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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乌鸦 第八章)

    十五日星期一的清晨,急促的电话声惊醒了敏夫。揉揉惺忪的双眼,敏夫心不甘情不愿的拿起话筒,泣不成声的哀号顿时传进耳朵里。女人的声音。敏夫完全听不懂对方到底在说些什么。

    对不起,请你冷静一点好吗?敏夫强忍哈欠,心中感到些许不耐。毫不容易才捱到盂兰盆节,总算不必一大早就爬起来去看诊了,想不到一通电话就粉碎了他的美梦。请你冷静一点,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清水。话筒的另一端传来十分急促的回答,语气听起来带了几丝哭音。

    清水敏夫觉得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你是清水太太?小惠怎么了?

    电话另一端的女子终于崩溃了。敏夫从对方哀痛欲绝的泣诉声当中,只断断续续的辨识出小惠、呼吸、死了、摇不醒几个字眼。

    我马上过去,十五分钟之内就会赶到,好吗?

    敏夫不等对方回答,就立刻挂上了电话。歇斯底里的清水太太让敏夫直觉的感到小惠的情况似乎不太妙。

    拿着公事包走出房间的敏夫在门口碰到一脸狐疑的孝江和恭子。

    怎么回事?

    清水家的小惠似乎情况不妙。

    啊孝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一旁的恭子伸伸懒腰打了个大哈欠,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先去看看再说。

    孝江皱起眉头看着脱下睡衣朝着盥洗室急忙跑去的敏夫。

    慌乱的脚步声从盥洗室一路传来,又打了个大哈欠的恭子爬上楼梯,准备回房继续休息。这时孝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要下来也不穿戴整齐,这副德性能见人吗?

    只套着一件无袖睡衣的恭子停下脚步,站在楼梯上回头望着孝江。

    不劳您费心。

    充满揶揄以及挑衅的语气让孝江的脸色为之一沉。每次在夜里看到恭子,就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孝江真不知道这个女人心里面在想些什么。

    需要急诊的病患随时会被送进来,所以我们随时都得在床边准备一套衣服,免得病患被送进来的时候造成彼此的尴尬。就算天气再怎么炎热

    孝江的训话很快就被打断。

    我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恭子一手插腰,一手扶着楼梯的扶手,睡衣之下的雪白双腿让孝江为之气结。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急患家属扰人清梦在先,就算我们穿着睡衣出去,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到,不会计较那么多的。

    恭子,你

    孝江话还没说完,就被急着出门的敏夫推了一把。

    妈,不要在道中挡路。

    恭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让孝江气得脸色发白。敏夫匆匆忙忙的爬上楼梯,丝毫未察觉出两个女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这时恭子对敏夫说话了。

    我好困喔,先回去睡了。

    敏夫的回答既简单又明了。

    回去睡吧,不必送我了。

    恭子低头看着楼梯之下的孝江,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微笑。她特意打了个大哈欠,仿佛在跟婆婆示威一般,然后就扭过头走上楼梯,只留下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的孝江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自个儿生着闷气。

    连胡子都没刮就急着出门的敏夫,只花了十分钟左右就赶到清水家门口了。提着装满医疗器材的公事包,敏夫下了车之后就直奔玄关。这时穿着睡衣等待许久的宽子立刻将玄关的大门打开,就像溺水的人碰到救星一般直拉着敏夫的手臂。

    小惠!我的小惠!

    请冷静一点。小惠在二楼吗?

    宽子一边哭泣一边点头。敏夫拍拍宽子的肩膀,二话不说立刻直奔二楼。挂着填充玩具的房间大大的开启,一脸茫然的清水就站在房间里面。

    清水先生。

    听到敏夫的呼唤之后,清水转过头来,脸上闪过一丝愤怒,不一会儿又露出羞愧的神情,将脸别了过去。敏夫走进房间之后,看到清水的父亲德郎正用手捂着脸庞,坐在门后的阴影处掩面叹息。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让敏夫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远超过他的想象。

    当敏夫朝着位于窗口的床铺看了一眼之后,就知道自己的预感果然成真了。躺在床上的少女脸部肌肉已经呈现松弛的状况,很明显的就是一具尸体,而且还是死亡一段时间的尸体。

    耳边传来宽子一边呼唤小惠的名字,一边从楼梯爬上来的声音,敏夫立刻将公事包放在床边,试着碰触少女搁在毛巾被上的手臂。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完全感受不到半点生物的体温。

    敏夫静静的测量脉搏,却怎么也找不到应有的跳动。少女的颈部也丝毫感受不到半点跳动,眼睑下的瞳孔已经放大。打开公事包取出听诊器,试着钻进松垮垮的领口,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少女的呼吸和心跳早就已经停止了。敏夫叹了口气,将听诊器取了出来。

    我女儿已经死了吗?

    清水低沉而含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仿佛正在强忍内心的悲痛。

    已经死亡了。

    宽子大叫一声。

    院长不是说小惠只是贫血而已吗?还要我们不必太担心!现在怎么会

    不要说了!清水低吼。不许责怪院长,你先扶爸爸到房间休息。

    可是

    快去!

    敏夫回过头来,只看到不断啜泣的宽子弯腰搀扶起坐在地上的德郎。扶着德郎走出房间的宽子临别之际还不忘转过头来向敏夫报以怨恨的目光。

    敏夫深深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感到很遗憾。

    小惠是怎么死的?

    真正的死因要化验之后才知道。

    说完之后,敏夫打量着床上的小惠。衣衫十分完整,寝具也未见凌乱,手脚依然平放在床上,这种种迹象显示小惠走得十分安详,死前并未遭受到任何痛苦。

    小小的贫血怎么可能会出人命?

    从清水的语气当中,可以听出他正在努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过成效甚微。

    如果是其他原因造成的贫血,就有可能导致这种结果。

    其他原因?

    坐在地上的敏夫回过头来,仰望叉着双手站在身后的清水。

    贫血只是一种症状,而不是一种疾病。人体有时会发生单纯贫血的症状,不过也不能排除其他疾病造成贫血的可能性。通常在这种情况之下,人体都会事先出现一些征兆。

    小惠是这种情况吗?

    我不敢确定,这必须经过化验之后才知道。其实前几天抽的血应该可以瞧出什么端倪,偏偏现在正值盂兰盆节,验血报告到现在还没出来。

    盂兰盆节

    听到清水忿恨不平的呻吟,敏夫叹了口气。

    我这个人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何况跟清水先生也是旧识,所以我就直说了。前几天我采取了小惠的血液样本,然后送去化验所检查。检验报告至今尚未出来固然是因为正值连休,不过当然可以透过管道请他们在放假期间进行化验,再说诊所里面也有简单的仪器,最初步的检验还难不倒我。我想说的是其实这些问题都是可以克服的,偏偏就巧在小惠当时的情况还算正常,才让我觉得不需要催促他们将检验结果赶出来。

    院长刚刚不是说其他疾病也有造成贫血的可能性吗?

    我当然知道有这种可能性,不过这种情况并不适用于小惠。以小惠当时的情况来说,每个医生都会认为她只是单纯的贫血而已,可是为了预防万一,我还是替小惠抽了血送去化验。然而就是因为小惠的情况还算正常,所以我才觉得不必要急着知道结果。若小惠罹患了足以致命的急症,当时就一定会出现某些特定的症状,不会只是单纯的贫血而已,在这种情况之下,除了请化验所加快检验脚步之外,我也会立刻叫救护车将她送进国立医院。然而情况并非如此,小惠看起来真的就只是单纯的贫血而已,就算是其他病症引起的贫血,症状也属轻微,没有立即致命的危险,足够时间让化验所一再进行检验,直到筛选出真正的病因为止。

    为什么小惠最后还是死了?

    我也觉得很讶异,不过我可以确定小惠的死因绝对不是贫血,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前几天进行诊疗的时候,除了贫血的症状之外,敏夫并未检查出任何的异样。既没有什么宿疾,更没有家族遗传病史,唯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小惠是个神经质的少女,而且以前曾经有过装病的记录。她生前不知道跑了几次医院,每次敏夫都诊断不出什么症状,只听她说自己似乎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不过严格说来,这也只是一种臆测罢了。

    敏夫一边检查小惠的身体,一边在内心询问自己。为什么在下了诊断之后,还会出现这么离谱的情形?难道是漏掉了什么,才会造成这么严重的误判吗?

    (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敏夫虽然不愿承认,却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其实前几天敏夫前来出诊的时候,对于小惠居然真的有贫血的症状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议。刚开始听到小惠身体不适的时候,敏夫还以为她又在装病了,事实上从以往的记录来判断,小惠在引起那么大的骚动之后,的确是很有可能借着装病的行为,来逃避父母亲的斥责。

    小惠的身上看不到任何外伤,体温降低,身躯也出现僵硬的状况,皮肤浮现出轻微的尸斑,眼角膜略微混浊,这些症状再次显示小惠已经死亡了,而且还死了好几个小时之久。

    应该是昨晚严格说来应该是今天凌晨一点到三点的这段时间死亡的。

    敏夫说完之后,回头看着清水。

    你有何打算?

    清水歪着脑袋略事思考,脸上的表情十分阴郁。

    什么打算?

    距离上次诊断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以上,所以我也无法判断真正的死因。如果想知道确切的死因,建议将小惠的遗体送去解剖,至少请法医抽取末梢血管的血液或是骨髓液进行化验。当然,这一切都必须经过清水先生的同意。

    开什么玩笑!清水大声斥骂,涨红的双颊充满了怒气。话声刚落,又怯生生地低下头,似乎对自己刚刚的失态感到惭愧。院长,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知道清水先生现在很想揍我一拳。

    院长说笑了,我没有那种意思。不过这孩子是个女孩家,我说什么都不让她接受解剖。再说就算知道死因为何,也唤不回小惠的生命了对不起,请院长多多包涵。

    敏夫觉得从头到尾一直控制脾气的清水真的很了不起,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早就抓住敏夫的衣领厉声斥骂了。从清水的个性看来,如果能晓之以理加以说明,搞不好可以说服他让敏夫采取小惠身上的样本。然而敏夫感到十分犹豫,他担心一直压抑自己的清水再也承受不起任何的刺激。

    (抑或是我也想早点逃离这里?)

    之前的诊断很明显是个错误,这个错误并不是无法避免的,而是确实有发生的可能性。小惠的尸体就摆在眼前,这个残酷的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据。

    死亡时间是凌晨两点,死因就写急性心肌梗塞,这样可以吗?

    清水点点头,同意敏夫的建议。

    清水惠?

    静信目不转睛地看着将电话挂上的光男,硬生生的把后面的话吞进肚子。鹤见立刻将静信的话题接了过去。

    不是清水家的老爷爷,反而是女儿?

    光男缓缓的点头,脸上满是惊愕之色。

    嗯,就是那个高中生。说完之后,光男忽然叹了口气。盂兰盆节之前清水家的小惠不是失踪了吗?村子里还几乎全体动员展开搜山呢。听说自从那天开始,小惠的情况就不太对劲,结果今天凌晨终于

    终于过世了?一旁的池边接口。

    怎么又来了?

    池边的疑惑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先是后藤田秀司,接着是山入的那三名老人家,现在连二十岁都不到的少女也死了。山入的那三名老人家本就年事已高,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人世。秀司虽然还算年轻,不过年近四十的中年人突然猝死也是时有所闻,他的死并不令人感到特别惊讶。可是小惠就不同了,正值豆蔻年华的花样少女居然就这样撒手人寰,实在令人为之扼腕。

    唉鹤见叹了口气,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清水家的人一定大受打击,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小惠本身也很值得同情,大好人生才刚准备开始呢。

    接话的池边颇有少年老成的味道。

    可不是吗?一连死了那么多人,今年夏天可真是不平静。

    静信不由得点点头,刺眼的阳光伴随着恼人的暑气从窗外倾斜而下。正如鹤见刚刚所说,今年的夏天热得有点反常,的确是不大对劲。

    小薰在心中反复咀嚼小惠已经过世的消息,却怎样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小惠已经死了,消息刚刚才传来,可是小薰却觉得只要带拉布出去散步,就会在坡道下方碰到小惠,而且等到新学期开始之后,每天早上照样可以跟小惠一起去上学。

    (不,我已经见不到小惠了。)

    小薰试着说服自己,却无法接受小惠已经离开人世的事实。她无法想象再也见不到小惠、再也不能跟小惠说话的自己,也不禁纳闷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跟小薰同年龄的孩子当然也有遭遇不幸的可能,然而那些不幸都是出现在电视新闻之上,或是村民之间的口耳相传,从未在小薰的身旁发生过,就像漫画或是冬化里面的人物绝对不会出现在小薰身旁一样。

    母亲的催促声从门后响起,小薰却依然失魂落魄的坐在原地发呆。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圈发生了一件大事,而且还是与小惠有关的大事,说得具体一点,那就是小惠已经死了。可是小薰至今依然无法接受这项事实。

    小薰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得赶快出门才行,那种感觉就像是赶着参加什么庆典似的。看到母亲将围裙抽出来塞进手提包之后,小薰内心不由得产生疑惑。为什么要把围裙塞进手提包?而且还是印着碎花图案的围裙?小薰觉得母亲的行动令人无法理解。

    不过令人无法理解的是小薰本身,母亲只是在为了去小惠家协助处理丧事而预先作准备。小薰的母亲和小惠的母亲本来就是交情不错的好友,再加上待会儿就要跟着治丧互助会的成员一起到小惠家帮忙,所以当然要将围裙事先准备好。

    在母亲的催促之下,穿着家居服和一双拖鞋的小薰走在熟悉的路上。滚烫的柏油路面发出丝丝热气,小薰还记得,两天前的自己也是循着同样的路线出来散步,唯一不同的是今天自己的颈子上挂了一串念珠。

    小惠家的大门敞开,忙碌的身影在屋内屋外进进出出。穿着家居服的母亲提着略显陈旧的手提包,正站在玄关前的水泥地上跟小惠的母亲致意。

    发生这种事真是不幸,还请节哀顺变。

    小薰茫茫然的听着母亲说出这段有如咒语一般的文字。在母亲的催促下,小薰一如往常的跟小惠的母亲打招呼。清水宽子希望小薰能去见小惠最后一面,小薰也正有此意。正当小薰习惯性的打算走上二楼时,母亲叫住了她。宽子和母亲走向一楼的客厅,小惠就躺在客厅的地上,正对着清水家的佛桌。不知道为什么,小薰只觉得眼前的情景让她感到十分不详。

    (我到底是怎么了?)

    小薰跪坐在小惠的身边。小惠的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白色棉被。

    (小惠也很奇怪。)

    现在天气这么热,小惠居然还盖着一条大棉被。而且这里也不是小惠的房间,小薰不懂小惠为什么要睡在这里。而且跟前的小惠就像一具空壳,动也不动的躺在地上。

    (小惠到底去哪里了?)

    满腹狐疑的小薰盯着小惠的空壳,耳边传来母亲与宽子一边啜泣一边交谈的声音。手中紧握的念珠感觉十分突兀。

    母亲的催促让小薰从沉思当中醒来。小薰的母亲要小薰先回家去,这个命令不由得让小薰开始思索自己到底是为何而来的,独自朝着玄关走去的小薰突然爬上二楼,小惠的房间里面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房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床铺也整整齐齐的。小薰环顾四周,发现书架和书桌也有被整理过的痕迹。教科书、笔记本,几样还没开封的文具,小薰开始思索为什么小惠不待在这间房间,而被移到客厅的理由。

    (小惠)

    一团物体从心底涌出,直逼喉头,却被咽喉挡了下来。小薰只觉得那团物体尝起来很苦,吞也吞不下去。

    小薰小意识的在桌垫下方摸索。透明的桌垫下面压着从月历撕下来的小猫照片,照片下面隐藏着小惠的秘密。不想让父母亲看见的信全都藏在这里。

    照片下方压着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十分可爱的企鹅图案。

    最近的天气真的好热喔。

    字迹十分工整,每个字都加了一个绿色的外框。信纸上面到处看得到小色块,仿佛是封印在冰块当中的文字一般。接下来的内容也以十分工整的字迹写成,不难想见小惠在写这些信的时候,一定修改过非常多次。

    我最讨厌大热天了,

    偏偏今年热成这样!

    开学之后一定会很讨厌

    千万别中暑!

    面向走廊的小薰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泛红的眼眶更浮现些许泪光。

    结城夏野亲启

    (小惠)

    清水惠

    (本想在暑假还没开始前就写给你的,

    结果一改再改之后,

    弄到现在暑假都快结束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呢?)

    小惠你你真傻

    小薰将明信片翻了过来,工整的文字和可爱的图案顿时映入眼帘。

    你写得这么辛苦却不把信寄出去

    为了呈现出最完美的一面,小惠不知道改了多少次。不听话的泪水滴到了明信片,小薰连忙用T恤的衣摆拭去水滴,然而彩色签字笔的线条已经化开了一点。

    小惠

    小惠一定打从放暑假的那天开始,就在思考该怎么写这封明信片了。她跑遍了附近的文具店,寻找最满意的明信片,其中更不知道写坏了多少张。就在她每天烦脑着该如何下笔的时候,日子也跟着一天天的过去,提不起勇气将明信片寄出去的小惠只好将不合季节的内容重新修改,却依然未曾付邮。

    只要跟我说一声,我就会帮你寄出去了啊。

    就在小惠犹豫不决的时候,身体出了状况,最后终于留下了那封明信片离开人世。

    小薰将明信片轻轻的放回原处,压上桌垫,然后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哽在喉头的那团物体终于冲了出来。

    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小惠?

    creole的店门才刚开启,站在吧台后面的长谷川就以咳嗽声示意站在门外的光泽和结城近来。时值盂兰盆节的午后,店里面没半个客人,只有田代一人坐在吧台的前方。

    午安,挺闲的嘛。

    长谷川探出身子,仿佛没听到广泽的消遣。

    广泽先生,清水家有人不幸逝世了。

    意外的消息让广泽瞪大了眼睛。

    谁去世了?

    好像是小惠,凌晨的时候。自从那件事之后,小惠就一直卧病在床,凌晨的时候病情急转直下,今天早上被家人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呼吸了。

    真不敢相信。

    广泽咋舌。那件事当时是指小惠失踪、动员全体村民大举搜山的事件。当时找到人的时候,小惠的样子就有点不大对劲。

    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旁的田代抢着回答。

    好像连院长也不大清楚。不过小惠走得很突然,所以可能是跟白血病之类的有关才对。这是医院的少夫人告诉我的,她说院长回去之后是这么说的。

    原来如此。广泽叹了口气,坐在吧台前面。

    清水先生一定很难过。

    可不是吗。长谷川说完之后摇摇头,在虹吸管的下方点上火。

    对了,结城先生的儿子好像跟小惠念同一所高中嘛。

    结城点点头。

    两个人好像还是同班同学。

    高中一年级。夏野还不满十六岁,小惠的年级应该也相差不远。实在是太年轻了。

    最近真是流年不利。长谷川又摇头。连续出了那么多事情。

    广泽和田代也点头赞成。

    今年不知道犯了什么冲,老天爷一直不下雨,每天都热得要命。

    广泽点点头,看着身旁的结城。

    结城先生会去吊唁吧?

    嗯,那当然。我跟清水先生也有数面之缘,说什么也该前往致意才对。

    也不必太勉强啦。清水先生是我的朋友,我又是小惠的中学老师,不去吊唁似乎有点说不太过去就是了。

    不不不。小惠是犬子的同班同学,冲着这份关系,我也非去不可。只是见了面之后,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清水先生。

    不必担心。长谷川一边煮咖啡一边讲话。

    在这种时候啊,丧家只要知道还有人在关心自己就够了。

    闷热的午后时分,竹村文具店的门口又聚集了一堆老人家。

    你说谁死啦?

    大冢弥荣子回答笈太郎和武子的问题。

    清水家的女儿啊,就是德郎的孙女。

    广泽武子连连点头。

    你是说那个花蝴蝶啊?

    没错。弥荣子压低嗓门。那孩子在盂兰盆节前夕不是突然失踪吗?

    笈太郎也跟着点头。

    对对对,十一日当天的事情嘛。那天晚上西山一片灯火通明,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第二天早上一问,才知道全村的人几乎都跑去搜山了。

    我也知道那件事。大川酒店的浪江接口。听说那孩子直到三更半夜还没回家,所以才会引起那么大的骚动。我家的富雄也是消防团的,还被叫出去帮忙搜山呢。据说最后在西山那边找到人的时候,女孩子的意识就已经不大清楚了。

    弥荣子猛然点头。

    对啊,之后身体状况就一直不太好,昨晚就这样死在床上了。听说家人是今天早上才发现的呢。

    眯着双眼在一旁聆听那几个老人家七嘴八舌的多津,内心有一种怎么又来了的感觉。

    少女在夜里死去。前阵子的搜山也是在晚上发生的事情,等到多津知悉的时候,事情早就已经结束了。听说兼正的新居民在燃烧火堆的夜晚到处跟村民打招呼,多津也未能躬逢其盛。

    (怎么事情都在晚上发生?)

    入夜之后的时间就不是多津的管辖范围了。

    所以我就说嘛。

    坐在板凳角落的伊藤郁美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早就说过今年夏天绝对没好事,现在果然又出人命了吧。

    谁死了?

    一脸讶异的矢野加奈美放下手边的工作,看着从家里飞奔而来的母亲。

    德郎的孙女,清水家的女儿。

    清水加奈美歪着头略微思考,不一会大叫了出来。难道是宽子的女儿小惠?

    加奈美声音刚落,连忙转头望着正在旁边洗碗盘的元子。神经质的元子整个脸色都变了。

    没错,就是小惠。

    阿妙点点头。加奈美连忙询问母亲小惠的死因,内心只期盼小惠不是出车祸而死。她不希望好友元子已经紧绷的心再受到任何刺激。

    我哪知道啊。小惠在盂兰盆节前夕不是突然失踪,村子里还全体动员展开搜山吗?那时大概就受了什么伤吧。啊不对不对,好像有人说自从那天之后,小惠的健康状况就不太好的样子。

    到底是受伤还是生病?

    好像是生病。对了,弥荣子是说卧病在床。

    原来如此真令人同情。

    嘴巴上这么说着,加奈美心里松了口气。这是她听到身旁的元子也轻轻吁了一声。

    你到底要不要去?

    面对阿妙的询问,加奈美肯定的点了点头。

    我当然会去吊唁。真是伤脑筋,到时该怎么安慰宽子才好呢?

    日没时分逼近,邪灵们又开始咆哮。他们逼近在荒野当中彷徨漫步的他,朝着他不断咒骂,不时丢掷石块。

    在这块寸草不生的流放之地,他依然是个受诅咒的罪人。

    被流放的人。

    亡灵对他百般嘲讽,更不忘朝着他扔掷石块。

    他是个被天神赶出故乡的人,然而在这片荒野流离失所的邪灵,也跟他一样是受到诅咒的对象。他们都是被天神从她一手建立起来的秩序当中排除在外的罪人。

    你们又何尝不是被流放的人?

    邪灵对他的怒斥嗤之以鼻。

    我们不是被流放的人。

    我们更不是杀人凶手。

    既然来到这块土地,就没有所谓的罪孽,更没有所谓的制裁。

    惟独内心的留恋、妄执、憎恶以及怨恨,将此身系于荒秽之上。

    他无言以对。

    他失去了故乡,失去了天神的眷顾,也失去了手足。一连串的失去无疑是针对他所犯下罪行的一种报复。

    接受我们的诅咒吧。

    即使没有邪灵的诅咒,他本身也已经是个受诅咒的人。每当夜色降临,诅咒就会化为弟弟的形象前来造访,在他身边游走。弟弟的形象既不谴责他,也没有加害他的意思。既非惩罚亦非报复,除了诅咒之外,他实在找不出其他更适当的名词。

    弟弟总是在入夜之后出现,他不知道这是弟弟本身的意思,还是出自于天神的旨意。若这是弟弟本身的意思,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报复、弹劾、怨念,他在尸鬼的身上看不到任何他所能想象出来的动机。尸鬼只是以空虚的眼神看着他,一言不发的跟在他的身边。他不知道询问尸鬼的意图到底有没有意义,若尸鬼真的有所意图,他也无法想象弟弟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静信放下手中的铅笔。

    稿纸上的空格逐渐被黑色的字迹甜满,然而静信却不知道字迹在写些什么,仿佛在堆着毫无意义的积木一般。在静信的眼中,被填满的格子似乎个个都写了一个空字。

    (不对。)静信转念一想。被填满的格子里面都写着谎言二字才对。

    这是慈悲,而不是诅咒。

    即使他的弟弟已经成为慈悲的化身,难道就不会对杀害自己的凶手产生丝毫的恨意吗?

    他在一时冲动之下杀死了自己的弟弟,因此弟弟不可能事先预知哥哥的杀意。背叛总是伴随着无法解释的唐突而来。若弟弟真的对他有丝毫的怜悯之意,这个人绝对是慈悲的盲目信徒。

    (慢着,不能这么说。)

    他的弟弟当然只是被赋予特定意义的表象之一,静信并不打算在虚拟的小说世界当中重现真实世界的人物,将两者互相比较本身并不具备任何的意义。

    然而清水惠的英年早逝却大大动摇了静信的内心,让他不由得感到笔下的人物与真实世界有着相当程度的关联。

    谁有预知小惠之死的能力?就连敏夫也料不到小惠竟会突然猝死。

    人难免一死,这是人类无法避免的宿命。呱呱坠地的新生儿会死,少女也会死,人的一生其实只是建立在人们对生命的延续性所抱的乐观假设之上的幻想罢了。生命与死亡是一体两面的,活着的人随时都得面对死亡的威胁。

    然而小惠的骤逝实在令人心酸。她享有她那个年纪的人生,静信却觉得她的权利被某人剥夺了,而且还是用非常不道德的手段。她所有的可能性,她所描绘的未来、以及她往后的可能碰到的喜怒哀乐,这些都是她应享的权利,如今这些权利全都被死亡以及非法的手段剥夺了。

    死亡是非法的,既然如此,他对弟弟造成的死亡也是非法的,更何况造成弟弟死亡的原因是杀害的行为,是比自然死亡更不道德、更缺乏慈悲的暴力。当小惠逐渐接近死亡的时候,她本人是否有所察觉?弟弟又是否如此?若已经察觉到步步逼近的死亡,当时他们内心又在想些什么?

    静信突然发现自己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畏畏缩缩的环顾四周,只看到血红色的旋涡不停打转。知道舍监前来关闭大浴场之前,静信一直看着眼前的液体。白色瓷砖上面透明的水珠,以及淡淡的鲜红。稍嫌粘稠的红色液体在透明水珠的带领之下,化为一条条鲜红色的小溪。小溪的前端又细分成好几条支流,注入一望无际的清澈大海。当时静信的脑海里面没有任何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这是自己选择的道路,另一方面也或许是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么做并不足以让自己丧命。没错,至少对自己来说,那并不是非法的行为。

    不过对静信身边的人而言,这无疑是大家最不愿意见到,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现象。当天晚上静信被计程车送进医院,第二天回到宿舍的时候,父母已经等在那里了。静信当场被父母带回家里,被迫与光男、鹤见以及安森德次郎那些跟寺院颇有渊源的地方人士进行恳谈。每个人见到静信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为什么要做出这种傻事。他们看起来似乎都受到不小的冲击,仿佛违背正义公理的非法行为就发生在他们的眼前。

    为什么?智者询问。

    静信无法回答,因为他心里面没有答案。于是他们以自己的认知斟酌他的行为,加以整理后收藏于心。他的邻居已经不想再问为什么了,只对夺去他们所爱之人的凶手报以无限怜悯的视线。

    回过神来的静信叹了一口气,神情充满了自嘲。夜晚的冷风伴随着虫鸣传进屋里,静信将桌上的稿纸叠好之后丢进垃圾筒,直接走出办公室。

    从寺院前的广场往下望去,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家家户户生起的火堆早已熄灭,回家的死者和迎接死者的村民全都沉浸在梦乡之中,除了一户辗转难眠的人家之外。点点灯火当中也包括了遭逢不幸的那户人家,静信仿佛从窗口看到少女的遗体身边围绕着亲爱的家人,陪伴爱女渡过最后一个晚上。彻夜不熄的烛光和线香代表着家人最后的庇护。

    一想到清水、宽子以及祖父德郎的悲痛,静信心头顿时一沉。白发人送黑发人无疑是人世间最惨痛、也最令人不忍卒睹的的悲剧。静信带着一颗抑郁的心,缓缓的走进墓地。

    对静信而言,墓地并不是什么有所忌讳的场所。墓地固然是死者长眠的地方,然而静信却觉得这里就像是自家客厅一样的自在。寂静的墓地里面半个人也没有,这里总是空无一人。

    打开手电筒后,静信沿着羊肠小径穿过墓地来到位于寺院西北方的树林。急倾而下的山坡直通丸安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然而在月落西山的现在,看起来却更像是通往黝黑阴暗的无底洞。山坡的边缘有一条樵夫开辟的小径蜿蜒而上,沿着小径可以前往西山,一路上还能将山脚下的木材堆积场尽收眼底。

    脚步跟着手电筒的灯光一路前进,静信在脑海中琢磨他弟弟之死,思绪却不禁飘向小惠的去世。静信无法不去思考早逝的小惠到底失去了什么,或许也是因为小惠真正的死因至今仍是一个谜,因此静信才会觉得无法释怀。小惠失踪的第二天,敏夫前往清水家替她看诊。当时敏夫判断小惠只是轻微的贫血,想不到三天之后,小惠就离开了人世。小惠的母亲清水宽子似乎对敏夫十分不谅解,敏夫在守灵当晚前往吊唁的时候,宽子一直紧绷着一张脸。

    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敏夫只是个普通人,难免也会犯错。即使行医多年的他并未发生重大的医疗疏失,也不代表他是个零缺点的医生,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绝对是敏夫的最佳写照。静信虽然对这点了然于胸,内心还是感到有些疙瘩。这种疙瘩并不是针对敏夫而来的。静信知道这位多年老友是个尽忠职守认真负责的老实人,向来不会怀疑他的专业能力。静信只是觉得如果大家都不犯错,小惠的死就是可以避免的悲剧。毕竟她的死实在太没道理,也太不寻常了,静信实在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走了一段事件之后,前方的天际亮了起来。原本遮蔽天空的枞树林被铲平了一角,露出满天繁星。静信所在的位置距离寺院大约只有十五分钟路程,前方的枞树林座落着一栋建筑物,一间废弃的小屋。

    附近的山区属于寺院的土地,随处可见的枞树都是先人的墓碑,完全没有砍伐过后的痕迹。这一带的山坡地从未整理过,林貌跟其他地方的树林大异其趣。静信脚下的小路直通西山的林道,不过现在会利用这条小路的人,大概也只有静信一个而已。对于村民来说,寺院的土地就是禁区,不是闲杂人等可以随便进入的。以前兼正的人就是看上这里隐蔽性,因此特意跟寺院承租这块土地,还在这里盖了一栋称为偏房的房子。如今兼正的人早已离开村子,无人的建筑就这样留了下来。

    拨开沾满露水的杂草,静信朝着别墅前的门廊走去。脚下的水泥地早已龟裂,绿色的杂草从缝隙当中钻了出来。门廊上方有个门檐,支撑着门檐的其中一根柱子已经倾斜,使得原本应该维持水平的门檐在空中高出一道圆弧,斜斜的倒向一边。

    接近门廊的静信在手电筒的亮光照射下,看到前方浮现出一道白色的人影。

    谁在那里?

    手电筒照向前方的人影,刺眼的亮光让转过身的少女不由得以单手遮住眼睛。

    室井先生?

    沙子二字差点脱口而出,静信却硬生生的吞进肚里。他不知道沙子之后应该接什么称谓。

    晚安。少女露出微笑。室井先生也出来散步啊?

    呃嗯。你

    沙子抬头望着眼前的建筑物,似乎没注意到静信脸上为难的表情。

    这间屋子已经荒废啦?我到底跑到什么地方来了?

    静信往少女的方向踏出一步。

    这里是寺院的土地。

    咦?这么说,我不该闯进来?

    不,没那回事。静信说完之后,下意识的瞧了左手腕上的手表。造型普通的手表表面正散发出冷冽的荧光。这么晚了还到山里散步?

    嗯。对了,这栋奇怪的建筑物是什么啊?沙子手指着眼前那扇半开半掩、早已破损不堪的大门。看起来好像是教堂。

    静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脸上充满了疑惑。

    你的手电筒呢?

    放在家里。我没想到乡村的夜晚居然这么黑。

    你让开。静信催促着站在门廊的少女进入屋内。我还有另一只备用的,这只就借你吧。

    这时站在入口向内张望的少女发出一声惊呼。

    难道这里是你的秘密基地?那我还是别打扰了。

    不是。静信的回答十分简短。他将放置在入口附近的备用手电筒拿了起来,打开开关确定灯泡没有烧坏之后,将手电筒交给沙子。拿去吧。

    谢谢。

    沙子小心翼翼的走进屋子。接过手电筒环顾四周之后,沙子发现屋内有好几张布满灰尘、摆得整整齐齐的长椅,左右两面墙壁各设置了几扇细长型的窗户,正前方的高台看起来就像祭坛一样。

    这里应该是教堂吧?

    嗯,私人教堂。

    静信挑了张长椅坐了下来。废弃多时的长椅还依稀可见木头的纹路,这都要归功于静信时常到这里清理灰尘的功劳。正前方的屋顶一角已经崩塌,祭坛的右上方可以看见繁星点点的夜空。地面上长满了茵茵绿草,偶尔还会看到成堆的瓦砾,整个建筑物的内部全都被露水和虫鸣覆盖。

    这里真的是教堂吗?我不太相信。

    沙子拿着手电筒四处打量,最后坐在静信的身旁。

    又脏又乱的。

    我不在乎,这里还有彩色玻璃呢。

    细长型的窗户的确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彩色玻璃,然而玻璃上面所描绘的画面,却都不是圣经当中的场景。

    这些画真可怕。

    玻璃上的彩绘本来就很粗糙,有些还早就碎落一地,不过沙子以手电筒对准的彩色玻璃却可以很清楚辨识出上头的彩绘。总共有三个男人,站在中间的是个举刀的武士,前面跪着一个双手合十的农民,一具无头尸体就倒在身边。无头尸体的颈部断面不是特别清晰,整幅彩绘并没有看到离开身体的头颅。

    静信握住左腕上的手表,暗自出了口气。

    这的确是教堂没错。以前村子里住着一个怪人,他为自己在这里建造了一座私人教堂。

    真的吗?沙子将手电筒对准其他彩色玻璃。全身是火的人:不对,那应该就是蓑衣舞吧?

    静信点头。

    那个人离开村子之后,一样经常前往当地的教会,不过他并没有受洗,不算是个正式的教徒。我想他的兴趣不是耶和华,而是

    沙子接着说了下去,手电筒的灯光正对着一个人被狮子吞进肚里的玻璃彩绘。

    而是那些殉教者,是吗?

    静信露出微笑。

    嗯,你说的没错。因此我不觉得这里是教堂,反而更像是祭祀殉教者的祠堂。对那个人来说,这里或许是他的圣殿,不过还是跟一般人所认定的教堂有所出入。

    世界上的怪人还真是不少。

    静信点点头,将光线照向前方的祭坛。祭坛上面插了几只黄铜制的烛台,静信的灯光照亮了祭坛后方破损倾倒的墙壁,照亮了布满灰尘的烛台,更照亮了祭坛左手边、相当于大殿的位置。那里有个同样是黄铜制的金属床架。

    他住在这里吗?嗯,这里就像是他的别墅一样。

    这里不是他集合信徒的地方吗?就像那些神秘宗教一样。

    我想应该不是。不过村民的确认为他在提倡邪教,所以才把他赶出这里。虽然这里摆了好几张长椅,令人觉得他就是要吸收信徒入教,不过我认为他只是把那些长椅当成柜子在用罢了。我第一次发现这里的时候,长椅上面还摆着好几件衣服和几本书呢。

    那个人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

    也难怪别人会这么想。那人原本住在兼正,也就是你们现在住的地方。兼正是屋号,他本姓竹村。

    竹村叔叔的祖先吗?

    年代没那么久远,还称不上祖先。这里原本是寺院的土地,后来竹村标示想跟寺院租借,所以应该是二次大战之前的事情了。听说竹村家的少爷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建了这栋大房子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不过我的祖父却认为竹村家的其他成员觉得他的行为举止太过怪异,所以才建了这栋房子把他送到这里,从此不相往来。

    哼。沙子双眉紧蹙,脸上的表情甚是轻蔑。原来是一座牢房。

    嗯。不过我的祖父也搞错了,其实是那个人主动要求住在这里的,所以才会建这栋屋子。村子里的人看到建筑物之后,都大为吃惊,因为这栋屋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教堂。虽然村子里没有不可以建教堂的规定

    不过村民向来都是以佛寺为信仰中心。沙子露出微笑。我猜的没错吧?

    静信也微笑以对。

    没错,几乎全村的人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当时村民开始意识到这是起源于基督教的一种新兴宗教,因此我的祖父和村民立刻怒气冲冲的找兼正理论。经过一连串的沟通协调之后,才由兼正出面,将那个人带了回去,不过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年了。他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踏进这间屋子,没多久这里就变成一座废墟了。

    嗯

    静信默默的看着东张西望十分好奇的沙子,十三岁的少女不应该在这种时间出来游荡。

    你经常这种时间出来吗?

    沙子转过身,耸动纤细的肩膀,乌黑的秀发顿时从肩头滑落胸口。

    也不算是经常啦。没搬过来之前,家人都不准我出门呢。你是不是想说女孩子不应该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逗留?

    没错。

    或许你会觉得我说这种话很伤人,不过我并不觉得这种乡下地方有什么危险。独自在山里散步又不会碰到坏人。

    这一带有野狗出没,晚上更危险。

    我就是不想闷在家里嘛,都快窒息了。

    静信突然想起辰巳说过的话。

    白天的时候真的都不能出门?

    对啊,天气好的时候都得待在家里。我怕晒太阳,紫外线照太多的话,就会浑身不对劲,所以连学校也去不成。如果连晚上也不准我出去的话,我一定会发疯的。一旦发疯的话,我可是会变得比野狗更危险喔。

    静信不知道该笑脸以对,还是对她表示同情。

    你看起来身体挺健康的。

    没发病的时候当然健康,这也是因为医生跟在旁边照顾的关系啦。我父亲请了一个私人医生。不过我也常常病倒,健康的时候跟生病的时候大概各占一半吧。

    原来如此。

    对于一个白天不能出门的少女而言,晚上并不是睡觉的时间,而是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大好时机,这也解释了沙子为什么会如此早熟。闷在家里时,她大概就是靠着翻阅各式各样的书籍来打发时间的吧。

    坐在长椅上的沙子将露出裙子外的两只小腿前后摆动,看起来颇为天真无邪。然而一想到她那较弱的身躯居然罹患如此怪异的疾病,又令人感到不忍。静信觉得他对沙子的同情与对小惠的怜悯其实是同样的感情。

    不管怎么说,至少还有一半的时间是健康的。

    室井先生,你就不必替我难过了。

    沙子的坦率让静信为之苦笑。

    我不是在替你难过,而是在替村子里另一个女孩子感到惋惜。那个女孩子今天过世了。

    啊

    她比你还大上几岁,实在是走得太突然,太意想不到了。如果可能,她或许也希望像你这样一半的时间生病,一半的时间过得健健康康的,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你跟那个女孩子熟悉吗?

    她是信众家的女儿,也不算特别亲近。

    那就怪了。

    静信转头看着沙子,沙子也歪着小小的脑袋抬头望着静信。

    既然没什么交情,为什么会感到难过?还是说你对全体信众都是一样的?

    这也不能这么说啦。毕竟她还很年轻,今年才高一而已。

    该说你浪漫呢,还是多愁善感?沙子站了起来,拍拍沾了灰尘的裙子。你好像觉得年轻人的死特别残酷似的。

    静信有些讶异。

    难道你不觉得残酷?

    沙子回过头,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得意笑容。

    死亡对任何人都是残酷的,这点你不知道吗?

    静信为之语塞。

    死亡就是死亡,年轻人的死跟老人家的死都是一样的,善人的死跟恶人的死也没什么差别。死亡是等值的,没什么特别残酷的死亡,或是比较能够接受的死亡,这就是死亡之所以可怕的地方。

    死亡是等值的静信重复少女的话语。

    年纪是大是小、为非作歹或是慷慨助人,这些外在的评价都是只有人还活着的时候才有意义。无关年纪或是个人的人格特质,死亡总是在该来的时候就会造访,然后将人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加以摧毁,你不觉得所有的死亡都是很残酷的吗?

    静信点头。

    啊我该回家了。以后我还能到这来吗?

    想来就来吧,这是你的自由。不过晚上出来真的很危险,自己小心就是了。

    我的自由只有别人的一半,才不会为了小小的危险舍弃自由呢。你常常到这里来吗?

    偶尔为之罢了。

    真的吗?那我下次会把书带在身上。如果碰巧遇见,愿意帮我签名吗?

    静信露出微笑。

    当然愿意。

    院长。

    从治疗室走出来的敏夫才刚经过挂号处的前面,就被从柜台后方探出头来的武藤叫住。

    院长会不会参加清水家的告别式?

    敏夫脸上顿时出现尴尬的神情。

    嗯几点开始?

    十一点。武藤回答。经常光顾creole的武藤与清水有数面之缘,这场告别式他是去定了。

    你也会去吗?

    我跟清水见过几次面,于情于理都应该去吊唁一下才对。守灵那晚有事无法前去,告别式说什么都要露个脸才行。

    说的也是。敏夫喃喃自语。其实敏夫并没有逃避的意思,只是一想到守灵那天遭受的对待,顿时感到有些怯步。德郎怨恨的眼神,宽子意有所指的弦外之音,以及清水武雄自我克制的神情,敏夫知道清水家的人全都对自己十分不满。宝贝女儿发生了那种事,也难怪清水家会敏夫十分反感,只是敏夫平常与清水家颇有交情,这种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更是令人感到寒心。

    敏夫叹了口气,向武藤表示手边忙完之后就会过去。这时电话铃声响起,十和田拿起话筒,讲没两句之后转身看着敏夫。

    丸安木料厂打来的。十和田用手握住话筒。安森家的义一先生好像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

    敏夫走进柜台。结果话筒之后,安森厚子的声音从另一端传入耳际。

    义一先生怎么啦?

    丸安木料厂的安森义一罹患帕金森症,多年来一直卧病在床。年事已高的他就算出了什么状况,也一点都不会令人惊讶。

    好像意识不清的样子。叫他的名字也没反应,呼吸十分短促,脸色呈现暗红色。

    厚子是个老资格的看护,描述起病人的情况非常有条不紊。她透过电话向敏夫表示义一这两天有轻微发烧,今天早上血压开始下降,胸腔出现杂音,还不忘告诉敏夫她前几天才替吞咽困难的义一做过临时处置。

    我马上过去。

    敏夫指示厚子替义一戴上氧气面罩之后挂上电话。在一旁观察的武藤不由得露出苦笑,因为敏夫的脸上露出浅笑,仿佛为了找到不去清水家的正当理由感到高兴。

    不好意思,义一先生的情况蛮危急的,可以请你替我包一包奠仪送去清水家吗?

    嗯,没问题。

    顺便替我向清水先生致意。

    拎着公事包的敏夫穿过马路,朝着斜对角的丸安木料厂走去。厚子和媳妇淳子早就在屋子里恭候多时了。

    情况怎样?

    我按照院长的指示戴上氧气面罩,不过情况没有改善。

    义一得的是慢性病,安森家的人为了照顾义一,除了博览与帕金森症相关的书籍外,还将自家大幅翻新,整修为方便家人自行看护的环境。然而义一的病情却一天天的恶化。

    胸腔有杂音?

    嗯,似乎还有失禁的现象。之前罹患肺炎的时候,也有类似的症状。

    站在走廊的敏夫点点头。义一的帕金森症还造成吞咽困难的并发症,吃东西的时候常常会呛到。安森家的人知道义一有吞咽困难的情况之后,全都学会了一套简单的急救方法。既然前几天出现过吞咽困难的情况,敏夫怀疑义一罹患了吞咽性肺炎。

    进入充当病房的房间之后,义一的模样更坚定了敏夫的判断。躺在床上的义一全身发紫,氧气面罩起不了作用,看来应该是肺炎引起的呼吸困难。

    敏夫做过基本检查之后,指示厚子立刻叫救护车。媳妇淳子闻言,马上冲到电话面前,敏夫趁着这个空档将厚子拉到走廊。

    你猜的没错,应该是肺炎错不了,只要带到医院照张X光就知道了。不过在救护车赶到之前,最好先帮义一先生做个人工呼吸,万一还是呼吸困难的话,恐怕得立刻进行气管切开才行。

    厚子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敏夫知道她想问些什么。

    义一先生的病情十分严重,体力也大不如前,请先作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嗯。厚子的眼神十分坚决。

    小薰,别忘了把佛珠带在身上。

    嗯。

    小薰一边回答,一边在脑海中想象小惠的告别式。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告别式不时一向都是老年人的专利,跟小薰一点关系也没有吗?每次哪家举行告别式的时候,总是父母亲代表出席,小薰只要留下来看家就好,如今却变成连小薰都必须出席。母亲将家中打理完毕就出门了,她还得前往清水家帮忙。

    目送母亲出门之后,小薰跟弟弟小昭继续看着电视。坐在起居室里的小薰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电视的内容根本装不进去,只觉得怎么都播些俗不可耐的节目。周遭的一切好像都不是真的,画面以及声音全都从意识的表面溜走,捉也捉不到。

    喂,小薰。

    嗯?心不在焉的小薰随口敷衍弟弟小昭。

    这件事有点奇怪喔。

    会吗?

    山入前阵子不才死了三个人吗?好像也是最近的事情。结果这次就轮到小惠了。上次碰到小惠的时候,我看她的精神还不错,想不到这么快就死了。

    对啊。

    又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怎么会一下子死那么多人?如果小惠是伤重不治才去世,那倒还说得过去,偏偏她死得那么莫名奇妙,这就叫人有点起疑了。

    小薰转头看着小昭,她发现弟弟的表情十分认真。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小昭继续盯着电视屏幕。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小薰没有回答,她心里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对她来说,小惠的死根本就不应该发生。她无法想象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连个影子也没留下。电视上依然播放着例行的节目,自己与弟弟依然坐在起居室里,外头依然有举办告别式的其他人家,整个世界显然没有因为小惠的死而有所改变。小薰无法接受将小惠的死加以平淡化,甚至是视而不见的作法,她觉得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可是小薰却不知道如何将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因此她只能选择沉默。好不容易等到节目结束,小薰立刻站了起来。

    我出去了。

    小薰拉拉制服的衣角,拎着一个小包包就出门了。她觉得等到九月份开学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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