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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不论我对著天花板的日光灯照明看多少次,标签上都写著不吉利的标题──自杀记忆。誊写著死亡的USB随身碟。

    饭山多半有发现到这东西在我手里,所以她今天才会接近我吧。

    不可思议的地方是,她并未确认我是否持有随身碟。就算问了我也会撒谎,而且她也晓得没有证据,所以认为白费工夫吗?还是说她意图就近监视知晓秘密的我,看我有没有对别人泄漏出去呢?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啦──我在心中喃喃低语。

    我不会那么做。我绝对不会碰触任何人的内心。像我这种不懂人心的家伙,主观认定温柔的事物大多属于伪善。伪善无法拯救别人。同情、包容、猜测──倘若只能以此种模糊的概念接触别人,那么打从一开始就当个局外人也毫无分别。

    我深深明白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

    然而,我却要和饭山去看电影。

    「真是差劲透了。」

    我低声喃喃道。随身碟像是在责备著我似的,散发著冷冽的白光。

    *

    我们约好的日子是七月七日。织女和牛郎想必感到很不满,不过七夕那天的天空是我中意的阴雨天。我打开塑胶伞,畅快的雨声便啪啦啪啦地在内侧回响著。我喜欢眺望在伞上弹飞滚落的雨滴,因此我隔著透明的雨伞仰望天空而行。雨天很棒,会让我心情平静。

    我们约在车站前的咖啡厅等。相当早到的我点了一杯咖啡,坐在窗边的柜台区,翻开看到一半的文库书。还剩下大约七十页左右,我判断大概半小时就能看完了。现在是九点二十分,我们约好的时间是十点。就算饭山稍微提早抵达,我应该也能在恰恰好的时间看完它。

    我不时啜饮著咖啡,同时读著故事。这本书名叫《记忆之男》,是叙述一个失忆男子的故事。在开头丧失了记忆的男子,过了一阵子之后便找回了记忆。然而,那份记忆却总和周遭的反应兜不拢。男子感到苦恼,开始怀疑所拥有的记忆是否当真属于自己。此事将直接为他带来自我的崩坏──

    这是一本翻译版的科幻悬疑作品,文笔和内容都有些难以理解,不过架构扎实的故事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开始看的页面,正好要来到最精采之处了,因此我立刻就被那个世界给吸引了进去。当我看完译者解说抬起头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向了十点十分。由于后半段文章的密度提升,而且我是细细咀嚼著意思在看,花的时间要比我想像中多。

    我环顾店内,仍未看见饭山的身影。不晓得是因为下雨抑或是假日上午的关系,冷清的怀旧楼层里,除了我之外仅有数名大人在,没有看似高中生的年轻人踪影。她是迟到了吗?

    总之,只要我在这儿等,她迟早会来吧。

    我若无其事地翻著文库书的页面,再次从头开始看。

    ──然而,无论过了二十或三十分钟,饭山依然没有现身。我明显渐渐无法专心在书本上,每隔一分钟便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可是却找不到饭山。店门口装有铃铛,就算不这么做也能马上知道有人进来,我的目光仍然到处游移。

    她是怎么了呢?

    若是迟到就算了,但她不是个会放人鸽子的人。

    我的脑中忽地窜过了讨厌的想法。

    ──我要自杀寻死。

    ……难不成……

    我阖起文库书,做了个深呼吸。

    镇定下来,冷静点啊。不会发生那种事的。我们今儿个约好了。在和人有约的日子里,不可能做那种事。

    明知如此,我却静不下心来。我不晓得她的联络方式。我基于某种理由并未持有手机,因此也不会收到她的联系。我再点了一杯咖啡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这次我加了牛奶和砂糖才喝。可是即使喝完它,饭山也没有出现。

    ──结果我又在咖啡厅等了饭山两个小时,但她到最后都没有现身。在时针转到第三圈之前我便离开了店里,独自回家去。我已经没心情看电影了。回程我也并未抬头看雨伞。

    我在下个星期随即知道了饭山并没有自杀一事。星期一她一上学就来到我的位子,对我双手合十说:

    「抱歉!」

    真稀奇,她居然没有穿开襟衫耶──内心如是想的我,回答道:

    「……抱歉什么?」

    我发出险峻的嗓音。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份情感出自于何方。尽管松了口气,愤怒却更甚其上。我们两个约好了。而我依约前往等候之处,饭山却没有来。因为如此,我在那个地方白白浪费了将近三个小时。虽然并非完全浪费掉,但还是虚耗掉了。

    我一直不想和饭山扯上关系,也跟她说我抱持著电影要独自欣赏的主义。就一般来想,我的情感很矛盾。即使如此,我确实对饭山并未出现一事感到愤慨──换言之,便是对她的到来有所期待。

    我口口声声说希望当个局外人,却想和她有所牵扯。我的脑袋和内心互相矛盾著。

    「星期六的事真的很对不起。」

    饭山语带颤抖。至此我明白她当真觉得很过意不去,但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矛盾的情感汹涌翻腾著。

    「你为什么不来?我可是等了你三个小时喔。」

    抬起头来的饭山,眼睛看起来稍微红红的。

    「对不起,我忘了我们有约……」

    我目瞪口呆。

    忘掉了?

    举凡像是亲人遭逢不幸、身体突然不舒服,或是有其他要事之类,我想像了几个饭山的藉口,但当中没有「忘了」这项。难道那个饭山是认真地爽约吗?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呢。」

    我的声音听起来空虚得可怕。虽然也有错愕,但我认为情绪已超越了那个层次。饭山低下了头去。

    「真的很抱歉。」

    我看著她的发旋,又没来由地火大了起来。

    假如要像这样缩起身子道歉,那为什么要忘掉呢?如果会忘记,那干嘛做好这种约定呢?既然忘掉了,就表示这件事在饭山心目中不怎么重要吧。我是对此感到生气吗?

    我自己也不甚明白,是为何感到如此焦躁。明明我也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却对她非常火大。原本我就打算一个人看电影了。那天没去看,只是我自己的关系。在意她是否自杀了而没心情看,也是我个人的缘故。追根究柢,知道她有寻短念头还装作手上没有随身碟的我,根本没资格担心这种事。

    即使全都知情,我仍然气到不能自已。我好久没对别人大动肝火了。明明只不过是毁约一次,原谅她就好了,但面对她我却做不到──因此,我这么对她说:

    「那下个星期六呢?」

    饭山抬起头,整个人愣住了。面对这份不像她的迟钝反应,我又焦躁难耐地继续说了下去。

    「下个星期六,你是有空还没有?」

    「……有空。」

    「那么我们就约在同样的时间地点。这次可别忘了喔。」

    饭山依然呆愣愣的。

    「上周我没看成电影,所以这星期还要再去。既然是你开口说想看的,那你就有义务陪我去。」

    我也觉得自己是在跩什么东西,不过姑且合理才是。起头的人是饭山,那么要求她填补我心中这份闷闷不乐也无妨吧。

    她茫然伫立了好一会儿,最后像是断了线的人偶般不住点头,而后幽幽地回到自己的位子去了。片柳她们不时偷瞄这里,但我视若无睹,翻开了课本。

    午休时间,我到了旧视听教室去。这是因为,我想就算是饭山今天也不会过来吧。位于东栋角落的这个地方,是最为远离午休喧嚣之处,这份寂静果然令人难以割舍。我嘴上说著要找新的去处,却依然执著著这里。

    我打开便当盒一看,鲜红的小番茄正在边边主张它的存在,使我浑身无力。而且今天还放了两颗。是要当点缀呢,还是因为营养?我抱著「八成两者皆是」的想法,决定赶快解决第一颗而把它夹起来。

    我尽可能不去想像番茄在嘴里噗叽一声烂掉,而后果汁四溢的诡异模样,同时以臼齿咬碎它。之后我听见了走廊上接近而来的脚步声。我反射性地停止咀嚼,竖耳倾听。脚步声通过旧视听教室后,似乎走上楼梯去了。在放下心来的同时,我确实对某件事情感到泄气。

    我是怎么了呢?

    我今天并未戴起耳机听音乐。我并不是忘了,耳机确实放在口袋里。然而我却没有拿出来听,而是从方才就一直注意著外头的动静。留意著平时总是遮蔽的校内喧嚷。就连自己的咀嚼声,也有所顾虑似地放低。

    难不成我是在期待饭山的到来吗?

    回忆起早上的事情,这次换我对自己恼怒了。我的所作所为是在主动接近她。我是白痴不成?明明束手无策,却任凭情感驱使对她发脾气,最后还粗鲁地叫人家周末出来──她心中是如何看待这样的我呢?不行,无论怎么试图转移注意力,我依然在意她、生她的气,无法不去意识到她。这样的自己,令我又焦虑了起来。

    早知道不要捡那种东西就好了。

    如果那天没有在这里遇见她就好了。

    我迄今平稳的日常生活出现了裂痕。它现在也持续扩散著,意图让我的心出现更大的龟裂。裂缝扎扎实实地沿著原本就有的裂痕扩大。

    今天的天空万里无云。七月澄澈的蓝天实在太过耀眼,令我希望快点下雨。

    *

    那星期饭山没有来找我说话。「开放校园股长的讨论」这个方便的藉口并未发生,我又再次独占了渐趋平稳的旧视听教室,但我依旧没有戴耳机。我们俩之前明显出现了一道鸿沟。那原本便是应该存在的。我和她是不同的人,身处的世界不一样。然而,这星期我们却约好了要一块儿去看电影。

    冷静下来想想,我觉得星期一自己的愤怒还真是颇孩子气。站在饭山的角度来看,或许她当真只是忘了也说不定。就如同她不甚了解我,坦白说我也不是那么清楚她的事情。像我这种假日鲜少出门的人,和饭山那种时常有理由、有对象要找而出门的人,不能以相同标准衡量。假如要事很多,那么容易忘掉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到了星期四,我的愧疚感不自觉地愈来愈强。星期五早上的时候,我便开始犹豫是否该主动向她攀谈,这样的自己又令我烦躁起来。明明丢著不管、别扯上关系比较好,可是一旦没有交集却又坐立不安。我对自己伪善的模样打从心底感到厌恶。

    午休时间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前往旧视听教室。那天,我是本周第一次戴起耳机吃午饭。我想稍微分散一下注意力。因此,一开始我连敲门声都没察觉。

    叩叩叩──感觉好像听见了小小的声音。

    我把耳机摘下来,于是又听见了一次轻柔的敲门声。

    「请进。」

    我反射性地回应后才摀住了嘴巴。我是在回答个什么劲啊?

    门扉缓缓开启了。站在那儿的人是饭山。她今天也没穿开襟衫。总觉得理由并非因为现在是夏天,或是很热的关系。并未身穿白色开襟衫的她,似乎是在主张些什么。而主张的对象八成、肯定、恐怕是我。

    「……我可以进去吗?」

    我没有权利赶她走。这个地方并非我的私有地,所以我仅是点了点头。

    饭山以一副和平时天差地远的模样静悄悄地走了进来,坐在和我相隔两个位置的座位上,再把自己的便当搁在桌上。而后她不时往我这儿偷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见状叹了口气。

    ……这真的是叹气吗?难道不是安心的吐气吗?

    「那个啊……星期一的时候我说得有点过分了,抱歉。」

    我如此开启话题,饭山便倏地抬起脸庞来。

    「不对!那是我不好。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她深深对我低下头,连马尾都像是萎缩了似地垂下来。饭山做到这个地步,实在让我觉得尴尬。

    「不,我也有点……奇怪。这种事……不该气成那样。」

    「不,我害你等了三个小时,你生气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在那之后我也完全没有联络你。」

    「呃,我没有手机,所以横竖是联系不上的。我们彼此都无计可施啦。」

    「不对,我……我自己明明晓得有可能会变成那样,却没有告诉你我的联络方式。这完全是我的过失,对不起。」

    感觉不管说什么她都会道歉,我拚命地动著脑筋,试图把话题从赔罪上拉开。

    「饭山同学你……那个……记性不好吗?」

    不知道她是怎么理解我这番微妙地难以启齿的话语,只见饭山也撇下了眉毛。

    「该说是记性不好吗……嗯,总之就是那种感觉。」

    「真令人意外。总觉得你……这个人很稳重。」

    「没那回事啦。」

    饭山的声音很小。

    她似乎比我想像中要来得介意。搞不好是因为我超乎必要地大发雷霆所害的,让我胸口一阵刺痛。这样的心情,令我说出了这句话:

    「……关于明天的事情,如果你没兴致的话──」

    饭山猛然抬起头来。

    「我会去!我一定会去!我会依照约好的时间前去!」

    由于她以一副极力争辩般的气势这么说,我便举起了双手。

    「好,我知道啦。我等你。」

    不知道她是在固执个什么劲,她还真是个在奇怪的地方很顽固的人耶──尽管内心如是想,但见到饭山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使我松了口气。

    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错愕。

    *

    ──居然是「长尾巴的」,开什么玩笑。我们可是人类,既非机器人,也不是改造人或仿生人。饿了就吃面包,渴了就喝水,为了获得每天的粮食而工作,这就是人类。你们这些靠电力生存的家伙根本不是人。我不承认你们是人类。

    ──梅森,你说得太过火了!诺亚他们可是救了我们耶。

    ──少啰嗦,你给我闭嘴!听好了,「长尾巴的」小兄弟。我承认你有人心,毕竟你搞不好原本是人类。可是啊,生物是会「自己求生存」的。「依靠外力苟活」的根本不是生物。你们是藉由电力还有其控制装置存活的,那彻头彻尾就不是身为生物的人类会有的生存方式。

    ──……或许吧。即使如此,对我们来说那个世界也是故乡,是应当守护的家园。拜托你,梅森。请助我们一臂之力──

    *

    「啊──真好看!」

    一走出电影院,饭山便雀跃地大喊著。

    「梅森这个角色很棒耶。他在心底铁定承认诺亚是个人类对吧。虽然他到最后都绝口不提就是了。」

    「是啊。真不愧是老字号的人气演员,演技也很精湛。」

    电影情节就如同大纲所述,是以电力当三餐的未来世界为舞台的科幻故事。只是,并非所有人类都装设有进食用的「插头」,有些普通人拒绝变成那样。他们主张,唯有自己才是人类的原点。「原点」把装有插头的人类称作「长尾巴的」而轻视,并否定他们的生存方式,认为那并不是人类。故事是以「原点」里乖僻又顽固的梅森,以及「长尾巴的」年轻人诺亚为中心进行。

    「诺亚还是个帅哥耶。啊──真是大饱眼福……」

    饭山夸张地拍著肚子,那样一来就是口福而不是眼福吧。

    「饭山同学,科幻故事很对你的胃口吗?」

    「嗯──与其说科幻,应该说这次的设定方面?似乎很有意思。」

    她指著自己的马尾说道。诺亚的插头正好长在那一带。

    「用马尾吃饭不晓得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不是马尾,而是插头。」

    「午饭我也来用马尾吃吃看好了。如何?」

    如何个头。你是打算怎么吃啊?见到饭山悠哉的模样,我忍不住就会投以狐疑的目光。你是这样的人吗?

    「午饭你想怎么处理?」

    恰好出现了一个容易岔开的话题,于是我开口询问。

    「嗯──我希望是马尾容易吃的东西呢──啊,没有啦没有啦,我开玩笑的。你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嘛。」

    「饭山同学,我可是还在记恨你让我等了三个小时喔。」

    我刻意咧嘴笑道,她的笑容便冻结了。

    「那件事我真的由衷感到万分抱歉……」

    「很好。那么,午餐你要吃什么?」

    我们稍作讨论后,决定在附近的速食店吃午餐。饭山说什么要请我吃,我便告诉她「我已经不生气了,别这样」,确实自掏腰包付了自己的份。

    我们的运气很好,窗边正好有两个空位,于是我们面对面而坐。饭山好一阵子都不开动,就只是茫茫然地眺望著窗外移动的人潮。

    「今天会不会下雨呢?」

    我歪头不解。

    「你讲得简直像是希望下雨一样。」

    「咦?是这样吗?或许是?」

    「你喜欢雨天吗?」

    我大口咬下汉堡。垃圾食物的味道,使我感觉到与健康相去甚远的咸味和油脂。

    「嗯,我还挺喜欢雨的。我是不是有说过?」

    「我认为喜欢乙一的人,似乎也会喜欢下雨。」

    「嗯哼……原来如此。」

    「顺带一提,我也喜欢下雨天。」

    「这我前阵子听过了。内村同学,你感觉像是个雨男嘛。」

    「可以不要讲得好像有我在才会快要下雨的样子吗?你一开始所说的,也是要那样挖苦我的意思吗?」

    「才不是啦。真是的,你很乖僻耶。」

    我并不是个性乖僻,只是意外地有心情说笑罢了。看来,我比自己所料想的还要更满意电影。

    「气象预报说降雨机率是百分之五十,所以我只是心想会不会下而已啦。」

    饭山说。我也望向窗外。尽管天空多云,不过真要说的话是个晴天。不但蓝天有露脸,路上往来的行人还穿著很有夏季风格的服饰,享受著爽朗的气候。可是仔细一瞧,也有颇多人带伞。我今天没有带塑胶伞来。

    「与其说雨水呀,我喜欢水洼。」

    饭山低声喃喃说道。我还以为那是自言自语便不理她,结果她狠瞪著我,要我别忽视她。

    「水洼?」

    「对。我从小就喜欢透过水洼俯瞰天空。还有,我也喜欢雨水的味道。」

    「Petrichor──潮土油。」

    饭山皱起了眉头。

    「……那是什么?」

    我耸了耸肩。

    「你去查查看吧。」

    那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是那么清楚。

    「内村同学,你真是个怪胎耶。」

    「你现在才知道?」

    「原来你有自觉呀?」

    「我很清楚自己有许多不如你的地方。」

    我自认为是正经八百地述说,饭山却皱起了脸来。

    「我哪里比你优秀啦?」

    「整个待人接物方面。」

    「那个呀,不是我比较优秀,而是你不肯认真去做罢了。」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饭山有些愤怒地点了点头。

    「我呀,很羡慕你呢。」

    这次轮到我皱起脸庞了。

    「如果你是抱著顾虑我的意思,我可不需要。」

    「我才不会用这种麻烦透顶的方式顾虑人啦。」

    「你羡慕我什么呢?很妙的是,你刚刚才说我是个怪胎。」

    「就算很怪,我也欣羡呀。我就是羡慕你。」

    我想说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过,原来是《生命插头》中诺亚所发的牢骚。他原本就对以插头度日抱持著疑问,才会和「原点」有所接触──却遇到一名和他正好相反,对「长尾巴的」带有憧憬的「原点」少女莉莉。莉莉对他说自己很羡慕插头,于是他便这么回道:

    ──我很羡慕你喔。

    ──为什么?我在「原点」里可是被当成怪胎喔。

    ──就算很怪,我也欣羡啊。我就是羡慕你。

    莉莉他们正常地吃饭、劳动,体会著生命的感受,诺亚向往著「原点」此种生存方式。饭山是将他的低语,重叠在自己哪个部分之上了呢?

    「你羡慕我什么地方?」

    「你觉得呢?」

    这张表情应该是初次得见,我不记得有在学校看过。面对这张难以形容,至少并非笑容的神色,我觉得好似在风中摇荡的水洼一样。

    我答不上来,我当真不晓得。就是因为不明白这点,我这个人才没救吧。我根本毫无成长。

    「饭山同学,我有时候真搞不懂你。」

    我如此抱怨著,试图蒙混过去。

    「因为我是个充满谜团的女人呀。」

    饭山微笑道。这次她的笑容总令我觉得,好像开始下雨前的天空。

    回程的路上,天空渐渐染上了深灰色,等我们回到当地时便开始下雨。还以为只是小雨所以不要紧,雨滴却转眼间变得大颗,下起了大雨。我们俩都没带伞,于是两个人在车站不知所措地面对著倾盆大雨。

    「内村同学,你也喜欢滂沱的雨势吗?」

    「不。」

    「我想也是。怎么办,要找个地方买伞吗?」

    「我认为这只是阵雨,等它停就不用买伞了。」

    「有点冷,我们找个地方进去吧?」

    「我们约好碰面的那家咖啡厅,应该能沿著屋顶过去吧。」

    我们从东口离开,沿著巴士圆环的屋顶避雨,前往咖啡厅。

    「呀啊──好大的雨势。」

    我们逃也似地进到店里,饭山便像狗儿一样甩了甩头。马尾前端飞溅出来的水珠,打在我的脸颊上。

    点了两杯咖啡的我们,依然坐在窗边的位子上。我们呆呆眺望著有如瀑布般的大雨垂直流下,不发一语地喝著咖啡。

    这是一段相当静谧的时光。我漠然地思考著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少女的事情。那名在USB随身碟里头,彷佛似曾相似、一心求死的少女。

    「内村同学,你喜欢雨水的什么地方呢?」

    饭山说。感觉我们今天净是在聊下雨相关的事。

    「雨声是所谓的白噪音喔。」

    「白噪音?」

    「简单来说,就是据传听了会提升注意力或睡眠品质的声音。」

    我不是很清楚个中道理,只是雨声听来确实舒畅。照我的理论,单纯是因为没有别的声音,心情才会平静下来。雨水会吸附其他声音,将其封锁在雨滴中,打到地面后便混在水珠绽开的声响里让它悄悄溜走。

    听说将频率比喻为光的时候,会把白色部分称作白杂讯。雨水确实有白色的感觉。它会洗净并重置各种事物。让混杂了五颜六色的情感,从白色开始重新来过。

    「从前我遇到一件非常讨厌的事情时,外头小雨下个不停。我毫不厌倦地一直眺望著它看。等到雨停的时候,心情就稍微舒畅一点了。」

    雨势止歇,太阳从云层洒落的那一瞬间,被雨滴所濡湿的世界会一起反射阳光,令笼罩著白色光芒的城镇现身。这样的景色,当真只会在窗外蔓延片刻间。接著就和平时一样,是个平凡无奇的晴朗日子。不过,那一剎那的风景我记得很清楚。

    我聊得有点太多了──内心如是想的我啜饮了一口咖啡,意图隐瞒过去。

    「非常讨厌的事情是指?」饭山说。

    我耸了耸肩。我并不想对她说。

    「就是非常讨厌的事。」

    「大概等于几颗小番茄的份?」

    我目不转睛地直盯著饭山的脸庞瞧。这个想法究竟是打哪儿生出来的?不过这也令我深感兴趣,于是我试著认真思索了一下。

    「……这个嘛,差不多一千颗小番茄左右吧。」

    「喔喔,那可真不妙呢。」

    明明根本不是愉快的话题,我却受了如此笑道的饭山影响,也微笑了起来。饭山可能是在安慰我。她并未深究,亦未随口说著廉价的安抚,而是将我苦涩的记忆譬喻为小番茄的数量。她这样的思考回路,搞不好──不。

    「原来如此,我觉得好像稍微了解你了。」

    「是吗?」

    「嗯,你果然有透明的感觉。」

    「我自认为是在聊雨水为白色的话题就是了。」

    「是呀。可是,你本身与其说是白色,更像是透明的。」

    饭山露出一副很懂似的表情,浅浅一笑。这么述说的她,今天也穿著白色开襟衫。

    「饭山同学,你在假日也会穿白色开襟衫呢。」

    「嗯?喔,白色就像是我的个人色彩嘛。」

    「不属于任何团体的证明?」

    「那啥意思?」

    饭山像是听见了无趣笑话似地咯咯笑著,于是我皱起了眉头来。

    「那不是你讲的吗?你说自己不属于任何团体。」

    「是这样吗?」

    「你又忘记了?」

    「又?」

    我直愣愣地望著饭山。

    她一脸茫然,感觉不像是在说笑。

    「……不,没事了。」

    「是吗?」

    饭山稍稍歪过了头,但我确切无疑地看见了她的双眸略带混浊。

    这是怎样?

    我刚刚八成碰触到某种核心了。

    「啊,雨停了耶。」

    饭山抬起视线说。

    骤雨停歇,天空略微放晴了。云朵在我们头上以极其猛烈的速度流逝。虽然感觉马上又要再下雨了,不过蓝天有稍微露出了脸来。

    「不晓得现在是不是个好机会?」

    「也是,我们走吧。」

    我们俩把剩下的咖啡灌进胃里,而后离开位子。

    来到外头的瞬间,被雨滴淋湿的城镇稍稍反射著光芒,展现出白色的光辉。先出来的饭山,她的白色开襟衫也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还有点湿的马尾,看似也包覆著一层薄薄的光泽。

    「今天谢谢你。」

    那个马尾女孩转过头来,微笑著说道。

    「不,这没什么。毕竟只是一块儿观赏而已嘛。」

    我将双手插进口袋回应。

    「那很重要吧,电影就是应该要有一个述说感想的对象。虽然我也喜欢独自细细品味就是。」

    「我有同感。」

    「感觉你只同意后半段耶。」

    饭山苦笑道:「我们下次再去看别部片吧。」

    再去。

    你不是想自杀寻死吗?却又说什么「再去」。虽然并不是没有再去一次电影院的可能性,可是就我的感觉来说,电影这种东西一个月看一次就绰绰有余了。一个月后不晓得是否还活著的对象口中的「再去」,显得极度空虚。就某种意义上,甚至很残酷。尽管我丝毫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就是。

    她果然只是在监视我,以期自己能安然无恙地撒手人寰吗?只是想将我留在目光可及之处,避免知晓秘密的我出手妨碍吗?

    还是说,她真的没有发现随身碟在我手上──不,这不可能。假如没有随身碟,饭山会企图和我扯上关系的理由就如同她所言,只有「开放校园股长」了。可是,和委员会或社团这些稳固的社群团体相较之下,那种东西有跟没有一样。同为回家社成员的亲近感都还比较强。除了随身碟之外,饭山直佳果然没有和我交朋友的动机。照理说是这样才对。

    「再见喽。」

    饭山踩著水洼疾驰而去。我则像是瞪视一般,凝望著她的背影良久。

    *

    遗书

    这是遗言。

    我要自杀寻死。

    我活得好累。

    应该说,目前为止我是否有活过呢?

    我搞不懂了。我长久以来都不明白,自己活著的今天是否真的是今天?自己记得的昨天是否真的是昨天?等待著我的明天是否真的是明天?我一直感到有落差。

    我已精疲力尽了。

    这不是别人害的。我只是形单影只地擅自对自己感到绝望而决定寻死,并不是爸妈或朋友的过错。是我自己的问题。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我过世后的事情,就委由父母和老师处理了。请原谅不孝的我先走一步。

    无论我反覆重看多少次,上头都撰写著明确的求死意志。

    我关掉电脑的电源,抽出随身碟放在桌上。

    随身碟里的她果然看似意图寻死,毫无转圜余地。

    每次从随身碟外侧远眺这样的饭山,我都会忆起人在外头的她。

    饭山她会死掉吗?

    ……应该会吧。

    这点我有信心。尽管我对面相学不熟,不过我认为她显现出死相。

    活著的确累人,我也不擅长。只要生存就会疲倦,这点我也十分清楚。

    然而,随身碟里的她想要表达的,应该不是这样。并非那种司空见惯的疲劳。我知道自己无从了解那点。人很难理解别人,要体会其痛苦更是难上加难。这件事我非常不擅长。

    饭山直佳应该去跟其他人交朋友才对,而不是找我。找一个并非局外人亦非伪善者的大善人,当真能够拯救别人的英雄。

    因此,我才会认为这东西要交还给她才对。

    我自己也觉得「事到如今,你在讲什么理所当然的话啊」。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点,却因为自己的缘故并未归还。这次又基于相同原因想还给她。理由差劲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可是,我和她已经有所来往了。

    尽管只是区区两个星期的程度,却深交到莫可奈何的地步。

    她是怎么笑、她喜欢什么、她在学校不曾展露出来的表情,以及和她交谈时所体会到的舒畅感受──

    我不希望继续和她有所牵扯。

    牵扯不得。

    归根究柢,我就是因为不想和她扯上关系,才决定当作没有捡到随身碟。然而,如果她发现东西在我手上,因此主动和我来往的话,那么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我不是一个应该和她有所联系的人。唯有这点,是彻头彻尾绝对动摇不得的。早已摇摆不定的这个原则,得在这时重新上紧发条才行。

    *

    距离暑假已经来到读秒阶段的下一个星期,我偷偷把随身碟放进口袋里上学。饭山很平常地到学校来了。她一见到我,便悠哉地「呀喝──」一声打招呼。我仅只于略略低头回应。

    关东地区恰好在那天宣告梅雨季结束。万里晴空无庸置疑是属于夏日的天候,而我则带著烦躁的心情昂首仰望积雨云。云朵就是要在头上才好,位于远处也毫无意义。

    上午期间上课的空档我找不到机会,于是来到了午休时间。饭山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今天她似乎要和片柳她们一块儿吃午餐。不论是要还给本人或悄悄放在桌子里,片柳她们都很碍事。

    我到旧视听教室去,自个儿吃午饭。本应习以为常的寂静和平稳,因为右口袋比平时沉重了些许之故,令我莫名地静不下心来。

    结果一直到放学后,机会都没有到来。我打扫完回来一看,饭山并不在教室里。我一度把随身碟放在她的桌子里脱手掉了,不过随即又放回口袋里。书包挂在饭山的座位上。我隐隐约约晓得她人会在哪儿。

    我离开教室,往东栋角落前去。我无视于在空教室进行分组练习的吹奏乐社,以及留在教室里谈笑风生的学生们,径自朝杳无人烟的校舍一角去。当我通过中央阶梯前,穿过昏暗的走廊后,放学后完全没入阴影中的东栋边缘,便出现了旧视听教室的影子。来到这里就鲜少会和别人擦身而过,再加上老旧建筑物特有的毛骨悚然气氛益发增长,我也一心想尽快办完事情,差点就加快了脚步。

    ──之所以会裹足不前,就只是因为我的直觉。

    幽暗走廊的深处,旧视听教室的门稍稍开著。奇妙的声音从缝隙中传了出来。

    我仔细聆听著。

    好像桌椅彼此碰撞的匡啷声,还有某人似乎很痛苦的──喘息声。

    我回想起「幽灵教室」这个别称,背脊瞬间窜起一股寒意。实在是太愚蠢了。幽灵哪会发出声音啊,一定是有人在教室里。我走近一听,发现是股颇大声的噪音。看来是某人在里头恣意胡闹。

    我直觉饭山她在这儿,难道是我多心了吗?不管里面的人是谁,都最好别跟会在放学后的幽灵教室里大闹的人有任何瓜葛。

    即使内心如是想,我仍然带著若干好奇心及一抹不安,将眼睛凑上门缝瞧。而后,我对此感到──后悔万分。

    里头的人是饭山。

    她趴在地上,剧烈呕吐著。旧视听教室里飘出一股酸味,表示她已经反覆吐过了许多次。她的头发散了开来,凌乱的栗子色发丝后方,看得见一脸苍白的面容。她几乎完全翻白眼了。饭山抓住椅子边角的手一滑,椅子便顺势翻倒在地,发出了噪音。散乱在她四周的桌椅,似乎是走向了同样的末路。

    我忍不住别开了视线。

    别涉入此事。

    本能如此告知著我。她的样子很明显非比寻常。什么良知或良心,那种东西都是其次。纵使并非那样,我也不是个应该跟饭山有所关联的人。你也差不多该收起伪善者的面貌,变回局外人啦──没错,我的的确确听见了本能这么告诉我。可是,我的手却将教室的门扉给整个打开了。

    「饭山!」

    我直呼著她的姓氏,冲进教室里去。酸味变得更加浓厚,满溢在紧闭室内的异样臭气扑鼻而来。不过,更惨烈的是饭山的模样。她的白色开襟衫沾满呕吐物,发丝凌乱如麻,仰望著我的眼瞳朦胧不清。

    我发现她的脚下掉落著一个似曾相似的东西。那是取出内容物之后的PTP泡壳包装,还有好几颗白色药锭掉在地上。我祈祷那并非毒药,同时慎重地和饭山四目相望。

    「饭山同学,你没事吧?」

    气喘吁吁的饭山,带著茫然的眼眸盯著我瞧。她的双眼并未对焦。

    「……你是谁?」

    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我感到毛骨悚然。这份感觉,和我回忆起不愉快的往事时极为相似。

    她不认得我?是脑中一片混乱,抑或是看不见呢?

    「我是内村。和你同班的内村秀。」

    「内村?」

    她以沙哑的嗓音重复了一次。我的身子为之一颤。

    看来她遗忘我一事也造成了相当的打击,不过更重要的是饭山的模样非同小可。你是谁?这是我该问的话。眼前的她究竟是何人?饭山直佳?随身碟里头的少女?她完全不像是我认识的人,此事令我寒毛直竖。这太不寻常了。不行,我处理不来。

    「饭山同学,我们到保健室去吧。」

    语毕,当我抓住她手臂的瞬间,她便以极其强劲的力道抵抗。挣脱的时候,她的指甲顺势用力刮中我的手,刮到都流血了。她挥舞著的手直接打飞了附近的椅子,造成一阵巨响。

    她的模样,简直像当真被幽灵给附身了一样。

    我怯怯地收回本来要再度伸出去的手。个头比自己娇小,平时总是见她笑脸迎人的模样,和我一块儿去看电影的少女,令我感到害怕。我不认识这种人。我根本没听说她会变成这样。我好想立刻离开这里,当作什么也没看到。我再也不想接近这间教室了。幽灵真的存在。往后我不会再瞧不起灵异节目和灵感了。所以──所以,拜托唯有现在……

    离开她身边吧。

    ──我很清楚祈祷不会应验,因此那个瞬间,只是她心中的某种事物碰巧中断。

    狠瞪著我的饭山眨了眨眼。

    尽管眼神仍模模糊糊,但我确实看见了她的意志。她的双目有在对焦。

    「……内村同学?」

    饭山的唇瓣轻轻流泻出我的名字,于是我当场瘫坐了下来。相反的,饭山则是倏地站起身来。她放眼望向四周,看看自己的样子,最后再次望向我这边,睁大了双眼。

    「我做了什么吗!」

    她以几乎是要揪住我领口般的气势拉扯我的衬衫,我虚弱地将她的肩膀推回去。

    「不要紧,我没事。你什么也没有对我做。」

    「骗人……骗人,我……竟然会那样……?」

    「饭山同学,你冷静点。别担心,你没有对我怎样。」

    「那……个……我……我……」

    「我都说没事了,不打紧。」

    我掩藏著手上的伤,频频重复相同的话语。

    我只说得出这句话。饭山也很清楚,事态非同小可吧。尽管我也很明白,却依然只能反覆告诉她不打紧。这是为了将在此地发生的事情当成「那么一回事」。直到饭山首肯为止,除了持续告诉她「没事」之外别无他法。

    饭山一直不肯点头,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镇定下来。我甚至觉得她是否不会再展现笑容了,而对此感到恐惧。

    我们从三个扫具柜当中找到了乾巴巴的抹布和水桶,而后打扫了旧视听教室。许久未曾清理的地板上累积著大量尘埃,擦拭呕吐物时必然会沾上。饭山坚持要自己动手处理。无论任何人,都不希望让别人清扫自己的呕吐物,青春年华的少女或许就更不用说了。不过反正抹布有两条,而我也颇喜欢洒扫,因此我规劝著不情不愿的饭山,最后一起擦了地。

    之后饭山脱下开襟衫,拭去裙子和袜子的脏污,还洗了把脸。我将桌椅归回原位,再把洗好的抹布拿去晒。由于没有照到太阳,抹布应该暂时不会乾,但反正也不晓得下次会不会用到。

    我把最后一张椅子推回原处时,找到了掉在地上的一颗药锭。我还以为打扫的时候已经统统丢掉了,看来有的药滚得颇远。我捡起药仔细端详。它并没有怪味,看似普通的白色圆形锭剂。

    「你在做什么?」

    饭山回来了,于是我把药锭给她看。

    「你……生病了吗?」

    这个剎那,我深深涉入了她的人生。

    原本决定别再继续和她有所牵扯的少女,为何我又再度试图主动接近呢?我实在搞不懂了。

    饭山初次现身于此处时,我感觉到她的登场有所矛盾。

    不对。

    现在在这个空间里,矛盾的人是我。

    尽管我非常矛盾,但──

    「饭山同学,回答我。」

    我笔直望著她的双眼。

    我不喜欢看人家的眼睛,纵然对象不是饭山亦同。

    即使如此,如果是她的眼眸,我就能直直盯著瞧。

    「……回答什么?」

    饭山左思右想之后决定要蒙混带过吧,只见她又想浮现出虚伪的笑容──结果却做不到。她抽搐的嘴角无论如何都上扬不起来,表情怎么看都像在忍耐著某种情绪。

    我一声不吭地和她四目相望,最后她终于像是松懈下来似地吐了口气。

    「……知道了又怎么样?」

    我回忆起方才的光景。我会怎么做呢?对我而言,这根本束手无策。所以我们才会硬是将刚才的状况当成没事发生。可是就算这么做,依然无法抹灭事情的存在。

    「我没办法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路走来都佯装自己浑然不觉的我,有资格这么说吗?我在心中不禁苦笑。

    「有什么关系,当作没事就好了呀。」

    以饭山而言,这番话的语气强硬,口气也很粗鲁。我已经分辨不出这是不是她的本性了。不过──

    「我觉得自己非得知情不可。」

    「为何?这是为了什么?你不是对我兴趣缺缺吗?」

    「我有那么说过吗?」

    「你总是显现在态度上。」

    嗯,没错。

    我装作对她没有兴趣的样子──却净是在自己方便的时候兴味盎然,而且她的一项秘密既已暴露出来了。

    正因如此,我才有知晓一切的义务。如今我也不觉得能够阻止她自杀。我并没有自大地认为自己办得到这种事。然而,我仍然有义务在身。面对她,我必须那么做不可。

    因为,我已经无可自拔地和饭山直佳建立关系了。

    因此,我将手伸进口袋,拿出那玩意儿给她看。

    泛著白光的小小USB随身碟。

    她的遗书。自杀记忆。

    饭山并未感到吃惊。

    而且也没有说出「果然」或是「我早就知道了」这些话。

    她仅是淡淡地微笑著。那张浅浅的笑容就像是小小的冰块碎片一样,感觉甚至会被枝丫间洒落的阳光融化掉。

    我的脑袋坏掉了──她说。

    「我想不起过去的事情。」

    「是失忆?」

    对想不起事情的她问这种问题,也不会晓得到底是不是失忆吧──我内心如是想,不过饭山却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有点不太一样。『基本上』不是一直想不起来,而是『偶尔』。」

    我瞬间想到了一个病名。那种病多半发生在长者身上,至少我不知道有高中生罹患过。但倘若有可能的话……

    「阿兹海默症?」

    饭山露出无力的微笑,摇头否定。

    「阿兹海默型的失智症,症状是『记不住东西』,但我是『想不起来』。记忆本身存在,『写入』的功能完全没问题;可是回忆自己理当记得的事情,那个『读取』功能不太灵光。」

    在人类的脑中,负责掌管记忆的部位有两处,它们分别叫作海马回及大脑皮质。海马回这个领域,是负责保存一般被称为短期记忆的暂时记忆。近期的记忆会留存于此,但由于海马回的容量很小,陈旧的记忆会被每天陆陆续续涌入的崭新记忆赶出去,最后消失掉。然而,记忆一旦从海马回移动到大脑皮质后,由于后者容量很大,不会发生这种汰旧换新的状况,就结果而言会被长期保存下来。

    储存记忆的海马回及大脑皮质,换句话说就像电脑档案。在回想之际脑袋会进行搜寻,看看什么记忆放在哪里。倘若这个行为不顺利,就会产生「想不起来」的现象。一旦海马回和大脑皮质已经没有了记忆,就表示「忘掉了」。要是根本没有写入,自然也不会有档案存在。所谓的阿兹海默症便属于此类。

    「我会有猝然发病的状况。」

    饭山低声呢喃。

    「因为很害怕,我也没有询问详情,但据说是我的脑袋有个会作怪的物质,是它在胡闹。如此一来,就无法顺利联系海马回和大脑皮质,造成记忆搜寻失败。有些记忆叫得出来,也偶尔会有找到错误记忆的时候……不过大部分情况是根本叫不出记忆,所以回忆不起来的样子。」

    我立刻想到了几件事。

    她并未擦去黑板上的名字。

    看电影的约定被她彻底拋到九霄云外。

    关于白色开襟衫的话题,她遗忘了两次。

    还有先前不认得我。

    可是──不仅如此。

    「你说『基本上』不是一直想不起来……那么,也有『例外地』永远记不起来的事情吗?」

    「你真是敏锐。没错,偶有记忆在发病之后也想不起来。这好像会发生在病状猝发和某种大受打击的事情重叠的时候。不晓得是记忆整个消失无踪,又或是收在无从回忆起的脑中深处,就连医生也说的不是很清楚。总之,几乎就跟失忆一样。」

    我呀,从前似乎有企图自杀过呢──饭山自言自语般说道。

    讲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语气非常平淡,简直像是在聊天气似的。

    而后,她拉下左脚的袜子给我看。那儿有著血淋淋的伤痕。扭曲的皮肤凹凸不平,还有缝合的痕迹。伤口虽然治好了,可是伤疤一辈子都不会消失吧。

    「当我醒来后人就在医院里,手术也都完成了。」

    实际上,对她而言是别人的事吧。毕竟她说自己记不得那件事。

    「那是因为……苦恼于脑部障碍吗?」

    「不晓得。那阵子的事我一丁点都想不起来。包含那时的校园生活、周遭的人们、自己的心情,统统都是。我自杀失败后,头部和双脚受到重创。虽然脚治好了,脑子却留下了障碍。这么一想,脑部问题是之后才发生的,所以我觉得不是。」

    我不发一语地听她说。饭山像是回忆起来似的,把话题拉了回来。

    「──看电影那件事我真的很抱歉。我有确实将约定内容抄起来,并贴在家门之类的地方,即使遗忘也会到约好的地点,可是那天我出门之后就发病了。我记得我们俩有约,却无法顺利记起要在哪儿碰头。」

    我也在其他地方痴痴空等了一场,很气你没有出现呢。像个傻瓜一样对吧──饭山红著眼角自嘲道。

    「我自己不会晓得并未回想起来,就算记起错的事情也不会察觉,所以发病也没有自觉。当症状舒缓后我才发现到,进而大吃一惊。」

    我有个单纯的疑问。既然她的状况如此,为何会很平常地来上学呢?

    「到学校来你不怕吗?」

    「怕呀。实际上我很害怕,所以一年级第一学期整个都请假了。」

    饭山笑道。

    「毕竟我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是否真的正确嘛。假如稍有差错,就会导致人际关系崩溃。因此,我想尽可能扮演一个如此冒失也会被原谅的人。还有,就是不要太过深入别人的生活……」

    不属于任何团体──她曾经如此评论自己。人际关系。社团活动及委员会这些社群团体。即使有所瓜葛,也不会深入。为了主张这点,才穿著白色开襟衫。她看似隶属于开襟衫组,但总是和花枝招展的片柳她们有些不同。明明身在人群中,却莫名像是在远处观望似的,令人隐约有种异样感。

    饭山不论做什么都面面俱到,永远笑脸迎人,生性认真且讨人喜欢。就算偶有遗忘或失败,只要不是很严重都会被原谅,这便是她的人望。如果平日素行良好,确实或多或少能让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我也觉得,教室里的她是个极其优秀的人。不管过去或现在都这么想。

    「虽然我觉得用不著硬逼自己去上学,可是毕竟人生苦短,所以我至少想体验一下宝贵的青春时光。」

    饭山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

    「那并不会缩短你的寿命吧……?」

    我开口询问,不过总觉得早已知道答案了。

    「据说我发病的周期会愈来愈短,现在似乎已经很频繁了。而医生说当我成年时,会演变成随时都在发病的状态。海马回和大脑皮质会彻底失去功能,大脑其他各个部位也会逐渐受损。」

    我顿失话语。

    我们每个人,都在等著总有一天必定到来的死亡。

    我们盼望著,那会在遥远的未来平静地造访。

    就连我也在缓缓等候这样的日子。所谓的生存,便是如何度过静谧的死亡来临前这段漫长的时间。

    然而,她却不是这样。

    她的未来已经确定了。纵然能够活到一百岁,她的脑袋将会在数年后没入黑暗中,往后的人生不会再次见到「光明」。而她既已一只脚踏进了那个没有记忆可言的漆黑世界。如果什么都想不起来,那么就和什么也记不得一样。她很清楚自己会在几年后成为一具人偶,不断重复著无意义的输入行为。

    那是多么──绝望的未来啊。

    我不晓得自己该用什么表情望向饭山的双眼。

    「……难道……无计可施吗?」

    「有克制发病的药喔。强制性地压抑那个作怪的物质。」

    饭山从包包里拿出来的,是那个白色药锭。

    「不过它的抗药性会愈来愈强,导致我的服用量增加。而且不但副作用很难受,味道也很糟糕,所以我超讨厌它的。但是多亏了它,我过著颇为正常的青春时光喔。」

    「副作用是指……像刚才那样吗?」

    「刚才我也有发病,所以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是哪个环节的问题啦。既然物质会在脑中作乱,表示也会对身体造成影响,因此呕吐或许单纯是生理反应,也可能是副作用。总之,我偶尔会变得那么凄惨。我的秘密大概就是这样吧。我全都告诉你喽。」

    「……还有。」

    我像是延宕著某件事情,又彷佛拚命恳求似地挤出了不带感情的声音。

    「还有什么吗?」

    「你为什么带著那么多随身碟?」

    「喔……那个呀。」

    饭山指著教室一角说:

    「内村同学,你知道吗?那台电脑还可以用喔。」

    我望向饭山所指之处。那是一台放置在旧视听教室里的陈年桌电。我知道音响设备还能用,但从未试过使用电脑。

    「那些随身碟呀,存放了形形色色的档案,里头都是一些不能忘掉的事。像是班上谁是我的朋友、我和谁没有说过话、谁在和谁交往、谁和谁隶属于哪个社团、谁和谁的感情不好……诸如此类的一切事情。『为了让我记得』这点很重要自不用说,不过有一半大概是基于兴趣使然吧。因为我喜欢统整档案嘛。每一颗随身碟里,都彷如存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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