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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黑之月宴 第五章 后继者)

    茶家宗主继任仪式当天——

    “我要去!”

    春姬以强劲的笔法,简短写下这句话。

    这位纤细柔弱的千金小姐强而有力的宣言,让静兰跟影月大吃一惊。

    原本以为她一定会顺从的留下来等候。严肃的侧脸,泰然自若的举止,总会予人“文静”这样的印象。

    然而仔细一想,她可是为了帮助思慕的人,让头目背着从险峻陡峭的峰卢山直奔而下的少女。自然拥有足够的胆识与行动力。话虽如此,却很明显一点经验也没有。即使志气高昂,但又能如何呢?静兰面露难色——不过……

    “好,我明白了,那我陪你一起去好了。”

    语气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去游山玩水似的。然而这次情况可不同于以往,看到静兰的表情,燕青连忙摆动双手。

    “别生气呀,不是我说的,是英姬奶奶的要求啦!”

    “缥英姬夫人?”

    “没错,奶奶说过,只要春姬主动表示想做的事就让她去做,绝对不是出于同情,明知莽撞还答应她。”

    “话虽如此……”

    “我明白,你会担心也是难免——我说,春姬。”

    燕青的目光直视坐在椅子上的春姬。

    “你有自信不会变成累赘吗?因为我们可能没办法随时保护你哦。”

    春姬表情认真的用力点头。

    经过一瞬,燕青便拍了拍她小巧的头。

    “我明白了,事关你的祖母跟克洵,把你排除在计划之外原本就是不合理的。好,跟我们来吧,影月和我一组,还有静兰寂寞的只身赴任组,你要参加哪边?”

    寂寞的只身赴任组这句话让静兰略显不悦,此时春姬轻拍他的手臂。

    明白她的意思后,静兰大感诧异。

    “跟我吗?呃,可是我——该…该不会是因为刚刚那个唯唯诺诺的应声虫说了什么寂寞的只身赴任之类的话吧。”

    春姬摇头否认,接着在纸上快速写下句子。

    “只到途中就好,我无意妨碍您的工作,接着我会单独前往营救克洵堂哥与祖母大人,以及我们茶家。”

    ***

    “今天还是那么可爱,我的公主,你刚刚上哪儿去了呢?”

    在这个日子,朔洵仍然一如往常带着慵懒的笑容,举杯饮酒。

    宗主推选以及继任仪式将在今夜的晚餐会举行,而现在已是夕阳西沉的时刻。

    秀丽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四处东奔西跑,内心七上八下的总是自己?

    “……喂,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今天晚上就是茶家新任宗主继任仪式了不是吗?”

    “啊啊,好像是这样没错。”

    “好…好像?……我看你根本没在做什么准备呀。”

    “哦?因为我不打算出席。”

    见朔洵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秀丽重重叹了一口气。

    “……看来你还真是个做什么都提不起劲的人……”

    已经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了。

    “对我而言,与你共度的最后一天才是最重要的。”

    朔洵的话很难分辨其中认真与玩笑的成分。

    虽然已经习惯当做耳边风,秀丽仍然叹了口气答道:“……是啊,说的也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当然。我会把‘蓓蕾’还给你的。对了——你好像很忙的样子,等你把事情全部解决以后,再来找我吧。”

    “太不干脆了,你现在应该可以马上还给我吧。不然就马上给我滚出去。”

    “真无情,一点都不浪漫。”

    朔洵似乎对自己说的话吃了一惊,微微瞠大眼眸。

    “怎么了?”

    “……没事。呵呵,没什么。那么,等你把事情处理完毕,再来找我拿吧。”

    “找你?你会在哪里?”

    “你认为我会在哪里就在哪里,也许在这里,也许在别的地方。”

    “啊?如果你是不想归还才故意刁难,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一听到比起打谜语还要来得更含糊不清的回答,秀丽不禁火冒三丈。

    “好凶,我会遵守约定的,如果你真的找不到我,我会主动前来归还的。”

    “哎呀,总算有点建设性了,那我干脆等你来找我就好了。”

    “你不来的话,搞不好我会不小心让东西掉进水池也说不定哦。”朔洵俊美的脸庞浮现魅惑的笑容。

    “——我去,我会去找你,这样总行了吧。真是爱玩游戏,我一定会去的,如果稍微迟到一下,你可不要把东西弄丢了……话说回来,我说你啊,怎么从刚刚就一直在喝酒?”

    “因为你一直不回来,又不帮我绑头发,所以我就一直喝到现在。”

    “这不成理由,况且我又不是你的侍女,这种事叫别人来做也可以吧。”

    “我不要你以外的人。”

    朔洵怜爱地执起秀丽的手,再次轻笑起来。

    “那,你会帮我绑头发,为我泡茶吗?”

    反正是最后一次,已经抱持半放弃心态的秀丽比平时来得更小心梳理,将柔软滑顺的卷发整整齐齐的系成一束。

    朔洵难得没有出言调戏,陶醉的伏下浓密的睫羽,安静的享受着头发被梳理的感触。秀丽觉得自己好像驯服了一只心高气傲的猫,同时也感到有些忧虑。

    “……你怎么…这么安静?是不是喝太多,感觉不舒服?”

    据秀丽所知,她从来不曾见过朔洵喝醉的模样。不只如此,就算喝太多,脸色也毫无变化。现在也是虽然外表看不出来异状,也许事实上已经喝醉了。

    正要伸手去摸他那光洁的额头,还来不及碰触便被攫住,一阵啄吻落在指尖。秀丽吃了一惊,但是对朔洵比平常来得奇怪(她觉得)的举止开始真正担心起来。因为喝醉的人经常会做出一些失常的行为。

    “既然不出席晚餐会,今天就不要到处闲晃,早点休息吧,你等一下,我帮你倒杯开水。”

    “我想喝甘露茶。”

    “不行。”

    “……为什么?”

    “那太甜了,要是喝下去更不舒服怎么办?……啊,我倒水给你喝。”

    她打开房内常备的小茶锅,热气腾腾、温度刚好。在用茶匙将热水汲到碗里时,忽地发现桌面比平常来得空旷许多,不禁欹斜着头。

    “……总觉得比平常的印象来的…奇怪,怎么茶叶只剩甘露茶而已?”

    “你都已经严词拒绝嫁给我,至少最后让我品尝一下这点甘美的回忆应该不为过吧。”

    秀丽觉得头晕目眩,重心不稳。这个人,真的这么想喝甘露茶吗?

    “呃…我说……总之你先喝下白开水再说。”

    “你担心我?”

    被那双细长的眼眸撒娇似的往上瞄,秀丽仿佛受到视线推挤,不自觉后退一步。

    换成平常根本不会老实回答,但温柔对待病人是秀丽的原则。于是她叹了一口气颔首。

    “是啊,因为你的表现比平常来得更诡异,所以觉得很奇怪,有点放心不下。”

    “……你真好,那,我就喝了。”

    他微微一笑,突然接过白开水,一饮而尽。“瞧,我喝完了……所以这次,希望你泡甘露茶给我喝。”

    “我说过我担心你的身体会更不舒服,所以不行。”

    “……我又没有生病,也没有喝酒。”

    秀丽蹩起眉心,以完全不相信的质疑眼神定睛俯视朔洵。顷刻,拨开他的头发,以额头贴住他的额头。

    这个举动好像出乎朔洵的意料之外,他惊讶的瞠大双眸。秀丽从以前到现在经常照顾体弱多病的小孩,这对她来说是再普通也不过的行为,完全不认为是亲密的表示。

    “……嗯,的确没有发烧。”

    秀丽迅速抽离额头,朔洵面露遗憾的表情。

    “其实,你酒喝太多,一般的茶或许没关系,但甘露茶喝进肚子会产生奇怪的变化,搞不好半夜会不舒服,所以今天只喝白开水,然后好好休息。”

    “没关系,因为今天是你最后一次泡茶给我喝了。”

    “……喂,我说你啊,你今天怎么特别无理取闹?”

    “不泡甘露茶给我喝,我会死掉。”

    没想到一个二十九岁的男人这么任性。

    “你干嘛学小孩子耍赖啊?……真是拿你没办法。”

    秀丽边叹气边缓缓伸手,朔洵则目不转睛的注视着。

    “今天的月亮是不是上升得有点慢——?”

    “影月你在说什么啊?今天可是新月,所以才会一片漆黑。”

    “……是这样吗?”

    影月从马车探出头抬望了那座大宅邸一眼,突然一股恶寒窜上背脊。

    “……唔哇!是感冒了吗——”

    “怎么了?影月,当医生的反而不注意健康?这可是大事一件,保持健康也是担任州牧的必要条件,看来只好赶紧让香铃小姐嫁进来了。”

    “胡…胡胡胡说什么啊——?”

    调侃影月一阵之后,燕青自己也侧着头。

    “……不过说实在的,连我也起鸡皮疙瘩了——”

    身穿虽为简装仍是正式官服的燕青不自在地拉开衣领。

    “燕青大哥,你穿上笔挺的衣服真的很搭配,而且非常帅气。唉……相较起来……在春天的时候就一直觉得,我穿衣服总是感觉‘被衣服穿’——”

    “喂,你仔细照过镜子吗?比春天那时合身多了,有自信一点,你会慢慢成为一个出色的男人,十年后比我还受姑娘家的青睐。”

    燕青抬望茶本邸,没有注意到此时影月脸上一闪而逝的阴霾。

    “接——下来,影月,做好心理准备了吗?就是为了引人注目,才会故意穿得这么花哨,不过目前只有我们两人潜入,四周都是敌人,俗话说就叫做有勇无谋。”

    影月噗嗤笑出声。

    “少骗人,你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了……对了燕青大哥,你不问我为什么在这时候不让阳月出现吗?”

    影月一喝酒就会整个人丕变。与其说酒品不好,不如说是完全变成另一个人。那时的影月名叫“阳月”,行动力比起仅仅是个孩子的影月来得更强。

    “为什么要问?州牧是你,又不是阳月。”

    听到这个不假思索的回答,影月泛起满面微笑。

    恢复精神的影月一边数着进入门内的马车总量,一边对燕青说道:

    “许多茶州一族的人陆续进入了——我们是不是也要采取行动了?”

    “嗯……啊啊~~居然租来这辆豪华到有点夸张的马车……我这辈子欠彰的钱还也还不清了……”

    担任马车夫的青年推了推眼镜,微微一笑。

    “我会让你赊帐一辈子的,敬请放心。”

    我们走吧!语毕,柴彰便策马前进。

    象征茶州司牧驾到的这辆豪华马车一停靠在门前,茶家私人佣兵便慌慌张张迎上前。四匹骏马也装饰得相当光彩夺目,仿佛稍稍一碰触就会连同装饰品掉下大颗宝石。既然数量这么多,偷走几个应该也不会被发现。名义上为私人佣兵,其实是地痞流氓的人会产生这种歹念并不稀奇。

    趁着佣兵们的注意力集中在马饰品之际,静兰抱着春姬,爬墙进入内部。

    敏捷地越过本邸围墙的瞬间,宛若遭受电击一般全身发麻。不,发麻的不是静兰本身。

    (是“干将”吗——?)

    腰际配剑乍见毫无变化,然而一靠近身体,可以确实感受到一股振动。仿佛具有生命一般,甚至听得见怦怦的心跳声。静兰拧起眉心,想起受先王赏赐之际,曾经听闻关于“干将”、“莫邪”的由来。当初,制造这对宝剑的目的究竟为何——

    “春姬小姐,这给您。”静兰与春姬接下来欲前往的目的地完全相反。因此静兰毫不犹豫地尽全力帮助她。

    纤柔的她单独行动,应该不会有人突然举剑攻击她才对。虽然是自己的家,但几乎无人见过从来不曾公开露面的春姬的长相。其实她经常四处溜达,甚至可以正确记下所有房间的配置,然而没有人会发现她就是茶春姬。如此一来可以佯装不知情,自由行动。

    只是现在“干将”产生如此激烈的反应——代表了另一层意义的危险性。

    静兰不假思索地递出“干将”。

    “这把剑对于女性应该很容易上手,一定可以保护您的。”

    省略详细说明,虽然句句属实,但也显得太过直截了当。

    只见春姬摇头,把剑推回给静兰。

    “春姬小姐,少了这把剑,我是没关系——”

    此时,一身明显看得出来是州武官打扮的静兰被一名佣兵发现了。夜色之中无法看清楚,但从火炬的数量可以明白人数不少。

    静兰略显迟疑。要打退那些人并非难事,只是目前时机未到。为了从正面直接潜入的两位州牧与州尹,这时候他理应不动声色才是……

    但还有春姬,现在必须好好保护她才行!正当静兰手握剑柄之际,春姬轻按他的手背,一副完全不要紧的态度。

    “春姬小姐——?对方不上一讲理的人……”

    冷不防,春姬伸直背脊,往静兰的双耳塞进某个物体。

    “棉…棉花?您…您这是做什么?”

    反射性的想掏出来,手却被啪地打了一下。静兰翻翻白眼,完全摸不着头绪。看着他的表情,春姬脸上掠过笑意,然后缓缓踏出一步,走到静兰前方。接下来——

    下一瞬间,静兰面对眼前的状况顿时哑口无言。春姬回头望向静兰微微一笑,然后轻提裙摆独自跑开,静兰并未追上去。

    “……真想不到……”

    静兰不自觉手抵着嘴角,视线落在手中的“干将”上。

    “都忘了你家族之中的女性所继承的血统……不过……”

    一边跨过突然倒地不起,开始用力打呼的大胡子士兵——外伤顶多只有跌倒时撞伤的肿包而已——静兰喟叹一声。

    “不要说是累赘,说不定还是最强的……”

    秀丽也好、春姬也罢、女性阵容的实力反而相当高强,令男性为之汗颜。

    静兰微微苦笑之后,也走入夜色,朝着目的地疾奔而去。

    锵乡——随着声响,“莫邪”摔在地上。

    刘辉讶异的伸出手,刀身发麻的感觉让他眉头深锁……震动停不下来。

    原本放置在宝物库,负责保管这对双剑的并非户部,而是仙洞省。这是很久以前,由拥有特异能力的缥家一族之中的一对夫妇所打造,被视为一项宝物。过去先王将这对双剑赐给王兄之际,据说仙洞省相当不满。这对宝剑各自掌理阴阳,“干将”为阳,“莫邪”为阴——这也是双剑合而为一的原因。

    “刘辉——你是男孩子,所以就算分开,‘莫邪’也会稍微镇定一点吧。”

    当时听不太懂王兄这番话,后来才明白,如果硬是将原本合而为一的双剑拆散,据说会造成反抗。然而如果主人是男性的话,象征女性的“莫邪”就会比较镇定。

    相反的,阳性的“干将”与身为男子的王兄之间,当“莫邪”交给刘辉之后,理应会严重“失控”才对……正因为王兄有办法压制,所以“干将”才会视他为主人吧。

    (……记得这对双剑的由来是——)

    ——除魔。

    不过,据说这对双剑几乎很少鸣叫。

    距离赴任期限仅剩数天,蓝龙莲迄今尚未捎信回来。

    “王兄……秀丽……”

    刘辉紧紧搂住“莫邪”。

    那个红尚书这次也是一直隔岸观火——他明白,这么做是对的。无论多想帮忙,多想伸出援手,身为一国之君必须谨守应有的分际。

    现在只有等待能够并肩而行的时候,等待她一步一步走上来的那一天。

    可是内心仍会动摇。分隔两地的等待是痛苦的。多么想现在立刻飞奔过去,因为爱她,所以希望守护着她——想见她一面,亲手抱紧她。

    刘辉以颤抖的唇瓣低哝着,能够说出口的只有一句话。

    “即使如此,仍然要继续等下去……希望……”

    他们两人一切无恙……平安归来。

    “秀丽……你还记得孤说过的话吗……?”

    ——绝对不要忘记,我永远爱你。

    喃喃细语飘入漆黑的夜色之中,消逝无踪。

    当初发现力量的,是祖母英姬。

    那时的春姬年纪还小,并不把力量视为力量。等同呼吸、吃饭一样,是极其自然的一件事。如同使用右手与左手一般,能够灵活运动具有力量的言语以及一般的言语。

    有一天,众人在旅游地点遭遇山贼,当时春姬一阵喃喃细语,迫使一群贼人变更方向,祖母发现这一点,立刻攫住她的手臂。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我从来没听过这回事……”

    等到两人独处之际,祖母正面凝望年仅两岁的春姬,无论是她能理解、或者无法理解的事情,将一切毫不保留的告诉她。

    “为什么我要你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理由,如果你以后还想知道,尽管再问一次,我会不断解释给你听,直到你明白为止。”

    一开始由于是最爱的祖母的要求,即使一知半解仍然颔首。只是随着年龄渐长,内心不断浮现疑问,于是不断提出问题,每次祖母都会耐心为她解释。等到她终于理解这一切之际,就接纳这个想法,并顺从自己的意志做下决定。

    为了避免被茶家、缥家以及任何人所利用,春姬封住自己的声音。

    除了一个,与祖母约好的例外。

    ——听好,春姬,跟祖母约好,你的力量只能为一个人使用。

    ——只能为了一个将来可能出现,唯一与众不同的“其他人”。

    “一旦你封住了声音,人们会瞧不起你,轻易在你面前显露真面目,你只要在内心嗤之以鼻,反过来仔细看清楚对方。总有一天一定会遇见深爱着一无所有的你,一个最完美的男人。”

    徐徐摇着羽扇,祖母嫣然一笑。

    ——假如对方是个只知道担心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动不动让自己陷入困境的白痴滥好人,到时候你就凭借自己的力量前去救助他。

    ——如同过去,我也是赶到你祖父的身边帮助他一样。

    竭尽全力,去救出你心爱的傻子吧——

    ***

    春姬努力奔跑。府邸的构造早已记得一清二楚。秀丽逐一送来的密室报告也全部背得滚瓜烂熟。

    根据秀丽的来信,膳食配送的流程并没有异状。

    如此一来,剩下的可能性只有一个,由于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持续到现在,以致于额外配送膳食到某些地方也不会有人产生任何疑问。那是几乎无人靠近的场所,连春姬也根本不想前往探索,不久便消失在记忆深处的地方。

    如果那个人来到这里,一定在那个地方——

    庭院的尽头——一潜入茂盛的草丛,随即听见震耳的怒吼声。

    “~~我可以证明哦!时间快来不及了啦!什么?不在这里?哦,是吗?那你们让开,我自己去找。既然没人,让我进去看一下有什么关系?什么?会遭天谴?少胡说了,仙人跟天谴有什么关系?你们把人关在这种地方才应该遭受‘仙谴’才对——不跟你们瞎扯了,赶快给我让开——!”

    一名少女气得双肩抖动,气势汹汹的对着护卫一股脑儿大吼。

    在她面前有一座每天早晚都摆着祭神供品的小庙。

    过去在称为人间黎明的建国之初,苍玄身边的彩八仙陆续收服横行跋扈的魑魅魍魉以及邪恶的大妖。每个村落必定设有一座小庙。茶本家也不例外,早在当时的国王命令地方豪族改姓为其所统治的州名之前,就为了表示由衷的感谢与敬畏之意,同时也为了炫耀自己的声势,而设立了一座祭祀彩八仙的华丽庙宇。

    小庙的门微启,前方聚集了大批武装护卫,阻挡去路。春姬发现这全人并非仓促成军的无赖,而是受雇保护主子的家仆。

    春姬边跑边对秀丽大喊:“红秀丽小姐——在我说好之前,请以双手捂住耳朵!”

    还来不及询问原因之前,一股超乎自己意志的力量迫使秀丽的手紧紧捂住耳朵。

    春姬确认过后,这次目光转向位于小庙前方摆出阵仗的护卫们。

    充满力量的“声音”控制了整个状况。

    “那边的小卒全数退开,在我下令之前不准醒来——!”

    顿时,护卫们摇摇晃晃的离开庙前,接着陆续倒地。

    秀丽捣住耳朵,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的景象,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一名相貌清秀的少女口中念念有词后,秀丽随即放开双手,不再捂住耳朵。

    “初次会面,您是红秀丽小姐吧?”

    凛然中带着温柔、沉着的声音。

    秀丽立刻明白,有理由独自跑来这个地方,年龄跟自己相去不远的少女只有一人。不过,记得她应该不会说话……

    “我名唤茶春姬,您一直为我茶家付出许多心力,小女子在此代表茶家由衷表示感激之意。接下来,请交给我——”

    此时。

    从小庙传出奇怪的拖曳声响。

    两名少女不约而同转向开启的庙门。

    从缝隙可以窥见小庙内部,只有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其中传出拖曳某个物体,拼命往上爬的声响。

    (虽…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绝非善类。)

    秀丽立即抓住春姬的手,拖着她躲进隐蔽处。

    春姬顺从的藏好身子,接着欹斜着头:

    “……刚才那么多护卫,可是已经有人先行闯进去了,到底是谁呢?”

    “我也不清楚,乍看之下什么人也没有,不过翔琳说:‘这里有人在暗中监视。’所以我才确定是在这里,不过我打架打不过别人,翔琳虽然有办法跟熊搏斗,但面对人类似乎有点手足无措,所以一直在这附近转来转去。原本以为今天府邸的戒备会比较松懈,所以我从一大早就密切观察,结果完全没有减少的迹象。于是我先回别院,过一会儿再回来一看,人数竟然有增无减。因为时间快要来不及,只好从正面硬闯,抱着必死的决心,连珠炮一般的破口大骂……”

    这时不祥的声音不断沿着楼梯爬上来。接着见到一名老人踉踉跄跄地从门扉走出来,秀丽与春姬不禁倒抽一口气。

    “那个人是……”

    “仲障……大叔公大人。”

    他的脸色已经超乎铁青的程度,几乎接近惨白。连看也不看倒在四周的护卫一眼,可能是完全没有察觉吧。一边按住腹部溢出的鲜血,一边还不断发出喘鸣,宛若戴了铅制脚镣一般拖着身躯前进。

    从脸色可以看出已经回天乏术了,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人要丧命,秀丽都不可能眼睁睁坐视不管。

    ——况且还有许多话要对这个人说。

    正当秀丽忍不住踏出一步之际——仲障前方的树荫走出一个人影。

    “啊啊,原来您在这儿?”

    手持灯笼,戴着眼镜的青年举止沉稳地伸出另一只手。

    “仲障大人,我送来您需要的物品了。”

    “……怎么会……被那种人……”

    仲障拖着脚步行走,感觉现在全身发热,好似要把全部的生命之火燃烧殆尽一般。

    “我不会……死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眼看一切终于要落入他的手中。喉咙发出呼呼的粗喘声,听来相当刺耳。

    夜幕低垂,一察觉到脚步声,仲障才发现戴眼镜的青年迎面缓缓走来。想开口叫唤对方的名字,可恨的是完全发不出声音。

    “仲障大人,我送来您需要的物品了。”柴彰的目光稍稍瞥向仲障背后,接着不急不徐的献出一个小盒子。

    ——象征茶家宗主地位的新戒指。

    仲障挤出最后一丝力气,一把抓过小盒子。颤抖的手指染满鲜血,精致美丽的小盒子一眨眼已经沾上红色的指纹。好几次因鲜血而滑手,焦急的仲障花了一段时间终于拨开锁扣。

    仲障看不清楚映入自己眼帘的是什么东西。

    “————”

    里面,什么也没有。形同枯木般的手指摸索了一阵,仍然是什么也没有。

    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青年摘下眼镜,微微一笑。

    “满足顾客的任何需求是作为商人的基本原则,不过……”清澈明亮的眼哞睥睨着仲障。

    “东西不能交给你。身为历代勇于对抗茶家的蛮横,无论遭受多少迫害也绝对不会屈服、高风亮节的官宦世家,柴家一份子的我,只能如此答复你。”

    “你……可恶——”

    仲障把小盒子往地上重重一摔。

    “混帐东西……老夫不会一个人走的……老夫要把一切,全部结束——”

    “这是不可能的。”

    柴彰平静答道:“浪燕青大人和郑悠舜大人在上任之后,花费了十年岁月做好了万全的对策。凭你的能力想必根本无法与之抗衡。郑悠舜大人早已离开监狱塔,就任典礼已经筹备妥当。应邀出席的各地太守大人也全部顺利进入琥琏。各地的骚动只不过是他们刻意营造的障眼法罢了。”

    “什…么……”

    “在接获茶鸳洵大人的卟闻之际,你知道家父收到了一封信函吗?内容写着:‘接下来茶家将会开始兴风作浪,准备驱逐州府的优秀官员。无论发生任何状况,绝对不可惊慌也不能自乱阵脚,尽管放任他们嚣张到最后,再牢牢揪住他们的狐狸尾巴。到时候会一并清算总帐,大家放心好了。如有任何问题可以透过全商联送信过来,我们会立刻采取对策。’——同一时间,全体太守大人均收到相同内容的信函。”

    仲障气得嘴唇直打哆嗦,和着鲜血的唾液从嘴角流出。

    柴彰的视线再次瞥向仲障的身后。

    “全郡太守大人团结一致,完全按照信函的内容行事。他们信任治理茶州十年的两位司牧大人,因为他们两位为茶州尽心尽力,怎么可能不在他们即将卸任前回报他们的恩德?”

    只有金华的“杀刃贼”出乎意料之外,其它方面均仅止于最小限度的损害。

    所有太守把这一年来陆续搜集到的、所有弹劾茶家的证据全部收在包袱里背在背上,乔装成全商联认证的商队,以徒步的方式接踵进入琥琏。

    “无视于一郡太守私自搭乘豪华马车这般的优越行为,就连向来精明能干的商人也会觉得提心吊胆。时值盛大举办的新任州牧就任典礼以及茶家新任宗主继任仪式的期间,不可能全面停止货物流通,因此你下令封锁琥琏之后,只破例准许商人进出。”

    “……”

    “很遗憾,你在各地煽动的冲突事件已经全部获得镇压,琥琏所设置的火苗一个也烧不起来。多亏众太守的辛勤努力,证据全部收集到手,不久后,琥琏正规州官大人以及新任州牧大人诸位的请求书就会下达,决定前来协助的我全商联精锐部队马上就能把各位绳之以法。‘哎呀,真是太好了,茶家重要任务全部齐聚一堂,让我们省了不少事。’郑副官大人要我如此转告您。”

    “……可恶……混帐东西——!”

    不顾身上鲜血直流,仲障使劲大吼。

    “绳之以法?呼,哈、哈哈哈!你就拿绳子绑住尸体拖走好了!”

    “……你说什么?”

    “晚膳时间快到了,就连老夫也一样,认为那群血统不纯的旁系以及恼人的家伙相当碍眼。所以老夫要趁着宗主继任仪式的机会彻底肃清,如同老夫的大哥过去的做法一样!”

    柴彰的脸色开始产生变化。

    “……难道……”

    柴彰从仲障身旁跑过,对着站在身后仿佛受到惊吓一般杵在原地不动的秀丽与春姬喊道:

    “快走!必须赶紧通知杜州牧大人与浪州尹大人!”

    “等等!”

    秀丽追上继续拖着脚步往前走的仲障,挡在他的前方,毫不犹豫的撕下自己的衣袖,随手包扎贯穿腹部的伤口。

    “茶仲障,等到查明真相之后,将随即宣布你的罪状。假如你以身为茶本家的一份子为傲,就留在这里等着。完成最后的工作,乖乖束手就擒。”

    不知是听到哪句话而有所反应,仲障停下脚步。现在仍然炯炯发亮的眼眸第一次与秀丽四目交接。

    “不可以乱动——我等一下马上回来。”

    秀丽如此说完便旋过身,不再回头。

    他恐怕撑不到您回来。

    “——或许吧,不过……”

    “我明白,您已经克尽一位称职的州牧所应尽的责任。”

    ……秀丽没有自信。对于将死之人所说的那番话,真的没关系吗?

    她只是认为,直到最后,仍然应该以茶本家之人的地位,来对待那位重视血统与茶家名誉的老人。而对于他所犯下的罪行,身为州牧必须有所表示才行。

    “……我也要向您道谢。”

    春姬脚步摇摆的迎面走来,夜色中仍然看得出她一脸苍白。只见她向秀丽深深一鞠躬。

    “感谢红州牧大人大恩大德,最后对于大叔公大人依然表示关怀之情。”

    秀丽微微摇首,接着砖头仰望头一次听到春姬说话而瞠大双眼的柴彰。

    “……两人前往正房也毫无意义,能否请彰大哥代为出席宗主继任仪式?我要跟春姬一起走,之后一定会追上你们的!”

    “我明白了,那么这个就交给您了。”

    递到眼前的是,在前来茶本邸之前,影月交给他保管的州牧官印。

    “这是杜州牧大人交给我保管的,希望在找到您后转交给您。记得是‘以官印归还为准,立即恢复官位,并销毁文件。’对吧?”

    接过官印的瞬间,秀丽再次恢复名副其实的州牧身份。

    “……是的,非常感谢你专程送过来。”

    秀丽不假思索的接过官印。接着抬望柴彰,他的表情已经恢复平日的悠然自得。

    “……其实,有一瞬间我曾经怀疑过你,对不起。”

    “表现非常好,如果太轻易相信别人反而比较伤脑筋。尤其要特别小心像我这样的男人。——那么,祝您好运。”

    讲求时间效率的柴彰跑步离去之后,秀丽转向春姬。

    “那么,我们也走吧,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春姬用力颔首。既然仲障受了那么重的伤——如果克洵就在里面的话,总之无论如何,春姬都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准备面对他的死讯,亦或者如果还活着,就准备扶持他。

    “一开始,就是抱着这个打算来的。”

    “我明白了,那么,首先——偷偷拿走倒地护卫的火炬。”

    秀丽捡起滚落地上的火炬,正当从燃烧的供神灯取火之际——视线一隅,忽地发出微弱的光亮。

    “……?”

    抱着纳闷的心态走上前,捡起东西一看——反而是春姬倒抽了一口气。

    既然要保有茶家的尊严,就绝对不能耐退缩。

    仲障当场瘫软的倒下,黑暗缓缓靠近。

    脑海中浮现的,是唯一的兄长。

    “鸳洵……大哥——……”

    总是在自己之上,掌控着一切。碍眼到让人头晕目眩。为什么永远是,永远是……永远是大哥。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会功亏一篑?大哥总是在最后的最后获得胜利,为什么我总是抽到下下签——?

    没有娶到像缥英姬一样的妻子,没有生下如同那对优秀的侄儿夫妇一般的孩子,孙儿也全是一群窝囊废。

    “如果我再多一些运气跟才华的话……”

    蓦地,倒地的仲障视线前方,出现某个人的指尖。

    “……蠢材。”

    年轻却显得十分老成的声音。不曾听过的声音。不——感觉深埋在脑海的记忆之中,有着隐约的印象。

    “你以为鸳洵单凭运气跟才华就能拥有那般的成就吗?”

    这番毫不留情的讥讽让原本应该精疲力尽的仲障血气往上冲。

    “那当然,除此以外老夫跟大哥有什么不同!同一个娘胎所生、同样的家世环境、吃同样的食物,但为什么命运却是如此的不同!”

    “原因在于,你所谓的运气跟才华吗?这两样东西,你比鸳洵拥有更多才对吧?”

    仲障张开模糊的双眼,但看不见对方的长相。这名声音听来年轻的男子究竟了解大哥多少——正欲大喊,口中却吐出血块。

    眼见仲障咳出红黑色的鲜血,男子并未伸出援手。

    “如果拥有像你一般的运气跟才华,鸳洵也不会着呢辛苦了。明知困难重重,仍然自愿赤脚穿过荆棘,走过灼热的铁块,行经冰冻的雪地……我从来没看过笨到那中程度的人。”

    仲障颤抖着,他从来不知道这样的大哥。大哥应该永远不费吹灰之力,走在最平顺的道路上才对,直奔充满荣耀的最顶端。

    声音宛若冰雪一般冷冷落下。

    “那小子真有多出什么东西的话,就是善良的心,跟毫不懈怠的努力。”

    大哥总是秉着烛光勤勉苦读,仲障从来不知道那缕烛光在何时熄灭。

    也记得大哥一听到有珍贵的书籍总会立刻飞奔前往,在当时的局势之下,为了保护自己而以生疏的动作练习剑术。决定随侍先王陛下,毫不犹豫的投入战火之中。

    正当大哥勇往直前的时候,自己在做些什么?

    除了嘲笑以外,又做了什么?

    “即使已经遍体鳞伤,也没听见鸳洵半句抱怨,所以我跟宋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回来。”

    “……大…哥……他……”

    “很遗憾,鸳洵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你,所以我代替他来,目送你走完最后一程。连死后也要给鸳洵添麻烦,真是个不成材的弟弟啊,你有一个那么关心你的大哥,结果你什么也没做,只是一天到晚嫉妒他。每次听到这件事,我不知道多少次气得想宰了你。到头来,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扭曲的妄想与误解当中——当时,除了英姬之外,你是另一个看见整个过程的人对吧,你真的想不起来英姬说了什么吗?”

    一走进房内,扑鼻的血腥味,遍地死尸,独自伫立的大哥,染着鲜血的剑。

    与自己擦身而过,奔向大哥的——一眼便夺走他的心魂,美丽的大嫂。

    ‘XXXXX!XXXXXXXX!’

    ……对了,记得她揪住大哥,不知说了什么?什么——说了什么?

    犹如上天的启示一般,脑海掠过一个声音:

    ‘不是你的错!这完全不是你的错!’

    大哥不发一语,只是静静低着头,她哭着紧紧揪住他。

    ‘你没有必要独自背负这一切,鸳洵——!’

    全身一震。想起……来了。没错——其实,事实上——大哥所做的事情——

    觉得有些可笑的叹了一口气。

    “鸳洵什么都不说。然而,你跟春姬看到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也明白其中的真相。英姬相当清楚,但你呢?你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然后,现在竟然又重蹈覆辙。”

    “……啊……”

    “茶春姬如同当时的英姬一样飞奔过去了,你现在应该明白,真正能够继承鸳洵的人,究竟是谁了吧?”

    “……不…不可能……”

    “我骗你做什么?你一开始就错了。从来不愿面对现实的你是不可能超越鸳洵的,那个笨蛋还想保护这一切。”

    不留情面的口气让仲障听了很想笑。

    也很想哭。

    ……真的错了。错得彻底。

    向来只看见大哥的背影,因此完全不知道也不曾想过,望着前方的大哥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只认为大哥独自一人也能生存得很好。

    这一点令他感到嫉妒,憎恨。憎恨、憎恨、憎恨。

    或许大哥正在哭泣也说不定。如果饶到独自前行的大哥面前,表示希望可以跟他并肩同行的话,或许他会笑着点头也说不定。

    是他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放开了紧握的手。

    “……鸳洵……大哥……我,我…………”

    因为今晚是新月,所以黑夜显得特别深沉吗?为什么,视野这么昏暗?仲障第一次流下懊悔的泪水。在最后一滴泪滑落脸颊之前,他静静的咽下最后一口气。

    “……太迟了,笨弟弟,谁叫你在最后多此一举,鸳洵他——”

    男子不屑的啐道,同时凝视刚才春姬与秀丽所进入的小庙。

    ***

    小庙内部,除了似乎是先前仲障进入之际所点燃的零星烛火之外,整个淹没在深邃的黑暗之中。秀丽在一隅发现往下延伸的敞开楼梯,春姬随即抢先直奔而下。

    此时,一阵惊天动地的刺耳惨叫从下方直冲上来。

    秀丽不自觉停下脚步,相对的春姬踉踉跄跄地奔下楼梯。秀丽一边慌张的尾随在后,一边屏息猜测着刚才的惨叫会不会是克洵?

    太好了,人还活着。只是,这个…声音是——

    看得见烛光,旺盛的火苗正燃烧着;四个角落的火炬照亮整片黑暗。

    甘甜的香气扑鼻而来,令人几乎喘不过气,然而一想到混杂其中、刺鼻又恶心的臭味,秀丽打起寒颤。

    (这——该不会是……)

    由仲障的情况判断,已经做好相当程度的心理准备。只是这个气味未免太浓了——

    见到在明亮火光照耀下的地牢情景,秀丽极力克制不尖叫出声,拼命压抑涌上喉头的作呕感。

    一具形同枯木般的尸体,以及只能以血海形容的地面。

    ——跪在血泊之中,脸上不满绝望表情的那个人是……

    “克洵堂哥——!”

    春姬奔向铁笼另一端,来到全身被血渍染得通红的心爱的人身边。

    秀丽走下最后一阶便停下脚步。老实说,一方面是因为眼前的景象吓得她四肢发软,另一方面是她认为自己站在这里就好。

    关于茶家,秀丽不能说什么,也无法说什么。

    这一切将如何开始、如何结束,只能交给身为茶家一份子的那两人决定。她所能做的就是以州牧的身份目睹整个过程,并做下裁示。然后……

    (我要振作一点!假如那两人都站不稳脚步,那我就要负责扶持他们。)

    必须瞠大双眸,定睛注视才行。守护茶州人民也是自己的职责。

    秀丽紧紧握住掌心的州牧官印,一语不发地凝视眼前的景象。

    克洵缓缓地抬起脸。甚至没有发现春姬正发出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几乎已经被疯狂所蒙蔽的眼眸看见春姬迎面奔来,掴了他一耳光。这可是她第一次打人这么不手下留情,纤手痛得发麻,然而比起打人的手,心感觉更痛。

    “振作点!——难道你打算连我都遗忘吗?”

    “春…姬……”

    克洵的瞳孔溢出泪水,很快地,目光恢复理智。

    “我…我已经——”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杀害父亲,刺杀祖父……现在我一无所有了,连唯一的心也……”

    这时春姬才明白,倒在一旁形同枯木般的尸骸正是叔父。春姬投以哀悼的视线,接着再次正面凝视克洵。

    “仔细看清楚我的眼睛。”春姬以双手怜惜地捧起克洵沾满泪水、鼻水与鲜血的脸颊。

    “没有这回事,你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

    语气坚定,她并没有说谎。

    “你曾经说过把花瓣摘掉很可怜,所以要连根一同拔起。后来我们两人一起把花移植到庭院一角,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这样的你是不可能杀害任何人的。”

    克洵呜咽着摇头。

    “……我……已经不正常了。脑子里只想着……杀人。想学鸳洵大伯公那样破坏一切,重……重新开始,我现在只有……这个念头……”

    “……学祖父大人一样?”

    “茶……茶家已经病入膏肓了,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对祖父大人完全不了解,但是如同祖母大人相信祖父大人一般,春姬也相信克洵堂哥,你没有杀害任何人。有一个方法可以重新来过。”

    春姬紧紧捂住克洵的一双手臂。

    “如果你想重新来过,就继任茶家宗主吧。”

    克洵一时听不懂春姬的话。

    “……说什么蠢话……”

    “什么蠢话?你不是一直为了茶家四处奔走吗?”

    “可是到头来什么都做不好!我已经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事到如今——”

    “别闹了!”

    严厉的口吻令克洵脸色一怔。

    “你打算以一句什么都做不好敷衍了事,自行躲进安逸的避风港吗?所谓无可挽回的大错指的是什么?是叔父大人与大叔公大人的事情吗?反正无论我好说歹说,你都会把一切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对不对?即使藉由仙人的宝物得知真相,即使明白他们并不是你所杀,你还是会自责说:‘到头来等于自己亲手杀了人一样。’对不对?对你而言,重点不在谁杀了人,而是懊悔无法在事情发生之前即使阻止对不对?既然如此,即使真相就在眼前,你也会一辈子不断自责下去。认为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春……”

    “如果你打算持续后悔一辈子,倒不如选择成就些什么吧。即使背负着罪名与懊悔,只要在有生之年尽力而为,一定会有所改变,也一定可以重新来过,不是吗?”

    “春姬……”

    “不过,如果你认为这个责任太过沉重,已经连一步也走不动的话,那我不勉强你,就请你继续留在这里。但我要离开,由我担任茶家宗主,克尽身为茶家一份子的责任以补偿罪过——这是在发现这个戒指之际,我所做下的决定。”

    春姬手心的物品令克洵瞠大双眸。那是——

    “鸳洵大伯公大人所佩戴的茶家宗主戒指……?”

    “是真品。”

    “不是已经……遗失了——”

    “……是祖父大人手上所佩戴的戒指没错。”

    这是秀丽小姐在进入庙宇之前所发现的微弱光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个时候,真正的宗主戒指出现在这里所代表的意义。

    已经准备好背负一切。假如无法彼此分担,一个人扛下来也不要紧。

    “这枚戒指,从现在开始,由茶春姬继承。”

    简短说完,便将纤纤玉指套入粗糙的偌大戒指中。

    还不等完全套入,另一只手挡住了她的手。

    “等等。”

    克洵从春姬的手指拔起正要套进的戒指。

    “……我不能让你背负我必须补偿的罪过与懊悔。”

    他说话时的眼神不再有迷惘之色。

    克洵毫不迟疑到将戒指套进左手中指,也是鸳洵平时习惯佩戴的位置。

    “你说的没错,我会一辈子为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赶到懊悔,直到今天这一天为止,我一路走来的道路如果是通往这个地方,那么无论真相如何,的确是我动手杀害了他们。如果能够早一点,选择另一条岔路的话——或许就不会出现这种结局。”

    克洵脸色铁青。戒指十分沉重,一切的一切都累积在这其中。

    背负的命运,竟如此沉重。

    “我会一直不断回想起来,恐怕直到死亡为止都会梦见,永远也不会忘记。可是你说过,单单如此根本不会有什么作为。”

    她的意思是,希望他往前迈出步履。忘不掉也无妨。希望他记住这一切,背负着这个痛苦和懊悔,不断往前走。

    一如过去鸳洵所走过的相同的道路。

    “……其实,我没有什么长处,做事也从来不曾成功过,可是……”

    套在手指上的戒指,忽地发出光芒。

    如同烟霭一般的身影让克洵和春姬——还有秀丽大吃一惊。

    是一名外貌看似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然而克洵与春姬只消一眼便认出对方。因为每天都可以,在府邸望见一模一样的肖像画。

    “鸳洵……大伯公……?”

    克洵怔怔地喃道,宛若水中倒影一般的青年微微一笑。

    ——……你果然来了,克洵。

    “大…大伯公大人……”

    抬手打断话语,时间不够了——青年低哝道。

    ——年轻、善良的你做了相当艰难的决定。一旦继任茶家宗主,未来将会经历更多的艰难。心地愈是善良就愈容易落泪……不过,没关系。绝对不能舍弃善良的天性,不能变成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每当心如刀割时就尽情大哭一场,然后继续往前走。绝对不能弄错需要守护的对象,尽管自己一身染血,也不能让你保护的人受到伤害。这将成为你的骄傲……

    克洵的眼眶不听使唤的涌出泪水。应该立定的目标,应该前进的道路。他希望走在与眼前的人相同的道路上。

    ——你要成为一个温柔又坚强的男人。如同我有英姬的陪伴一般,你有春姬的陪伴。你一定可以克服一切。克洵——我以“克服”的“克”来命名的人啊。

    伸出的手划过空无一物的空气。如同刚才出现之际一样,不着痕迹的消失无踪。以紧握的拳头拭去泪水,克洵继续说道:

    “……不过,一步一步慢慢走,要追上鸳洵大伯公大人的话……”

    一直不断的追随那人曾经走过的道路,他愿意为了总有一天能够眺望相同的天空而努力。

    “会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几乎接近永远,春姬。”

    “我明白。”

    “我是一个非常脆弱的人,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一定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或许会害怕得想要逃之夭夭,因此……”

    春姬跪了下来,缓缓垂下头。

    “春姬会永远陪伴在克洵堂哥的身边,支持克洵堂哥——”

    克洵正眼凝望倚在墙边注视着一切的秀丽。

    “……红州牧大人,我——”

    她明白他想说些什么,因为他称呼她“红州牧大人”。

    秀丽放松紧握州牧官印的力道,发出比自己想像来得更为平静的声音。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明白现在做下决定的意义吗?”

    “是的。”

    秀丽微笑后双手交叉,以州牧身份对着地位显赫之人行礼致意。

    “那么,我茶州州牧红秀丽,在此见证茶克洵大人继任茶家宗主,由衷表示祝贺之意。关于这次事件在一切调查清楚、详细确认之后,将追究宗主责任,稍后将另行通知。”

    “一切遵照大人的指示。”

    接着克洵抱起父亲如同枯木般的尸体,泪水不听使唤地不停滑落。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我即将成为茶家宗主,用一辈子的时间赎罪,绝对不要再让自己后悔——来,跟我走吧,您就在太阳底下,好好安眠吧……”

    风在流动,空无一人的地底庙宇吹进一阵风,冷不防化成一名年轻人的形貌。

    “……鸳洵。”

    他叫唤着老友的名字。经过半晌,才听见回答。

    不见人影。仿佛一切消耗殆尽一般,只留下声音。

    ——…结束了……霄。幸好…来得及……

    “我带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件事。”

    飘荡在静谧的府邸四处,将一切蚕食鲸吞的黑暗已经消失。

    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至此。没想到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材居然会想到利用小庙——

    “我带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件事——”

    当初只是要他亲眼目睹他不惜牺牲生命所挽救的茶家的下场。为做事向来有始有终的老友唯一一件不得不半途而废的大事业做个了结。

    让他看见继承他遗志的人,全新时代的开启,让他安心的长眠。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并不是这片黑暗让茶家的人疯狂。它一直待在这里——全是当事人经不起诱惑的缘故。当初明明这么说过,你还——”

    ——最后的善后工作。既然要帮就帮到底,这样我才能放心地走……

    “你这个笨蛋,的确是死性不改。甚至来不及见英姬一面——”

    ——当初是哪个笨蛋不让死人好好安眠的。

    “我不希望你平白牺牲——!”

    当时他反对,但朋友一旦有所请求,他根本无法拒绝。

    这个顽固的家伙为了替愚蠢的胞弟收拾善后,贯彻自己的意志直到最后。

    “我希望……你安心的离开……可是你这家伙在最后的最后……”感觉到一丝微弱的,似是叹气的温柔笑声。

    ——我走了,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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