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清醒的时候，旭日才刚刚破晓。
爬下柔软舒适的弹簧床，妮娜立刻换上放在床边的衣服。那套衣服的上衣和海军水手服有些相似，但下半身是裙子。除了衣服以外，旁边还放有一双袜子和皮靴，妮娜也毫不客气地拿来用了。她不晓得这身衣物是谁帮她准备的，她只觉得这身衣物的搭配有点奇怪。
之后，妮娜在衣柜里看到了一个背包，里面塞了可以用来换取食物和钱财的东西。
妮娜走出木屋，看到机车停放在庭园里，那是她之前弃置在教会的东西。只要有钥匙的话应该就能发动……妮娜准备回到木屋里寻找机车钥匙。
正当她要转身回房时，忽然撞到了一个人。
「早安啊。」
是桃乐丝。
桃乐丝似乎才刚睡醒，身上只穿着就寝用的朴素内衣裤。桃乐丝豪迈地抓着一头乱翘的头发，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举止十分悠闲。
妮娜感觉身上流出了不快的冷汗，她故作镇定地打了声招呼。
「……早、早安。」
桃乐丝揉着惺忪睡眼说。
「其实你也没必要像小偷一样偷偷摸摸地离开吧？」
妮娜心想，当然有必要。
「被我说中了是吗。」
「呜……」
妮娜本想掩饰自己的企图，没想到被桃乐丝看穿了。
她感到既羞愧又尴尬，整张脸羞得红通通的。脸上越是显现出焦虑的情绪，羞愧的心情便越加强烈，形成永无休止的尴尬气氛。
「想离开的话跟我们说一声就行了，只要你开口，我们也不会强留你。或者，你也可以干脆在那间房里住下来，不过要付房租就是啰。」
妮娜并没有点头同意。
「还是，你不想和我们这样的人在一起？」
桃乐丝说中了她的心声，但她不敢承认，她觉得自己的意志实在很薄弱。
妮娜撇过头不再看着桃乐丝，她试着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她很害怕桃乐丝的眼神，桃乐丝的眼神并不污秽、也不暴力。她只是没办法承受桃乐丝那双过于真挚的眼神，可以感觉到对方想要听到她的回答。这就好像，没错……就好像小时候做错事时，被母亲责骂的感觉一样。
妮娜其实是不想回答的，她的嘴巴却在不知不觉间开口了。
「我……」
妮娜明知这句话一说出口，自己可能会受到残酷的对待，但她还是说了。
「我很讨厌驾驶战车的人。」
妮娜过去在村子里的立场十分严峻。
战车队利用她，村民也轻视她。妮娜既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也没有人愿意了解她，那段日子令她非常难熬。
即使如此，妮娜依然无法讨厌那些村民。因为那些人和自己同样是弱者，他们都是遭受迫害才会导致心理扭曲。妮娜认为，真正可恨的终究是老大率领的战车队。
可是妮娜也无力改变什么，她过着这种生活将近五年之久。
在战车队的横征暴敛下，村子迅速陷入了萧索的窘况。村人的钱财和粮食几乎被战车队搜括一空，严重的饥馑和贫困害得村民叫苦连天。有些村民受不了苛政而下山逃跑，逃亡的人一旦被抓到就会受到严惩。就算侥幸逃过一劫，他的近亲也必须代为受罚。到后来，有些村民甚至下山作奸犯科，好赚取更多物资钱粮来孝敬战车队。
不久，战车队的老大开始自称村长。村子完全屈服于战车队的支配之下，俨然成为一个小型的王国。在那里，男人都被当成奴隶使唤，女人则怕得不敢踏出家门一步。
那段日子里，妮娜持续待在魔动战车的底端咬牙苦撑，她没有别的选择。妮娜偶尔会在没有其他队员的场合和女性炮手闲聊几句、聊以慰藉。
就在妮娜来到村里的第五个年头的春天，这种生活终于到了尽头。
她已经过了十二岁的生日，但周围的人仍以为她的年纪比实际年龄还要再小两、三岁。长期的营养不良造成妮娜身材矮小、瘦骨嶙峋。
那一天，妮娜同样坐上了战车。野战车的攻击通常都有一个固定的周期，村子前几天才遭受强大的袭击。当然，这种情况众人早就习以为常。妮娜原以为，只要没有什么太大的失误，这次也能在没有伤亡的情况下解决战事。唯一的不安因素，就是妮娜腹部的疼痛始终无法平复。
这是足以致命的不安因素，妮娜迎接了第一次的月事。
女性在生理期间魔力会大幅衰退。这在魔女之间是普遍的常识，但妮娜实在太过瘦小，根本没有人发现她开始有了生理现象。
结果，战车失去动力无法运转，村落受到野战车的严重摧残。等到太阳下山，野战车收兵回巢时，两百多位村民中总共死了十二名大人和孩童。
大家理所当然地把责任推到妮娜身上，村民失去了对战车队的敬畏，老大对此气得暴跳如雷，把妮娜吊在树上当作惩罚。
出乎意料的是，有人对妮娜伸出了援手。
深夜被人摇醒的妮娜，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被吊在树上。把妮娜从树上救下来的是那位女性炮手，她把防身用的魔法板和少许金钱，连同魔动机车的钥匙交给妮娜。
妮娜还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位女性炮手一面警戒四周、一面叙述情况。根据她的说法，死去的村人之中似乎有战车队的摇钱树，失去摇钱树的老大怒不可遏，决定要杀掉妮娜。
「所以，你赶快逃吧——」
那位女性炮手说完后，送妮娜骑上魔动机车离开。
然后，妮娜一路颠沛流离至今。
那位拯救自己的女性究竟怎么了……这点妮娜并不清楚，她也不愿去想像。只不过，那位女性的行为对战车队来说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战车队失去了动力手，在村子里的地位应该也会有某些变化。
在众多纷乱不明的事情中，只有一件事情妮娜很清楚。
年仅十二岁的妮娜，越来越讨厌肮脏龌龊的大人。
「这就是你讨厌战车驾驶的原因啊……」
桃乐丝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她的举止相当轻率，好像在听三姑六婆讨论蔬菜降价特卖的消息一样，一点危机感也没有。
妮娜咬牙切齿，就算对方装作感同身受的样子，她也绝不买帐。
看到对方毫不在乎的态度，妮娜心头火起。她的心里接二连三地冒出不吐不快的话。难以压抑的心情震荡她的喉咙，妮娜无意间扯开喉咙大喊。
「另外……我最讨厌像你们这种战车驾驶了！以前我不断驾驶战车作战，还时常三餐不济、没有容身之地，结果你们这些人却开开心心地举办婚礼和酒宴……你们根本就没见识过真正的战场，只把战车当成普通的运输工具——我最讨厌那种仗着武器作威作福，对弱者弃之不顾的人了！」
说出口了。
终于说出口了！
妮娜一直很想说出些话。过去她从没想过要说这些话，她也不敢说出这些话。即使她想说，也没有人愿意倾听。因为说了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但现在有一个人在眼前等着要倾听她说的话。
将心中的想法统统发泄出来后，妮娜感到全身燥热难耐，比吃饭和洗澡的时候更有活着的感觉。真正的心脏剧烈跳动，将热烈沸腾的血液循环至四肢百骸。
妮娜猜想，对方被一个流浪儿童说教铁定会气急败坏。岂料桃乐丝竟像个舞台剧演员一样，以夸张的身形和手势迈步前进。
「啊啊、可爱的妮娜！啊啊、可怜的妮娜！你就是抱着这种想法，才变得无法相信任何人啊……。看你身材如此矮小、瘦得有如皮包骨，想必你经历了很多的苦难吧。你的人生是这么的不幸，会想迁怒他人也无可厚非啊。」
桃乐丝停下脚步。
「可是我要告诉你——」
桃乐丝回头望着妮娜。
「妮娜，你讨厌的对象太渺小了。真的太渺小了。在你的眼中，你认为敌人就是战车驾驶这种渺小的对象是吗？唉—、这真是出乎我意料呢。想不到你居然会害怕战车驾驶这种渺小的存在，你胆小到让我觉得同情呢——。」
桃乐丝羞辱了妮娜。
妮娜苦口婆心地说明……想借此传达暴力的恐怖，却受到了羞辱！
妮娜身体虚浮、怒火中烧。她的身体自然受到胸口里波涛汹涌的情绪驱使。
眼前的女子是个比自己厉害的魔女，也是体格远胜自己的大人。过去如果发生同样的事情，妮娜就算遭受任何羞辱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
不过，她现在气得很想赏这个女人一巴掌。
「我、我不只讨厌那些战车驾驶……」
「哼—，那再说来听听啊，我会更加同情你的。」
这个红毛女，根本把自己当成笨蛋。
「我也讨厌你们这些大人！」
「哈哈—、真不巧我只有十九岁喔—。别看我这样，我只有十九岁喔—。」
更正——妮娜不只想赏她一巴掌，还想用力揍她一拳。
妮娜粗暴地放声嘶吼。
「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我讨厌所有的人！那些能吃到美味食物的人、可以睡在柔软床铺的人、还有可以每天洗澡的人我都讨厌！」
「再说啊！再多说一点啊！妮娜！」
「我讨厌在店铺卖香肠的大叔！也讨厌那些悠闲买东西的大婶！我要让那些可以开心上学的小孩子体会战车到底有多恐怖！我讨厌所有人！我讨厌任何东西！讨厌得不得了！」
桃乐丝笑了。
仿佛要突破天际、轰落苍天的大笑。
「还是太渺小了呀，妮娜！实在太过渺小了！你讨厌的难道就是如此渺小的东西吗！只让一个人了解战车的恐怖你就解气了吗！十人呢？百人呢？千人你就满足了吗？既然你说自己很不幸，那就试着说出更多你真正讨厌的东西啊！」
「好啊！我就说给你听！」
妮娜像野兽一般咆哮。
她的情绪失控，毛发凌乱，四肢不断颤抖。妮娜的感情过于激昂，几乎处于爆发边缘，她好想奔跑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她就像一个只懂哭泣的婴儿，竭尽全力嘶吼。
「我讨厌人类！那个村子和这个城镇我也讨厌！佛克西欧、席巴雷尔、索尔夏……我讨厌所有的国家！那些国家统统消失算了！所有的人类、所有的一切、我都讨厌透了……」
一阵嘶吼过后，妮娜再也站不住了。
跪倒在地的妮娜抱住自己的脑袋。她的额头磨蹭着地面，地面发出砂砾磨擦的声响。怒火如同蒸气一般，从她的身体冉冉飘升。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非得经历这些痛苦……。我不是为了被人卖掉、被人殴打、被人羞辱才生下来的啊！我只是想过得幸福……我只是想过得幸福而已啊！」
桃乐丝对着妮娜的背影说道。
「妮娜，那我问你，把这个世界变得如此令人厌恶的原因是什么？聪明的你应该知道答案才对。因为，最讨厌那个原因的人正是你。」
妮娜对桃乐丝的话产生了反应。
她的身体稍微抖了一下。
妮娜发现自己轻忽了。
对于那个答案，妮娜其实是有头绪的。不，用头绪这种暧昧的说法并不贴切，她早已知道这个答案了。妮娜自己也很清楚原因是什么，她只是一直不愿意正视。
理由在于，妮娜最讨厌的对象实在太过强大、太过暴力、太过蛮横、太过悬殊，总是打得她毫无招架之力。
妮娜抬起头，桃乐丝对她露出了一个挑战性的笑容。
「答案就是……战争喔，妮娜。」
×
嗡呜呜呜呜呜呜呜——————————————————！
骤然。
架在木屋旁的扩音器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警报声。
妮娜胸口里翻腾的怒火，几乎被这股超大的音量震得烟消云散，她真的被吓到了。
警报响起后，插入了一段广播。
『定点F出现了一辆野战车！邻近的战车队立刻赶往现场！重复——』
播报员告知野战车出现的消息，随后开始诱导群众避难。内容指示镇民应保持冷静、不慌不忙地前往指定场所避难，直到确认安全以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不清楚避难场所的人，请洽询防卫队、警察或消防队员。
广播一结束——桃乐丝的双眼锋芒一闪。
「定点F啊……那不是离我们这里很近吗？」
她舔了一下嘴唇，以不输警报的音量大喊。
「集————合————！」
紧接着，二楼传来慌张奔跑的脚步声。木屋里的居民踹开房门，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爱尔纱还真的跌倒了，她在地上滚了一圈后立刻起身，按照队伍的排列顺序入列。
队伍由左至右分别是爱尔纱、奇奇、克儿、小樱。
昨天结婚典礼续摊的时候，木屋聚集了一大堆人。但实际上在这栋木屋里待机驻留的只有这些人马。换言之，在这里集合的人就是群兔的所有成员。
大伙穿着睡衣和睡袍……每一个都是就寝时的装扮，最后赶到的克儿甚至还光着脚丫。包含穿着内衣裤的桃乐丝在内，她们一点也不像要去驾驶战车的模样，看上去一点警觉性也没有。
看到众人排成一列，桃乐丝双手环胸说道。
「接下来本队将前往定点F，迎击野战车一辆。」
爱尔纱听了神色凄苦地表示意见。
「可以请你不要说出这种让人头痛的话吗？」
「……你头痛是宿醉的关系吧？」
爱尔纱听了这句语表情明显有些火大，但她还是镇定地说下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问你不够的成员该怎么办！之前担任炮手的菲妮小姐不是结婚辞职了吗？」
「这点你不用担心，我刚才发现了一位新的炮手。」
群兔的成员各个露出惊讶的表情。
可是，最感到惊讶的人，
「我要起用她担任炮手。」
莫过于被桃乐丝指名的妮娜。
这根本是毫无由来的破格晋用，妮娜很怀疑桃乐丝的神经是否有问题。桃乐丝倒是一脸老神在在的表情，她像在安慰小孩似地拍拍妮娜的肩膀。
「我、我不行啦！不可能的！」
「各位，你们可以安心相信妮娜。这孩子以前担任过五年的动力手协助歼灭野战车，她绝对可以胜利这份工作的。」
目瞪口呆这四个字，指的就是妮娜现在的模样，她一脸愣头愣脑地看着在场众人。
不晓得为什么，大家都是一副「这家伙肯定没问题」的安心表情。妮娜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迟钝到没药医，或是桃乐丝的话语拥有神奇的说服力。就连昨天痛骂桃乐丝做事马虎的爱尔纱也很认同她说的话。
妮娜发现一位可以充当炮手的人选，连忙指着那个人说。
「呃、那个，不能让小樱小姐担任炮手吗？」
「她还有别的工作要处理，而操纵手、接绩手、战车长这些职务，也不能一下子就交给你来负责。」
「那、那、那我愿意代替动力手。临时要我担任炮手实在……」
「这么说来，好歹你愿意驾驶战车啰？」
「啊……」
妮娜正想反悔否认，桃乐丝却不给她答腔的机会，继续乘胜追击。
「我们战斗的对象并不是战车，而是战争这个概念本身。就算你再怎么讨厌人类、憎恨国家，你也无法打倒摧残这个世界的元凶。只是……」
桃乐丝稍微顿了一下。
「只是，现在这些小事情根本无关紧要。如果放任野战车肆虐，城镇将会被破坏殆尽。居民会受伤，搞不好还会有人丧命，这些损害不是靠钱就能解决的问题。我们现在虽然想出战阻止野战车，无奈没有人可以担任炮手。所以，我们希望你能驾驶战车。这不是很单纯的事情吗？」
妮娜低头不语。
她不认为自己能担任炮手。妮娜过去经历的，不过是被强迫送上驾驶座，在那里咬牙苦撑罢了。那种工作和射击魔法打倒敌人的炮手完全不一样。
妮娜讨厌的是战争而不是战车，战车总是包容着她的心。战车会包容她，并且将她的心意转化为动力。
可是，妮娜不想和昨天刚认识的人一起驾驶战车。妮娜无法相信那些人，对方应该也不信任她。她不愿意以这种半吊子的心态参战，最后落得惨死的下场。同时，她也不能忍受这些群兔战车队的少女被这种理由害死。
妮娜开始拼命找理由推托。
「那个……就、就算有人丧命也无所谓。反正，那又跟我没关系……」
「哼—、意思是你要骑着那辆机车一个人逃跑、毫不顾念一餐一宿的恩情？」
「你、你要说我忘恩负义也没关系，我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够了。真的，我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很满足了……」
妮娜越说越害怕。
她没办法和战争这种大规模的事物作战。她是个弱者，她害怕死亡。既然如此，妮娜宁可像个弱者一样，选择胆小而无情的生存方式。反正眼前一旦出现强敌，赶紧道歉求饶、脚底抹油就对了。不然干脆变成一个身心污秽、麻木不仁的人也好。
突然间，别的方向传来了一阵痛骂声。
「你这笨蛋！」
发出怒吼的人是爱尔纱。
她的鼻子和脸颊一带，可以看到昨天所没有的雀斑。爱尔纱气得咬牙切齿、大声怒吼，宛如她受到了羞辱，在替自己出气一样。
「你明明就有战斗的力量！结果你却只想着逃跑？」
爱尔纱气到想一把揪住妮娜。
奇奇抱住爱尔纱的肩膀，以防止她真的冲出去。爱尔纱的怒意难以平息。
「如果你是个软弱无力的小孩，我自然会同情你。毕竟弱者反抗就会遭受杀害，我们也不会勉强你上战场。但是，你现在明明就有实力可以战斗。现在你拥有战车，也拥有同伴。其实你是想战斗的吧？你很讨厌有人被野战车伤害吧？既然如此……」
爱尔纱一改粗暴的语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奇奇见状也不再抱住她。她虽然没有动手殴打妮娜，但她的每一句话都带给妮娜不小的冲击。
「……既然如此，拜托你，和我们一起战斗吧。」
妮娜试着想像了一下。
现在，野战车持续朝城镇进犯。野战车很可能会侵入城镇、破坏屋宇，并以履带碾过人群。若不在这里迅速迎击，届时发展为城市巷战，势必会伤亡惨重。
妮娜回想起一个月前死去的那些村民。
有些人被野战车驱逐，只能看着自己的住处被轰成碎片。村民们每天辛苦流汗栽植的蔬菜遭受践踏，却连丢一颗石头反击也做不到。还有人被战车队的大炮威胁，不得已交出为了结婚而存下的积蓄。
想要活下去，最好的方法就是选择视而不见。不去正视和自己无关的灾祸，时而逃离和自己有关的麻烦。十二岁的妮娜，对此有相当深刻的体认。
同时她也明白，这两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才是最大的罪恶。
因为，妮娜非常讨厌这两种行为。
妮娜想起了那位在战车队担任炮手的女性，妮娜和她一起相处了五年，却连她的名字都记不太清楚。可是，妮娜记得她曾经赌命拯救自己。妮娜忘不了、也不敢忘。
哪怕只有一步也好。
「……我愿意驾驶战车。」
妮娜心想——哪怕只有一步也好，自己要更接近那位救命恩人才行！
桃乐丝愉快地笑了。
她似乎早就料中妮娜会有这种反应。
「很好。那么，私立战车队群兔正式出战！」
留下负责看守的小樱，妮娜一行人搭上了魔动战车。
妮娜的座位是先前决定的炮手席，战车下层坐着操纵手爱尔纱和动力手克儿。妮娜的身旁坐着接续手奇奇，桃乐丝则坐在敞开的舱口边缘。
妮娜第一次坐上炮手的位置，感觉相当新鲜。过去她一直担任动力手，被迫坐在战车的小角落里（这种说法也许对克儿有些失礼）。如今坐在战车的中心位置，战车好像变成了自己的东西一样，心情十分爽快。
「出发！」
桃乐丝一声令下，动力手克儿先将魔力供应至机动板。魔力一经运行，动力手正面的灯光亮起，操纵手爱尔纱确认灯号亮起后也跟着传送魔力，战车开始慢慢前进。
战车离开群兔事务所后向右转进，朝城镇的反方向移动。
根据桃乐丝的说法，私立战车队群兔的爱车——战兔号，乃是世界大战时开发出来的中期型战车。因为整台战车都是以魔力运作，所以不像后期型那样有一大堆计量器。（战争后期魔女的数量锐减，各国只好开发可供男性手动操作的战车）。此款杰出的战车是名声响亮的原型机种，构造也很坚固。
「大战中这款战车还有一个昵称叫黑兔呢。不过，战兔号的外观虽然很可爱，但真正重要的可不只是外表。」
「……那么重点是什么呢？」
妮娜提问。
问这种外行的问题，妮娜有些不好意思。
「重点是它的格纳库容量。」
桃乐丝指着动力手和操纵手后方的格纳库。
格纳库几乎占了车身一半的体积，甚至延伸到地板下方，里面收纳了战斗时会用上的各式各样魔法板。魔法板越大，魔法的基础威力就越强。魔法板的种类越多样，战车能使用的战术也越多变。所以，如何容纳更多更大的魔法板，便成了设计战车的重要考量。
而接续手的工作，就是管理这些搭载在战车上的魔法板。
驾驶战车和骑乘魔动机车一样，都会使用一条附有衔片的配线。配线前端附有一个大型的夹片，接续手要依照不同用途，将夹片连接上不同的魔法板。
妮娜放眼望去，她发现这辆战车和自己过去搭乘的战车有些不一样。
「……魔法板的数量很多呢。」
这辆战车的魔法板数量明显多出不少，粗估约有三十块以上。若再算上格纳库里面的魔法板，数量想必更多吧。在妮娜的记忆里，自己过去搭乘的战车所拥有的魔法板，连十块都不到。
「嗯……这么说来，妮娜以前驾驶的战车，魔法板的数量明显不足呢。」
奇奇冷静地做出评断。
「一般称职的战车驾驶，少说也会储备三十块魔法板。战兔号的装备算起来还少到有些困扰呢。但是，如果再搭载更多的魔法板，会对动力手造成过大的负担。」
妮娜看着动力手克儿。五人中最早睡晚起的她，一坐上位子以后出奇地有些安静。看她闭着双眼，战车还是有在运转，因此她应该是清醒的吧。
妮娜从事同样的职务长达五年，她很清楚动力手的辛劳。每当战车颠簸时，动力手的第二心脏就得承受压迫的痛楚。而今战车行走在没有铺设过的路面上，克儿却面不改色，一脸从容的模样。
爱尔纱代替克儿回答妮娜的这个疑问。
「你以前驾驶的那辆战车，魔法板大概烧坏了吧？」
「不、不会吧……」
爱尔纱的语气就像在怀疑古董的赝品一样。
妮娜感觉到自己『身为动力手活跃五年』的小小骄傲和微不足道的实战经验，有如砂雕一般轻易地土崩瓦解。
「那、那我还是和担任动力手的克儿小姐交换吧？」
「克儿她在睡觉喔。」
「咦？」
妮娜看着从舱口外凝视自己的桃乐丝，再转头望向克儿。
她从刚才就很好奇克儿为何会这么安静，没想到她竟然在睡觉——
「咦、可是，战车有在运转啊……」
「睡着也能持续提供魔力，这正是克儿厉害的地方啊。」
好厉害，不对……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技术啊？
半信半疑的妮娜非常惊讶，只见克儿翻身调整睡姿。
「我拥有可以在睡眠时战斗的特殊技能……咕扭咕扭。」
「这、这梦话也太具体了吧。」
「嗯—、看她这样应该是清醒的吧……」
就连始终自信满满的桃乐丝也没办法确定。
「给我起来，乡下姑娘！」
爱尔纱用力拍打克儿的脸颊。
被甩了几下耳光的克儿张开眼睛大喊：「毕业学分有危险了！」
「别说这些蠢话了，快点起来啦，我们就快接战了。」
妮娜稍微起身，观望舱口外面的风景。
森林从木屋一带绵延至此，接下来是一片地势隆起的草原。远方可以看到一座山脉，山脉下方有一座小型城寨。长满整片自然林木的绿色山脉，有一条可以通往城寨的坡道。
这里就是定点F。
妮娜吞了一口口水，将小脑袋缩回舱口里。
×
战兔号暂时先隐蔽在森林的边界里。
前方长了一堆比车体还高的杂草，大多是芒草和芦苇。这种地方的隐蔽性很高，但要探索敌方的位置就得费上一番功夫。在这种情况下，战车长只能冒着危险爬出舱口，以肉眼搜索敌方。
妮娜原以为这是唯一的方法，桃乐丝却弯下身子盖上舱盖。同时战车里的魔力显示灯亮起，车内泛着淡橙色的光芒。
「呃，请问我们不用搜索敌人吗？」
「当然要搜索啊。不过，今天有缺乏经验的代打驾驶，必须速战速决才行。为此，我们要先迅速搜集情报。」
「可是，盖上舱盖要如何搜索敌人呢……」
桃乐丝坐在妮娜身旁，对着在后方待命的奇奇下达指示。
「视界扩张。」
「了解。」
奇奇拿着桃乐丝的配线，将前端的夹片连接在一块魔法板上。
咬住胸前垂挂的衔片，桃乐丝眺望着虚空，并且夸张地点点头。仿佛她正在观看战车内壁以外的东西。
「中等大小呢。」
妮娜很好奇桃乐丝是如何看到外面的情景……她好奇地看着桃乐丝，桃乐丝将脸＜正确来说是衔片＞贴近妮娜。
「来，你咬着这一端试试。」
「啊、那个、可是……」
妮娜很犹豫该不该咬住衔片，坐在操纵席上的爱尔纱火大地回过头来。
「快一点咬住啦！大家都是女孩子有什么好害羞的啊？」
「我、我知道了。」
说是这样说，妮娜心里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内心依然害羞的妮娜咬住了桃乐丝的衔片。魔力经由牙齿和舌头进行传达，妮娜的门牙发出了咬合金属的声音，舌尖尝到了和鲜血味道相似的铁味。
一瞬间，妮娜的双眼看到了外面的风景。那种感觉就像戴着眼镜观赏里面播放的活动照片一样？战车坚硬的内壁和整片宽阔的草原重叠显现，视点有如在天空飞舞的鸟儿。
在桃乐丝的操作之下，视点可以自由自在地移动。有时视点会以掠过杂草的滑翔方式移动，有时又会忽然垂直上升。这种魔法的视野和人类的肉眼视野几乎相同，最方便的是可以自由变换视点。
妮娜握住了桃乐丝的手。因为一半以上的视野变得像小鸟一样，妮娜若是不抓住什么东西就会感到很不安。
视点来到比森林的树木还要高的位置，妮娜和桃乐丝俯瞰着整片草原。之后，两人看到有一块迷彩正从定点F的方向朝这里前进，桃乐丝马上将视点移向那块迷彩。渐渐地，那块进击的迷彩——野战车的影像变得越来越大。
「距离五千……还在我方的射程范围之外啊。」
妮娜一看到敌方影像，吓得当场叫了出来。
「好大！」
那辆战车比妮娜熟知的野战车，或是群兔成员驾驶的战兔号大上许多。在这片杂草丛生的草原里，战兔号的车身和炮塔都被杂草所覆盖，但那辆战车居然有一半以上的车身露在杂草外头。
和战兔号相比，那辆战车的长、宽、高——至少都有两倍以上。野战车的车身上搭载了一门主炮，舱盖两端还有两挺机枪，共计三柄武器。履带看上去有菱有角，车体前方还附了一根近距离冲撞用的尖刺。车体的装甲厚重扎实，给人一种移动要塞的印象。
当然，现在世界各国开发战车确实有趋于巨大化的倾向，但任何国家都没有开发出这种怪物般的机器。这种超脱现实的造型，正是野战车最大的特征。
受到魔力波影响的野战车，会吞食其他战车的金属。吞食废弃金属不只可以修复车体的损伤，还能让自身成长为更加强大的兵器。那些被称为战车巢穴的场所，如今也残留着强烈的魔力奔流和大量的废弃金属，因而造就了这种凶暴化的战车。
群兔的成员一致以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尖叫的妮娜。
她们的眼神像是在说……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爱尔纱嘟嚷道。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普通的野战车都是那样的吧。」
大家面面相觑，点点头说：「很普通啊。」「确实普通。」「普通啊。」
妮娜完全无法相信，她激动地表达自己的主张。
「可是，我之前交手过的野战车，几乎都只有猪仔和山猪的大小啊……」
群兔的成员反而被妮娜的话吓到了。
爱尔纱苦笑说。
「不过，这么小的对手应该也不好瞄准吧？敌方车体小重量轻，移动速度自然也不在话下，这也代表炮手的技巧要很高超吧。」
「没有，那些战车的速度很慢，根本是绝佳的标靶。被撞到虽然会很痛，但只要在它们冲过来之前开炮就没问题了……」
爱尔纱沉默不语，脸上挂着难以言喻的表情。
这次换奇奇开口提问。
「妮娜，你之前是在哪里作战的呢？」
「在佛克西欧和席巴雷尔的国境边缘，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村落。」
奇奇用手指抵着太阳穴思考了一会。
「……嗯……你说的地方我大概知道是哪里了。」
「你的意思是？」
「那个地方并没有什么大型的会战，战车巢穴里的废铁数量也不多。所以才会光出现一些小型的野战车吧。」
妮娜对于过去的经历并不感到特别光荣，但她听到奇奇的说法，多少有些受伤。
底下的克儿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说。
「这样一来，妮娜又长了一点见识了呢。」
「我、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那个老大还敢说那里是全世界数一数二的激战区。
妮娜还记得那个老大是这么说的。他说别的地方很少有野战车，那些生活在平地的家伙只知道玩耍，根本没人敢和野战车正面决战。和那些废物相比，我们可是贵重的存在，因为我们有本事和那些进攻村子的野战车对等交战。
妮娜并没有完全相信老大的夸大说词。不过，每次交战的时候，第二心脏的压迫感总是让她难过得无法呼吸。妮娜不能接受自己过去饱尝的痛苦，竟然都是在和一些不入流的家伙战斗——
「来啰。」
「呀呀？」
桃乐丝的预告丝毫不差，下一秒战兔号遭受强烈的爆炸声和震动所侵袭。
妮娜口里的衔片不小心掉了下来。
一开始妮娜还以为是地震，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也怀疑战兔号是否被野战车的魔法直接击中，可是现在完全没有展开防壁，若是被直接击中，战兔号的装甲应该会被打穿一个大洞才对。
「冷静一点，弹着点离战兔号有五十公尺远。」
听闻战情报告，妮娜反而更加不安。
这代表对方的炮击离了这么远的距离，仍有这种令人背脊发麻的冲击力。
「……车身晃成这样怎么睡啊，我要求添购耐震设备。」
听到克儿冷静过头的回应，妮娜再次对群兔成员的胆量感到吃惊，在场只有妮娜一个人动摇了。
「敌方并没有发现我们的位置，现在先拉开距离。爱尔纱，开始沿着森林移动。」
「了解！」
战兔号原地回旋，沿着森林和草原的交界开始缓缓移动。桃乐斯转动炮塔，将大炮对准野战车的方向。奇奇则在她的背后，留意不让配线缠住或脱落。
桃乐丝在战车移动中也持续咬着衔片，继续以视界扩张的魔法观察对手。她的额头冒出汗水，看得出来她已经开始疲劳了。
过度使用第二心脏的下场，首先会失去魔力。同时，充当魔力流通媒介的肉体也会产生疲劳。当魔力持续消耗下去，第二心脏的位置——也就是右胸将会大量出血。
最糟糕的情况很可能会危急性命。第二心脏纯粹是架空的器官，只是一个让人「将魔力集中在一起提高效果」的指标而已，过度使用魔力有害身体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妮娜也知道桃乐丝的疲劳是无可厚非的。过去在边境村落战斗的时候，战车队虽没有视界扩张，但也用过一些大范围魔法。使用大范围魔法的是那位女性炮手，而不是妮娜。每次她施展大范围魔法，总是不到三分钟就放弃了。
妮娜猜测，视界扩张应该是看准时机使用的魔法，而不是拿来持续使用的招术。
「来，戴上。」
桃乐丝将头盔拿给妮娜，妮娜戴上那顶头盔。头盔的尺寸有点大，刚好盖到妮娜眼睛上方的位置。
妮娜回想起在边境村落作战时的记忆。
记得那个时候，妮娜的头盔同样尺寸不合。
野战车的第二发炮击撼动战兔号，弹着点离战兔号还很遥远，但爆破声和震动比刚才更强
这就是随时有可能丢掉性命的战车世界。妮娜过去在深山里经历的无数战斗，如今回想起来，就和小孩子玩耍没两样。
妮娜还没使用任何魔法，心跳却越来越快、鼓动也越来越响亮。妮娜的身体在发抖，她非常紧张，这种紧张感和她去肉铺偷香肠时完全无法相比。
桃乐丝以手背抹去汗水，她扯开喉咙大声报告。
「敌方战车武器为波动弹。」
「波、波动弹？」
为了不被恐惧吞没，妮娜以颤抖的声音答腔。
底下的爱尔纱以一种「你连这都不知道啊」的眼神看着妮娜。
「对不起……」
「干嘛向我道歉啊，有时间道歉就好好听桃乐丝讲解！」
「是、啊、那个、麻烦你了。」
桃乐斯摸着妮娜的脑袋，告诉她不必这么紧张。
妮娜像在听大人念绘本一样，专心地听着桃乐丝的声音。
「弹种·波动。那是一种用在战车主炮上的一般魔法，主要是将魔力化为物理能量进行攻击。扣除不需放入炮弹这一点，基本上和使用火药的大炮没什么两样。这种类似纯粹魔力的单纯攻击，只要我方以魔力张开对物理防壁——」
「就能挡下对方的攻击吗？」
「不、挡不下。」
桃乐丝的话锋顿时一转。
「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敌人魔法的威力太过强大了。而且攻击范围又广，弹着点少说也会轰开直径十公尺左右的大洞。」
直径十公尺，意思是炮击范围可以轻易涵盖战兔号。
「万一被击中的话，我们会怎么样呢……」
「哪怕只是被轻轻擦到，这辆战车也会被轰成碎片。即使有张开对物理防壁，能活命也算侥幸了……大概就是这样吧。射程也是敌方占压倒性的优势，我方的波动弹也难以对敌方造成威胁。一般而言，大多数野战车不具备张开防壁的智能。但是依照那种装甲的厚度……就算在近距离给它至命一击，也不知道能否轰断它的履带——」
妮娜没办法陪笑，也没办法苦笑。她一想到野战车的炮击直接命中战兔号的光景，体内的五脏六腑统统缩成了一团。
而且，桃乐丝还说我方的攻击完全不管用。所谓的履带，指的是战车车轮上的炼条，也是战车最具代表性的弱点。虽然履带比炮塔和车体更难击中，但只要打中一发就能夺去对方的移动机能——这是妮娜原本对履带的印象，想不到连攻击履带都没用：
「停止！」
桃乐丝下达指示，爱尔纱立刻停下战兔号。
打从战兔号移动以来，炮击的声音便时远时近。野战车注意到周遭有敌人潜伏，却没有掌握到敌人的正确位置。
不过，一旦被野战车发现行踪……这辆战兔号将会像纸糊的模型一样被轰成碎片。纵然我方能躲过炮击，对方只要一个冲撞就玩完了。战兔号会先被敌人的尖刺贯穿，再被履带碾过去，妮娜光想就觉得好痛。
「奇奇，把旗子拿来。」
「了解。」
奇奇遵照桃乐丝的指示，不知从哪里拿出了旗子。起先，妮娜怀疑桃乐丝是想举白旗投降，后来才发现那是群兔的队旗。旗子上面画了一只和战争无缘的可爱兔子，看起来很有少女气息。桃乐丝打开舱盖、将旗子大剌剌地亮在外面。
由于桃乐丝的行动实在太莫名其妙，妮娜瞬间陷入了恐慌之中。
「这、这、这、这样不是会被敌人发现吗！」
「没问题的，妮娜。」
「怎么可能没问题啊！我们会被杀掉耶！」
惊慌失措的妮娜只想赶快逃离这里，连屁股都从椅子上抬了起来。
桃乐丝举旗的这段时间，野战车再次展开炮击。妮娜光听声音就知道对方正在瞄准我方开炮。野战车开了两、三炮；每一炮的炮击声和震动都越来越强劲。
「我、我不想被轰成肉酱啦，好可怕。我真的真的很怕痛啦。那个、我真的——」
喀噗。
有人将手塞进妮娜嘴里，阻止她歇斯底里地乱喊。
她反射性地张开嘴巴，对方的手上已留下了红红的齿痕。
将手伸进妮娜嘴里的人是克儿。她先甩甩手缓解疼痛，然后莫名地比了个和平的手势。克儿一脸得意地坐回位子上，她的举止轻易地令一位十二岁的少女愕然了。
「妮娜，稍微冷静一点了吗？」
「……稍微冷静一点了。」
妮娜紧抿嘴唇，她再次看着桃乐丝。
「听好啰，妮娜。」
桃乐丝持续挥舞旗子，她对妮娜说。
「接下来这些话，你可能会觉得我是用地位在压你。不过我是战车长，而你是炮手。你的工作原则上就是射击主炮，不是判断状况。」
「是。」
「也就是说，你不需要过度地想像或臆测。恐怖源自于想像力，在战场上没有比自己吓自己还要愚蠢的事情了。被杯弓蛇影吓死可是很丢脸的喔。」
她的眼神充满着自信的神采，瞳孔宛如燃烧着蓝色的火焰般闪闪发光。那看似沉静的青色光芒，实则隐含着无限的热情。她的遣词用字和声韵音色充满盎然生机。
「不安和害怕是我的工作。可是，我绝不会让你们感到不安和害怕。只有无能的战车长才会让队员感到害怕，这点我可以断言。因此，我敢向你们保证，你们不需要害怕。」
我们一定会赢。
身为战车长的我会带领大家获得胜利。
桃乐丝以果决的声音断言。
「妮娜，你只要相信就好，你要对我们的胜利深信不移。如果你有任何疑惑，现在害怕也没关系。但是，我敢预言胜利的女神一定会对我们微笑。当我的预言成真时，你就会相信私立战车队群兔的实力了！」
桃乐丝说话时，弹着点仍持续逼近。
炮击声震荡骨髓、撼动大脑，令人想把耳朵捣住。
但妮娜继续咬牙苦撑。因为她刚才在大家面前表现了窝囊的一面，她甚至反悔自己先前下定救人的决心……。
被轰散的泥沙和土块掉落在战兔号的车身上。敌方若继续逼近，战兔号将会进入野战车的射程范围之内。
这场命悬一线的布局——
「成功了！」
桃乐丝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妮娜，来看看吧。」
桃乐丝将妮娜的身体往上一推，妮娜将头伸出舱口外四处张望。
妮娜看到了野战车，对方的位置比视界共有时还要近，最多不超过五百公尺。
她很快就发现了异状。
野战车的炮身位置大幅下降，后方车体也陷了下去。换言之，野战车的巨大车体卡住不能动了。
妮娜不解，为何野战车会在这种草原的中央卡住？
桃乐丝从妮娜的旁边探头出来，她已经放开衔片解除了视界扩张的魔法。她额头上的汗水给人一种痛快淋漓的清爽印象，而非辛劳的感觉。
「这个地方乍看之下是一片草原，其实中央地带是湿地。这点只要看芒草和芦苇的分布就能发现了，但野战车并没有这样的知识……。它大概没有发现湿地的存在吧，再加上那种厚重的机体，一踏进泥沼里就再也无法行动了。」
战兔号朝没有泥泞的地方前进，并且避开野战车的正面，从它的侧面靠近。当然，这么做是看准了侧面的装甲比正面薄弱的关系。
妮娜聚精会神、蓄势待发，她知道接下来是自己表现的机会了。不过，以波动弹进行零距离射击都伤不了的对手，究竟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击破呢？
「弹种·火炎。」
妮娜接下奇奇递上的衔片，一口咬住。
奇奇一边切换配线，一边进行讲解。
「为了打倒不怕波动弹的对手，战兔号搭载了其他种类的攻击魔法，这点准备我们可是万无一失的。」
连接衔片的配线被接在格纳库的魔法板上，而魔法板上又有别的配线连系在炮身上。这种构造能让魔女、魔法板、炮身三者合为一体，使炮身击出魔法板产生的魔法。
现在野战车和战兔号的距离不到一公尺？在这么近的距离内，战兔号的炮塔前端几乎可以碰到对方车体，也是绝对能命中对方的射程范围。
野战车拼命转动履带，想要逃出沼泽地。但这么做只是徒然溅起一堆泥水，无法摆脱下沉的命运。
妮娜使用炮塔上的瞄准镜，瞄准野战车的侧腹。妮娜相信桃乐丝挑选的魔法板和奇奇帮忙接续的魔法力量。她燃烧第二心脏，全力输出魔力。第二心脏急速增温，充满魔力的血液流窜全身。魔力透过衔片传至魔法板，产生无比庞大的破坏力。
桃乐丝靠在妮娜身旁，在她耳边低语。
「听好啰，妮娜。你的确没有做过炮手，过去那个压榨你的战车队糟糕透顶，战车的性能也其差无比。可是，你那五年的经验是货真价实的。动力手是战车驾驶中最无趣、最辛苦的工作，这也代表你的魔力是经过千锤百炼的。」
魔力一经积蓄，格纳库里的魔法板开始释放热能。
妮娜的背脊窜过热流。同时她也发现，自己的胸口内蕴藏着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大量魔力。五年来驾驶那辆形同废铁的战车，绝不是毫无意义的。妮娜现在也能感受到极将爆发的昂扬魔力。
妮娜咬着衔片，等待战车长下达命令。
紧接着——
「炮击！」
霎时间，战兔号的炮身喷发火焰。
聚焦出击的火焰长枪。
「好烫！」
妮娜被炮身吹出的热风喷到，下意识地躲了开来。
火焰长枪势若奔雷地贯穿野战车。野战车的装甲再怎么厚重，终究只是铁块，只要施加高热便能熔解。
这就是弹种·火炎。这张王牌专门用来对付波动弹无法解决的对手。
火焰终于贯穿装甲，野战车由里到外燃烧双重烈火。燃烧的野战车仍在转动履带试图挣扎，但随着机动板烧毁，动作也逐渐迟钝。等到妮娜魔力放尽，野战车再也动弹不得。机动板丧失了机能，又一个战争的亡灵从世上消失。
妮娜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丝毫没有余力沉醉在胜利的余韵之中。爱尔纱也同样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回过头来说。
「……火焰好像烧到周围的芒草了，该怎么办呢？」
「啊……」
妮娜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这么热我怎么睡啊，要求购置排热风扇。噗—噗—」
「别说傻话了，克儿你也帮忙想想办法啊！呃呃……对了！叫下人来帮忙割草吧！找五十个人来割，保证可以把这片芒草原割成高尔夫球场啊。」
管理格纳库的奇奇也皱起了眉头。
打倒野战车固然可喜，但火势不尽快扑灭很可能会引发大火。一旦火势漫延，妮娜一行人撤退得不够快将会被大火蒸熟。
结果，大家的视线都望向可靠的战车长。
桃乐丝烦恼地眯起眼睛。
「弹种·水枪。」
妮娜心想，桃乐丝又在开玩笑了……
四周气温逐渐升高，妮娜抱着热到头痛的脑袋问道。
「有这种方法吗？」
她看到奇奇开始在格纳库里东摸摸西摸摸。
「还、还真的有啊……水枪。」
×
刚才还在喷火的炮身，这次像莲蓬头一样喷出水来。妮娜呆呆地眺望着这种不可思议的光景，灭火工作转眼间就这样轻松解决了。
过了一会，一辆深蓝色的大型战车从城镇里开了过来。他们是城镇的专属警备队，急忙赶来现场助阵。然而，野战车已被战兔号击破，他们剩下的工作就是负责处理残骸。
将现场的处理工作交给警备队后，战兔号朝回程的路上行进。回程的速度并不快，就好比全力奔跑之后，要让疲惫的身体放松而进行慢跑的速度。操纵手爱尔纱和动力手克儿消耗了不少魔力，两人瘫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语。
奇奇则在保养刚才使用过的魔法板。她用干净的布料擦拭魔法板，确认魔法板上有无焦黑的痕迹。
过去待在边境村落的时候，妮娜从没有看过战车队的人保养魔法板。果然，以前那辆战车上的机动板，就是缺乏保养而焦黑失灵的吧。
妮娜叹了一口气。
由于从未用过这么庞大的魔力，妮娜的第二心脏变得很沉重。那种感觉就像一块烧红的铁块慢慢焦灼着妮娜的体内。
……只是，她还感受到一种和焦灼感不一样的窒碍感觉。
「辛苦啰，妮娜。身体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
桃乐丝坐在舱口上向妮娜搭话。
妮娜将头伸出车外吹风纳凉。
「没事、我……我的身体不要紧。」
「心情不好吗？」
妮娜点点头。
妮娜知道对这个人说谎是没用的……不对、，应该说她现在不想对桃乐丝说谎。刚才心里的窒碍感始终挥之不去，她希望有人能理解这份心情。使用魔法除了让妮娜体会到一种痛快的疲倦感，她也十分在意那辆被破坏的战车。
「打倒战车，好像不怎么开心呢……。那种感觉比我想的还要悲伤，总觉得好可怜喔。好像在杀狗狗或猫咪一样……」
妮娜认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桃乐丝倒是温柔地微笑以对。
「这种工作结束以后，任谁都会觉得忧郁的。」
桃乐丝茫然地眺望远方的风景。
「会打从心底对猎杀战车感到高兴的，都是一些好战的家伙。至于我们则是和战争进行对抗，虽然两者都是以暴易暴，但我们的战斗不是为了决定哪一方才是正确的，而是要打倒那些害战车成为亡灵的元凶，这当然是一件空虚的事情。」
妮娜想起过去和战车队一起作战的情景。印象中除了自己以外，每当那些进犯的小小野战车被击破、碾碎、蹂躏以后，每一个驾驶员都会笑得很开心，那是一种有别于成就感的扭曲笑容。与其说他们陶醉于胜利之中，不如说他们陶醉于战争之中还比较贴切吧。
野战车被驱逐后，村民们的脸上都会挂着安心的笑容。但是妮娜很清楚，那只是一时的安逸。清理野战车的残骸是村民的工作，每到那种时候他们总是一脸忧郁，甚至有人会对着残骸祈祷。
妮娜这才知道。
原来自己这五年来一直在参与战争。
「你没有一直参与战争喔。」
桃乐丝抚摸着妮娜的头发。妮娜抬起头，看到桃乐丝温柔地眯起眼睛。
「这五年来，你一直背负着那些亡灵的悲叹。妮娜，你在不知不觉间一直都在和战争持续进行抗争喔，对此你应该感到骄傲才是。」
妮娜摸着自己的胸口，她自问。
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不，自己过去的生存方式真的很值得骄傲吗？
不管妮娜如何反思，她只觉得自己过去一直过着可耻的人生。
「……我没有这么了不起。因为，当我一发现你们是战车驾驶，我就对你们抱有负面的偏见了。」
爱尔纱和克儿一同转过头来。
妮娜一想到大家正看着丑陋的自己，顿时感到很羞愧。
可是，如果不趁现在把真正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