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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英雄 第二乐章 adagio non tanto)

    P.I.柴可夫斯基

    芭蕾组曲《胡桃夹子》第二幕「芦笛之舞」

    【译注:adagio non tanto, 用于标示速度意大利乐谱术语,指不过分慢的慢板】

    伴着外面小孩子们的欢闹声, 饗介醒过来了。一边在心里诅咒小学放暑假,他一边试图坐起来,但全身都莫名其妙的疲倦,即便躺着也好像一夜没睡着似的。

    以前一直住有隔音处理的公寓,现在是卡车一过就会跟着摇晃的简陋房子,睡不着也是自然……即使这样对自己解释,但饗介很清楚真正的原因。

    他盯着新居的天花板,长长叹了一口气。昨天的奇妙兴奋感仍未退去。当时的勃拉姆斯怎么想都不像是自己拉出来的。何况那个协奏曲是十年前那个名为樋山由佳里的少女所演奏、并且被自己视作目标的曲子。

    这种巧合着实让人不可思议。

    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即便不说出口,随着时间过去,饗介还是逐渐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并提醒自己——没错,一之濑七绪是个天才。

    音乐是“天才”和“才能”一类词语横行的世界。这话尽管在一般人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不努力找借口,但在音乐大学里,饗介对这种事情有过痛彻的体会——天才和才能是的确存在的,没有才能的人就只能像他现在这样,躺在乡下破旧房子的睡铺上。

    躺着的饗介盯向他那装着爱器的盒子。小提琴绷着琴弦的状态是最为自然的,尤其是这种极为纤弱的老牌乐器,弦要是断了就必须马上换上新的。

    但是饗介正要给它换新的E弦时,却怎么也找不着备用弦了。他这才想起,整理行李的时候,备用弦被他随手丢进不知哪个纸箱里去了。现在琴盒里剩下的只有他错买的便宜钢弦,他只好暂时把所有弦都换成了钢弦。

    也不知道这个小镇会不会有卖小提琴弦的店,但不管怎么说,饗介得赶紧去买正经的肠线,要么从行李堆里找出肠线。

    饗介终于从床褥上起身,打开了琴盒。因为上了与以往不同的弦,那个拥有独特调节钮的小提琴看起来很不服气。饗介叹口气,又想起了昨天的演奏。

    饗介是未能成为小提琴家的普通至极的失败者。在稍显富足的家庭里出生、被父母的要求拿起乐器、找到憧憬的演奏者、接着遭受挫折、被放逐,简直是落败者的标本。但是,七绪的指挥让他产生了愚蠢的错觉,错觉就算是这样的自己,也许也能创造出能让人耳目一新的音乐。

    「乐团首席么……」

    第一小提琴首席演奏者,小提琴手们的憧憬。当然,饗介从未担当过乐团首席,就算在音乐大学所属的交响乐团,他也一直只是在次席或者三号席左右徘徊。饗介虽然也认为龙乐团不过是个业余交响团,但是有七绪在,他也许能再次拾回险些放弃掉的某个东西……

    这时,桌子上的手机忽然响了。饗介慌忙拿起一看,是个陌生号码。饗介本想无视掉,但铃声隔了片刻便又响起来了。如此反复三次,饗介最后认输地按下了通话键。

    【哟、饗介,你不是还在睡觉吧?现在连小学生都做完广播操吃过早饭,悠闲地开始观赏暑假动画电影了哦。】

    电话那头立时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大嗓音,饗介本能地扶住了额头。现在是有个异性给自己打电话,如果换做一个热恋中的少女,此刻内心想必雀跃不已。可惜饗介现在可没有那么雀跃的心情,反而觉得苦闷又欲说不能。

    「我说……你到底是从哪里搞到我的手机号的?」

    【嘛嘛、搞那么严肃做啥。话说你这个公寓既没有残疾坡道又没有电梯,真像个要塞啊,饗介你就那么讨厌我来着?】

    听她这么一说,饗介越发感觉不妙了,于是爬到窗口想往外看。一下拉开昨天临时挂上的薄薄窗帘,朝阳台上的生锈扶手外看去,一辆眼熟的小汽车正停在外面。

    这不会是噩梦的延续吧?饗介不禁怀疑。自己的住所都被人锁定这种事情让他很是不快,

    「七绪,你肯定是看我的履历书了吧……小心我把公民馆整个告了哦!」

    【那么你的工作也就没了哦?总之你先下来吧。你要是不下来,我就一直在这里装作被你抛弃的女人连呼你的名字哦。】

    这个地方的治安真是糟糕。饗介气得攥紧了手机,无奈便又爬回了他满是纸板箱的房间。

    七绪说的没错,这个房龄早已超过三十年的老公寓没有什么电梯,饗介自然不必担心七绪会进他的房间。但他也不能在这种一早就酷热的天气里把一个身患残疾的女子丢在外面。

    【啊、把小提琴也带来吧。只要带上了小提琴,管你现在穿的是睡衣还是没洗脸,都无所谓。】

    「搞什么啊,乐团的练习吗?」

    【今天星期天,是乐团全员练习的日子,我给你介绍啦。】

    也是,星期天一般都是休息日。作为一个还没有正式拿到录用通知的人,饗介对星期天还不太注意,加上之前听说星期天公民馆会闭馆,所以他对星期天的认识就更偏了。

    「嗯?那么就是说,你现在并不是在工作?」

    【我是非常勤委托职员啊,工作比其它员工更变通了啦。今天我休息的。】

    原来如此,饗介边想着边开始从纸箱里翻找出衣服换上。对方虽说穿什么无所谓,但也没有哪个乐队的成员会听从一个第一印象就很糟糕的首席吧。但要像昨天那样穿一身西装过去,在这个盛夏的盆地里又无疑是自杀行为。

    饗介无奈地拉出衬衫和牛仔裤的时候,包着替换肠线的小包也从缝隙里滚出来了。昨天他那么四处翻找一通都没找到,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找的东西总会在不碰巧的时候出现。

    饗介正想要把琴弦换上,桌上的手机又响起来了。真是的……饗介拿上手机和提琴盒就出门了。一走下锈迹斑斑的楼梯,七绪就把头伸出车窗,用一脸让人不爽的灿烂表情向这边招了招手。

    「快点快点,这里可不能停车啊,再被贴一张单子我可就被吊销驾照啦。被吊销驾照对我来说就等于被软禁在家,可关乎我的死活问题啊。」

    这个女人在龙之坂到底是多严重的问题儿啊。饗介都快要头疼了,但对方却一点都不体谅这边的心情,径自打开了助手席的车门锁。饗介一打开车门,大音量的【英雄】就传了出来。看来她的汽车和商店街的歌剧BGM一样,都是无限循环着的。刚起床的饗介还有些头晕目眩,而七绪却落井下石般又失望地说,

    「看你昨天穿西装还感觉挺正经来着,日常衣服一穿就寒酸了啊。嘛、我是无所谓啦。」

    关你什么事啊——还没工作的饗介没能说出口。他钻进开着空调的汽车,准备换个话题,

    「不过你跑到镇外这种地方来,家里人不担心么?」

    「那个没必要,家人什么的,我没有。」

    七绪毫不犹豫地就回答了饗介的随口一问。她的口气实在太过轻松,反而让饗介不知道怎么说了。七绪用她一如往常的粗暴动作,笨拙而急速地发动了汽车。

    「商店街附近的住宅区里有一个轮椅老人住的平屋,虽然外面看起来旧,但里面是按无障碍设计的。那个房主和源先生的关系好,就便宜租下来了。护理员每周要去他那里两次,但老人一般事情都能自己做。人啊,只要有体力和轻快脚步,些许勉强都不在话下。」

    饗介不知道七绪以前什么时候遭遇过什么事故,但感觉自己还是不要过分探听别人家里事为好,于是清了清嗓子又换了话题,

    「七绪你是本地人么?看你好像面识很广的样子。」

    「不不,我大学时开始在这里住的。嘛、大学时因为事故退学就是了。」

    她又给了饗介一个很意外的回答。七绪看样子好像很久前就熟悉这个镇上的人了,但这个地方地如其名,有很多坡道,对残疾人来说可不是什么便利的地方。既不是本地人又没有家人,那就只是因为喜欢住在这里的?

    当然,这不是才和人家见过两次面的人能提的问题。七绪虽然看样子毫不介意,但饗介可不敢说她这个随便态度是不是装出来的。

    饗介正如此犹豫寻思时,一旁的七绪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叫将起来,

    「对了,我们顺便去把圆号首席也敲醒吧。那家伙是个夜猫子,老是迟到,希望他至少能老实来参加全体排练啊。」

    饗介本以为龙之坂商店街就是指那个拱廊步行街,但与步行街隔一条马路的商业区似乎也是被包含在内的。那个商业街也算不上热闹,他们行驶一段后就停在了一家店前。

    店名字叫【宠物店KOMINE】,招牌上的可爱小狗插画在风雨里变得锈迹斑斑,看起来反而有些吓人。而且店里面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在营业。

    「你也瞧见了,这店没什么客人。卖不出去的商品宠物都长大了,元气君店主就只好充当饲主啦。一到晚上,元气君牵着五六个狗散步的奇妙情形真是叹为观止呢。」

    七绪愉快地说着悲惨的事情,随地停车后就拿着手杖从车上下来了。怪不得她要吃罚单,在她看来,汽车恐怕就该停在离她目的地最近的地方。

    「……那店主到底是靠什么过日子啊,饲料不也要花钱么?」

    「他租借热带鱼和开网店好像赚了不少钱,元气君可是有商业天赋的哦。不过换个说法,他也就只剩商业天赋了。」

    饗介无奈跟着下车,一阵小跑追上了七绪。店门好像不是自动的,饗介帮她推开了玻璃店门。一开门他们就听见了狗叫和大音量的【新世界】。

    「还是这么吵啊。他就是相信古典乐对动物健康成长有好处,是不是和胎教搞混了啦?喂!元气君!」

    也不想想她自己也在车里大声放【英雄】,这话还真是恬不知耻。七绪朝昏暗的店里面大叫一声后,马勒的【巨人】就从他们头顶传了过来。饗介好奇地抬头一看,原来是挂在上面的鸟笼里的九官鸟在模仿【巨人】的圆号独奏片段。饗介不禁叹服起来,而坐在店门附近椅子上的七绪也看向那鸟说,

    「那个鸟叫闲酱,不是取自九官鸟的官,而是闲古鸟的闲。」

    【译注:「官」与「闲」在日语中发音相同】

    这时,一个仿佛带着“噗哟”效果音的发福驼背男子从店里出来了。他戴着一副镜腿嵌入皮肉的眼镜,好久没剪过的前发垂帘般垂在前面。而且不知为何,他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只龟。饗介见状,碰见什么幽灵了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哟、元气君,还是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啊,偶尔也去参加参加集体早操嘛。我这边正好要给你介绍个人,反正你的店开着门也是休业状态吧?」

    无视那个不停扑腾脚的龟,七绪不客气地用手杖敲着地板说道。四周笼子里的狗一听到手杖声就叫得更欢了。那个拿着龟的店主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祐美子它……」

    「祐美子?哦,那个绿龟啊,嚯嚯,它是雌的啊?」

    「没食欲……」

    「那可不好,是不是中暑了?在饲料里掺点辣椒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乌龟会吃什么啦。不过,你现在手里拿着乌龟和女士说话可不礼貌,现在元气君需要的不是乌龟,而是圆号。」

    七绪用她的老把戏糊弄一下后,那个店主便又动作迟缓地折身回店里边去了。

    饗介看着那个店主小声问七绪,

    「……他看上去哪里元气了啊?」

    「他就叫那名有我啥办法呢?小峰元气,三十五岁光棍,有商才,但交流能力差到要命。兴趣除了圆号就是上网冲浪,他可是网游“义眼和王国”里传说中的双眼黑骑士哦?,我偶尔还让他分点稀有素材给我呢。」

    「他有什么兴趣我一点才不管,我是说如果交响乐团成员没有交流能力,那可完全只会是个不稳定因素啊,他这方面没关系?」

    「那个你放心吧,他好歹有职业人气质,是个优秀的圆号手。」

    七绪很自信地回答道。

    圆号的构造使得声音容易走调,而且因为时常要独奏,圆号手需要有敏锐的神经和高度的精神力。饗介在音乐大学里碰到的很多圆号手的确都给人沉静的印象。

    饗介回话时,那个店主又从里面出来了。不过是在店里与后面房间之间往返一趟,他却已经累得喘气了。这次他手里的龟换成了圆号的收纳箱,不过他中途又停在一个笼子前面。

    「……我还是等会儿再去……担心片片不吃东西。」

    「是么,那我们就在公民馆等着咯。」

    看他一直盯着那个狗笼不放的样子,七绪倒是很干脆。七绪手撑墙壁站起来后,饗介就连忙开门出去了。

    「嘛、大家自然都是以自己的本业优先,而且多半都是自家经营,让他们全体来参加一次练习可不简单。」

    「那也没办法,毕竟是业余乐团。」

    饗介向坐进汽车的七绪点了点头。业余和职业不同,他们终究只是因为兴趣而聚集到一起的。不过对龙乐团来说,那个“地方振兴”似乎也算是目的之一。

    「顺便问一下,现在乐团是什么编成?」

    「管乐器勉强有两管编成,候补里面有好几部分都只有一个人……还有就是弦乐五部只有十个,总共五十二个人吧。」

    「十型编……这样曲目就受限了啊。」

    管弦乐的二管编成指每种管弦器都有两名成员配置,是交响乐的一般编制。问题在于弦乐五部,也就是关键的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以及低音提琴。最为常见的编成是十四人,十四个第一小提琴。也就是说,龙乐团的第一小提琴只有十个左右。

    不过饗介并未为此过多纠结,他叹口气说,

    「嘛、考虑到是业余乐团,这也没有办法吧。」

    「没错,商店街里能拉弦乐的人不多。住在邻镇的主妇和音乐大学毕业的工薪族多哦,但我们毕竟是业余的,没有请临时演奏者的预算啊。」

    所谓无品弦乐器,可不是那种“按这个键就出这个音”的东西,非要形容的话就是演奏时需要感觉,所以需要自幼开始学习。与其它乐器相比,小提琴给人一种长大后才开始接触学习就比较难入门的印象,实际也的确存在这方面问题。

    想到这里,饗介蓦然抬头问道,

    「不过,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不是在乐队常备曲目里么?」

    「怎么会,我们乐团可没有那种能独奏勃拉协奏的人。」

    勃拉协奏……当然,她不是说弟控,而是在简称勃拉姆斯协奏曲。交响乐队常有自己对乐曲的简称,但七绪这种简称法还真是惊人。

    【译注:日文中勃拉姆斯协奏曲和弟控的简称读法相同】

    「但昨天你不是还指挥来着么?」

    「那种东西,是基础啊基础。」

    七绪理所当然地说。不过饗介看她当时指挥的样子,明显是记住了总谱的。饗介的脑海里刚划过“天才”这个词,他又想起在乐团的一个事实——单独的天才对整个交响团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尤其是指挥者,一般人都会将之作为“不知道那人在做什么”的职业代名词。如果没有人能领会她所表达的音乐、没法演奏表现出来的话,就是在浪费天赋。

    如果只是打出正确的节拍,那么只要学了一点音乐的人就都能做到。如果让饗介现在就去吹双簧管,尽管会一时无措,但至少还能抓住拍子的吧。

    至于能不能越过那条线,就成了能不能成为指挥的界线。

    七绪曾说,指挥不是成为的,而是不知不觉间自然变成的。这话不是胡说,换句话说,音乐就是这样一个由才能支配的残酷世界。

    「喂、到了哦。」

    七绪的一句话加一个急刹车把饗介拉回了现实。饗介被安全带勒得呛起来,他气恼地瞥了七绪一眼,但七绪完全没理会饗介的视线,顾自取过了她放在坐席和门之间的手杖。

    离公民馆入口最近的停车位的分隔条之间有一张写着潦草“一之濑”字样的纸片,七绪扶着残疾坡道的扶手经过公民馆自动门后,换坐上了就放在门厅一边的轮椅。

    饗介本想给她搭把手,但看她动作那么麻利,饗介就没好意思伸手。根津说得没错,也许不去介意她残疾这件事比较好。饗介想着便跟上了七绪。龙之坂还是那么的闷热,不过幸好换了身衣服,饗介没感觉有什么不舒服。

    「早上好,七绪酱。今天大家难得都来齐了哦。」

    饗介小跑着追赶飞速前进的七绪,经过办公室的时候根津这样对他说。他还是像昨天那样跪坐在椅子上啜茶。七绪随便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根津则毫不介意地看向了饗介。

    「还有就是,饗介君你已经被正式录用了。从周二开始九点来哦。」

    突然被这么一说,饗介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打算停下来道谢,走道另一头的七绪就催促起他了,饗介无奈便又迈出了脚步。

    「这下好了,从无业的小提琴手升格成打工的小提琴手了。那么从星期二开始,你要好好地做我的助手哦。」

    最后还是成助手了啊……还没开始工作就感觉疲倦的饗介不禁叹气,不过去练习之前,有些东西他需要问一下,

    「话说,龙乐团当下的目标是什么?」

    「目标?」

    「就算是业余乐团,再怎么说也会有定期演奏会的预定吧?」

    「哦哦,你说那个啊,那边不正贴着的嘛。」

    七绪说着便指了指走道里的告示栏。在一排“欢迎初学者!太极拳教室”和“让龙之坂充满绿色”之类的广告中间,贴着一张手绘风格的海报,小学生画的烟花下面用哥特体写着——【龙之坂祭】

    「哦……差不多吧。」

    「我们是在龙之坂市民会馆的大厅里正经演奏的。嘛、现在要说像样的舞台也就那个了。」

    饗介原本就没期待什么高规格的定期演奏,而且既然乐团的最大目的是“地方振兴”,这种出演可以算是最好的选项了。也许本地有线电视台还会来采访什么的。

    不过,饗介还是仰头叹道,

    「日本第一的路不容易啊。」

    「笨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

    「那曲目是什么?」

    海报上的日期是九月十五日,离现在还有一个月多一点。对交响乐队来说,演奏的曲目最迟要在半年前就决定好,一般是序曲、协奏曲和交响曲组合演奏形式,但是对于演奏水平参差不齐的业余乐队来说,选曲就难了。不过,七绪看也不看便理所当然地说出了她的答案,「当然是【纽伦堡的名歌手】的前奏曲了,还能有啥?」

    饗介一听,不知作何表情地僵住了,脑海里不禁响起了商店街里不停循环的旋律。河本夫妇虽说过那是会长先生充满心意的曲子……饗介在脑海里摊开总谱后,却又不可思议了,

    「之前你不是说弦乐五部只有十个吗?名歌手可是十四人演奏的,怎么想人手都不够……」

    「不,就选名歌手了。别嚼舌头啦,快帮我开门。」

    七绪一口咬定后就示意了一下前面。走廊尽头的会议室是双开门。心有不服的饗介刚推开那个对七绪来说难开的门,就一下撞见了一个高达两米的巨大弦乐器的琴身。

    「喂喂、玲于奈姐,这里要过人,你挡道啦。」

    饗介稍稍花了些时间才理解过来那是低音大提琴。七绪习以为常般叹口气后,一个奇妙风格的女子就从琴身后出现了。她形如骸骨,身穿一件日常时应该不会穿的缀着亮片的长裙,脸上的妆很浓,看不出年龄。她一边扑闪那对热带鱼鳍一样的睫毛,一边不满地说,

    「才不呢,今天这里就好,站脚也不想动。」

    她的嗓音和她手里的乐器一样,像是被酒灼烧过一样沉闷。她皱起眉头,大提琴的站脚戳在了地板上。对低音大提琴手来说,乐器的摆放位置是很重要的。站脚的位置哪怕只错开几厘米,提琴发出的声音就会发生变化,所以低音大提琴手都很重视找最合适的站脚位置。那个女子一拉琴弓,一阵犹如从地底发出的声音便开始震动耳膜。

    「话说一直这样也没什么啦,比起那个,今天又是工作结束就来的?不要勉强哦。」

    七绪说完,小心地避开大提琴后进了会议室。饗介对那个一脸严肃地拉着琴弓的华丽女子行一礼后,跟着七绪进去了。

    「玲于奈姐姐是一家“速食店”的妈妈,在商店街的一条后街里。你要是叫她本名山田妙子,她可是会生气的哦。还有就是,不要打听她的年龄。」

    原来如此,既不是俱乐部也不是酒吧,而是“速食店”这种地方啊,总感觉和这个小镇挺般配的。不过她打扮奇特,抱着低音大提琴的样子很有著名艺人的感觉。

    【译注:“速食店”,英文snack,在日本有时指那种有陪客女子的饮食店。】

    根津说的没错,会议室里大概聚集了三十个人左右。七绪和饗介一进来,有些人扭头看过来,有人则继续调音。正中间紧挨在一起的是一个肌肉男和一个套娃般的女子,正是咖啡店piccolo的河本夫妇。他们也注意到了饗介,吃惊似的向饗介招起了手。饗介看到河本夫妇身后坐着的一个吹长号的男子后,小声问七绪,

    「我说……怎么还有鱼贩子?」

    「你说木下大叔?大概是直接那副样子过来的吧。」

    七绪回答的口气还是那么理所当然,但那个晒黑的五十几岁壮年男子以脚蹬胶筒靴、身穿胸前写着【鱼匡】字样围裙打扮吹奏长号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滑稽。

    正想着,饗介听到了后面的玲于奈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她在呵斥正呆呆站在那里的迟到的小峰。估计是小峰的侧腹刮到了玲于奈的提琴。

    真是太没秩序了,对此远目的饗介不禁想起了德国剧作家曾今说过的话——「世界就是交响乐」。虽说职业乐团也同是男女老幼混杂在一起,但这里也混乱得过头了。

    「啊、藤间先生,您这么早就过来真是太好了。」

    这时,彩花从一边倒地说教着小峰的玲于奈身边晃悠悠地走进来了。她还是那身就要去森林漫步的打扮,饗介正要问她身体是否要紧,就看到她背后跟着进来了一个少女。

    「吹子酱。」

    板着脸的吹子穿的还是那身邋遢的学校制服,但手里提着小号的箱子。她朝这边瞥了一眼并未作声,而与吹子相对照的彩花则摇曳着垂发,优雅地摊开双手说,

    「真是太好了,吹子酱和源先生能和好。这都是七绪酱和藤间先生在我昏倒后努力的功劳啊。」

    「才不是呢,我才没有原谅那个老头子呢。」

    不等彩花拖着嗓音说完,吹子便毫不客气地如此说,接着她又把视线移向饗介,撅着嘴说,

    「说什么还作为顾问参与乐团,老头子实际不是已经退出龙乐团了嘛,所以我就顶替他进来了。学校吹奏部就不去了,没法兼顾。」

    「没关系吗?」

    「可别误会了,才不是因为老头子说我才这么做的,是我自己决定的,而且比起吹奏社团,交响乐队更能学到东西。」

    说完,吹子就马上朝最后面的金属管乐席位走去了,只留彩花不明所以地朝这边侧了侧头。

    「总之,这下你算是通过乐团首席的录用测试了。」

    一旁的七绪敲了敲饗介的肩膀说。这下他第一天的奔波……虽说感觉好像只是被人耍得团团转,也算是有所回报了。饗介不由得苦笑起来,七绪则拍着轮椅扶手又催促道,

    「首先要向新首席介绍的是这位,哦喂!美咲老师!」

    她边叫边摇动轮椅穿过钢管椅缝隙,会议室另一头有个坐着的人抬起头来了,是一个穿着长及脚踝的炭黑色长裙的三十岁左右女子。她虽坐在椅子上,但不难看出个子很高,头发剪齐、面容纤长,是一位相当出众的美女。不过她即便与人初次见面也没丝毫动摇脸上的表情,外貌虽美,但总让人感觉缺少了些生气。

    「这位是第一小提琴首席的野村美咲老师,她是邻镇高中的音乐老师哦,但上个月结了婚,接下来就准备去德国,要离开这里了。」

    七绪用她一如既往的大嗓音介绍道。

    「原来如此,是首席女士啊。」

    女性的乐团首席有时会被称作乐团首席女士,即首席女士。美咲用量角器测量角度般的动作施了一礼,修长的双眸里没有一丁点感情色彩。接着,她又用机械般的语调开口道,

    「首席女士不敢当,听说藤间先生会来担任乐团首席,我安心了。」

    她说话如同照本宣科,饗介完全揣测不出她的真实想法。饗介正困惑不已时,七绪小声提醒他,

    「……美咲老师就是这种人啦,你不用介意。顺便说一句,她的学生给她起的外号是魔女老师。是不是很形象啊?」

    怪不得,这下饗介的不安就消失了——对视人手不足为最大问题的业余乐团来说,新成员的到来一般都是受欢迎的。这点和争夺有限席位的职业交响乐团以及音乐大学的交响乐团都不同。不过,如果因为新成员的到来而使得自己的地位降低,估计谁也不会给好脸色。

    饗介可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加入而与因此被降格的成员发生不快,不过是完全取代的话就没什么了。饗介的叔叔说的“寻找乐团首席的交响乐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藤间先生。」

    突然被叫到名字,饗介下意识就像上课开小差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一样端正了姿势。话说回来,饗介本来就不擅长和美女面对面说话。不过美咲并未在意他的可疑举止,依旧面不改色地说,

    「可以的话,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乐器呢?」

    「啊、可以可以。」

    既然对方郑重地向自己的小提琴盒示意了,饗介便打开了琴盒的锁扣。美咲探出身来,凝视着饗介的小提琴,情不自禁地嘀咕了起来,

    「古典小提琴啊,器名叫什么呢?」

    「卡罗.兰德尔菲。」

    「嘛~!兰德尔菲!」

    她忽然将嗓音提高了好几格,一下让饗介愣住了。而美咲老师全然不顾饗介的困惑,突然眼色一变就扑向饗介的小提琴,抬头说道,

    「这是何等美妙的偶遇啊……其实我的前任首席拉的也是兰德尔菲呢!」

    真的?饗介吃惊了。虽说兰德尔菲说不上是什么绝世稀品,但也属于价值不菲的老牌子,业余乐团的人很少会有。那个前任首席想必是个实力派小提琴手,被别的乐团挖走了吧……饗介正想着,那个与刚才判若两人的美咲老师又接着说道,

    「米兰的琴匠果然不同凡响……做工真是精细啊。前任也是用这样的兰德尔菲拉奏出有深度的音乐的。这么好的小提琴,您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没什么、因为我叔叔是乐器商……偶尔会淘到稀罕东西的。而且这个也不是我的,只是借用而已。」

    「那真是太妙了!说起小提琴铭器,人们都会说到克雷莫纳派的斯特拉迪瓦里或者瓜尔内里,虽然不可否认,但是对我来说,除了铭器的音色,我觉得执着于外观精美的卡罗.费迪南.兰德尔菲更拥有强烈的美感!」

    不顾被自己态度变化吓到了的饗介,美咲把半个头都伸进琴盒去了,双眸开始闪光。不过她不愧是位小提琴手,并没有不经饗介允许就擅自触摸小提琴。

    「尤其是这一挺,应该可说是兰德尔菲一派制作的所有作品中最为精致的吧?琴身的兔子费希特纹真是漂亮!这肯定和前任首席的小提琴是在同一时代制作出来的,它们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啊!」

    兔子费希特是指琴身用的松木上的花纹,有这种花纹的松木强度高,可以借此鉴别乐器的好坏。既然能说到这种地步,可见她是相当的小提琴爱好者。饗介开着琴盒愣住了,七绪则提醒着拍了拍他的手臂,小声忠告他说,

    「美咲老师对乐器的狂热和她人格突变一样夸张,你小心点,不适当结束话题的话,她会唠叨一整天的。」

    就算你这么说啊——饗介正如此想,七绪就开始调转她的轮椅了。高出一块的前面倒着一个带脚的白板,想必那边就是舞台边了。舞台边是一个什么人亲手用大板子搭出来的坡道,七绪从那里上到平台上,把放在一边的折叠式乐谱架拿到了正中间。

    「好了,十点了,我们差不多就开始吧。还有,从今天开始由藤间来坐美咲老师的座位。至于他能不能担任乐团首席,听他演奏来判断吧。」

    七绪作了简单的、莫如说是相当随便的介绍,饗介慌忙朝身后鞠了一躬。周围传来了乐团成员们的缓缓掌声,饗介感受着他们的宽容,坐到了美咲旁边的第一席位上。

    「那么,第一首就从贝多五的抬头开始吧!」

    饗介闻言,眉头跳了一下。他身旁的美咲又与刚才判若两人一样地冷静了下来,正用琴弓翻着乐谱。咋一看有些不拘礼仪,但不会把纤弱的乐器随便放的小提琴手却大都又会连鼓掌都用琴弓敲打乐谱来替代。饗介念叨起了刚才听到的曲名——贝多芬交响曲第五号第一乐章,通称【命运】。就算没有音乐知识,估计很多人都能随口哼出这个交响曲的调子。

    但这个尽人皆知的曲子的抬头部分有八分休符这种事,又会有多少人知道呢?

    这对与交响乐相关的人来说虽是常识,但那个八分休符只不过是听众全无察觉的一瞬间而已。至于怎样表现那个休符就考验指挥者的技艺了,而且是在一开始的数秒。

    完全可以说是为评判交响乐队指挥者水平而存在的曲子,贝多芬的【命运】……

    饗介生咽了下口水,再次看向那个指挥。之前他所看到的那个七绪的指挥,只不过是面对饗介一个人,那时候他所听到的后方交响是不是错觉,接下来就要水落石出了……

    「七绪酱,駒沢大叔不在,一个大提琴都没有啊。」

    吹子拖长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无情地重挫了跃跃欲试的饗介。饗介不禁失望地垂下了肩膀,但是前面的七绪却全无半点紧张感地回道,

    「駒沢伯伯好像因为脏衣服堆积太多,上午来不了了。专业的家庭主夫可是很辛苦的哦,体谅一下吧。河本他老公,来音!」

    七绪一示意双簧管,浑厚的乐声便响了起来。交响乐的调音是通过双簧管难以调节的A音配合整体来进行的。从饗介的位置虽然看不到,但是不难想象那个肌肉隆隆的咖啡店主吹奏双簧管的样子。初次见到他时,饗介感觉他适合定音鼓或者金属管,但那也只是先入感罢了。不过,他那双粗壮手能不能削簧片就让人担心了。饗介慌忙开始配合调音,但总也配合不好。音程的确没错,但双簧管的音色不太好。

    饗介正如此想,双簧管的声音突然断掉了,周围的乐器一失去指标,顿时都零散掉了。木管部分有人压着嗓子的说话了。饗介刚想回头看是怎么回事,

    「……那是什么啊!刚才的声音!」

    竖笛那边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叫声。饗介吃惊地回头一看,正好都大幅晃动着她浑圆的身体站起来了。她用就差没挥舞手中竖笛的气势说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不光是演奏练习,平时也要花时间削簧片啊!不会削簧片的双簧管手连虫子都不如!你这个肌肉大猩猩!」

    「是你的音程不行才对!你只要配合我的声音就好了!」

    木管乐器很容易因为湿度之类的环境因素而变音,因为构造上的问题,双簧管和竖笛尤其难以调和。话虽如此,这对和谐夫妇的变脸是怎么回事啊?而且,周围的人都好像见多不怪似的旁观着,都毫无劝架的意思。大概是察觉到了饗介询问的眼光,坐在一旁的美咲用标准的动作放下小提琴,坐直身子顾自凝视正前方说,

    「河本夫妇一说到演奏就会突然关系变差的,请不要在意。」

    饗介一听,不由得狐疑美咲是不是一开始就这种态度了。不过美咲在性格上不适合统领乐团这点是肯定的。而且在这之前,领导这样的乐团本身想必就很辛苦。

    演奏还没开始,饗介就感觉疲倦了,其他成员则都见多不怪地开始各自维护起了乐器。

    ……这个交响乐团真的没问题吗?

    「还有就是你啊,昨天进货的票价就算错了吧!就是那种马虎劲影响到演奏了!你的脑子是不是也被肌肉渗透了吧!」

    「你不也是,趁客人少的时候偷吃料理了吧!赶紧减肥让自己机敏一点!不然我们店就要一直赤字啦!」

    夫妇争吵已经开始扯到日常生活了,而且全无停息的意思。这时有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哦喂,差不多就可以了吧,河本笨蛋夫妇。要吵架请回家吵去,我们可是等得屁股都要长树根了。」

    前面的七绪不耐烦地用指挥棒瞧着乐谱如此说道。河本夫妇闻言便都不再做声了。看来七绪虽看似大大咧咧,好歹还是个常任指挥……饗介一边漠然看着周围的人开始向七绪的指挥棒集中注意力,一边如此想。

    七绪挺起腰……其实是类似的动作,她还坐在轮椅上。指挥棒理所当然是要用全身去挥舞的,就算是下半身也不例外。只靠双手是无法统领音乐的。虽然传说以前曾经有位超群的年老指挥者是坐在椅子上挥舞指挥棒的,但那也只是过往的巨匠才能做到的了。

    ……不过,饗介的确见识过,某个指挥在他眼前所挥出的、完美的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

    重归寂静的会议室里,蝉声隔着一堵墙传了进来。在那阵只闻蝉鸣的寂静中,只坐起上半身的年轻指挥者轻轻提起了指挥棒。

    「嘛、大家放轻松演奏吧——音乐才刚刚开始。」

    指挥棒在毫无修饰的黑色衣服背景下清晰浮现,【命运】开头的八分休符——正可谓掌握指挥者命运的第一音被静静挥出了。

    「辛苦了,饗介君。吃柿种么?」【译注:柿种,仙贝的一种。】

    练习结束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回到事务所,根津仍旧正坐在他的桌子后面。饗介昨天就观察发现,他吃柿种拌花生时只挑出花生来吃,剩下来的柿种好像是七绪处理吃掉的。他干嘛不干脆单卖花生来吃呢?

    「那么,练习怎么样?」

    事务所里照例只有根津一人。听着他像啮齿类动物一样咀嚼声,饗介靠在柜台上仰头看着天花板说,

    「音乐嘛……倒是成音乐了。」

    斟词酌句一番后,他概括着这么说道。说到业余交响乐团,很多都是演奏都不成音乐的乌合之众。不过,这个以振兴地方为目的并且都是商店街里与音乐无关的人组成的乐团,这次演奏倒是让饗介的不安多少消去了些。

    「我说吧?这里以前可是有个音乐大学啊。托那个的福。」

    听根津点头这么一说,饗介抬起头来了。根津又挑开柿种和花生继续说,

    「因为物价便宜而且离东京都心近,这里很适宜居住,所以毕业生们会回来或者定居下来。比起普通的城镇,这里精通音乐的人是较多的吧。」

    「以前……也就是说废校了?」

    「因为学生少了,五年前学校被东京那边合并过去啦。」

    饗介想起之前河本夫妇说过的话,终于恍然理解了。

    「对啊,是城英音乐大学……」

    城英是和饗介所毕业的帝真音乐大学基本水平相同的音乐大学。当初饗介斟酌一番两所学校的课业之后,最后选择了帝真。之所以他会感觉龙之坂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就是因为这个。既然是五年前的事情,那么学校在饗介考试的时候就已经合并到东京去了吧……那么,新的疑点又来了。

    「不过,商店街的各位都不是大学校友而是本地人吧?」

    「我们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啊,原本就是出于城英大学与龙之坂交流的目的创建的。音乐大学的学生教我们乐器,我们借此把小镇活跃起来。嘛、就像学生志愿活动一样。」

    饗介听了,只是随口回应了一下。他没听说这种事情,至少在帝真大学是没有人做过。音乐大学生从第一年开始就要被编入地狱般的课程分组里,老实说,能顾上自己就不错了。话虽如此,教别人东西的确也是加深自己理解的最好捷径。

    饗介想到这里,不由得长叹一气,

    「我隐约明白了,这事彩花小姐也说过,说这个地方有很多人喜欢音乐。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之所以身为业余却能演奏出音乐,都是由音乐大学毕业生和现役大学生教导出来的……饗介是如此理解的,却又总感觉哪里不能释怀。这时,七绪那一如往常的响亮嗓音打断了饗介的思路,

    「哟、饗介!接下来要去杉爷家里开你的欢迎会哦!」

    饗介简短听说过拉中提琴的杉浦先生经营着居酒屋。七绪一边叫一边开卡丁车般摇着轮椅飞驰过来,在差一点就撞上柜台的地方急刹车停了下来。饗介刚犹豫着想问她些什么,她便惊讶地挑起眉毛说,

    「看啥啊你,表情像见了鬼一样。」

    「没、没什么。」

    「是么。话说你啊,就没有稍微好一点的琴弦了?」

    饗介一听,下意识地仔细端详起了七绪的脸来。其实今天他终究还是没有换掉钢弦。廉价的钢弦的刚性高,音程感不好拿捏,所以饗介也想赶紧找到肠线换上。不过既然七绪好像也只是随意问问,饗介便随意回道,

    「……替换的弦不知道被我丢到哪个箱子里去了,也是没办法啊。没关系,今天早上我找出来了,回去后就换上。」

    「那就好。嘛、只要琴弦绷着,就记着松松一号线哦。」

    说完,七绪刚要再次开口说什么,一个穿白裙子的身影伴着轻快脚步声从走廊另一头出现了,她的唱歌般全无紧张感的声音随即传来,

    「七绪酱、有点事情想找你商量……」

    是拿着袋子的彩花,她好像是最后走的。不过看她这副慢悠悠的作风,让她收拾会议室想必也是最费时的吧。她停下脚步,歪头说,

    「啊拉啊拉、我打搅两位了吗?」

    「没、一点都没。」

    七绪立即摆手否定,饗介这时也忽然忘了之前想问七绪什么了。彩花只是扫视了两人片刻,就和七绪一起再次走到会议室里去了。估计是件不想被别人听到的听到的事情。

    饗介现在想去杉浦的居酒屋也去不了,他不认识路,无奈又靠在柜台上等七绪和彩花把话说完。叹口气,他回想起了刚才的【命运】的旋律。

    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七绪的指挥的话……她的指挥实在是太奇妙了。

    首先,一如饗介所见,她明显没有接受过音乐指挥的教育,至少没有向音乐大学指挥专业的老师学习过,也没有研究过指挥的教材。而且从饗介的角度看,七绪的指挥手势几乎与暗号无异。

    「这一段的感觉啊,就想象骑自行车冲进公园的鸽子群里时,鸽子慌忙一起飞起来那种感觉,明白了吧?」

    「不行、刚才的低音像是把网勺连同整个手都戳进了金鱼缸,勺子会一下子破掉的!至少要用捞上两条金鱼的那种感觉来演奏!」

    ……全是如此之类的说法。而且下面的成员们听了就说会“哦、这样啊”,然后第二遍就能把演奏修正到接近理想。这让饗介不由得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来了一个有独自语言的文化圈子了。

    不过话说回来,理论在这种时候也的确是没用的。尽管七绪指挥方式如此这般,但她的音乐里的确包含着饗介从未见过的可能性。今天饗介之所以能冷静观察她的指挥,是因为龙乐团还没有达到能表现七绪的音乐的水平——就是如此印象。

    昨天他亲眼见过,两人在没有指定曲名的情况下就一起演奏出了勃拉姆斯。她的指挥令饗介耳目一新,又让人感觉仿佛与恐惧比邻而坐,若能让交响乐团整体表现出来那种感觉,或许……

    这时,入口处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夏天的傍晚还很明亮,夕阳光从窗户穿射进来,在阳光里走来的是一个压低棒球帽沿的小学低年级少年。估计是从图书馆或其他什么地方回家的路上迷路了吧——饗介正想着,少年就面朝柜台里面清楚地询问道,

    「我妈妈来了吗?」

    「哦、和树君。你妈妈的练习结束了,但现在好像正和七绪酱说话。你等会儿她就来啦。吃点柿种么?」

    根津好像认识这个少年。根津垂下眼角如同看着孙子一样如此问道,却马上就被少年摇头拒绝了。看样子这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如此对话了,根津并不在意,转向饗介说,

    「他呢、名字叫畑山和树,是和式点心店【华京堂】有望的第五代哦。」

    「花……畑山小姐的儿子么?」

    饗介吃惊地问根津道。他本以为畑山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或者还小来着,孩子……而且小学生这么大的儿子都有了,太出乎他预料了。和树似乎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坐到了柜台对面的椅子上。

    根津站起来打开柜子像是要找别的点心,一边又说,

    「是啊,他可是一个勇敢保护自己有点马虎的妈妈的能干小学三年级学生哦,别看他小,可勤劳了。哪里有什么甜东西呢……」

    「 那彩花姐……多少岁了啊?」

    「诶?大概……比你想的要正好大十五岁左右吧。」

    饗介不禁按住了自己的眉心。

    尽管饗介担心那个慢性子的人能不能抚养子女,但她儿子现在却能准时来迎接妈妈。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母亲不可靠、生出来的儿子反而靠得住吧。这个和树的少年的确给人相当老练的感觉。

    空着双手的和树忽然从他的背包里取出了一个长长的盒子。真是让人怀念,是一个黑白相间的竖笛。根津最后好像还是什么都没找到,仰头叹道,

    「和树君,你也吹给这个哥哥听听吧。虽说今年才开始学的音乐,但畑山的儿子就是很拿手哦,动画片曲子啊广告曲子啊什么都会吹,在学校里很出名呢。」

    「没有的啦。」

    少年虽然否定,但还是稍显得意了起来。既然喜欢被人称赞,他可能在很多地方都吹过竖笛。说着他便开始翻动尚且短小的手指,流畅地吹出了音阶,竖笛声让饗介产生了久违了的感觉。

    「很不错嘛。」

    饗介说着,和树终于像小孩子一样地笑了。说起来,饗介也是小学三年级左右开始学吹竖笛的。因为早已习惯乐谱,记得指法,自己的竖笛在班级里无人能及让饗介很是自豪。

    「你知道这个曲子叫什么吗?」

    和树从椅子上起身,开始吹出旋律。他的确吹出了曲子的旋律,不过……饗介全然叫不出那个很是急促的旋律的名字。饗介歪着头,和树直等吹完才得意地说出了曲名,

    「不知道吗?是“疾风忍者传ganzo”的主题曲啊。」

    「哦……我孤陋寡闻了。」

    饗介还是全无印象,但还是先生硬地点了点头。和树终于开始露出和他年龄相符的表情,又把竖笛送到了嘴边,

    「那这个呢?」

    即兴演奏在黄昏的公民馆里回荡起来,接下来的曲子旋律悠闲跳跃,断音很可爱。四分之二拍的旋律是一顿一顿的。饗介这次马上听出了曲名,他自信地说,

    「嗯、这个我知道,是【胡桃夹子】里的【芦笛之舞】。」

    「不是哦,是白犬爸爸里面的手机广告曲才对。」

    和树却失望地摇了摇头。饗介不由得苦笑起来,和树所说广告的BGM的确是【芦笛之舞】,但这些为人耳熟的古典曲子的真正名字却鲜有人知。尤其是柴可夫斯基的亲切旋律,很多地方都可以听到。

    「这是我妈妈教我的,她喜欢这个曲子。」

    「因为是长笛三重奏嘛。和树你向妈妈学长笛,是想有一天能和妈妈一起演奏吗?」

    「嗯。但现在只有我妈妈有长笛。」

    和树用大人样的语气回答说。这时,走廊另一头忽然传来轮椅靠近时的熟悉声音,饗介与和树不约而同扭头看了过去。

    「哟、和树,暑假作业有好好做吗?你妈妈过会儿就来啦。」

    七绪好像认识和树,她这么一说,和树便拿着竖笛向她走过去,像是在和同学搭话一样地问七绪,

    「啊、七绪,昨天的ganzo看了?」

    「哎呀、昨天我漏掉了呢,后来和黑狮子丸的战斗怎么样了?」

    「上星期不是在ganzo使出霸王魔眼斩就结束了嘛、但其实黑狮子当时用了分身术……」

    七绪正与和树在进行小学三年级水平的聊天时,彩花从后面慢悠悠地出现了。虽然还是那副被坐轮椅的甩在后面也无所谓的悠闲模样,但她一见到自己的儿子,就小跑着过来说,

    「哎呀、来接我了?抱歉啊让你等我,我们这就回去吧。」

    不知为何,和树听了却一脸不高兴地又坐回椅子上去了。

    「这就要回去了?」

    「说什么呢,得早点回家帮忙啊。」

    「可是……」

    「可不能倔哦,爷爷奶奶都很辛苦,和树你也知道的吧?」

    真意外——这么说也许不太礼貌,但彩花的确有妈妈的样子。虽不知道和树是在闹什么别扭,但他听妈妈这么一说,便乖乖戴好棒球帽,把竖笛收进书包后从椅子上一跃而下说,

    「藤间哥哥,抱歉我们不能去你的欢迎会了,如果有其他机会的话……」

    彩花习惯性地侧了侧头,和树也跟着低低头后转身走了。他配合着彩花的慢步调,一直时走时停。饗介目送那对仿佛姐弟一样的母子俩离开后,扭头小声问身边的七绪,

    「彩花姐的身体不要紧了?」

    「怎么可能不要紧。」

    七绪叹道,接着就进柜台另一边的事务所里去了。想来也就是昨天的事情,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没事了。照例正坐在自己座位上的根津简短地解释说,

    「彩花她啊,几年前没了丈夫的。」

    听他这么一说,饗介不禁想起了和树那大人般成熟的表情。原来那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妈妈有些不可靠。根津把头撑在桌子上接着说,

    「婆家也说过她很多次了,让她离开畑山家重新结婚,但彩花好像一直硬是没有点头同意。还有,那个华京堂第三代的舅舅是个苛刻的人,说要彩花作为畑山家第四代把店经营繁荣起来。所以,就过劳了……」

    这话又让饗介想起了大东医生说过的话。彩花的身体没那么结实,既要工作又要来参加乐团的练习,身体肯定吃不消。

    「原来的【华京堂】第三代掌柜是彩花丈夫是畑山家的长子,工作很热心,家里对他也很期待,他死了以后彩花就想要继承他的遗志。不过,还是希望她不要太勉强自己啊。」

    根津远目如此说。

    饗介没说话,只是看向了七绪。但七绪却边嚼根津分出来的柿种边用粗野口气岔开了话题,

    「比起那个,饗介、你有没有把昨天的【疾风忍者ganzo】录下来?」

    「……怎么可能会去录,别明知故问啊。话说我之前就想了,你到底多大了啊!」

    「二十四啊。居然毫不犹豫地就问女士年龄,你还真是个不得了的家伙,害我没多想就直接报出来了啊。」

    到底要长什么眼睛才能把她看成以为女士啊!话说她还比饗介年长。不过事已至此,饗介也不打算对她改用对前辈的态度了。他咳嗽一声又问,

    「刚才你和彩花说什么?」

    说完饗介就后悔问这种不该管的事情了。不过七绪听了也没有责怪,只是微微压低嗓子,

    「 ……和树最近好像有点怪。」

    「怪?」

    饗介又想起了刚才和树吹竖笛时的模样。不过今天是初次见面,很难说那会是他平时的模样。七绪轻轻点了点头,把视线落在了刚才少年坐过的椅子上。

    「暑假让他随便出去玩是没什么关系,但听他平时的伙伴说,最近和树都没有和他们一起玩过。想查他去哪儿,但又听说他都是趁花田在店里忙得分不开手的时候出门的。」

    如此一来,妈妈肯定是想知道原因的了。但她又为什么要找七绪商量呢?饗介正想,七绪就非常理所当然地指着饗介说道,

    「所以,为了担心儿子的花田姐,饗介你给我去探查一下和树的动向。」

    「哈?」

    七绪如此一说,饗介惊呆了。

    龙乐团的首席难道真的是乐团成员的烦恼解决专员?一想到之前增田家的事情,饗介不禁要发难了,

    「那难不成也是首席的工作?她咨询的不是你么?而且你还是常任指挥啊!」

    「你没长眼睛吗?我怎么看都是个坐在安乐椅上的侦探角色吧!」

    七绪不知哪来的自信,拍着自己的大腿这样说。

    「哪里会有就快被吊销驾照的安乐椅子侦探啊!」

    饗介不禁反驳。不过要让她去跟踪别人也的确太显眼了,也不能让她总是开车跟在小学生后面。饗介求救地看向了根津,根津却只顾慢悠悠地吃他的花生。

    「首席和指挥是一心同体,我一唱你就要马上跟着一和才是。不过可别想反过来也行哦。明天要休馆,这不是正好嘛,我会带你去华京堂的啦。就这样,拜托咯。」

    她的话把饗介反驳的气力也夺去了,完全是小屁孩的胡闹道理。饗介全然说不出任何话,只好无奈地垂下了肩膀,七绪则像是全然没理会他现在的心情,把她的东西搁在膝盖上就出去了。

    「饗介君,不是有欢迎会吗?主客迟到可不行哦,快点去吧。」

    饗介边听根津在背后如是说,边跟上了七绪。

    刚才听到的那段少年的【芦笛之舞】还隐隐萦绕在饗介耳边,虽然不想怀疑那个懂事的少年……饗介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公民馆。

    八月的黄昏很晚,西边的天空还挂着橘黄的夕阳。耳畔残留的断音旋律、七绪不知何时便坐进汽车按响的鸣笛,都被无情地隐没在了这个季节的无限蝉鸣声里。

    第二天,【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章的前奏曲依旧在整个龙之坂商店街里回荡着。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操控音乐的,那个播放设备坏掉了?——饗介向顾自在拱廊街道里飞驰的轮椅女子如此发问。真是可悲,街道里没什么人影她才能把轮椅摇得这么快。

    「呐、这个商店街为什么一直放名歌手呢?」

    「怎么、你讨厌瓦格纳?」

    「不,也不能那么说。」

    也不至于要每天都循环这个曲子吧?搞不好会给人奇妙的潜意识影响。饗介感觉平常不留意的激昂旋律今天一直在他脑海里回响,不由得按住了太阳穴。

    「话说你宿醉了?嘛、昨天开欢迎会也难怪,但不要死撑哦,会急性酒精中毒挂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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