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往常一样的一天。明白这个事实有多么珍贵的拉缇娜，比以前更加用幸福的心态在努力享受生活。
有此感受的迪尔，此刻正在「虎猫亭」的屋顶阁楼内看着拉缇娜结束所有工作后解开头发，用她爱用的香油细心梳理头发的模样。平常藏在头发底下的断角根部，此时也会随着拉缇娜梳理头发的动作微微露出。
在温和的室内灯火映照下，拉缇娜的发丝带有十分柔和的白金色光泽。
看见那个光泽，让迪尔想到一个跟拉缇娜拥有相同发色的人。
「拉缇娜。」
「有什么事吗？」
「拉缇娜跟芙莉索斯，应该是双胞胎姊妹吧？」
「对啊，怎么突然这么问？」
芙莉索斯跟拉缇娜两人有着让旁人无法怀疑两人血缘的相似。
这点对于身为芙莉索斯部下的侍从与魔族们似乎也一样，当拉缇娜在凡斯略的时候，甚至不必特地自我介绍，其他人立刻就会明白拉缇娜的身分。
「没有啦，我只是想到你们眼睛的颜色不一样……稍稍有些在意而已。」
原本单卵双胞胎并不会产生瞳色的差异。但以异卵双胞胎来说，这两人又太过相像了。
「这是因为只有芙莉索斯是带有『魔力特质』出生的关系……虽然我的灰色眼珠跟双亲都不一样，不过……我听说这应该是遗传自莫芙那里的。」
「嗯……」
曾经直接与拉缇娜生母莫芙见面的迪尔，因此从她的话语中得到解释，不过拉缇娜并没有从迪尔的反应中察觉到异状。这让迪尔在稍过一会儿之后，才为拉缇娜没产生疑问的反应松一口气。
虽然迪尔有向拉缇娜的姐姐芙莉索斯告知他目睹莫芙临终的时刻，不过迪尔还尚未直接对拉缇娜告知。
尽管两人一同决定彼此不再有所隐瞒，不过对迪尔来说，莫芙的死也是他内心难以平复的心灵创伤。
(我其实也明白……这件事应该要告诉拉缇娜，可是……)
是我杀了她——要对自己最爱的拉缇娜说出这种话，实在并非易事。
身为拉缇娜生母的莫芙，身上带有「魔力特质」——会在拥有强大魔力的人身上出现，原本人族不会拥有的鲜艳色彩——虽然莫芙拥有一头会夺走人视线的鲜艳紫色长发，不过她在眼部也拥有魔力特质。
她的眼睛跟芙莉索斯一样，是美丽的黄金色。
「我记得拉缇娜说过，你的发色是跟父亲一样吧？」
「嗯，跟拉古一样，角也是……拉古的角是黑色的。我的角在形状上是跟莫芙一样。因为魔人族的角会分别从双亲那里继承形状与颜色。」
「是这样啊。」
拉缇娜这时用手轻触自己失去的角，默默露出微笑。
「明明是继承自双亲的东西，我却把它弄断这件事……我有时也会有些后悔。不过我认为正是因为我现在很幸福，所以才能有那种想法的。」
「拉缇娜……」
「芙莉索斯为这件事也露出很伤心的表情……因为我们明明有一样的角，但我的两根角却都不见了……」
「那个时候如果我再多留意一点，就不会让你遭遇那种事了……」
「那并不是迪尔的错啦。」
当拉缇娜连忙这么说的时候，迪尔也伸手轻抚在拉缇娜断角附近的发丝。虽然迪尔用的是类似安慰小孩的动作，但拉缇娜还是开心地瞇起眼睛。
「这是已经不能多做什么的事，所以……现在再多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吧。」
「嗯。」
「拉缇娜。」
迪尔对着用不解表情响应呼唤的拉缇娜提出一个一直都想对她提出的疑问。
「你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我听说魔人族的孩子都是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可是我跟芙莉索斯却是拉古带大的……因为莫芙总是很忙的关系。」
当时陪伴在拉缇娜身边的，是因为拥有罕见强大的「紫之神（巴纳夫赛基）」加护，拥有「巫女公主」这特别称号的母亲，以及——
「我想拉古应该是『老师』。虽然拉古应该没有『黄之神（阿斯法尔）』的加护，但就算是小时候的我，也看得出有很多人相当尊敬拉古……」
正因为没有任何罕见力量，因此得以给许多人教导或指引，被人以「导师」尊称的父亲——
「我在凡斯略所知道的生活是相当狭小的。因为我只是跟双亲与芙莉索斯一起在神殿里生活而已……」
虽然那是置身在狭小箱庭中，仿佛躲藏在神殿深处的生活，不过那确实是一段幸福的时间——
那是一段在故事开始前的故事。
†
魔人族并没有像凡人族的家族名。原本魔人族就没有「婚姻」的习惯，而是以母系社会为基础生活的魔人族家族形态，跟其他人族有极大差异。魔人族习惯使用母亲的名字去称呼某人是「某某人之子」。
就算是相同母亲所生的兄弟姊妹，也鲜少会是同一父亲所生，兄弟姊妹之间的年龄差距会有相当于凡人族亲子间差距的状况也不罕见。
这当然也是受到幼年期跟老年期虽然跟凡人族相同，不过在青年期的时间却有凡人族数倍之久的种族特性影响。虽然长寿种族通常受孕率也低，不过就像是弥补这项弱势一般，魔人族能生殖的期间较长。而正因为那个期间实在太长，对于实际年龄差异的价值观，也跟其他人族大不相同。
那是一个由「一之魔王」与其眷属及「紫之神（巴纳夫赛基）神殿」在维持统治之机构，并由人民以百年来都未曾改变的生活方式所建立的社会。
凡斯略就是这样的国家。
凡斯略是以跟国家同名的都市为中心，并在周围有许多小规模城镇及村落的国家。这个国家座落在一个对生物来说绝对不算容易居住的土地上。然而「魔人族」是强健的种族，不须要有太多食物之类的资源就能维持生命的种族特性，让他们得以在恶劣的环境下生活。所有人都能运用魔法，水魔术十分普及也是重要因素。这让他们在缺少雨水的环境下，也不用担心没水可喝。
这个国家唯一的都城就是国王所在的土地，同时这里也拥有所有施行治理的「紫之神（巴纳夫赛基）神殿」当中规模最大的「大神殿」。
用石板铺装的道路在阳光映照下呈现白色。那原本是为了避免干燥风沙掀起沙尘而铺设的石铺道路，也为这座都市增添了洁净的印象。一尘不染的道路是因为有定期用水魔术清洗的结果。在白天最热的时间会使用水魔术，也是为了降低城市整体温度，被视为公共服务所执行的业务。
尽管如此，在正午时也少有人会在街上行走。
「导师。」
身为少数路人之一的年轻男子因为这声呼唤而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声音的主人。
男子一头罕见的白金色头发随动作晃动，以男性来说尺寸偏小的黑角并未给人强壮勇猛的印象，仿佛反映着男子温厚的个性。
「是阿斯皮塔吗？好久不见了。」
「导师别来无恙。」
名为阿斯皮塔的青年身上穿着用上好布料制成的神官服，在这座城市，这代表他是参与治理的公务员阶级。然而那名青年却对着身穿普通平民服装的青年毕恭毕敬地低头行礼。
两人从外表上看不出年龄差距。对于他们这些在头部有双角的魔人族来说，要仅从外观辨识年龄差距，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真的很久没见到你了，我记得上次教你……已经是二十年前了吧？」
「是的。能看见导师仍如此壮健，实在令人高兴。」
「我跟以前一样，并没有你说得那么强壮啦。」
被称为导师的青年所带有的温和笑容与平易近人的绿色眼眸，加上其纤细的体态，实在让人感受不到丝毫魄力。不过那位名为阿斯皮塔的青年，却始终保持相当拘谨的尊重态度。
「你在神殿的工作还顺利吗？」
「关于这个……学生有事想向导师请教。」
看见自己学生脸上浮现阴影的反应，让对方口中的导师——斯马拉古蒂明白，这并不是一件可以在街角闲聊的事情。
「既然这样，那就到我家去谈吧。看你会在这里，应该原本也是打算要到我那里去吧？」
「不要紧吗？」
「我还没忙到连这点时间都没有呢。」
斯马拉古蒂带着笑容这么说完，便领着阿斯皮塔迈开步伐。
随着两人逐渐远离那算是城市地目标「紫之神（巴纳夫赛基）」大神殿，闹区的感觉就越加强烈。这里的房舍多半是在烈日曝晒下仿佛脱色成白色的砖造建筑，斯马拉古蒂就是居住在这里的一栋屋子中。
屋内仅有最低限度的家具，几乎没有其他象样的装饰。不过对这个国家的男性来说，这是相当普通的生活方式。
在这片气候干燥的土地，光是有通风充足又能遮蔽日晒的地方，体感温度就会下降不少。在斯马拉古蒂示意后坐在椅子上的阿斯皮塔感受到屋内的凉风，放松地吐了一口气。
斯马拉古蒂接着在他面前的容器中倒了水。从水的冰凉程度，可以知道容器内的水并非是从城镇各地的给水处取来的。
「那么……你想找我说什么事？」
「导师知道现在在神殿里，有位人称巫女公主的神官吗？」
被阿斯皮塔这么一问，斯马拉古蒂显得有些不解。
「那是一名年轻的女神官吧？我是在街上听过传闻，听说她是一名拥有罕见加护的神官……她有什么问题吗？」
「其实学生想请导师能够担任她的教师……」
听阿斯皮塔这么说，让斯马拉古蒂的表情更显疑惑。
「紫之神（巴纳夫赛基）」的神殿在凡斯略不仅是信仰中心，同时也是行政机关。能在其中规模最大的「大神殿」里任职的神官，也等于是位处行政机关的顶层，当中也有许多优秀人才。照理说应该没有必要召集居住于市井的斯马拉古蒂才是。
「学生明白这是个听起来很奇怪的要求。」
阿斯皮塔看来也早已料到斯马拉古蒂会有此疑问，因此继续解释原因。
「在神殿负责指导年轻女神官魔法学的人是古诺希女史，可是……现在巫女公主对于跟自己是同性的女性，正处于满怀恐惧的状态。」
听阿斯皮塔这么说，让斯马拉古蒂的眉头微微抽动。如果是异性还可以理解，但如果是突然对同性产生恐惧，肯定是有什么理由。然而斯马拉古蒂却没法立刻想到那个理由究竟是什么。
「话虽这么说，在异性中能够担任她教师的人……大多是外表比较凶悍的人……想到可能会让年轻的巫女公主却步，就……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
「你自己不行吗？」
阿斯皮塔虽然拥有不折不扣的男性外表，但并不到凶焊的程度，不过面对斯马拉古蒂的疑问，阿斯皮塔却是默默地摇头。
「自从古诺希女史被巫女公主拒绝之后，我们这些专攻魔法学的人虽然身为教师，但说实话，实在难以胜任那份工作。」
听到这个答案，让斯马拉古蒂坦率表露出略显惊讶的神情。
他很清楚自己学生的能力。以阿斯皮塔的实力，作为教师应该不成问题才对。
所谓的「魔法学」，跟一般的学问相比，是体系较为特殊的学问。
就算是在凡斯略，大半的教职也跟他国一样，是由「黄之神（阿斯法尔）」的神官负责。那并非代表不是「黄之神（阿斯法尔）」神官就无法胜任教职，而是拥有「黄之神（阿斯法尔）」加护的人较容易投入学问当中，致力于教导学问的倾向也较他人强烈。
斯马拉古蒂并没有「黄之神（阿斯法尔）」的加护。而他所教导并赖以维生的「魔法学」，并不只是学习运用魔法的基础，当中也包含如何操控魔力，还有提升精度的控制技术等复合技术。斯马拉古蒂所做的工作，相当于是魔法方面的训练师。
在魔人族的社会当中，魔法是与日常生活十分密切的技术。拥有强大魔力的人会需要学习妥切控制魔力的技术，只有少量魔力的人也会需要能更有效率使用魔力的精致技术。如此这般，正因为是与生活息息相关的技术，因此在这方面也有特别高的需求。
「所以说……学生认为如果由导师接手这份工作，无论在能力或人格上都无可挑剔，您平易近人的个性应该也不会让巫女公主畏惧……这件事我已经跟上头说过了，可以请导师考虑看看吗？」
以斯马拉古蒂温和的人格，加上实在算不上壮硕的体格，在外表上确实与凶悍相去甚远。
「……究竟发生过什么事？阿斯皮塔。」
然而听到斯马拉古蒂这样厉声询问，也让眼前的阿斯皮塔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
如果只是待人温厚，也不可能成为拥有「导师」尊称的教育者。无论个性多么平易近人，对自身信念绝不妥协的坚定意志，也同样是斯马拉古蒂所拥有的特质。
阿斯皮塔也十分清楚这一点。
「被藏在神殿深处的巫女公主如果是想疏远异性那还可以解释，但只能接触异性，而且其他人也都认可，这未免太奇怪了。」
面对斯马拉古蒂如此追问，阿斯皮塔也不打算过度隐瞒事实。因为既然要让对方同意这个请求，那么这也是一件不得不讲明的事情。
虽然阿斯皮塔神情仍稍稍带有迟疑，不过还是低声说出原因。
「巫女公主她……在不久前遭『二之魔王』攻击。」
听到这个答案，让斯马拉古蒂脸上透露出些许惊讶。
那个以杀人取乐的魔王将这个国家的前任君主「一之魔王」残忍杀害的事，斯马拉古蒂也十分清楚。
「虽然巫女公主平安无事，但是……一名跟她同龄的孩子，却在她面前遭到毒手……」
「这……」
认识的人在自己眼前遭到杀害。光是这样，就已经是一件足以在心中留下重创的状况，如果凶手又是那名宛如恐惧化身的存在，在目睹那种景象之后，肯定会让年轻少女的心灵承受难以置信的负担。
以教育者身分至今教导过许多孩童的斯马拉古蒂，一想到那名少女的遭遇，内心就不免感到沉重。
「听说『二之魔王』就是以年轻女性的姿态现身。」
「所以才……」
「或许是会让她反射性想起『二之魔王』的事情吧。虽然巫女公主自己没有明说，但是……正因为这样，更让人觉得痛心。」
听了阿斯皮塔的话语，让斯马拉古蒂对那名与自己素未谋面的巫女公主不禁充满同情。无可否认的，斯马拉古蒂此刻十分想要帮助那个女孩。
「这真的……是一件非常令人痛心的事。」
「您愿意考虑吗？」
「可是就算有你的推荐，要让身为外人的我进入位在神殿深处的领域，应该也不容易吧？」
从斯马拉古蒂的话语中看出他有意答应，这让阿斯皮塔露出放心的表情。
「不用担心，日后我会再亲自来迎接导师，到时还请导师多多关照。」
看着阿斯皮塔说完这句话后离去的背影，斯马拉古蒂喝了一口杯中已经转温的水。虽然阿斯皮塔那么说，但斯马拉古蒂认为那是一个难以实现的安排。不过那名受到重重保护，人称巫女公主的孩子，也不免令他好奇那个女孩究竟有多么出色。
因此当阿斯皮塔真的在之后再次造访，并跟着他一同进入大神殿深处的时候，斯马拉古蒂其实十分惊讶。
阿斯皮塔领他来到与允许一般信徒参拜的区域明显相异的内院。以数栋建筑区分成数重区域的神殿内部，随着两人越往深处深入，戒备也更加森严，让人甚至能感受到些许置身他界的感觉。
当斯马拉古蒂逐渐记不住他们究竟转过多少转角，穿过多少房间的时候。虽然在凡斯略一般的价值观当中，仅需要最低限家具的状况并不算罕见，可是两人所抵达的是个甚至会让人产生空虚印象的房间。
在没有颜色，被纯白笼罩的房间内，唯一存在的是那极为显眼的色彩。
在那里的是一名仍应称之为少女的年轻女子。
然而在那带有稚嫩的容貌底下，那对黄金色眼眸却充满仿佛目睹世上一切绝望，毫无生气的眼神。仿佛那应当与外表相符的稚气，不知已在何处遭到遗忘。
少女直顺的长发呈现毫无瑕疵的鲜艳紫色。
无须任何人特地说明。可以将象征神的紫色以如此美丽的方式呈现，让人一眼就能认出这名少女就是深得「紫之神（巴纳夫赛基）」宠爱的巫女公主。
少女将那没有表情变化的脸转向斯马拉古蒂。
她没有显露出丝毫看见陌生人物来访的动摇，只用那黄金色的光芒冰冷地射向斯马拉古蒂。
「你走吧。」
巫女公主发出的是反映拒意的话语。
那从稚嫩外表难以想象的冷静且平淡之音色，在寂静无声的空荡房间内静静响起。
「只要跟我扯上关系，你就会死。你走吧。」
然而正因为这样，更让斯马拉古蒂涌现绝对不能丢下她不管的想法。
正因为那平淡几乎不带感情的声音，更让斯马拉古蒂认为她正拼命与自己的感情交战。
「……所有人都迟早会死。重要的是在那之前能留下什么……我是这么认为的。」
平易近人的绿色眼阵，还有那可以用微笑面对死亡宣告的个性。那样的斯马拉古蒂让巫女公主的表情因讶异而产生变化，并隐约透露出与年龄相符的稚气。
这就是斯马拉古蒂与因为能看见无数可能发生的未来，导致自己受绝望束缚的少女初次的邂逅。
在此同时，亲眼与巫女公主见面的斯马拉古蒂。也理解了自己学生为何要那么费心寻找「魔法学」教师的理由。
被称为「魔力特质」，那种原本人不该有的色彩出现在特定部位的状况，会有复数色彩并在复数部位出现，是十分罕见的情况。虽然并非所有拥有大量魔力的人都会拥有魔力特质，不过拥有魔力特质的人，全都天生拥有大量魔力。
强大的力量在运用上也格外困难。可是如果无法控制，就可能会被自己的力量摆布。
正因为这名少女的力量格外强大，因此更需要从小就接受训练。对魔人族而言，运用魔力施展魔法，是与日常生活密切到不可避免的技术。
「幸会。」
「……」
听到斯马拉古蒂这么开口，巫女公主的表情隐约透露出像是困惑的反应。
眼前这名无论是被告知死亡命运还是被拒绝，仍旧对自己露出温和微笑的男子，让少女无法理解。
而斯马拉古蒂却因为某些较少女反应更加令他挂心的问题，而面带愁容。
「话虽这么说……像我这样的外人，恐怕人家很难干脆让我待在巫女公主身边就是了……」
发现自己会自然说出这样的话语，也让斯马拉古蒂明白自己内心已经完全打算要接手照顾这名年幼的巫女公主了。
他下定决心，会有那种眼神的少女，自己绝对不能弃之不理。
「导师，学生认为您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阿斯皮塔。」
听到斯马拉古蒂那带有叹息的话语，给他答案的人是他自己的学生。
「由导师负责教导巫女公主这件事，已经有复数拥有『紫之神（巴纳夫赛基）』加护的神官许可了。」
听到阿斯皮塔这句话，让斯马拉古蒂微微皱眉。
斯马拉古蒂在这时窥看巫女公主的反应，而她看来也没对阿斯皮塔的话语抱持疑问。
(这是「神殿」会有的想法吗……虽说从先王驾崩之后，长久以来都是持续由神殿维持统治，但是……没想到会变质成这样……)
斯马拉古蒂并没有「加护」。
由神殿与由神选定的魔王进行统治的凡斯略，民众的信仰心较其他国家都要更加深厚。
然而正因为斯马拉古蒂是过着市井生活的人，因此对神的意志优先于一切的态度也抱有疑问。
最重要的是，他更为神殿的人认为只要是神的意志，那么不管面对什么状况都不抱持疑问的态度感到担心。
(他们将神力导出的预言视为一切……正常来说，要人无条件去信任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物是不可能的——然而却没有人对此抱持疑问……)
斯马拉古蒂当然也知道「紫之神（巴纳夫赛基）」加护所展现的力量是「预知」，然而他也认为过分只仰赖预知去进行决策，是相当危险的事。
如果可以用预知来为安全断言，那么也代表没有犯过任何罪行的人，也可能因为预言的一句话被认定有罪。
眼前的这名少女，将来很可能会成为拥有高阶加护的神官，在未来扛起掌管神殿的责任。
既然这样，赋予她不同于神殿内其他人的价值观，或许也是身为教育者的自己有机会办到的事。
在斯马拉古蒂温厚的表情底下，已经开始盘算自己该如何从教导她处世技巧的过程中，为神殿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
巫女公主的名字叫莫芙。
那是象征「紫」的词句。
斯马拉古蒂在得知她的年龄之后有些惊讶。因为光从莫芙的外表，感觉她应该更加年幼。相对的，因为她异常成熟的表情，因此也让人觉得她要比实际年龄更加年长。
魔人族是长寿的种族，其中青年期的比例更是占了相当大的分量。虽然距离老年期还有时间，不过对于已经在青年期经历过长久岁月的斯马拉古蒂来说，总是会对拥有幼年期样貌的人露出会心微笑。
所谓的魔法，是要指定属性，藉由在自己名下的宣言让控制明确化，并在要引发的事象以言语明确化之后，说出作为「现象名」的关键词句，如果没有经过这些步骤就无法发动。
除此之外，在执行这些步骤的同时，也被要求拥有控制魔力的技术。
而斯马拉古蒂教导莫芙的，便是跟她所能使用的「天」与「冥」属性咒文有关的知识，还有纤细控制魔力的实用技巧。
「莫芙，你学得很快呢。」
「……」
听到斯马拉古蒂用温和语气如此赞美，莫芙微微低下头。
斯马拉古蒂并不认为在见面时对他表露拒绝意图的莫芙会轻易打开心房。不过从莫芙的反应来看，她似乎也肯定斯马拉古蒂作为教师的能力。
(如果要说天分，莫芙应该要远比我来得出色……我只不过是活得比较久，在运用方面懂得比较多罢了。)
这样的内心独白并非谦逊，而是斯马拉古蒂真心的想法。
体能算不上强健，魔力也在平均水平之下的自己，在魔人族这个物种当中绝对算不上优秀。斯马拉古蒂这样分析自己。正因为他拥有能冷静判断状况的能力，才能够正确面对现实。
话虽如此，能够不因此妄自菲薄，致力于将自己的能力运用在有益之处，让自己拥有过人知识，这也算是一种天分。而且正因为了解挫折与对天分的羡慕，他才能如此通晓教导他人的方法。
在教导莫芙的过程中，斯马拉古蒂也逐渐了解她所经历的遭遇。
虽然这也意味着他跟莫芙的距离逐渐缩短，不过他却没法单纯地感到高兴。因为这代表的是他将触碰到她惨痛的过去。
莫芙虽然是拥有高阶加护的神官，不过她在这个神殿深处，似乎也曾担任某个幼子的伴读者。
虽然理由是两人年龄相近，不过能让她这个拥有「巫女公主」敬称的特别存在来服侍的对象，斯马拉古蒂多少也能想象对方的身分。
而正因为能够想象，因此他也明白那不是可以轻易说出口的事。
因为那名幼子就是死在「二之魔王」手下的牺牲者。
「我当时什么都做不了……就算被人说是什么巫女公主……我却连一个人都没法保护……」
这个莫芙曾经脱口说出的话语，也让斯马拉古蒂察觉她内心的创伤有多么深刻。
令她感到煎熬的，不仅是置身杀戮现场的恐怖记忆，还包含了她对自己当时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斯马拉古蒂则是用那温和的微笑，倾听她的痛苦与抱怨。在神殿内一间通风良好的凉爽房间内，只属于两人的时间安静且缓慢地流逝。
「……莫芙，你一直都待在『神殿』里吗？」
看到莫芙用点头作为答复，斯马拉古蒂伸手轻抚了几下她的头发。
「是吗……真是难为你了。」
那温柔的声音让莫芙紧紧抓住斯马拉古蒂的衣襬，这是最近她偶尔会有的举动。
「……莫芙确实拥有比我强大许多的力量，而且也拥有比神殿中任何人都要强大的加护……不过，你毕竟还是个孩子嘛。」
斯马拉古蒂的声音带有无限的慈祥与温柔。那翠绿色的双眼就像是春天的阳光一样温暖。
「有小孩愿意向自己撒娇，大人可是会感到很高兴的喔。」
「……」
对魔人族来说，触碰靠近角的部分，是只有关系亲昵的人才被允许的举动。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斯马拉古蒂就算触碰莫芙那对金色的角，她也不会有任何拒绝的意思。
(这孩子……明明还这么小，却已经想要扛起身为神官的责任了……)
斯马拉古蒂克制住自己险些叹气的举动。
因为那并不是自己该让眼前这名少女看见的样貌。
对魔人族来说，以数年为单位的时间绝对不算漫长。
然而要让幼子摆脱稚气，那已经是一段相当充分的时间。
身为教育者的斯马拉古蒂从莫芙身为学生的出色表现中，感受到明确的成就感。
斯马拉古蒂给她的课题绝对不算容易。然而她却总能以超乎预期的表现作为响应。
不过那也让斯马拉古蒂做出一个决断。
「我想我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可以再教给莫芙了。」
听到那语气温和，但却带有清楚别离意义的话语，让莫芙脸上充满惊讶。以鲜少在脸上透露明确感情的她来说，那是十分罕见的反应。
那或许也能算是斯马拉古蒂在这几年当中成为她心灵依靠，让她心灵得到慰藉的证明。
莫芙难过的模样，让斯马拉古蒂也感到心痛。
不过尽管面临可能让决心动摇的状况，但斯马拉古蒂也对莫芙的反应感到安心，同时也抱有些许担忧。
「你应该不再像以前那么害怕女性了吧？」
「……可是……」
「不只是跟我，你应该要试着跟更多人学习才对。」
看见莫芙紧抓自己衣摆的模样，让斯马拉古蒂脸上也面露愁容。斯马拉古蒂没有挥开她的手，而是将莫芙的手轻轻握住。
「你可以倾听更多人的声音，与更多人交流。就算『神殿』是个封闭的狭小世界，我也不希望你只能与我交流，自己让身边的世界变小。」
内心遭受深刻创伤的莫芙会对尽心让她心灵得到疗愈，持续看顾她的斯马拉古蒂过于依赖，是早在预料当中的状况。
斯马拉古蒂并不想做出与她就此断绝往来的行为。
不过她是将来会在神殿拥有巨大权力的孩子。她不能对某人过度依赖，变成一个对依赖对象言听计从的人。
莫芙的幼年期也即将结束，正逐渐转变成一名成熟的女性。从这方面来看，斯马拉古蒂认为现在也该是让两人关系告一个段落的时候。
「话虽这么说，我也不是已经没任何东西可以教你啰。虽然没法像过去那样长时间在你身边，不过以后我也会偶尔到神殿来的。」
「……真的吗？」
「以后我也不会忘记要来这里看你的。所以你可别因为努力过头，把自己给累坏喔。」
斯马拉古蒂从莫芙颤抖的声音当中，察觉到一个事实。然而这让他更加避免自己流露哀伤，而是以微笑应对。这让莫芙也像是响应斯马拉古蒂的期望一般，在自己脸上挂起那不太习惯的笑容。
斯马拉古蒂信守承诺，在与莫芙保持距离之后，仍会定期造访神殿。
而两人也不再有像以前那样只属于他们的亲密时间，而是以访问者与迎接者的形式，在双方之间保有明确的距离。被视为大神官继任人选的莫芙，身边理所当然有侍从跟随，因此两人也不会再接近到能轻易碰触彼此的距离。
尽管如此，斯马拉古蒂仍认为这是有其必要的决定。
随着莫芙逐渐成长，可能也会有人怀疑斯马拉古蒂企图利用她来掌握权力，那并不是他所乐见的状况。能够继续看顾莫芙持续成长变得聪明伶俐的模样，又能保持适度距离的现状，对斯马拉古蒂而言，这是一种让他觉得恰当的距离感。
而这应该算是他当时根据常识及理性所做的判断。
平凡无奇的师徒关系。斯马拉古蒂当时认为他们两人能够一直维持这样的关系。
然而这份关系产生动摇，是在莫芙完全进入青年期、停止成长的数年后。
事情是发生在某天深夜。
察觉到有人在附近，让斯马拉古蒂抬起原本落在书本上的视线。他的住处反映着魔人族普遍的价值观，是一个几乎没有多余物品的空间。如果要说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大概就是他长年以来持续收集、跟自己工作有关的书籍而已。话虽这么说，那些书籍也几乎全是抄本。因此窃贼不太可能会特地找这种位在闹区的独居男子住所行窃。
不过为防万一，斯马拉古蒂还是拿起了平常几乎没在使用的手杖。
精通魔术控制技术的斯马拉古蒂虽然不太需要用到辅助控制的术具，但为了在有什么万一的时候，在身边准备手杖作为可以击打歹徒的武器，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想法。
「斯马拉古蒂……」
不过这时从屋外传来的细微声响，让斯马拉古蒂打从心底感到惊讶。那是一名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访客。
就算知道声音的主人身分，斯马拉古蒂仍旧半信半疑地将门打开。即便看到想象中的人物实际站在眼前，他仍旧难掩自己脸上的惊愕。
在屋内灯光映照下，那带有艳丽紫色光泽的头发与罩着头的薄纱在夜色中浮现。原本那用来遮蔽白天强烈日光的头纱，此刻则是用来遮掩除了脸侧发丝以外的耀眼长发。
眼前这名应该藏身在神殿深处的女子，为何在没有侍从跟随的状态下来到街上？而且为何是选在深夜？她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住处——斯马拉古蒂内心抱持许多疑问。
尽管如此，斯马拉古蒂还是将那些疑问吞了下去。
他用像是对待这名女子童年时的方式，脸上挂起温和微笑，并用温柔的声音呼唤对方的名字。
「……怎么了？莫芙。」
女子只是听到这句话，眼眶便立刻泛起大粒泪珠并放声哭泣。
她的动作让头纱滑落至地面。
从头纱下露出的金角上挂有珠宝饰品，女子的眼泪就像饰品上的宝石一样，在夜色中带着动人光芒。
看见莫芙肩膀颤抖的哭泣模样，让斯马拉古蒂难掩动摇。如果自己将她视为一名成熟女性看待，那么就不该轻易让她进入屋内。可是斯马拉古蒂也不认为自己应该把对街道环境理应陌生的莫芙，要她在这样的深夜离开。
最后他用应当先让她停止哭泣，并暂缓做出结论，并对莫芙敞开家门。
「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吧？如果方便的话，就把事情对我说吧。」
莫芙就像是小孩一样点头回应了斯马拉古蒂的话语，并顺着他的意思进入屋内。当莫芙在对方示意下坐到椅上的瞬间，由于她身上的鲜艳色彩，让这间欠缺装饰的屋子立刻给人蓬荜生辉的感觉。
透过屋内的照明重新打量莫芙之后，斯马拉古蒂明白她的眼泪是在见到自己之后感到安心，紧绷的情绪在瞬间瓦解所产生的反应。察觉到这个事实，也让斯马拉古蒂稍稍感到放心。
「水啊，以吾之名实现吾愿，出来吧！《显现：水》。」
斯马拉古蒂像是唱歌般流畅念出这段咒文，用魔术唤出的清水装满水瓶。接着他从柜子内的容器中抓了一小撮干燥花草放进水中。
倒入杯中的冰凉茶水带有淡淡芳香。
「这种花的香气被认为有平抚情绪的效果，你先喝一点吧。」
「谢谢。」
坐在莫芙面前的斯马拉古蒂静静看着她喝下茶水。在看到她表情透露出情绪稍微放松的变化之后，这才用缓慢的语调提出疑问：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艾佩罗琪大人下了一则预言……」
「是艾佩罗琪大人？」
那是一个斯马拉古蒂也十分清楚的名字。
有一位在先王在世时就负责统整神殿，拥有高阶的「紫之神（巴纳夫赛基）」加护，并有大神官之名受人尊敬的女性。
而那位女性就是艾佩罗琪。
拥有「紫之神（巴纳夫赛基）」加护之人的能力虽然是「预知」，不过每个人所能知道的内容也有所不同。
有人可以事前知晓天候及灾害，有的能在事前察知危险，根据每个人加护的强弱，准确度也有所不同。
其中预知人生未来这种牵扯到复杂事象的能力，更是只有最高阶加护的神官才得以预见。
而预见的方式也有个人差异。
拥有「紫色的巫女公主」称号的莫芙可以看见连结无数可能性的道路。
过去她在经历「二之魔王」的恐惧之后，她透过能力所能看见的「可能性」也处于全部被「死亡命运」覆盖的状态。由于生物都难免会面对名为死亡的命运，因此任何人都有死亡的可能。受到自己能力摆布的莫芙当时被凄惨且阴暗的未来光景给笼罩，这也难怪会在她内心留下巨大创伤。
艾佩罗琪虽然同样能够预知人的未来，不过她拥有的是将可能成为命运的未来透过言语表现的能力，那是一种堪称为神谕的能力。虽然只能得到连诗词都算不上的零星词句，但内容却从未落空，因此她的能力也成为许多人及这个国家的未来方针。
「艾佩罗琪大人的预言，说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斯马拉古蒂说出如此推测的时候，语气相当温和。这让低着头难以启齿的莫芙偷偷看了一眼斯马拉古蒂的表情，接着用仿佛童年时那样有些撒娇的声音说道：
「那应该……不算不好的事。对国家来说，应该算是吉事。」
「……我并不是『神殿』的人，所以莫芙不须要以神官的身分来做解释，说出你自己的想法就可以了。」
这番话语让莫芙缓解了眉间的紧张。
她那一直紧绷的情绪也得到放松。
对于持续被要求展现高阶神官举止的莫芙而言，愿意倾听她自身想法的斯马拉古蒂是十分珍贵的存在。
莫芙也对自己过度依赖斯马拉古蒂亲切态度的心态有所自觉，也理解为此担忧的他选择跟自己保持距离的决定。
可是莫芙还是没法压抑自己的感情。
有无数人是将自己视为指引未来的巫女公主，在倾听自己的话语。
可是在那当中没有任何人想要听莫芙自身的话语。
这是自己早已明白的事，同时也是过去从未抱持疑问的事。
然而正因为经历了跟斯马拉古蒂共处的时间，让自己了解到那是一种十分孤独的状况。
原来自己一直都想要像个普通孩子一样，有个可以让自己撒娇的对象。
而那样的自己，只有一个唯一能够撒娇的对象。那是自己知道可以诉苦、可以容许她撒娇的人。
正因为斯马拉古蒂是那样的人，莫芙才会跑到他身边。
想要溜出神殿深处，对于能够看透无数未来可能性的莫芙而言，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预言说我……会生下『王』。」
听到莫芙的话语，让斯马拉古蒂因惊讶而睁大那对绿色的双眸。
「我的孩子会成为『王』……那就是艾佩罗琪大人所下的预言。」
在这个国家，提到「王」，所指的就是身为国主的「一之魔王」。
那个自从先王遭到「二之魔王」杀害之后就一直处于虚位的存在，究竟有多少人期待能够再次出现，是无须多做解释的事。
因此那的确是「吉事」的预言。
换句话说，那等于是一则宣告会有新王诞生的预言。
「可是……」
莫芙再次低下头，满脸苦涩地挤出让人难以听清楚的微弱声音。
「在那之后……想成为新王『父亲』的候选者们……就连日出现在我面前。」
「原来如此……」
理解到发生的状况，让斯马拉古蒂的表情也罩上一层阴影。
在凡斯略生活的魔人族是以母系社会为基础，孩子是在母亲身边长大。话虽这么说，父亲也并非跟自己的孩子毫无关系。
在这里每个人身上戴的银制手环就是父亲送给自己孩子的礼物。那也是父亲知道自己有这个孩子的象征，对魔人族来说算是一种身分证明。在手环上会刻有孩子及父亲的名字，那也是代表父亲会让那个孩子终身得到其庇护的象征。
也就是说，这次预言也导致许多认为「王的父亲」非我莫属的野心之士竞相出现。例如想要在神殿中获得更强发言权的神官，或是想利用与孩子的关系参与国政，亲手主导国策的人。虽然野心的形式不只一种，不过从那些人敢主张自己有资格成为王者之父的表现来看，也可窥见那些人对自己充满自信。
不过那对莫芙而言，也是让她承受巨大负担，近乎恐惧的现象。
「如果我的责任就是要与某人结为连理，生下未来能成为王的孩子……那我也可以接受……」
「莫芙，这……」
在神殿深处过着平静生活，鲜与人往来的她，突然暴露在许多抱有满腹野心的男人面前，
这对年纪尚轻的莫芙来说是难以承受的恐怖经验。想到这里，让斯马拉古蒂的表情更显不悦。
「可是我……就算是那样，我……」
莫芙那对不停落泪的黄金色双眼望向斯马拉古蒂。
在她紫色秀发上的透明宝石带有与泪水十分相似的光辉。原本高阶神官作为角饰用的宝石皆为紫色，但由于莫芙本身带有比宝石更加美丽的色彩，因此不须要多余的颜色。
「要我跟那些甚至不打算唤我名字的人生子……我实在……实在……」
「没关系，莫芙，你会有这种想法是正常的。」
斯马拉古蒂的手掌温柔地轻抚那紫色的发丝。
从他口中说出的，正是莫芙想要听到的温柔话语。
斯马拉古蒂就是这样，能够毫不否定地接受自己原本不被允许的任性与抱怨。
欣喜与些微的罪恶感让莫芙发出就连儿时都不曾有过的哭泣声。
「今天……我可以待在这里吗……？」
「……真拿你没办法，毕竟这是你难得会有的任性要求嘛。」
斯马拉古蒂并没有特别制止，而是肯定莫芙尽情流露自己的感情。
就连之后她所说出的任性要求，斯马拉古蒂虽然露出困扰的苦笑，不过也没有拒绝。在了解事情来龙去脉的现在，斯马拉古蒂实在无法再对她多所强求。
让莫芙躺到床上休息之后，斯马拉古蒂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
似乎哭累而入睡的莫芙，对于在斯马拉古蒂面前入睡好像并不抱抗拒。从她那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无防备表现，让斯马拉古蒂重新认知到她是个只知道在神殿深处生活，不知世事的温室女孩。
(莫芙会忍不住逃到我这里，也实在怪不得她……)
斯马拉古蒂在内心做出如此独白的同时，也伸手轻抚她的头，看着那仿佛幼子般的天真睡脸。或许是反射动作，这时莫芙脸上隐约浮现出开心笑容。
(不过她所说的……在「神殿」那里也是理所当然的状况……)
斯马拉古蒂叹了口气，接着伸手调节灯火的亮度。他不希望莫芙的安眠还要被灯光妨碍。
(在「神殿」那里，不会有任何人直呼莫芙的名字。虽说或许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是……如果就连想与她生子的人都是那样……)
虽然莫芙身为拥有罕见加护的尊贵存在而受人敬重，不过在那个地方，她也只会被人当成「巫女公主」看待。
神殿的人轻忽她个人人格的状况，并非是怀抱恶意，反而正是因为抱持敬意才会毫无自觉。
莫芙得与那样的人结合，并生下对方的孩子。
(虽然如果说成是责任，也就是如此而已，可是……这种事在感情上无法接受，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因为政策上的需要，这样生下孩子的状况并不算罕见。
不过对于这名从小就为了自身责任而多有忍耐的女孩，斯马拉古蒂还是想尽可能地为她实现她这少数的任性心愿。
(身为大神官的后继者并且又是巫女公主，这些确实都是只有莫芙能够扛下的责任。尽管如此，那也不能构成否定莫芙自身心愿的理由。)
「我认为……你应该也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才对。」
斯马拉古蒂的话语当中，确实是带有几分善意。
不过那绝对不是基于如烈火般的恋爱感情所说出的话语。
尽管如此，正因为抱有如此想法，当莫芙隔天早上睡醒时，斯马拉古蒂对她问道：
「你会逃到我这里……是因为莫芙认为如果是我，就是可以生孩子的对象……我可以这么想吗？」
听到斯马拉古蒂这番话，让莫芙脸颊羞红，同时难掩脸上的欢喜。虽然莫芙的表情难以看出变化，不过在朝阳照耀之中，斯马拉古蒂清楚看见了那浮现在她脸上的感情。
然而莫芙却紧抓着自己的衣襬——缓缓摇头。
那表情与动作截然不同的反应，展现出她想要否定自己感情的抗拒。
注视着莫芙如此反应的斯马拉古蒂先是微微苦笑，接着伸手抚摸她的头。
「如果那么做，会让我走向不好的未来吗？」
听到斯马拉古蒂的话语，让莫芙一脸愕然地抬起头。
莫芙虽然没有给出任何肯定或否定的答复，但她的表情已经给了斯马拉古蒂十分清楚的答案。
「你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我和你扯上关系，我就会死……和你生下孩子，会将我拉向死亡的命运吗？」
「……唔！」
斯马拉古蒂就与他初次见到莫芙时，用温和微笑接受死亡宣告的时候一样，脸上不带任何绝望或悲观。
正因为这样，让莫芙决定坦率对他说出自己「看见的可能性」。
如果不说出来，斯马拉古蒂就会实现自己的心愿。如果不告知这个「未来」，自己的心愿就很可能实现。
这些都是自己早已知道的事。正因为早已知道，让莫芙更不愿做出仿佛在欺骗斯马拉古蒂的行为。
颤抖的声音反映出莫芙此刻的心境。
「斯马拉古蒂……如果跟我生下孩子……就会为了那个孩子丧命。你会为了保护那个孩子失去性命……可是，如果没有生下孩子……就能安稳结束一生……」
「那就是莫芙所『看见』的未来吗？」
在初次相遇的那天，莫芙自己也没法看见如此明确的可能性。
这次是在受到艾佩罗琪的神谕之后，莫芙细心确认了自己所做选择的可能性，才总算理解其中内容。
正是自己的心愿导致斯马拉古蒂死亡的未来。是自己导致这个善良的人会死于非命的可能性。
因此莫芙决定让对方在理解不实现她心愿的可能性之后，将决断的权力交给了他。
「……没关系，莫芙，那对我来说，并不是不幸的预言。」
伴随着斯马拉古蒂的笑容，莫芙赌上了他会给予自己期盼的答复的可能性。
「你让我知道我可以得到就算期盼也不一定可得的孩子。那是幸福的预言喔。」
因为对方给予的温柔话语，还有自己心愿得到对方接纳的喜悦——当莫芙为此落泪的时候，斯马拉古蒂也缓缓将她拥入怀中。
†
数年之后，原本就已属高龄的艾佩罗琪将神殿最高位的宝座让给身为后进的莫芙。
在那个时候，斯马拉古蒂也已经可以公然造访莫芙位在神殿深处的私室。
不像凡人族拥有婚姻形态的魔人族，当男女拥有生子的关系时，通常会形成类似访妻婚的形式。虽然也有女性造访男性家中的状况，不过由于魔人族是以母系社会为基础，因此普遍上还是由男性去拜访女性。
而在这个过程中，也让莫芙对斯马拉古蒂有了较为不同的认识。
用来通往神殿内部，能绕过让信徒使用区域的信道，通常都会有卫兵把守。此时的斯马拉古蒂已经不须一一获得许可，可以直接从卫兵面前走过。这是在莫芙交待下享有的礼遇，不过对斯马拉古蒂看不顺眼的人，也会在通往莫芙私室的路上用各种方式找他麻烦。
得知此事的莫芙相当气愤。那是出于因为自己导致斯马拉古蒂遭遇不悦经历的心虚，还有身为大神官的骄傲，不容自己的吩咐受人轻视的结果。不过斯马拉古蒂完全不须要烦劳莫芙动手。
这天出现在斯马拉古蒂面前的，是一名身材壮硕的男子。包含男子身边数名身穿神官服的跟班，所有人在角上都挂有精致的珠宝饰品。从饰品上紫色珠宝的数量，可看出对方都是位阶颇高的神官。
斯马拉古蒂在打量男子身分的同时，眼神也瞬间变得冰冷。对于只知道他平时双眼宛如春天温和新芽的莫芙来说，如果看见他此时的冰冷眼神肯定会大吃一惊。
「这里可不是没有神官身分的人可以随便进出的地方呢。」
男子那伴随嘲笑所发出的话语，当中带有再明显不过的挑衅。
他身旁的跟班也随即发出笑声。
用冰冷视线注视对方的斯马拉古蒂回以微笑。感受到在那笑容中带有的轻蔑，让那群认定斯马拉古蒂与他们相比只是下等存在的男人们，立刻显露出类似杀意的激动情绪。
看见他们刻意表露情绪的反应，让斯马拉古蒂对他们的评价又降了一阶。
如此头脑简单的人，是不可能对承担国政重任的莫芙有任何帮助的。如果是这种人斗胆自诩有资格成为莫芙的伴侣，那实在是不自量力。
「魔力只有鼻屎大的瘦弱男人，就算想生下能成为王者的孩子，恐怕也力不从心吧！」
不只如此，这些人遑论智慧，甚至没有丝毫品性。
斯马拉古蒂在内心完成评分，给出了不及格的分数。
尽管面对体格远较自己壮硕的对手，斯马拉古蒂仍没有丝毫惧色。
「喔，我还想说是谁呢，原来是耶拉诺丝之子兹利亚与尼希之子普赛非迪斯吗？你应该是费罗娜之子吧。要是知道你们徒具形式却一副不懂礼数的无礼模样，令堂肯定会为你们感到羞愧的。」
身为跟班之一的普赛非迪斯一听到这番话语，立刻就产生戒心。虽然这让斯马拉古蒂在心里稍稍为他加了分数，不过在评分早已结束的现在，怎样的表现都无济于事。
应该是初次与他们见面的斯马拉古蒂，虽然用清楚指出对方名字及背景的非凡表现间接提出警告，不过只有「不及格分数」的兹利亚，他的考虑不周实在无可救药。
「既然知道我的来头，你还敢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来头，因为你的魔法学教师法洛斯，还有武术教师赛凡斯莫斯，他们可都是我的学生呢。」
理解到对方轻松说出的话语究竟有什么含意，让兹利亚脸上这才失去血气。
「我的魔力量确实不多。不过因此小觑对手是非常危险的事，这点赛凡斯莫斯应该教过你们才对。看来那孩子可能需要我重新教育他一下。」
虽然脸上挂着笑容，但斯马拉古蒂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笑意。
身为斯马拉古蒂爱徒的法洛斯及赛凡斯莫斯，他们两人的「教育」绝对谈不上马虎。或许是回想起这个事实，只见兹利亚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其实你确实拥有远在魔人族平均水平之上的魔力量，赛凡斯莫斯也肯定你在力量方面有非比寻常的水平。」
听到这些话，兹利亚原本打算趁机强调自己的强处，但他并没能开口。因为在那之前，斯马拉古蒂就先用冰冷的语气继续说道：
「不过你同时也是在魔力控制方面比幼儿还要拙劣，只会倚仗蛮力的莽夫。像你这样的蠢材，他们两人想必也教得很灰心吧。没想到你在离开他们身边之后，不但没潜心钻研，甚至还自甘堕落……我真是同情那两个孩子。」
兹利亚苍白的脸色在这时瞬间转红。激愤与简单的头脑，让他放弃思考。
他挥起的拳头相较于斯马拉古蒂的细瘦身躯，拥有能够轻易击碎骨头，甚至可能取其性命的凶狠。然而斯马拉古蒂始终没有失去冷静。
「《魔力防壁》。」
那是仅有「现象名」，以行使魔术的咒文来说，完全不成规矩的话语。
原本那应该没法发动魔术的话语，斯马拉古蒂却靠着卓越的魔力控制技术，短暂让魔术显现。
只有短短的瞬间。不过那已经足以让对手的拳头偏离自己的身躯。斯马拉古蒂身子一侧，配合魔术闪过对手的第一击。同时，他也接着用行云流水般的速度施展正确的咒文。
「光啊，在吾之前成为盾！《魔力防壁》。」
那是以简易式构成的魔法。那理应是无法抵抗强大力量，只能充当缓冲的防壁。然而伴随着钝重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