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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谋王 第三章 王子,出席会谈)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六日早晨,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遗迹里奋斗求生。

    被海格尔处死的害鼠还泄漏了另一项情报——

    在克尔纳格离宫的东南方,有一处禁止进入的遗迹。一年前,有人在这座遗迹的入口附近发现了死因不详的尸体。尸体的身分不明,而在那之后,靠近这座遗迹的人陆续离奇死亡——染上怪病而丧命。相当重视此事态的马谢德王于是下令,禁止任何人靠近这座遗迹。

    而后,仍有愈来愈多国家重要的政治人物染上这种怪病。因此,亚尔·克欧斯的民间似乎绘声绘影地流传起「这是一种诅咒」的说法。若是按照这样的理论判断的话,诅咒的根源便是那座遗迹。

    「……我倒没什么中了诅咒的感觉呢。」

    斐兹拉尔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他以牙齿咬住捆绑着双手的绳索,将其松开以便挣脱。随后,再以恢复自由的双手摘下蒙住双眼的布条。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在黑暗中定睛凝视周遭,然后开始摸索某样物品——自己带着的打火石。原本拿着的那把剑被抢走了,现在应该掉在外头的入口附近吧。不过,斐兹拉尔德偷偷藏在身上的道具似乎没被一并没收。

    「虽然从以前就这么觉得了……不过,我这张平凡的脸也真是有用啊。」

    他被人用绳子捆绑起来。

    然而,对方虽然从服装和外表看出斐兹拉尔德是一名外国人,但却误认为他只是随着罗丹王族来到此地的士兵之一。对方八成压根没想到他正是那名外国王族本人吧。

    「——接下来……」

    他拔出藏在军靴里的短剑,将绳索切割成几段平均的长度,然后以打火石擦出火花,为其中一段绳索点火,用这个小小的火苗当成照明道具。

    他高举起手,以绳索末端的火光照亮周遭。

    在天色仍未完全亮起的时候,斐兹拉尔德便动身前往确认遗迹的所在位置。然而,他却在那里目睹了数具尸体,以及两名陌生男子——八成是制造出那些尸体的人吧。他们将尸体扔进遗迹里头,并在入口放置了火药。那是一种只要点火,就会造成大范围爆炸的武器。

    火药的制造技术以亚尔·克欧斯最为先进。据说制造方式是苍天之神所传授的,而最先开始使用火药的国家也是亚尔·克欧斯。尽管如此,这种武器并没有广泛地流传开来。因为制造火药需要耗费钜资,容易让国家的财政陷入困窘,再加上原料之一的硝石并非每个国家都能轻易入手,想在战争中大量使用,也还需要经过再三的改良。最重要的是,虽然在亚尔·克欧斯,火药是上天传授给人民的物品,广为众人所接受,但对其他国家的人而言,那根本是恶魔的道具。

    那两名男子打算使用火药——让火药爆炸来封住遗迹入口。

    这时,大摇大摆现身的目击者便是斐兹拉尔德。男子们在判断他是罗丹的士兵之后,一开始并没有杀死他,而是选择将斐兹拉尔德捆绑起来。然而,不巧的是,那两名男子的意见刚好相左。其中一人表示应该请示某位人物后再行决定,另一人则表示无须让那位人物为这种事情费神,直接将斐兹拉尔德杀掉即可。

    他们一边讨论该如何处置斐兹拉尔德,一边进行着破坏遗迹入口的准备,能力相当了得。准备工作结束后,两人也达成了共识。

    杀了斐兹拉尔德的共识。

    站在斐兹拉尔德的立场,他倒希望两名男子能够去请示上头的人物后再做决定,但事情并没有发展得这么顺利。

    这样一来,他便想进入遗迹内部一探究竟了。里头有着让这两名男子不惜杀人、破坏入口,也想要隐藏起来的东西。

    在火药爆炸的前一刻,斐兹拉尔德逃进了遗迹内部。

    尽管那两名男子企图追上去,但此时他们所设置的炸药已经爆炸,并将遗迹的入口堵住。斐兹拉尔德望向在爆炸发出巨响后,现在仍漫天尘埃飞舞的入口。囚为爆炸而崩落的岩石,看起来无法以人力搬开。

    手中的第一条绳索烧尽了,斐兹拉尔德接着点燃第二条绳索,然后靠近堵住的入口。这里因为崩塌而完全被封死了。他发现地上疑似有一只没被掩埋在瓦砾之中的手臂,于是上前抹去覆盖于表面的土沙。衣袖露了出来。那是在克尔纳格离宫里头工作的下人们所穿着的服装。

    至少,那堆尸体的其中一具,似乎是离宫里的成员。

    原本蹲着的斐兹拉尔德起身,转头望向通往遗迹内部的道路。他右手拿着打火石和点火的绳索,左手握着短剑前进。这座遗迹的红褐色岩石墙壁上,有着设置火炬用的凹洞。他发现某处还遗留了一根火炬,于是将它拿了下来。无意间触碰到凹洞的斐兹拉尔德,发现自己的指腹沾上了似乎是不久之前形成的煤灰。这里虽是禁止进入的场所,但看样子仍有人持续使用着。

    他丢掉手中的绳索,以打火石点燃火炬。火光变得明亮多了。

    每前进几步,斐兹拉尔德便会停下来确认周遭动静,然后再继续行走。不知持续几次这样的动作之后,他察觉到了其他人的气息,以及除了手中的这根火炬以外的亮光。对方从斐兹拉尔德的对向朝他慢慢靠近。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斐兹拉尔德。

    同时间,火炬的火光猛地摇晃了一下。斐兹拉尔德和那名人物都以火光来牵制对方,然后冲向彼此——遗迹内部传来一阵剧烈的金属碰撞声。一度交锋之后,两人的短剑都在抵住对方咽喉的瞬间停下。

    因为他们认得彼此的面容。然而,两人都没有主动放下短剑。

    「——都已经伸出左手答应和我成为朋友了,这样的问候方式还真不像话啊。」

    「……将我殴打一顿然后关进这里,是您的命令吗?」

    「不是。」

    先放下短剑的一方,是溃烂的脸暴露在外的——亚修尔的随侍艾拉克。他随即对着斐兹拉尔德单膝跪地,开口说:

    「将刀刃朝向您这般身分高贵之人,是无论怎么谢罪都不能被赦免的行为。请您在这里取我的性命——」

    俯视着艾拉克的斐兹拉尔德有些厌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并命令他站起来。

    「我不要你的性命。比起这个,艾拉克,你刚才说自己遭人殴打了是吗?我想了解一下事情经过。」

    因为有着一张溃烂的面容,即便在火炬照耀下,斐兹拉尔德仍几乎无法窥见艾拉克微妙的表情变化。在数秒的沉默后,后者开口了。

    「没想到您还记得我的名字,实在是荣幸至极……我为了亚修尔大人而私下调查着某件事。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在会谈前调查清楚——或许就是因为过于心急了,才会落入敌人的圈套。对方指定这座遗迹做为会面场所,但我却遭到现身的某人殴打——因此失去了意识。清醒之后,我便开始寻找出口……恕我失礼,不过,您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斐兹拉尔德大人?」

    「我——算了,就用轻松一点的方式交谈吧。因为有人约我在外头碰面,结果我悠悠哉哉地现身之后,就被敌人抓住,然后关进这座遗迹里了。」

    「竟然劳驾一国的下一任国王亲自动身……敌方用来约您的内容是?」

    「『就让你跟路威斯见个面吧』——你有听过这个名字吗?」

    艾拉克皱起眉头,在火光照耀下的溃烂面容跟着扭曲。

    「路威斯……是深受桑捷丝王妃信赖的那名人物吗?我记得他是叫这个名字……您在寻找那个人吗?」

    「嗯。不过,看来我也因为操之过急,所以落入敌人的陷阱里了。真是丢脸啊。那么,你在调查的又是什么事情?你刚才说想在会谈之前弄明白对吧?」

    漫长的沉默笼罩了两人。

    随后,艾拉克指向自己走来的方向。

    「——请跟我来。」

    「关于马谢德王之死,似乎有着暗杀一说。这一年来,亚尔·克欧斯的重要人物都相继死亡了。乍看之下,他们的死因没有任何疑点。不是遭到他人杀害,也没有外伤——除了他们都在死前染上某种疾病这点以外。那种疾病不会传染,是一种令人闻风丧胆的怪病。染病之后,会出现发烧和晕眩的症状,最后心脏停止跳动。亚修尔大人也为此感到万分痛心。」

    「怪病的传闻啊。那么,你想查证的事情是?」

    「我想,马谢德王也染上这种怪病的可能性很高。而染上怪病的人,清一色都是我国重要的政治人物——我怀疑,或许有什么让特定对象染上这种病的方法。」

    斐兹拉尔德附和着艾拉克的说法。

    没错,的确有这种方法。那就是卡达利所制造出来的毒药。

    然后——制造方式被泄漏到亚尔·克欧斯,并提炼出了毒药。

    一开始,尸体在遗迹入口被人发现的那件事,究竟只是一场意外,又或是人为刻意的呢?在暗杀国家要角的同时,利用诅咒这种怪力乱神的理由,让他人不去靠近引发怪病的毒药制造所。倘若又出现死人——无论是因为不小心踏入遗迹而遭到杀害,或是染上了怪病——都只要归咎于诅咒即可。

    艾拉克带着斐兹拉尔德造访了一处低温笼罩的场所,在这呼出的气体都形成了白色的雾气。这里是天然的冰窖。里头摆放着几个巨大的容器和壶,内部都有曾经装过液体的痕迹。每个容器都遭到破坏,里头的液体全都流光了。还有几具兔子和猫等动物的躯体,全都已经没了气息。

    冰窖是制作这种毒药的最佳环境,所以,敌方才会选中这座遗迹吧。斐兹拉尔德在内心狠狠地咂嘴。即便斐兹拉尔德本人没有拿这种毒药来对付他人,但只要有第三者因这种毒药而遇害,意思也是一样的。他等于是拿石头砸自己的脚。倘若被发现这种毒药源自于罗丹,他就得绞尽脑汁解决这个问题。

    ——为了避免被查出关连性,保险起见,回国之后还是全数销毁吧。

    如同打造出这个制药所的人破坏了这里一般。

    无论是炸毁入口、杀人灭口,以及这个地方的惨状,想必都是破坏作业的一环吧。

    不过,对方是在匆忙之下决定舍弃这里吗?还是因为目的已经达成,所以只是一如计划安排地行动?然后,对方究竟是谁?命令那两个男人执行这项任务的,究竟是何许人物?

    「这里就是那种怪病的源头吗?」

    艾拉克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里有着进行过某种实验的迹象。虽然我发现时,所有东西都已经被破坏殆尽了……不过,只要稍加调查一下,就能够明白这样的事实。我原本打算离开这里之后,派兵前往保护亚修尔大人。即便和怪病无关,但的确有人在背地里执行着什么诡计。」

    「……这是?」

    在寒气包围之下,斐兹拉尔德朝一面写着文字的墙壁靠近。上头有着计算某种比例的横向算式,看来应该是液体的调制方式吧。虽然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记号,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这是书写的人为了只让自己看懂,而刻意潦草写下的内容。

    「似乎是算式呢。」

    在后方和自己观察着同一面墙的艾拉克轻声说道。

    「好像是呢。」

    斐兹拉尔德缓缓转头望向艾拉克。

    「艾拉克,你是哪里出身的?竟然能察觉到这样的诡计。你过去难道是会频繁造访外国,拥有较高身分地位的人物吗?」

    「我未曾离开过国内。在尚未被亚修尔大人买回……染上传染病之前,我原本担任着商队的护卫。」

    「你的剑术也相当了得呢。」

    毕竟两人刚刚才交手过。

    「也因为这样,我才能在亚修尔大人身边保护他。幸运的是,担任商队护卫时,我也学会了辨识文字和书写。我原本只懂得自己出身的村庄里头的部族语言,多亏了这个原因,现在才会使用大陆共通语言。」

    「你有没有意思抛下亚修尔,转而效忠于我呢?」

    艾拉克不禁屏息。

    「这……」

    结果斐兹拉尔德「呵」一声地笑了出来。

    「开玩笑的。你应该从没想过要归顺于我的麾下吧。」

    「是的。因为我已经宣誓效忠亚修尔大人,而且我也不打算离开自己的故乡。」

    「你很重视故乡吗?我明白这种感觉。虽然没什么愉快的回忆……不过,我对祖国也抱持着深厚的感情。毕竟,罗丹的存亡都在于我。」

    「——虽然不知道这样说得不得体,但我也能理解您的感受。」

    「哦?」

    「故乡对我来说,也是不愉快的回忆占了多数。因为家父十分疏远我。」

    「这还真巧。我跟父王之间的关系也不太好呢。」

    「不过,您应该和他有血缘关系吧?」

    「要是没有的话,我就不可能成为下一任国王了。」

    「这倒也是。不过,我是家中唯一和所有人都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是养子吗?」

    「家父深爱着家母。然而,家母的其中一个孩子是死胎……因为家母是个相当脆弱的人,家父不忍心告诉她死胎的事实,所以设法找来了一个和死去的婴儿面容相似的孩子。日后,家母又生下了另一个孩子,并在没多久之后过世了。于是,家父的身边,便多了一个事到如今也无法再将他杀掉的年幼男孩。我有时会思考,自己真正的双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想或许——」

    至此,艾拉克浅浅一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真不好意思,说了这么多关于我的无趣话题。不过,正因为有着如此不愉快的过去,所以才会更渴求故乡吧?」

    「想让它变为自己的东西,或是将它摧毁?」

    「无论何者,都是我这种人无法实现的梦想。」

    「我倒是觉得,所谓的梦想,就是为了被实现而存在的呢……话说回来,这里还真冷啊,感觉都快冻死了。」

    斐兹拉尔德晃了晃手中的火炬,然后踏出脚步。

    「去找出口吧,不然就得被迫缺席那场会谈了。你也会参加对吧?」

    「我是奉亚修尔大人之命参加。会谈……将您和我关进这里,是敌人为了让那场会谈失败的计划吗?」

    「——又或是他们打算趁会谈的时候,做出什么图谋不轨的行动。别跟在我的后面,走在我的旁边吧,艾拉克。尽管身分不同,但我们不是朋友吗?」

    斐兹拉尔德扭转上半身,向原本跟在后方行走的艾拉克这么说道。后者点点头,然后走到他的身旁。

    「您判断出口是往这个方向吗?斐兹拉尔德大人。」

    「因为外侧的入口被人破坏了。」

    「……原来是这样啊。」

    「我听说,亚尔·克欧斯是将遗迹扩张之后,在上方打造出王都。这里也是如此。遗迹内部应该有着通往离宫或城市某处的通道才对。关于这座遗迹,你还知道多少?」

    「这里是在战争中被其他民族烧毁的遗迹。」

    亚尔·克欧斯是由亚尔·克欧斯人和其他少数民族所构成的。关于民族对立的问题,虽然现在基本上还算和平,但这类纷争昔日从未平息过。在第五任国王即位前,亚尔·克欧斯的东西部陷入了对立的状态。这也是因为两大部族对立所造成的。最后,获胜的是亚尔·克欧斯人这一方。双方究竟有无接受仲裁,实情无从得知。

    「民族之间的斗争啊。听说放火烧掉遗迹的就是亚尔·克欧斯人呢。他们将其他民族引诱至遗迹内部,然后再放火将这些人活活烧死。」

    「……现有的纪录指出,他们还埋伏在入口处,等待四处逃窜而企图从入口离开的人——我也曾经听亚修尔大人说过。这座遗迹应该可以通往离宫的某个角落。因为亚尔·克欧斯人当初便是将其做为诱敌的内部通路。」

    「幸好敌人没在这里头放火呢。」

    「这或许代表他们并不打算杀掉我们吧。」

    「我可是罗丹的下一任国王。要不是根本什么都没在想,或是有确实的目的,否则应该不会选择杀掉我才是。而你是亚修尔的心腹吧?他们或许觉得杀掉你可能会引来麻烦吧。」

    斐兹拉尔德和艾拉克停下脚步。他们眼前的道路一分为二。

    「这边。」

    「是这边吧。」

    两人几乎同时指向左方那条通路。他们边走边观察墙壁上设置火炬用的凹洞内残留的煤炭,以及他人使用过的痕迹,再以此为基准前进。不久之后,两人看到了终点。或许已天亮了吧,阳光从阶梯另一头的开放式空间射入。

    「会不会有伏兵呢?」

    「提高警觉总是好的。」

    如果单纯一点地思考,炸毁遗迹入口的那两名男子应该会为了杀死斐兹拉尔德——逃入遗迹内部的那名罗丹士兵——先绕到这个出口来埋伏。

    或许是稍微感到放心了吧,艾拉克吐出一口气。

    「——看来是我多虑了……似乎已经天亮很久了。」

    仰望天空,让双眼逐渐适应阳光的艾拉克语带感动地说道。

    从遗迹里头走出来之后,斐兹拉尔德和艾拉克完全没有被任何阻碍挡下,也没有半个人躲在此处埋伏。有的只是仿佛在欢迎他们归来的绚烂阳光。

    「看来已经到了会谈的时间。能平安离开遗迹是很好,但我们恐怕连换衣服的闲功夫都没有了呢。」

    或许是因为在遗迹内部走动的关系——另一方面,斐兹拉尔德又在入口爆炸时被大量土沙喷溅到——所以两人的衣服都显得肮脏不堪。而艾拉克的衣服因为是白色的,上头的脏污就更加明显了。

    遗迹内部的出入口通向克尔纳格离宫的后门附近。身分高贵的人不会使用这个通道,主要的使用者都是下人。平常,这个出入口应该是被堵住的吧。

    「——到最后,您还是没能见到路威斯呢,斐兹拉尔德大人。」

    「反正在会谈时就能见到了。」

    他要在这场会谈中将路威斯揪出来。

    斐兹拉尔德背对着艾拉克踏出步伐。下一刻,艾拉克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

    「倘若只有我一个人,或许就无法从遗迹里头脱困了。」

    斐兹拉尔德转过上半身望向后方,发现艾拉克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友好的仪式吗?」

    如此询问之后,斐兹拉尔德伸出的是右手。

    「虽然我在遗迹里说我们俩是朋友,不过,我讨厌不愿意归顺我的优秀人才呢。」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六日正午,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出席会谈。

    克尔纳格离宫。这里的走廊两侧墙壁以描绘出几何学形状、并染上五颜六色的玻璃打造而成。斐兹拉尔德和艾拉克在走廊上全力奔跑着。

    在前往举行会谈的房间路上,两人刚好撞见四处寻找斐兹拉尔德的拉格拉斯。本应担任仲裁的斐兹拉尔德不见人影,艾拉克也没能现身一事,让亚修尔心生质疑。因此,虽不到再次掀起内乱的程度,但离宫外头,海格尔军和亚修尔军都绷紧神经相互对峙,仿佛随时都能开战。

    艾拉克原本主张让他先到亚修尔阵营说明,之后再加入会谈,但斐兹拉尔德反对这项提议。

    「我们直接前往召开会谈的地方吧。只要看到我们现身,海格尔王子和亚修尔王子两人应该就不会有意见了。问题在于双方的军队。待命中的士兵不知道会因为在交谈中听到什么样的传闻,进而引发冲突,尤其是亚修尔军。拉格拉斯,你马上去向亚修尔军传达艾拉克平安无事的消息。比起从海格尔军口中听见这件事,由你来宣布,可信度会更高。」

    对拉格拉斯下达了这样的命令之后,斐兹拉尔德和艾拉克便冲向举行会谈的场所。

    确认斐兹拉尔德等人抵达后,在会谈房间外头守着大门的卫兵,慌慌张张地转动门把打开大门。在克尔纳格离宫里,出入口有装设门板的房间原本就占少数。

    「——请容我为自己的迟来表达歉意。我和艾拉克似乎被企图妨碍这场会谈的人算计了。」

    冲进室内的斐兹拉尔德朝里头的成员们一鞠躬。

    「亚修尔大人!」

    晚一步踏进来的艾拉克大喊。

    室内有着一张长方形的大理石桌。桑捷丝王妃坐在中央,左方是海格尔,右方是亚修尔。莉兹则是坐在桑捷丝王妃对侧的右方。

    「艾拉克!」

    亚修尔随即站了起来。

    「让您担心了。招致这样的事态发生,我真的感到万分抱歉。」

    「我和艾拉克虽然都是这番肮脏又狼狈的模样,但比起更衣,我们选择优先赶来出席会谈。还盼各位能够谅解。」

    「——无妨。只要赶快结束这场会谈就好。那边的卫兵,还有亚修尔的随侍。」

    海格尔出声呼唤正打算关上大门的卫兵和艾拉克。

    「去叫外头的士兵稍安勿躁。」

    其中一名卫兵随即动身。艾拉克也打算转身离开时,亚修尔摇了摇头。

    「我要求让艾拉克留在这里。」

    随后,斐兹拉尔德开口这么说明:

    「虽然这样的行动有些僭越本分,但我已经派遣自己的部下前往亚修尔王子的阵营了,所以无须让艾拉克再跑这一趟。」

    「谢谢您……艾拉克!」

    被亚修尔开口呼唤的艾拉克无言地走到他的背后待命。

    看到这样的情况,海格尔挑起单边眉毛瞪向斐兹拉尔德,但并没有出声反对。后者在替自己准备好的座位上就坐,然后朝一旁的未婚妻轻声问道:

    「——怎么了,莉兹?你看起来似乎很紧张呢。」

    「……没什么。」

    莉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拍手的声音给阻止了。

    「把杯子拿过来!——在这场会谈顺利决定出亚尔·克欧斯神圣的国王人选后,为了举行通过仪式,就先把誓约之杯摆放在各位的面前吧。在宣誓的时刻到来前,还请各位不要喝下它。」

    拍手的人是桑捷丝。随后,原本站在她身旁那名以布蒙面的下人行动了。虽看不到长相,但可以从体格判断出是一名男子。他拿着一个摆着杯子的托盘过来,将杯子分发给在座的成员。

    桌上一共有五个金属材质的杯子。

    「这也是亚尔·克欧斯的仪式之一吗?」

    斐兹拉尔德看着其中几个散发出冰冷气息的杯子,如此问道。微笑着回答他的人是亚修尔。

    「新任国王和承认这名人选的与会者都必须喝下,就像是证明一样。里头装着亚尔·克欧斯自古以来源源不绝的圣水。可说是一种惯例吧。」

    「看来,每个地方似乎都有圣水这种东西呢。」

    斐兹拉尔德道出自身的感想。

    「为了早点结束这个仪式,马上来决定国王的人选吧。是我,还是亚修尔?」

    海格尔不耐烦地捶了一下桌子。

    「……在这之前,斐兹拉尔德大人。」

    第一王妃那双金褐色的眸子望向斐兹拉尔德,眼底似乎带着一种调侃。

    「您很想见『他』一面对吧?现在,您的感想是?——来吧。」

    让分配誓约之杯的下人蒙面,似乎是桑捷丝刻意想制造的表演效果。接到指示的下人于是拿掉了险上那块布。斐兹拉尔德感觉到坐在身旁的莉兹瞬间屏息。一头黑发,以及深蓝色的双眸,从五官可以看出这名男子并非是亚尔·克欧斯人。他深邃而引人注目的样貌,几乎和斐兹拉尔德拿给海格尔看的贝壳雕刻品上头的面容一模一样。

    「——真的非常相似呢。」

    黑发男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完全无法判断他在想些什么。斐兹拉尔德接着说道:

    「不过,这是我个人的问题。现在就先让会谈进行下去吧。透过和平谈判的方式来决定亚尔·克欧斯的下一任国王,让内乱完全平息,而不只是暂时停止。这才是我的希望。」

    「是的。这点我也和您一样。」

    「没错。所以,我有一件事想提出来。真要说起来——引发这场内乱的原因究竟为何?」

    桑捷丝皱起眉头。

    「我已经听过海格尔王子和亚修尔王子双方的说法了。不过,哥哥这边表示是因为弟弟企图加害桑捷丝王妃,弟弟这边则表示是哥哥突然主动开战。」

    ——这实在是太吊诡了。

    斐兹拉尔德伸手制止企图开口的海格尔和亚修尔。

    「话说回来,桑捷丝王妃,为亚修尔王子介绍老师的人就是您吗?」

    桑捷丝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

    「您问的还真是相当久远以前的事情呢。」

    「这件事很重要,希望您能回答我。」

    「……既然如此……因为,当初负责指导亚修尔大人的那名老师,行为实在令人无法忍受,所以……」

    「——哦?所以,愚昧的王子也因此诞生?」

    听到这番话,亚修尔愣愣地瞪大了双眼。自身侍奉的君主受到侮辱,艾拉克则怒吼道:

    「无礼之徒!就算您是罗丹的下一任国王,这样的侮辱也太过分了!」

    恢复一如往常态度的斐兹拉尔德以鼻子发出哼笑声。

    「不过,从现况看来,我无法不这么认为呢。以为政者的身分接受了教育之人,竟会自然而然地萌生被支配者的思想,而不是支配者的思想……自然而然?不,不可能会有这种事。这必定是人为操纵的结果。教育可是很重要的呢。倘若确实予以教育——尽管是一条充满苦难的道路,村姑也能成为桑捷丝王妃。就像你这样。」

    桑捷丝王妃笑而不语。

    「不过,如果教育内容不妥,就会创造出像亚修尔王子这样自相矛盾的人。而教育是愈早开始愈理想。所以,同样的手段无法用在海格尔王子身上?抑或是海格尔王子拒绝让同一名老师来指导自己?而那教育的内容还尽是一些华而不实的理论。『每个人的性命都有着同等的分量』什么的,正因为这些表面话听起来再合理不过——」

    所以才更糟糕透顶。

    「那并不是表面话……每个人的性命都很重要啊!」

    亚修尔以掌心猛拍了一下桌面站起,但斐兹拉尔德却以套着三连戒的左手食指轻轻左右摇晃了几下。

    「不对。我的性命,和一个平民的性命;亚修尔王子你的性命,和一个平民的性命,何者的分量较重?不用想也知道,答案是我和你的性命。而实际上,倘若你现在死了,亚尔·克欧斯的历史也会出现巨大的改变——海格尔王子将会即位为王。亚修尔王子,你拥有着可能会因为怜悯一个奴隶,而奋不顾身地代替对方赴死的个性。就算这样的行为从某方面看来是善行,但其实只是一种愚昧的行为。」

    单方面导出结论后,斐兹拉尔德又继续往下说:

    「那么,各位可以了解让亚修尔王子变成这样的原因了吗?桑捷丝王妃,你是基于什么样的考量,才会推荐亚修尔王子那样思想如此奇特的老师?」

    「……我并不知道他是那样的人。」

    「会去阐述奴隶制度的人在亚尔·克欧斯并不多见,那名老师拥有如此难得一见的特异思想,但你却说自己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向亚修尔王子推荐了他?」

    「这只是巧合而已呀。」

    竖起食指的斐兹拉尔德又伸出了另一根手指。

    「那么,还有另一件事。桑捷丝王妃,在初次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是和她——」

    说着,他望向身旁的莉兹。

    「和莉兹一起来到亚尔·克欧斯?我想听听原委。」

    这应该是完全没有对外公布的情报才对。针对亚尔·克欧斯的使节遭到杀害一事,斐兹拉尔德下了封口令;而关于莉兹和自己同行一事,他也采取了同样的做法。他完全没有对自军成员提及莉兹的名字,也没有告知亚尔·克欧斯。直到抵达离宫之前,莉兹从未接触过其他亚尔·克欧斯的人。虽然假扮成随侍时就另当别论了。

    之所以会让莉兹一起来到亚尔·克欧斯,是因为斐兹拉尔德希望能让她留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造访杰斯塔的计划被迫改变成前往亚尔·克欧斯的行程之后,这是无可奈何的处理方式。

    如果将她留在罗丹,不知道何时会出现与莉兹接触的不速之客。

    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然而,在进入亚尔·克欧斯之后,他察觉到了路威斯的踪迹。

    于是,莉兹在斐兹拉尔德心中的立场也跟着改变了。

    让莉兹假扮成随侍,和自己一起与亚修尔、海格尔谈判,是用来引出路威斯的诱饵。倘若路威斯真的藏身于亚尔·克欧斯,他不可能不注意斐兹拉尔德的动向。换做是他,想必能发现斐兹拉尔德身边那名随侍就是自己的妹妹吧,然后会因此而采取某些行动。

    「是谁告诉你关于我未婚妻的情报?不仅如此,要你邀请她造访离宫的人又是谁?没错——问题就在这里。那个人让你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在很清楚这么做会让我起疑、进而开始怀疑你的情况下。」

    「您是想说那个人就是『他』吗?」

    桑捷丝转头望向身后那名黑发的青年。斐兹拉尔德没有跟着做,而是答道:

    「是的。我反而觉得,『他』并不打算隐藏自己的身分,似乎觉得就算被我发现也无所谓,因此让我感到困惑不已呢。无论我的感想为何,『他』都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这才是最明确的事实吧,桑捷丝王妃?」

    「按照您的说法……您似乎有意让我跟『他』起内哄的样子?」

    「所以你们是一伙的吗?」

    面对斐兹拉尔德的提问,桑捷丝沉默不语。海格尔望向自己的母亲,他的脸上看不到动摇的反应,有的仅是苦恼。海格尔紧紧抿唇,似乎不打算开口。

    「桑捷丝王妃……?」

    亚修尔怯生生地唤道。他向被自己拯救回来、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的艾拉克投以求助的眼神。后者像是为了让亚修尔放心似地点了点头,于是亚修尔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斐兹拉尔德不禁莞尔。他无法压抑住自己的笑声。

    「欸,艾拉克。」

    他出声唤道。

    「既然你已经宣誓效忠亚修尔王子,那么,你为何没有导正他的过失?」

    「……?」

    亚修尔眨了眨眼,艾拉克则是眯起双眼。

    「首先,关于那些书籍——那些书的内容完全承袭了亚修尔王子的老师之教育方针。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察觉那些教育方针的异常之处才对吧?其次是奴隶——关于亚修尔王子买回来的那些奴隶最后的下场,你为何不将真相告知自己的君主?义愤填膺地向他报告,才是『艾拉克』该有的行为吧?你可别说不知情喔。能发现马谢德王死亡疑点的人,不可能没察觉到事实。」

    「奴隶……最后的下场?」

    亚修尔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听说大家都很努力工作……」

    这就是你所听到的吗?

    说着,亚修尔望向艾拉克。

    「欸,路威斯。」

    斐兹拉尔德以和刚才相同的语气出声呼唤另一个名字。

    这都还只是自己的预测。祭出这个名字,让对方有所动摇之后,应该可以得到某种答案。

    ——好了,你会怎么出牌呢?

    莉兹的身子微微一震。

    斐兹拉尔德望向在场的某个人,然后开口呼唤他。

    「杰斯塔国第二王子路威斯,我倒不知道你的演技这么高超呢。在遗迹里遇到我,是出乎你意料的情况吗?你说你遭人殴打?明明就没有这回事,竟然还撒了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啊。在日光照射下,事实可是一目了然喔。」

    这样的谎言未免也太牵强了。不,应该说就算谎言被戳破,或许也无关紧要吧。要说明的话,就是当初艾拉克会出现在遗迹内部,应该是在进行制造所的破坏作业。那里并不是在艾拉克发现时就已经遭人破坏,而是他本人所为。负责炸毁入口的那两名男子没有继续追杀斐兹拉尔德——没有绕到离宫里头那个出口埋伏他的原因,或许也是因为遗迹内部还有他们的伙伴。这么想的话,事情就说得通了。男子们或许是认为,这名逃进遗迹里的愚蠢罗丹士兵,会在目睹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之后,撞见原本就待在遗迹里头的艾拉克,然后被他杀掉。

    「……艾拉克?」

    脸上忠实呈现出错愕表情的亚修尔不禁出声呼唤。

    「不过,最关键的地方,应该还是墙上的算式吧。」

    艾拉克如此回答。他的说话语气完全不同于以往。而且,说的虽然是大陆共通语言,却有着明显的杰斯塔腔调。沙哑的嗓音也没了。

    「嗯。我原本就有些怀疑『艾拉克』,经过那次对话之后,我很确定他是敌人了。」

    斐兹拉尔德点了点头继续说:

    「杰斯塔和亚尔·克欧斯的算式有着不同的表记方式。杰斯塔习惯横向写出一长串,使用的记号也有所不同。亚尔·克欧斯则是直行书写。两种表记方式都是正确的,不过,就教材来说,还是直行书写的方式比较广泛被采用。横向书写方式可说是杰斯塔的遗物——从未踏出亚尔·克欧斯一步的人,为何能看懂杰斯塔的算式?另外,算式又为何会出现在那面墙上?我也是在看过莉兹读书时写下的算式之后,才首次得知杰斯塔的表记方式。那种仿佛咒语跟记号混合在一起的算式是怎么回事啊?感觉很容易会漏看其中的数字呢。我还是比较推荐直行书写的算式。」

    「自己最初所学习的东西,总是比较容易掌握。对我而言,那是最熟悉的写法。」

    「话虽如此,但你未免太过大意了吧?其他地方也是。竟然还特地安排了一个跟自己长得很像、而且也叫做路威斯的人,实在是太明显了。你到底有何居心?」

    所有人都认为路威斯已经死了。尽管名字相同、外貌相似,一般人也很难直接联想到路威斯本人。不过,斐兹拉尔德知道路威斯还活着。正因如此——可以说正因为他知道路威斯还活着,所以才会中计。透过对方所提供的线索来观察「艾拉克」后,路威斯的名字便应声迸出。

    「——如果我说这么做是希望被你发现,这样的答案能让你满足吗?」

    「没办法。」

    「那么,我就老实交代一下遗迹里的事情好了。当初会在那里撞见你,的确出乎我的意料。我的思考其实有些欠缺弹性呢,要是发生了突发状况,我似乎都会忍不住焦躁起来。」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两人轻佻的对话到此结束。

    「母后!你这家伙——!」

    察觉艾拉克——亦即路威斯的行动的海格尔出声大喊。路威斯窜到桑捷丝王妃的背后,以单手架住她的脖子,然后一脸理所当然地从黑发男子的手中接过短剑,再用它抵住桑捷丝。

    「换你上场。」

    黑发的青年点了点头,然后将溃烂的人造脸皮从路威斯脸上撕下,将其转而贴在自己的脸上,并离开了房间,宛如是舞台剧中的演员变身的一幕。卸下伪装后的路威斯有着一张和黑发青年如出一辙的脸孔。不对,或许该说是那名青年长得像他才对。

    「——海格尔殿下。」

    路威斯首先对海格尔喊话。

    「你唯一的弱点就是自己的母后。如果真的很重视她,就不要出声,也不要轻举妄动。」

    尽管气得咬牙切齿,但路威斯说的恐怕是事实,海格尔看来并不会弃桑捷丝王妃于不顾。

    「这还真像某些小喽罗会用的手段呢,路威斯。」

    尽管斐兹拉尔德这么插嘴——

    「为了达到目的,手段什么的都只是小问题而已吧?」

    路威斯微笑着回答。那是个不同于凡人,能让目睹者为他倾心不已的微笑。虽然那名黑发男子和路威斯的长相神似,但两人仍有着十分明显的相异之处——就是足以震慑他人的气场,及高雅的气质。莉兹也很理解自身的美貌,并彻底加以运用,而她的参考对象,或许就是路威斯吧。

    斐兹拉尔德的视线迅速从其他与会成员脸上扫过。

    海格尔因为母亲被当成人质而动弹不得。他对于桑捷丝王妃有着相当强烈的感情——尽管斐兹拉尔德之前便察觉到了这一点,但海格尔的反应仍让他感到意外。将母亲做为弃卒,上前和路威斯交手,并呼叫士兵过来逮捕他,才是正确的做法。但是,就算内心再明白不过,海格尔仍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亚修尔则是一脸茫然,无法将他归在战力里。

    而莉兹带着僵硬的表情沉默不语。是伙伴,还是敌人?——是中立地带。无法判断她会加入哪一方。

    至于桑捷丝——恐怕只能以「高招」来形容了。她的表情泰然自若,看不到丝毫动摇的反应,双手也没有发抖。因为这只是和路威斯事先串通好的一场戏码吗?又或者并非如此?

    桑捷丝确实和路威斯是一伙的。斐兹拉尔德之前便接获艾拉克不寻常地进出克尔纳格离宫的情报。

    既然让那名貌似路威斯的黑发青年在身旁侍奉自己,那么,桑捷丝理应也知道待在亚修尔阵营的「艾拉克」就是「路威斯」。

    然而,就算两人是一伙的,贵为亚尔·克欧斯第一王妃的桑捷丝,又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出手协助路威斯?

    「那么,路威斯。你的目的是什么?」

    路威斯一直以艾拉克的身分行动——然而,有一件事让斐兹拉尔德猜不透。在遗迹里时,尽管他明白真实身分已经曝光了,却仍继续佯装自己是「艾拉克」,也没有表现出打算加害斐兹拉尔德的意图。尽管斐兹拉尔德曾刻意背对着他,面对这样破绽百出的行为,路威斯仍没有动手。事实就是,即便路威斯知道自己的身分已经被识破,他还是坚持继续扮演「艾拉克」。

    「杀了海格尔,让被栽培成一个愚蠢王子的亚修尔即位,然后成为听令于自己的傀儡国王——感觉不无可能呢。这样一来,亚尔·克欧斯就是你的了。」

    听起来还不错,但过于单纯了。更何况,桑捷丝已经有海格尔这个亲生儿子了。路威斯无须再另行打造出一个傀儡国王。从海格尔的态度看来,他想必不会让自己的母亲遭受到恶劣的待遇吧。即便海格尔即位了,桑捷丝必定也能以国母的身分,过着自由宽裕的生活。

    「不过,不知道是谁让这样的计划泡汤了呢。」

    路威斯扬起嘴角,回以像是肯定斐兹拉尔德说法的答复。

    「别因为这点事情就放弃嘛,路威斯。」

    路威斯应该还有其他目的才对。让大脑全速运转的同时,那股坐立不安的感觉再次涌现于斐兹拉尔德心中。

    不是为了获得将桑捷丝王妃掳为人质的机会,而是其他更为基本的——

    斐兹拉尔德原本以为路威斯潜伏在杰斯塔,结果,却是在亚尔·克欧斯。对于必须取得许可状的斐兹拉尔德来说,路威斯躲在这里,是相当理想的状况……然而,也可以说是理想过头了。

    「不——我要放弃了,斐兹拉尔德。」

    路威斯谦虚地回应道:

    「做为证明,就让这场会谈继续下去吧。我们必须在此决定下一任国王呢。我就以其他国家的王族身分接下仲裁一职好了。我——杰斯塔第二王子路威斯·雷汀·菲茵菲塔,在这里推荐海格尔殿下为亚尔·克欧斯的下一任国王。有人反对吗?」

    海格尔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反应。相较之下,亚修尔则是瞪大了双眼。而斐兹拉尔德也在一瞬间蹙眉。为什么路威斯会推荐海格尔?

    「——我反对。」

    「我赞成。」

    莉兹和斐兹拉尔德很凑巧地同时发声了。

    「看来,你的妹妹和你持不同的意见呢。她似乎反对这个决定。」

    「……莉兹。」

    路威斯以温柔而亲昵的声音呼唤莉兹之名。

    「我反对。」

    莉兹并没有望向自己的哥哥,而是重复表示刚才的意见。

    不过,接下来并没有发展成兄妹对立的情况。因为路威斯并没有出言责备,而是直接忽略了莉兹的意见。

    「其他人似乎都赞成呢。桑捷丝王妃,拿起你的杯子。」

    桑捷丝王妃拿起一个表面渗着些微水珠的杯子。随后,路威斯拖拉着无法行走的桑捷丝来到入口那扇门前,并这么说道:

    「亚尔·克欧斯的新国王是海格尔殿下。桑捷丝王妃,喝下杯中的圣水,表示你认同这样的决定吧。」

    「我明白了。」

    桑捷丝在被短剑抵着的情况下喝干了杯中的水。这时海格尔开口提出要求:

    「喝下圣水之后,你就会让母后毫发无伤地回来吗?」

    「——我向您保证,国王陛下。」

    听到路威斯的回答,海格尔随即拿起摆放在自己面前的杯子。他的杯子外头没有渗着水珠,也没有冒出冰冷的气息。然而,剩下的三个杯子里头,有两杯看起来是冰的。

    至少,路威斯「现在」并没有积极地想要杀害自己——这些杯子是让斐兹拉尔德做出这种判断的根据之一。负责分配这些杯子的人,不是桑捷丝的部下,而是听令于路威斯的黑发青年。既然如此,这些杯子的分配便是有用意的。

    剩下三个杯子。斐兹拉尔德面前的杯子没有渗出水珠,但莉兹和亚修尔面前的杯子显得相当冰凉。

    ——看来无法自然地交换杯子吗?

    「接下来换我了吗?」

    斐兹拉尔德伸手打翻了自己的杯子,里头的水倾倒在大理石桌面上。原本凝视着自己杯子的莉兹,不禁抬头望向斐兹拉尔德。

    「喔,真抱歉。再帮我准备……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没办法再请人拿一杯过来呢。我就喝下我未婚妻大人的这杯吧。」

    语毕,斐兹拉尔德伸手企图抢走莉兹的杯子。

    然而,莉兹并没有放开自己的杯子。与其说她紧紧捧着杯子,倒不如说是将整个杯子握在手里。她的指尖因使力而泛白。

    「……把杯子给我,莉兹。」

    莉兹没有出声回答,而是以双唇无声地编织出字句。

    不能喝——

    让莉兹放开手之后,斐兹拉尔德举起她的杯子。

    「这样就行了吧?」

    最后是亚修尔。他顶着一张苍白的脸拿起自己的杯子。

    莉兹没有加入这场干杯秀。斐兹拉尔德和亚修尔将杯子在半空中倾斜,一口气饮尽。

    喝完之后,斐兹拉尔德抹了抹嘴角。里头的液体无味无臭。或许原本以为他喝下去就会立刻昏死吧,莉兹这时露出了微微放心的表情。然而,不安仍未从她的脸上消失。

    斐兹拉尔德摊开双手,面向路威斯问道:

    「你满足了吗?」

    后者浅浅一笑。

    「差不多了。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莉兹。」

    莉兹没有出声回应他。

    「过来,我们一起回去吧。」

    莉兹没有行动。

    「……不。」

    然而,她却毫不隐藏地露出了一种未曾展现在他人面前、脆弱而受伤的表情。

    「路哥哥。对您来说,我和亚修尔王子一样,是吗?」

    对方没有回答。

    放开桑捷丝,并从后方将她推开的同时,路威斯便转身离开。原本被他勉强搀扶着的桑捷丝,因为无法独自站立而当场跌坐在地。

    「母后!——卫兵!」

    尽管海格尔这么大喊,但原本应该在附近负责守卫的士兵却没有赶过来。八成是受路威斯指示而离去的那名黑发青年干的好事吧。

    「殿下!我军同时收到了再次开战和维持停战的指示。罗丹那位传令大人和艾拉克,我们应该采信谁的说法——」

    「内乱已经结束了。我会坐上王位。」

    在士兵终于赶来之后,海格尔随即下达指示,但已经来不及追上路威斯了。

    不知所措的亚修尔杵在原地,发号完施令的海格尔则是忙着照料桑捷丝。

    「比起照顾她,我觉得恐怕有必要把桑捷丝王妃绑起来呢。」

    「住口!」

    「这样啊。反正是其他国家的事情,所以我也不打算继续干涉下去。而国王人选——」

    斐兹拉尔德朝亚修尔瞥了一眼。

    「看起来似乎也决定是海格尔王子了。」

    虽然是在路威斯的胁迫之下决定出的下一任国王,但过程是正当的。倘若从结论来看,这也是个没必要推翻的决定。失去了「军师」的亚修尔不可能会反抗。

    现在,仍让人不解的是路威斯的意图。尽管他应该有能力继续洗脑亚修尔,但路威斯却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这名容易掌控的王子。

    经过路威斯的这番努力,海格尔已经成为亚尔·克欧斯的国王了。之后,想必他会公开举行加冕仪式,也会透过皇室发出声明吧。

    「我有信守承诺喔。」

    「什么?」

    「我有赞成路威斯的意见,推荐你为下一任国王。我现在打算马上动身返回罗丹,也会把率领过来的军队带回去。因此,我想请新国王重新给我许可状。」

    ——现在马上。

    那些冰冷的杯子里,想必掺了在那座遗迹里制造出来的毒药吧。会引发怪病的药物。

    已经喝下了杯里毒药的现在,斐兹拉尔德没有多余的时间能够浪费。听到他的要求,桑捷丝露出嘲讽的笑容。

    「您撑得下去吗?」

    语气相当平淡。从她的说法听来,桑捷丝也是在明白自己的杯子里装着什么东西的情况下,将它喝下肚。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呢。不过,我倒觉得您还是多担心自己比较好。」

    「我无所谓的。真的喔。」

    桑捷丝脸上浮现乍看之下可以说是坦荡荡的笑容。她以带着腔调的平民语气轻声呢喃起来。

    ——我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

    那想必是这名晋升王妃的幸运少女昔日真正的说话方式吧。

    ——这种国家——

    「母后?」

    听到儿子的呼唤声,桑捷丝停止了自言自语。

    「斐兹拉尔德大人。我打从心底期待您能平安无事地返回罗丹。一路上请多小心。」

    莉兹追上走在克尔纳格离宫走廊上的斐兹拉尔德。

    「那个杯子里果然掺了什么——」

    「八成是吧。你是听路威斯说的吗?」

    没有下毒的,只有海格尔和斐兹拉尔德两人的杯子。路威斯打算置莉兹于死地,倒是令斐兹拉尔德也相当意外的事。

    尽管桑捷丝是不得不喝下毒水——虽然她过于冷静的态度也令人相当在意——不过,斐兹拉尔德认为她应该不会再对自己设下什么陷阱了。

    亚修尔则是完全被蒙在鼓里。几天之后,他恐怕就会因为怪病而死亡吧。最理想的情况,应该是让自己跟莉兹都避开毒水,但毕竟他不能让莉兹一个人服毒。要是喝下毒水,莉兹很可能会因此丧命。自己的性命固然很重要,但斐兹拉尔德同样不能失去莉兹。如果路威斯已经下定决心杀害莉兹,就更不能让他得逞。在最后,路威斯对于妹妹那声温柔的呼唤,是基于莉兹没有喝下毒水,所以才念头一转,打算试试看能否怀柔她。

    莉兹垂下眼帘。

    「不……有办法解毒吗?」

    「如果顺利回国的话。」

    两人前进到走廊一半的地方时,拉格拉斯朝他们跑了过来。

    「王子!会谈怎么样——」

    「嗯,顺利结束了。我们今天就离开亚尔·克欧斯吧。不准任何人提出质疑。在我们出发之前,新任的亚尔·克欧斯国王应该会准备好许可状。」

    一瞬间止住呼吸的拉格拉斯随即出声回应。

    「是!」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八日夜晚,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遭遇奇袭。

    在自军离开亚尔·克欧斯,准备进入克斯泰亚境内时,异常状况发生了。克斯泰亚和亚尔·克欧斯之间有一座雪山。这片土地不属于任何人,根据过去的传说,人们视此处为不可入侵的圣地。据说山里有着流浪的旅人定居之后所形成的村落,然而,因为从未有人前来这里调查,所以也无法确定这个传闻是真是假。

    而亚尔·克欧斯之所以没有将触角伸向克斯泰亚,也是因为这座雪山的缘故。就算亚尔·克欧斯想要举兵侵略,气候和地形也会成为克斯泰亚最佳的屏障。

    在克斯泰亚成为自国的附属国之后,罗丹原本打算在获得亚尔·克欧斯同意的情况下,在这座雪山中打造交易用的道路,但尚未付诸实行。

    目前他们能做的,顶多只有立几块用来防止旅人遇难的木制地标。

    骑在马上的斐兹拉尔德呼出了白色的气体。马蹄在雪原上留下了足迹。四处虽有积雪,但已不再下雪了。在这个理应感到寒冷的环境下,斐兹拉尔德却觉得愈来愈热。尽管他暗自祈祷那个都要对自己的体质无效,但看来事与愿违。

    为了尽早返回罗丹,斐兹拉尔德一行人和罗丹军的部队分头行动,度过了几天骑在马背上的旅程。

    「——王子,前方似乎有商队出现。」

    「商队?」

    斐兹拉尔德甩了甩头。

    「喝一点吧。」

    和斐兹拉尔德骑马并行的人,是拉格拉斯和莉兹。莉兹是因为了解斐兹拉尔德的身体有可能出状况,所以才不得不加入他们的行列。贵为大国公主的她原本理应不会骑马,但莉兹在罗丹学习过骑乘术,要跟上队伍完全没问题。

    斐兹拉尔德接下莉兹递过来的水壶喝了几口水,然后再次甩甩头,望向拉格拉斯所指的方向。莉兹开口问道:

    「……那好像是赛德立克商会的队伍?」

    「王子,虽然这么问也让属下很愧疚,但要不要让他们提供一些补给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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