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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3 魔术师的家)

    一艘船,顶著无数涡漩红星的天空,在狂乱的漆黑波涛间沉钝地摇摆其身。

    那是唯有堪称是船的粗略形状,没帆也没桨的巨大木船……将世界导向毁灭的「半闭之眼」根据地,愚人船。

    联系遍布浪沫的甲板及其下层的宽敞阶梯口,是两名「海因之手」谒见首脑「朋友海因」前,总会窃窃私语、交换资讯的位置。

    「──是──也──在──」

    在那里,穿著睡衣和拖鞋的一条摩芙,将昨天关于魔术师的后续发展,以及前不久得知的新事实,告诉她的同伴。

    「──的样子。」

    「喔喔。」

    尽管她天生嗓音细小,几乎揉碎在浪声之间,她身旁的骷髅马阿尔贝多仍听得点头摇身,乐在其中。

    「这案例,的确很难得呢。」

    「嗯,好像很难控制,我再想想看怎么办。」

    「嗯……第二个就突然这么急。毁灭的命运来得还真是不等人喔。」

    阿尔贝多又愉悦地摇晃起来。

    「嗯。」

    摩芙也轻点个头。两人虽方向一致,对于结果的期望却正好相反,反应自然不同。

    阿尔贝多心血来潮地随口问道:

    「后来,桦桦有发现那件事吗?」

    「没有。」摩芙重重摇了头。

    「桦桦的想法还是很单纯。」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为了小心起见,把魔术师叫来自己房间监视吧。」

    掺了些揶揄口吻的话,听得摩芙噘起小嘴。

    「因为就算桦桦看不穿,魔术师也可能主动改变状况。那个人的魔术虽然威胁不了我们『半闭之眼』,但还是不认识的流派,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漏洞。」

    「原来如此,确实是一点也没错。」

    在专门领域上,摩芙和他们口中的「桦桦」不同,洞察力强多了。

    阿尔贝多迫不及待似的蹬起蹄子,含著笑意说:

    「再说,如果有哪边真的需要处理,只要我亲自走一趟就行了。」

    但是──

    「不行。」

    这话却立刻遭到拒绝。

    「嗯?」

    「要是阿尔贝多也到外面去,我的力量会变得太强,桦桦可能会被我……」

    说著,摩芙用力摇摇头,强烈要求阿尔贝多绝不能那么做。

    「你怕杀了他吗?真是的。」

    接在那孩子气拒绝动作后的,是骷髅马的无情话语。

    「他只是个迟早会被你带上毁灭之路的人,又何必看得那么重呢……不过,这种话无论我说几千几百次,你也听不进去吧。」

    阿尔贝多扭过身,蹄子踏上通往甲板的阶梯,表示谒见前的资讯分享时间已经结束。接下来的,就只是向他们的主人禀报现况而已。

    在他身旁的摩芙,也同样登上宽敞阶梯,并坚决宣告:

    「嗯,绝对不会。」

    骷髅马再度叹气,且更深更长。

    「告诉你那一点点的机会,原本只是想激励你,想不到你会真的想抓住它……真不晓得是失败还是成功喔。」

    「阿尔贝多,你这是不打算阻止我的意思吗?」

    「是啊。因为你和看起来不一样,聪明得很呢。」

    这话让摩芙稍微嘟起了嘴。

    「──你不会做无谓的反抗或干扰,更是我们主人宝贵的『手』;当前来说,只要你继续将世界导向毁灭,我是没什么意见。」

    这时,话里的笑意戛然而止。

    「而且啊,摩芙。就算时辰到了,我也不会妨碍你的。」

    「……」

    马蹄穿过哑口的摩芙身旁,一阶又一阶地踏上湿濡的梯级。

    「我自始至今都相信,命运的力量,必将导致毁灭。」

    犹如朝向避不了的那一天,一刻又一刻地不断前进的秒针。

    「世界终要毁灭,毁于我们之手。这是无庸置疑的。」

    他的断言,使摩芙感到未来被命运编定的错觉,心生惶恐。

    「就算这样,我也绝对不会让桦桦……」

    尽管惶恐,她仍更坚定地发誓。

    「至少在海因大人毁灭世界之前。」

    「无所谓,你尽管试试看吧。」

    阿尔贝多以重拾笑意的声音,给予不知是鼓励或挑衅的答覆。

    尔后,两人的视线触及甲板,对话也因此中断。

    在大幅摇晃、暴露于狂风浪涛的愚人船甲板上,到处堆积著眼睛大小的金砂;远端,还有个冒风顶浪,有如小型剧场的角落。

    在遍洒危险红光的星空下、两人前往的舞台上,他,就在那里。

    那是,背对以银线绣上「半闭之眼」的黑幕,镇坐于到处镶嵌宝石的黄金座椅,满身壮观羽饰及夸张服装,自身更是以透明水晶组成的,骸骨。

    将世界导向毁灭的「半闭之眼」首脑──「朋友海因」。

    (嗯……枕头有点硬……)

    魔术师的早晨来得并不怎么早。

    (啊,对了……我借住在宿舍里……)

    魔术的仪式和研究,大多需要在夜间进行──尽管颂扬现代派,但那部分的惯例、习性等仍未改变──因此,起床时间是必然地晚;再加上八十辻夕子个人容易赖床,离早起更是无缘。

    (今天,我一定要带直会同学回去……可是要怎么跟他说呢……)

    睁眼没多久,难题就浮上尚未清醒的脑袋,令人难以抗拒回笼觉的诱惑。

    (……?)

    这时,将她地铺里的烦闷一扫而尽的──

    「喵咕咕咕咕~」

    (……喵咕?)

    就是传入耳里的诡异呢喃声。

    「呜喵喵喵~」

    (……呜喵?)

    那不是动物的叫声,无论是喵、咕还是呜,全都是字面上的发音。

    从那样的发音,魔术师夕子头一个想到的是──

    (她在念咒语?)

    然而,那诡异的呢喃声的力量,或者说投注其中的精神,似乎完全不足以引发超自然现象。

    说白了,就是傻呼呼、软趴趴的感觉。

    「呜喵呵呵呵。」

    夕子微微撑开眼皮,往不知是笑还是怪叫的声音窥探,然后在一小段距离外发现惊人的……对于曾经目睹各种怪异魔术仪式的夕子来说也相当惊人的画面。

    在依然阴暗,没有点灯的房间中。

    桌上的平板电脑散发著微弱的光线。

    照出傻笑著紧盯萤幕不放的一条摩芙。

    她的嘴,正细细地泄出意义不明的呓语。

    「不要啊喵~」

    「……」

    那女孩似乎刚起床,头发乱糟糟地。她沉溺在陶醉和愉悦中的模样,甚至在夕子心里立起一道障壁,不敢对她说话。说白了,她完全进入了旁人无法触及的自我世界。

    另外,在夕子看得见的平板萤幕上,播映的并不是会引起中毒症状的迷幻影片,而是虎斑猫叼住黑猫后颈,在同个地方不停打转的影片。

    「那是摩芙的兴趣……她很爱看猫咪的实况录影。」

    「!」

    夕子吓得抽了口气。在她背后的双层床下铺,以睡意尚浓的声音悄声说话的,是大摩芙一学年的室友,国小部六年级生草刈都。

    「只要发生不顺心的事,她就会像那样一大早就狂看猫咪的影片散心。」

    「那在散心……?」

    听都那么说,夕子的眼再次转向正面。

    「救命啊喵~」

    摩芙还在用软绵绵的声音,替边转边叫的黑猫翻译(似乎)。

    都躺著用食指抵著嘴,对夕子说:

    「虽然有点恐怖……可以的话,还是请你保密喔。」

    「唔、嗯……」

    就在夕子点个头,想钻回被窝里时──

    「──!」

    「……!」

    不小心和摩芙对上了眼。

    这下糟糕了。

    而背后──

    「唉……」

    传来都唏嘘的叹息,以及躲进棉被的声音。

    双方就这么对看了几秒──

    「……」

    「……」

    即使房内光线微薄,也能明显看见摩芙的脸愈来愈红,让夕子非常犹豫该不该顾顾她的面子,躲进棉被里。

    「……」

    「……」

    但是到最后,她的嘴──

    「……你喜欢豹的影片吗?」

    却自然而然地冒出这句唐突的话。

    摩芙更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心里做了怎样的调适,依然红通通的脸向下一点,小小声地说:

    「小豹的话,就可以。」

    几十分钟后,都再度睁眼时,影片观众变成了两个。

    八十辻家的宅邸是栋左右对称的大洋房,周边人烟稀少,位于多柏学院邻近地区。中午过后不久,夕子终于来到历史与学院相当的老旧铁栅门前。

    不知为何,直会桦苗和「星平线之梵」也与她同行。

    在餐厅用早餐时,表情隐约在傻笑的夕子,忽然下了重大决心般绷紧面皮──

    「直会同学,跟我来我家一趟。」

    半请求半强迫地这么说。

    「如果要向爸爸证明,外宿只是单纯因为和他吵架,带你和梵小姐一起去解释应该比较好。拜托你!」

    想到宝贵的黄金周假期又要耗掉一天,桦苗就一脸不愿。可是──

    「连梵小姐也要?话说回来,我干么要陪你解释为什么要离家──」

    「那是你昨天看见那个的代价。」

    夕子都这么说了,桦苗也不得不从,而且──

    「不管怎样,你都要配合我说的话,之后我会自己想办法。」

    「……这也是代价?」

    「嗯。」

    「……」

    还被逼著答应这种事。就这样,桦苗一边设法安抚有如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而气嘟嘟的摩芙──

    (如果不答应,以后搞不好会被这个不好惹的魔术师瞪死,还是先帮她解开误会好了……就这样吧。)

    一边如此说服自己。

    至于受托同行的梵,不知是否明白这趟究竟所为何事;即使到了夕子家门口,仍为能够连两天出门压马路,乐得神采飞扬。顺道一提,她还是把制服当外出服穿。

    「嗯~好棒的房子喔。好像回到以前一样呢。」

    「谢谢。」

    夕子轻声回礼后就开了门。

    叽叽叽。刺耳的铁锈摩擦声响遍周围。虽没有夸张到飞出满天蝙蝠或乌鸦,疏于整理的庭树在阴天微风中沙沙作响,也够应景了。

    然而,在声音渐淡时,树又不自然地摇动起来。

    『快进来吧。』

    紧接著,耳熟的男声深沉地响起。

    「「喔喔!」」

    夕子无视于桦苗和梵的惊呼,一听见那声音就拉下脸,并故意说给他们听地抱怨:

    「叫人不要随便用魔术,自己却用在对直会同学他们虚张声势这种小事上,这样真的很过分耶!」

    想当然耳,那没有得到任何答覆。

    「直会同学,拜托啰。」

    夕子重整心情似的严声叮嘱,也有种难以拒绝的压迫感。

    就桦苗而言,能回答的还是只有──

    「好。」

    一被带进门厅边的会客室,坐著等待的洋房主人就前来迎接。尽管他展开双手,却令人感不到一丝放松或亲切,反而浑身洋溢某种迂回的警戒或排斥。

    「欢迎。两位是同行吗?」

    夕子的父亲看来有些年纪,约五十上下;五官端正,但欠缺生命力,高瘦的身躯也少了支柱似的有气无力;请桦苗和梵坐下的动作虽有威严可言,但同样有浓浓的倦怠感……简单来说,他的整体印象就是一个「明明可以很耀眼,却相当黯淡」的人。

    「我是八十辻正典,夕子的父亲。」

    简短的招呼,也因那平淡声音显得空泛。

    「昨晚,抵抗我『探查』的人就是你吧,听说你是夕子的同学……虽然是担心女儿,做出那种事还是过分了点,我向你道歉。」

    「喔,没关系……」

    桦苗马上就接受了这个眼睛盯得比低头更有力的道歉。看样子,这位重视女儿的父亲并不知道他打道回府(?)后发生了什么事,让桦苗终于放下心中大石。

    不知其多余担忧的正典,待三人在桌对面坐下(夕子也坐到桦苗那一边),就当著他们的面伸指点上黑檀桌面──

    「──30、31、35F、38V、40──起术──」

    以指尖绕转出小型五芒星,发动魔术。

    (他从刚才就不当一回事地在外人面前使用魔术耶……真的想对外行人虚张声势吗,应该不会吧?)

    即使正典的态度和夕子抱怨的雷同,桦苗依然礼貌性地低头致意。

    「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直会桦苗,这边这位是梵小姐。」

    而梵对那些魔术不放在心上,看著五芒星的光芒,模仿身旁的人说:

    「你好,我是这边这位梵~」

    正典似乎察觉他们的视线,嘴角带点讽意地说:

    「如两位所见,我们『无信者魔术结社』的魔术,手法并不独特,完全是沿用老派术式。就算两位利用我女儿摸到这里来,恐怕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原来平淡的语气忽然充满敌意──看来他展示这些魔术,从一开始就是怀著这个心──夕子气得直喊:

    「爸!」

    正典没为那尖锐叫声退让,反而往女儿瞪回去。

    「你说要和我解释清楚,那你带他们来是要做什么?不管他们是哪流哪派,我们结社也没有大到能够提供人力或物力的帮助啊。」

    依旧排外的态度,让夕子小嘴一抿──

    「……」

    然后重整旗鼓准备反击,娓娓道出前言:

    「……也没有要做什么。你从以前就啰哩啰嗦地要我带『可以保护我们「无信者魔术结社」永远存续』的人回来,我就照办了啊。」

    「什么?」

    只见夕子准备大战一场般,将特大号的炸弹砸向疑惑的正典。

    「没错,这个直会桦苗……就是有资格和我订婚的人!」

    「……」

    「……」

    「……?」

    正典和桦苗,甚至梵,都在沉默中思考那句话的意思。

    「啊?」

    「啥?」

    「订婚……喔喔!」

    接著目瞪口呆地看著彼此,只有梵拍了一下手。

    正典像是被这一拍打醒,起身就骂:

    「你你你没事胡说八道什么!我不准,绝对不准!」

    夕子也跳下椅子,正面对呛。

    「你自己不是说,要让结社延续下去,就一定要找一个懂魔术又条件好的人才入赘吗!现在我带来了啊,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而且还想趁机一吐为快似的说个不停。

    「你自己也知道吧!昨天的『探查』对他没用,还轻轻松松就看破我的『驱人』!这样的人不是正好符合爸爸的条件吗!」

    但正典也不是会被女儿压著骂的人。

    「管他合不合条件,你现在谈婚事太早了吧!」

    当然,夕子绝不会在这时候后退却。

    「是你自己要我早点找的耶,想反悔是不是!」

    「我是因为魔术师很少,要找很多年才提早提醒你的啊!」

    「完全符合爸爸条件的人,和我会选的人怎么可能一样!」

    「宁愿放纵你乱来的人吗!」

    「比你更懂得变通的人啦!」

    桦苗没理会吵到额头都快碰在一起的父女俩,为自己的问题伤脑筋。

    (她是要我配合这个啊……)

    夕子当然不是认真的,只是拿来对付父亲而已。但尽管明知如此,自己表面上还是被她当成未婚夫,要是被摩芙知道了──

    (铁定没命。)

    比世界毁灭更实际的恐惧汹涌而上。桦苗虽想劝架,但很不巧,他口才并不好。

    (如果只是说「先冷静一点」,矛头搞不好会指到我身上。)

    所以,桦苗决定等他们吵累了再说。

    一旁,梵的嘴则是不停对吵闹不休的两人发出感叹。

    「喔喔~喔喔~」

    就这样,过了没几分钟时间。

    争吵结束得意外地快。父女俩似乎都不习惯长时间大声争执,没多久就上气不接下气,在椅子瘫坐下来。

    打破这找不到时机开口的沉默(虽然八十辻父女都喘个不停),给他们制造另一个冲击的,是突然不安于座,左顾右盼起来的梵。

    她短短一句──

    「刚才的茶和点心怎么还没来呀?」

    「「!」」

    就使父女俩大受震撼。

    「茶和点心?」

    桦苗听不懂梵在说什么,也不知道那两人反应为何如此激烈,傻著一张脸。而正典手拄桌面向前倾来就问:

    「你怎么……!」

    但喉咙一时哽住。顺过呼吸后,他明显表露戒心,重新与梵面对面地问:

    「你从声音和指令字串……就知道我发动的是什么魔术吗?」

    桦苗侧眼瞥视,发现夕子的表情和父亲一模一样。听正典提及「魔术」,才终于想起──

    (啊,是在说刚才他对桌子用的那个?)

    梵毫不装腔作势,一派轻松地回答:

    「还好啦~虽然有点歪、有点破碎,看得见缝隙……啊,来了来了!」

    这时,门彷佛顺应她的期待般打开了。

    奇妙的是,只见到一只托盘浮在空中。梵说得没错,托盘上有几个散发红茶香的杯子,和盛在盘上的饼乾。

    唯一状况外的桦苗,对眼前景象感到惊奇之余,发现有些烟雾状的东西,在托盘底下托著。

    「喔喔,好像魔法喔。」

    并率直地说出对魔术师最失礼的感想,让吵累的父女俩同时揪起了脸。

    尽管如此,正典仍故作平静地以手指拨开烟雾,将托盘置于桌面。

    「请用。」

    「谢谢伯父。」

    桦苗伸手就抓起茶杯,一点也不客气。

    这模样,全被正典盯在眼里。

    (这个男孩看起来……和她不像是同个程度的魔术师。)

    只是,他胆敢大大方方地踏进其他流派的魔术师家门,露了两手给他看也泰然自若──具体而言,现在还呼呼地吹著热红茶──给人难以估量的感觉。

    (而且,他还躲过了我的「探查」……但光是这样,夕子就要认他作丈夫?)

    想到这件事,正典身为父亲的怒火又熊熊燃起。为了让从刚才就一下激动一下错愕一下疑惑的情绪冷静下来,正典也往红茶杯伸手。

    「!……」

    「啊……」

    结果,夕子似乎也有同样想法,并做了同样的事,两人眼睛因此对上。稳下情绪后,正典说道:

    「你也喝吧。」

    「……」

    夕子没回答,点点头就拿起茶杯。

    梵对这对父女的一举一动完全不在乎,将饼乾扔进嘴里。

    「嗯,好吃好吃。对了──」

    并粗鲁地边嚼边问:

    「夕子用的是『架空五芒星』,正典用的则是正统的『书式』嘛。『无信者魔术结社』的老派和现代派,该不会就是这样分的吧?」

    「!」

    又被梵冷不防说中底细,让正典差点就把嘴里红茶喷了出去。他急忙用眼神问夕子是否泄漏结社的秘密,而夕子当然是拚命摇头。

    梵仍悠悠哉哉,彷佛只是猜测饼乾品牌似的说:

    「我啊,因为知识有一~点点过时,所以不知道灵占‧八十辻的『架空五芒星』现在到底普及到怎样了。」

    「八、八十辻灵占是我的曾曾祖父。」

    夕子鼓起勇气,替态度轻松得像闲聊的梵作补充。

    「『架空五芒星』是他发明的。由于难以驾驭,结社里还一度失传,最后是家母复原的。」

    「是喔,你妈妈真厉害。」

    「是啊。可惜,她已经去世了……」

    骄傲、欢喜和悲伤,三种表情在夕子脸上变换不定。

    正典装作没听见,放下茶杯打断对话。

    「恕我冒昧。」

    是时候导正这场对谈的方向了。于是,正典直捣核心。

    「可以透露你们结社或流派的宝号,让我长长见识吗?」

    对于如此魔术师都会提防的问题──

    「好哇。叫做『半开之眼』。」

    梵答得是直截爽快。

    那不遮不掩的态度,和言词迂回的正典完全相反,让桦苗又是一阵感佩,或者说讶异。

    「八十辻那时候也是这样,人家要你说,你就说啊?」

    「因为这没什么好瞒的,卖关子也没意义嘛。」

    即使可能惹来正典的不悦,梵仍将她最直接的想法说出口。

    桦苗也没多作顾忌,点头说声「原来如此」。

    「比起一直注意哪些话不能讲,有问就答的确是轻松多了。」

    「没错没错。」梵大方同意桦苗的想法后,往丰满的胸「啪!」地一拍。

    「我们『半开之眼』啊,才没有什么好怕的呢!」

    见到两人如此乐天的对话,正典又向女儿喑使眼色。

    (半开之「眼」?从没听说过。)

    夕子也发觉父亲心中的疑问。

    「……」

    不过她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只好别开眼,保持沉默。

    (能吸引自以为是现代派的夕子,难道是近年成立的流派?)

    然而,曾曾祖父八十辻灵占尽管技艺精湛,却也只是个知者自知的人物;讲难听点,就是并不出名。但他们(桦苗当然也被正典当成同一派人物)却想也没想就提起了他。眼前两人的存在,开始使正典感到莫名的怪异。

    「可是,梵小姐。」

    这时,虽然夕子完全没有帮父亲说话的意思,也为过去只稍微提过的不平衡之处提出疑问。

    「你都知道我的曾曾祖父,却对魔术结社的常识知道得不多,这是为什么?」

    「一言难尽啦~今天陪你来这里,就是想多了解这方面的事啰。」

    为了摸清这名悠然答话的可疑少女,正典从浅层中的浅层开始问起。

    「那么,你们『半开之眼』是老派还是现代派?」

    「?」

    「?」

    梵和桦苗都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

    「……」

    魔术师父女也疑惑到不禁对看。

    于是正典再一次以他们的常识发问,只是声音有点抖。

    「……那、那么,你们对『业(karma)』是怎样的看法?」

    「?」

    「?」

    梵和桦苗还是愣愣地看著他。

    这让正典忍不住对女儿问出并非指责的真心疑问。

    「你到底带了什么人回来啊?」

    「……」

    夕子也哑口无言,连混都混不过去。

    正典两掌叠在桌上,满面疑惑地开始解释。

    「你们的想法可能和我们类似,不过……如你们所知,所谓的魔术,是藉由模仿万物机理或应对个人本质,发显一定超自然力量的东西。」

    桦苗一句也听不懂,没有反应。

    梵不知明白多少,头「嗯嗯嗯」地点得很随便。

    正典为双方的态度恼怒至极,但仍强忍著继续说下去。

    「而我们魔术师,就是依循那种看不见的定则,跳脱一般物理方式,以超乎常理的神秘术法,使用各种魔术的人。」

    正典先忽略没反应的桦苗,对梵更进一步地说明。

    「但是,在这一两百年间,那些术法开始出现反常现象。」

    「嗯嗯嗯,什么现象?」

    这回,梵出声发问。

    桦苗还是一样没反应。

    正典咬牙忍耐,继续说:

    「我们自古流传的术法发显的程度,开始显著下降;下降到无论是久远的大魔术,还是各式各样的小把戏……不是效果微弱,就是根本无法发动。这种事,在长达数千年的魔术史上从没发生过类似案例,简直是天大的异常事态。」

    「嗯……?」

    梵的声音开始有些认真的味道。

    桦苗还是一样。

    正典似乎是愈说愈激动,语气节节加重。

    「经过几番争执,魔术师们终于打破结社和流派的藩篱,合作进行各种议论、研究和验证实验;花了数十年,他们总算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

    「──『业』?」

    梵接话,正典点头(桦苗以下省略)。

    「没错。由于人类占了这个世界太大一部分,万物的规律开始紊乱,以原有规律为基准的术法自然发挥不了力量。这是当时最有力的假设。」

    「……嗯。」

    梵稍歪起头。

    桦苗粗略地整理结论,问:

    「所以,原因出在环境的破坏?」

    「破坏环境的行为,产生了与自然相反的力量,且逐渐淹没了这个世界。人类侵犯自然,最后自食恶果……『业』这个名称,便是由此而来。」

    桦苗敏锐的归纳,让正典意外地再做了些解释,并且──

    「可是。」

    将话题拉回原点。

    「你们的结社真的不知道这种常识吗?无论是明暗教会、黑白各派还是流浪的隐士,只要和魔术相关且有人知道其存在的,都应该有收到关于这些研究和结果的布告啊?」

    「反正我是新人,对不起。」

    桦苗不知为何道歉。

    「嗯嗯……?」

    这次换夕子对头歪得更厉害的梵说:

    「简单来说,老派系统用的是后人提倡『业』这个论点前的术法,而现代派指的就是之后创立的所有新型方式。」

    以现代派自居的夕子,有些骄傲地按著胸口说:

    「因此,同个结社或流派中,出现老派和现代派并存的状况也不奇怪。不过呢,死守古法的老顽固还不少就是了……」

    「既然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应该可以归为现代派吧。」

    相反地,正典则是明摆出瞧不起现代派的姿态,冷冷说道。

    事到如今还如此露骨地挑衅,夕子又气得脸红脖子粗。

    「~!」

    对于这对在说明时也针锋相对的父女,桦苗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马虎地想:

    (如果说哪边都无所谓,两个都会生气吧。)

    因为对他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事。

    (话说回来,八十辻这家伙只是为了呛她爸就说要和我订婚,那她有仔细想过以后要怎么收拾残局吗?)

    桦苗一点也不想再卷入这对父女的战争,也不愿冒著这场婚约闹剧误入摩芙之耳的危险。眼前实存的恶梦,让桦苗开始打算趁对话戳破夕子编的谎──然而,他不是个会将忧虑和疑念放在心上的人。

    (算了,反正她爸好像也开始起疑了,不用想太多吧。)

    到头来、辽是做出了如此乐观的结论。

    这时。

    他身旁。

    「嗯。」

    梵短而有力地点个头。

    (她嗯什么?)

    想这么问时,只见她对直视而来的老派魔术师八十辻正典,同样短而有力地说:

    「你说的『业』,完全不是那样喔?」

    梵居然彻底推翻了正典的话。

    魔术师父女起初还没能听懂,皱眉看著她;但随著反覆咀嚼并确定她的意思,表情也从怀疑渐染愤怒。

    「……你那是,什么意思?」

    正典压低音量反问,反而显露他怒气多么地重。

    至少,交互查看梵与正典的桦苗,有这种感觉。

    (奇怪,情况怎么突然不太对……?)

    魔术师是一种将探求与传承视为生命意义的生物。对他们而言,先人投注庞大血汗与时间才建构出的理论遭人轻言推翻,简直是最大的侮辱。

    就连邀她上门的夕子也是如此。

    「请问,你这样说有根据吗?」

    尽管用词客气,实际上却是质问。

    但是,即使面对如此无形的压力,梵仍是若无其事;并和抛出问题发言时一样,笑呵呵地在桦苗肩上一拍。

    「麻烦啦。」

    「咦?」

    话锋急转过来,吓得桦苗发出滑稽的问声。在魔术师父女尖锐注视下,桦苗不禁张手挡在身前。

    「麻烦我什么,我连你们在讲什么都听不懂耶,要怎么解释──」

    「不用解释呀。」

    梵轻松地说:

    「拿证据给他们看就好了嘛。」

    并以食指指著桦苗鼻尖。

    「只要是够水准的魔术师,应该看一眼就多少有点感觉,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吧?要是完全看不懂,跟他们讲再多也没用。」

    (怎么没事又说这种刺激人家神经的话啊!)

    为梵的旁若无人捏把冷汗时,桦苗终于反应过来。

    「……你是说,给他看那个?」

    「嗯。」

    梵大大点个头。

    「只要你想让他们看见,他们就一定看得见喔。」

    和名字一样,梵依旧没有隐瞒的意思,不过──

    「这样好吗?」

    桦苗还是有所踌躇。

    其一是由于,在这里那么做的感觉和「星球」上不同,就像新手将作品摆上展览会一样提心吊胆;其二是因为,这说不定会让魔术师和订婚那些事牵扯得更加复杂。

    说穿了──

    「别管啦,快点。」

    就是被梵这么一催,就算不情愿也会照办的小烦恼。

    「那我开始啰。」

    预告之后,桦苗将食指伸到眼前,自己与紧瞪而来的正典中间的位置;夕子从旁投来的强烈目光,也刺在脸颊上。

    「嘿呀!」

    桦苗轻声一喊,同时──

    铿!

    他们「半开之眼」所掌控的力量,象徵焦点稳定的秩序的「十字印」,现于空中。

    「「!」」

    以桦苗而言有点小,只有巴掌大的十字印,让魔术师父女几乎看穿了眼。

    正典有如见到可怕的力量,面容战栗。

    夕子彷佛见到未知的力量,神色惊叹。

    一会儿后,正典总算张开颤抖的嘴问:

    「那是、什么?」

    相对于那勉强挤出的问题,梵十分明确地回答:

    「十字印。」

    「十字、印。」

    支吾复诵的,是夕子。

    「居然有……这种事。」

    震愕呢喃的,是正典。

    十字印在两人视线中不摇不晃,稳稳地定在空中。

    见识十字印,给魔术师这类人的刺激似乎太强了点。

    那「力量的呈现」瞬时夺去八十辻父女的心。两人原先的激烈争执,和夕子作为武器的婚约话题,全都被虚脱感放逐到最无谓的角落去。

    (那也是……魔术吗?)

    正典简单几句话送走桦苗和梵,独自留在会客室里深坐椅中。夕子送他们出门后似乎是直接回到自己房间,没进过会客室。

    (这也难怪。)

    作父亲的难免挂意女儿,但身为魔术师的他,心思还是放在十字印的模样上。

    正典的「书式」是以手指动作,夕子的「架空」则是在五指尖之间,构成各自所认为最合适、最完美的五芒星。

    然而「业」造成的杂讯或误差遍及世间万物,五芒星一旦发显,也必定会受到影响,产生歪曲──他们,是这么认为的。或者说,曾经是这么认为的。

    这现象极为普遍,并不限于「无信者魔术结社」的魔术师,无论能力多么高强的魔术师、规模多么大的魔术也无法避免。

    (明明是这样的……可是那怎么……「十字印」……居然有那么美的东西。)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图案极其单纯,只是两条线交叉成的十字;但别说看不出半点歪曲,还相反地充满著压倒性的方正之美。

    那是无数魔术师自古梦寐以求,近来更因为「业」的影响而加深渴望,象徵自身魔术的「完全调和的图形」。

    (他们还那么小,怎么……?)

    正典祈祷似的交扣十指,抵住额头。

    不知是焦虑或嫉妒的火热情绪,从他以为早已乾涸的心底滚滚涌上。当时过于震撼,很快就打发桦苗和梵回去,让正典现在有些后悔,甚至打算请回他们问个明白。可是──

    「我哪能那么做啊!」

    正典低声怒骂。不过,假如真的促成夕子和桦苗的婚事──尽管在对话中,也曾怀疑那只是夕子编的谎──不就有机会研究他们了?在如此诱惑煽动下──

    「怎么可以!」

    为了女儿,正典又破口大骂。传承历代知识的魔术师,和扶养独生女的父亲两种身分,使他天人交战,僵著动也不动。理智虽告诉他,矜持愚昧可笑、私情不值一提,但他现在没有心力决定自己该往哪条路走下去。

    所以,他只能乾坐在椅子上,感受自己对那曾经如此接近、众人无不渴望的美丽图形,投注遥不可及、不断膨胀的幻想。

    不过,僵著不动让他想到──

    (先别管我自己,夕子她怎么想?)

    更甚于那些想法的巨大感情,如乌云般在他心中扩散开来。

    那阴喑沉重的情绪,名叫──惶恐。

    乌云没有因为扩散而稀薄,将他的心逐渐抹黑。

    (如果夕子被那种美诱惑,和她当未婚夫带回来的那个男孩子……)

    正典有预感,经过数百年光阴传承至今的「无信者魔术结社」……如今世上仅剩两人的魔术结社,即将面临决定性的一刻。

    咕噜。

    正典不自觉地缓缓咽动乾渴的喉咙。

    祖先苦心构筑的成就,就要毁在自己这一代。

    不仅如此,那和他妻子的死不同,并非因意外而丧失。

    那是,将使他从探求与传承等魔术师的存在意义上消灭的东西。

    名叫梵的少女,在言行间表现的确信。

    名叫桦苗的少年,所创造的美丽图形。

    在这两者柔声呼唤下,目光很容易遭到吸引的──致命的东西。

    也就是,会将自己传承之物变得毫无价值的──真相。

    现在开门追上他们,便能够得到的──知识。

    更加卓越、深入、强大的魔术体系。

    当他拚命压抑如此不断膨胀的苦恼时──

    「就要毁了。」

    从远处窥得他们所有谈话的年幼少女,刺出这样的话。

    「!」

    「你长久保护的结社,就要毁了。」

    彷佛搓合他所有不安、能将其内心染黑的声音,传进耳里。

    正典猛一站起,环顾四周。

    「谁!」

    声音没有回答。

    只是,彷佛要折磨、诅咒他一般继续响起。

    「八十辻夕子的心,已经被不偏不斜的真相牵走了。」

    「住口!」

    即使梧住双耳,也阻止不了那声音。

    「拜托,别再说了!」

    痛苦得几乎涨破的心,逐渐在胸口形成某种形体。隐隐闪动著逐渐浮现的,是个散发阴暗预感的,纹章。

    「躲也没用的。」

    「唔、唔唔……」

    正典踉跄地抓住闪动纹章的胸口,撞上窗边的墙。

    「夕子,是我们的……」

    呻吟之余,正典发现可窥见阳台的大窗外,站了一个人。

    不,是飘在空中。

    一名整个头罩在兜帽底下,身披斗篷的少女。

    包覆其娇小身躯的暗色斗篷上,到处是散发薄光的漩涡纹样;兜帽正面的单一纹章,闪动著特别不祥的光芒。

    痛苦挣扎的正典胸口,也明确地浮出同样的纹章。以扁平的钝角等腰倒三角形为主体,中间有几个同心半圆──

    也就是,「半闭之眼」。

    无情至极的宣告,从那光芒底下飘降而来。

    「在那瞬间,八十辻夕子就对只有历史可取的魔术幻灭了。」

    「啊啊、啊……」

    正典已经没有力气或精神反驳她。

    少女的话语具有「半闭之眼」的咒力,能将人心的均衡强行偏向否定、退化、消极的颓废状态。接著,要将偏斜推至倾倒,顺势再扭成涡漩的最后一把,来了。

    「八十辻夕子,正要离开房间。」

    「夕、子……」

    「离开以后,她再也不会回到你身边。」

    「啊、啊……」

    正典无力地跪下。

    破碎的心,产生了力量。

    足以牵动世界的,命运的动力。

    少女手上那顶端盘结齿轮与发条、混同机械与魔法的长杖,慢慢伸向垂头跪地的正典、在他胸口闪动的纹章。

    「来……『半闭之眼』所注视的人啊……动起来吧。」

    咒力顿时伴随强烈闪光爆发。

    磅!

    落雷或爆炸般的震耳破裂声轰然迸响。

    正典全身溅出火花,残渣般的固态物体在地上弹跳、滚动。它们,都是些螺丝、齿轮等黯淡无光的黄铜色零件。

    前一些还没停下,地上又多了几个新的。

    下一次,它们增为十个,散落一地。

    随后又增为百个,掩盖了房间。

    「唔唔、唔……」

    金属的漩涡,以双手捂脸的正典为中心快速涡漩,逐渐遮蔽他的身影。

    不久,房中响起巨大沉重、金属与金属的摩擦声。

    命运的齿轮强行错开的声音。

    「唔、啊啊、喔喔喔……」

    金属漩涡的中心,如今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其内闪动的纹章,照亮构成漩涡的金属零件。

    少女朝它们投出最后一句话,使其启动。

    「你长久守护的东西,已经毁了。」

    「────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正典的答覆,是竭力的咆哮。

    将世界导向毁灭的命运之兽「死像」,于此诞生。

    背后漩涡纹不断旋转的「海因之手」一条摩芙,从空中居高临下地看著八十辻正典在尘烟中改变形体,呼吸有些急促。

    「呼……呼……」

    她紧抱长杖,缩起藏在飘逸斗篷下的肩,娇小的身子在风中显得更为脆弱。对于以绝望污染人心的避讳,以及咒力解放后的放松──

    (这真的……)

    摩芙拚命压下「很讨厌」的想法。心里一旦产生这样的缝隙,就不能再当引导世界随命运毁灭的「海因之手」,届时连那渺茫的机会也永远不会到来。绝绝对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于是,摩芙调整紊乱的气息,静静深呼吸。

    「哈啊──、──!」

    将不知是第几千次的吐息收紧,刻于胸中。

    (我非得这么做不可。)

    无论身心遭受多大的煎熬,无论实际上多么抗拒,小小的「海因之手」一条摩芙,说什么也不会向他人求救。

    因为能够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桦苗和梵,慢条斯理地走在返回宿舍的路上。

    对于那场谈话的结果,桦苗仍是摸不著头脑。

    「能把婚约的事搓掉是很好啦……」

    于是,以暂且解除了的危机提词后──

    「可是梵小姐,你个性是不是很糟啊?」

    问了这种问题。虽然完全不懂问题出在哪里,至少从魔术师父女的脸色,看得出自己似乎做了很残酷的事。

    「哪有人问本人这种事啊。」

    梵先这么提醒,接著大言不惭地说:

    「这个嘛,我应该是真的抱著刺激可疑人物的心态吧。像你也说啦,你觉得某人身上可能有『半闭之眼』,可是在他能变成死像前又看不出来,那么……」

    「那么?」

    「就乾脆挑衅他,让『半闭之眼』活性化到看得见的程度嘛。」

    「你个性真的很糟。」

    桦苗双肩一垂。假放完以后又得在班上和夕子碰面,不晓得会多尴尬。

    梵大不相同,毫不在意地手指点著下巴说:

    「可是,到最后还是没看见耶。班上有个魔术师这种事,巧得实在很可疑。真的是想太多了吗?」

    「是的话,那当然最好。再说,八十辻是魔术师也无所谓吧,对我们又没有什么问题。」

    「这样想不太好吧。」

    对于桦苗,梵开玩笑地提醒:

    「而且有没有问题还很难说喔。夕子见到魔术师都会流口水的十字印以后,应该会很积极地接近你吧。结婚的事说不定会成真喔?」

    「那真的很伤──」

    由衷叹息的桦苗──

    「──呃!」

    忽然有种脚底触电的感觉,急忙踩住脚。

    「怎么啦?」

    当梵觉得奇怪而这么问时,他已经一八〇度迅速转身。

    (我记得这种感觉。)

    与自己常踏循的「既之道」相当类似,又有所不同的感觉。

    在不久之前的某事件中,似乎也「见过」同样的事。

    「梵小姐!」

    叫喊的同时,桦苗点起胸前的「半开之眼」。

    视野豁然开朗,感官也更加敏锐。

    「咦,该不会真的来了吧?」

    梵惊讶地转身,望向某洋房的位置。

    桦苗也顺著在同样方向感到的路线,抬头看去。

    那东西,正在两人视线所指之处的低矮街坊中挺起身躯。

    「出来啦!」梵忍不住叫出声。

    高扬的蒙蒙尘烟中,听不出是机械运转或重物摩擦的尖锐声响骤然迸发。

    片刻,挟带强烈寒意的冲击波,如狂风般四面八方地扫过周边一带。

    行道树上的鸟群一哄而散,车辆在车流稀少的马路上左右飘晃。

    那巨大的物体,无视于骚嚷渐增的人们与街坊,开始移动。

    它是歪曲的命运、连锁的起点,引导毁灭的命运之兽。

    桦苗将那再次见到的怪物之名,沉重地低喊而出。

    「……『死像』!」

    「怎么现在才来?」

    桦苗早已丢下纳闷的梵,拔腿狂奔。

    「走啰!」

    「哇,等一下!」

    梵急忙环顾四周。

    「呃……有了!」

    接著跑向在一旁找到的大楼高墙,将手掌贴上冷冰冰的混凝土。掌下的部分随著推回的动作隆起,化为门把;转眼间,墙上已浮出一扇白门。

    正好从前面不远处路过的老人目睹这魔法般的景象,呆若木鸡。

    「请当作没看到喔,喔呵呵。」

    梵笑嘻嘻地这么说,开门跳了进去。

    门一关就消失无踪,紧接著──

    「我来啰~」

    不知是山羊还是绵羊,长相正好在可爱与不可爱交界上的手偶,从桦苗肩上探出头来。

    桦苗点个头,拋开前次事件以来的踌躇,让「半开之眼」的力量流注全身。

    「好!」

    并往引领疾奔的脚下打出十字印,剎那间就被抛上高空,周遭景物以惊人速度向下流逝。在抛物线顶点,睽违一阵子的,就要坠落的漂浮感中──

    「对了,这个出来以后,别人真的看不见吧?」

    桦苗指著在胸口发光的「半开之眼」问。

    正从他肩上冒出来的梵小羊,灵巧地摔了一跤。

    「这种事在行动前就要问清楚了吧?算了,果然很像你。」

    「还有那个,其他人是真的看不见吗?」

    桦苗向下扫动视线,城镇中央开始飘起蒙蒙薄烟。即使位在高空,也能听见到处传来人们的叫嚷,看见他们东奔西跑的样子。

    「实在不太像耶。」

    「你放心,他们看不见死像本身。刚刚你也感觉到命运的余震了嘛,他们只是反应比较大,吓得惊慌失措而已。」

    「『而已』啊……嗯?」

    那摇晃的巨大物体,从尘烟中露出一小部分。

    「就是它吧!」

    桦苗朝脚下打出十字印,在空中静止,并扫视上下左右,搜寻「海因之手」的身影。视线所及范围内,找不到那名可能会随时攻来的少女。

    (漩涡妹妹会躲在那附近吗?)

    桦苗也不懂自己为何会那么关注那名少女,还与日倶增。

    在他肩上,梵小羊伸出没有手指的手说:

    「啊!出来了。」

    见到那爬出尘烟的巨大物体,以及它伸出的手──

    「长得跟上次完全不一样耶?」

    让桦苗纳闷地问。

    现在,位于他们眼下的死像,与先前称不上人形的破布妖怪一点也不像。形状更为具体,甚至有些滑稽;构成身体的部位,还是桦苗眼熟的东西。

    整体形状,简直像只背了龟壳的章鱼。

    相当于龟甲的疑似本体部位,是他们才刚待过的八十辻家的洋房;挤出墙缝或地板裂孔的黑色肉块,形成一条条粗大的触手。

    从它身上,见不到破布妖怪那样的不稳定、不成熟的感觉。它拥有呼应其巨大体积的厚重感,且卖力地伸出触手,一点一点确实爬出自己原处的建地。

    「八十辻的家变成死像了?」

    「嗯……被『半闭之眼』寄宿的人不只变成死像,还和他认为的毁灭象徵──或者说,在他心中等同整个世界的东西同化了……是因为『海因之手』更懂得怎么习惯制造死像,还是说,那才是死像该有的面貌呢……?」

    「没时间慢慢分析了啦。」

    桦苗对叉著手念念有词的梵小羊这么说,并消除脚下的十字印,下降一段距离再往背后打印,加速、降落。

    「我问一下喔,那是八十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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