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

    我跟往常一样，比规定的上班时间更早到公司，然后先去马场先生那里。

    「早安。」

    「早，你昨天平安回家了吗？满令人担心的……」

    「是的，幸亏有你帮忙，还有这个。」

    「你还帮我留著收据啊？谢谢你的费心。」

    「咦？马场先生你不是也在车里吗？」

    「没有啊？我有点事情要办，只是把你推进计程车并付了钱而已……难道你不记得了？」

    「不好意思……我不知不觉就回到家了，还拿著没印象有买的超商商品。」

    「这样啊，你当时的确一副茫然自失的模样。超商的商品是跟我一起离开公司后买的……对了田渊老弟，虽然有点突然，你今晚有空吗？」

    「今晚？」

    此时，一旁的同事开口道：「马场先生说想一起去喝酒，就我们这些人。」

    「难得马场先生会主动约喝酒呢。」

    「有时候就是会有这种心情啊。就当是为过世的竹林老弟祈福，而且我有话想对大家说，怎么样？」

    「顺带一提，课长今天也要去打招呼和解释，不会来公司。今天应该也能准时下班吧。」

    「……好啊，那就趁这机会喝个开心吧。」

    或许是看淡工作的事了，我不甚在意地得出结论。

    ■　■　■

    当天夜晚。

    『乾杯！』

    第一次来的居酒屋包厢里，聚集了十五名职员。

    「辛苦啦。」

    「辛苦了。」

    从我进公司以来，可说是第一次参加没有问题人物在场的酒会。我就不用说了，其他人也是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

    马场先生是出于什么想法提议办这场酒会的？他究竟想说什么呢？

    「喝吧，田渊老弟。」

    「啊，谢谢。」

    疑问不断涌上，不过还是先乾杯吧，马场先生好像在等大家喝得差不多的时机。

    「啊～……好吃！」

    「真的，这里的料理很美味呢。」

    「对吧？这家是我私人推荐的餐厅，对课长他们绝对要保密。」

    「原来是马场先生的私房餐厅啊。」

    「准时下班还有美食好酒，太赞啦～」

    「连续两天准时下班，是进公司以来头一遭吧？」

    平常不可能发生的事，还有如今没人打扰所以能做的事，如此珍贵的机会令人内心雀跃不已。然而，没有人打从心底享受这一切，现场弥漫著微妙的氛围。

    「……要是主任在这里就好了。」

    三课资历最浅的原小姐忍不住说道。

    这一瞬间，包厢内安静了下来。

    「……啊，对、对不起！」

    身材矮小的她发现自己说错话，缩起身子。

    每当她瑟缩地向四周低头道歉时，丰满的身体就像要撑破衣服一般。

    「不用在意，大家都跟你想的一样。没错吧？」

    「是啊……」

    「马场先生说得没错，小原。」

    「虽然谁在什么时候死掉都不奇怪，但我觉得唯独主任不会死。」

    「我也这么觉得。」

    「我也是。」

    「……大家果然都是这么想的。」

    「在我的记忆中，主任从来没有在非假日的时候请过假……」

    「而且我每次假日出勤时，他都会在公司……」

    「就算累了，也完全看不出他的身体状况有变差……」

    「对了，田渊先生，主任几岁啊？」

    「三十九岁。」

    「咦！？主任还不到四十！？」

    「看不出来呢。」

    「话说回来，竹林先生是什么时候开始待在公司的……」

    「我进公司第七年了，当初他就已经在了。马场先生应该知道吧？」

    众人的目光聚集到马场先生身上。

    「我也不清楚，我是从营业部门被踢到三课的。」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因为那是超过十年前的事了，不过他去年拿到任职十五年的纪念品，所以应该是第十六年了吧？」

    「竟然在这间公司待了十六年。」

    「他果然不是人类。」

    「反过来说就是勉强自己十六年，若非如此……」

    后续的话没能说出口，转为苦涩的沉默。

    「对、对了，马场先生你今天要说的事是什么？」

    我想做点什么转移注意，结果不小心像是在催促般地问道。

    马场先生微微露出沉思的表情。

    「是关于我们今后的事。」

    那语气和严肃的表情，让我不禁绷紧身体。

    「大家接下来要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

    「就是说啊。」

    「还想继续在这间公司工作吗？」

    ……没有人回答。

    「竹林老弟过世了，让人感到非常遗憾，但也必须为自己考虑才行……不回答也没关系，希望你们听我说……你们觉得少了竹林老弟的公司，未来还待得下去吗？」

    『……』

    「老实说，以前我看准他人很好这点，把自己的工作丢给他做，利用他减轻自己的负担。所以我才能以这把年纪，在三课的庞大工作量中撑下来。如今他不在了，我应该扛不住那么大的工作量吧。」

    『……』

    马场先生慢慢环顾四周，与他对上视线的人都尴尬地别过脸。

    对于他说的话，每个人或多或少心里有数。

    「所以我提议，大家要不要一起辞职？」

    「大家一起？」

    「办得到的话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辞了之后要怎么办？」「会没工作的。」「再度就业很困难啊。」

    一个人开口，另一个人随即跟上。

    声音此起彼落，毫不留情地予以否定。

    马场先生沉稳地接受这些反驳。

    「大家的担心都很有道理。」

    在场的同事们踊跃发表意见后，他莫名冷静地如此说道。

    接著说出的内容，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其实我已经找到新的职场了，在场的各位都有位子。」

    『咦！？』

    他无视我们的惊愕，开始说明：

    「就如刚才所说，我原本是营业部门的人。我拜访了当时的客户和熟人，尽管关系一直都很疏远，但他们还记得以前的事，谈起来顺利得连我都吓了一跳。」

    难以置信。

    马场先生似乎早就知道会有这种意见，拿出公司或窗口名单，并附上负责人的名片。

    有些公司甚至准备了详细资料。

    我确认著同事们传阅过来的资料。

    要说是骗人的话，这也太大费周章了……

    「虽然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在同一个职场，不过这些公司都说愿意接受有经验的专业人士。我也确认过待遇，有些地方表示只要能力受到认可，就会考虑加给或调薪。即使没有，待遇也和现在差不多，我认为每间都在容许范围内。

    最重要的是，他们会尽量避免假日出勤，加班会付加班费，这方面的规定比现在这间公司更确实。」

    「……真的假的？我知道这间公司。」

    「这间最近业绩很好吧。」

    「我也知道！是公司里有午睡室和健身房的企业对吧？他们很强调员工福利。」

    「其他公司也是不错的地方。」

    「……这种东西不都是表面工夫而已吗？」

    「我懂你怀疑的心情，不过，就算真是如此，也跟继续待在这里一样不是吗？」

    「这……」

    熊谷先生难以尽信好过头的待遇，提出否定意见，闻言后沉默不语，其他人也跟他一样。既然已经身处深渊底层，那状况就不会变得更差了。

    能待在更好的职场、过更好的生活，这种机会如今从天而降。

    然而，众人仍然踌躇不前，跨不出那一步。

    「……马场先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田渊老弟。」

    「你怎么会突然做这种事？」

    马场先生应该也忙于工作才对。

    想跳槽的话，只要找自己一个人的工作就行了。

    能找到或许只是偶然、时机正好。

    不过追根究柢，为何他要帮所有人找工作？

    「我表达得不太清楚……我想说的是，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吗？」

    众人的视线聚集过来。我变得语无伦次，勉强传达出心里挥之不去的疑问。

    接著他垂下目光，挤出声音说道：

    「……是竹林老弟说的。『要是自己出事了，拜托你照顾大家』。」

    我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主任拜托过这种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自己直到前几天才想起来……我本来很讨厌竹林老弟。」

    他的话让我的内心更加动摇。

    就我所知，他们两人的关系应该很好才对。

    「说讨厌也是过去的事了……刚刚说过，我是从营业部门被降职调来三课的。那时公司高层开始收容不想工作的大客户子女，以此获得案子，我无法接受这种见不得人的交易，提出反对后就落得这种下场。」

    马场先生语带自嘲，平淡地讲述著。

    「从营业部门被调来的我缺乏知识与技术，为了灌输这些……负责带我的人就是竹林老弟。

    在我们那个世代，『年功序列』是基本文化。我强烈排斥年纪小的人变成头顶上司，内心觉得羞耻，于是眼里只看到他的缺点，更加深了厌恶感。我甚至把被降职的愤懑发泄到他头上，虽然嘴上没说，但我想他有注意到。」

    然而，主任锲而不舍地教导马场先生，让他能够独立进行工作。调职后经过将近十年，他终于改变了认知。

    「有一次加班时，我忍不住发火，对同样在加班的竹林老弟说教，尖锐地批评他做事不得要领，所以才总是被别人硬塞工作。现在想起来，我只是在找藉口酸他，自以为了不起罢了。

    他跟平常一样，隐隐带著笑容对我说『没办法，大家太忙了』，表示自己体力很好所以没关系……我不管说什么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想气也气不起来。最后我说你倒下的话会给其他人添麻烦，想就此结束话题。」

    主任似乎就是在这时拜托马场先生刚才说的事。

    「『如果是会做事、比我更能掌握要领的马场先生，应该可以想想办法吧』……他当时这么对我说。我顿时以为他在反讽一直酸他的我，但他露出了毫无心机的笑容，于是我也彻底消气了。」

    ……这很像主任会说的话。

    「就算给他添了麻烦，他也会大方地处理。」

    「这点反而让我很不安……想说他会不会其实在生气。」

    「对啊，而且他又很不会说话。」

    接著现场一阵沉默。

    然而，这次的气氛比之前柔和了一点。

    「……我想他一定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但我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思考具体的内容之后，结论是想做点什么改善公司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马场先生才会寻找新的职场，提议让我们所有人辞职。

    「希望大家好好考虑，是要继续在这间公司被压榨，还是去新的职场赌一把。我不会勉强各位，请自行做出不会后悔的选择。只是……我希望你们能抓住机会。」

    马场先生站了起来，深深鞠躬。

    那副模样简直像是道歉记者会出席的高层，不过他的心意已经充分传达到了。

    同时，我也有了看见未来希望的感觉。

    「非常谢谢你！马场先生。」

    「为马场先生和主任乾杯——！」

    周围很快响起热烈的掌声，以及众人由衷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