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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上 第四话 士兵阿尔尚和罗格莎娜公主原来是夫妻?)

    ──曾和女王交谈的人

    大多臣服在她的

    丰富表情和辩才无碍之下,

    继而由衷期盼自己正是那位

    守护优雅玫瑰的骑士。

    节录自《玫瑰的战术》

    第一章 士兵与公主,一场混乱的相遇

    时序进入十二月,法洛利亚首都巴黎榭的乐园大道上寒风阵阵。

    大道一隅小得不能再小的甜点烘焙坊中,剧作家奥古斯特‧拉‧格禄今天也不停叹息。

    「唉……我还是放弃写剧本好了……」

    剧作家上个月在家窝了整整十天,后来回到闪耀大道上的爱德华喜剧剧场时明明很有干劲。

    还说这次要写个让大家感同身受的悲剧。

    没错,就是那种深究人类灵魂本质,描写大时代现实与冷酷一面的沉重艺术作品。

    只要新作品获得观众支持,剧团成员也会肯定奥古斯特,也许就不会再任意更改他的剧本了。

    不但如此,好死不死偏偏看上阿尔尚的梅利埃尔修道院修女苏菲──说不定也会对奥古斯特刮目相看。

    ──竟然写出如此令人感动的剧本,看来格禄先生比卡列尔先生更有智慧,不但了解人性而且事业成功,真是太杰出了。

    尽管信仰虔诚的修女苏菲绝不会说出这种话,奥古斯特还是妄想了一番,藉此为自己加油打气。

    然而──

    「已经五部了!我不到一个月就写出五部新作,竟然全都被改成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奥古斯特双肘撑在柜台上,垂头丧气。

    「真是太可怜了……」

    店员妮侬站在柜台另一边,声音中充满同情。她童稚的声音无比纯真,平常总是一句话就能抚慰人心。

    今天却让奥古斯特更沮丧了。

    连续五部作品被改编的打击果然太大,让剧作家一蹶不振。

    「负责人他们竟然说观众不欣赏我写的悲剧!演出如此灰暗的故事,台下观众看不到一分钟就起身离开了,要我继续写那种俊男美女擦肩而过打情骂俏,充满欢笑、心动和大快人心圆满结局的喜剧!还说我比较适合写那种故事!可是我已经不想写那种每五分钟一幕爱情戏,甜言蜜语情话绵绵搞得主角都快翻胃的东西了!烦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

    「老是被迫听你一个人啰哩叭嗦地唱独角戏,我们才觉得烦死了……」

    柜台后方的厨房里传来奚落的声音。

    那里正站著一位银发闪亮、头戴高耸主厨帽的冷漠青年,身上的白色立领厨师服穿得像军服般整齐笔挺。

    他就是甜点坊老板阿尔尚。

    阿尔尚从刚才就一直在摆弄一个缝成圆锥状的布袋。布袋尖端开了一个孔,阿尔尚正把一个银色的花嘴从布袋内侧推向前端。

    花嘴的尖端呈星形,阿尔尚一脸认真地从侧面看了半天,又转到正面研究半天。

    原以为他正专心工作,完全没注意到奥古斯特也在店里,突然这样冷冷地吐槽也太坏心了。

    (我可是客人耶!话说那个袋子到底是干么用的?)

    奥古斯特忿忿地瞪著阿尔尚,对方却根本没正眼瞧他。这回是在盆子里倒入蛋白开始打泡,边打边分次加入少许砂糖,最后再加入玫瑰色的酱汁。

    阿尔尚的动作纤细中带有男性的强劲,总是让人看得出神忘我,今天却怎么看怎么火大。

    「阿尔先生,被你那样说,奥古先生就太可怜了。奥古先生,要不要尝尝苹果派呢?」

    妮侬一边责怪阿尔尚,一边推荐底层加高的玻璃容器中排列在纸巾上的派。

    容器上有个半圆形的玻璃盖,妮侬伸出小小的手拿起盖子,奶油和苹果的香气立刻冒出来勾引奥古斯特的鼻子,让他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奥古斯特满怀感激地捏起一块派,笑咪咪地说道:

    「妮侬,虽然跟铁面具男住在一起,你却是个好孩子啊!希望你不要被阴险的老板带坏,永远保持纯真善良。」

    「妮侬,别听他的!老是赖在店里害别的客人进不来,妨碍人家做生意。还有,记得跟他收苹果派的钱!在店里吃要算他两倍的价钱。」

    厨房里再次射出阴险的声音。

    「从刚才到现在根本没有别的客人吧?一定是因为你长相太凶恶,吓得喜欢甜点的年轻姑娘都不敢进来!」

    奥古斯特边回嘴边咬下一口苹果派,不禁发出呻吟。

    「啊啊……唔唔唔……可恶!太好吃了!层层叠叠的派皮在嘴巴里渐次散开,啊啊啊啊啊……这太凶猛了吧!奶油的香味越嚼越明显,里头还藏著脆脆的苹果。这熬煮过的苹果酸甜多汁,为什么还能保留爽脆的口感啊?啊啊……苹果外层浓郁的卡士达酱搭配得恰到好处,还散发一阵阵肉桂的香味。可恶!要是你们家的甜点不这么好吃,我也不用专程来店里还被你说得一肚子火了啊!」

    奥古斯特忍不住颤抖。

    听到阿尔尚被称赞,妮侬倒是很开心。

    「奥古先生,你真的很喜欢阿尔先生的甜点呢!」

    妮侬边说边笑。

    很想否认却无从否认,实在令人懊恼。

    冷漠至此的男人竟能做出如此美味的甜点,这不合理啊!

    阿尔尚无视于妮侬的话,兀自将打好的玫瑰色蛋白霜装进刚才弄好的圆锥形袋子,然后扭紧袋口,将玫瑰色的蛋白霜挤出花嘴。

    (哇!)

    自星形花嘴挤出的玫瑰色蛋白霜描绘出优雅的波浪,缓缓排满整个烤盘。

    「阿尔尚!那是什么?你在做什么?」

    奥古斯特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趴在柜台上了。

    「……烤蛋白霜饼。」

    大概是觉得保持沉默会让对方问个没完,阿尔尚轻声答道。

    (烤蛋白霜饼?那种轻轻的、脆脆的甜饼?)

    那可是午茶席间必备的甜点。不过一般烤蛋白霜饼不是形似拇指就是小巧的圆形,没看过造型这么优雅的啊!

    (原来那个圆锥形的袋子是用来挤材料的,而且出口还刻有花样。他之前用浇水壶倒面糊就吓了我一跳,这回又更令人讶异了……换上别的花嘴就能挤出不同的形状。)

    奥古斯特再次体认到,这个男人真的热中于研究如何制作甜点,而且永不满足。

    虽然妮侬说过他在巴黎榭的甜点师傅手下当学徒时,做出来的姜饼又硬又难吃……

    低头望著手里剩下的苹果派,奥古斯特暗自思索──阿尔尚究竟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制作出如此美味的甜点?

    立志成为甜点师之前,阿尔尚隶属于法洛利亚守护神巴尔特仑将军的特别部队。

    他曾是人称「将军的猎犬」、「将军手中最强的武器」的知名军人。

    今年夏天,阿尔尚的店刚开张时,奥古斯特曾看过他打倒街上的盗匪。

    那幅景象著实令人颤栗。

    阿尔尚在黑暗中挥舞刺刀,精准地发射子弹,没多久就把一群盗匪打趴在地。巴尔特仑将军的「银色猎犬」、「银色刺刀」、「电光石火的卡列尔」绝非浪得虚名。

    若是留在军队里,他现在或许仍是将军手中最强的武器,成为远征中活跃的英雄。也一定能获得想要的身分地位和财产。

    (但阿尔尚为什么要离开军队,还成为甜点师傅呢?他以前明明不擅长制作甜点啊……)

    这个问题已在奥古斯特心中酝酿了很久。

    正好今天自己也觉得前途茫茫,还认真烦恼起是否该继续写剧本,就更在意这件事了。

    奥古斯特察觉到时,话已经说出口了。

    「阿尔尚……你为什么会来开甜点烘焙坊?」

    奥古斯特的声音和表情不如平时般自信,阿尔尚似乎也发现了。

    于是以往完全不回应相关问题的他一反常态,继续挤著玫瑰色蛋白霜淡淡地回答了。

    「……因为我从小就梦想能成为甜点师。」

    「既然如此,之前又为什么要从军?」

    「因为只有军队里有饭吃。」

    奥古斯特大吃一惊。

    生在贵族之家的奥古斯特在革命爆发后立刻举家流亡至巴哈尔姆,不愁没有食物。然而当时留在法洛利亚的人民却活在恐惧与混乱中,过著三餐不继的日子。

    突然觉得自己非常丢脸可耻。

    「呃……那个……抱歉。」

    奥古斯特缩著身子,小声说道。

    这下变成阿尔尚直盯著奥古斯特,彷佛在说「真是个麻烦的富家少爷」。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要在那个时代生存下去,无依无靠的小鬼只能选择当兵或沦为盗匪,我不过是选择前者罢了。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慨,只是因为附近刚好在徵兵。」

    ◇  ◇  ◇

    实际上正如阿尔尚所言。

    当时的法洛利亚国内有革命政府内部不断分裂,加上国外列强趁机派兵攻打,一度陷入国家被瓜分的危机。为了击退外国军队,用过就丢的士兵再多也不够。

    因此阿尔尚十二岁就成为国民军,到十八岁退役之前一直在弥漫著血、铁和硝烟味的地方度过。

    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上,十七岁的阿尔尚遇见了十四岁的罗格莎娜。

    (记得是在圣历一八〇八年五月的森林里吧?当时离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我坐在枯树干上,正拿著微薄薪水买来的纸和木炭笔作画……)

    阿尔尚回想起从前。

    ◇  ◇  ◇

    「有坏人在追我,拜托你救救我!」

    少女披散著一头玫瑰色长发,眼眶泛泪地细声求救,紧抓著阿尔尚不放。

    上个月刚和邻近的巴哈尔姆王国大战一场,虽然成功将其军队赶出国境,但双方仍在边境一带对峙。不过士兵们照样享受停战片刻的假日,阿尔尚也趁休息时间独自坐在森林的枯树干上画画。

    阿尔尚拿著木炭笔,在粗糙的纸上仔细描绘不知画过多少次的拉斐安罗斯宫尖塔屋顶,苍翠茂密的树丛间忽然出现一个美若天仙的少女,玫瑰色的长发披散在破旧的茶色斗篷上。

    (这座森林里住著精灵吗……?)

    突然闯进眼里的少女美得超凡脱俗,阿尔尚不禁产生这种想法。

    直到发现少女在跑近身边之前不自然地踉跄一下,才终于回到现实。

    (笨蛋!她是人!)

    阿尔尚一个箭步起身向前,抱住差点跌倒的少女。

    插图012

    「你的脚受伤了?」

    「没有……这是天生的。」

    少女双眸微敛,僵硬地小声说道。

    「发生什么事?」

    一问之下,少女抬起红茶色的大眼睛,紧紧盯著阿尔尚。

    「我……我只是没命地逃……你是法洛利亚国的人吧?」

    「没错,我是国民军的士兵。」

    「太好了……」

    阿尔尚怀中的少女叹息似的喃喃说道,继续一脸认真地看著他。

    「我知道一件关系法洛利亚国家存亡的重大消息,请让我见巴尔特仑将军!」

    巴尔特仑将军是人称国民军英雄的司令官。他出身自南方的贫穷小岛,从担任下士时便崭露头角连连击退外国军队,号称战略天才。

    阿尔尚当然听过将军的名号,却没有亲眼见过。

    「巴尔特仑将军不在这里。他现在应该正在北方的弗雷诺瓦,和贝尔加帝国的军队作战。」

    阿尔尚等人目前所在之处离弗雷诺瓦很远,快马加鞭也要十天才能赶到。

    少女脸色铁青,但并没有放弃。

    「那么拜托你带我去找巴尔特仑将军,我必须当面见到他!」

    ──还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这我办不到,但你可以去找长官谈。」

    「不行,他们会杀了我。」

    少女用力摇头,玫瑰色的秀发都被甩乱了。阿尔尚吃了一惊,微微皱起眉头。

    「他们不会那么做。」

    「你不懂,我的父亲和母亲都被法洛利亚国民军杀死了。国民军之中有非常多人私通贝尔加帝国或巴哈姆尔王国,我就是从那些人手里逃出来的。所以我必须代替父亲,告诉巴尔特仑将军这件事!」

    少女的这番话很难让阿尔尚当场理解。并非因为不想怀疑本国军队里出了间谍,而是对一个只为生存而当兵、为了活下去而奋战的人而言,思考这种复杂的事太困难了。

    然而少女却继续说出更超出阿尔尚理解范围的话。

    「请你带我去找巴尔特仑将军。既然会注意到我的脚还扶我一把,我想你应该不是坏人。如果你能带我找到巴尔特仑将军,我一定会答谢你,给你军队年薪的十倍、二十倍都不成问题。」

    「等一下!不管你出多少钱酬谢,我还是得说我办不到。」

    擅自离开军队,带著一个不良于行的少女在战乱中旅行就够困难了,一介士兵求见堂堂巴尔特仑将军,对方也未必肯理会。何况这件事来得突然,真的能相信吗?

    虽然少女的情况真的非常紧急,自己也有意帮她一把……

    「抱歉,我最多只能带你去见上级。我的长官虽不如战略天才巴尔特仑将军,但并不是坏人,也不曾听说他私通敌国。」

    莫里斯队长是个平凡的人。不求打仗得胜,只求活著回到家人身边的平凡人。

    至于理性的莫里斯队长听完少女的请求会如何判断,阿尔尚就无法保证了。

    「……我明白了。」

    少女低下头。

    阿尔尚带著用斗篷遮住脸和长发的少女回到队上,要她先在其他房间等待,自己先去向长官报告。

    「等待的这段时间……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画吗?」

    由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要求,阿尔尚有些不知所措。

    「好吧……」

    阿尔尚交出一整叠纸,少女双手接过,彷佛拿著什么易碎而珍贵的物品。

    阿尔尚和长官报告后回到房间,门才推开一半就吓了一跳。

    因为屋里的少女正看著画掉眼泪。

    透明的水滴从她白皙的脸颊上扑簌簌地滑落。水汪汪的红茶色眼眸望著阿尔尚的画,眼眶中的泪水逐渐盈满,然后满溢而出滑过脸颊。

    少女注视著画作的眼神无比哀伤。她微微蹙眉,彷佛拚命忍耐著什么,却又那么毫无防备。残留著些许童稚的嘴唇不停颤抖,弹开了落在其上的泪珠。

    阿尔尚从小就没哭过。

    因为从来没强烈地感受过哀伤。

    家里为数众多的兄妹们经常大声哭闹,却不曾像这样静静地哀伤流泪。阿尔尚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所以相当惊讶。

    阿尔尚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默,只能呆站在门口,反而是少女发现他回来了,略显尴尬地擦乾眼泪。

    「……长官说愿意听你说。你……还好吗?」

    「……我没事。」

    少女用力点点头。

    阿尔尚带少女来到莫里斯队长的房间,在门口和她道别。这时少女的斗篷下传来细微的声音。

    「那个……我名叫玛莉,布洛瓦,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阿尔尚‧卡列尔。」

    「阿尔尚先生吗?真是麻烦你了。」

    玛莉伸出小小的手拉拢斗篷前襟,抬起头有些遗憾地看了看阿尔尚,随后低著头走进队长屋里。

    怀著阴郁的心情经过走廊,同辈的士兵们嘻皮笑脸地靠了过来。

    「唷!卡列尔,听说你带了个年轻女孩给莫里斯队长啊?」

    「平常一副对女人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没想到是个拉皮条的啊?那些从我们手里抢走的女人,该不会也被你尝过之后卖掉了吧?」

    这些人白天硬要向年纪不大的村姑搭讪,被阿尔尚阻止了。现在看来是想找碴报复。

    就算没坏了他们的好事,阿尔尚在同僚眼里恐怕也是个怪人。老是拿微薄的薪水买一堆纸笔或建筑相关的书,一有空就独自躲起来画图,看著就不顺眼。

    阿尔尚没搭理他们,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

    不觉得生气。

    一定是因为自己的感情波动很小。

    所以很少有哀伤、痛苦、后悔、憎恨或不可原谅这种情绪。

    (可是……看到她在哭的时候却觉得无法呼吸,胸口好像被勒紧似的,好痛苦……)

    阿尔尚倚著墙壁坐在房间一隅,藉著透进窗户的月光注视玛莉还给自己的图画。

    又开始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玛莉看的图上画著国王曾居住的拉斐安罗斯宫。

    阿尔尚很想问玛莉:为什么对著这张图掉眼泪?

    玛莉也看过拉斐安罗斯宫吗?

    一头玫瑰色长发的少女也知道那座过去国王君临其中、夜夜笙歌,象徵王都巴黎榭的壮丽宫殿吗?

    (大概没机会再见到她了……)

    莫里斯队长应该会向上级报告玛莉的事吧?而那位长官应该也会向上级报告……

    万一这些人之中有一个是玛莉畏惧的敌国间谍呢?或是其中有人被玛莉的美色迷惑,对她做出不好的事怎么办?

    (瞎操心也没用,反正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卡列尔,巡逻的时间到了!」

    听见长官出声呼唤,阿尔尚便将图画收进背包,起身出任务了。

    ◇  ◇  ◇

    巡逻的任务很清闲,不过是在建筑物周围绕个几圈。阿尔尚肩上斜挂著装有锐利刺刀的步枪,心不在焉地迈步前行。就在这时──

    「阿尔尚先生!」

    一道细微的呼声传进耳里。

    长官和同僚都喊他「卡列尔」,很久没听见有人呼唤他的名字「阿尔尚」了。

    阿尔尚回头一看,只见玛莉泪眼婆娑地奔过来。

    她虽然披著附有兜帽的斗篷,底下的衣服却破了,还露出雪白的胸口。看到这幅景象的阿尔尚不禁倒抽一口气。

    阿尔尚一把抱住玛莉,对方也死命地抓住他,比傍晚前在森林相遇时更紧抓不放。

    「莫里斯队长把我交给上级吉拉德指挥官,但吉拉德指挥官──是巴哈尔姆王国的间谍!他……他还说如果我不想被送去巴哈尔姆,最好乖乖当他的女人,还打算非礼我──」

    于是她推开指挥官,自己逃了出来。

    「我一直在找你,这件事果然只能拜托你。阿尔尚先生!拜托你,请跟我一起去找巴尔特仑将军!」

    玛莉纤细的手指紧抓著靠近阿尔尚心脏的布料,那双手和肩膀一样不停颤抖。

    「你在跟谁说话?」

    油灯的光线射向阿尔尚和玛莉所在之处。

    「喂!那个女的是什么人?」

    充满戒心的声音传来,手持灯火的巡守员也随之接近。

    阿尔尚正要挺身藏起玛莉,玛莉却已抓起脚边的水瓮扔向巡守员。

    巡守员似乎没想到会有人拿东西丢他,有点大意了。水瓮正中巡守员头部,只听到「唔啊」一声和一个闷响,水瓮应声裂开,巡守员也昏倒在地。

    「我们快逃!」

    玛莉抓起阿尔尚的手就跑。

    「怎么办?我一害怕就反应过度,这下连你也会被当成共犯了!得快点离开这里才行!」

    玛莉非常惊慌地边说边拚命拉著阿尔尚前进,无奈腿不方便,好几次都差点跌倒。

    尽管不良于行,玛莉依然直视前方,喘著气一步步移动。一旁的阿尔尚突然打横抱起她。

    「咦?」

    玛莉不禁睁大眼睛。

    「抓住我的脖子。」

    「啊……好。」

    玛莉细瘦的手臂牢牢圈住阿尔尚的颈项,小小的脸蛋紧贴著阿尔尚的心脏。

    阿尔尚就这样全速疾奔,抱著玛莉单手越过疏于守备的后门围墙,直接翻向墙外。

    「唔!」

    落至地面的瞬间,双腿的沉重负荷让他呻吟出声。刚才飞越半空的一瞬间,玛莉似乎也发出了喘息似的声音。

    阿尔尚抱著玛莉继续在暗夜的森林中奔跑,肩上的步枪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脚边的野草、围绕四周的树木都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友军的驻扎地已越来越远。

    自己为什么要跟著她逃走?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情况了?

    玛莉一再道歉。

    「非常抱歉连累了你!我一定会向巴尔特仑将军报告你的事迹,请他酌情收留你,还会给你够用一辈子的酬劳!」

    阿尔尚生长在孩子众多的穷苦人家,根本无法想像够用一辈子的酬劳究竟是多少,也丝毫不想拥有。

    他现在清楚明白的事只有一件。自己抱著打昏己方士兵的少女翻墙逃离,除了送她到巴尔特仑将军身边之外就没有其他活路了。

    ◇  ◇  ◇

    跑了一个晚上,发现森林中的小屋并将玛莉安置其中时,已经快天亮了。

    阳光透过满是灰尘的小窗射进屋里,照著玛莉铁青的脸颊。她脱下斗篷、披泻一头玫瑰色长发,再次向阿尔尚道歉。

    「真的非常对不起!」

    阿尔尚卸下肩头的步枪,玛莉瞬间吓了一跳缩起身子。

    将步枪靠墙放好,阿尔尚自己也屈膝瘫坐在地上。他已经疲惫至极,非休息不可。

    阿尔尚从坐下就没改变姿势,只是抬头看著玛莉。

    「……我决定带你去找巴尔特仑将军。事到如今已无法回头,我也无可奈何。」

    玛莉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跪在阿尔尚面前探出身子。

    「阿尔尚先生,谢……谢谢你!」

    「所以你得跟我说实话。」

    玛莉的脸庞近在眼前,听到这句话却僵住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应该不是家人被杀而寻求巴尔特仑将军庇护的柔弱大小姐吧?听见叫声就拿水瓮砸巡守员显然是故意的,被吉拉德指挥官非礼也是胡说八道。指挥官喜欢身材丰满的成熟女人,这件事大家都知道。衣服也是你自己撕破的吧?」

    阿尔尚直视玛莉的眼睛说道。

    玛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小脸上的不解越来越明显。

    「……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带我一起逃走?」

    玛莉似乎决定不再装模作样地说话。

    她看著阿尔尚,眼里写满难以置信。

    其实阿尔尚的心情也跟玛莉一样。他低声喃喃说道:

    「大概是鬼迷心窍吧……」

    一定是因为看到她对著拉斐安罗斯宫的画像哭泣。

    因为那时自己的心脏也跟著感觉痛苦。

    玛莉又靠近了一些,盯著愁眉苦脸的阿尔尚看了好一会儿,倏地收起之前一派柔弱的表情,露出玫瑰般华丽的笑容。

    阿尔尚不禁愣住了──那笑容彷佛让空气都带有玫瑰娇艳华贵的芬芳。

    「你笑什么?」

    「我为自己的眼光之精准而感动!谢谢你,我在此发誓,绝对不会让你后悔做出这样的抉择。」

    少女离开阿尔尚身边,挺直背脊并拢双膝,露出聪慧的表情。

    「我真正的名字是玛莉‧罗格莎娜,是国王夏路路十六世的侄女!」

    阿尔尚一下子从靠著的墙壁上直起身。

    (她是夏路路十六世的侄女!)

    所有疲惫瞬间消失无踪。

    她的这番话就是如此震撼人心。

    距今九年前,法洛利亚发生革命。时值圣历一七九九年八月──阿尔尚才八岁。

    在革命派的煽动下,为沉重税负所苦的巴黎榭市民手持武器,闯进拉斐安罗斯宫。

    国王全家成为贪腐误国的元凶锒铛入狱,隔年国王、王妃和年仅十一岁的皇太子都被送上断头台。

    后来八岁的公主和六岁的王子也在牢里默默死去。表面上说是病死,遭到暗杀的事实却昭然若揭。

    国王之弟基贝尔亲王举家亡命巴哈尔姆王国,也就是王妃的祖国。然而基贝尔亲王夫妇、两位王子共四人却在往后的九年内相继过世。

    阿尔尚听说还有一位公主活在人世,但眼前的少女就是法洛利亚王室残存的血脉吗?根据玛莉气质高雅的美貌和仪态,阿尔尚本来就认为她应该是大家闺秀。

    但没想到她竟是王室的公主!

    对公主而言,革命政府旗下的国民军队无疑是敌人的大本营。怎么可能刻意现身,还拉著国民兵阿尔尚一起去见巴尔特仑将军?

    她究竟盘算著什么?

    罗格莎娜严肃地直视阿尔尚,语气坚定地告诉他──

    「我的目的是从革命政府手中夺回政权!」

    红茶色的眼眸中闪著金色的光辉。

    「革命至今已经九年,法洛利亚不但没有变得富饶,反而更加贫困。贝尔加和巴哈尔姆两国趁机进攻,搞得国内情势日益混乱。革命政府中有许多优秀的思想家,却没有优秀的执政者,这九年来的惨状就是最好的证明。」

    罗格莎娜深吸一口气,彷佛在压抑怒火。

    「那些人并不足以成为拉斐安罗斯宫之主。」

    玫瑰色的长发彷佛要喷出炽烈的火花,她真的很生气。

    拉斐安罗斯宫后来成为革命政府本部,据说装潢改走简朴路线,原有的美术品不是塞进仓库,就是被卖到国外。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连平时很少感伤的阿尔尚都体会到心痛的感觉。那美丽的宫殿曾是自己儿时的憧憬,如今却彷佛遭受蹂躏──罗格莎娜是否也有同样的心情呢?

    「无论法洛利亚王国、巴黎榭市街或拉斐安罗斯宫,我都不会再放任那些人随意处置。当然也不会任由巴拉尔姆、贝尔加或任何国家进犯。」

    罗格莎娜的声音又多了一分力道。尽管手里并没有刀枪,却宛如身在战场的女战士。

    「如果我现在不展开行动,内政就会继续混乱下去,即使巴尔特仑将军是战略天才,也无法杜绝外国侵略,再过十年恐怕连法洛利亚这个国名都消失了。所以我决定回到法洛利亚,为了从革命政府手中夺回这个国家,使其恢复正常的模样。」

    (拉斐安罗斯宫……原本的模样……)

    阿尔尚内心有些动摇。

    「我是在巴哈尔姆寄人篱下的孤儿,又是个不良于行、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这些事我都心知肚明。我的武器只有年轻、意志力和法洛利亚王室血统,而如今最需要也最能有效运用这些武器的人……」

    罗格莎娜的眼中浮现聪慧的光辉。那光辉中蕴藏著强烈的意志,又让阿尔尚的心动摇了一点点。

    罗格莎娜的声音既勇敢且毫不犹豫。

    「唯有国民军的英雄──天才战略家巴尔特仑将军!」

    阿尔尚开口质疑。

    「……对国民军下令的就是革命政府。你打算让巴尔特仑将军背弃革命政府,改为王党派效力?」

    这个计画真有可能实现吗?

    罗格莎娜一脸严肃地答道:

    「你应该也知道,革命政府就像一盘散沙,而国民对革命政府的不满也日渐高涨……」

    事实上……正如她所说。革命成功并将国王全家送上断头台后,民众的生活依然没有改善。

    不仅如此,革命政府还大举打压异己,严格控管民众言论,禁止奢侈浪费力求节俭,导致国内更加贫困,饱受各国侵略。

    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祖国岂不就要被割让、被殖民,失去一切辉煌的文化了吗?

    人民的不安形成不信任革命政府的耳语,阿尔尚也亲身体会到这个声音正与日俱增。

    「国民期待的不是革命政府,而是英雄巴尔特仑。大家都认为只有他才能以绝对的武力排除列强的干涉,或许有机会开创新的法洛利亚。不过正如你所说,现在的巴尔特仑将军不过是隶属于革命政府的一位将校。如果他想发动军事政变成为法洛利亚国大元帅,就必须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我就是要给他这个理由。」

    继承法洛利亚王室正统血脉的──公主。

    若是拥立公主宣示王权复辟,巴尔特仑将军就有正当理由转而对付革命政府。

    对于庞大的野心和有能力实现它的人来说,这或许是个不错的交易。

    稚嫩的少女看起来还不到十五岁──一个没有守护自身的军队、没有领土也没有资金的无力少女,她的辩才无碍和炯炯有神的眼睛渐渐吸引了阿尔尚。

    阿尔尚至今只想过如何独自活下去。国家情势对他而言是另一个次元的事,他连想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改变国家扯上关系。

    然而眼前的少女把阿尔尚拉到更高的次元,试图让他参与这个改变国家命运的计画。

    自己只能画在纸上的空想,在她手里却彷佛真能实现──

    罗格莎娜露出自傲的表情如此宣言:

    「我将夺回拉斐安罗斯宫,成为它的主人。」

    感觉就像心脏被人揪在手里,不管愿不愿意都只能被拉走!

    罗格莎娜就是如此强而有力地吸引人心。

    (这个公主将成为拉斐安罗斯宫的主人!)

    入主那座阿尔尚从小看到大的城堡?

    耸立在巴黎榭中心、壮丽的拉斐安罗斯宫──成为那里的主人,也就意味著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

    她说自己将成为法洛利亚的女王。

    阿尔尚只觉得身体僵硬如石,动弹不得。

    只剩下心脏像警钟一样激烈鸣响,胸口越来越热,只能困惑地注视著罗格莎娜。罗格莎娜柔柔地屈起挺直的背脊,像只恶作剧的小猫般凑近阿尔尚身边。

    接著愉快地笑了起来。

    那是刚才展现过的──宛如玫瑰盛开般惹人怜爱的开朗笑容。

    「所以你不妨好好期待得到报酬的那一天!只要我的计画成功,你就是拯救这个国家的英雄!可以得意洋洋地告诉大家抱著我逃亡的故事!」

    罗格莎娜朗声说道,然后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大概是因为九年没说过这么多话,突然有点困了……」

    她直接倒在小屋中成堆的稻草上,又像小猫一样蜷起身子,没多久就进入梦乡。王室公主竟然在稻草堆上呼呼大睡,而且还毫无防备地睡在结识不久的男人面前。

    (……胆子真不小。)

    或是因为她始终一个人硬撑到现在,已经累得连一秒钟都撑不住了呢?

    (公主说她一直住在巴哈尔姆,那么又是怎么回到法洛利亚的?一个人从那座森林里走过来?凭她那双脚?)

    阿尔尚回想起公主看著王宫的图画掉眼泪的模样,自傲地断言将成为拉斐安罗斯宫之主时的表情,少女般开朗的笑脸──以及现在闭眼熟睡的童稚面容。

    (这公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心脏又开始加快速度噗通作响。

    斗篷自细瘦的肩膀滑落,阿尔尚轻手轻脚地帮她盖好。不过是一个小动作,却有种既难为情又暖洋洋的微妙心情。

    总之现在先好好休息吧──

    在到达弗雷诺瓦之前,了解玛莉‧罗格莎娜这位少女的机会还多得很。

    第二章 年轻丈夫与嫩妻的约定

    穿过森林到达城镇的数天之中,阿尔尚了解到罗格莎娜是个非常能忍的女孩。

    即使走在树根纠结、石块遍布、杂草丛生的崎岖道路上,不良于行的她也不曾叫苦。白天太阳光从树木之间射进森林,罗格莎娜似乎因为体温升高而难过地微微喘息,额头上的汗珠不停往下滑,却也从不主动表示累了想休息。

    饿的时候就采集树木果实或在河里捕鱼。

    在阿尔尚的指导下,罗格莎娜时而弯腰时而踮起脚尖,拚命收集各种看起来能吃的果实。

    即使手指破皮渗血也不在意。

    「比起细皮嫩肉什么都不能做的手,这样反而好多了。」

    她笑著拿起树枝,上头插著阿尔尚从河里捕来后烤熟的鱼。

    「这东西该怎么吃?」边问边小口小口咬下鱼肉,笑咪咪地说:「真好吃!」

    没有任何调味料、只经过烘烤的河鱼,或许根本不合公主的口味。然而罗格莎娜的笑容却丝毫不带嫌弃,甚至笑咪咪地设法啃食鱼头和鱼骨。

    「那些地方就不用啃了。」

    被阿尔尚阻止的罗格莎娜倏地脸红了。

    「这……说得也是呢!我还想说市井之人真厉害。连这么尖硬的鱼骨都能嚼碎吞下……原来他们也不吃这个。谢谢你先告诉我这件事,不然我就吃得满口是血了。」

    公主难为情地低声说道。

    虽然顺利避免公主嘴里破皮流血,公主的脚却早已遭殃。发现她每走一步就微微皱一下眉,阿尔尚终于逼她脱下鞋子,这才看到左右两只脚都因破皮而血迹斑斑。

    「为什么不吭声?」

    阿尔尚瞪著罗格莎娜。

    「踩著觉得湿湿的,我还以为是脚底流汗嘛!实际上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痛,抱歉让你担心了。下次走路一定会注意避免磨破皮!」

    罗格莎娜脸上依然挂著笑容。

    当然,说不痛绝对是骗人的。

    细嫩的皮肤整片翻卷起来,肯定痛得不得了。

    (这个公主曾经把难过和痛苦说出来过吗?)

    太会忍耐反而令人头疼。

    虽然不曾开口叫苦,但并不表示公主就一直闭著嘴巴。

    相反的,她总是兴致盎然地问东问西。比方说阿尔尚以往经历过什么样的战斗,平常都和同级士兵聊些什么,司令官是什么样的人……甚至连阿尔尚的私事都不放过。

    非常好奇的公主随时睁著大眼睛东张西望。

    「阿尔尚,那是什么?」

    话还没说完──

    「我想靠近一点仔细看看,走吧!」

    然后一派天真地拉著阿尔尚就要过去。

    阿尔尚原以为公主说话是为了让自己不去注意她的脚痛,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很快就发现公主是真的爱说话。

    彷佛为了弥补阿尔尚的沉默寡言,罗格莎娜就在一旁说个不停。

    「公主……你的话真多。」

    被阿尔尚这么一说,公主鼓起腮帮子,表示自己流亡巴哈姆尔时是个文静的孩子。

    「以前没机会说的只能现在说啊!憋了整整九年,现在当然话很多。」

    话是这么说,但没人知道是真是假。

    目前只有两人同行倒无所谓,万一进了城镇还这样说个不停,阿尔尚有点担心是否太过招摇。

    毕竟对方是个不必开口就够引人注目的娇艳少女。

    然而阿尔尚多虑了。

    穿过森林、进入有人居住的地方后,罗格莎娜不待提醒就乖乖闭上嘴巴,披上斗篷遮住显眼的玫瑰色长发和可爱的脸蛋,小心翼翼地跟在阿尔尚身旁。

    公主的识时务与反应机伶再次令阿尔尚佩服,自称流亡巴哈尔姆时是个文静的孩子也许不是胡说。

    阿尔尚为罗格莎娜买来一匹马,买马和住宿的费用全靠她变卖随身携带的戒指换钱。起初是由阿尔尚出面和当铺老板交涉,但对方似乎不信任他,认为年轻的平民男子拥有镶著昂贵宝石的戒指十分可疑。

    「这八成是假的吧?换不了多少钱喔!」

    眼看著就要杀价,沉默已久的罗格莎娜忽然发出微弱的声音:

    「因为发生暴动不得已逃离故乡,我好不容易从老家带出母亲大人的遗物……竟然被说成假货……」

    说著说著便露出哀伤的神色──

    「但这毕竟是母亲大人的遗物,还是由我好好收藏吧……」

    同时作势要收回来──

    「不行,如果您坚持要收,就破例给个好价钱吧!」

    公主展现出讨价还价的本事,一边吊老板胃口一边逐渐抬高价钱。

    「卖掉母亲的遗物……这样真的好吗?」

    离开当铺后阿尔尚如此问道,结果却引来一阵大笑。

    「那些戒指都没那么贵重,因为容易变卖才会被我带出来。要是真拿我母亲大人的遗物变卖,这种小地方的当铺根本出不起价钱,而且很快就走漏风声了。」

    阿尔尚再次哑口无言,心情有点复杂。就算没有自己的帮助,公主应该也能独自抵达目的地吧?

    「我一直以为所谓的公主会更不知人心险恶……」

    「因为国内发生革命而被迫流亡,寄居外国期间,家人又陆续遭到暗杀,这样还能不知人心险恶也太天真无脑了!」

    「说得也是。」

    黄昏时分,两人来到旅社门口。罗格莎娜突然开口:

    「我们乾脆以夫妇相称吧?年轻丈夫和嫩妻!」

    ──还主动提议如此。

    「一般而言,这种情况下都会假扮夫妻吧?自称兄妹也太不相像,说是小姐和侍从又不大寻常,容易被坏人盯上。同住一间房可以节省住宿费用,重点是这样我也放心!」

    (放心……?)

    阿尔尚再次感到心情复杂。

    尽管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罗格莎娜也太放松了。

    「屋里只有一张床呢……别担心,我的睡相很好,半夜不会把你踢下床或怎么样的。」

    说完便迅速盖上棉被准备就寝,反而是阿尔尚还在纠结。

    「公主……不怕我夜袭你吗?」

    阿尔尚弯腰靠近已经躺下的公主,面色不善地问道。罗格莎娜露出「事到如今你还介意什么」的眼神,淡淡回应。

    「你要是有那个意思,早在森林里就压倒我了。」

    这番话的确没错。孤男寡女在森林中走了好几天也过了好几夜,现在才一脸严肃地问这种问题,阿尔尚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

    「……就算在外头没那个意思,现在同处小屋又睡在一张床上,可就不一定了。」

    阿尔尚逞强似的继续说道,这回换罗格莎娜一脸认真了。

    「你不会做那种事的。」

    她静静地回答。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在胸膛间晕染开来,感觉和难为情并不一样。

    阿尔尚从未和别人走得这么近,也不曾信任他人或认为他人值得相信。所以……自己或许是不知所措吧?

    「为什么如此肯定?你会找我一起旅行只是因为碰巧在森林里相遇吧?」

    罗格莎娜坐了起来。

    「不是碰巧,是我选择了你。」

    「你说什么?」

    选择?选择我?

    看著被搞得更迷糊的阿尔尚,罗格莎娜聪慧的眼眸中埋藏信任。

    「你出手解救被同袍缠上的农村女孩,我躲在建筑物后全都看见了。虽然对方有三个人却不敢招惹你一个,被你严词阻止后只能边抱怨边离开。后来那女孩想表示谢意却被你拒绝,而你连名字都不告诉人家就走掉了。那女孩明明很可爱!而且还用既感激又崇拜的眼神一直看著你!」

    和罗格莎娜相遇那一天──

    同级的士兵们强迫一个还未成年的农村少女陪自己玩,却被阿尔尚阻止了。

    『住手,否则我向上级报告!』

    那一幕被罗格莎娜看到了吗!

    罗格莎娜的表情突然非常严肃。

    「把我从巴拉尔姆带出来的女子是我的家庭教师,一直对我这个孤儿非常亲切,真正的目的却是把我卖给贝尔加帝国。我在相处过程中发现了这件事,所以利用她逃出来了。」

    罗格莎娜的眼神无比坚毅,却越说越显得哀伤,最后又露出不屈不挠的神情。

    「为了顺利抵达巴尔特仑将军身边,我必须找到值得信赖的帮手,所以一直在观察经过那座村子的士兵,最后选上了你──阿尔尚‧卡列尔。这对你而言或许是飞来横祸,但我对你很满意,相处之后更证明我的眼光没错!」

    ──就决定是你了。

    这句话在脑海中回荡,阿尔尚只觉得心臓猛跳了一下。

    「也许你看走眼了。」

    阿尔尚故意冷冷地低声说道,罗格莎娜微微眯起眼,露出可爱的微笑。

    「万一我没能见到巴尔特仑将军就命丧途中,你再说这句话也不迟。」

    意思是只要活著就不会放弃吗?

    心脏跳得比刚才更快了。

    「晚安,嫩妻我先睡了。」

    罗格莎娜一脸平静,躺回床铺闭上眼睛。刚躺下没多久便发出鼾声。

    容易入睡也是一种天分。

    (没想到她从在森林相遇之前就注意到我了……)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精心策划的一场戏。

    被如此心机了得的公主看上,阿尔尚却不觉得生气,只是一直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罗格莎娜似乎很喜欢嫩妻这个设定,不仅是投宿旅店时,连和阿尔尚共乘一匹马行动时也挂在嘴边。

    「你说我是不是该更有嫩妻的样子,多跟你打情骂俏?」

    偶尔还会转头看著阿尔尚,兴高采烈地问道。

    「嫩妻通常都是怎么称呼丈夫的?直接叫『老公大人』吗?还是叫『阿尔尚大人』?加上『大人』好像怪怪的,毕竟你也很年轻嘛!可是叫你『阿尔尚』又和平常没两样,少了点新鲜感啊……你希望嫩妻怎么称呼你呢?」

    「……打情骂俏就免了,称呼也没什么特别要求。」

    阿尔尚兴趣缺缺,但罗格莎娜依旧兴致盎然。「那就不要『多』打情骂俏,『稍微』打情骂俏一下就好啰?老公大人!」

    这结论完全不让阿尔尚意外。倒是罗格莎娜露出沉醉于美梦般的神情继续说道:

    「我的第二个梦想可是嫁给花店老板喔!身边有勤奋正直的温柔丈夫和各式各样的美丽花朵,过著宁静平和、充满欢笑的每一天。我一直向往这种美好的生活呢!」

    这番话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所以我得习惯手指破皮这点小事才行,花店的老板娘总不能有双细皮嫩肉的手吧?我得用这双手为丈夫作饭、缝补衣服啊!还要生个长得像丈夫的孩子,为孩子编织袜子呢!第一胎还是生男孩好,不过就算是女孩一定也很可爱。只要是心爱之人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好……」

    罗格莎娜一脸幸福地说著,说到一半却越来越小声,藏在兜帽下的头越垂越低。阿尔尚担心地探视了一下,她立刻抬头挺胸,声音也恢复开朗。

    「不过现在最大的心愿是成为法洛利亚的女王,所以在这段旅程中暂时享受一下嫩妻的乐趣就好。」

    罗格莎娜边说边回头望著阿尔尚。

    脸上还带著无比爽朗的笑容。

    「对了,今晚住宿的时候,可以跟对方说『我丈夫是花店老板,这趟旅行是为了寻找蓝色郁金香的球根』吗?」

    阿尔尚本想拒绝,话到嘴边却变成不置可否。

    「……随便你。」

    「呵呵……我的丈夫还真体贴呢!」

    「……是吗?」

    阿尔尚喃喃念道,后来就一直撇开头望著别处。而罗格莎娜始终兴致盎然,继续畅谈她的各种嫩妻设定。

    ◇  ◇  ◇

    就在当天夜里,危机降临。

    半夜的一阵马儿嘶鸣吵醒阿尔尚。他怀著不祥的预感起身下床,探视窗外情况。

    阿尔尚等人投宿的房间位于二楼,可以清楚看见楼下停著几匹壮硕的马,和这种乡下旅社完全不搭调。

    皎洁的月光下,几个怎么看都像军人的男子依序进入旅社。

    「公主,快起来!」

    阿尔尚摇醒蜷在一旁的罗格莎娜。罗格莎娜正想问「怎么回事」就被一手摀住嘴巴,阿尔尚竖起另一只手的食指抵在鼻尖,倾听外头的动静。

    楼下传来男人们的声音,正在盘问旅社老板是否有个红发的年轻女孩投宿,腔调听来不像是本地人。

    男人们的语气粗鲁无理,带有那个军事大国独特的──

    罗格莎娜不禁瞪大眼睛。阿尔尚一松开手,便听见她沙哑的声音。

    「他们是……贝尔加帝国的追兵!」

    对了,那种说话腔调的确是贝尔加帝国的人。罗格莎娜的家庭教师把她带出巴哈尔姆,本来是要卖给贝尔加帝国的。

    (他们竟然追来了!)

    罗格莎娜迅速披上斗篷戴起兜帽,阿尔尚也背起步枪,抱著罗格莎娜爬出窗外。两人蹑手蹑脚地经过屋顶,再爬下马厩。过程中罗格莎娜始终屏住气息。

    牵出马匹载著罗格莎娜刚迈开脚步,身后立刻传来带有贝尔加腔的喊叫。

    贝尔加的军人们也上马急追而来。

    夜色中响起一阵刺耳的马蹄声。

    两人穿过街道,在果树园之间的小径奔驰。皮肤彷佛有电流通过般震颤,脖子上也起了鸡皮疙瘩,空气中弥漫著危险的气息。对方骑的是军马,没多久就会追上来了。

    「公主,缰绳交给你!」

    「好!」

    阿尔尚把缰绳交给罗格莎娜,在颠簸的马背上举起肩上的步枪瞄准。追兵宛如黑色的恶魔般沿著黑暗逼近,因为道路狭窄而排成纵列。阿尔尚瞄准领头的男人开枪。

    插图013

    落雷般的巨响划破夜空。

    子弹撕裂空气往后飞去,打穿了马腿。

    骑马的男人和马一起失去平衡跌倒,随后奔来的马匹也被绊了一跤。

    阿尔尚没有时间松懈,立刻装填新的子弹,其他追兵正高高越过翻倒的马匹紧追而来。阿尔尚再次射击,这回瞄准的是马上男人的肩膀。

    步枪喷出火花,又一个人肩头中弹,翻倒落马。

    一下就搞定三个人!

    然而后头还有其他追兵。果树园到了尽头,道路也逐渐开阔。追兵骑著壮硕的军马猛然加速,转眼已和阿尔尚他们并驾齐驱。被追上了!

    「唔!」

    罗格莎娜发出小小的惊呼。

    阿尔尚用步枪尖端的锐利刺刀直刺马上男子的咽喉,划开一道口子。

    「!」

    一阵血花四溅,男子已然坠马。只剩马儿高高举起前足,放声嘶鸣。

    撂倒四个人了!

    罗格莎娜紧抓缰绳压低身子,紧张却难掩兴奋地大叫。

    「阿尔尚!你怎么这么强!虽然我早就知道你应该挺厉害的,从之前其他士兵怕你的模样也看得出来,但这也太厉害了!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会只是一介无名小卒?」

    这回换对方展开攻击了。

    枪声轰然作响,阿尔尚压低身子护住罗格莎娜,罗格莎娜不禁发出轻微的惊叫。要反击吗?不,考虑到下一步,现在可不能浪费子弹。

    手持步枪的男子策马追了上来。确定他后方没有其他马蹄声传来后,阿尔尚放慢速度和男子并排,自手臂侧面向下斜刺出刺刀。

    感觉刺刀遇到什么阻碍,对方的马腹已被刀刃捅出一个洞。受伤的马儿激烈挣扎,一口贝尔加腔的男子立即被甩下马,嘴里还不停咒骂阿尔尚。

    这是最后一个了?

    「阿尔尚,你到底……是什么人?」

    趴在马身上的罗格莎娜呻吟道。

    从十二岁入队接受训练到十七岁的今天,阿尔尚的人生几乎都在战场上度过。他没有立下战功,也不曾因为战场上的英勇表现而受到嘉奖。过去的阿尔尚只为生存而战,并不特别想打倒敌人。他的目的只有不要死在战场上,因此不需要建立战功。

    然而他刚才是为了保护罗格莎娜、为了闯出生路而战。

    一旦想法转变,阿尔尚就强得令罗格莎娜都感叹不已。

    他的夜间视力很好,在黑暗中也能行动如常,步枪瞄准后绝不会射偏,也能持散发寒光的短刀精准贯穿对方的弱点。

    「原来我比我自己想像中更会看人!」

    罗格莎娜忍不住大叫。

    「要是我成为女王,一定任命你为禁卫军。你迟早会当上将军的!」

    「我拒绝,我的目标不是当上禁卫军或将军。」

    阿尔尚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大声回答。

    似乎没有其他追兵了。

    但并不能因此大意。贝尔加帝国恐怕并未放弃罗格莎娜,而巴哈姆尔也可能派人追捕。如果革命政府得知罗格莎娜人在法洛利亚境内,八成也会设法抹杀。

    行经城镇会不会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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