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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紫暗王座 下 第二章 两位太子)

    「没想到羽羽大人竟会在此时过世……」

    数日后——邵可来到依然被软禁于后宫的百合房里,绕着圈子踱步。

    绛攸和百合也在房里,脸上都挂着肃穆的表情。

    「邵可大人……听说针对杀害羽羽大人的那位仙洞官的公开审问,将于今天举行。」

    「是啊。你的行动还受到限制,我又已经辞官没有办法去看,只好委托苏芳君去了。只能在这枯等真是难受。但话说回来,为什么会举行公开审问呢……」

    看见绛攸的神色,邵可停下了脚步。打从静兰失踪,绛攸就一直是这副难看的表情。

    「绛攸大人,静兰的事请别在意了。毕竟,或许连我都阻止不了他。」

    听见静兰失踪时,就连邵可都不免咂嘴暗忖不妙。都怪自己把心思全放在刘辉身上。原本静兰就是个容易钻牛角尖,而且又沉不住气的孩子。

    (一定是对朝廷现在的状况难以忍受,才让他理智断线了吧……)

    做弟弟的刘辉还在忍耐,做兄长的静兰倒是先失去理智了啊——

    展开紧急调查之后,得知他正式加入了前往红州镇压蝗灾的军旅,总算才暂时放下心来。虽然很不想这么说,不过以静兰的坏脾气,这一趟铁定是落得被旺季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下场。刚好让他趁此机会冷静一下脑袋也好。也不知道为什么,旺季似乎特别容易被像静兰这种性情别扭的年轻人缠上。

    「不是的。现在我……我必须保护邵可大人和百合妈妈以及陛下才行。」

    「……你说什么?」

    「楸瑛又不在,静兰也失踪了,剩下的男人就只有我了,不是吗!那两个没用的家伙到底在搞什么!请、请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挺身保护您们的!」

    ……邵可瞄了身旁的百合一眼,正好对上因尴尬而游移的百合眼神。

    曾是黎深贴身护卫「让叶」的她,过去的工作之一,正是保护黎深。大姑婆玉环早就让她习得高超的护身术。包括黎深在内,过肩摔一两个大男人,这对百合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绛攸似乎打从相遇之初,就认定了百合是一位「体弱多病的女子」,直到现在都不曾怀疑。老实说,所有人(包括女人)之中,最文弱无力的恐怕是绛攸自己。事实上,邵可现在之所以会来到后宫,就是为了怕有什么万一时,自己能够保护包括绛攸在内的众人。不过这种话可不能告诉绛攸。

    此时,只见邵可和百合忽然抬起头,几乎同时传来一阵脚步声,来的是首席女官十三姬。

    「——邵可大人。这是红家送来的飞鹰传书。」

    「送到了啊。谢谢你。」

    邵可马上打开那封书简。红家的情报传递依赖分布于全国各地的优秀鹰匠,所以传信手法堪称全国最迅速。红州府的驿使传递讯息的速度,当然也比旺季回贵阳的速度快多了。一旁的百合露出紧张的表情低声询问:

    「红风和蝗害的情形如何?」

    「……红风比往年早了三天吹起,然而蝗灾也已正式宣布几乎完全镇压了。」

    「发布镇压宣言了吗?怎么办到的?不可能有镇压方法啊——」

    「……缥家采取了行动。而且不是一间、两间庙社而已,是全国社寺总动员,全面协助朝廷,投入镇压蝗灾与救济灾民的行动。」

    闻言,绛攸眼神倏然一暗。他被「全面协助朝廷」这句话吸引了注意。

    「这意思是……朝廷之中,有谁劝说了缥家采取行动吗?」

    「应该是吧。我想不是悠舜大人,就是旺季大人,暗中派出使者和缥瑠花交涉的结果。因为只有一半机率说得动缥家,所以才在一开始先隐瞒不表吧……」

    「……那么,这一切不就都……成了旺季大人的功劳吗?」

    一切的一切。当然救灾是人命关天的事,绝对不该扯入政治斗争。可是——

    如此一来,整件事就间接证明刘辉已没有继续当一个国王的必要了。

    「……不过还是有一个好消息。我想,使瑠花采取行动的人之中,应该可以算上我家丫头一份。这里提到她从缥家回到红州,和旺季大人及缥家的人一起四处奔走。也是啦,怎么想,她都不可能不插手这件事。所以,若论功劳,双方勉强可说各占一半吧。」

    十三姬激动地抢过书简,百合和绛攸也飞快的靠过来。

    「秀丽回来了吗?太好了,这么说来,哥哥的表现也不错罗!一定大大活跃了一番,真有面子!不但夺回秀丽,在珠翠小姐面前大展身手,还一起回来了!我家那笨蛋哥哥,是不是在红州立下超级大功了呢……咦?奇怪……」

    绛攸和十三姬都沉默了。邵可眼神尴尬的飘走,伸手抚摸着后颈。

    「……有关楸瑛的事……信里完全没提到。连一个字都没有。只有写到秀丽和燕青在一起而已。」

    「怎么会这样啊,哥哥到底在搞什么鬼!这种时候不大显身手一番更待何时!」

    「就是说嘛!那家伙从出去到现在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就在十三姬与绛攸忿忿不平、对楸瑛破口大骂时,百合将书信从头到尾看完了。

    「……嗯哼……也没提到笨蛋黎深的事呢,大哥。」

    虽然黎深正在垫居,但连一行都没提及他,反而令百合与邵可感觉必有内情。暂时掌管家务的三弟媳冰雪聪明,总是能适时弥补老实的玖琅在行事上的缺漏。既然信里没提到黎深,就表示或许发生了些什么。

    「蝗灾的镇压……照这样看来,旺季将军很快就会回到王都了吧……大哥。」

    「……没错。偏偏在这个时间点上,羽羽大人却遭人杀害。而且接下来还要举行公开审问。至少该阻止公开审问才对,为什么悠舜大人不阻止呢?」

    听见悠舜的名字,绛攸觉得心脏像被冰冷的手指揪住似的。心头冰冷的感觉,使得深藏在怀里,尚未打开的那个紫色小布包又更为沉重了。

    拜托了,千万不要再发生什么事。绛攸紧咬着唇,刻意忽视怀中布包的重量。

    ●  ●  ●

    重臣几乎都齐聚于政事堂了。国王和郑悠舜也在场,但负责主持的是刑部的来俊臣。御史台的葵皇毅冷冷望向那被五花大绑的仙洞官。

    「……证据和证词都非常充分,足以证明这个男人就是杀害羽羽大人的凶手——」

    国王左边是悠舜,右边则站着璃樱。第一个发现羽羽已撒手人寰的正是璃樱。明知羽羽已经没有呼吸了,璃樱却仍发狂似的对他展开急救。而拉开璃樱的人,就是刘辉。璃樱一脸苍白,从羽羽死去那天起就是这样,但他依然坚持参加御史台的每一次侦讯调查。不管谁劝阻他,璃樱都充耳不闻。

    刘辉面前,被捕的仙洞官双膝跪地。身后有两名武官持着长枪抵着他,摆在身前的双手也被扣上木枷。

    「只是关于动机,凶手直到今天依然坚持缄默。」

    在场所有重臣的视线都朝那仙洞官射去。羽羽在朝廷里是仅次于悠舜与旺季的大官,是先王戬华时代的老臣,在朝廷里劳苦功高。光凭这一点,杀害他的凶手就足以判定唯一死罪,甚至不须理由,现在马上就可当庭判以死刑。光是刑部尚书的来俊臣便已有此权限。

    然而不愿意这么做的人,却是璃樱与国王。璃樱暂且另当别论,来俊臣实在不明白,国王为何执意举行公开审判。仙洞官的杀人理由连傻瓜都知道,像这样公开了,反而有可能令事态恶化,国王竟不去防止那件事发生,使得来俊臣首次对他产生了奇妙的看法。

    「——快说!为何杀害羽羽。」

    璃樱从右侧阶梯往下走了几步。虽然在武官的阻挡下没能靠近凶手,但还是挣脱了拉住他的手臂。杀人的年轻仙洞官,璃樱并不陌生。璃樱与这一名仙洞官是从春天才开始共事,但记得没错的话,他已经跟在羽羽身边好几年了。

    「为何杀了他!你不是仙洞官吗?」

    总是面无表情的璃樱,在那近乎冰冷的冷静眼神中,正燃烧着熊熊怒火。虽说年纪不过是个孩子,但那足以裂帛的大吼之中,充满了足以撼动空气的愤怒。

    如人偶般动也不动的犯人,直到此时,才缓缓抬起头来。

    「……就因为我是仙洞官,所以才必须这么做。璃樱大人,我只是尽了自己的职责。」

    那如沼泽般不见底的眼光,由下往上窥视着璃樱。异样的眼神令人恐惧,若不是璃樱正在气头上,恐怕也会被吓得倒退几步。总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对了,是黑色的飞蝗。一如那令人厌恶、空泛不实,如漆黑洞穴般的虫眼。单凭自己的想法行动,如无底沼泽一般。

    「羽羽大人太不像话了。虽说他年纪大了,但打从一开始,他就没资格当仙洞令尹。他不应该继续活下去。天上出现了红色扫帚星,就代表了应该『除旧布新』。我很明白星象的意义,没错,那指的就是羽羽大人。所以我才下手。本以为他很快就会死了,没想到却一直苟活,这么一来,只好靠我除掉他。这就是我的职责,我没做错。」

    葵皇毅与来俊臣很快的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给彼此一个暗号。对于历经许多审判的两人而言,这种类型的犯人并不罕见。只是话虽如此,要是在对应上出了什么差错,倒也是不妙。

    来俊臣想代替璃樱审问犯人,却一直找不到插手的时机。仙洞官只对璃樱说的话有反应,璃樱也不可能就此退让。再加上璃樱毕竟贵为仙洞令君,在现场所有大官中,官位仅次于悠舜,这一点也相当棘手。

    差点被那双阴险虫眼吞没的璃樱,慢慢的又重燃了怒火。

    「你说……羽羽不像话?你说他该死?你再说一次!」

    「我有说错吗?他一直做出错误判断,不管我们如何进书,羽羽大人完全听不进去。只知道跟在那昏君身边,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延后处理,最后就成了现在这样子!看看这三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这国王先是躲在后宫,无视各省政事。接着是录用女人为官,随心所欲的决定人事升迁。还有,不打算留下子嗣也是一条罪过。另外,在红家拒绝上朝时的经济封锁,兵部侍郎离奇死亡事件,茶州的传染病,蓝州的水灾,碧州的地震,以及红州的蝗灾。这些事都让别人去替他擦屁股,完全是个无能昏君。他的过错,却要全国人民一起承担。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只要那昏君坐在那张龙椅一天,国家的一切都只会继续恶化。然而羽羽大人却到最后都包庇这样的国王,身为仙洞令尹的他也一样无能。」

    场面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仙洞官继续说着。

    「我们仙洞省对与王位相关的政事是有责任的。红色妖星是凶兆,代表王位的交替更迭。各州的天灾就是最好的预兆,而将预兆传达出去也是仙洞宫的职责。像羽羽大人那样掩盖事实,根本就是错的!那昏君只要一有麻烦事就马上默不作声,而尚书令就只会在一旁点头。一切都因为他坐在王位上,国家才会变成今天这样!」

    悠舜举起羽扇,正打算拍扇定刑,却被刘辉阻止。悠舜和其他注意到刘辉动作的大官都瞠目结舌。刘辉坐在王位上,静静地俯视众人。

    这三年来,没有人敢正面对刘辉说的话,现在直接传进他耳中了。

    「既然羽羽大人不愿谏言,那就由我来。即使为此必须杀掉羽羽大人也无所谓,因为那就是仙洞官的义务。不是吗?璃樱大人。在事态继续恶化下去之前,过错总需要有人来矫正。你说,我哪里做错了?还是你真的认为,紫刘辉比谁都适合坐在龙椅上吗?你可是旺季大人的唯一传人,苍家的璃樱太子呀。」

    ——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私语。璃樱猛吞一口气,睁大了眼睛。

    仙洞官眼神发着光,交替看着刘辉跟璃樱。

    「璃樱大人,您是继承了苍家与缥家,比谁都具有纯正浓厚血统的王室传人。和那妓女所生的国王比起来,您的出身更正统更高贵。旺季大人原本的姓氏为苍,重视血缘的仙洞宫,应该选择的是旺季大人和您才对!羽羽大人太老了,老得眼睛都花了。我们有义务导正王室血统,让更高贵的血缘与更正统的人来当国王,取代异端戬华的儿子!」

    那些对戬华王誓言忠诚的老臣听了,莫不起身咆哮。

    「先王是异端?不准你这下等人污蔑了戬华王的名字!」

    「葵皇毅,现在马上封住这家伙的嘴!快将他斩首!」

    杨修默默将眼镜推回原位。这些话早该从谁的口中说出,只不过刚好是在今天的这个场合而已。各自接受这番话,并决定该怎么做的时候到了。透过眼镜,看见景侍郎与悠舜仰头望天,工部管尚书则正在叹气。然而其他大官却都像戴上了黄尚书的面具似的面无表情。看来仙洞宫说的那些话,都是这些人心里所想的。

    国王还未下达处刑的命令。悠舜少见的犹豫了。是否该擅自拍下羽扇定案——正当他还在犹豫时,仙洞官突然拖着枷锁,挥开武官的长枪,朝璃樱逼近。

    「旺季大人是您的亲生外祖父啊。您一定会站在外祖父那边,而不是与这个国王为伍吧?现在正是时候,该将荣耀归还给您们的高贵姓氏了,和王位一起。」

    璃樱退了一步,脚底一个踉跄。他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说不出任何话。背后感觉得到国王的视线,全身都冒出冷汗,无法回头面对龙椅上的国王。

    发现仙洞官那异常激动的模样,或许并不只是出自对刘辉的反感,背后更交杂了许多错综复杂的因素。朝廷之中酝酿的洵涌暗潮与不安恐惧,全都借由眼前的仙洞官之口,成为一道浊流一股作气的宣泄出来。在这之中,甚至连那些不关刘辉的事,也都被归咎到他头上。不应该是这样的。然而他们已经认定只要没有国王,一切就会好转,并为此将所有东西都牵扯进去。他们真的相信只要这么做,眼前的不安就会消失。

    「您身上继承着缥家的血,不能小看仙洞省。古来有云,能镇压蝗害者,才是受八仙深厚庇佑的真正王者。想想成就了这次功绩的人是谁吧,不是紫刘辉,是旺季大人。这就说明了一切——仙洞省在此提出要求,请遵循红星之兆,即刻进行王位的更迭吧!」

    仙洞官本来就掌握着判别王座真伪,即位与否的权利。他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政事堂。

    悠舜猛然睁眼,就要拍下羽扇。

    然而,璃樱却比悠舜早了一步,伸手蒙住仙洞官的口,封住他高亢的声音。力道之猛,甚至让仙洞官的下颚骨发出难听的喀喀声。

    「——住口。仙洞省令君是我,不是你。」

    璃樱说这句话时的口吻沉静,但却足以令政事堂中的每个人都听见。

    近距离冷冷睥睨着年轻仙洞官那双昆虫般的黑洞双眼,璃樱刚才冒出的一身冷汗已完全退去。仙洞省这三个字,使他从愤怒中醒来。身为仙洞令君,至今他仍有许多无法决定的事,然而只有这一点他是肯定的。

    「举凡朝廷百官,连官位最低的厩官都有谏言权,即使是带罪之身也一样。这份权利不管是谁都无法剥夺,也绝对不能妨碍,无论谏言内容是什么。但是,你仍然没有任何杀害羽羽的理由。连一个都没有。」

    葵皇毅与凌晏树以及孙陵王,都因璃樱起身说这番话时,身上所散发宁静的霸气而感到惊讶。璃樱是旺飞燕的儿子,也就是旺季的外孙,这件事他们早已知情。然而至今从未觉得璃樱与旺季有任何相似之处。真要说的话,璃樱给人的印象还是「缥家的人」。

    然而如今,他的声音听起来令人产生旺季就站在那里的错觉。

    「你说了许多看似有道理的话。然而你为什么不在杀害羽羽之前,挺身而出,到陛下面前提出那些谏言?今天,陛下直到最后都没有阻止你发言,就算你是杀害羽羽的罪人也一样。即使你不杀害羽羽,陛下也一定会和现在一样坐在王位上,不逃不躲的听你说什么。而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仙洞官的眼中,开始蒙上一层阴暗的犹豫与畏惧的神色。

    「难道你认为因为有那些想说的话,就能构成杀人的理由?你想说的话,会比一条人命还重要?你连正面诉求的觉悟都没有,还是你以为只要杀了羽羽,人们就会因畏惧而听你的话了?你只不过是将自己看不顺眼的事统统归咎给陛下和羽羽罢了。你只不过是擅自认定只要排除了他们就能使一切顺利,然后就动手执行了。再说,你为什么不对身为仙洞令君的我下手,反而狙杀了我的副官羽羽?我当时明明也在场。」

    「那是因为,您是苍家的——」

    「所以你是以血缘来选择杀人的对象?嘴上冠冕堂皇说着缥家或是仙洞省,要知道所谓的谏言,不是那种经过算计,别有居心的话。那种东西不是谏言,而是谗言。」

    从仙洞官昆虫般的双眼露出扭曲的眼神,闪现着异样的光芒。

    「杀害了羽羽,却还企图合理化自己的行为,我绝对无法原谅这样的人。就像你有你的想法,羽羽也有羽羽的考量。仙洞省必须处于中立的立场,决对不可出言左右国王。你可以有自己的信念和意见,有什么不满也可以提出来,然而最后的判断还是必须交给陛下自己决定。必须为政事负起责任的,是陛下以及朝廷里每日为百姓努力的百官们,而不是仙洞省。即使是看见相同星象的两个人,最后也可能走上不同的道路,因为决定最后道路靠得是人的意志。不可自以为是,决定这个国家前途的,不是星象,也不是仙洞省——更不是你那肮脏的谗言!」

    刹那,传来木头裂开的细微声响。

    璃樱的手先是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拨开,接着腹部受到一阵猛烈冲击,痛得眼前一片雪白。整个人就这么不明就里的被震飞了出去。

    像颗球似的,璃樱在地上翻滚碰撞了好几下。刘辉慌忙奔下王座,抱住滚到王座前短梯下的璃樱身子。

    只见仙洞官手中的木枷已被他一分为二,押着他的两名武官也被踢飞到政事堂后方。而两名武官手中的长枪则被折断抛在地上。

    刘辉睁大了眼。虽然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气氛,但怎么看,那纤瘦体弱的仙洞官,都不该是个能徒手劈开木枷并折断长枪的人。

    怀中的璃樱痛得呕吐。一看到刘辉,表情都扭曲了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又是一阵干呕。刘辉小心的不去摇晃璃樱的身体,帮他将头和身体摆在比较舒服的位置。确认过呕吐物没有带血后,才暂且放下一颗心,幸好没有伤到内脏。刘辉注意到当时璃樱自己反射性的向后一跳,或许因此减缓了冲击的力道。

    「白大将军!孤没事,快去保护悠舜!别让他靠近!」

    白雷炎正朝刘辉飞奔,在刘辉御令之下,猛然停住脚步。

    「璃樱,听得见吗?」

    这几天除了水以外,几乎没吃什么食物的璃樱,呕出来的只有胃液。

    「……小心……那家伙……吃了药……和暗杀傀儡一样……能增强身体机能……拿好剑……」

    刘辉正想伸手取剑,不料却扑了个空。一顿之后,脸色发青。

    「……糟、糟了。『千将』和『莫邪』不在身边之后……孤就一直没配剑。」

    「…………什么?!」

    璃樱又是急得涨红了脸,又是惊得脸色发白。虽然无法发出声音,从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在心里已经把所有骂人的话都对着刘辉骂过一轮了。

    抢在飞身赶上的武官之前,仙洞官提早一步跳到刘辉与璃樱面前。令人难以置信的身体机能。半途中,仙洞官将折成两半的长枪从地上捡起,硬塞给刘辉。

    异样扭曲的表情,仙洞官发出狂乱的声音嗤笑着。

    「璃樱大人,您很聪明,说的话也正确,正确的令人想吐。聪明是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您刚才也不敢说我的话完全是错的。当我问你旺季大人和这个昏君谁适合当国王时,你无法回答。红色妖星的凶兆显示的是王位更迭,这并非谎言。而你也不能否认旺季大人的确比昏君拥有更浓厚纯正,更应该继承王位的苍家血统,而你则是继承旺季大人血脉的太子。你更没说旺季大人不该坐上王位——从来没说过。」

    在场所有人,都清楚听见他说的话。

    璃樱像被人重重敲击了脑袋似的猛烈颤抖。抱着他的刘辉双手不曾放松,璃樱有如恶寒的颤抖也都传递到他身上了。璃樱无法反驳任何一句话,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

    「若说由人的意志来决定,那么我的意志是否也该算在其中?我认为这个国王无德无能,也不受天星庇佑。所以我不承认他,要除掉他,这有什么错?这个王身上没有王星!我是正确的!」

    一股惊人的力量挥动着长枪,目标是刘辉。刘辉抱着璃樱,打横纵身一跳。

    然而长枪没能挥到底,举着长枪的手臂,就那么摔落在地。「咦?」仙洞官不解的歪着头。一秒后,看见自己滚落在地的手臂。

    接着,剑穿刺过他的心脏,出现在胸前的剑尖马上又被抽了回去。仙洞官虽然从背后被刺了一剑,但致命一击则落在他的颈动脉。毫不留情的,就像屠杀的是野兽而不是人。鲜血喷出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刘辉和璃樱茫然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为了击退杀手,刘辉也曾杀过人,但眼前的行为对他来说却是陌生的。毫不拖泥带水,云淡风轻的杀人方式。两人身上连一滴血都没沾到,简直就像杀人时,把血的喷溅程度都计算进去了。

    耳边传来剑收入鞘中的声音。熟练的脚步采过血洼,发出轻微的水滴声。

    刘辉抬头望向「那两人」。

    两人出手时悄然无声,就连刘辉都没发现。一晃眼,电光石火之间就结束了一切。

    「宋将军……孙陵王……?」

    「……御前拔刀,冒犯陛下了。请原谅。」

    孙陵王笑了笑,将剑放在地上。宋太傅从先王时代开始,不管到朝廷何处都被允许配剑,但六部尚书孙陵王是不能在政事堂上带剑的。仔细一看,那把剑毫无特殊之处,是公家配给一般武官的便宜货,看来是他临时从附近武官身上取得的。

    宋太传一挥动手上的剑,血滴便如雨落。他瞪视了孙陵王一眼,那个过去曾同时与自己及戬华王和司马龙三人对战的年轻人。

    「……你功力不减当年啊,孙陵王。保护了陛下,我向你致谢。」

    「没什么。」

    宋太傅又瞪了刘辉一眼。凶恶的表情令刘辉吞了一口气。然而宋太傅踏着大步走上前来,然后却是屈膝一跪。在刘辉面前深深低下头,打从心底说出这么一句话: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那声音里不带任何一丝怒气,使得刘辉心头一热。用点头代替了致歉。

    耳边听见悠舜摆脱白雷炎的声音,伴随着拐杖的声音靠近。

    一边抱着璃樱,刘辉抬头望着政事堂精美雕琢的天花板,深吸一口气。

    视野一角,仿佛望见霄太师冷冷的表情。脑中响起那个寒冷夜里他说的话。

    『你只是一颗方便的棋子罢了。』

    从赶上前来的文武官员之中,感受到凝视着刘辉与璃樱的目光——包括六部的首长副官、葵皇毅、凌晏树,还有其他高官——那是在场所有官员们的眼光。

    仙洞官尸体流出的血,渐渐变成红褐色的血洼扩散,渗入地里,不会消失了。和他口中呐喊的那些话语一样。刘辉觉得那声音仿佛还在政事堂里回荡、冲撞,但绝对不会消失。像一颗水珠破碎了,沾染在百官身上。

    「陛下。」

    悠舜的声音很冷静。听起来似乎有些生气。本来悠舜建议不该公开审问,刘辉却没有采纳。没有下令处刑的也是刘辉自己。

    这一切都是刘辉自作自受。

    「悠舜,孤有话跟你说。」

    刘辉直视悠舜的眼睛,发现从那双眼眸里依然读不出情感。每次望向那双眼,刘辉总是感到迷惘。深不可测的双眼,就像他那谜样的微笑,令刘辉感到不知所措。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刘辉微笑着,即使因为弄不清悠舜内心想法而悲伤,也不再迷惘了。这是因为就算读不出悠舜的心意,刘辉自己的心意已经确定了。

    「是很重要的话。很重要。」

    刘辉伸出手,握住悠舜的。他的指尖冷得像冰。

    「等把璃樱交给陶御医之后孤就过去,请你在尚书令室等。」

    悠舜颤动睫毛眨了眨眼。从相握的手中传来悠舜的体温,但他本人似乎不喜欢这样,很快的将手抽离,而刘辉也不去追。

    「……明白了,我的陛下。」

    刘辉的脸稍稍扭曲了一下。从悠舜沉静的声音和表情,果然还是完全无法读取他内心的想法。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早已预测到刘辉会这么说。很想说些什么,但无论说什么听来都像是借口,所以什么都说不出口。就像追不回他离去的指尖,刘辉还是没能掌握悠舜任何一个地方。

    「白大将军,为防万一,还劳烦您护卫悠舜,送他安全回到尚书令室。」

    刘辉抱起璃樱正想带他离开时,璃樱却伸出手表示抗拒。

    「……我,我……」

    璃樱脸色苍白,推向刘辉的手也软弱无力,脑袋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很清楚自己全身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受到攻击的缘故。

    『你无法回答,连一句话都没说。』

    仙洞官的话语在脑中反刍,始终没有消失。

    刘辉伸出右手,盖住璃樱那露出混乱、甚至是胆怯的双眼。

    「……什么都别在意。在孤带你到陶御医那边之前,就闭上眼睛别说话吧。现在不想看见的东西,不去看也没关系。不想听的不用听,不想思考的也不用思考。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孤准许你这么做。」

    璃樱发出呻吟,想说些什么,但却难以成声。不久,璃樱颤抖的双臂无力地垂落,刘辉手掌下的双眼也乖乖闭了起来。

    刘辉双手抱起璃樱,一走出去,文武百官便慌忙低头,让出一条路。刘辉看不见那些深深低垂着头,脸上的表情究竟是怎么样。明明他们就在那里,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死去仙洞官的呐喊,现在还在政事堂的墙壁间冲撞回荡,像是山谷回音留下残响。刘辉穿过这些回音,分明周围挤满了人,却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那是一个形单影只,既冷清又孤独的声音。

    只回过一次头,看见仙洞官的尸体即将被清理,之后他便从视野里消失了。

    ●  ●  ●

    刘辉并非将璃樱带往仙洞省,而是带他回到自己的后宫。抱着璃樱回去的路上,怀中的他像得了疟疾似的一直抖个不停。

    在十三姬事先暖过的房里,陶御医已经在等待了。结束诊疗后,陶御医和十三姬先离开,房里只剩下刘辉与璃樱两人。

    室内平静的让刚才那一幕变得好不真实。刘辉靠着寝床,低头望向璃樱。璃樱僵硬着一张脸,刘辉便像刚才那样再次抚上璃樱的眼皮。

    「孤让人都退下了。这里没有旁人,只有孤在旁边看着,你睡一下吧。」

    璃樱张着苍白的嘴唇想说话,听见刘辉这么一说便作罢了。

    「母后的尸体,也是孤第一个发现的,漂浮在池塘里,在水面上晃啊晃的。」

    璃樱听说过,第六妾妃死因应该是病死。官方说法。显然事实并非如此。反正,第六妾妃的死因对朝廷来说,不管是什么都无所谓。妓女出身的妾妃,就像刚才仙洞官的喊叫,对众人而书是无足轻重的。然而,对刘辉而言她依然是母亲。

    「好长一段时光,连孤都忘了那件事。也不曾有为母亲感到哀伤的记忆。然而只要一到夜里就会感到恐惧,只有兄长在身边才睡得着。」

    「…………」

    「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去想……羽羽死后,你都没有哭吧?」

    掌心下,璃樱的颤抖停住了。

    「只有现在,做什么都没关系。你可以把时间都留给羽羽,他一定不会生气的。」

    听见微弱的啜泣声,接着,掌心便感到璃樱流下的大颗泪珠。

    如下雨般的无数泪水,沿着璃樱苍白的脸颊滑下。璃樱举起衣袖擦了无数次,眼泪还是停不下来。忍不住的呜咽,使他哭得更凶,开始抽泣。过去的璃樱,从来没像这样哭泣过。

    刘辉默默将璃樱的头拉到自己胸前,就像过去静兰对自己做的一样。

    璃樱有些害臊地想停止呼吸,内心深处却抗拒似的大为震动。如决堤一般,心头有热流奔驰。双手紧抓着刘辉的衣服,将脸用力埋在里面。虽然无法控制自己不哭,但至少要忍住别发出哭声。

    『璃樱大人,你不是「无能」的。』

    今年春天才认识了羽羽,两人的相处甚至不满一年,实在太短了。

    只要被那双小小的,皱皱的手握住,就觉得整颗心都获得包容,涌现温暖的感觉,同时也会感伤的想哭。每次背起他,都觉得他又更小、更轻了。

    两人都未曾提起,但曾几何时璃樱也发现了,羽羽将璃樱唤来贵阳的真正理由。

    每次握手,羽羽都会交给璃樱一些东西。为了让璃樱留在羽羽不在的未来世界。

    一旦深思,都会因为太过恐惧而不去想。希望尽量延后那一刻的到来。想要珍惜再珍惜,两人共处的时光。

    『璃樱大人是我的骄傲。』

    那时的羽羽,像断了线的傀儡。低垂着头,背靠着墙,像睡着了似的。背上插着短刀,鲜血染红了上衣。终究没能保护他,早知道就不要去取什么温开水了。

    早知道就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羽羽…………」

    璃樱一边哭,一边持续发出自己也不明意义的呓语。前几天都是一人独处,自己就像是冻僵了一样,而现在一切开始融化流出。这的确是一段只属于璃樱与羽羽的时光,刘辉只是沉默的在一旁守护着他,甚至没有伸手抚摸璃樱的头。所以虽然是两个人却能够好好独处。那段时间和璃樱过去知道的冷漠孤独完全不一样,是温暖的足以融化冰冻眼泪的一段时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回过神来,璃樱才发现自己在床上睡着了。泪水使眼前如包覆着一层膜般朦胧,脑袋也变得模糊,想不起身旁的人是谁。虽然想着应该说点什么,但疲惫与强烈的睡魔让他无法思考。

    「……睡吧。只有现在能好好睡了。」

    璃樱恍惚的脑袋里,听见那温柔的声音。还来不及点头,眼睛就闭上了。最后的眼泪无声滑落,璃樱陷入泥沼般的深眠之中。是啊,只有现在了。睡到下次醒来的时候。

    无论是国王或璃樱,内心都隐约明白,这对他们而言是最后的时间。

    在日暮时分的昏暗光线下,哭累睡着的璃樱侧脸,看起来是那么憔悴。不过那表情之中,总算浮现些许与年龄相称的稚气。

    走出房间时,最后一次回头望向璃樱。斜阳照耀之下的刘辉脸上,带着怎样的表情,没有人知道。包括刘辉自己。

    「刘辉陛下,璃樱的情形怎么样?」

    一出回廊,邵可与十三姬已经在那里等待了。刘辉想试着笑一笑,但马上就发现自己的笑容有多么不自然。为了掩饰,只好低下头去。政事堂上发生的事,一定早就传进他们两人耳中。别说他们,恐怕连后宫里的老鼠都听说了。

    「……总算是睡着了。」

    晚风沙沙地吹过树梢。抬头望向微暗的天空,深呼吸一口气。该是时候了——

    「……孤得去找悠舜才行。已经约好了,孤却还是迟到。」

    悠舜的名字,令邵可和十三姬起了反应。

    「您要去找……郑尚书令?」

    「是,有话对他说,是很重要的事。」

    刘辉的声音和渐渐变暗的暮色一样深沉。不管是声音还是表情,都和过去不同,带着一股宁静的味道。那是只有经过不断思考,终于获得结论的人,才能拥有的表情与音色。

    若他只因政事堂上发生的事就做出这个结论的话,邵可一定会阻止。然而邵可隐约明白不只如此。十三姬的内心天生就比常人纤细聪明,而邵可则是与刘辉相识已久,因此两人都没有阻止他。十三姬只是低下头,毕竟她还猜不出刘辉做出的结论,只是感觉到刘辉已决定要舍弃什么了,而自己并没有阻止他的权利——无论是谁都没有,邵可也一样。

    「结束之后,孤也会告诉你们两位与绛攸。不过,一定要让悠舜第一个知道。」

    「嗯……不过,刚才确实听闻悠舜大人有来客。还是晚点再去吧?」

    十三姬与百合虽是身在后宫,对外朝的情报向来能够正确掌握。速度和精准度都很高,可信度也是数一数二。刘辉望向十三姬,讶异地皱起眉头。

    「……来客?」

    「是。与其说是来客,不如说是使者。听说是从红州来的。好像是……来做红州蝗灾的简报。大概是让脚程比旺季将军快的使者先来报告的吧。外朝也还……那个……慌慌乱乱的……所以对方想先向尚书令报告,现在正前往会面的样子。」

    刘辉与邵可脸色都微微变了。邵可更是小心翼翼的追问:

    「……十三姬……已经直接放使者通行,前往与尚书令悠舜大人见面了吗?」

    「当然,已经确认过使者身分,官位还不低呢。听说还带着太守印,是红州有名的太守。不过这也算是稀奇,郡太守直接以使者身分前来,或许是因为三大天灾的缘故吧。我想想……没记错的话,是州境关塞的太守……那名字听起来个性就很差……啊,对了对了,因为和静兰的名字很像。叫做——子兰。」

    忽然,从别处传来另一个脚步声。

    「……你刚才说什么?」

    十三姬听见声音回头一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  ●  ●

    悠舜很喜欢天将亮的时间。暗夜的深蓝色之中,慢慢渗入白色的天光,将世界染成美丽的浅蓝。带着白光的浅蓝世界。等到太阳光照射下来之后,轮到金黄色开始渗入世界,那时的天色总令悠舜感到眩目。相比之下,傍晚的夕暮在消失时,却总像非常匆忙地逃离,欠缺了一点风情。特别是秋天的黄昏。

    一边望着眼前日薄西山的世界,悠舜叹了一口气。手中握着羽扇,慢悠悠的走在寂寥的悲秋禁苑中,回头望向使者。

    「我是郑悠舜。劳您远道而来了,子兰大人。」

    由于子兰提出避人耳目的要求,悠舜便带着他来到池边,一方面是悠舜自己也不希望子兰和国王碰面。护卫的白大将军虽然不肯答应,但悠舜还是硬打发他走。话虽如此,白大将军也没有轻易放弃,还是先严密检查过使者子兰的全身,然后才离开。无论是官帽、官鞋,还是放零钱的小包,甚至把手伸进子兰口中彻底检查了一番,现在眼前的子兰是名符其实的被扒光状态。子兰好像想起方才的检查似的,厌恶的伸手抹抹嘴巴。

    「……未免太紧张了吧。朝廷里的气氛真诡异,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你就不必多问了。我才应该是接受报告的人吧,子兰大人。请你开始报告吧。」

    悠舜冷冷回应。子兰停下脚步,悠舜便跟着停下。他并未开口询问蝗灾的事,因为若不是蝗灾已经平息,现在成群的黑色飞蝗早已随着红州季风飘来贵阳了吧。如果事态变成那样,悠舜既无法在此悠闲散步,仙洞官也没有闲工夫去杀害羽羽了。事物总是如此,好坏经常都是一体两面的。

    「子兰大人,旺季大人大约何时返抵贵阳?」

    「我想就快到了。红州有些事绊住了他。」

    「喔?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啊。『东坡郡守子兰大人,遭人杀害』。」

    池塘里传来鲤鱼跳跃溅起的水声。远方看得见灯笼的火光闪烁。为了避人耳目之故,院落里,只有这池边一角特别昏暗。悠舜低语:

    「……嗯,我想也是。」

    「……你说什么?」

    「很遗憾,我见过真正的子兰大人。虽然你们的年纪体格都相近,但很明显的长相不同。顺便告诉你,其实我也见过你。」

    尽管巧妙掩盖了,那人脸颊到下巴一带的伤痕还是略可辨识。

    男人露出吃惊的目光,像是不敢相信悠舜的话。不过他小心翼翼的,没有多说什么。

    悠舜在很久之前见过这脸上带伤的男人一次。不过只要一次卜就足以令悠舜记住这张脸了。

    「很久以前,当我的故乡被歼灭时,你和旺季大人一起出现在那里。」

    男人无言,但并未显出慌乱的模样,反而像是心里有数,冷静了下来。

    「……没想到你竟然还记得。」

    悠舜抓起羽扇和拐杖。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黑暗中的他,露出一抹影子般的微笑。

    凌晏树和司马迅必须负责「表面」任务,因此无法时时刻刻统领「牢中的鬼魂」。必须有人代替他们执行此一任务。被选上的人,为了旺季而始终活得像个影子。

    「牢中的鬼魂」不只有死刑犯,还包括了许多失势的高阶武官。既是这样的出身,当然懂得朝廷礼数,足以假扮郡太守,同时又具有不管做了多么肮脏的工作都不以为意的作风与意志。不过,这些人有时候也会依自己的判断而擅自行动。

    「那颗太守印应该是真的。你应该是从某个取走子兰性命的人,可能是晏树,或是他的手下那里得到这颗印,并以惊人的速度抢在旺季大人之前赶到贵阳,然后,再事先让仙洞官服下那缥家的『药物』吧。虽然,我还不知道这些是出自你的主意或是晏树的主意。」

    缥家的「暗杀傀儡」身上都带有那种药物,在并肩战斗的那段期间,从他们身上取得并不难。

    「……不过,你回来为的不只这些事,所以才会像这样来见我。我再问你一次,你要报告的是什么?」

    夜色般的男人笑了。叉着双手,抬头望向夜空。天上有云,却不见月亮。

    「尚书令,旺季将军很快就要回来了。」

    「…………」

    「今夜是个好时机,今夜的月亮将不升起。多亏了那愚蠢的仙洞官,朝廷上下现在正议论纷纷。瞧这闷热的气息,很久以前也曾有过一样的气氛。争夺王位的前一夜出现的气氛。」

    「…………」

    「一位太子被暗杀,这件事成了导火线,各太子都开始率领私人军队闯进后宫。一个晚上后宫就堆满了好几百具尸体……今晚的气氛,和那个晚上很像啊。不过,死的只是羽羽还不够。那个愚蠢的仙洞官,既然要杀,就要杀个更有用的人才对啊。」

    风突然停了。连池子里的鲤鱼都好像全部消失似的,周遭忽然安静下来。

    「羽羽的作用太小了。一定要死一个让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国王已经面临末路的人才行。真白费我让他服下了最后的药,没用的家伙。眼前不就有另一个能更简单就解决的人吗。而且只要杀了这一个在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就等于断绝国王所有的救命绳啊……」

    嘴角牵动着脸上的伤痕,男人叹了一口气。有如低吟着童谣似的,夜色般的男人喃喃说着。

    「就像把手脚一一斩下,夺走当今陛下拥有的东西,只给他留下最后一样。只剩下那个人在他身边,而陛下也只有靠着那个人才勉强能够生存。就算只是活着而已。只要那个人一死,一切就都完了。那人是谁大家都知道,国王的心脏。」

    「…………」

    周遭已经完全暗下来,眼前是一片昏暗。然而夜色般的男人之所以无法判读悠舜的表情,并不只是因为天色的缘故。悠舜与男人正面相对,毫不隐藏。男人内心低喃,真是令人畏惧的宰相。深不可测,无论伸出手怎么摸索,他都站在碰触不到的深冷地方。说不定连他本人都看不清自己。事到如今,比起旺季救他的理由,男人更能理解晏树为何处心积虑想杀他。

    男人露出沉痛的表情。在这种时候,依然能够打从心底同情眼前的对象。同情他处于那又深又冷的地方,同情他的悲哀。虽然有必要的话,自己连十八岁的姑娘都能毫不犹豫的挥着斧头杀害,却也并不是真的冷血无情。然而郑悠舜杀人时,一定不带丝毫情感。再怎么深冷的地方,只要看得见底就还有救。可是悠舜所在的地方,连他本人都知道是个深不见底,毫无希望之处。

    「脚不好,身体又衰弱,脸上还带着死相,你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悠舜笑了。这话小璃樱也说过。不过这种事悠舜自己比谁都清楚。

    「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等到你死的那天。不能同情,也没得商量。只要放你多活一天,就会多一番作为。你太危险了。脑袋好的可怕,才半年就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与旺季大人拥有同等评价的大官。在蝗灾那件事所博得的名声也不逊于旺季大人。然而那些评价本该全部属于旺季大人。这一点你就和另一个人不同了。另一位拥有和你一样头脑的人。」

    悠舜手中的羽扇遮住了他的脸。因此,现在郑悠舜的脸上做何表情,夜色般的男人更加看不清楚了。不过那也无妨,又不是为了知道他在想什么而来的。

    「即使只让你多活一刻,那一刻不知道你又会完成一些什么。你就是这么一个人。才用了半年时间就让那个年轻国王的身心完全崩坏,让他除了你之外,什么都不剩。」

    「……这又如何?有什么问题吗?」

    悠舜在黑暗之中静静微笑。那笑容既妖艳,又充满了谜团,美得令人颤栗。然而男人不为所动,一步步逼近悠舜,直到距离近得伸手即可勒住他的颈项。

    「不知道问题在哪,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如果对象是凌晏树,很容易就知道他危险的地方是哪里。只要懂得应对方式,就能和危险的野兽和平共处。然而你不一样。不知道你到底哪里危险。想支配你又未免太过愚蠢傲慢了。」

    聪明。悠舜在心中低语。除了男人原本深思熟虑的个性外,对旺季的忠诚心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晏树还没打算对悠舜下手,这男人却不一样。就算悠舜还有利用价值,也敏锐的察觉到悠舜的危险就在于无法完全操纵利用。知道这一点的人并不多。这男人正是极少数之一。他一心一意只想为旺季摘除所有可能带来危险的芽苗。

    而悠舜……完全无法反驳。

    抱歉了。男人如此低喃之后伸过手,抽走了悠舜的拐杖。那小心仔细的手势,优雅的让人想起他曾服侍过的某位太子。没了拐杖,悠舜只能站在原地叹息。不是不能走,但就算逃走又怎样。悠舜不时会有这种念头,当故乡被歼灭时,脚开始不能动时,以及自愿前往茶州时都曾这么想。而现在不知何故,也出现了那种有点想放弃的心情。风在头顶呼啸盘旋,今夜一定会很冷吧。说不定是今年最冷的一天。

    「……你是为了旺季大人而来当宰相的。这一点我很感激你。而我今天也不是为了逼国王走上绝路才这么做,只是结果刚好这样而已。」

    只要王的心脏——悠舜一死,国王就无法继续在朝廷生存下去。连一刻也无法。杀了悠舜会发生什么事,男人看得一清二楚。不过那也只是目的之一而已。

    「等旺季大人回来就杀不了你了。所以我才会赶在他之前过来,我想尽量趁早多解决一些问题。」

    悠舜凝视着夜色般的男人,男人的双手已搭在悠舜纤细的脖子上。那双手粗糙有力,充满轻易就能折断颈项的力量。悠舜吐出白色的气息,最后开口问道:

    「……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只要旺季大人坐上王位。」

    就在男人的手用力使劲时……

    「——悠舜!」

    听见了谁的声音。接着在一阵激烈的冲击之后,悠舜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浮了起来。

    一拍之后。

    平静的有如一面镜子的池面,溅起了大片水花。

    ●  ●  ●

    『即使只让你多活一刻,那一刻就不知道你又会完成一些什么。』

    沉重的池水冷得像冰。悠舜并不划水挣扎,只放任自己深深地、深深地沉入池中。觉得自己像是沉进了黑暗底层,悠舜不禁微微笑了起来。这地方很适合自己啊。既冷又深的黑暗底层。逝去的族人们一定也都来到相同的地方了吧。

    (……或许,这样也好。)

    就这样也好。

    手中握着一个愿望,无论必须背叛谁都想完成的愿望。想阻止一旦下定决心就永不回头的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死。那个男人只是发现这一点而已。悠舜并不怪他。

    「咳咳……」将口中残存的空气吐出。

    突然,一股不知来自何人的力量,用力抓住悠舜的手臂。将被水藻缠绕的他拉出池外。

    水面之上,看得见灯火摇曳,听得见谁在呐喊着什么。刚在水中时,有双手伸进水里拼命挥动寻找着什么。悠舜无法聚焦的眼神看着这一切,内心感到一阵不可思议。

    他到底是在找什么啊。

    那种找法,简直就像丢失了世界上最重要的宝物一样。

    最后似乎看见那双手停止搜寻的动作,朝自己伸来,仿佛总算找到那重要的宝物一般。等等离开池子,一定要问个清楚。悠舜闭上眼睛。

    ……再次醒来时,悠舜正一边咳嗽一边吐出肺中大量的池水与水藻。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因一阵恶心袭来而头晕目眩,差点又吐了起来。

    「悠舜!你听得见吗?悠舜!」

    「……陛下……?」

    从声音认出了是刘辉。全身湿透,冷的不得了,吸了水的官服沉甸甸的。身边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是孤没错。可恶,这个虎皮条纹男!不是吩咐你好好护卫悠舜的吗!」

    「我护卫了啊!等一下,谁是虎皮条纹男?你才是笨蛋国王吧!要不是你这个臭小鬼乱推乱挤把尚书令给撞了下去,哪会变成现在这样?大白天的也就算了,你还是不管做什么都只会坏事耶!」

    「唔……所、所以孤不就急急忙忙地去救他了吗?孤本来想要帅气跳进池子去救他,怎知反倒被你给揍了一拳。你这近卫是怎么当的啊?」

    「揍你是刚好而已!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什么帅气的跳进池子?你明明是只旱鸭子,让你跳下去的话,我们就又要多救一个人耶,笨蛋!救人的事交给我和楸瑛处理就好!」

    「什么旱鸭子?孤只是没游过泳而已!」

    「你这笨蛋真的很欠揍,再吃我一拳,喝!」

    铁拳还真的打在刘辉头上,发出「铿」的一声。听见刘辉发出哀号,悠舜却一点也不同情他。要是白大将军说的是真的,那刘辉真的是笨的欠揍。悠舜又头晕目眩了起来,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

    伸手拨开盖住前额的头发,湿透的袖子马上滴下水来,发出水池的臭气。这时,有另一双既不是刘辉也不是白大将军的手,从后方轻抚悠舜的背。

    「……您没事吧?悠舜大人。幸好赶上了。」

    听见这声音,即使是悠舜也不免意外。他惊讶得一边咳,一边转头望向楸瑛。

    「……楸瑛大人?你怎么会在这?」

    「是秀丽大人吩咐的。她要我赶回王都加强你身边的护卫工作。我也没料到,竟然会在匆忙赶回的途中再次遇上那个男人。」

    戴狐狸面具的男人。从脸颊到下巴有一道疤痕的男人。当楸瑛在路上偶然看见他时也很惊讶,虽然心想不会这么巧吧,但还是谨慎的跟踪男人。看到对方一路直进贵阳,更是令人大吃一惊。

    「……再次?话说回来,那男人现在在哪?」

    「已经抓起来了。托白大将军也在场的福,总算是逮到活口。」

    悠舜感到一阵奇妙的安心。那个想杀死自己的谁如果死了,就太没天理了。如果必须有人死,该死的大多应该是自己才对。虽然也有例外,至少这次那个男人不是。

    「秀丽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是。她说如果对方想除掉妨碍者,必然会找地位比她更重要的人下手。悠舜大人既是宰相,向来又讨厌带护卫,加上现在军方和近卫武官多数被派往各地,都城警备不足所以有机可乘……加上若失去您,将会对国王造成最大打击,所以才要我前来保护,以防万一。」

    悠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当初那个被耍得团团转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成长为不管情形怎么迂回,脑中思路都能即时跟上。只是这次,就连悠舜也不能肯定,她所做出的判断是否正确。心中微微冷笑起来。

    屋外黑暗的另一端,四名羽林军正看守着负伤的男人。凭男人的功力,就算手中不带武器还是有可能脱逃,但他却毫不抵抗束手就擒。悠舜想了想,这么说:

    「……请将他送到御史大夫葵皇毅那里,并且要极度保密。我这边没事了,如果可以的话,请让白大将军与楸瑛大人一起送他过去,因为他被暗杀的可能性极高。到了那边之后,请楸瑛大人向葵皇毅说明前后始末。」

    白雷炎与楸瑛虽不愿意,但刘辉已经点头,楸瑛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往男人那边退下。

    「……大将军,武官中有谁知道今晚的事?」

    「我和楸瑛,还有在场的副官皇子龙以及四五名手下。」

    和楸瑛的左羽林军将军职位相当的右羽林军将军,就是皇子龙。悠舜点点头。

    「若是皇将军,就不担心此事会泄漏了。也请他务必守密。还有,虽然现在说有点迟了,但非常感谢您前来搭救。」

    白大将军像拧抹布似的拧着自己的上衣,再抖开时,水已经几乎全干了。他将上衣挂在赤裸的肩头,再将披着的虎皮抛向悠舜。虎头滚落到悠舜膝上,一向镇定的他也不免惊呼失声。刘辉七手八脚的用整张虎皮将悠舜包起来,抓起两只虎脚,在他身前打了个结。毛茸茸的虎皮暖呼呼的,却很难不会有被老虎吃掉的感觉。

    「……你们主从两个都太危险了,送犯人过去之后我马上回来。」

    悠舜望着白大将军腰间有如宝石一般的长剑,又望望手无寸铁的刘辉。

    「……白大将军,恕我僭越,能否请您暂时将腰间这把宝剑放在陛下这边?」

    「悠舜!白大将军那把剑是——」

    「不,不要紧。我原本就这么打算的——陛下。」

    白雷炎立刻卸下腰间宝剑,将剑抛向刘辉。于是那把如青玉般的美丽宝剑,便稳稳落入刘辉手中。白雷炎一边转身,一边低语。

    「……请不要再两手空空到处乱跑了……拜托您。」

    政事堂上发生的事,还有刚才的事——白雷炎懊悔的声音令刘辉惊讶地抬起脸望向他,但白大将军已经迈着大步朝楸瑛那边走去了。

    刘辉静静地凝视手中光辉灿烂的宝剑——青釭剑。

    这是自家传家武器之一的名剑,只要是习武之人莫不垂涎。削岩如泥的这把宝剑,单就剑本身的价值来看,甚至高过「干将」与「莫邪」。事实上,就连刘辉也很少有机会看到这把剑。

    深刻的懊悔与低沉的声音。令刘辉想起宋将军对自己低头时的模样。

    当时,白雷炎是否也有同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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