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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1、那样的会议结束算了)

    早晨来临,风吹得猛烈。

    从四面八方传来阵阵呼啸声。

    昨天的天象与海象都很平稳才对。

    用不着刻意回想,它早已深深烙在我的眼里、萦绕耳畔。

    那是让黑色丰润长发轻摇的微风。

    连只在刹那间扬起的微细水波也稍纵即逝,海面风平浪静。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喽。】

    话说到这,少女诶嘿嘿地轻笑,就跟那声响一样,悄悄地、静静地、又淡又细。

    当时浮在水面的波纹、砂砾上的风纹如今全数消失,不留半点痕迹。

    那光景与空洞的话语似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昨日的记忆在脑中打转,我慢慢、吞吞地为上班准备。

    脱下睡衣,换上如丧服的制服,用手扒揉遗传自父母、不可能用整齐的乱发。

    一厨一饭厅,离开这间虽小却能自由自在舒适过生活的家,仿佛粘在肌肤上就离不开的湿风吹来。

    明明没下雨,天空却因那片沉重的乌云显得阴郁暗沉,时值早晨仍有些阴暗。

    去到办公室只需走一小段路,我悄悄抬头仰望天际。

    今天天气好像有点差。

    趁下雨前回家就行了,但想想这几天上班的情况,好像有点难。应该这么说,自从派到生产科后,印象中不曾准时回家。

    当然,出缺勤记录总是打上准时回家。

    ……就做做样子。

    刻在脖子上的纹路——QUALIDEA·CODE不止能重现【世界】,同时也是个人体识别,因此,还能记录进出办公室的时间。我们这样拿它取代上下班打卡。

    只不过,我隶属的生产科销售拓展部门业务内容囊括新产品企划开发、确保贩售通路与开发新商点,以及构筑用来打点商品的物流网,甚至是宣传活动,不保证工作总是能在固定时间内完成。

    想也知道,这下有得加班了。

    加班时要提出一份很老派的文件当加班申请书,由上级长官裁定。不过内务规定明一个月最多只能加班六十小时,若超过时数,有时申请会过不了。

    这时候就乖乖准时下班,然后在白板上扯漫天大谎写外出不回公司,回家路上顺便去生意伙伴那拜访,或者把工作带回自家解决,不然就是去餐饮店吃晚餐顺便拿古物平板电脑搭无线键盘,咔哒咔哒敲键盘度过略微优雅的晚餐时间。

    如果是在旧时代,人们都称这种劳动环境为【黑心职场】,似乎还高嚷让它改善。

    然而翻看旧时代文献或片段资讯,黑心职场这种叫法出自2000年之后,在那之前长时间劳动和严苛的工作体制甚至被视为一种美德。

    号称企业战士的理想士兵们用骇人问题像是【可否工作二十四小时?】等来个自问自答,在水泥丛林里焦头烂额地东奔西走,整星期不分白天黑夜全年无休一年到头光顾着打超有效率的游击战,听说是这样。

    因为喜欢才做那些工作,所以可以免费出卖劳动力。劳动是国民义务。喜欢的字眼是热情。靠感谢与感动、梦想就能活下去。仿佛靠爱就能变强。

    强迫他们接受这种精神论,或者施加同侪压力,企业战士们遭人洗脑。持续受到压榨。

    对此抱持疑问的人少之又少,【呃啊——好累啊——只睡三小时——……可是我喜欢工作。做着工作、很值得……】,诸如此类2,旧纪录曾提到有不少人反复那这种话自我催眠。对此抱持疑问的人好像还被人瞧不起,遭酸【所以说最近的年轻人都不中用嘛】、【草莓族】。

    但某样东西在此风潮之下另掀波澜,就是【黑心企业】这个概念的崛起。

    待一个名词被人发明出来,人们才对这个概念有所认识。

    未获得能拿来正确形容的言语,我们甚至无法论断自己所处的世界。缺少语言,这与不带武器上战场无异。

    旧时代的人们学到【黑心】、【过劳死】这些字眼,总算能道出自己所处的环境有多么异常。

    不过,话是话。能否变成一种工具又是另一回事。

    大灾祸来临导致各类情报与记录散失、不知去向,至今仍不清楚黑心企业问题是否已经解决。

    话虽如此,时空背景转换,看我仍为工作环境苦恼,想必问题并未解决。

    到头来,人心不会因一句话而改变。

    因此,话语这种东西根本没有意义。

    就像与事实相去甚远的出缺勤记录、空有名堂的改正目标,或如风一吹就会烟消云散的虚幻宣言。

    从这个角度出发,钓瓶朝颜的话也好,夏目惠和榴冈莲华的话也罢,全都一样、毫无意义可言。

    只剩形式上的意义,人们尊崇这种形式。

    不管是谁说了什么样的话,只要符合时势,人们肯定不会过问背后的意思,因为那只是人活着。工作所产生的多余伤感罢了。

    其实大家都觉得无所谓,关于这个世界。

    视线范围、手可触及的距离、可言明的概念,人的世界仅只如此。

    这座城镇已经对永无宁日的战争、漫长停滞与我懂事后总是一成不变的环境习以为常。不过,我也一样就是了。

    所以说,今天还是要工作。

    因为我们不知道该怎样用其他的方式过活。

    ————————————————————————————

    朝办公室踏进一步,对脖子上的纹路起反应,出勤记录于浮空荧幕显现。

    时间是上午八点五十分。

    规定早上九点开工,来报到的时间就跟往常一样。

    办公室内也一如往常。

    还是老样子,生产科成员在开工时刻确实聚集,其中甚至有一搓人提前到场。想将这几天累积的工作完成。

    不过,即便各位前辈已经提前报到了,办公室内仍一片寂静。

    与早晨的光形成对比,办公室内莫名阴暗。似乎连咳个一声都不允许,这样的空间弥漫着紧张感。

    就算度过一个狂乱的水果派对之夜、就算点燃的革命之火犹如风中残烛即将消逝,生产科成员还是静静地工作着。

    我们没有任何改变,已经到很不自然的地步。

    好吧,我能理解。

    那种感觉好比情况越是危急越要保持平常心,近乎一种强迫观念。然后采取行动,在某刻放弃思考,依附于日常至上,否认我们的日常正遭到破坏,基于各式各样的理由,我们试图表现得一如往常。

    因此,我也跟往常一样,用听不听得见的音量、不至于让人感到不悦的语气打招呼。

    【……早安。】

    回应那细细声响的是这个——焦躁的键盘敲击与烦躁的抖脚,这也是老样子。

    【噢,你来啦。】

    紧接着,有人用低沉又混浊的声音回话,我瞥了过去,只见漆原学长穿着黑色外套,漏出没绑领带的领襟,胸口的金色饰品发出锵一声,只有漆原学长回我。

    讨厌,漆原学长人真好……

    如此这般,那份心安只持续片刻。

    漆原学长的声音听起来,音调比平常还要低一些。换作平常,照理说他会开始说教【新人理当在上班前三十分钟过来报道吧。没工作可做?工作这种东西要自己找啊?】

    没演变成这样的原因很明显。从刚才开始,漆原学长就不时偷看那张孤立于办公室后方的桌子。

    眼神不怎么和善的狭长双眸正看着钓瓶朝颜。

    平常总将刘海撩起,现在它们垂在小朝自豪的额头上,她则轻咬粉色唇瓣。小朝狂揉出现黑眼圈的眼部,并盯着荧幕瞧。手边动作丝毫没有间断,刚刚还忙着打字,这会又翻起纸本资料忙得不可开交。

    她恐怕没什么睡,刻意压抑吐出的叹息亦透着疲劳色彩。

    但她依然没有停下处理工作的手。

    那模样让人看了实在于心不忍。

    这几天为了生产科的新作品评会,既定业务常延宕,我明白她想追回那些进度。小朝身为决策者,要她处理的事情特别多。

    既是生产科的头头,还是企图称霸这座都市的其中一人,她怀有那份骄傲吧。

    可是,那是有些孩子气的自尊心,又像将不可动摇的信念化为大义名分、钻牛角尖逃避。

    处在率领千叶都市生产科的立场上,至今钓瓶朝颜靠扎实的成绩和辛辣言行武装自我,甚至可称之为魔王。虽然在改革上操之过急出错一张牌,但是到如今可不能显露迷茫或忧伤,所以她才持续扮演平常的她吧。

    履行身为科长的职责,在她的监督下没出任何纰漏,说起来就是那么回事。

    然而对夏目政权的叛意已暴露,还想利用千种明日叶和她的哥哥进行改革,这些事在伙伴的心中留下些许疙瘩……或许小朝是这么想的。

    ……不过,明日叶那边姑且不论,她用不着在意我。

    这是因为,根本无所谓。

    靠战斗科的压倒性权威管制其他部门,这是夏目学姐所谓的正义,认为如此专横的体制很扭曲,一心希望能有个公平公正的世界,小赵觉得这才是正义,说真的两边想怎样都好。

    总之因利害关系一致才帮助小朝,对我来说正义是别的形式。

    【啊,小朝……那个、茶……】

    对埋头工作的魔王小心翼翼出声,这人就是榴冈莲华。盛着茶杯的托盘停住,隔了段颇有顾忌的距离。

    【谢谢,帮我放着好吗?】

    小朝的声音少了锐气和霸气。视线并未从荧幕上挪开。

    【嗯……】

    莲华静静地放下杯子,空出的手在空中游离片刻。

    或许是想找话题。只不过,比平常更加颓丧的背影可能让她有所顾忌,最后她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皮鞋在布质地面上敲出脚步声、于水壶中跳动的轻微水声在阴郁的室内响起。

    一记讨好的混浊嗓音与那些声响混合。

    【莲华。我也可以讨杯茶吗?】

    【啊,好的。马上来!】

    漆原学长可能想帮忙圆个场,才对莲华搭话。紧接着,继他之后绵实前辈和学姐们也呐呐举起手,莲华则慌慌张张第东奔西走,替大家倒茶。

    【霞同学,不嫌弃的话也来一杯吧。】

    【喔、喔喔……】

    莲华在办公室内转完,最后一并造访本人的位子。

    【来,请用!】

    纤纤玉手将冒着热气的茶杯咔哒一声放下。那是昨天朝我伸出的手。我没握成的手。

    【这个啊,使用我栽培的香草泡的。我想应该有帮助放松的效果……】

    嘴里这么说,莲华看的却不是我,而是望向小朝那边。

    【哦——……真叫人期待……】

    【等一下要跟我说感想哦。】

    她在我耳边轻语,接着就咚嗒嗒地小跑离去。

    遗留的杯子因一股微风吹起,热气为之晃荡。沁凉的香气轻抚鼻梢,是薄荷吗?白色陶瓷中有淡绿色水面辉映。

    我仿佛受引诱般啜了一口,热茶的茶温与香草的清凉同时充斥口中,又热又冷,有点奇妙的口感让人难以下咽。

    【哦……】

    正因如此,这种感觉也容易让人上瘾。通过鼻腔香气的扩散,带出恬静闲适的感受。我靠在背椅上,觉得这样还不赖,让头脑麻痹、肠胃不适的甜腻咖啡也不错,但香草茶别有一番风味。

    其他人的反应让我很好奇,所以我不禁伸长脖子观看。小朝桌子上也有白色杯子伫立,原本是想晚点跟她交换感想,可是那淡绿色水位仍与奉茶时相同,完全没有下降,至今仍然没有动过的痕迹。

    在小朝的桌子上,茶杯悄悄地转冷-

    ——————————————————————————

    待在让人喘不过气的空间里,似乎连时间都为之凝结,用不着等相对论登场,时钟的指针看上去确实走得缓慢。

    感觉上仿佛经过十几个小时,但实际上顶多一两个钟头吧。

    拨开堆积如山的发案单、业务委托受托单、请求书,只见用到很老套的电脑荧幕上弹出视窗,大家公用的排程软体发出通知,说召开例行性会议的时刻即将到来。

    想必团队成员也看到了。漆原学长站起,椅子发出咔哒声。

    【……钓瓶小姐,时间差不多了。】

    【知、知道了。】

    接着小朝也赶紧搜括桌上那些装置及资料,从座位上慌忙起身。

    连人家这么叫她都没放在心上,小朝眼下的心情可见一斑。

    在这种状态下开会,应该也开不出个所以然来。

    话虽如此,既然上级长官说要开会,我们也只能从命。

    追随小朝与漆原学长的脚步,我和莲华也朝会议室去。

    等大家各自坐定,小朝开始心浮气躁地摆放资料。

    【……那接下来,先做简报好了。】

    手肘搁在长桌上,交握的指头摆到嘴边,她对空气沉重说道。动作看起来就像在祷告。

    接获小朝的指示,漆原学长开始快手快脚整理体积异常庞大的纸束……猛一看,数量可不止十张、二十张。看样子他准备的资料相当有分量。

    我不禁发出干笑与轻微叹息。

    ……真的有这种人呢,像开会这类商谈场合准备一大堆资料。

    光读那些资料就得花上一大堆时间吧。是说能靠书面共享资讯就不需要开会啦,不过,若是指出这点,对方就会回【沟通也是很重要的】,开始搬出那套说辞吧。

    还有,一般而言,为了方便观看,人们大力推荐用PPT呈现。有时不重视资料的内容,被打枪的反倒是排版。前人对PPT的信仰异常虔诚。

    的确,根据会议种类而定,某些时候这类海量资料会派上用场。

    但今天是例行性会议。内容主要是琐碎的传达事项与报告,不需要这么多的资料。

    基本上,会议必须订立目标。

    设定结束时间,拟定该题的解答与目标。而身为议长的小朝负责制定这些,可是,如今小朝连自我都迷失了,这类会议往往容易轮换为从开始到结束都在浪费时间、成本及人事费用的闲聊。

    既然这样,虽然对漆原学长不好意思,但有我先出面起头较有建设性吧。

    【那么,活动负责人千种霞有事报备。】

    我迅速举手,用这只手让漆原学长暂停。接着莲华看向我,似乎觉得积极发言的我很稀奇,漆原学长则不悦地鼓起脸颊。这位智慧型黑道,那样不可爱啦。

    话一说完,小朝就微微颔首,似乎要我继续说下去,不过,她的目光并未看向我,而是落在她带来的平板装置上。

    这样不对啦,小朝。小朝你现在该面对别的东西才对。

    如今我们该说的肯定就是那个。

    【活动从商业层面上来看办得很成功。无其他报告事项,以上。】

    简短、简单扼要地陈述事实。

    刻意、毫不留情地告知真相。

    【……成功、是吗?】

    不需我指明,小朝也心里有数。带点自嘲意味的无奈语调透露这点。

    此外,漆原学长跟莲华也不例外。

    事实上,新作品评会在商业面上已经发挥它的价值。

    不过,那场活动另有其他目的,该说追根究底这才是它真正的目标。商业上成功只是附加效果罢了。

    生产科科长的钓瓶朝颜要参加千叶都市首席代表选举,为了赢过千叶都市的现在次席夏目惠,暗中进行拉票活动。照理说这才是我们的目的。

    然而因为一场意外,这项计划告吹。

    再次重温这个结果,小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当她叹完气,间接战犯莲华伸出半张手,小声开口:

    【啊,小朝、对不起……要是我能确实绊住夏目学姐就好了……】

    【不,没关系。反正她过阵子也会得知。】

    小朝无力地摇摇头。

    【可是……】

    【没关系,真的。】

    她答得简短,脸上浮现一抹浅浅的微笑。莲华见状内疚地垂下脸庞。

    看她们俩这样,令人有点发寒。

    为什么小朝跟莲华能若无其事、理所当然地对话?对小朝来说,莲华的失误可能会粉碎她的野心,是沉重的打击才对。除此之外,莲华对我说【来改变世界吧】,问的别具深意。那些空洞的话语有几分真实,我抱持怀疑态度,但我想也不至于全属虚构。

    可是现在小朝和莲华的表现仿佛那些事情不曾发生过。

    还是说,这就是女孩之间特有的沟通手法?为了不让致命鸿沟或嫌隙出现,要避免发生冲突或摩擦之类的……讨厌!女孩子果然很可怕!小叶叶救我!

    诸如此类,我正在仰望苍天画十字架,这时小朝脖子垂得很低,口里念念有词。

    【……现在开这场会,是要决定今后的方针是吧。】

    这句话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的。但没有人接话,会议就无法进展下去。既然是我率先起头,就该由我出面应答吧。

    【嗯,算是吧……接下来怎么办?】

    我郑重其事,透过话语清楚提问,只见小朝轻轻咬住唇瓣,眼神少了平常那份炯炯有神的伶俐,而是蒙上一层黯然灰暗的冷静色彩。

    【……夏目若要认真起来对抗我们,她会诉诸武力,我们没有与之抗衡的手段。】

    消沉的声音霸气尽失,表示那都是铁铮铮的事实。尤其是看在没有战斗能力的小朝眼中,更是一种明确的危机才是。

    从她落寞的神情和垂头丧气的模样看来,也能窥之一二,所以莲华才出声试探,想为那细瘦的肩膀添一份助力吧。

    【啊、可是,如果是担任小朝的护卫,我跟霞同学还能……】

    【不,那样行不通吧……】

    我说莲华,你在瞎扯什么啊……我不禁半路打岔,接着漆原学长便用格外沉重的语气低吟。

    【……也对,毕竟对方是精锐嘛。】

    漆原学长的话说的对极了。

    目前夏目惠已经对我们进行正式宣战,表示我们与战斗科为敌无误。假如战斗科认真起来对我们进行镇压,根本没有胜算可言。

    战斗科下通牒说我和莲华不配上场作战,这才被派来生产科。换句话说,他们认定我俩的战斗能力不如现今战斗科所有成员。再加上莲花原本的职务是当观测员,不确定她是否拥有堪任护卫的战斗技术。那我们两跟战斗科的精锐做比较,质与量都有天差地别。

    综上所述,应避免与对方正面武力冲突。

    【其实这种情况下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刻意退让。】

    【咦?】

    似乎对我的话感到意外,小朝突然间大力抬头。接着,那对大眼开始摇荡。

    【啊啊!?千种!你说什么鬼话!】

    大概认为小朝的反映带着拒绝之意,漆原学长就像在替她发声一样,说得口沫横飞,模样激动。脸被那些唾沫喷到,我平常就已经够低的声调变得更低。

    【不,只是就现实面论手段罢了。与其跟对方彻底对立遭人打垮,还不如与夏目学姐积极言和,与他们交涉以达成协议,然后为新政权或多或少留下一点影响力。这样一来或许更有可能让小朝的计划实现……】

    【……有道理,对方也需要我们的专业知识和人脉吧。】

    也许是低迷的语气让漆原学长冷静下来,他盘起手皱眉沉思。

    一阵沉默随之降临,因一阵轻语泛起波痕。

    【可是……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看来相当沮丧的莲华出声,听那语气似乎打从心里感到担忧。说真的,我也不认为这个提议的成功率能有多高。话虽如此,这个议题仍披着会议外衣,那我势必得找出可能性。

    【要看我们怎样谈吧。夏目学姐提到战斗科的颜面,若能搞定这方面的事情,我想,应该能勉强过关吧……】

    【的确。若我们郑重拜会,做足面子,夏目就不会被外界或她的手下看扁。】

    从漆原学长口中说出来特别具有说服力耶……对这种上下关系和外在观察很敏锐。这类利害权衡能力果然是业务不可或缺的呢……

    不过,莲华闭上双眼静静地摇头。

    【……夏目学姐人很好。好到连我这种人都记得。所以说,她会丢下那些比我更有用的人不管吗……毕竟战斗科成员的人数也不少。】

    视线落往地面,莲华缓缓地道出字句。说是硬挤出那些话或许更贴切。

    正因莲华在战斗科一直用憧憬的目光看待夏目惠,才会有这种感受、这份感伤吧。

    夏目惠确实定了优先顺序。论人的优劣,做出区隔,进行选别。若打坏既定的顺位,战斗科内定会出现一些不平之声。那样一来会威胁到她现今打下的基础。得冒那些风险,那跟我们和平共处是否还称得上有利可图?他们手里总是握着武器。也就是说最后要诉诸暴力掠夺一切亦不成问题。

    【我们就怕她在手下间失了威信呐。】

    从漆原学长的口中说出来,那说服力就是不一样呢……对这种上下关系和外在观察很敏锐。像这种在职场装老大欺压下属的能力其实没什么必要……

    话虽如此,对立或迎合各有利弊,且两种做法都充满不确定性。到头来,最后还是得交由上司裁决。

    再来就看小朝如何抉择。挟带着弦外之音,我开口发话,将球抛给小朝……

    【总之,若接下来都没采取任何行动,就表示要维持现状对我们睁只眼闭只眼,这也不无可能。照夏目学姐的话听来感觉只是在警示我们。】

    【说得、也是。因为小朝跟夏目学姐很要好嘛!再说夏目学姐心肠好。】

    莲华猛点头,拿这些乐观看法激励人,而小朝仍低着头,并开口说了些话。

    【……是啊,夏目人很好。】

    跟她的发言本身有出入,小朝话说得小声、语带唾弃。然而当她倏地抬起脸庞,已经换上淡淡的笑容。

    【抱歉,浪费你们的时间。我再好好想想……】

    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小朝从座位上起身。漆原学长赶紧跟过去,接着回头叮嘱我们:

    【今天你们可以先回去没关系。前提是把工作做完。】

    【那不就跟平常一样吗……】

    漆原学长三步并两步追着小朝的背影离去。工作做完一般都会回家啦,就是做不完才回不了家啊。

    会议室里只剩下我跟莲华,接着,莲华开始喃喃轻语:

    【不晓得之后会怎样……夏目学姐果然很生气吧……你怎么看?霞同学。】

    可能是她话搭得太自然的关系,我一时错愕反应慢半拍。

    【……我说……你有什么企图?】

    【咦?】

    被我一问,莲华愣住。

    【没什么,就、前阵子你不是说过吗?说要改变世界什么的。】

    【嗯——?……啊啊!在说那个啊!当时不是说那就也没办法了吗?所以,已经不要紧了。】

    她歪着头思索一会,然后恍然大悟地敲手。接着似乎真的不把它当一回事,【啊哈哈——】地一笑置之。

    我默默地听她说话,保持专注。

    接着,确定莲华真的没有其他话要说了,再朝她撇去一眼。都说完了吗?

    我无言地质问着。

    下一秒,莲华露出甜甜的微笑,一脸难为情,抬手梳弄长长的黑发,诶嘿嘿地露出困惑的笑容,眼角跟着垂下。

    【跟你说……虽然有点难以启齿,那个、实际上碰到小朝本人就觉得还是让人放心不下……希望她快点打起精神!果——果然是我害的,有这种感觉……啊!这样讲好像在替自己开脱!?这样说好像有点狡猾!先暂停一下!让我仔细想想,看怎么说比较合适!】

    她的双手挥啊挥,先是慌慌张张地补充,然后这次又是嗯——嗯——地陷入苦思。接着嘴里念念有词,一下说那个不好一下说这个不对,眼冒金星。

    她说的那串话感觉没什么意义。不过,莲华道出的字句透露一丝真诚,所以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

    【嗯,算是吧。为了莲华好问了生产科好,还是要让小朝振作起来。】

    【……嗯。】

    我答得云淡风轻,之后莲华缓缓闭上眼睛,微笑之余深深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我们要连她的份一起努力!好——!总之努力工作就对了!】

    说完,她在胸前用力紧握双拳,嘿咻!一声鼓足干劲。

    ————————————————————

    工作难得在既定上班时间内结束。

    不,这是假象。

    在黑暗职场千叶校内生产科没有所谓【工作做完】的概念。在我们的科室里,工作好比龙头坏掉的供水线,一直流一直流持续堆积。简单一句话,所谓的结束就是看不到终点。这就是工作。

    因此正确说法如下【至少把今天之内没做完会被漆原学长干掉的工作量结束掉】。

    若是不加班,明天一早桌子上堆叠的工作量会多到让人绝望吧。

    虽然心里有数但今天还是回家了。已经没心情工作了。总觉得异常疲惫。好想洗洗睡。明天的事交给明天的霞霞吧,加油,小霞!……没回应。活像具死尸。

    这样的死尸最起码还走得动,变成活尸了。

    有气无力地回家,一开门,妹妹的惊呼迎面而来。她躺在沙发上耍癈,愣愣地张嘴。

    【哎呀,今天好早。】

    【这叫准时下班……】

    我连回嘴都忘了,嘴里念念有词,确是许久不曾在天黑前回家。

    还有,住女生宿舍的明日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这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今天是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来洗澡。】

    我心想【反正不是什么要紧事吧】,一问之下果然不出所料,这孩子……若无其事回话的模样就像在说【哈?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对于这类问题,她的回答总是绕着洗澡啊漫画啊诸如此类的东西打转。基本上她跟人对话大多只用单字回应,算了,其实无所谓啦。

    【你很喜欢洗澡嘛。】

    【怎么,老哥你讨厌洗澡?好恶。】

    虽然无所谓,但面对一家之主就不能再谦和一点吗……别摆那种要笑不笑的表情啦。

    【放心吧。哥哥我最喜欢洗澡了,今天可以说是想念澡盆才回家的。】

    【啊?……咦,等等你别走。】

    我脱下制服外套正要朝浴室走去,半躺在沙发上的明日叶突然间脸色大变,慌慌张张地起身。

    【你搞什么,老哥……咦,该不会要洗澡吧?】

    【不,那么惊讶干么?只是很一般的洗澡入浴,不洗澡很恶吧。】

    【为什么要洗?我还没洗澡说。这样不行的。】

    这样不行是怎样。竟然面不挂色禁止家长优先入浴,这个食客派头还真大。说起话来还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真不是盖的。

    【我没办法泡老哥用过的水。不知道里面会漂着什么东西。】

    【……你可以回去了吧。】

    女生宿舍当然也有浴室存在,而且跟我房内平凡到不行的浴室不一样,那是又大又华丽的公共浴池。我曾在小册子之类的媒介上看过,只可惜没看过实品。是在可惜什么,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话说你那边的浴室,不是小型温泉吗?用不着特地跑来泡我家的迷你浴缸吧。我最喜欢洗澡了,你去那洗啦……】

    明日叶看似烦躁地搔搔头发。排斥集体行动可能是家族血统使然,虽然我在某方面来说感同身受,但本人的事姑且不论。

    【要合群。宿舍生活一方面也是用来培养这个喔。】

    【或许是吧,但我才不管……】

    虽然不服气,但明日叶只发句牢骚,却没说【好恶。】、【老哥又没培养到。】不然就是【好笑。】这类话。看来她也充分意识到自己不够合群。

    【话说,你冷静想想,在别人面前赤裸身体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噢、噢——……】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反驳的借口未免太奇葩。她是未来人还什么的?还是超级古人,搞不好是史前人类?莫非吃了智慧果才……我不禁正色提问。

    【咦,你会害羞?】

    【这算害羞吗?总之……】

    明日叶词穷,她的双颊瞬间染红,像在隐藏什么,唔着声将手盘在胸前,白色的衬衫扯出发皱的轮廓,那里有片平缓的起伏。我不经意想起曾有过相同举动的榴冈莲华。当时该处有片丰满的突起物。

    【啊——】

    妹妹正值多愁善感的年纪,我似乎无意间参透那少女心的奥妙之处。

    【小叶,别说了。若你喜欢我家的单人浴池就别客气,想泡随时可以过来。】

    强忍几欲夺眶的泪水,吞下险些泄洪的呜咽。一切尽在不言中,我的手朝明日叶肩膀轻轻一搭。

    这一搭,突然听到那么体贴的话似乎令明日叶不知所措,她闪身躲过我的手,尴尬得搔搔脸颊。

    【唔、唔嗯,用不着你说,我本来就没跟你客气的意思。】

    【就不能偶尔客气一下?】

    因为哥哥我也是有隐私的啊。今后仍三不五时造访这个狭窄的霞小屋,我会有点困扰。

    【总之,等明日叶升上高中,你也会分配到附设浴室的房间吧。】

    虽说被赶到生产科,但就连我都因隶属战斗科而分配这间个人房,在防卫都市里,战斗科就是有这么大的特权。再说讲到千种明日叶,人们都把她捧成下一届有望接棒的王牌,她可是千叶境内最有力的未来菁英。别说是附设浴室了,甚至还赠三餐送午休时间。

    但她本人在这方面似乎没有自觉。

    【会吗——?】

    【当然会。】

    只见她一脸错愕,小眼睛眨啊眨,但事情确实是那样没错,小叶叶。

    【……不过,若是体制改变就很难说了。】

    虽然觉得最后白搭的可能性很高,但代表人选举这五个字还是不容易忽略,我小声补上这一句。明日叶听了纳闷地歪头。

    【你说体制?】

    【就是……好比首席换人当之类的。】

    要彻底改变现行制度——我想起当时做此主张的那双正直之眼,刚上阵就受挫,小朝是否还会参加后续不看好的代表人选举?

    【哦——……】

    我的沉思遭漠不关心的应和轻易击个粉碎。

    【决定我们该住在哪,原来首席有那么大的权利啊。】

    【当然,毕竟防卫都市的营运全靠学生自治。住在该地的学生住宅问题也在管辖范围内吧。人们叫你未来首席候补,居然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

    【就说不关我的事嘛……那都是夏目学姐跟朝颜自己乱讲的,我真的没兴趣。】

    没兴趣跟没知识是两回事吧。明日叶原本还在敲枕头,这下又抱住它躺倒。

    【不过,也对。当上首席就能住很大的家……】

    【不,重点不是这个……不对,好像就是这个吧?】

    虽然很多地方还有待商榷,但她讲的也不全然是种错误。当上首席就结果而言会住到坪数很大的家里。唔嗯嗯……该怎么向她解释才对?诸如此类,一旁的我正在烦恼,而明日叶是否真的明白让人打上一个问号,只见她懒得管那些,伸直双手站起。

    【好,趁洗澡水还没被人弄脏先去洗吧。】

    接着她留下很失礼的独白,快步进到浴室里,却又突然探脸。

    【老哥,饭。】

    【好喔……但哥哥不是饭哦。】

    我无力地说着并嗤之以鼻,听令行事顺从明日叶的渴望拖着疲惫步伐走向厨房。

    用鼻子哼的开心小曲自浴室传来。

    我被妹妹可爱的骄纵行为耍得团团转,反正只是一时的。

    千种明日叶是战绩辉煌的未来菁英,总有一天内地那些大人会对她招手,然后以最高礼遇进入这个国家的权力中枢吧。

    无论一介防卫都市的掌舵人是谁,一个是背负人类希望的妹妹,一个是遭人从前线出名的无能哥哥,这个世界不可能让他们走上相同的航路,我心知肚明。因此在那之前,明日叶大可把我家当她家跑来这边,在我的身边想怎样都随她去。

    我死都不会表现出来,但事实上,这段时光并不讨厌。

    【老哥,你用我的洗发精对不对!干嘛这样啊?有够扯的烦欸!新的洗发精呢!?】

    ……虽然不讨厌,但有时真希望她再收敛点。拜托你别在浴室大声喧哗啦。

    ——————————————————

    题外话……我也不讨厌做饭。

    常会嫌麻烦提不起兴致,但天性如此没办法。像是外出吃饭啦、去买现成的餐点啦,要付诸实行相对的得花时间和精神。相较之下,选择自己开伙对我而言更省事。

    八成儿时根深蒂固的习惯使然。类似某种开关打开吧,当我穿上手缝围裙站在厨房里,大多会在无意识状态下打开冰箱。蹲下去随意眺望内容物,堆积而来的资讯与当天的心血来潮互相作用,脑力就会不自觉拼凑出该有的实体。

    曾经听过一种说法,做菜就是想象的体现。

    但换做是我,说是重现亲身经历更贴切。基本上该上什么菜,始终源自于过去千种家教会我的菜色,再加上一点变化。家母传授许多相应的知识给我。

    我转开锅子下的炉火,在琉璃台上切红葡萄,一如往常拿毛巾擦头发。刚洗完澡等同只穿内衣裤的明日叶无预告露脸。

    【又是炖菜?】

    答对了。我回话时拿菜刀的手没停下。

    【有意见就自己煮。】

    先别说那个,快穿衣服。

    【啊?我又没抱怨。】

    明日叶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确,看那样子不像心怀不满。跟笑脸迎人相去甚远,不过,总是显得沉重的眼皮如今掀得可开了。

    【我很喜欢哥哥煮的炖菜。】

    【咦,真的?】

    【嗯,喜欢炖菜,该说重点都在炖菜上。】

    【喂?这话听来,你对哥哥根本没半点爱意吧?

    【算是吧。】

    【不,回这种话未免太奇怪了吧……】

    【哪里奇怪?表示我对这款炖菜就是那么爱啊。要是我出钱买也行,虽然我没出。】

    明日叶将汤匙轻轻插进锅内捞起一匙,试吃兼偷吃。接着【唔呼——!】一声,发出满足的叹息。

    这时突然有种令人怀念、似曾相识的感觉掠过心头,让我不禁失笑。

    【不出钱是——吗?……不过,这份食谱的作者常说那句话呢。像是拿去餐厅卖也毫不逊色啦,量贩店的既成品好歹要有这种水准,水平高到掏钱买也愿意,虽然我不会出钱就是了。诸如此类的,一天到晚说那种话都不会汗颜呢。】

    【哦——】

    拿浴巾擦拭头发,明日叶将头发分成一、两束卷起,指尖发出淡淡的蓝白色光芒,将湿发弄干。她一度带着淡漠的表情离去,才走两步却停下,冷不防回头。

    【……在说谁?】

    [对哦],我想起来了。这样说来,我跟明日叶很少聊那方面的事。因为以前一聊到这些事就会哭。

    我们两个只差一岁,可是从梦境季节苏醒以后,我家妹妹几乎不记得双亲的事。冷冻睡眠在实验体脑部留下这类副作用的例子屡见不鲜,管理局的大人们曾如此解释。

    当时的我反倒觉得很庆幸,若是不记得过往的家人,他们就跟年代久远的祖先没什么区别。这份失落就不至于撕碎幼小的心灵。

    但明日叶已经不是小孩子,也该跟一问就避而不答的时期说再见了。

    【在说妈妈的事。】

    我放下菜刀。

    【这个炖菜也好,昨天的咖喱也罢,我做的菜几乎都是跟妈妈学的。】

    切好的红葡萄从砧板倒进锅里。明日叶灭掉手中光,用手指随意梳弄半干的头发。说起话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妈妈……是老哥的?】

    我看着妹妹的眼睛,明确地点头。

    【对,就是明日叶的妈妈。】

    她吐出一个无声的【咦——】,明日叶就此定格,连嘴巴都忘记合上,发着呆再次抬手梳弄头发。我继续接话:

    【不过,该说是教呢,还是被施以魔鬼教育?说要培养我独立的性格啦,不然就是求生很重要,劳工是拿来压榨的,公司养的狗跟芝麻油越榨越有料等等……所以小小年纪就被迫帮忙做多到夸张的家事,好像是……印象中确实是这样。】

    自从那场大灾祸拆散我们母子,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事到如今那已经变成蕴含特殊意义的回忆,然而对当年的我来说,只是浑浑噩噩不断重复的日常生活罢了,让我重新确认一件事,老实说本人的记忆也较一般人淡薄。

    我拿刀用力切着硬邦邦的马铃薯。明日叶缓缓靠近:

    【还有学到其他的吗?】

    【有……不是只有做菜而已。打着资本主义实践教育的名号,她逼我做所有的家事来换取微薄零用钱。举凡煮饭洗衣、打扫裁缝、会计、整理收据……】

    等等?现在回想起来,该说从那时就开始想了,那个人对年幼孩童未免太心狠手辣了吧。如此泯灭人性甚至让人怀疑她不是人?还有一件事,现在回想起来,句尾提到的那些未免太奇怪了吧?印象中好像被逼着确认厚厚的账本,那个真的跟千种家事有关吗?

    【喔——】

    疑似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明日叶抿着嘴,但嘴角微微上扬。跟鸭嘴意外地神似,讨厌,有点可爱。

    【那她不就很可怕……还是算严厉啊?或者该说她人不错?】

    答起来极度困难的问题随之而来。

    【嗯?嗯嗯——……?】

    说对或错都不为过,但总觉得不管答哪个都不对。

    绕着那抹开朗的微笑,黑发宛如暗夜展翅一般。想到这,心底便涌现温暖的乡愁与冰冷的恶寒。

    【……就是那个吧。既像天使又像恶魔……】

    最后,我将当年就有的感想据实以告。

    【原来是这样。这算什么好好笑。】

    明日叶静静地笑着。那是平常没有的直率笑容。

    【对吧,很好笑吧。拜她所赐几乎没有事情能难倒我……虽说远不如原创者就是了。】

    【是吗?】

    【是啊,烹煮的方式应该跟她差不多吧。问题还是出在熟练度身上。】

    咚咚、咚,菜刀下得很有节奏感,同时我歪头感到不解。也许味觉随着我长大出现变化也说不定。正在想这些,明日叶就抬手戳我。

    【……呐,也教我怎么煮吧。】

    【咦,不用啦我,我煮就好没关系。】

    是说我拿菜刀的时候,拜托别戳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用上什么新娘娘课程啦。因为我还不打算将明日叶嫁出去。】

    【哈!?鬼扯什么恶心死了。讲这种话真够讨厌的。算了,谁稀罕老哥教。你这废渣超恶。】

    【你说的太过火啦……被人批成这样很受伤欸。话说哥哥我会手把手好好教你喔?】

    【教我做法就够了!】

    明日叶气呼呼地耸起肩膀,嘟起的嘴不停发牢骚,一面步出厨房。

    【又不是要老哥教……其实我想跟妈妈学。】

    似乎很难为情,明日叶连耳根都红了。她嘴里喃喃自语碎碎念,声音小到几乎快听不见。即使是这样,我的耳朵仍确实捕捉。

    【要妈妈的味道啊。已经收到客人点餐……】

    人早已过去霸占沙发的明日叶听不见,这是我一人的独白。

    我将手里握的洋葱抛上半空,下一秒高声接住。乐玩抛接数次,同时为了重现记忆里的味道,挥舞菜刀。

    ——————————————————

    一家人和乐融融吃晚餐好温暖、好温馨。料理未经改动、原汁原味,明日叶一下子【哦——】一下子【哼——】,津津有味地吃着我煮的菜。

    看她脸上浮现笑容,欣喜与害羞交集、边嚼边确认味道,我真希望这段时光能永远持续。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家妹妹天资卓越,总有一天会为了人类的未来获邀加入世界之巅。无能的哥哥在那扯后腿任谁都无法接受,我也不许这种事情发生。

    因此我身在其中一座位于最前线的防卫都市里,要尽量陪在妹妹身边,度过剩余时光。

    吃完饭,我在水槽旁喀啦喀啦地清洗锅盘,这是趴在沙发上放松的明日叶开始轻语。

    【我说,厨房够宽就能两人一起做菜吧……】

    【嗯?哦。对啊,可以这么说。】

    在一片水声中,我也没漏听明日叶的话。嘴里随便给些回应,用力刷粘得牢牢的油污。

    【……是吗?那我去拜托看看。】

    【哦——不对,去拜托谁?】

    【夏目学姐。没什么,就她最近问我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对明日叶来说只是一句无心的呢喃吧。不过,我可不会让它跟油污一起防水流。

    某个字眼立刻在脑中浮现……论功行赏。不,她在替新政权打基础吧。想抢得先机拉拢明日叶,是这样吗?

    如果是,放饵的对象想必不只明日叶一人吧。这样一来,就无法采行让生产科与战斗科和平共处的策略,他们对我方睁只眼闭只眼的可能性也跟着骤降。形式上仍隶属战斗科,却调到生产科辅佐小朝的我,她必定不会放任,让我继续保持现在这种状态。

    平常就已经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搞不好会被逼到更窘迫的位子上,甚至不确定能做满任期。

    在现今体制下,要爬得比现在高恐怕是痴人说梦。在这座都市里战斗科至上,非战斗科成员难以赚取积分。我早被调派——概说是降职才对,讲白点已经遭到裁员,往后人生将跟未来首席候补明日叶天差地别。

    创造可能性,让我今后也能跟明日叶一同生活的方法有限。

    要说还剩下哪些手段,那就是毁掉目前这种战斗科至上的体制。

    就我所知,让它成真的手段只剩——钓瓶朝颜在代表人举中赢得胜利。要让钓瓶朝颜飞上枝头,将夏目惠从王国宝位上拉下。

    我能做的垂死挣扎只剩下这个了。

    将水龙头用力拧紧,我脱下围裙擦擦手,一把抓住外套。

    【我去处理一些工作。】

    【哈?已经玩上了耶。】

    【就是因为晚上才要去工作啊。】

    【不,这样好奇怪……】

    【正常啦正常。】

    【哪里正常。】

    趴躺在沙发上,明日叶睁着狐疑的眼睛转头看我,我则笑眯眯地挥手。

    【啊,明日叶,回去的时候要锁门哦。】

    【是——不对,我也该回去了……】

    我看她八成吃饱想睡觉了吧,明日叶在一声嘿咻后起身,跟我一起离开房间。

    就这样,我们走上夜晚的街道……不知为何两人走的方向完全一样。

    【……我说,明日叶。你为什么跟着我?】

    【没啊,就——散个步?】

    她的目光东瞟西瞟乱瞟一通,感觉都快【嘘——哔哔哔】地吹起口哨,一看就知道在说谎。可能是尝到妈妈的味道,开始对家产生一种眷恋。

    【啊,是吗……】

    将妹妹可爱的谎言照单全收,也是当人家哥哥应有的体贴。就随她高兴吧,我决定不再深究。

    其实我也不排斥配合明日叶的任性要求,但拉人拉票一旦落于人后还是很不利。为了赢得与明日叶相伴的未来,我要先尽全力布桩。

    否则,我肯定会后悔得要死。

    ————————————————————

    入夜后天空仍积着云。

    受它影响,月光也跟着朦胧起来。然而风势很强,云不断流动,有时星星会从缝隙间露脸。

    从旧时代至今经历漫长岁月,即使世界已经变了样,繁星的璀璨光芒依旧不曾改变。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到现在才发现,都怪我平常拖着疲惫的肉体低头走回家吧,总是被工作追着跑,连抬头看天空的余裕都没有。

    已经许久不曾踩着悠闲的步伐,从我的住处走到办公室。应该是身旁有明日叶使然。

    看似随自己的意志埋头前行,却又暗中在意我的步调,不时回头张望。我没溜过猫,遛起来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最后我们终于走到一栋位在都市内仍显得格外庞大的建筑物前。生产科办公室就在这栋楼里。

    【那我去上班了。回家路上小心点。】

    【嗯。】

    我跟明日叶知会一声,她随便点个头。我也朝她点头,接着朝办公室小跑过去,入口大门已经完全关闭了,所以我绕到后面,来到工作人员在走的侧门,朝设在门上的装置输入一些代号、作通行验证。

    紧接着,我感觉到背后有股气息。

    转头一看发现明日叶还在。她咦欸——地半张着嘴,兴致盎然地盯着我的手边瞧。

    【……你不回去?】

    被我一问,明日叶的眼睛眨啊眨,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咦,啊、嗯。没,就满闲的……】

    【啊,是吗……】

    好吧,就类似去家长工作的职场观摩吧……偶尔让她看看哥哥工作的样子也不赖……

    脑里边想,我在除了标示逃生门的绿灯外就无其他灯光的黑暗办公室内专心走着。

    响起的脚步声只有两道。

    不过,这两道脚步声靠得特别近。

    【……明日叶,这样很难走。】

    【哪里难走?】

    【……不,要说是哪嘛……】

    明日叶的语气听起来很镇定,但一回神发现她抓住我的衬衫的手握得很用力。

    她压低音量在我耳边窃窃私语。

    【……老哥,电灯呢?】

    【为了省钱不能开灯。加班时除了自己待的区块,其他地方的电灯都要关掉。】

    【哈?这算什么莫名其妙……】

    嘴里发着牢骚,明日叶牢牢地粘着我。我带头,明日叶跟在后面。她死命黏在我背后,打个比方,就像前锋与后卫,马与骑手,当死士的小弟与老大,蜥蜴与断尾,大概这种感觉。

    【老哥,太快。走太快好恶太快。】

    【速度跟平常没两样啊,还有老哥不恶。】

    【不是啦……走慢点……】

    跟弱弱的声音相反,握住衬衫的力道变得更强。被人这样拉扯,行走速度自然会降低。

    我已经习惯没开灯的办公室,有这副耳朵与【世界】加持,靠回声就能大致掌握相对位置,所以对灯光的需求并没有那么强。来到这栋建筑物里,就算闭着眼睛行走也没问题。跟自家没两样。

    因此我没有丝毫迷茫,抵达销售拓展部门的办公室后,我打算朝照明装置的开关伸手。

    下一秒,耳边突然有人【咿】的一声,发出细小悲鸣。

    【老、老哥……】

    明日叶突然无预警贴到我的背上,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和腰。咦,讨厌啦死相,怎么突然这样,十六岁的霞好高兴好害羞!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跟我互碰的明日叶全身微微发抖。我朝她看了一眼,只见她哭丧着脸,让我不自觉摸摸明日叶的头。

    【怎么了?】

    【那、那个……】

    明日叶问完用颤抖的手指朝前方指去。

    那里有道朦胧的蓝白色光芒照着一名女子。

    长至肩口的头发乱糟糟,披在额头上的浏海一片散乱。毫无血色的白色肌肤没半点生气,恨恨地咬着嘴唇,红肿的眼泛着泪光,那张悲戚的面容像团雾气般浮在半空中。

    接着,这张脸慢慢朝我看过来。

    【唔喔!吓死人……】

    跟她对上眼的刹那,我不禁出声。这一喊,那张苍白面容也同样换上惊讶的表情。

    【啊,霞……】

    伴随这声呢喃轻揉眼睛的人正式钓瓶朝颜。她在我下班后仍继续留着没走,就这样不开灯过到现在吧。

    【明日叶,没事。她是小朝。】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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