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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水面绽放的花 6.鸟媒之理)

    从拉比莎潜入夏里曼家以来,已经过了两天。

    第三天早上,在『绿窗框亭』的公共食堂里,其余两人在难以形容的尴尬气氛中坐在餐桌边。明明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拉比莎不在而已,为什么会如此尴尬呢?既然这样大可以分开来用餐,不过却有原因让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今天是第三天了。虽然当初约定的试用期是六天,但在中间的日子去探视一下情况,应该不会显得不自然吧?」

    「是呀。不然就说有事想跟那孩子确认……这样也行。」

    「要是有收获的话,就要她赶快引发骚动回来。」

    「是呀。只要知道亚里耶平安就够了。」

    本日会议瞬间结束,现场鸦雀无声。两人都不是硬要聊天作乐的那种类型,于是便开始默默地用餐。

    等到碗里的粥消失一半左右时,杰泽特便放下了汤匙。他坐姿不雅地抱着一条腿,手拄着桌面撑住身体,望着右手边窗外的街景。

    「——不吃了吗?你昨天也没吃完。」

    法提开口询问,语气中透出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这么问。

    「我发现不怎么好吃。是因为早餐包含在住宿费里面,我才将就着吃的。」

    在那之前——三人一起前往豪宅的那天,三个碗都吃得干干净净。

    「不要发现比较幸福。」

    「是啊。」

    虽然是短得不能再短的对话,不过拜此之赐,先前的尴尬气氛稍微淡化了。法提自己也吃到剩半碗左右就放下汤匙,把手搁在大腿。

    「我也是,以前曾经发现一件事。自从弟弟不在以后,不管得到再怎么大块的面包或串烧肉,都不再觉得有多开心了。只是想着,啊啊~这样今天又能活下去了吗?就只有这样而已。进入组织之后,用餐更成了工作的一环。」

    杰泽特没有回应,只是将夜色眼睛转向法提。

    「偶尔……会作梦。有时是幼小的亚里耶哭着找我,有时是最后分离的场面……我明明就看着那一切,却总是无能为力。」

    根本没人催促却又继续说下去,法提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

    「或许是因为那个梦的关系吧。我现在也还是觉得亚里耶依然年幼,正哭着找自己……不过现实中他却是生活在豪宅里面,备受呵护呢!」

    「就算如此,也不表示被你卖掉的心痛已经消失。」

    「那还用说。我无意将那点正当化,也无意辩解。」

    法提略微绷紧身体这么说,随即又沮丧地垂下肩膀。

    「不对,对不起,这果然……是在辩解也说不定。我大概是害怕见到那孩子,害怕他向我发泄恨意吧。因为我毫无根据地以为,那孩子依然是分开时的样子,一见到我就会开心地冲上前来……」

    法提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置于大腿上的拳头。杰泽特也拄着立起的那只膝盖托腮,目光再度移向窗外的街景。

    「……你刚刚说你发现了。」

    「咦?」

    「你说自从弟弟不在之后,你就不觉得东西好吃或开心了。」

    杰泽特瞪着窗外,继续说了下去。

    「这单纯是我个人的意见……对我来说,与其过得富裕,就算再穷也要和家人在一起才开心。和家人,以及推心置腹的伙伴在一起。」

    夜色眼眸不自在地转动了一下。

    「……谁能说你弟弟不是这样?」

    「……也是。」

    振作点——法提觉得杰泽特好像这么替她打气,因此很自然地展露笑靥。

    就在这时候,窗外突然弥漫着一股骚乱的氛围。

    不好了!不好了!在人群的纷纷嚷嚷之中,传出了这句特别大声的嘶喊。

    「怎么回事?」

    杰泽特起身从雕花窗格的缝隙间探头望去,想听清楚究竟是什么事不好了。只见其他窗户也陆续有人探出头来。

    「杀人了!有人杀人了!夏里曼家的主人被仆人给杀了!」

    参杂着尖叫声的喧嚷在路上的行人间传开来。法提也错愕地伸手攀住窗格。

    「夏里曼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如回答法提的疑问般,那名宣传事件的男子大声嘶吼着:

    「审判、审判!即将在圆形广场执行审判!纳古鲁斯引以为傲的伟大名士穆拉德·夏里曼之死,想要看涉嫌重大的金发侍女的人就去广场吧!」

    里固的嘶鸣与众人的怒吼交错。只见一群人朝着同一个方向跑去,衣服随之翻飞。应该是准备前往执行审判的圆形广场吧。

    两人一脸茫然地望着这幅光景半晌,接着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

    「金发侍女……」

    「刚刚是这么说的对吧……」

    杰泽特抓着雕花窗格按住额头,颓然垂下了肩膀。

    「我的确是要你引起骚动没错,但可没叫你做到这种程度啊,拉比莎……」

    杰泽特迅速起身,低声说了句「走了」就大步穿过食堂。法提也赶紧站起来跟过去。

    「或许需要准备逃走。把里固也带过去吧。」

    「逃走……你想要将拉比莎带出审判场吗?」

    「看事情与情况而定。不去看看不晓得情况。」

    「可是,假如……假如拉比莎真的涉及杀人的话……」

    看到杰泽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自己,法提惊觉失言而捂住嘴巴。虽然只是陈述一个可能性,但在他听来或许说得太过分了。

    「……先说清楚,我并不是盲目地相信拉比莎不是会杀人的人。」

    杰泽特仿佛看穿了法提的想法,轻轻吐了口气这么说道:

    「……我只是觉得,连那家伙都会杀人的那种世界去吃屎吧!」

    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杰泽特说完之后,再度转身迅速往外面走去。

    「……呵呵,原来如此。」

    追上前去的法提,嘴唇自然地流露出笑意。

    在昏暗的废屋角落,他听到了那阵喧骚。

    (外头怎么这么吵……)

    群众反常的兴奋传来,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显得坐立不安。搞不好——他一方面也抱持着期待。

    搞不好他目击到的那起事件已经公诸于世了。

    于是他心一横,决定走出废屋去看看。

    他紧偎着建筑物的阴影,赤着脚迅速跑过巷道。

    那些追兵白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忌惮世人眼光的关系,不会大举搜索他。于是他稍微大胆起来,紧紧贴住面向大街的建筑物侧面,在昏暗中屏气凝神地倾听路人的交谈声。

    杀人——夏里曼——审判——依稀听得到这几个词。他按住狂跳的心脏,提心吊胆地跟随众人的步伐,沿着建筑物背面的小路前进。

    看来被他料中了。夏里曼夫人一手策画的杀夫计谋终于公诸于世了!既然接下来夫人即将要接受审判,那么想必再也不会有人追他了,因为到时候就算抹杀目击者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走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众人停下脚步,开始聚集。在石板连成的圆形广场中央,接下来即将接受审判的人被关在囚笼里示众。

    (是夫人落网了吗……真的吗……?)

    总是裹着奢华礼服的丰腴身体,真的就关在囚笼里吗……关得进去吗?

    尽管冒出这个稍嫌失礼的念头,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踏进人群中。

    纤细瘦弱的身躯钻过并排站立的大人之间,不断地往前迈进。

    他一度抬起头来确认这些大人的目光,结果发现没有半个人在注意自己。

    虽然不时被手肘戳到头,赤裸的脚还被踩到,但他仍旧不以为意地继续前进。都来到这里了,没看到夫人被捕的模样怎么能回去呢?

    最后他总算是逼近最前列了。他拨开前面的人的衣服,从缝隙间探出头,视野顿时豁然开朗。

    起初映入眼帘的是阴天……在沙漠难得一见,满是云层的天空。

    最近曾看过类似的天空。那天下了罕见的大雨。今天搞不好也会再下一场类似的雨吧。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穿得一身黑的夫人,那身衣服黑归黑,却还是一样奢华。她在广场中央放置的木制四方形囚笼的……不是里面,不知为何她竟站在旁边。

    (啊啊,果然装不进去吗?)

    他相当失礼地这么认定,同时看着囚笼里面,随即惊讶地睁大眼睛。

    有人关在里面——

    他睁亮眼睛再仔细一看,囚笼里面蹲着一个跟夫人一点也不像的娇小人影。手被绑在背后,嘴里咬着布不能讲话,就算在这种情况下……那个人尽管稍微低着头,但眼睛却炯炯有神地盯着前方,有如瞪着群众一般。

    强悍的眼神,与在阴天下依然明亮耀眼的太阳色头发,在他心里留下印象。

    (那是谁……?怎么回事?要审判的,不是夏里曼家主人被杀的事件吗?)

    尽管困惑少年还是决定静观其变。在他眼前,这个镇的司法官即将召开审判。

    「肃静、肃静!现在开始审理穆拉德·夏里曼遭杀害一案!凶手是现场扣押的这个丫头……呃~名字是……拉、拉比楂?名字是拉比楂!」

    群众间纷纷传出了尖叫、鼓噪,以及从喉咙发出的粗鄙非难声。

    司法官助理用长木棍敲响地面要求肃静。接着,司法官朗读了死者穆拉德的经历以及功绩。至于其后朗读的杀人犯拉比楂的经历,就只有「两天前被夏里曼家雇用。以上。」这么短而已。

    (两天前……?怎么可能!我看到的那一幕可是发生在四天前!)

    他的确看到夫人拿着沾满鲜血的匕首,站在倒下的丈夫身旁。既然如此,为什么是两天前才雇佣的侍女被指控杀人呢?

    「同样受雇于夏里曼家的侍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杀人现场。之后立刻赶到现场的几名仆人也做了同样的证词。意即,当时在腹部插着匕首死去的穆拉德·夏里曼身旁的人,就只有这个丫头而已!也就是说!杀害穆拉德·夏里曼的人,除了这个丫头以外没有其他可能!!」

    群众的情绪沸腾起来,接连提出要求严刑处罚的意见。砸石头!不对,绞首!不对,应该跟被害人在同样的部位被刺上同样的东西才对……教人不由得佩服,原来处罚人的方法竟然有这么多种。

    司法官助理用长木棍敲响地面,再度要求众人肃静。

    「一面倒可不好。各位,我们何不也来听听犯人的说词呢?」

    司法官一说完,助理立刻从笼外迅速伸手进去,松开了杀人犯拉比楂嘴里咬的布。年轻人尖锐清脆的声音顿时有如直贯云霄般地响起。

    「——不是我!是腹部插着匕首的尸体突然倒向我!」

    「对。每个凶手都是这样说的。你的反应非常符合人性。」

    司法官看似有理地说完,接着手一抬,助理再度要拉比莎咬紧那块布。不知道是怎么弄的,似乎只要一个动作就能办到。

    「针对刚刚凶手的说词,考量是否有酌量减轻的余地!有意见的人举手!没人举手的话,就确定此人罪无可逭!」

    「哪有酌量减轻的余地!快杀了她!」

    司法官环视众人破口大骂的景象,目光停在某一点。只有一个人举手表示异议。那是个出乎意料的人物。

    只见穿黑衣泪湿手绢的夏里曼夫人,将胖嘟嘟的五指并拢举向天空。

    「哦呀,夫人,难道您……有什么高见吗?」

    不光是司法官,周围所有关注这场审判的人都愣住了。在这静悄悄的空间里,夫人拼了命要表达其主张的微弱声音颤抖着。

    「各位,没想到这次竟然发生了如此悲伤……不对,如此恐怖的事件。外子生前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物。他继承了夏里曼当家为家、为镇、为民尽瘁的血统,堪称是当家的楷模。这样的他是不该被人无故夺取性命的。对,杀害外子的这名侍女,一定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才对。」

    广场充满了惊讶的议论纷纷。司法官睁大双眼,代表众人发问了。

    「夫人,既然是这样的话,凶手大可以说出理由,但是这个拉比楂刚才却否认了罪行。您会这么说,就表示您知道理由是吗?」

    「是的,司法官大人……那当然。但是要说出口需要勇气。因为——」

    有如等待众人的好奇心高涨般,夫人一度中断话语。

    「因为,那会害外子辉煌的业绩蒙羞!」

    夫人的话让群众面面相觑,歪着头诧异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各位应该也知道外子生性爱好奇珍异宝吧。」

    夫人开始静静陈述着,好几颗头点头表示没错没错。

    「不过,各位不晓得的是,外子同样爱好女色。」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广场的气氛瞬间冻住了。

    「根据最初目击的侍女的说法,外子压在仰躺的她身上倒下,腹部插着匕首……是这样没错吧,司法官大人?」

    司法官听到话锋突然转向自己,手忙脚乱地翻起手边的文件。

    「对,就是,呃——呃——……咳,正是如此。」

    「据说凶手自己也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有这样的证词对吧?」

    「的确。证词指出她拜托目击的侍女帮忙移开主人的遗体。这不像是寻常的反应。她应该是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大受动摇吧。」

    「就像各位所听到的——」

    张开双臂、集众人的注意力于一身的夫人有感而发似地演说了起来。

    「——杀人无论何时都是应该憎恨的行为,不可饶恕。但是人经常会有那么一瞬间,陷入不得不那么做的状况。她……她恐怕也吓到了吧。自己敬爱的主人竟然……不对,毕竟酒窖非常昏暗,假使她知道对方是主人的话,事情或许就不是这样了。总之她为了保护自己,情急之下不小心动手了。这个行动造成了应该受到谴责的结果。但是论其原因,外子也有不是……纵使看到这样的结果,我依然深爱着外子。不过我不能一味受憎恨蒙蔽,而不去正视真相。各位觉得呢?能否念在我对外子的爱与追求真相的心意,将这个丫头全权交给我来处置呢?」

    说到最后,声调已经洋溢着自我陶醉。拜此所赐,她的演说莫名地有说服力,群众们听得鸦雀无声——

    接着,众人纷纷以鼓掌与喝采表示赞同。

    「好啊,夫人!」

    「了不起!不隐瞒丈夫之耻,可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甚至还不忘体谅杀了丈夫的丫头,太感人了!」

    还出现「原本以为那位老爷太清廉洁白、一点意思也没有,没想到还真是相当有人情味不是吗」等意见,连死去的穆拉德的评价都一并提升了。

    在一连串的过程中,他——因为期待不同结局而来到这里的少年呆滞地瞪大双眼,整个人杵在原地动也不动。

    事件就如他的预想落幕了。只不过,那是献出了跟真相差距甚远的犯人作为代罪羔羊……

    「不,不该是这样的!那孩子是……!」

    刚才只听过一次的牢中少女的声音,他有印象。

    既不像少年也不像少女,严肃宏亮的声音。

    如果没记错的话,跟那天晚上,在那间废屋听到的是同一个人的声音。

    (枉费我们好不容易才逃跑的!)

    能够救她的,或许只有知道真相的自己。

    这样的念头掠过脑海,但他立刻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

    一边是镇上数一数二的望族夫人,一边是从那个家逃走的奴隶。虽然不是全然无望,但是打赢官司的指望不到万分之一。也就是说,身为事件目击者的自己还很危险。

    他发觉到这点之后连忙转身,想逃进巷弄间的昏暗处。

    但是已经迟了一步。

    对接近尾声的审判失去兴趣的听众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因为人群转为稀疏之故,他的身影变得格外抢眼。

    等少年转身时,背后已经被堵住了。

    「啊……」

    就算马上倒退还是无处可逃。一群高大的成年男子以冷冷的眼神俯视自己,此时的他有如被关进笼子里。

    「找到你了,鸟!害我们花了那么多工夫!」

    其中一人低声说道,粗暴地抓住少年细瘦的肩膀拉了过去。

    少年被对方扭着手臂,一边发出惨叫一边仰望白浊的天空。

    天空开始下起雨来,落了一滴在他柔软的脸颊上。

    「现在是什么情况……」

    滴答、滴答。在间隔愈来愈密集的雨势中,站着不动的只剩下一对带着里固的男女而已。

    法提愕然地低声说道,生硬地转动蓝眼睛看着身旁的杰泽特。

    「诶……你不是要去救她吗?人要走掉了喔?诶!」

    杰泽特注视着被关在囚笼里的拉比莎被带走的方向,依然抿紧嘴唇就是不肯动。雨滴在石板上打下无数点描。

    随着雨势愈来愈大,周围人群的动作加快了。成群男子尽管慌张却早就习惯的样子,只见他们抱着好几个刚做好的泥砖在路上穿梭。

    「杰泽特!」

    就在法提忍不住大叫的同时,杰泽特突然动了。他一把抓住带着湿气的头巾,从头上扯下并解开。眼里映着从肩膀滑落的头巾末端接近地面摇晃的模样,他终于开口了:

    「……我可以信任你吗?」

    「咦?」

    他垂下目光看着手里的头巾,以异常冷静的语调有如朗读般地说着:

    「你以拉比莎原主人的身分为武器去见夫人。不管什么理由都行,总之你就坚持主张希望对方交还拉比莎。虽然想当然尔会遭到拒绝,但你千万不可以让步。你要无理取闹,让整间屋子的仆人和夫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客厅。我就趁这段时间从屋子后面设法侵入屋内,救那家伙出来。」

    从湿掉变成黑色塌下来的头发间,透出晶亮的夜。

    「——办得到吗?」

    面对那不容许含糊答覆的认真眼神,法提一时无法呼吸。

    她从双唇间吸进富含水气的空气,吐气直接回答:

    「——那当然。」

    杰泽特点点头,操作里固的缰绳之后,向法提指示通往夏里曼家的路。

    「我从别条路过去。你的努力绝对不会白费的。」

    杰泽特跳上了抖动身体甩得水花四溅的马护背上,才向其他三头里固发出短短的信号,就立刻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要是我就这么自己逃走的话……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如今她对带回弟弟一事显得很怯懦,根本无法保证她不会那么做。

    (真是的,根本没资格讲拉比莎嘛!你也相当乐天好吗!)

    法提叹了口气,像是要遮雨般地将头纱重新披好。

    (太天真了!居然这么容易就相信别人,真的太天真了!我不是说过吗?我最擅长演戏了。)

    嘴唇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她在潮湿的石板上慎重地迈出脚尖。

    (我会替你争取时间的,充裕到足以将整屋子的珍品全部偷出来……!)

    法提看也不看旁边,直接走上通往夏里曼家的路。

    *    *    *

    在广大宅第里面,最远离尘嚣的那一栋——背后紧邻涸谷的西栋一角,有个妙龄少女搬出所有知道的词汇大骂着。

    「笨蛋——!!呆子、呆子、冒失鬼、沙怪!!炖丝瓜——!!」

    那恐怕是迦帛尔人之间的流行语吧,外地人听了也不懂意思的恶言辞就像这样地持续着。偶尔会戛然而止,然后又再接再厉。

    就连起初听到有人大喊「要她闭嘴」就来到房间的仆人,都对不管怎么说或用棍子戳都不肯闭嘴的拉比莎没辙,后来就再也没有半个人过来了。其实只要塞住她的嘴就能一劳永逸,但是目前这间屋子名符其实的最高权力者——夫人没这么下令,所以也不能那么做。刚才最后一次过来的人不仅没抱怨,还很周到地替她放下了门口厚厚的隔帘。

    「蜘蛛网头!札黑姆老头的抹布!黏人虫!再来是,呃……」

    拉比莎迅速搜索过脑袋一遍,满意地就此打住,便坐起上半身了。

    因为手腕和脚踝都被绑住的关系,她在狭窄的囚笼里面只能用滚的移动到最边缘。然后对着隔壁囚笼里面的人投以笑容。

    「对不起喔,很吵对吧?不过,这样总算能安心讲话了。」

    隔壁的囚笼里,蹲着一个跟拉比莎一样手脚被绑住的少年。

    少年有着从某些角度看来甚至像橙色的浅褐色头发,与鲜蓝色的眼睛,长相非常惹人怜爱。年纪不是跟拉比莎一样就是比她小。

    匀称的脸庞从刚刚就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打量着叫个不停不嫌厌烦的拉比莎。他轻轻点头发出了疲惫的声音。

    「没关系……真亏你有办法那样吼个不停呢……」

    听到那以少年来说有如音乐般悦耳的嗓音,拉比莎讶异地歪着脖子。

    「你该不会……这阵子半夜在巷子里逃窜过吧?」

    「我正好也这么想。」

    两人互相打量彼此的脸,回想起曾短暂时间一起逃命的那晚。

    「为什么你这么轻易就被捉到了。不是说有同伴在找你吗?」

    少年忽然别开视线这么说,口气听起来有点像在闹脾气。

    「都是因为你被捉到召开审判,才会连累我也被捉到的不是吗!」

    「咦?对、对不起,原来是这样啊?」

    拉比莎不是很清楚两者有何关联,不过还是先老实道歉吧。她顾着思考别的事情,没空仔细玩味少年讲话的内容。

    (怎么想都是亚里耶……应该没错吧。果然……)

    那双蓝眼睛和匀称的五官,轻易就让拉比莎联想到他和法提有血缘关系。

    「我是拉比莎。你的名字是?」

    「……亚里耶。虽然在这间屋子大家都叫我小鸟。」

    (果然是亚里耶!我找到了,法提!应该说对不起,原来我们早就见过了!)

    尽管暗自兴奋不已——不过……等一下——拉比莎更加感到不解了。

    应该备受呵护、尽管身为奴隶却能够得到医生诊治的亚里耶,为什么会半夜在街上逃窜,最后甚至被捉住,手脚被绑起来扔进牢里呢?

    拉比莎单刀直入地询问,亚里耶便吞吞吐吐地告诉她原因了。

    「我啊……不小心看到了,看到夫人杀人。」

    「咦?你说杀人……难道是这个家的主人……」

    「嗯。杀了主人的凶手就是夫人喔!帮凶是总管雅诺朱。」

    雅诺朱……是昨晚告诉拉比莎说夫人住叫她的那名男子。

    (意思是他们联合起来设计我吗……!)

    竟然还有脸在听众面前说些维护拉比莎的话。结果夫人一举脱罪,也赢得了民众的爱戴。

    「他们追我是为了封口。不过,我逃出去还有其他理由就是了……后来听到你受审判的传闻,一时疏忽跑去看结果就被逮到了。」

    「哈哈,你还真是大意啊!」

    「不许笑!都是你害的耶!而且你还不是一样被捉了!」

    亚里耶沮丧地垂下肩膀,喃喃自语着「啊啊……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如果他双手自由的话,现在应该正抓着头吧。

    「夫人是不可能放我们自由的。不是被杀、就是被弄成一辈子动弹不得的身体……应该会变成那样吧!如果要杀的话,应该早就动手了才对。」

    「那么,要在事情变成那样以前逃出去才对喔,亚里耶!」

    听到拉比莎自信满满的说法,亚里一脸惊讶地抬起头。

    「你知道什么方法吗?你有自信逃出去吗?」

    「大概吧。那个方法你一定也略有所知……你等我一下。」

    拉比莎忽然闭上眼睛,反覆大口深呼吸借以沉淀心情。她集中意识,等到皮肤甚至感觉得到周围空气的流动之后,呼唤那个名字。

    「——法纪鲁。」

    在要冷不热的空气缠住身体前,有段时间的空白。

    紧接着从周围分割开来的空间里面,拉比莎对风之伊弗利特说道:

    「怎么了,你平常一出现就会抱怨个不停,今天没精神吗?」

    『…………正是如此…………唉…………』

    法纪鲁发出微弱沙哑的声音好不容易挤出这么点回应,拉比莎顿时无言。

    「咦……咦咦?叹气!?」

    原本是想说些俏皮话代替寒暄,不过看来法纪鲁似乎是真的没精神。

    「怎、怎么了,法纪鲁!你肚子痛吗?」

    『说什么蠢话……伊弗利特哪有那么麻烦的部位……真是的,都是汝害的。居然在这种地方召唤吾出来……』

    「地方?意思是召唤你出来的地点不好吗?」

    『吾等本来是住在「中央大地」之物,在其他地方无法如愿保持力量。再加上这里现在充满了水气不是吗?根本轮不到风出场。』

    法纪鲁不知道是不是稍微好转的缘故,透露出原本爱抱怨的一面。不过,一下子又变回有气无力的口吻。

    『因此吾现在提不起劲……吾今天就此告辞了……』

    「你要回去?咦~敬语!?等等、等一下!」

    风黏稠的气息转眼间汇聚凝缩。

    「嘿!法纪鲁!你、等一——」

    拉比莎拼了命要叫住法纪鲁,同时发现自己朝空无一物的空中伸长了手。法纪鲁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竟、竟然因为提不起劲就回去……)

    就算是爱装病、按日计酬的夫子,都会找个比这更好一点的借口吧?

    「拉、拉比莎……?你刚刚一直在这里……?」

    亚里耶呆若木鸡地张大嘴巴,刷白了脸看着自己。拉比莎勉强朝他露出笑容,背后则是狂冒冷汗。

    「啊哈哈……对不起,亚里耶。看来要马上逃出这里果然还是有点困难……」

    刚刚还讲得那么自信满满,这下丢脸丢到家了。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呜呜~法纪鲁是笨蛋……这种事拜托先讲清楚啦……!)

    内心某处不由得深切觉得,真不该当什么伊弗利特附体的。

    既然这样——接下来就只能等待援军了。

    (毕竟是那么盛大的审判,杰泽特应该注意到了才对。)

    既然注意到了,就不可能不来救自己。如果立场反过来的话,拉比莎也绝对会那么做。你在做什么啊——一见面劈头第一句话应该就是这么怒吼的杰泽特,他安心与愤怒交杂的表情浮现在眼前。

    「没问题的,亚里耶。就算现在不行,不久之后一定能够逃离这里。」

    杰泽特和伊弗利特不一样,没有定任何契约。正因为这样才信得过。

    拉比莎以坚定的眼神这么断言。亚里耶注视了她半晌,忽然看着地板。

    「那就表示,你的同伴会来接你吗……?」

    「没错。他比我要聪明的多,身手也很好。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为了让亚里耶安心,拉比莎以更加强烈的语气这么补充。

    「是吗……但愿真的会来接你就好了……」

    亚里耶依然盯着地板不放,悄声说道。

    同一时间,夏里曼家一角有如捅了蜂窝般骚乱不已。

    主要忙碌的是外人频繁出入的客房栋。因为审判结束的关系,登门吊问、慰问、发问的客人络绎不绝。

    「这次穆拉德先生突然遭逢不幸,我们也受到莫大冲击……」

    「啊啊,夏里曼太太,您的心情我可以体会,因为我丈夫上个月也才刚过世。」

    「抱歉,在这种时候冒昧请教一下,今后市场的管理窗口就是夫人您了吗?」

    原本负责主人工作的仆人不得不到玄关口一一应对,似乎会长谈的客人就依照来意先带往客厅再说。只有负责客房栋的仆人的话人手还不够,连平常在其他栋工作的人都被调过来支援了。

    「白厅新增三名客人!上茶和点心!」

    「是谁把纳茱尔家和哈利德家一起安排进黑厅的!想上演决斗吗!」

    「千里迢迢来看珍品?现在哪有那种闲工夫!赶回去!」

    无论是谁都杀气腾腾,根本没有闲情逸致为主人的死哀悼。新来的侍女甚至拿着堆满点心的篓子哭喊着:「我要回老家!」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让他们冲到头顶的血更加沸腾的事情。

    只见蓝眼睛的美女猛然敲着玄关口,大叫着——把我的侍女还来!!

    总管雅诺朱赶过去时,几个仆人正围住那名美女,劝她安静下来。想当然尔一点效果也没有。

    「她还在试用期喔,那是我的侍女!我要带她回去听她如何申辩!」

    「所以说这件事我们会通知夫人,今天请您暂时先回去……」

    「不要,我不要!在这段时间,这次事件的风声就会传到父亲耳里了!」

    看样子,这个富家千金似乎是担心父亲会责备她在外地旅行时卷入麻烦——雅诺朱这么判断后毫不迟疑地朝她走近。

    「这不是法提玛小姐吗?方便的话请告诉我您的来意吧,请进来里面。」

    「您就是前天和夫人一起招待我的那位吧?拜托你,让我见夫人!」

    「那当然,小姐。来来来,这边请。」

    看雅诺朱推着法提的背,周围的仆人用视线无声地发问「 这样好吗?」。雅诺朱再瞥了周围一眼,回答疑问。

    其他客人听到法提的话,开始对她感兴趣。就连不是客人的路上行人也过来围观。雅诺朱判断继续这样放任她在玄关口大呼小叫不好,结果采取了这个行动。

    (让她见夫人一面,她应该就会稍微满意了吧!)

    居然连随从都没带就上门,看来这个任性的丫头应该相当惊慌失措。要是她知道,如今位居夏里曼家顶点的夫人在百忙中抽空来和她打招呼的话,反而会安分下来的可能性很高。毕竟这类人生性就是爱趋炎附势。

    没想到跟预期的相反,就算夫人露脸了,她还是一样咄咄逼人。

    「您说我的侍女杀了您先生,请问您有证据吗?」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一看到夫人的脸就说起这种话来了。

    「当然有呀。我在审判时也说过了,第一个发现的侍女——」

    「为什么您能断定那个侍女没说谎呢?」

    「哎呀,法提玛小姐,您怎么这么说?」

    「这种时候真相怎样都无所谓。只要您肯将我的侍女归还就好。」

    「这就伤脑筋了。照判决,那个丫头是交给我扣留。」

    「那么,您不是应该可以自由还给我才对吗?」

    强硬的态度逼得夫人畏缩起来,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

    每当夫人找理由要告辞,她就从风马牛不相干的地方延续话题。或是要求重新审判、希望亲自询问第一个发现的侍女、甚至表示自己其实拥有看清真相的工具……因此夫人一直没办法离开房间。就连陪伴在夫人身旁的雅诺朱也一样。

    (真是棘手的丫头……!)

    雅诺朱只觉得愈来愈烦躁,就在温和的总管面具也快要挂不住时,他从眼角余光捕捉到仆人用的门稍微动了。

    只见同伴迅速靠过来,似乎有什么紧急的要事,雅诺朱小声询问要件。

    虽然不是什么要紧事,但是雅诺朱打定主意要趁机将夫人带开,现在已经顾不得礼仪了。他大步介入讨论不休的两个女人之间,催促大人站起身。

    「恕我失礼,因为突然有急事要办,所以我们先告辞了。」

    突如其来的行动让法提焦急起来,扬声想要绊住他们。

    「请等一下。话还没说完喔,这样太无礼了!」

    「有话请改天再慢慢聊。我立刻命人带您回玄关。」

    雅诺朱话一说完就强行推着夫人的背,从仆人用通道离开了。法提咬住嘴唇。

    (到此为止了吗……?不对,我还不会让事情结束。)

    负责带路的仆人肯定马上就会过来。虽然也考虑过到时候再大闹一场,不过……

    (在身体表面怎么闹也打不倒怪物。要打倒就要从里面着手。)

    她一下定决心立刻站起来,拿起三芳摆设的美丽的壶——大小约一个成人可以环抱——就这么打开夫人等人走出的门,溜进了仆人用通道。

    然后开始快步穿过昏暗的走廊。

    *    *    *

    法提走进客厅时,宅第最西边的外墙爬着一只非常大的壁虎。那只壁虎毫不在乎下个不停的雨,非常了不起——要是有人看到的话应该会觉得佩服吧。不过,那只壁虎突然从浅红色外墙上猛然滑落一截,大约掉了一个身长之多。

    「唔唔!?」

    壁虎发出紧张的声音,牢牢抓住缠在自己手上的头巾,闭紧眼睛。从头顶正上方传来喀铿一声清脆声响。

    壁虎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看到缠着头巾的曲刀刀鞘顺利卡住小窗子。

    「得、得救了……」

    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以及雨水,吐了一口气的巨大壁虎……不对,是杰泽特。好不容易才爬到四楼,又要从三楼重头来过。

    「真是的,只能按部就班来了……」

    他用手摸索着泥砖的凹凸部分,再度开始慎重地攀墙。

    面向涸谷的西栋一角,在各层楼凿了连人头都穿不过去的小窗子。那里恐怕是楼上倒垃圾用的纵长空间,而窗子应该是用来排散臭气的空气孔。这么判断的他想出了一套方法,首先将缠着头巾的刀鞘扔进窗子,接着巧妙地拉扯头巾,让刀鞘卡住窗户,将那当成安全绳在墙壁上攀爬。虽然有窗框和刀鞘承受不住自己体重的疑虑,不过目前看来似乎不用担心这点。

    既然要放置俘囚,比较有可能选在难以逃跑的最顶楼房间。与其从一楼后门侵入和仆人一一周旋,从屋顶直接潜入可能性最高的楼层应该会比较省事。杰泽特本来是基于上述考量才爬墙的,但是……

    (可恶,雨水弄得墙壁都泥泞了,意外地难搞啊!)

    而且高度比当初预想的还高。要是害怕往下看而疏于确认立足点的话,就会像刚刚那样掉下去。此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从窗户露脸,让他始终提心吊胆。插在腰带的裸刀偶尔还会戳到膝盖内侧非常地痛,衣服和脸也沾满了泥巴……

    (这副德行——在旁人看来一定像只巨大的壁虎吧……)

    总觉得自己这样好土。

    要是拉比莎问起他是怎么过来救人的,就说是从后门侵入,把所有遇到的人统统打昏,像一阵风一样潇洒登场的好了——杰泽特在心里暗自这么决定。英雄传的幕后秘辛都是这样。

    ——可是,拉比莎听了一定会歪头愣住。然后指着他说:可是杰泽特,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全身都是泥巴呢?

    然后……我要把那家伙也弄得浑身都是泥巴。

    嘴角忽然绽放笑容,杰泽特有如要挑战冷却身体的雨水般瞪着天空。

    屋顶就在眼前了。

    ——拜托你,拉比莎,别把我的事告诉那孩子——

    拉比莎想起法提说过的这句话,看着手脚被绑起来的亚里耶,在心里烦恼地发出呻吟。

    法提认为亚里耶在这幢宅第备受呵护,因此要拉比莎别跟亚里耶提到她。但亚里耶实际上却是被绑住手脚关进笼里,还曾经试图自行逃跑。她现在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法提害怕弟弟是不是埋怨、憎恨自己。那么,只要确认他既不埋怨也不憎恨姊姊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对他讲法提的事呢?

    拉比莎这么想着,试着用对话刺探亚里耶的想法。

    「我听传闻说你是唤水之鸟。你住在这里那么久,会不会很难过呢?有没有遭到虐待呢?」

    「没有,没那回事。主人和夫人都非常中意我,只要我开口,大部分的任性要求都会答应。他们帮我用漂亮的布订做衣服,给我吃流行的点心……因为我是艺奴隶,所以待遇比一般的仆人还要好很多的样子。」

    「咦~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会想要逃出这里……啊,对喔,因为你不小心目击到了。」

    「嗯,虽然还有其他原因……不过,那个原因也是这几天才冒出来的。」

    亚里耶的表情变得有些阴郁。拉比莎虽然很想问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不过看到他的表情实在问不出口。于是她换个话题继续问:

    「那么,在那之前你都不曾想过要逃出这里吗?」

    「嗯,不曾想过喔!」

    他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眼神毫无半点虚假地点点头。

    哦,这样啊。拉比莎一边跟着点头,一边在心里抱头苦恼。

    (伤脑筋了……照这样看来,就算真的讲了法提的事,或许也无济于事。)

    他是憎恨姊姊?还是已经忘了呢?

    「那个——你有兄,兄弟姊妹或是家人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这里的?」

    尽管心里七上八下,拉比莎还是心一横问出口了。

    「天知道。以前应该有过,现在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来这里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一点也不迟疑,立刻这么回答。表情毫无变化。

    啊啊,果然忘记了吗?拉比莎尽管这么想,却又觉得有一点点不对劲。

    因为是小时候的记忆所以忘了,这点还可以理解。但是,亚里耶的回答感觉格外娴熟。仿佛至今为止已经被问过同样的问题好几次。

    「以往也有人问过跟我同样的问题吗?」

    「为什么这么问?不会有人对奴隶的生平感兴趣的。」

    他第一次动了眉毛,露出诧异的表情。

    「啊啊,是这样吗?也对喔……」

    ……那么,这股不对劲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拉比莎陷入沉思,耳朵忽然听到了些微动静。那是有人在走廊走动的声响。

    或许是仆人听到拉比莎突然静下来而心生怀疑,又靠过来了。拉比莎心想就再吵闹一次好了,她打定主意之后吸了口气,重新开骂:

    「喂!放我出去!笨蛋!白蚁师!被粪金龟滚走吧!」

    这次脑袋不知怎地一直浮现昆虫类的坏话。就在拉比莎愈骂愈起劲,更加提高音量时,那个加快脚步声的人突然推开门口厚厚的隔帘现身了。

    「原来你在这里,拉比莎!」

    「只会像蝗虫一样成群结党杰泽特!?」

    因为时机不对导致像在痛骂杰泽特一样,不过拉比莎的表情为之一亮。

    「我来救你了……要我成群结党再过来吗……?」

    「啊啊~不是、不是啦!」

    眼看杰泽特要掀起才刚关上的门帘,拉比莎摇头如铃鼓,仓皇否定着。

    「真是的,你在搞什么!跟计划完全不一样不是吗!」

    「啊哈哈~唉,一不小心就傻傻地中了圈套……对不起,劳烦你了。」

    听到拉比莎说了预料中的台词,杰泽特尽管喃喃抱怨着,还是动手开始破坏囚笼。

    「奇怪~话说回来,杰泽特,为什么你全身都是泥巴呢?」

    拉比莎发现他的衣服前面与脸颊沾了许多色泽偏红的泥巴,愣愣地睁圆眼睛这么问,杰泽特听了却显得很错愕地瞪大眼睛。

    「喂!现在还不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吧!」

    「咦~怎样?奇怪,话说你是怎么过来救我的?」

    「啊啊——!顺序相反了!可恶,我好不容易……」

    不知为何,杰泽特一副自暴自弃地用刀鞘重击囚笼的格子。他抱着刀刃会钝的心理准备砍切木制的格子,等稍微弄出一道缺口以后,便集中朝那部分又踢又打加以破坏。他始终觉得今天一直弄错刀的使用方式。

    杰泽特也用同样的方法破坏亚里耶的囚笼,这次拉比莎也尽棉薄之力参战。两人一脸认真、毫不留情地踢踹,吓得亚里耶脸色发青地缩在囚笼的另一个角落。

    最后总算打开逃生口,拉比莎大口呼吸,朝亚里耶伸出手。

    「万岁!走吧,亚里耶,我们一起逃走!」

    窥探着走廊情况的杰泽特转过头来迅速说道:

    「动作快!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但是亚里耶依然脸色发青,不肯离开囚笼角落。

    「怎么了?留在这里不知道会被他们怎么处置喔!」

    亚里耶看了看焦急催促着的拉比莎,又看了看朝自己投以锐利眼神的杰泽特的脸,最后目光落在伸过来的手,畏畏缩缩地摇头了。

    「我不要……我不走。」

    「亚里耶?」

    「你们要走就快走,不用等我!」

    口气听来有点稚气,像在闹别扭。

    「拉比莎,有人来接你真是太好了。再见。这次你要平安无事地逃出去喔!」

    亚里耶冷淡地别过脸去,望着远处。

    「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丢下你自己逃走!?」

    「为什么?毕竟我们只是碰巧被关在一起的陌生人。别管我了,我有我的想法。」

    「既然这样你就闭上嘴那么做。总之你出来。这家伙不肯动,我会很困扰。」

    杰泽特以辛辣至极的话语催促着,亚里耶脸泛红晕,终于肯动了。不过却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看也不看拉比莎伸过来的手,自己从笼里爬出来。

    房间前横亘的走廊,有人的动静从左手边逼近。右手边尽头的左右两侧各有通道。

    「左边吧。看得到下去的楼梯。」

    就在拉比莎和杰泽特彼此点了点头要前进的下一秒,亚里耶突然迅速转过身。

    「啊!」

    只见他独自冲向走廊右边的方向。

    「亚里耶!」

    拉比莎才要追上前去,就被从后方走近的仆人发现了。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快走,拉比莎!」

    杰泽特将拉比莎挡在背后,锵的一声拔出了刀子。

    尽管六神无主,拉比莎觉得不能就这么放着亚里耶不管,因此还是跑过去了。

    尽头转弯的走廊就这么引人进入建筑物中心。这样下去别说是逃走了,肯定会成为瓮中之鳖。背后已经开始传来类似争执的骚动声。

    「等等,亚里耶!你到底是怎么了!?」

    小小的背影没回应拉比莎的呼唤,只是跌跌撞撞一味地往前冲。拉比莎虽然担心有人会从哪个门或转角冲出来,还是拼了命边喊着边紧追在他后面。

    「亚里耶!!」

    再度来到走廊尽头的亚里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拉比莎摆出一张臭脸。

    「别跟过来!」

    然后便左右张望,随即投靠开了一扇窗户的右手边墙壁。既然有窗户,应该表示对面就是户外了才对,但那里不知为何却有一扇小门。

    ——同一时间,在拉比莎等人奔跑的楼下,一名女子尽管感觉到骚乱的气氛,依然蹑手蹑脚地移动着。

    两手抱着看起来很高级的大壶的她,有时用那个壶遮住自己的脸,有时用那个壶朝麻烦人物的头顶砸下去,好不容易来到了传闻囚禁了杀人犯的西栋。

    她听到仓促的脚步声在附近楼梯爬上爬下,惊慌之际赶紧贴住墙壁,将壶举到面前竖起耳朵。

    犯人——逃亡——连络夫人——尽管断断续续,但是听得出仆人的对话对她来说是重要资讯。

    (看来拉比莎已经逃出来了。可是,也被人发现了……)

    难怪从刚刚就觉得那些仆人动作慌乱,原来是这么回事。从楼下冲往楼上的复数脚步声响个不停,可见逃亡的拉比莎应该还在楼上。想当然尔杰泽特也和她在一起。

    法提左右张望着,看看有没有其他条路可以上去,接着发现在走廊尽头有小窗户和门。她冲过去从小窗子查看情况,只见门外是用来晾衣服或作其他用途的阳台。然后又发现沿着墙壁斜斜设置了随时会崩塌的上楼用楼梯,不禁在心里欢呼着。

    (万岁!这边半个人也没有。)

    门不费吹灰之力就开了。大概因为这里是从五、六楼突出去的简易阳台,所以也没必要上锁。法提一踏出去就知道为什么这里没人用了。涂在地板上的石灰被雨淋湿,变得非常容易滑倒。

    法提将壶放在地上,手扶着浅红色墙壁,小心地爬上称得上扶手的矮墙也没有的楼梯。身体左侧被豆大的雨滴打湿,愈来愈冷。正下方看得见开始出现水流的宽涸谷——尽量别看才是明智之举。

    就在法提抵达六楼的阳台,要从小窗子窥探里面的情况时——

    门猛烈地打开了。

    咦?立刻绷紧身体的法提眼里,映入一名浅褐色头发的娇小少年。

    少年应该没料到这里会有人吧。他踏进阳台的同时瞪大眼睛,立刻想要退回去,却在湿地板上滑了一跤,反而整个人倒向法提。

    「哇——!」

    「呀啊!?」

    法提因为抱住胸前的少年也跟着滑了一跤,两人一起摔倒在湿漉漉的阳台上。

    挣扎着要起来的两人四目相对,两双蓝眼睛对上了。

    两人倒抽一口气,互相凝视着,瞬间确认对方是谁。

    「亚里耶……?」

    「姊、姊姊……!?」

    亚里耶连忙跟法提分开,因此又跌坐在地上。从背后追过来的拉比莎这时才现身,她看到法提也同样发出了惊叫声。

    「法提!?」

    拉比莎惊讶之余不忘确认阳台和走廊,先把门给关上了。

    (怎么办,还没确认亚里耶的心情……!)

    虽然亚里耶说他忘了,但是在拉比莎看来,亚里耶似乎已经确认出眼前的少女是谁。那么,他当然会有什么想法才对——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少年颤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面悄然传来。

    「你穿的衣服很不错嘛!卖了我得到多少钱?」

    有如自语般的低语冲击了法提的心,她往下看着自己的身体。

    身上穿的是为了扮成有钱人家小姐而订做的服装。虽然称不上奢侈,但是用的布料不错……至少不是流落街头的人拥有的东西。

    「不是的,亚里耶,这是……」

    法提本来要继续说下去,不过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哪里不是了呢!

    她卖了亚里耶换取东西。这个事实永远都不会改变。

    「事到如今你还来这里做什么?钱没了,又需要我了吗?」

    下个不停的雨,毫不留情地打湿亚里耶白皙的脸颊。

    亚里耶的皮肤很白。是未暴露在阳光下成长的人特有的白。

    那样的他看到现在的自己会怎么想——

    「亚里耶,法提她——」

    「不要,拉比莎,拜托你!」

    法提阻止看不过去的拉比莎,她依然坐在地上不动,目光落在地板。

    「……原来你跟姊姊认识,拉比莎。」

    看到亚里耶朝自己投以僵硬的视线,拉比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可是……你却不知道我这个人。」

    亚里耶现在说话就连对拉比莎都充满了敌意。

    「诶,难道说……拉比莎的同伴,就是刚刚那个人和姊姊?是吗……原来姊姊是来救拉比莎的。」

    他从喉咙发出了干笑声,拉比莎忍不住开口了:

    「不是的,亚里耶!法提是来救你的,不是我!」

    「没关系啦,事到如今不用那样安慰我了。你少同情我。」

    「我才不是同情!法提真的是来救你——」

    「少骗人了!既然那样为什么现在才来!」

    激昂的蓝眼睛,狠狠盯着朝向上方的同色眼睛。

    「你以为在那之后经过几年了?既然有心,为什么之前一直都没来!你根本没来不是吗?明明说要来接我……可是不管过了多少年,就算我一直相信你,你始终都没来不是吗!」

    拉比莎感受到他尖锐响亮的声音里蕴含的愤怒与悲伤,忽然发觉了。

    (啊……)

    她微张着嘴,想起之前曾短暂时间一起逃跑的那晚,其中一幕。

    在废屋休息时。拉比莎提议如果不嫌弃的话要不要一起逃走之际……

    ——不用了。我也是有人会来接我的。

    亚里耶突然像是生闷气一样,这么拒绝了。

    那时拉比莎没有多想。她心想既然这样就算了,很干脆就作罢。

    那时候,亚里耶说的有人是指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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