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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正文)

    「侦探」,一种在社会上不具地位与声望,就连猫狗都视之和高利贷同类的卑贱职业。即使如此,热衷此道的人却身陷其中,不可自拔。这社会若没有高利贷,便无法运作下去:但侦探这种行业就算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因此流落街头。(以推理作家这极为罕见的例子来说,也许不该全盘否定掉他们的可能性。但它的机率之小,就容我先不将它列入讨论。)总之,不论是想挖掘事物的内幕,还是偷窥他人隐私,这种欲望应该可以说是人性的丑陋面:只要看到表面,就想一探背面,只要出现前面,就不禁也想瞧瞧背后。这种人类的劣根性,正是让侦探业保有光明未来的幕后支持者。这与其说是探究未知的求知欲,不如说是不安于无知的求知欲,也就是俗称的好奇心,或者可以说,它是从人们想要明哲保身的心境中所衍生出来,不甚高尚的警戒心吧。不管侦探这个行业受到轻蔑或喜爱,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并没有差别。所以只要人类没有改掉这种恶癖,成为再上一等的人种,那么横行于世界上的侦探们(及推理小说家们),大可继续过着安稳的生活。(这里的「安稳」若误植为「暗澹」,则意思完全相反。我是无所谓啦,但自认并非那么没家教的人,所以就打消这个念头吧!)

    接着,在写下这篇简短的、连当玩笑话都觉得丢脸而说不出口的荒谬文章之际,就先让我介绍一下主要的登场人物。(在开头就先将最麻烦的部份解决掉,才是最高明的做法,就像一种称为「命运宣言」(注1:ManifestDestiny一种国家对外开拓疆土的意识形态。例如美国人宣称自己走上帝派来建立模范社会的子民。)的政治手法。嗯,这样形容虽然还满妙的,不过也是个危险的比喻。)

    主要登场人物当中,一个立志做侦探,一个曾当过侦探,还有一个则是「曾经」梦想成为侦探,这三人大概就是这次事件的主要人物。不过严格来说,真正称得上重要角色的,其实只有前面两位,最后那个「曾以侦探为志业的人」只是顺便提提,一点也不算重要人物。反正也没几个人会对一位失败者的历史感兴趣。(直接说「没有人」也许更清楚,不过这世上并非凡事都能以简单明了为准则。)所以若如此断言:这是个关于虚野勘缲郎,一位立志成为侦探的十五岁少年,和逆岛菖蒲,一位极度蔑视侦探的「前」侦探这两人的故事。那么来自读者不满的声浪,恐怕就不是那么简单可以摆平的。

    看来继续隐瞒也不是办法,我就明讲吧:其实这个「曾以侦探为志业的人」,指的正是在下我。少女时代的我狂恋着福尔摩斯(SherlockHolmes),也热爱艾勒里昆恩(ElleryQueen),崇拜明治小五郎的同时,对金田一耕助也很向往。现在回想起这些事,还是会害羞地满脸通红、冷汗直流,但这段有如繁花盛开的豆蔻年华,曾经确实存在过。所以哪怕是自作主张(或者说是固执、虚荣心),还是请诸君容我将自己挤进所谓的「主要登场人物」之列。不过话说回来,我这样做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因为在这次事件中,我不过是碰巧在场。就算没有我的存在,虚野勘缲郎和逆岛菖蒲应该也会随心所欲地用自己的风格大展身手。不论这是巧合还是偶然,幸还是不幸,福还是祸,也只有当时刚好在场的我,才能叙述这个故事。再怎么说,虚野勘缲郎绝对不是那种会写文章的家伙,而逆岛菖蒲呢,我想她应该不太可能会喜欢记录之类的事。除了我以外,唯一有资格说出这个故事的,或许就是逆岛菖蒲的伙伴椎冢鸟笼吧。但无论这是多么不值得一提的杂文,一篇文章只要有任何被他人阅读的可能,就绝对不能让犯罪者以他自己的角度来描写。所谓的言论自由,原本就是拥有言论资格的人才有的权利。如果每个人都可以毫无忌惮地随意倾诉心中的秘密,那么侦探这个行业就真的毫无用武之地了。(什么自由、权利啦,我根本不想在这方面钻牛角尖或发表长篇大论。我只希望每个人都可以认真思考关于「自由的限度」和「限度的自由」的正当性之类的问题。)

    杀人、连续杀人、密室、大宅、邸院、弧岛、遇难、阴谋、斩首、分尸、暗号、密道、心理诡计、双胞胎、交换身分、古老的大家族、死前讯息、出乎意料的犯人、想象不到的犯罪动机,最后加上一位名侦探。对于期待在本书看到这类千篇一律、老掉牙的内容的读者们,本人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在此先声明,上述内容在虚野勘缲郎和逆岛菖蒲(以及我和椎冢鸟笼)的故事里都不会出现(我之所以要如此大费周章说明,只是希望能将之后可预想到的读者们的怨言降到最低)。反正我本来就不打算将故事写成推理小说(看到这里,或许有人会骂「这种大家都知道的事就不要再啰嗦了!」但信不信由你,如果这些事没有先交代清楚,之后就真的会有人抱怨)。欺骗他人然后在心中窃喜这种行为,就如同对他人隐私感兴趣,而想一探究竟的偷窥癖是一样可耻的行为。尽管我接下来所要做的,就是将一个事件记录下来,而「记录」这种行为本身多少都伴随着某种耻辱(尽管《奥之细道》〈注2:日本古典旅游记行名著。〉是本了不起的古典纪实名著,但这依然不改变它身为一本记录性作品所不可避免的「羞赧之感」。若以更广的角度来论,没有什么艺术是不会让人感到害羞的,因为所谓的艺术活动,可说是作者想要同时展露自己美好和丑陋这两面的行为),但是我绝对没有为了加深白己的耻辱之感,而再去欺骗读者的必要。这些话要是被勘缲郎听到,或许他会骂说「别牵扯到什么害不害羞,还不就只是对自己的无能所编的借口!」

    像勘缲郎那样坦白率直的人,应该没有对自己感到不好意思的经验。的确,要是这家伙,或许真的可以光明磊落且充满自信地大谈自己的丰功伟业。然而我终究只是萝卜睦美,而不是虚野勘缲郎,所以就只有这一小段请让我用自己的话来解释。那么,这段冗长的前言(也可以说是一篇胆小鬼写的警告文)就到此结东。接下来,就从位于京都府京都市中京区,也就是我和勘缲郎相遇的河原町大道与御池大道的十字路口来揭开序幕吧!

    只能靠否定地狱来相信天国的人是不幸的,而只因相信天国就否定地狱存在的人,也不过是个笨蛋。无论如何,若抱持「自己认得的地方就是唯一的世界」这种井底之蛙的想法,那么这种人便常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尝到失败的苦果。不过幸运的是,大部份的人都未亲身经历过所谓的地狱和天国,也因此得以不必遇上什么灾祸和苦头,就度过风平浪静的人生。即便如此,这世间的凡夫俗子依旧不断在不自觉中对许多事物抱着天大的误会。

    一晃眼,自己也已走过二十五年的岁月,但实在不敢说这二十五年来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其实我没必要特别为此觉得羞耻,因为以现在地球上所有的生物来说,应该没有人会在活了二十五年后,敢厚着脸皮宣称自己「每天都过着充实的日子」吧!我想只有一些爱吹嘘的家伙,才敢如此大放厥词。话说回来,我并没有打算苛责这样的人,因为就连我若是被人问起,也很难保证自己一定不会因为虚荣心而谎称。「我可是充实度过这二十五年来的每一天喔!」

    日本侦探俱乐部大楼是栋高耸的八层楼建筑,从美丽精巧的外观来看,与其说它是一栋建筑物,不如说是一件艺术品或许更贴切。第一次走过俱乐部前这个十字路口的行人,一定都会情不自禁地停在斑马线中央,驻足仰望大楼。而我则是因为每天上班都会经过,所以对这栋惹眼的大楼早已习以为常。不过,我偶尔还是会停下脚步望着它,一部份原因跟那些初次见到这栋大楼的观光客一样,对这宛如艺术品的美丽建筑投以注目礼,另一部份则是抱着觉悟和悔恨的心情望着它。

    大约十年前,那一段总分不清是国中生或高中生、界限模糊的时期,总之就是可以用「少女」这个字眼来形容的时期,我的心中有个梦想。不对!若称之为「梦想」似乎有点过于雄伟,但称之为「野心」却又觉得气势不够。先假设怀抱这个梦想是在国中时代,那我应该曾在毕业纪念册上毫不害臊地记上一笔「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侦探。」不过像我这样天性阴沉的文艺少女,搞不好在当时听了有关侦探俱乐部的谣言后,写下的是:「希望能成为活跃于俱乐部第一班的侦探。」当然不管那是怎么写的,对现在的我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只是想到当时我那种莽撞冒失、极度天真幼稚的个性,还真是让人不敢领教。每当看到日本侦探俱乐部的大楼,我心中这段不堪回首的回忆总是又被唤醒,接着觉悟及悔悟之情便油然而生。觉悟到自己再也回不了那段能够尽情作梦的时光,悔悟当时的自己为何不能再有多一点思考的能力。

    不过说了这么多,我现在之所以会驻足于十宇路口旁的区公所,其实跟上述理由一点关系也没有。刚结束为期三天的出差,心想到公司简单做个报告就要回到亲爱的小窝,喝杯啤酒享受微醺的快感……正打着如意算盘时,我忽然停下脚步,不是出于敬意,也不是因为觉悟和悔悟,而是因为一个孩子。

    一头稻草般蓬乱的黑长发,或许是太久没洗了,失去光泽的头发看起来甚至很黏腻。穿着牛仔裤配纯白衬衫的朴素装扮,唯一称得上有点时髦的,大概就只有那个点缀在右耳上的耳环吧!少年纤细的身材呈现出优美的曲线,皮肤虽有些脏污,却有如少女般白皙。年约十五、六岁,应该还不到十七岁,却没有一丝高中生应有的感觉。少年举起望远镜,专注地眺望着日本侦探俱乐部。时而冷冷一笑,时而绷紧嘴角,一会儿得意地窃笑,一会儿又痴痴地傻笑。一副精力充沛且毫无所惧的模样。

    说明白点,这家伙根本就是个形迹可疑的份子。俱乐部大楼前的警卫不知在干什么,竟让如此可疑的人在离大楼下到三十公尺处到处闲晃,虽然还隔着一个十宇路口,伹实在不能不说他们有玩忽职守之嫌。或许警卫们只是把这少年当成好奇的观光客在欣赏这栋建筑物,不过在我看来,这少年一点都没有那种悠闲平静的感觉。虽然笑嘻嘻地,但绝不是那种让人觉得轻松的笑容。就好像……对!就像猎人发现猎物后,一面忍住喜上心头的笑意,一面仔细摸索着狩猎的方法——这就是围绕在少年身上的重重杀气。坦白说,少年俊秀的脸庞是让我停下脚步的原因之一。虽然他蓬头垢面,但我相信只要下点功夫好好保养,过了二十岁应该就能蜕变成出众的美男子。(其实最先想到的形容字眼更俗气,但为了避免自己的品行遭质疑而影响故事的进行,只好先按捺住,自己玩味就好。)不过请别误会,我并没有老牛吃嫩草的兴趣。

    从环绕在少年身旁的空气中,我嗅到了一丝丝可疑的气息,还有一种似曾相识、令人怀念的感觉……对了!十五岁左右的我,不也是带着和他相同的气息、用相同的眼光注视着这栋大楼吗?

    「我叫虚野勘缲郎。」少年忽然转过身,将望远镜转向我,并锁定我的睑。「阿姨呢?」

    本来以为他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大楼,应该不会有余力再注意别的事,所以我对这突来的问题感到措手不及。

    「我叫萝卜睦美……」几乎是在毫无思考下脱口而出。

    「呃——虚野……同学?」

    「没错,虚野勘缲郎。」他得意地笑了一下,说「超酷的名字吧!这可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虽然跟我还差得远,不过阿姨你这个萝卜睦美的名字也不赖。怎么说呢——有种「无罪」的感觉,就是这样吧!阿姨也跟我一样,是由自己取名字的吗?」

    「不,这是我的本名……」

    应该没有人会由自己取名字吧!勘缲郎一边发出下流的笑声,一边向我靠近。当然,以正常状况来说,我不能否认自己有权利选择接下来的动作。也就是说,我清楚知道自己可以选择从这浑身充满危险气息,名叫虚野勘缲郎的少年身边逃走,避免和这个奇妙的少年打交道,就像我长久以来那样,总是选择逃离现实。我可以马上转身走过斑马线,混进新京极大道商店街的人群里,然后就没事了。这种程度的判断力我还有,而且我猜那家伙也不会追上来吧!

    就算真的追上来了,到时再麻烦侦探俱乐部大楼里的警卫尽点职守就好了。然而在当下,我既没有逃走,也没有转过身,只是站在那里,等着勘缲郎向自己走来。事后回想,对于这次事件之后的发展,我也多少有些责任吧!

    「阿姨从刚刚就一直盯着我瞧,对吧,我已经注意到了。」

    勘缲郎在离我还有一公尺远的微妙距离停下脚步,嘻皮笑脸地看着我。

    「什么盯着你看,才没有呢!」否定的声音和语气因心虚而显得微弱。

    「别想骗我!」勘缲郎像是看穿我的心思般笑着说,「又不是要把你吃掉,警戒心别那么重嘛!被美丽的小姐用这种眼光盯着瞧,对我这种多愁善感的少年来说,杀伤力可是很大的。难道你没想过自己的外表会对别人有所影响吗?」

    受这种揶揄的口气称赞美丽,一点都不值得高兴,而且对于他说我有警戒心这点也很不愉快。(当然,就是因为被说中了才觉得讨厌。)我用尽全身的力量,虚张声势地说「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倒是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搞什么鬼。」我努力想要转移话题。「从刚刚就一直盯着那栋大楼瞧。喂!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的名字又不是『喂』。」

    「勘缲郎同学。」

    「不要加『同学』两个字啦!阿姨真没礼貌。」

    「勘缲郎,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也不知道在拘泥什么,一次次更正称呼后,他才终于点头回答。「不就是名为日本侦探俱乐部的犯罪集团大本营吗?」

    勘缲郎充满自信的回答,让原本要纠正他的我都不禁愣了一下。

    「既然叫做日本侦探俱乐部,那就是侦探的组织吧!」

    「是这样啊。随便啦!」就算被指正,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勘缲郎毫不在意地将望远镜又转回大楼。「反正就是觉得那些家伙超酷的,感觉是个卧虎藏龙的好地方。啊!我完全被吸引住了。」

    说这种话,好像「酷不酷」就是他判断事物的标准。难道那些「超酷的家伙」就是促使他拿望远镜观察大楼的原因?不知为何,这种肤浅的用词让我有些不悦。

    「什么『超酷的』,说得那么随便。在那工作的人可部是不简单的人物。他们必须经过重重的试炼和考试,才能进入里面,何况侦探这行也不是个简单的职业。随便用一句「超酷的」来形容真是失礼。」

    「你倒是很清楚嘛!该不会你就在那里上班?」

    「怎、怎么可能!我不过是个平凡的上班族。那里就是我的公司。」

    我指着另一栋在视线范围内的建筑物。虽然比不上日本侦探俱乐部的大楼气派,但至少还算是间大公司。对了,这小子对我没大没小地叫得那么顺口,害我一时疏忽没纠正他。

    「『平凡』?哪有什么『平凡的上班族』。我觉得不管是谁,只要认真工作,都很了不起。在那栋大楼里工作的侦探,也是因为通过了重重的试炼和考试,才会变得这么厉害!『平凡的上班族』?你会这么称呼自己是因为没有认真工作吧?」

    他忽然这样问,我一时语塞无法回答,想回应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既然要问我对工作认不认真,为什么不问:你对这个与自己的梦想南辕北辙,只不过是尽本分完成例行公事的工作认不认真?这样答案就简单多了……不!我当然很认真啊!就拿现在来说,不就刚结束长达三天的出差,还搞得身心俱疲吗?要是平常,找甚至连和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孩说话的余力都没有,这不叫认真叫什么?然而彷佛一个东西卡在喉咙,我无法说出这些反驳的话。「你先说你为什么要这样盯着大楼?」没办法否认对方的话,我只好将问题丢回给勘缲郎。有句名言说:如果有个人随随便便地问有关你的事情,就代表那个人不愿意谈论自己的事。现在的我就是这样,当然啦,之所以问这个问题,一半也是因为自己对勘缲郎奇特的言行感到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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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前,」他说,「手头上的钱部花光了,已经沦落到不找点工作就没饭吃的地步,」

    「还真穷耶!」

    「是啊!然后我看起寻人杂志,开始找一些打工机会。平常都是做个临时工,随便了点钱,但或许是命中注定吧,那天我在杂志上发现一个很棒的征人广告。」

    虽然说只是打工,不过勘缲郎的年纪已到可以合法工作了吗?从他的外表看来,还真是有点微妙。

    「很棒的征人广告?」

    「『侦探募集中』的广告。」

    日本侦探俱乐部大开门户,积极网罗新人——这是曾试着加入侦探组织的我不会不知道的事。不过现在再充行家也没用,所以只是装着不感兴趣似地,随便回了一句:「这样喔!」勘缲郎不在乎我冷淡的反应。「然后我去查了一下,结果就像刚刚说过的,发现那些侦探过的日子真酷!」他继续说,「嘿!这样看来不就是所谓的『三段论法』(注3:哲学中一种对事物因果关系的推论法)吗?先有一群很酷的人,再加上我虚野勘缲郎——这命运的罗盘是在暗示什么?」勘缲郎忽然转向找,装腔作势地说:「就是在指引我进入俱乐部啊!」

    我只能愣在那哑口无言。

    「这、这算什么三段论法嘛,完全不合理论。」

    「理论?你是在跟我谈什么理论吗?哼!真无聊。理论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就只有美好的梦想。」

    「……」

    勘缲郎口气强硬地断言着,而他闪亮的神情,老实说,连我都被吸引住了。仔细一想,我到现在还没遇过一个能这样堂堂正正对某件事下断言的人,就连我自己也不例外,总喜欢将事物搞得暧昧模糊,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打马马虎眼把事情敷衍过去。不!以前的我应该不是这样。和勘缲郎相同年纪时的我,应该也会跟他一样说出这种话。或许不会像他那样气势十足,但也一定是充满骄傲,清楚明了地发挥无限的斗志,并以全心投入的姿势,带着充满自信的笑脸,毫不胆怯、毫无畏惧,没有丝毫羞赧,也不曾气馁颓丧,水远是那么光彩耀人。

    那个述说梦想的时代确实存在过。

    「你怎么啦,睦美?怎么发起呆来了。」

    「没什么,抱歉。」

    「?」

    好像不了解我为何道歉,勘缲郎不可思议地侧着头。这是当然的,因为我本来就没有特别需要向他道歉的理由。只是没来由地忽然有种想对谁低头赔不是、感到丢睑的心情,并开始觉得自己真是一无是处,充其量不过是个微不足道,连生存意义都没有的躯壳罢了。

    「我还得回公司,就先走啰!对了,你一定有机会的,我是说成为一个名侦探。」

    当然,那还得通过号称与国家一级考试同样难度的测验。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这家伙一定没问题。

    「等一下!」

    带着失败者的心情准备逃离现场之际,勘缲郎忽然把我叫住。一看,他又拿起望远镜不知在看什么。

    「你应该……不是在跟我想同一件事吧?」

    「……什么意思?」

    以为他看穿了自己的心虚,我紧张了一下,然而勘缲郎想说的似乎不是这个。

    「你刚刚真的只是在盯着我瞧,而不是跟我一样在观察那栋大楼,对吧?」

    「嗯。」

    对现在的我而言,并不需要观察日本侦探俱乐部大楼。我想是应该没有。

    「所以你跟那个家伙也没关系吧?」

    他用下巴点了一下——隔着河原町大道的对面街上,停着一辆看来不是普通人可以驾驶的超大型黑色货车。车子被涂上刺眼的油漆(歪曲变形的眼球画满车身,挣拧的「杀眼」二字被大大地印在车身侧面。)灰黑的窗面令人无法看透车内。货车旁站着一位男子,伹从这个距离没办法看清楚他的容貌,

    「喏,用这个。」

    知道我看不清楚,勘缲郎将望远镜递过来。透过望远镜看了一下,那个男子是个形迹可疑且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家伙。或许是为了搭配那辆货车吧,他虽然刻意一副不太搭调的年轻人打扮,不过看那双盯着侦探俱乐部大楼的眼神,就知道他不是个简单人物。

    「那种人我怎么会认识。不是说过了吗,我不过是个平凡的……就算不加『平凡』二字,我这个上班族也没道理会认识那种危险人物。」

    「你不认识啊!我只是随便猜猜。」勘缲郎接过望远镜,将它折好放进口袋。「我今天一整天都在观察大楼,而那家伙是在一小时前出现的。然后就跟我一样,一直监视着大楼。所以注意到你时,我马上联想到你跟那家伙是同伙。不过听你一说又好像不是这回事。」

    原来勘缲郎虽一副心无旁骛地观察大楼的样子,但却掌握着周围的情形。刚刚他也是没往这边看,就发现到我的存在,似乎很注意身边的状况。这种能力就像一种格斗技,而且是需要经过丰富实战经验才能得到的,如果没特别训练过,是不可能有这种能力的。或者也可以说这是富有实战性的侦探术,不过这小子应该不可能吧……总之,这少年不是光会要耍嘴皮子而已。

    「你猜他是谁?」

    「『他是谁』?我哪知道。勘缲郎,你的志愿不是侦探吗?那就推理看看啊!」

    「嗯,说得也是。」

    勘缲郎爽快地赞成批推卸责任的提议后,随即转过身,一面跑过斑马线,一面很有精神地大喊:「喂,那边那个怪人!」

    「……」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想直接问本人?虽然俗话说:「问为一时之耻,不问则为终身之辱。」但他这样的举动真是令人哑口无言。或许刚刚被他一问就想逃避的我没资格说这种话,不过在跑去问本人之前,应该先做点推理,估计一下情势,这对一名侦探(至少是以侦探为志向者—来说不是理所当然吗?行事风格特异的年轻人、莽撞无谋的孩子,如果勘缲郎只是这种普通的小孩也没什么稀奇。因为那种在不同年龄中所具有的时效性魅力,原本就是很公平地赋予每一个人。(就连老天爷也好心地没将我这种人排除在外。)但我总觉得这个虚野勘缲郎跟「那一类」的有点不同。这点从短暂的交谈中就可以知道,和这种少年讲过话后如果还什么感觉都没有,就只能说那个人太迟钝了。尽管我的敏感度已经被消磨掉不少,但我肓自信,不会看错虚野勘缲郎这小子。

    那就是青春吗?

    或者幼稚?

    还是青涩?

    不对,应该只是莽撞吧?

    就在这时,放在套装上穴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在街上我都会将手机铃声切换为无声。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是上司打来的。我一边用眼神追着跑到对面街上的勘缲郎的背影,一边按下通话键。

    「喂?」

    「你在干什么?怎么还没回公司,发生了什么事吗?」

    口气虽然粗暴,但可以感觉出那是出自关心而非责难。要不是现在这种时刻,听到上司充满关切的声音或许还会觉得安慰,然而现在我的心思完全都在勘缲郎身上。那个带着充满自信的笑脸,述说着梦想的少年。这种人可不是随便就能遇到的。该怎么说呢,我有预感当下这个时刻、这个瞬间,就是我人生最后的机会(这绝不是夸张的说法)。早已远离年少梦想的现在、无趣的工作、和上司的对话,以及这样的自己,这样的我。

    「……嗯,发生了一点事,但不是很严重。我待会儿再跟您联络。」

    匆匆结束对话后,我将手机电源关掉,并走向斑马线。不凑巧地,现在刚好是红灯。唉,是谁发明红绿灯这种东西,还用刺眼的红色。我一看,发现勘缲郎正准备和那个可疑男子搭话。看来他应该没有现在年轻人容易得到的「社交恐惧症」(其实本来就没必要担心这一点),用一张天真却充满野心,且毫无畏惧的笑脸,不知道在和那个男子说什么。我猜应该就像刚刚那样,先冷不防地报上那个令他自豪的大名,再问对方的名字吧!但仿佛要打碎我这个过于乐观的想法,那男子毫无预警地朝勘缲郎挥了一拳。

    绿灯一亮,我急忙朝那两人跑去。只见勘缲郎轻巧地闪个身,躲过挥出的拳头。转瞬间,他冲进男子怀里,朝对方的脸重重地挥了一拳。不知道那纤细的身体是哪来的力量,那个男子竟被打得摇摇晃晃。勘缲郎不但不逃开,还马上又用一招不知是哪个格斗技的招术(想起来了!是跆拳道,才在最近的奥运里看过。)猛力劈出一腿,用脚跟把男子踢得脑门开花,而这一切在我过了斑马线,到达现场之前就结束了。打完一场激烈的架,勘缲郎还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而那可疑的男子则是倒卧在地,早已不省人事。勘缲郎看到正要冲过去的我,大力地挥了挥手。我停止跑步,慢慢走向他,「你太强了!」一句老套的感想不小心说出口。看来他之所以会对周围事物那么敏感,是来自于格斗技,而不是侦探术。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现场看跆拳道耶!」

    「不对啦,刚刚那是卡波耶拉(注4:一种巴西柔道(Capoeira)。)的招式。」

    「卡波伊拉?」

    「是『卡波耶拉』,拜托你发音正确一点。其实这玩意我也只是边看边学,虚晃几招啦!不过要是跆拳道的话,倒是真的学过一点。」

    他喊了声「喝!」挥出拳头想露几招,却让我发现拳头上装着一个和名为「指虎」的凶器十分相似的金属物。再仔细一看,那只把男子踢倒在地的脚上所穿的,也是和「安全鞋」几乎一模一样的靴子。而所谓的「安全鞋」,是只要使用方法不当,则极具危险性的鞋子,这家伙全身竟作了如此完备的武装!

    难怪他这么瘦还可以扳倒对手。更重要的是,之前我们交谈时他应该连「指虎」都还没装上,然而他却在遭到男子攻击的剎那完成所有武装,迅速反击。也就是说,这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他还真是思虑缜密啊!

    「怎么了,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讨厌这种年轻人打打闹闹的场面?」

    「没有,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忽然打起架来?」

    「嗯」勘缲郎微微歪着头。「我也只是问了句『你在做什么?』他还好吧,刚刚那一脚不小心踢得太准了。」

    勘缲郎一面说着,一面很担心地想看看那个被他一脚踢昏的男子。就在这时,那个男子忽然像装了弹簧般跳起身,向勘缲郎杀出一计空手刀,就直直打在人体要害的下巴上。这意外的一招就连勘缲郎也没能躲过,尽管男子什么武器也没有,就只是重重的一掌,但那力道已足以让勘缲郎细瘦的身体飞出,狠狠地摔在水泥地上。或许是头部受到撞击,勘缲郎失去了意识,没有再站起来。男子谨慎地用鞋尖踹了踹勘缲郎,确定他已经昏倒,接着抬起头,以锐利的双眼狠狠瞪着我。

    「啊!等一下……」

    该说跟勘缲郎没关系呢?但又很难说完全没关联……各种解释浮出脑海,却想不到一个借口来说说服这名就要向我扑来的男子。男子一直到现在都没出过声,而这反倒勾起我深深的恐惧感,大概没有比面对一个无法沟通的对手更令人害怕的事了。比起大声雄辩,保持缄默的犯人更让人棘手,这道理谁都知道。因为那种第一次接触、没办法摸清底细的东西,就是最令人不安恐惧的。假设我现在马上转身跑过马路(如果能逃过和他这么短的距离),向日本侦探俱乐部大楼求援,这应该会是正确的选择……只要男子脚边没有躺着勘缲郎的话。现在根本就是被敌人挟持着人质嘛!我才慌张地想着,赫然发现勘缲郎消失踪影。「跑到哪去了?」我紧张地四处寻找,原来他就站在男子正后方,而那名男子像是注意到我的视线,急忙回头,伹还来不及回过头,勘缲郎已经用一双不知何时戴上的电击手套紧紧锁住男子的脸,接着啪兹啪兹地,响起一阵刹耳的电击声。

    「说到装睡的方法,彼此彼此!」

    勘缲郎笑着说完这段台词后,把手放开、男子这次像是真的昏了过去,当场倒卧在地。

    「哇……」我哑口无言。

    但是话说回来,他该不会随身带着电击手套吧?如果是这样,就已经不是什么思虑缜不缜密的问题了,而且就连只是碰巧站在旁边的我,他都能当作诱饵来利用……该说是机灵吗?虽然这的确也是身为侦探必备的能力之一……

    「咦?嗯,原来如此……」

    勘缲郎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车锁已被打开,他将半个身子探进车内,像在打探车内的情形,或许是想确认是否还有其他伏兵。但好像是被车上什么东西吸引住,他不断「嗯……嗯……」地呢喃着。

    「你在做什么?」对我的问题他也充耳不闻。

    「哈哈,这家伙来得正好!不亏是我虚野勘缲郎,幸运的女神总是特别眷顾我。」就在我以为他终于要出来时,他却又绕到大货车的另一侧,跳上驾驶座。

    「等、等一下,勘缲郎……」

    「你怎么还在这啊?」就好像勘缲郎脑中的「萝卜睦美登场场面」早已落幕,他坐在驾驶座上,向我投来的眼神看起来非常意外。

    「不是要回公司吗?小心老板会生气喔!别给人家带来麻烦。」

    「话是没错啦,不过先别管这个。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如你所见,抢走这辆车。」

    那种充满气势的说话模样果然很帅。只不过,这次可不能听听就算了。

    「抢走?那不就变成小偷!而且你有驾照吗?」

    不对!问题不在这,而是这种状况下有偷车的必要吗?若真那么做,就好像我们才是犯罪的那一方。但照目前的状况来看,再怎么说都是那个忽然向勘缲郎攻击的男子有错,所以如果开走这辆车,整件事就不合逻辑了……但我已经猜到对于这「逻辑」的想法勘缲郎会怎么回答,看来再怎么说也没用了。

    「勘缲郎,那个……」

    「不然你也一起来吧!坐在特等席上,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做最棒、最酷的生活方式!」

    啪啪!勘缲郎拍了拍前座。

    愚昧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一生大概都不会知道自己有多愚笨——这句话是我创造出来的,所以就算翻遍圣经,可能也查不到。(话说回来,对于这本号称记录世间所有真理的圣经竟没有写上这句话,我倒是大感惊讶。)这么看来,世上最幸福的,或许就是那些连自己的愚蠢都不知道的乖小孩了。虽然我对自己的愚昧还有些自知之明,也就是说虽然我还不算是那种极其愚蠢的人,不过我还是没有把握自己在当时会清楚知道身处什么状况。何况我若是比一般人来得聪明一点(即使我把这「聪明」改写成「拼命」,也不会有人怀疑是我打字错误吧),当初在看到车身上的「杀眼」两个大字时,就应该要有所警觉。虽然那个卖弄一点无聊常识就自鸣得意的时代,已经因为一些见识浅薄的科学家做了一件极度缺乏智慧的蠢事——即将WorldWideWeb这项了不起的技术传给大众——而宣告结束,但还是请各位让我在这里,用一种缅怀远古时代的心情来介绍所谓「凶眼」这个字的意义吧!

    它是由「爱比尔兹之眼」意译过来的,有「被此眼见到者必将迈向死亡」这层神秘的含意,其他还有邪眼、蛇眼或抂眼等等别称。当然,我光是这样说明跟没说一样,下过就如大家所知,在现实世界里,眼睛属于感觉器官,不可能会放出光线。所以再怎么说,眼睛都只能算是一种「感受体」而不是「发信体」。不可思议的是,在五种感觉器官中,不知为何,就只有「视觉」一直到现在都受到人类的特别看待,据说是因为「眼睛」这个感觉器官能够明显地分辨「觉醒」和「镇静」。或许是这样没错吧,看来我也没必要继续绕着这玩意儿打转、但只要提到「杀眼」,则绝不能跟前面说的「那类东西」混为一谈。总之,它是「自杀之眼」,而非「杀人之眼」,即看到它的人并非去杀别人,而是将落入死亡的深渊,这就是「杀眼」所代表的概念和理论、不过等我想到这些,都已经是之后的事了。再说,勘缲郎似乎完全不知道「杀眼」这类有的没有的东西,只回了我一句「是喔」,就继续说他的话。

    「你知道吗,听说除了考试,还有很多手段可以进入日本侦探俱乐部。」

    「这大家都知道。看是要通过一年两次,难度和国家一级考试一样高的入部试验,还是要用所谓的『提出推理』,也就是揭露一件悬案的真相,然后把这当作送给俱乐部的见面礼进而获准进入。除了其他一些极少数的例外,基本上就是这两种方法吧!」

    顺道说明一下,所谓「极少数的例外」,指的就是由总代表或副代表之类俱乐部的干部直接物色新人,而那些新人在俱乐部里扮演的,就像「主要打击手」之类的角色(虽然我也觉得这种比喻有些微的误差,还请各位看倌海涵)。据说俱乐部的上级大多是靠这管道进来的。只不过这样好康的事跟勘缲郎(还有十五岁的我)绝对是牵扯不上的。因此一般来说,想要进入俱乐部,就只能靠入部试验和「提出推理」这两个方法了。通过试验的人从最底层的第七班开始工作,用「提出推理」的人则是从第四班开始。相较之下,「提出推理」这方法的难度当然比较高,但日本侦探俱乐部的入部试验其实也简单不到哪里去。

    「我才不屑用什么考试之类的蠢方法!我当然是选『提出推理』。」

    若有两个难度不同的东西,则一定选择难度较高那一方。勘缲郎不在乎地说道。

    「……嗯,很像你的作风。」

    从刚刚到现在,我们已做了某种程度的情报交换。虚野勘缲郎:十五岁,目前侍业中。住处未定,无亲人,冈山出身。萝卜睦美:二十五岁,京都大学毕业,现职上班族。公寓单身生活,故乡在九州。勘缲郎对于其他我的个人资科似乎没什么兴趣;而关于他的事情,我就算问了,也抓不出一个具体概念。只靠这样彼此简单的自我介绍,也没办法证明内容真假,但我不认为那些家世背景之类的东西对勘缲郎这种人有任何意义。再说,那种需要靠确认双方的身分证或各片之类的东西才能成立的人际关系,我早就觉得厌烦了,所以姑且就让两人保持现状吧!

    「喂!睦美,你有没有仔细听我说话啊?」

    「有、有啊……不过无别说这个。勘缲郎,我算算也比你大上了十岁耶,不是非要你说敬语不可,但至少别这样指名道姓的好不好?」

    「真爱计较!要叫你睦美『小姐』是吧?这样在文字上作装饰有什么意义?我猜你一定是没什么朋友,但不知为何,敌人倒是一大堆的那种人吧?」

    一针见血。

    「这类型的家伙总是用带着敌意的眼光来看事物,然后自己幻想出一堆敌人。可能是怕自己被别人看轻了,不但固执倔强又爱摆架子,结果其实根本没人在理你。」

    「……那、那你自己呢?看起来也不像朋友很多的那种人嘛!应该是独行侠之类的。」

    「哈!我朋友可多了。但说到敌人嘛……该怎么说呢,那些惹人生气的家伙我都一下就忘了。当然是有啦,不过都记不得了。不过若是喜欢的人,我倒是一个都忘不下了。」

    「……」

    我跟他正好相反。只要是伤害过我的「敌人」,我一个部不会忘;反而是从前感情很好的朋友,能想起名字的只剩一两个。

    从刚刚就一直有个感觉。越是和勘缲郎交谈,越是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迟钝。为什么我要选择坐上车子?如果那时我冲进日本侦探俱乐部求救,甚至当场就在黑衣男子面前撇清勘缲郎跟自己的关系,然后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像平常那样悠闲地回公司,不就没事了吗?但为何我就是做不到?或许是因为我不放心勘缲郎吧,无法对这个才刚认识的少年置之不理。

    「你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别人说话要专心听,这点礼貌没人教过你吗?我倒还有点印象。」

    「抱歉!你刚刚说到哪了?」

    「真是的!亏你还是个大人。现在可是危急情况耶!需要你帮忙的事还很多,拜托你专心一点!」

    距离那场在日本侦探俱乐部大楼前的骚动已经过了六个小时。抢走那辆被喷得五颜六色的大货车的勘缲郎(那时车钥匙就插在上面)在让我坐上前座后,就一路照着像是经过计画般的路线,毫不迟疑地往这里——比睿山山路旁的一个停车场开来。我在一个外观十分老旧的贩卖机买了罐果汁(我知道在这种地方说这个有点不适当,不过二百四十圆的饮料钱是我出的,而勘缲郎身上的现金——信不信由你,竟然只有七圆!)一边喝着,一边听他继续说。

    「刚才说列哪了?啊,想起来了!我去图书馆和犯罪资科馆大概翻了一下以前的报纸,伹那种高难度的悬案几乎一个也找不到啊!」

    这是当然的啊!从前那个立志成为侦探的我也和勘缲郎一样,有着「什么考试嘛,提出推理这方法才厉害」之类不自量力的想法。然而现实是,在讨论要不要推理或推理是否正确之前,光是想要独力发现悬案,就是一个极难跨越的关卡,「L犯罪」——一种极度凶恶,唯一够分量拿来献给日本侦探俱乐部的重大犯罪——就算发生了,其事件本身也因列入国家级重大案件而遭重重封锁,有关资料绝不是一般人可以弄到手的。像勘缲郎这样赤手空拳就想挖到线索,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嗯,你说的没错。我查了过去十年份左右的报纸,也没看到一个比较特别的案件。」

    「十年份?想不到你还满拼命的嘛!」

    我还记得自己那时查了三年份的报纸就投降了,然后还逞强地为自己代了个虚荣的借口:「反正能干脆地放弃一件事也算是我的优点。」其实这不过是拿来保护自己、自欺欺人的借口。到最后我还是参加了入部测验,至于结果就不必多说了。

    「还好啦!只是觉得这样专心朝一个目标去努力还满快乐的。你不觉得『努力』是一件很棒的事吗?」

    「是吗……我是不怎么喜欢啦,那些伤神费力的事。」

    「你真笨耶,睦美。其实『努力』和马拉松一样!就像一个再怎样讨厌跑步的人,也会在慢跑的过程中,不自觉爱上跑步的韵律感,然后陶醉其中。道理是一样的嘛。」

    「是这样啊……如果在报上查不到,有没有试过在网路上搜寻?因为资料的隐密性在网路世界里有很多漏洞,有关的法令也都不完备。」

    即便如此,想在网路上找到有关L犯罪的情报,还是需要非常熟练的技巧,不过,比起那些资讯极有限的书或报纸,用网路还是有效率多了。

    「我讨厌网路。」勘缲郎摇摇头说,「该怎么形容呢,总觉得像在偷窥别人的隐私。例如个人兴趣等日记之类的,别人的日记不是不能随便看吗?还有什么BBS、聊天室,那根本就是在偷听别人的对话,感觉真不舒服!每次看到那玩意儿就有罪恶感。」

    立志当侦探的人,却把「窥视」说得罪深恶重。网路(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啦!)就是由「想要偷看他人」的欲望和「想要让他人看到」这种类似暴露狂的欲望交织而成,然后加以包装,再美美地呈现出来的世界。这似乎不太适合勘缲郎这种不爱管别人闲事的个性。

    「结果呢?找不到案子就放弃了?」

    「怎么可能!我活到现在还没放弃过任何一件事。」一样是那张毫无所惧、意志坚定的笑脸。「其实我也想过干脆去考试算了。只是报名入部测验不但要花一笔钱,更麻烦的是还要确认出身背景,我的身分要是因此泄漏出来可槽了、没办法,就只好监视大楼了。」

    「我还是听不懂。这跟你监视俱乐部有什么关系?那个男的是很可疑没错,可是你也是半斤八两!」

    顺便一提,刚才那个男子就这样被我们丢在路边、应该会有哪个过路人帮他叫救护车吧!就算没有,反正旁边就是日本侦探俱乐部,所以也不用太担心。

    「像你那样一直盯着我看不是也很可疑吗?」

    嘿嘿嘿,勘缲郎发出令人不舒服的笑声。

    「我哪有一直盯着你看啊!」

    「说得正确一点,我监视的不是大楼,而是大楼里面的侦探。而且没有特定监视『谁』,反正就是埋伏在那里,等某个从日本侦探俱乐部活动出来的团员。」

    虽然用「团员」这个词并不正确,但对这个一直把日本侦探俱乐部和犯罪集团混为一谈的勘缲郎来说,这也是没办法的。

    「为什么要那样做?」

    「反正过去的事件再怎么查也不会有结果,那看现在的事件不就好?因为是现在,正确确实实发生的事,不就等于是还没定案的事件,这种方法多少比调查以前的案件来得踏实许多。」

    「这道理我是懂啦,只是……」

    就算他这么做,我也不认为军情的困难度会降低。无论过去的事件还是现在的事件,只要被列入国家级重大案件,一个平凡人,而且还是像他那样没什么背景的少年,想跟人家参与调查,是绝对不可能的。这对外行的侦探来说,终究是个可望不可求的机会。专家不用伤脑筋的地方,对业余人士来说却是个瓶颈,这条铁则适用在各行各业,就连侦探也不例外。

    「你还想不通?这道理很简单啊!如果追踪『悬案』没有结果,改成追踪『追查悬案的侦探』不就好了!」

    「……!」

    我完全无言以对。就因为这种理由,使勘缲郎花上一整天监视日本侦探俱乐部?换句话说,就是借着尾随侦探来接近尚未定案的事件。「双重尾随」,简直就跟肉食性动物搜捕猎物的行为没两样。(应该可以这样比喻吧!)严密的思虑或灵敏的反应,对一位侦探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条件,而推理能力在实际解决事件上并没有多大用处。有钱至少还能使鬼推磨,但再高明的推理手法,也无法拿来和现实中的犯罪一决胜负。

    话说回来,若有人说严谨和机智就是身为侦探最重要的条件,我还是要表达反对的意见,我认为一个侦探最重要的应该是「判断力」——对超脱于常识的想法也能加以肯定的判断力。就像勘缲郎,什么方法不用,偏偏想出「尾随侦探」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手段,而且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种判断力就是最重要的东西。勘缲郎或许没什么推理的天分,不过至少他已经拥有最强的武器。

    「唉!可是都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家伙从大楼走出来。进大楼的人是很多啦,但净是些一见即忘的无名小卒。本来想说如果今天一点收获都没有,干脆就放弃了。看来日本侦探俱乐部也没有想像中的好嘛!」

    「你少在那边说大话!在那栋大楼里,就算随便找一个第七班的新人,都比你这家伙聪明上好几倍!」

    「再怎么比我聪明,只要没比我帅就没意义了,那种光是头脑发达的呆子,我都快看腻了。别忘了睦美,总有一天我会称霸天下的!」

    「算了,随便你怎么说……」

    究竟侦探称霸天下是什么意思?看我听得一头雾水,勘缲郎耸耸肩,「侦探这种东西,对我来说不过是个经验罢了!」他得意地笑着说。

    「喂,你想像一下:假设现在有个巨大的东西就出现在你眼前,一旦注意到它,目然就会想挑战吧?不管是谁都一样,当然我也不例外。」

    「『巨大的东西』……我不是登山家,所以不太能理解你的话。不过这根本就是小孩子过于天真的思考方式!挑战之后如果失败了就只能放弃,还是说你从来就没考虑过失败后的事?」

    「我才不会去想那种事。不过真要我考虑的话……如果挑战失败了,大概也只能再补敌人一刀趁势报复吧!」

    这根本是强词夺理!虽然我一直把他看作是十五岁时的自己,但就算是从前的我,对事物的判断力还是多少有一点。(其实是不想有,但不得不拥有。要不然我也不可能活到现在。)然而勘缲郎完全没有这种「杂质」,就这样过着他的人生。当然,要做到那样的境界是非常困难的。

    「这跟窃车又有什么关系?我直接说好了,你这样算是犯罪喔!而且还把我牵连进去。」

    「我只有问你要不要一起来,最后决定的人可是你喔!自己自愿被牵连进来的,就别怪罪别人。」勘缲郎露出微微的不满。「监视大楼时还有点绝望,好像不管等多久也没着落。虽然说本来就不可能每天都有事件发生,不过为了收集情报而这样大费周章还真烦啊!结果这辆画满奇怪涂鸦的车忽然出现,之后事情的发展就如你所知了。」

    虽这么说,我却还是搞不清楚他劫车的动机。该不会只是为了一泄被殴打的心头之恨吧?不过他看来不像是那种小心眼的人,而且他也说过自己「两秒内就能忘掉讨厌的事」。

    「……」

    「如果说只要解开一件悬案就好,那解开这个事件也行吧?」

    勘缲郎指了指后座。必须掀开前后座间隔着的帘子,才能见到后座的情形。对了!勘缲郎开车之前好像在后座确认了什么东西,是不是里面藏着什么?该不会是……若照「那种」故事的老规矩来看,应该会有一座用钞票堆成的山镇坐其中吧!例如:先是捡到一大笔意外之财,然后心念一转,就用这笔钱再干一票吧!于是情节由侦探故事变成冒险故事,再变成黑手党故事。登场人物则是一个听天由命的平凡老百姓,和一个天生的杀手。不过现实当然是……

    「唉!老规矩就是为了被打破才存在的。」

    十个厚重的木箱叠了两层,牢牢地被堆放在后座,散发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气息。无论我怎么看怎么猜,那些木箱看起来都不像是塞满钞票,反而像在电影里常常看到的可疑大木箱。

    「……那是什么?」

    「你上过大学吧!理科还是文科?」

    「理科……」

    「喔,难怪、」

    「『难怪』?」

    「总觉得你这个人有点莫名其妙。」

    可恶!又被亏了!

    「读理科的人应该知道吧!你看一下箱子上写的化学记号。」

    微脏的箱子上印着黑字——不,那下是普通的印刷,而是烙印上去的。上面写的是内容物吗?还是化学记号?我没办法确定。不过要是让勘缲郎知道的话,他一定又会说:「你大学在混喔!」

    ……我忽然发现一件事,自己非常介意在勘缲郎面前出丑。这当然跟爱慕之心或男女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再怎样也不会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抱有非份之想。简单地说就是虚荣心作祟吧!在爱装模作样的勘缲郎面前,自己也硬是要打肿脸充胖子。唉!讲起来真可笑。我将视线转回那个化学记号。呃……这应该是药品之类的吧?C3H5(ONO2)3——C3H5(ONO2)3,呃……这是硝酸,然后是甘油(glycerin)……嗯,没错!是三硝酸甘油……什么!那玩意儿,难道是……

    「对!就是硝酸甘炸药。」

    所谓的三硝酸甘油,就是将甘油用硝酸和发烟硝酸加以处理制造而成,一种密度为每立方公分1.6公克的黏性液体。它是甘油硝酸酯而不是硝基化合物……啊!不对!现在还说明那些东西干嘛!重点是它有两个主要用途:一个是作为挟心症的特效药,另一个则是被当作炸药的主要原枓。

    「啊!」

    我完全顾不得面子,放声尖叫准备夺门跳车,却被勘缲郎一把抓住袖子。我奋力挣扎,想要甩掉他的手,他却紧紧地抓住我,完全没有松开的迹象。

    「干嘛突然惊慌失措的样子?」勘缲郎若无其事地说,「别那样慌张啦!刚才不是还很正常吗?」

    「那是因为刚才什么都不知道啊!倒是你快想个办法!后面竟然堆满了硝……」一长串的化学式害我因惊慌过度而咬到舌头,就是这样才讨厌化学药品!「……硝酸甘炸药,而你竟然可以像没事一样……天啊!我真是败给你了。」

    我放弃了大吵大闹,筋疲力尽地当场瘫坐下来。膝盖因恐惧不断打颤,心脏也噗通噗通乱跳,呈现氧气严重不足的状态。

    「勘缲郎,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和年轻美眉的背部一样敏感的……炸药对吧?」

    「不要再开玩笑了……这么大的数量会造成多恐怖的爆炸!假设一公升装的一箱有二十瓶,两百公升……?」

    如果密度是1.6,200X1.6……那不就有三百二十公斤份量的硝酸甘炸药!完全无法想像会造成多大的爆炸规模。如果记得没错,这种炸药的爆速好像是每秒8.5公尺。只是一小瓶份量的三硝酸甘油,就拥有和一百公升以上的瓦斯相同的爆发力。据说最初开发硝酸甘炸药的科学家,就曾因为它惊人的杀伤力而中止研究,由此可知,只要一点点这种炸药就能造成和武器一样大的破坏力并非夸张之词。

    「不一定全都是硝酸甘炸药吧?因为这类化学药品比火药更难拿到手,除非是自己制作或是透过黑市购买,否则一般人是无法取得的。不过如果是我,还会在下层的箱子里装满汽油,这样就更像燃烧弹了,而且效果超棒的!」

    「燃烧弹……难道这个是……」

    「这已经不是『难道』这种含糊的字眼就可以带过的事了。那些家伙原本打算攻击日本侦探俱乐部大楼喔!就像那些神风特攻队。」

    虽然勘缲郎毫不在乎地说出这些话,我听了却是惊愕不已。这么说,那个可疑男子的目的——那家伙不是在监视,而是在瞄准,然后准备开这辆车撞进大楼!

    「然后一切夷为平地。对这种炸弹客自爆式的恐怖攻击,真的是束手无策。你不觉得吗?」

    勘缲郎将座椅稍微往后倾,有点发愣地说道。关于硝酸甘炸药,勘缲郎或许没什么概念,不过毕竟现在面对的是如此无法无天的犯罪计划,我想他还是有点感觉的。

    「想防都防不了。像十字军啦,一向一揆啦(注5:日本室町,战国时代的信徒造反运动。)都跟宗教有关,还有恐怖攻击之类的。电影里不是也常有吗?主角或主角的朋友扮演炸弹客,然后突击敌方阵地。光说这些我不小心就会联想到《终级警探3》,真是的!」

    「随便啦,反正我讨厌好莱坞的电影。」

    真的是想防也防不了吗?作为一个与凶恶犯罪对抗的组织,日本侦探俱乐部有关危机的管理绝对不会马虎。对邮件或宅配等危险物品的过滤不用说,每一位隶属于日本侦探俱乐部的侦探,都有一张犯罪搜查许可证——即俗称的蓝色ID卡,是进入大楼必备的证件。大楼里的警卫人数也不少,因此连这个旁若无人的勘缲郎都不得不隔着马路用望远镜观察。可是万一这个自爆攻击真的付诸行动了……日本侦探俱乐部那栋宛如艺术品的建筑,以及正在里面工作的侦探,必会于刹那间彻底化为灰烬,整片爆炸中心地区将被夷为平地。加上附近就是交通要冲,整个灾害的严重程度将难以估计。当然,那个货车驾驶也不可能没事(换个比较直接的说法,就是「必死无疑」,不过那是他为达到目的必须付出的代价。这种完全不顾别人的攻击行动,真的是完全无法预测。推理之所以能成立,就是因为将罪犯以「人」来看待,然而对于这种已枉顾人性、如恶梦般的犯罪,想要事前预防根本不可能。

    「要不是勘缲郎刚好注意到,现在早就……」

    不对!这真的只是「刚好」吗?未免也太巧了吧!那么重大的恐怖攻击,却只因为遇上一个想当侦探的小朋友碰巧在观察大楼而被成功拦截,天底下哪有这么幸运的事(相反地,对那个男子来说就是最衰的事了)!不论自己愿不愿意,都会被卷入事件,这也是作为侦探所需的天赋之一。自愿且刻意让案件到手的,只能算是三流侦探。若做不到由敌方主动向你下挑战书,就称不上名侦探。(当然要自称为名侦探也是个人的自由,但想要别人这样对你尊称,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从前有一本侦探小说这样写着:「普通的侦探主动向事件出击,真正的各侦探则是事件主动找上门。」我觉得还少写一句:「而自己引发事件的是菜鸟侦探。」

    「但我还是看不出这堆炸弹相你现在的行动有什么关系,你在检查后座时就注意到那堆炸药了吧?那时就应该赶快报警啦!」

    「警察啊……」勘缲郎面有难色地转开视线,看来这小子的自负不是装出来的,心中好像已经拟好某些计划。「难得对方自己『送上来的』未解决事件,怎么可以就这样拱手让给警察?」

    「未解决……」

    他说得没错。既然是现在进行中的事件,就等于尚未解决。不但如此,我们刚好还处于事件发展的中心。虽然勘缲郎的行动让那个计划失败了,但不代表事情已经解决,只能算是暂时停止。除非我们查明那个男子的真实身分,否则这件事将成悬案,而勘缲郎就是打算将此用在「提出推理」上。他能想到这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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