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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卷全)

    ·······号码·······

    好想写这种掌篇小说。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发挥,感觉很好玩。奇幻小说、私小说、散文,每一种文体都很引人入胜。正当我阅读川端康成的《掌小说》有如此感慨时。他问我有没有兴趣每个月写十张稿纸,在他们家的社内杂志上连载,内容以及结构可以自由发挥。当时,我手上还有连载中的小说,行程已经挤得满满满。然而,最后还是抵挡不住可以随意写掌篇小说的诱惑。这本小说集中,汇集了我那两年的成果。这是一本难得没有考虑到读者而写下的作品集。如同小说的第一行是作品的生命,短篇小说的第一篇也极其重要。在我二十六岁那一年,母亲因为脑溢血昏倒了。医院加护病房外挂着的白板,和<号码>中所描写的一模一样。只有女朋友来找我那一段是虚构的,其他的部分几乎是真实呈现。当时还是自由业的我,看到那个数字时,暗自下了决心。有朝一日,我要把它写成小说。十六年的岁月流逝,如今,化成了这些文字。和小说之间的邂逅缘分,永远都无法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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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白板上的数字。在这三天期间,我每天会看十二个小时。即使闭上眼睛,这些数字也不会消失。我坐在深灰色的长椅上,以合成皮革做成的长椅坐起来硬邦邦的,好像根本没有装软垫。走廊上,以一点间隔设置的荧光灯洒下洁白的灯光。这里没有窗户,只在手表上留下了一天的时间变化。第一天晚上,我把这张长椅当床,在黎明前,小睡了几小时。

    这里是下町①总站附近的一家综合医院。挂着白板的走廊右侧,有十二间用白色塑胶窗帘隔起来的加护病房。除非有人出入,否则,窗帘始终纹风不动。看了除非这家医院被拆掉,否则大概不会有风吹进这个房间。在这其中,有九间加护病房住了人,那些数字代表了病人的年龄,旁边写着手术日期和简单的病情。

    我母亲是第三个数字,58。她已经昏迷了七十二个小时。母亲在外出的时候昏倒了,父亲和我在三天前的晚上把她送进医院时,她已经陷入了深沉的昏迷状态。

    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起以为忙着住院的准备工作、联络亲戚而跑来跑去的正常人,母亲的额头、手掌和脚趾的体温更显得温暖。

    我和父亲轮流守在走廊上。白天由翘掉大学课业的我负责,晚上则由下了班的父亲守在这里。与其说是我们在医院陪伴母亲,不如说我们轮流维护着占有这张长椅的权利。我喜欢看书,但守在走廊的时候,我曾经数度挑战阅读,但文字仿佛变成了干涩的沙子,失去了原本的意义,离开我的视野。

    父亲和我没有聊母亲的事。现在聊往事似乎太早了,况且,我们都已经筋疲力尽。短短的三天之内,父亲的脸瘦了一圈,眼睛也凹了下去。如果我照一下镜子,自己的脸应该也差不多吧。我完全没有食欲,为了避免再为医院增加一名病患,只有按时吃饭,却食之无味。

    母亲住院的第二天下完,有两名说是她读女中时代的同学来探视她。她们站在走廊上,隔着拉开的窗帘,注视着带着生命维持系统的母亲良久,其中一人开口说:

    「她真的是一个好人,一个好母亲。妳不要气馁,好好加油。」

    她的眼眶泛红,那番平淡无奇的话蕴藏着惊人的力量,令我内心的感情冲破平静的心灵大肆溃堤。我第一次见到母亲的这两位朋友,不想在她们面前哭,然而,泪水还是扑簌簌的流。

    那是母亲昏倒后,我第一次流泪。由于哭得太激动了,头也痛了起来。我坐在长椅上,再度展开注视眼前白板上数字的作业。凝望着那九个数字的时间,是心灵最放松的一刻。数字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是计算着病人曾经走过的岁月。九个人总计三百一十七年的期间,不知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数字加加减减,消磨着我负责的时段。

    翌日傍晚,女友来探病。她和我就读同一所大学,专攻美国文学。她看沙林杰②和罗斯③的书,却不看马克吐温和梅尔维尔④的作品。我对大学里的任何一个科系都没有兴趣,所以,按照父母的希望读了经济系。那天是星期六,父亲从长椅上起身迎接,她递上一束百合花。那是进入梅雨季节前短暂的夏日,她穿着淡蓝色和白色泡泡纱(seersucker)的短袖洋装。略微紧绷的袖口下露出的手臂浑圆而丰腴,为加护病房的昏暗走廊带来刺眼的光芒。

    父亲听她说完慰问的话之后,很贴心地从钱包拿出纸钞交给我。

    「妳们去吃点好吃的东西吧。」

    「回来的时候,要不要给妳带便当?」我问,父亲满脸疲惫的摇摇头。我和女朋友沿着走廊来到电梯大厅。当看不到父亲的身影之后,我对落后我几步的女朋友说: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妳不要谈我妈的事?我希望尽可能像平时约会那样。」

    她抬起用蓝色手帕掩着的双眼,露出纳闷的表情。

    「既然妳怎么说,那好吧。没问题。」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没问题,但还是笑着点点头。我没有告诉她,自从母亲昏倒后,我总觉得自己好像飘在离地十公分的地方。

    走出医院玻璃大厅的出入口,我们走向车站。月台旁,有一幢巨大的车站大楼。我之前就读的高中就在附近,因此,很熟悉大楼里的情况。我们走上剪票口旁的电扶梯时,她用指尖握住我的手,我们不发一言,被电扶梯送向斜上方。

    时装、化妆品、皮鞋、书籍和CD。车站大楼内的商家陈列着任何一个车站大楼都可以看到的商品,这些向来无法吸引我目光的商品,却在那一刻变得闪闪动人,显得格外富有魅力。

    每一张手写的价格标签,放在橱窗里的金银缎带,以及经过精密计算的聚光灯角度,都不再是以推销为目的的装饰,而是为了使行人赏心悦目而投注的心力。

    我握着她的手,顺着电扶梯而上,为车站大楼的每一个楼层深受感动。来到顶楼的美食街时,我不禁潸然泪下,却不是因为母亲的命在旦夕。

    我们走进一家意大利餐厅。通常我们只是点意大利面而已,那天晚上因为有父亲的资助,加点了什锦开胃菜和米兰猪排,还各点了一杯housewine,我们曾经为某件事干杯,但理由我已经忘了。高达天花板的玻璃窗外,是都市车站耀眼的夜景。那是一次如梦似幻的快乐约会。

    顺着电扶梯下楼时,五楼正前方是一家运动用品商店。白色铁丝网的展示架上,挂着各种竞技用的鞋子。一双鲜艳嫩绿的麂皮慢跑鞋吸引了我的目光,当我拿在手上,触摸到像天鹅绒般柔软的皮革时,我已经无法不把这双鞋子带回家了。

    我请店员拿出适合我的尺寸,当场换上了那双鞋,把旧鞋子装进了纸袋。女友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却什么话都没说。

    和女友在车站的剪票口前分手后,我独自回到医院。父亲在那张长椅上打瞌睡。我摇醒父亲,叫他回家休息。父亲抬头看着我的脸说:

    「看来,发生了什么好事。」

    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好事,但我微笑着点点头。目送着弯腰驼背的父亲从走廊上渐渐远去,我抬头挺胸的坐在长椅的固定位置。脚下是一双令人心动的嫩绿色慢跑鞋,这双新鞋子在灰色的瓷砖上,宛如从内测绽放着光芒。我用力注视着白板上的数字。

    之后在加护病房外的三天期间,我的双脚始终是嫩绿色。母亲在医院的第七天的黎明时分咽下最后一口气,当时,她的额头、手掌和脚趾温暖依旧。

    我和父亲坐在长椅上的那一个星期,有三个数字从白板上消失了,分别是母亲的58、65和1。

    注释:

    ①指东京的低洼地区,包括东京湾附近的下谷、浅草、神田、日本桥和深川一带。

    ②二十世纪美国文坛具代表性的作家,《麦田捕手》的作者。

    ③指美国老牌作家菲力普·罗斯,《我嫁了个共产党》的作者,得奖无数。

    ④HermanMelville,《白鲸记》的作者。

    ·······旅行书·······

    <旅行书>的构想来自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JorgeLuisBorges)的一系列奇幻小说。我认为,有这种名字的人,理所当然的会成为写出像迷宫般小说的作家。因为在博尔赫斯的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书籍和图书馆极具魅力,我决定有朝一日,自己也要写一篇以一本书为主角的作品。这本书的故事完全贴近每一个手捧着本书的读者的心境,同时会配合故事情节,改编成不同的外貌。这本书在不用的读者手中旅行,度过了数千年的光阴。虽然这个构想并不算是独具匠心,但实际著手写作时,却令我乐在其中。作家总是绞尽脑汁,写出各种题材的小说。然而,他们真正的理想也许并不是写一百本书,而是完成像一本<旅行者>这样可以打动某一位读者的心,令读者觉醒的小说吧?虽然畅销书令人感到可喜可贺,但这样额作品才是作家真正的理想。对了,我从来没有写过有关剑和魔法的奇幻小说,改天好好写一本吧。

    书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犹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只是把树叶绑在一起而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手抄纸装订起来的册子。书因应各个时代,不断变化,在人类的手中不断旅行,度过了百年、千年的岁月。

    如今,书呈现出不同开本的单行本外貌,封面是一片洒满朝霞的清澈天空,仿佛从印刷的深处绽放出光芒。书的厚度应该不超过三百页,此刻正躺在昏暗的铁通道旁一张不足为奇的长椅上,默默的照亮着周围,等待有人出现。

    在通勤的尖峰时间结束的十一点多时,男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来。他在一年半前失业,这一天,他也去职业介绍所查阅了征求中高年龄职员的资料。工作机会少得可怜。一个征人广告,玩网游几十个人应征,内心仅存的希望在这个十八个月内,带着渐渐磨损的声音逐渐动摇。资遣费用也用的差不多了。男人看着自己脚尖的视线瞥到了长椅的角落。

    (这里竟然有一本书。)

    难道是有人遗忘了吗?生活陷入拮据后,男人从来不曾买过书。行色匆匆的都市人群,没有人注意到这本被丢弃在这里的书。男人坐在长椅上,拿起有着朝露封面的书,随意地翻了起来。

    前面的五、六十页全部都是空白的,好奇怪的书,当他继续翻阅时,发现文字浮现在白色的纸张上,宛如迷雾渐渐散开。

    难道刚才眼睛产生错觉,才会以为上面没有印刷文字吗?他觉得不可思议的翻了回去,发现那里工工整整的印着第一行字。

    那天下午,男人无事可做,开始看那本书。故事的主人翁是一个遭到公司裁员的上班族、一小时、一个半小时。男人浑然忘我的继续阅读,甚至没有发现手上的书,厚度已经增加了将近一倍。

    如果继续看下去,可能会遇到傍晚的尖峰时段,男人把那本书放进陈旧的公事包,搭上了下行电车,准备回家继续阅读。

    之后的几天时间,男人生活在书中失业的主人翁经历过不断奋战,最终找到新工作之前高潮迭起的故事世界中。虽然男人整天窝在家里,没有出去找工作,脸上的表情却是一年半前不曾有过的开朗,就连男人的妻子也对原本意志消沉的丈夫的这种变化感到惊奇。

    翌周的星期一,男人穿上洗衣店拿回来的白衬衫,系上新的领带,一大清早就出了家门。那本书放在他的公事包里,男人觉得那个故事拯救了他。当他沉溺于虚构世界的这段时间,精神逐渐振奋,终于再度回到了这个世界。这是人、阅读这本书的人才能感受到的魔法。以后或许还会遇到痛苦,但男人觉得这本书似乎已经带个他足以承受这些痛苦的力量。

    男人把书斜斜的放在商业街里公园的秋千上。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本书在等待和新的主人相遇。也许是越来越淡,逐渐变成灰色的文字带给他这种影响。书带给男人很宝贵的东西。从今天开始,自己将再度踏入求职的行列,将会有其他人继续看这本书。

    男人从秋千上站了起来,最后瞥了一眼放在油漆剥落的秋千板上的书,走出了都市街头的公园。

    (因为,小饼干死了啊。)

    少年背着书包,步伐沉重的穿越公园。假山、体能攀爬架、跷跷板和秋千。平时玩得不亦说乎的游乐器材,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怪物。小饼干是少年出生后,就和他形影不离的迷妳腊肠狗。十七岁的年级对狗来说,已经算是长命百岁了,但少年还无法理解这一点,也无法接受死亡。

    之所以会在秋千上看到那本书,或许是因为隔着眼泪,只看到那里有一道柔和的光。少年钻过栅栏,站在秋千旁,确认书的封面,封面是一只灰底白斑的腊肠狗走在一片抽象的绿色中。

    (和小饼干长的一样。)

    少年看到封面的图和死去的狗一模一样,差一点欢呼起来,他拿起那本书,那是一本B5尺寸的横长形绘本,虽然内容只有五十页,但封面很厚,少年拿起来有点吃力。

    少年坐在秋千上,打开了别人留在这里的绘本。绘本描述了一只狗幸福的一生。一对年轻夫妇买了一只小狗,十分疼爱这只胆怯,经常闹肚子的腊肠狗。不久之后出生的长子和这只狗亲如兄弟,晚上也会在同一张床上睡觉。经过无数个春夏秋冬,狗和少年成长为彼此无可取代的好朋友。

    然而,狗的时间和人类的时间不同。狗的年龄增长比人类快好几倍,有朝一日,少年将不得不和狗离别。当腊肠狗在床的角落,被少年抱在怀里死去时,它的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再见了,朋友,很高兴能够和妳在一起玩。

    少年深受吸引,一口气看完了这本书,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少年心想:

    (这简直就是小饼干和我的故事,难道这是有人特地为我写的书吗?)

    少年用双手把薄薄的绘本抱在胸前踏上了归途,准备晚餐之前再看一次。那天,少年在傍晚又看了一次,晚上睡觉前再看了一次。

    这种生活持续了一个星期,少年内心死去小饼干的痛苦渐渐淡薄。少年将一直热衷于这本书,知道曾经活泼好动的朋友声音再度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为止。

    少年遇到那本书后的第二个星期天,他跟随父母来到一家大马路旁的露天咖啡座,犹豫他随时都带着那本腊肠狗的书,所以封面已经有点破旧,书页的角落也磨损变黑了。当宠物店送来新的小狗后,曾经令他爱不释手的绘本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因为,这次的刚毛迷妳腊肠犬实在太可爱了。

    吃完早午餐,一家人起身离席。当父母在柜台结帐时,少年抢先一步来到宽敞的散步道上。那里是都市的参道,山毛榉排列在缓和的坡道上。

    少年环顾四周,他确认没有人注意自己后,踮起脚尖,把绘本轻轻放在好不容易才能碰到的山毛榉树枝上。

    深绿色的书融入嫩叶中,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数目简直就像是为了装饰这本书而存在。

    「小智,走了。」

    听到母亲的叫声,男孩冲向坡道下方。他在数公尺之外的地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咦,小饼干的绘本封面是那种颜色嘛?在摇拽的树叶之间所看到的,是温暖的粉红色,仿佛透过树叶的阳光,发出温暖的光芒。

    少年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继续冲下坡道。因为,星期天才刚开始。男孩消失在遥远的坡道下方,只传来球鞋鞋底留在人行道上的声音。

    这么晴朗的天气,竟然一边走一边哭,一定会被人笑死。只不过是失恋而已,在大街上哭泣太可笑了。虽然她很清楚这个道理,但撕裂的心头淌着血。

    对方是一个不值得相信的男人。为什么坏男人偏偏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恋爱实在太讽刺了。年轻女子沿着常常的坡道走了上来,回想起至今为止一次又一次地犯下相同的错误,不禁哭笑不得。

    这时,女人看到行道树的树枝上有一本粉红色的书,宛如精品店漂亮的装饰品。温暖的颜色令年轻女子情不自禁的伸出手,阳光下,她用含着泪的双眼,看着翻开的书页。洁白纸上的文字跳跃着。年轻女人深受只属于只记的解开恋爱之谜的故事情节吸引,开始看其这本书。

    ·······完美的沙漏·······

    这真的是我获得N奖后所写的第一篇作品,如假包换。星期三得奖后,周末就写了这篇<完美的沙漏>,不久之前,我受邀上电视,至于理由为何,我也不清楚。应该是我很少拒绝工作,也不会很难缠,所以,别人比较敢开口吧。在摄影棚内,我每次都对主播的时间掌控技巧钦佩不已。在现场转播的节目中,传来戴着耳机麦克风的工作人员的声音。结尾需要几秒?主播一边读着手上的稿子,一边回答。十五秒就够了。即使我说得语无伦次,主播也可以正确把握时间,在节目的最后十五秒,漂亮的结束访谈。那应该是一项特殊的技巧。电视的世界也很奇妙,有许多可以写成小说的题材。这位女主播并不是根据某位特定的主播作为范本描写。如果我真的遇到这么漂亮、这么令人生畏的异性,我可能会因为太害怕而忍不住紧紧抱住她,并且向她求婚呢。

    推开毛玻璃门眼前是一片夜晚的大海。岸边密密麻麻的灯光,宛如为接近黑色的深蓝色东京湾镶了一圈光环。对岸是一条若隐若现的灯光虚线。

    这里是天王洲大厦顶楼的酒吧。吧台前坐着一个女人,白皙脖颈上有着一张五官清秀,但表情很冷漠的脸。一看到我,她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

    「啊哟,好久不见。」

    我终于摆脱了令人头痛的会议和之后展开的冗长的宴席,独自来到这家酒吧避难,遇到了暌违一年的她。在电影情节中,往往会在很浪漫的巧遇后,展开一段故事,但我没有故事,也不抱任何的期待。

    即使如此,我还是走向光可鉴人的钢琴烤漆吧台,当好人实在是一件麻烦事。

    「是啊,好久不见,我经常在电视上看到妳。」

    她是主播。之前我企划的商品十分畅销,当时奉公司之命,接受了众多采访。我曾经在差不多一年前和她共事过。一次是在白天的综艺节目担任来宾,另一次实在总公司的开发室录影。在节目播放之前,我们才能曾经用电子邮件确认一些细节问题。

    她的年纪三十出头,是能干冷静型的女人。不同于年轻的后进主播,她不会藉由一些刻意安排的流程失误或是可以原谅的错误,故意吐舌头装可爱;也不曾有过可供周刊杂志报道的八卦绯闻,她只是脚踏实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属于年轻一辈的中坚分子。

    「刚才和同期进电视台的朋友一起来这里喝酒,现在只剩下我而已。」

    她心不在焉地看着吧台。吧台内不见酒保的身影,只有窗边的桌子旁,有一对情侣。我浅浅的坐在她旁边的酒吧椅上,以便随时可以拔腿走人。她纤细的手腕上松松戴着古董劳力士表,玫瑰金的颜色已经变得有点阴沉。

    「我把它当成首饰来用。这个手表每个星期会快八十七秒。」

    她表情严肃地说道。我之所以会注意她的手表,是因为我依稀记得,之前她在电子邮件中曾经提到对时间很有兴趣。

    「这里准备程度已经够了。」

    她缓缓的以相同的振幅左右摇着头,就像是调整到两拍的节拍器。

    「对主播来说,并不足够。主播必须彻底将身体融入时间的脉流中,因为,掌控时间就是我最重要的工作。」

    因为我曾经在摄影棚亲眼目睹过她的工作,所以,对这一点十分认同。即使新闻的内容改变,某位来宾的发言过长,她都能够带着亲切的笑容,在分秒不差的时间内,用自己的语言恰到好处的加以总括,进入下一个单元。由于她控制得太自然了,因此,谁都没有发现她的这项特殊技能。她从脚旁的皮包拿出某个东西,接着「咔喀」一声,放在吧台上。

    那是玻璃沙漏,黑色的沙子仿佛有生命般的留下,在等待下面的空洞中,形成一座小山。

    「如果想正确掌握三分钟,可以试试这个。」

    她注视着我的眼神,就宛如流沙陷落般把我吸了进去,我拿着已经静止的沙漏说:

    「那我来测试一下妳对时间的感觉到底有多精确。」

    她坐在一片夜色前笑着点点头。我吧沙漏放在眼前,用手遮住了。

    「一百八十秒的时候,请妳告诉我。如果妳答对了,今天我请客。」

    连续三分钟盯着沙子流下来,是一件很吃力的事。在此期间,她把手放在吧台上,一副陶醉地样子,在最后一颗沙子滑落的同时,她说:

    「现在。」

    我难以置信了,看了一眼沙漏,上面并没有任何玄机。

    「好,今晚我请客,但是,为了证明妳不是瞎猜的,可不可以再试一次。」

    她笑着点点头,又从皮包里拿出一样东西。这一次是大型的马表。

    「这个马表可以接收铯原子时钟发出的校正波,每天都会修正为正确的时间,在东京可以受到福岛的校正波,妳可以和沙漏一起测试。」

    她嫣然一笑,这是在电视台时,绝对无法从她脸上看到的表情。眼前这个带着醉意的女人突然令我感到害怕,好像有人用冰冷的手抚过我的背脊。背后竖起了一整排鸡皮疙瘩。

    我在操作沙漏的同时,按下了马表。

    她和之前一样,精确的在那一刹那说出「现在」,那是最后一颗黑色的沙子穿过玻璃瓶颈的瞬间。我在没有看数字的情况下,就按下停止键,最后把眼光移向马表的液晶画面。

    刚好一百八十秒。而且,在代表百分之一秒的位置上,排列着三个零。我目瞪口呆的注视着沙漏和马表,她说:

    「这个沙漏是我去工厂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挑选出来的。我看了好几百个,真正正确的,就只有这一个。」

    沙子如烟雾般聚集在玻璃内。

    「怎样才能这么正确的把握时间?」

    她从我手中抽走沙漏,在我面前摇晃着。黑沙向液体般起伏着。

    「把时间的脉流不断分解,分解得比封闭在玻璃内的沙子更细;比起百分之一秒的数位更小,当花费几年的时间,持续练习到极限,时间就会变成闪闪发光的透明粒子。」

    我知道,光具有波动和粒子的双重性格,然而,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时间可以变成粒子。我问:

    「所以,妳是一一计算每一颗粒子吗?」

    她表情严肃的点点头。

    「没错。一颗一颗计算,一旦到达这个境界,想要正确测量三分钟,就好像可以说出今天是星期几这么容易。」

    我因为工作而疲惫不堪,而且,眼前这个魔女般的女人令我感到害怕。我从内侧口袋拿出钱包,正打算离开酒吧时,她眯起眼睛看着我。

    「妳还是不了解我的意思,听好了,当把时间彻底分解成粒子,就会发生有趣的事,我让妳见识一下。」

    说完,她把手里递到我面前,缓缓的上下翻转,用低吟般的声音说:

    「慢慢放松,不要集中思想。把自己的心和沙子流下来的速度合二为一,同时,看着我的眼睛。」

    说着,她把沙漏放在自己的额头前,黑色的沙子从她的两眼之间沉落。在她黑色眼眸之间,我感觉好像看到了犹如瀑布般发出轰隆声沉落的沙子。那是清澈而透明的颗粒,每一颗每一颗上,都有着某种影像,远处传来沙哑的声音。

    「仔细看。」

    我将意识的焦点集中在粒子上。宛如空气中飘散的灰尘般的粒子,变成成熟果实般的大笑,静止在我的眼前。透明的球体中,有无数关于我和她的影像。一年前我们隔桌对坐的摄影棚;计量完三分钟后,她说「现在」的嘴型……然而,在众多影像中,还有许多是我未曾见过的。我搂住她的肩膀,走在夜色中;我们一起在床上迎接晨曦;我们因为某件事发生争执,她哭泣的侧脸;走在去结婚登记时的人行道。她冷静的脸总是出现在我身旁,总是正确的计量时间。

    我的头发渐渐变白,身体缩小了一圈。她仍然和我一起凝视着时间的粒子。

    夜晚的酒吧内,我坐在酒吧椅上,差一点发出惨叫。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妳。当时间的粒子变成了最小单位,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都会慢慢包含其中。我和妳命中注定会经历那样的人生。我在等妳。从多年以前开始,我就在等待妳推开那扇门。」

    亲眼看到临终那一幕的瞬间,真是令人惊恐万分。我无法继续注视时间的粒子,所以把完美的沙漏从她额头上拿了下来,浑身发抖,用力抱紧她单薄的身体。

    ·······无业的天空·······

    继幻想小说和惊悚小说后,我打算在第四则写一篇私小说。这是年纪三十的阳司的故事,和发生早我身上的事几乎相同。我也曾经在某一天,毫无预警的辞职。当时的情况和这个短篇小说如出一辙。当时我很豪气的辞去工作,回到了居所的横滨。我在元町买了一件衣服,去元町PLAZA吃了蛋包饭。坐在山下公园的长椅上,读了一本文库本,再舒服地睡了一个午觉,这些情节都是真实重现。所有的一切,再度栩栩如生的呈现时,变成了令人怀念而又愉快的回忆。之后的半年间,我在横滨四处游荡。没有钱,没有工作,却有足够的自由时间,在当今裁员的时代,我无法大声建议大家都去辞职,但辞职的确可以令人享受到充分的解放。为了体会那一刹那的自由,我曾经辞职过四、五次。至于当时看的小说,我翻遍整个书柜,也找不到到底是哪一本。我认为,这无关紧要。书不需要永远留在内心,在走过那一段路后,就可以忘记了。

    为什么辞职后,天空突然开豁起来?

    田村阳司倚着电车车门,仰望着都市的天空。时序已经接近秋末,秋高气爽的天空中,没有一片云,阳光变成一条条刺眼的斜线驱赶着空气。平时他向来习惯看着地面的建筑物,不知为什么今天一直看着天空。电车的晃动感,以及经过轨道接缝处时有规律的震动,都令兴奋的心感到格外舒服。

    中午过后的东海道线上,有一半座位都空着。在这节车厢内,只有阳司和一对情侣站着。今天早上,当自己比规定的时间晚五十分钟到公司时,根本无法想象会在今天辞职。他已经在这家公司工作了三年,是至今为止最长的一份工作。

    阳司大学毕业后,曾今辗转在好几家文字工作室工作过。虽然他的功课不好,但看过不少书,对他来说,写文章不是一件难事。他只是基于这个理由,找到了这份工作。

    进入第一家文字工作室后,他知道了一件事。在小公司里。越是优秀的人才会越早离开公司。不是换到一家条件更理想的公司,就是成为自由撰稿人进一步挥洒。留在公司的,都是年纪和实力有问题的人,很难做到以上两点。

    曾根主编是阳司的直属上司,五十多岁,已经中年发福,有点驼背,总是蜷缩在桌前默默工作。他既无法设计出令人刮目相看的企划,文章也写得乏善可陈,更缺乏领导力。不要以为他和出版社和广告公司的关系特别好,他待人不够亲切,也缺乏毅力,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借鉴的长处,他的个性阴沉,不时说一些令人周围不知所措的冷嘲热讽,激怒了客户的承办人,已经有好几家公司把他拒于门外。

    阳司是曾根小组的实质领导人,曾根不在的时候,由他负责主持会议,在预定的时间内,顺利结束会议。主编不在的时候,会议可以在极短时间内结束,也可以讨论出理想的企划。阳司收下的年轻组员很喜欢曾根不在公司的时候开会。

    不可思议地是,会议往往会配合与会者中程度最低的人的水准。当这个人是主编时,会议往往持续三、四个小时,却毫无结论。

    工作并不光是发想企划或是写稿而已,还包括必须承受和职务不相干的痛苦。而且这种杂事还占了工作的相当大的部分,阳司出社会第一次知道那竟然是职场常态。

    辞职的导火线发生在年终奖金的评定事件上。阳司在走廊上遇到其他小组的主编时,对方悄悄咬耳朵告诉他这件事,曾根给阳司评了最低等级的D。

    「如果妳继续和那个老头子在一起,绝对不会有前途,怎么样?要不要申请调到我手下?」

    阳司已经无法将众人公认很有能力的主编说的这番话听入耳里。他直接走到曾根的办公桌前,用严厉地口吻质问他评定的理由。曾根低着头,含糊其辞,根本不敢正眼看阳司的脸,阳司觉得和这种男人交涉根本是白费口舌,便直接冲去社长室。这一天,经常为了张罗资金而外出的社长很难得的出现在公司。

    阳司向社长说明了理由。社长一脸不明就里的样子听着他说话。阳司要求社长出面向曾根了解他评定考绩的理由,这时,社长微微偏了偏头,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此举激怒了阳司。

    「算了,谢谢妳的照顾。我不干了,改天会把辞呈和健康保险证⑤寄到公司。」

    他不顾张大嘴巴的社长,走出了社长室。同组的年轻员工在走廊上等他,甚至有女孩子哭了。

    「田村先生,妳真的要辞职吗?」

    助理川原担心的问。阳司心意已决,心情反而变得很轻松。

    「对,我辞职了。不好意思,我不想在这家公司多停留一秒钟。可不可以请妳帮我把死人物品装进纸箱,我会在下个星期六来拿。」

    阳司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起早晨来公司带来的背包,头也不回的走向出口。曾根害怕得不敢看他,像往常一样,在办公桌前驼着背。明天开始,再也不会看到这个男人了。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辞职?事到如今,这一点反而令他感到不可思议。

    他搭东海道线来到横滨车站后,走到另外一个月台,换上了根岸线。因为时间的关系,电车内空空荡荡的。阳司在石川町下了车。他的单身公寓在坡道上方,但因为闲着无聊,他缓缓走向相反的海港方向。

    刚好是午餐结束的时间,元町大道上,几个系着领带的上班族像水母般飘回公司,干爽的太阳照射在蜿蜒蛇行的石板路上,感觉格外温暖。

    阳司逛了几家平时假日经常光顾的名牌商店,非假日午后的元町,不见观光客的人潮,散发出一阵悠闲地气息。他在一家新开的男装商店,拿起一条芥末黄色喀什米尔羊毛围巾,围巾的手感很饱满,但两万元的价格有点昂贵。阳司的银行账户只剩下可以维持半年生活的余额。然而,他还是买下围巾作为纪念。这是辞职恢复自由身的纪念。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也不打算找工作,要好好享受这种碌碌无为的时间。踏入社会后,阳司发现一件事:除非辞职,否则,在日本这个国家,根本不可能有长期休假的一天。围巾是这份自由的纪念,绝对不能吝啬。

    他把围巾围在脖子上,继续走在石板路的商店街上,银餐具店,订购家具店,皮包专卖店,进口食品店。装饰得好像国外街道的这条路,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尽头。阳司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有吃午餐。

    走进元町PLAZA,他跟着一群家庭主妇走上电扶梯,在二楼的餐厅中,选了一家他常去的西餐厅。这家餐厅承自父代的洋风酱汁(demiglacesauce)相当浓醇爽口,特别好吃。

    因为已经过了午餐时间,人潮已经散去,他坐在吧台的座位,点了一份蛋包饭,阳司从皮包里拿出一本文库本,那是一本翻译的推理小说,故事发生在西雅图,中国黑道份子和当地的黑道展开「血债血还」的火拼。故事的主角是一名刑警队长,他的兄长被当地黑道杀害了。这本书市枪弹射杀的场景丝毫不少于会话的动作小说。

    阳司觉得这本书很不错。遇到烦恼时,根本无心阅读优雅探讨人生苦恼的文学作品,故事情节紧凑的小说读起来才能令人感到轻松愉快。然而,那些只能在生活平静的时候才能阅读的文学,本身不是也有问题吗?阳司这么想着,翻开了书页。

    蛋包饭做的很棒。他把半熟的蛋皮、鸡肉饭盒洋风酱汁搅拌成一团后,用汤匙送进嘴里。市售的冰咖啡喝起来也不错。

    吃完饭后,阳司回到大马路上,经过人形之家⑥的天桥之后,来到山下公园。晴朗的天气令他微微渗着汗,于是,他松开脖子上的围巾,将之垂在夹克的衣襟前。

    阳司坐在可以看到冰川丸⑦的海边长椅上开始看书,除了暴风雨的时候,这里的海风闻不到海水的味道。当他看了五十页、一百页之后,发现太阳渐渐下山了。这是,他感觉到眼睛很疲劳,便躺在长椅上,把翻开的文库本盖在脸上,在海风和海浪声中睡午觉,这是他向来的习惯。

    不知道睡了多久之后,他神清气爽的醒来。天色还很亮。他看了一眼手表,原来只睡了三十分钟而已,不久之前在公司辞职的事,似乎已经是遥远的过去。无论有没有工作,对阳司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只要能够在秋日阳光照射的长椅上,看自己喜欢的小说,这样就够了。阳司向推着脚踏车叫卖冰激凌的小贩买了一个,继续低头看小说。天色暗下来之前,应该可以看完吧。手上的书只剩下高潮后的最后三分之二。

    注释:

    ⑤类似台湾的健保卡。

    ⑥专门展示人偶的博物馆。

    ⑦停靠在横滨港口的游轮。

    ·······银纸星·······

    我经常写自闭的题材,应该已经写过三、四次了吧。我认为,自闭是我们这个世代特有的病态。在学生运动频繁的年代,经常发生内讧的暴力事件。那是在过度的正义感和浓密的人际关系的时代背景下特有的病态。二十年后,人际关系的淡薄和无法改变世界的无力感,是人们接二连三的把自己的家变成独居房,关在家里足不出户。我在学生时代,曾经患有轻微的对人恐惧症,处于半自闭状态,因此,对这种心情感同身受。自闭时,别人在自己的眼中变得扭曲。有时候,觉得所有人都很美好,下一刻,这些人又变得贪得无厌,而且世界冷酷无比,根本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然而,这都是自己的内心产生的幻想。我们总是将自己内心的恐惧投射在他人身上,当我们看他人,或是看世界的时候,其实看到的是自己,希望有朝一日,妳也可以突破自己。

    他在大学三年级那一天的冬天,把自己关进了这个不规则七边形的房间。起初,他去DIY商店买了一张夜空图案的塑胶贴纸,把它贴在铝窗玻璃上。他的房间位于公寓的角落,腾空在楼下的大马路上,来自南侧的阳光一整天都很刺眼。

    他对帖纸的效果相当满意。这么一来,窗外永远都是黑夜。虽然离晚餐还有一大段时间,但他躺在床上。只要想睡,他可以睡很久。于是,他展开了独居房的生活。一天睡十八小时,醒着的时候,茫然的望着夜空的窗户。

    最初的一星期,他的父母对他的自我封闭不以为意,他是家中的独生子,生性喜欢孤独,总是默默地沉迷自己的兴趣爱好。他的成绩很优秀,脑袋和品味也不差。应该只是青春期暂时的忧郁,只要顺其自然,他自然会把门打开。然而,出乎他父母的意料,过了一个月,公寓的白色新建材的房门仍然没有打开。

    父亲忙于工作,所以由他母亲对他展开说服工作。白发越来越多的母亲坐在坐垫上,隔着薄薄的门,娓娓谈起有关他的回忆。刚出生时,他可爱的脸蛋就十分引人注目;上幼稚园时,体弱多病的他常常感冒;小学时代的他,有事多么聪明开朗。母亲知道第一次送他情人节巧克力的同学名字,也很自然的聊起了他在高中时,第一次交往的新体操社团的副社长。他坐在白色门前,听着母亲的话。两个小时过去了,话题聊到了他的未来。即使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他总有一天必须踏入社会,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父母无法陪儿女走完人生的路,所谓教育,其实是培养儿女独力生活下去的必要条件。

    他很清楚,母亲所说的话千真万确,也充满了母爱。他感谢父母,也很清楚如果继续封闭在这里,会和已经开始投入求职活动的大学同学渐行渐远。他的内心十分焦急,身体却无法动弹,无法伸手打开白色门上的门锁,也无法回应母亲的欢呼。之后的一个小时,他听着母亲啜泣的声音,自己也好几次红了眼眶,但是最后并没有流下眼泪。

    天色暗下来后,母亲离开门前,开始准备晚餐。他累得筋疲力尽,爬回床上,昏睡了十八个小时,完全没有做梦。

    过眠现象持续了三个月,睡眠时间越来越长,最后,一天之内,只有大约两个小时可以起床活动。黎明时分这个时间,他蹑手蹑脚的走出房间,洗澡,吃一点食物,再度回到房间。

    在他自我封闭的这段期间,父母的视线渐渐变得十分可怕,让他无法面对。每天早晨,就像是一场玩命游戏。他叹着气,回到黎明的房间内,锁上门锁,才终于松一口气。他找到了沉睡之前的小乐趣,那就是电视,他喜欢清晨时分播放大自然画面的电视,也喜欢确认一天的天气和最高、最低气温。

    过眠之后,等待他的是失眠的季节。这是某种强迫行为的结果,并不是最初的原因导致失眠。他翻阅了几本心理学的入门书,知道自己这种症状很常见,但是就是不想动弹。一定是潜意识希望自己留在这个房间吧。

    为了使室内更加舒适,他开始整理房间。

    他把书架上的数百本书重新排列。现实按照作家的五十音顺序,接着是按照出版社的五十音顺序,然后,再按照出版日期从新到旧、从旧到新,再来是按照价格的顺序加以排列。

    做完这些事,已经花费了十三个消失,然而,他无法中途而废。他再次按照页数、最后一页的偶数还是奇数(这一次很简单,三十分钟就结束了),内文第一个字五十音顺序、用罗马拼音表示作者名字时的ABC

    顺序、ISBN码的十位数总和的大小顺序。封面设计者的五十音顺序排列。书的排列方式多的超乎想象,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书的新乐趣。在开始进行排列工作的二十七个小时,也就是用书名接龙的方式排列到一半时,他倒头陷入昏睡。

    他房间里的CD数量几乎和书不相上下。在排列书籍的那一个月后,他有排列了一个月的CD。下一个月,他突然十分在意书和CD排列的关联性,尝试了各种组合方式,又耗费了三个月的时间。他这个大学生的房间只有三平大的空间,室内放着夏天和冬天的衣服,也有笔记用品、电器和基于个人兴趣所收集的小汽车。他把所有东西都重新排列后,度过了接下来的半年时间。大学的同学几乎都已经找到了出路,充分享受所剩不多的学生生活。这时,他却把衣物标签抄到笔记上,根据合成纤维的含量比排列顺序。为了使自己的身体适应聚脂纤维,必须从天然材质开始逐渐增加百分比。于是,他想到了排列书的新方法。

    没错,可以根据文体和材质的自然度加以排列。为此,需要把所有的书重新看一遍,不过,反正在房间内的时间用之不尽。他已经发现一件事——时间在这个房间停留,对静止的时间而言没有时效的问题。

    他穿上百分百纯棉的T恤和长裤,套了一件百分之百羊毛(其中有百分之四十的安哥拉羊毛)的毛衣。拿起他认为最自然的一本描写西伯利亚虎的传记文学作品。他看了三本书,在中午过后进入了梦乡。在蓝色天鹅绒的背景下,星星发出微光。银色的星星让他在看到的那一刹那,浑身充满怀念之情。

    他哭着醒来,看着贴着塑胶纸的窗户。

    褪色夜空中的星星,并没有梦境中的星星那么璀璨。在每个角落都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排列的房间内,找不到那颗美得令人心动的星星,由于刚醒来,他的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但仍然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思考。必须找到那颗星星,那颗星星正是自己的引导星。

    他有着年轻人特有的天真,在心理学方面,喜好荣格甚至佛洛伊德。虽然两者的理论都无法理解,但喜好与否和学说的正统性,以及在临床的功效毫无关系。那天之后,他开始努力寻找星星。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铝窗的锁。那把锁,已经有一年没有开启了。他鼓足全身的勇气,双手将铝窗转动一百八十度。当然,他没有完全打开铝窗。当他打开三十秒后,很快又锁上了。

    再次期间,他都没有呼吸,脸涨得通红,下一次的目标是四十五秒。他看着手表,再度把手伸向铝窗。一星期后,在他醒来的时间里,他都可以让铝窗的锁打开着。

    翌周的第三天,他终于打开课铝窗。前两天为沉重的铝窗就好像被强力胶黏住一样无法打开,所以他只好放弃。

    那天,天气有点寒冷,从早晨开始就下着雨。好不容易打开三公分的缝隙中吹进来的风,吹在他的鼻尖,也吹进她的心里。

    虽然是阴湿寒冷的十二月,那阵奇妙地风却很柔和,充满活力。他已经一年没有吹风了。他从窗户的缝隙中看着灰色的天空,深呼吸了一次,便赶紧用力关上铝窗,似乎要隔绝只要多吸一口就会致命的气体。

    翌周后,他打开窗户的时间慢慢增加。无论天气有多么寒冷,他都不以为意。只要是清醒的时间,他都穿上外出的保暖服装,站在敞开的窗户前。

    即使天气晴朗,都市的天气也像是撒了一层灰似的一片灰蒙蒙。无数大楼和住宅的屋顶参差不齐的伸向天空,取代了地平线。大街上罩着拱形屋顶,走进这个屋顶下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各自的目的地。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目不斜视,没有人注意站在高楼上张望的他,他已经有一年没有看到同世代的异性,不由得感到一阵揪心的难过。

    下个星期一,商店街的音乐变成了圣诞歌曲。他穿上了聚酯纤维百分之百的外套,站在冬天晴朗的天空下。

    低头一看,发现对面面包店的门口放着一颗圣诞树。差不多有一个人高的圣诞树顶上,有一颗银纸做的星星,在深蓝色的海报前,宛如他梦境中的星星般,发出亮光。他抓起一年期间不曾用过的钱包,走向那道白色的门,想要近距离看看那颗星星。

    ·······孤独的世界·······

    这是我在横滨和某个女人同居时的真实故事。但是,当时并没有这么洒脱,她的台词也经过大幅度的修改。小说这东西可以随意虚构,真是太棒了。当红四的分手情景也差不多就是这样。那时候的我还不曾写过一篇小说,但或许我骨子了就是作家。那天晚上,我竟然在想,既然遇到这么悲惨的事,有朝一日,一定要把它当作写作的题材。而且,我完全不认为自己这么想有什么不对。如果我没有成为作家,根本就是疯子。我在横滨的房子位在离JR石川町车站走路十分钟的山丘上。假日的时候,经常散步走到外国人墓园和可以看到海港的丘公园。即使现在,看到以横滨为舞台的小说,我也会情不自禁的拿起来翻阅。我很认真的考虑过,有朝一日,要在横滨租一间小公寓,作为自己的秘密基地。当然,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地址和电话。横滨街上行人的脚步比东京稍微慢一点,直到现在,我仍然很喜欢那里。

    分手谈判在晚上十一点拉开了序幕。

    她一回到家,就正视着我,告诉我她有话要说,叫我坐在餐桌前。

    她连身上的粗呢大衣都没脱,围巾则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宛如要用来保护自己,避免受到外来的侵害。我已经洗过澡,在睡衣外套了一件旧毛衣,头发也湿湿的。

    「我认为,我们无法再一起生活下去。」

    她脸色苍白的说着,她的双手规矩地放在腿上,正襟危坐的样子好像在拍纪念照。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我知道妳是一个好人。在工作上很能干,也很聪明,无论下厨,洗衣服和打扫等任何家事,都做得比我好。在我所认识的人中,妳的网球打得最好。我第一次遇见妳时所说的话,至今仍然没有改变。」

    我们共同生活了两年。她突如其来的对我说这番话,简直令我无法呼吸,好像有人挖走我的内脏。不是脑袋,而是身体变得空空的。

    我努力挤出一个声音。

    「我不记得妳对我说了什么。」

    她脸色苍白的笑了笑。我从来不曾像这一刻觉得她竟然这么美。

    「我说,妳很出类拔萃。不光是我刚才说的那些,妳温柔体贴、敏感。热心研究工作,做爱也是最棒的。」

    我看着她,想说一句玩笑话,但她的表情很严肃。

    「谢谢,但是,妳还是决定和这个最棒的人分手。」

    她微笑点头,她的眼中有一层薄薄的泪幕。

    「嗯,对。」

    我已经设法克服了冲击的第一阶段,终于可以问我最想知道的事。我的声音有点沙哑。

    「为什么?」

    她缓缓摇头,脸颊放松,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她按着眼角,眼泪像玻璃珠般滑落在她的围巾上。泪珠维持圆圆的的形状停留了片刻,终于融化般被围巾吸收了。

    「即使妳和我生活在一起,妳还是那么孤独。我以为,有朝一日,我会打破那道墙,带妳出去。我不是笨蛋,况且,我很爱妳。所以,我相信,有朝一日,一定可以把妳带到外面的世界,但是我现在才发现,我太自以为是了。」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在公司的时候,工作能力比别人强,和朋友相处也很融洽,虽然最近有点烦恼,每天比较晚回家,但我和她的生活很愉快。总而言之,我们两个人的生活也很OK。我甚至隐约认为,只要继续维持这种生活,我们早晚会结婚。她解读出我的表情,说:

    「妳工作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只是想要独处,所以,只好无奈的工作。虽然妳没有认真投入,但还是轻而易举的得到水准以上的结果,所以,一旦做到任何人都心服口服的程度,之后就什么都不想做。对妳来说,工作根本无关紧要。」

    她说的没错,对我来说,工作从来就不重要。无论多门重要的会议还是简报,我之所以能轻松以对,就是因为对我来说,这些事根本没有太大的意义。我维持沉默不语。

    「不光是工作而已,妳对他人温柔体贴,是因为妳想要和对方保持距离。当对方靠近妳时,妳就变得格外敏感。妳天生就很灵巧,既可以表现得很有社交能力,也可以表现得像冷酷的聪明人。不光是工作,妳在和朋友交往时也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的声音很轻,好像在呢喃。

    「……恋爱也一样。我和女性朋友商量后。大家都反对我的决定,认为我根本不需要和妳分手。放弃妳太可惜了。但是,我一直看着妳利用这份天生的灵巧,在自己的周围筑起一座高墙。这两年来,我们曾经度过许多愉快的时光,也曾经去旅行,交换礼物。我家人对妳的印象也特别号。不过,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即使我们牵着手,也像是一个人在走路;即使深夜相拥,妳仍然是孤独地。我不够坚强,无法一直陪伴孤独地妳一直走下去。从今以后,我想和真正需要我的人一起生活。」

    她流的眼泪丝毫不少于她的话语。眼泪很容易感染,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哭了起来。

    我之所以无言以对,是因为她的话语直直的刺进了我的胸口。说出真相的话语,总是具有可怕的力量。她流着泪,露出微笑。

    「但是,我相信我永远都不会讨厌妳。即使和别人交往,也会忍不住和妳比较,也许会在比如人共同生活的同时,深深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可惜的决定。是不是很可笑?」

    她放声大哭起来。我一边陪着她一起哭,一边点头。因为,她是真心的。一旦她做出了决定,任何人都无法阻止她,任何人都无法动摇她想要分手的意志。我也无法改变我的生活方式。经过了将近三十年,终于和这个世界达成妥协。对我来说,世界并不是一个舒服的地方。

    「不过,真遗憾。」

    她抬眼看着我。

    「遗憾什么?」

    「我还以为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等到有朝一日,当我以某种方式成功时,我以为妳会陪伴在我身边,为我感到高兴。而且,我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和妳结婚,共组家庭。」

    她穿着大衣哭泣不已,把手伸到桌子中间,我握着她冰冷的指尖。她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也曾经希望,有一天可以成为妳的新娘。但我早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我相信,有朝一日,妳会用我意想不到的方式获得成功。因为,妳本来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妳不会想要别人理所当然接受的东西,即使别人拿再好的东西给妳,妳也会说我全部都不要,然后把它们丢弃。除了妳真心想要的东西以外,妳什么都不要,妳就是这样的人。」

    这时,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但是,妳想要的东西并不是我。我可不可以最后问妳一个问题?妳真的喜欢我吗?」

    我认为,即使再亲密的人,也有绝对不能发问的问题。我无法立刻回答,她握着我的手,很有耐心的等待着。

    「我喜欢妳,但或许不是妳希望的方式。不过,我不太了解如何用和大家相同的方式喜欢一个人。」

    她有笑了起来。

    「不用勉强。我和妳在一起的时候,从买没有感觉到妳爱我。不过,我很爱妳,所以,我并没有后悔。」

    「但是,妳仍然要和我分手。」

    「对,和妳分手后,我会后悔。」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背后紧紧抱着坐着的她。

    虽然第二天还要上班,但那天晚上,我们聊起了往事,直到凌晨四点,会议源源不断的涌现。一旦决定分手,再不足为奇的事都恢复了往日的璀璨光芒。第二天早晨,我送她到车站,然后打电话到公司,请了休假,然后,哭着笑着,一整天都漫步在冬天的横滨街头。

    至今为止,已经过了将近十五年的光阴,我写下这个短篇小说,确认青春时代的结束,我莫名其妙开始写小说,我的书莫名其妙出现在书店,我希望,写作不是我筑起的另一道墙,至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她和我分手后,和别的男人结了婚,有离了婚。我们至今仍然是好朋友,她说很可能会和她的青梅竹马再婚,我希望她可以幸福。因为,她值得。

    ·······天才女服务生·······

    天赋异禀的人可以在小说中绽放光芒。然而,天才有各种不同的形式。我们很容易联想到莫扎特,法国诗人韩波这些杯具的天才,其实,才华的形式很丰富,无法一概而论。我认为,无论服务生、情理烟囱,或是挖耳朵的各行各业中,存在着无数如假包换的天才。因为他们的存在,才能够使这个有点脱线、不够完美的地球继续旋转。比起浪漫的悲剧性人才,我更欣赏像这则短篇中所写的,能够带给周围人幸福的才华。因为,任何人都不敢在莫扎特面前哼歌,如果韩波从键盘后方探出头来张望,恐怕很难用浪漫这个字眼来形容。故事中的女服务生确有其人。那是我一位广告撰稿人朋友的妹妹,当初是在喝酒的时候,大笑着听他说起了这个故事。我并没有亲眼见过她。所以,我有点担心她看了这个短篇,不知道会有何感想。

    我是在两年前的冬天,遇见这位天才女服务生。那天,为了谈工作的事,我走进神乐坂后方小巷内的一家小餐厅。看起来像是山中小屋的透天厝既不会给人高级的感觉,也不像会提供什么独具匠心的菜色。

    餐馆里没什么客人,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一桌也是出版业的客人,很奇妙的是,光是闻味道,就可以感受对方是同行。

    我们一行四个人,点了生啤酒和几道下酒菜,又各自点了主菜。服务生是一个圆脸的丰腴女孩,上半身很魁梧,但穿着白色丝袜的双腿很修长紧实,有点像在电影中看到的国外酒吧的女服务生。她那体型宛如球形的身体上长着像木棍般的手脚。她的手脚缓缓摆动着,穿梭在店内。

    我们点了七、八道菜,就像所有任性的编辑一样,对每道料理都有特别的要求,她笑脸盈盈的听完我们点完菜,没有重复就走进了厨房。

    当时,我们并没有特别在意她,吃完送上来的料理,尽情的聊着出版界的八卦消息。在东京,每天晚上都有数十场这种编辑和作家之间的讨论。

    一年之后(之前那本书颇令人满意,也令我很有成就感),为了讨论新作品,再度造访了那家餐馆。因为,我对高级餐厅敬而远之,喜欢轻松自在的地方。那家餐馆虽然看似普通,但料理和服务都无可挑剔。

    女服务生把我们带到和一年前相同的桌子。这次因为时间比较早的关系。并没有看到其他客人。她对我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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