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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紫暗王座 下 第四章 未开箱子之内容物)

    ……劈哩啪啦。炭火燃烧的声音。

    从仿佛隔了好几层布幕的世界另一端,传来某个神经质的踱步声。

    极度的寒冷使得全身刺痛着。刘辉好几次睁开眼,却每次都又再度昏厥。

    不知道几次之后,才因自己不断打颤的身体反应而朦胧觉醒。实在太冷了,冷得身体止不住颤抖。咬紧的牙根咯咯作响,脑袋深处是剧烈的疼痛。伸手想拉起被褥,却因过度发抖而什么都抓不住。伸手想去碰触什么,但呼吸却突然变得困难。

    喉头被什么缠住。好像有人扑了上来。头顶上方,不知是谁一直发出低沉的怒骂。脖子上受到严重的压迫,刘辉无力地挥舞双手挣扎,用尽气力呻吟,睁开双眼。

    眼前模糊地有两团火影。漆黑的火影之中,只有两道目光发出异样的亮光,像是一头野兽。只不过,那毫无疑问是属于人类的眼神。伴随着那双可怕的眼神,指节粗大的双手以万钧之力勒紧刘辉的脖子,那人口中还不断地发出如梦呓般的低喃。

    「……杀掉就好了!这种家伙,反正最后还不是会被杀死,就像我的孩子全部都被杀死了一样。所以还不如现在杀了你比较好,死在这里还比较好。就算不杀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活着根本不会有什么好事。像你这种人,死了比较好。」

    从未听过的陌生女人声音。沙哑的,仿佛来自地狱怨念的声音。

    女人将全身的体重压在勒住刘辉脖子的双手上,刘辉感到自己的喉骨发出被挤压的难听声音。受到女人的诅咒与恶鬼般的模样震慑,脑袋一片混乱,甚至分不出是现实还是虚幻。连举起双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张着虚弱的手指,扒抓着身上的棉被。

    突然,身上的压迫解除。刘辉别过头咳了几声,喉咙又噎住了。

    「不是叫你不准出手的吗?到一边去!」

    耳边传来另一个苍老而沙哑的男人声音。女人一边怒骂着那个男人,一边心不甘情不愿的走开,远远的还能听见她恶狠狠的声音。那种怒骂的方式,和朝廷里那些为了保身而发出的阴险诋毁不同,女人的话语是一刀两断式的直接,充满不带任何杂质的纯粹暴力怨气。最后她丢下一句「你明明就被害得这么惨,为什么还要这么做?这个蠢材!」然后一边叨叨絮絮着「无话可说了,为什么不去死了算了」之类的抱怨,一边拖着神经质的脚步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刘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发抖着。也分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刚才遭遇的事——毕竟那的确是针对自己爆发的确切杀意。

    「抱歉。我不过是离开了一会,没想到就发生这种事。」

    男人俐落地以单手招呼刘辉躺下,与他的动作相同,他的声音虽然听来严格,却也十分温柔。

    「过去也曾发生过相同的事啊……你是第二个了。」

    男人淡然而安静的自言自语。端起碗,凑近刘辉唇边,不知名的液体烧灼似的穿过喉咙。刘辉虽然有点被呛到,但还是一滴不剩的喝光了它。

    第二个?自己似乎发出声音提问,朦胧之中的声音却是含混不清。困意缓缓侵袭。不过是喝了一碗汤,寒气却已经由指尖慢慢散去。

    被盖上了一张薄被。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那男人的面容,只听见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睡吧。在这个季节下这么大的暴风雪也是罕见。已经十几年没遇过了。想必明天就会停了,雪也会马上融解。偶尔下一场这样的风雪也不坏呢。当然,只是偶尔的话……」

    男人说话的声音诱人入睡。安安静静的,仿佛历史悠久的大树下,落叶擦动的声音。

    第二个?自己似乎又问了一次。于是听见男人「是啊」的回答。

    「你是第二个了。第一个人在雪停的那天晚上离开了。是个有着令人难忘眼神的年轻人。」

    刘辉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老人口中的「第一个人」,该不会是那个像磨亮「莫邪」般的男人吧?不知道这句话自己是否也说出口了,不过这次并没有获得回应。

    ——砰。激烈的风拍上窗户发出巨响,使刘辉猛地惊醒。

    乍然之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视野一片微暗,看不清楚周遭。眼角余光瞥见炉火摇曳。但现在究竟是夜晚还是天明,依旧分不清。一试图起身,才发现自己睡得全身是汗。那令自己抖得牙齿打颤的恶寒与浑身的疼痛已经逐渐消退,头痛和晕眩也只剩下轻微程度。

    正当刘辉甩着头,企图让自己更清醒些时。

    「你起来啦,年轻人。觉得身体怎么样?」

    刘辉吓得心脏差点从口中蹦出来。

    火炉另一端,有谁坐在那里。火光摇曳着,看不清他的长相。

    炉中的柴火烧得劈哩作响,耳边听着那声音,刘辉转着不甚清醒的脑袋,急忙说些什么来回应。

    「……啊,是……已经好多了。那个……谢谢您。」

    「这样啊,年轻人身体就是健壮。原本你烧得可烫了。」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陷入沉默。

    刘辉困惑着,那人坐在那里似乎也无意搅动炉里的炭火。炭火持续发出声音,刘辉下定决心从床上——说是床,其实仔细一看只是一堆干燥的稻草,而自己就像个被塞在里面的烤蕃薯——爬出来。才一爬出那堆稻草,吹上身的冷风就让刘辉打了个寒颤,急急忙忙地又爬回稻草堆里,没一会儿工夫,鼻水就淌了下来。男人似乎笑了。

    「稻草下面应该有一件蓑衣,穿上它能抵得几分寒。」

    刘辉不知道「蓑衣」是什么,只是照对方说的,伸手朝稻草堆里摸索。这时才察觉到手臂似乎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原来自己的双手双脚都层层缠绕了绷带。身体也是。双臂被绑得像两根圆棍,难怪会觉得动弹不得。

    「你的手脚差点就因冻伤而坏死,所以我擅自帮你包扎了。幸好,只是表皮轻微的冻伤而已……」

    「谢……谢谢您。」

    被绷带缠成了圆棍似的双手,继续在稻草堆中摸索着,终于在底层发现了某样东西。费尽工夫拉了出来之后,原来是一大块毛扎扎的编织物,这玩意到底该怎么穿啊。

    (……对了,不是有种虫叫做蓑衣虫吗……)

    这个季节经常可以在树梢或屋檐上看见挂着那种虫,于是刘辉便模仿虫的样子,将那件蓑衣裹在身上。粗糙的蓑衣碰在皮肤上的感觉不是很舒服,但却很温暖。将蓑衣打了个结,刘辉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一只蓑衣虫。是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毫无疑问是一只蓑衣虫吧。

    披着蓑衣离开稻草堆,边踌躇着边靠近火炉。

    走到终于能看清对方模样的距离时,刘辉不由得震撼了。

    对方的年龄难以判断。确实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但分不出和霄太师相比,谁的年纪比较大。脸上刻划的皱纹与其说是年龄的证明,不如说是来自生命中无数的历练沧桑。或许他的实际年龄要比外表年轻也说不定。不过这还是小事。他身上还有更明显的特征:脸上有一只眼睛残了,双臂之一也只剩下半截断臂。

    刘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僵着不动。老人眯起那只独眼。

    「现在,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了……你吃吗?只剩一碗就是了,但你应该饿了吧?」

    放下火夹,老人开始搅拌起加热中的锅子。听得见搅动时锅底传出的咔啦声,可见真的只剩下一碗的分量了。一听见锅子的声音,刘辉突然觉得好饿。老人取过身旁一只木碗,装了一碗又稀又淡的汤递给他。

    刘辉用两只圆棍手,恭敬的接过碗,但在张嘴喝汤前,又看了一次老人的独眼和独臂。总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在用餐之前问个清楚。

    「……请问,您的眼睛和手……那是……怎么回事?」

    老人表情微微一动。刘辉并不知道那其中带有什么样的情感,只是,老人露出的表情仿佛说着,看过他这样的人虽多,问出这问题的人可不是那么常见。接着,老人只说了两句话作为回答:

    「战争时失去的。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

    战争。刘辉表情大大扭曲了。低下头,淡淡的汤水反射出自己的脸,人影随汤水晃动。胸中闪过的痛楚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就在不久前,刘辉的世界还和战争一点关系都没有,像是活在遥远的童话之中。然而离开王都之后,一想起大雪中,为了帮助刘辉逃离的楸瑛他们,内心不禁颤抖。不想被老人看见自己脸上表情,刘辉低头啜饮着无味的汤。稀薄的汤水填不饱肚子,反而使他更饿了。

    「你的头,还好吗?你不止身体严重碰撞,脑袋瓜上也撞出不少疙瘩。现在看起来好像好多了就是。」

    「头?」刘辉举起圆棍手摸摸自己的头,痛得呻吟起来。一阵一阵刺痛,隔着绷带发现头不可思议的变形,简直不像是人类的头了。这下,要照镜子可能需要一点勇气才行。

    「会迷路到这附近来的笨蛋可不是那么多。是发狂了吧……就算迷失方向,这里也不是轻易可进入的场所。」

    「不,我迷迷糊糊的,自己都记不起是怎么来的。」

    话说回来,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了——」

    「那匹马,虽然过意不去,不过我放掉了。」

    刘辉忽然想起那匹有着朱金色鬃毛与鸦色毛皮,陌生的黑马。心用力跳了一下——夜色般的黑马。载着刘辉,淡淡地带着他离开。不知朝向何方。

    装作没看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刘辉,老人将脸转向狂风肆虐的窗外。

    「真是一匹漂亮的军马啊,可惜我这里没地方安置它,而且不能让我这里的女人看到那种军马……说不定会被她宰来吃呢。不好意思啊。」

    「……请问……那马的鬃毛,是什么颜色?」

    老人脸上出现稍纵即逝的奇妙表情。那不是惊讶或怀疑的表情,而像是以前也被问过一样问题似的吃惊。老人用单手搅动炉里的灰烬,炭火再度「劈哩」一声燃烧了起来。

    「接近白色的灰色吧。」

    那就是夕影了。那么,刘辉见到的那匹马难道是幻觉吗?那当然是幻觉,向十三姬借来的明明是夕影,而且一直都乘着同一匹马的刘辉,怎么可能换了座骑。

    然而那匹夜色般漆黑的马,却一直萦绕在刘辉脑海久久不离。

    「暴风雪的夜里,总是会看见各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啊……」

    「……」

    「那是一匹好马。应该是那匹马载着你到这里来的吧。真不知道那天晚上,它是如何度过那样的激流……这附近没有像样的道路,桥梁也全部被大水冲走了。我看到你时,全身大半被雪冻僵,满头都是碰撞出的疙瘩,那模样可真是难看。若不是那匹马,就是雪人或地藏菩萨带你来的吧。」

    地藏菩萨或雪人……?变成一只蓑衣虫的刘辉低头看着空碗。真的是夕影(夕影?)把没入河川的自己拖了出来,然后带到这里来的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又是哪里——这样的疑问不断浮现,又像晚霞一样朦胧散去。火炉里火光熊熊,听着炭火吱吱作响,思路也越来越迟钝。这简陋的山中小屋给人一种非现实的错觉,好像在玩具箱里迷了路,与不知名的老人攀谈,一切都像是出现在遥远梦境的场景。明明应该有什么是现在应该认真思考的,却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刚才那些,一想起来就令刘辉心痛的近卫们,正眼睁睁的从内心远离。干脆就这样——

    「……朝廷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喔。」

    老人这句话,对沉浸在舒适梦境中的刘辉面言,简直像被谁冰冷的手一把掐住了心脏。仓促之间,勉强压抑身体的颤抖,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只知道老人用一只独眼直盯着自己。

    「听说国王逃离王都了。虽说遭到不知名的贼人侵害,但为数并不众多,他却放弃战斗就那样逃之夭夭了,现在下落不明。」

    古木般安静而淡漠的声音继续叙述着。从那声音听不出感情。无论是老人的,还是刘辉的。

    「旺季将军回到贵阳,下令要从四面八方进行搜索。听说已经搜到附近的村庄了……」

    老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和刘辉切身相关,原本模糊不确定的什么,如今清晰地浮现出轮廓,正急远接近刘辉。近得一伸手就触摸得到。

    旺季,已经回到王都了啊。

    「天一亮,搜索或许就会进行到这里了。河川结冰后,要到这里就方便多了……」

    刘辉陷入混乱,低声闷哼。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脑袋瓜却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任何一点。

    忽然,刘辉察觉一道视线而抬起头。但眼前只有木屋粗制的内门。

    不对——刘辉心头一惊。木门上有道缝隙,从那里可窥见两颗正在转动的眼珠,令人毛骨悚然。两颗眼珠像两个黑色的洞穴,正严密的紧盯着刘辉不放,看似在监视他。刘辉虽然没发出惨叫声,却开始坐立不安。

    老人也回头了,但却什么都没看见。不过,他似乎知道刘辉看见的是什么。

    「……还以为她不到天亮是不会起来的。」

    刘辉想起这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也想起来头一天如恶梦般的夜晚。原本都快要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单纯的恶梦,这里住的只有老人而已。老人应该也没有忘记那天晚上的事,但却丝毫未显露歉意。刘辉从他的表情能够读取的,就只有对老人而言,那晚发生的事没什么值得道歉的这一点。但理由为何,他还是不知道。

    刘辉吞了几口口水。那个女人的事,就像一脚踩进了就拔不出的泥沼,最好不要追问比较好。然而却不知为何,心中像被什么牵动着,终究还是开口问了。

    「她是你的妻子吗?」

    老人眯起独眼,凝视了刘辉一会儿。沉默的模样,就像刚才问起独眼独臂时一样。好像在说,这十个人中就有九个人不会去碰的问题,你怎么偏偏就是那不识相的一个。但与其说因此惹恼了他,不如说他似乎认为这样的刘辉挺有意思的。

    「不,她不是我老婆。不过她住在这里很久了,算是照顾我生活起居的人吧。」

    照顾生活起居?还记得那晚她怒骂老人的模样,要比掐住刘辉脖子时还要凶狠。明明不是妻子,竟能够和那么恐怖的女人一起生活。话说回来,那样的女人真的能「照顾」别人的生活起居吗?

    或许是心里的一百个疑问都显露在脸上了吧,老人淡淡地耸耸肩说:

    「她平常不是那样的。照顾别人似乎能让她镇定下来,所以我也就随她去了。是个手脚俐落的女人唷,只是一遇到军人或地位高的人,她就会变成那样……」

    火炉上热着的铁瓶,开始咻咻地喷出蒸气。

    老人从刘辉手中拿过刚才的木碗,也不冲洗就直接丢入茶叶,注入热水。漆黑的茶水发出奇异的气味,类似某种药草。气味和邵可常泡的那种茶非常类似。

    低头看老人递回的碗,自己的脸投射在黑色茶水表面,不断的晃动。回想起女人暴风雨似的怒气与恨意,如果不是老人介入阻止,她真的会杀了刘辉。那种强烈的杀意,绝对不是搞错对象,是真的冲着自己来的。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简短的问句,老人却正确读取了刘辉的疑问。沉默之后,老人歪着头,望向屋内一隅。

    「……看到那么威武的剑,那家伙就忍不住了吧,那让她回到了过去。」

    这时刘辉才想起「干将」与「莫邪」。急忙随着老人的视线朝屋子角落望去,成堆的稻草下露出了一小截熟悉的剑柄。看来像是被谁藏在里面,不,实际上就是为了隐藏才放在那里的吧。大概,就像藏起刘辉一样。

    「我失去的只是一个眼睛和一只手,那家伙失去的却是所有的孩子。生了将近十个孩子吧,其中一半不是饿死就是病死,还有一半在战争中被杀了。听说还有好几个是在她眼前被杀的。她之所以能活下来……或许因为她是女人吧。以前的她还算是个美人,对男人来说,是个发泄欲望的绝佳工具吧。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刘辉无言以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脑袋里挤不出任何一个字。

    「……虽然那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也足以将她整个人搞疯了。就我看来,那才是最惨无人道的经历,但她却从没提起过。挂在嘴上的,总是孩子们的事。坚信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都已经这样过了几十年了……最初我也觉得很厌烦,不可思议的是,现在已经不以为意了。虽然很疯狂,但看她这样坚信着,我已经不会觉得愚蠢,反而开始认为眼前的她早就超越了一般人……一直看着她,突然发现真正有问题的人不是她了……是啊,不是她。」

    老人说着,古木似的姿态与声调,像正对着孩子叙述什么传说中的故事。

    「对她而言,所有佩带剑的人都是杀人魔。平常安安静静的她,在那个时候就会突然变了个样。回到过去,被恨意牢牢纠缠而动弹不得。最近的她,连三拍前的事情都有可能忘记,但她却念念不忘,在屋子上下找寻被我藏在稻草堆里的你。嘴里叨叨念念着『那家伙上哪去了?我要杀了他』,整个人越来越疯狂……不可思议的是,她真的分得出来。知道谁是杀过人的,谁是害她变成那样的人。知道谁正接近那个残酷的世界。无论是过去或未来。」

    『死了最好,活下来也不会有任何好事。』

    直至今日仍未尽的怨怒。对国家的,对战争的。刘辉无法抗辩。如果被质问在刘辉这一代有了什么改变,他也回答不出。那么对她而言,一切就都和过去无异。害她变成那样的人。不过是换了个人坐在龙椅上罢了,过去和未来都一样。而她也知道。

    刘辉看着老人的独眼与独臂。他说,那是在战争中失去的。那么对老人而言也应该一样。

    「……您为何……要救我呢?」

    说出口的就只有这么一句话,但老人依然正确的回答了刘辉真正的疑问。

    「我失去眼睛和手臂,那是我该付出的代价。这代价不是别人该付出的。但那女人被夺走的却不是这样,和我不同。我的眼睛和手臂,是投入战争的我该付出的代价,不能推诿卸责……我遇见她后,终于能够这么想了。」

    「……」

    「到了明天,她应该会将你交给前来搜寻的武官吧。我不打算阻止那个,但你若在那之前离开,我也不会阻止你。我已经决定了,只要是来到这山里的,不管是谁我都救,是人也好动物也好。那是我给自己定的规矩。」

    火光跳动,老人眯着眼的表情,似乎带着微笑。

    「……能逃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逃着,迷了路,差点没了命,即使如此却还是活下来的家伙,一定有非活下去的理由。如果不是有人帮他,是不可能活着来到这里的。」

    刘辉的脸大大扭曲了起来。

    ——如果不是有人帮他,是不可能活着来到这里的。

    「我说年轻人啊,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当今国王,和他父亲完全不同,似乎的确是个笨蛋。」

    「…………」

    「就算眼前出现无理取闹的贼寇作乱,他也不选择镇压而是逃离。这的确是前所未见的呆子国王没错。如果是他那自小流落在外的父亲戬华太子,不管面对的是几百个对手,也一定会杀出一条生路吧。但现在的国王和他父亲,真是完全不同。」

    「…………」

    「但这又有何不可?」

    刘辉惊讶地抬起头。只见老人微微一笑。

    「有何不可?托他的福,没有任何人为此而死。如果今天他掀起了战争,只要一有人为此而死,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了吧。我想,他一定是一位和他父亲完全不同的国王。」

    老人望着稻草堆里的双剑,装作没看见此时刘辉脸上的表情。

    「……那两把剑真是漂亮。从没杀过任何人。手上握着这只消一挥就能轻易解决两三个人的名剑,任谁都会想拿来防身保命吧。如果那个国王带着这两把剑,却一次也不曾使用,一个人也不杀,只是自己在雪中拼命逃离的话……我并不认为那个国王如朝廷所说的,是个抛弃国家逃之夭夭的人。反而应该相反才对。比起虚荣的名声,他是为了守护更重要的东西而逃的吧,我是这么想的……」

    老人依然用着如说故事般的古木声调。刘辉低下头,下巴打颤,手中捧的茶也带起了一阵涟漪。

    「和先王不同,当今国王从未掀起战争。百姓的儿子和村里的年轻人不需被征召入伍,田地也不会因战乱而荒废。发生飞蝗与地震天灾时,派出军队救援人民。自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国王,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国王。对我们百姓来说,能不掀起战争的国王就是最好的国王。所以我挺喜欢现在这样,也喜欢这个国王。就算不是个威风凛凛的国王,就算他有点窝囊。就算我从来没见过他。」

    碗中的茶映出刘辉的双眸,似乎闪着泪光。

    ——所以我挺喜欢现在这样,也喜欢这个国王。

    至今,从来没有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不管那些大官又吹捧了些什么,或是天上出现了什么妖星,这些都毫无关系。大自然有大自然的规律。我们百姓只要能够每天活着,并且觉得希望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其他就没什么好说了。你懂吗?真的没什么好说的。这就是我想说的话。我们人是在大自然的安排下活着的。国王的工作,就是倾听人民的心声,可是当他身边的人太过喧嚣……那声音就会变得模糊难辨了。」

    「…………」

    「到城里去时,我也变得听不清楚自然的声音了。所以才会回到山里。城里的猎人之所以会杀死太多山里的野兽,榨取过多的自然资源,就是因为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哪天山神受不了,是会发怒的。百姓也一样。不过,如果情况不是那样……也就是一件好事吧。」

    感觉得到老人发出微笑。接着随着一声叹息,他又回头望向木门上那一道黑暗的缝隙。

    「……那家伙一直活在过去。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之后也不可能改变了吧。只要拿起一次武器,就会害怕丢弃它。但越是拿着武器不放,人的心越是会变得脆弱。只要发生一点小事就会被影响而发狂。除非一开始就不要拿起武器,否则就得杀了谁,或是被人夺下武器,然后才有可能摆脱。这样的人我看多了,没办法的……可是我还是希望,这一次总有一天会改变。愿意去相信那能够自己放下手中武器的笨蛋,具有真正勇气的家伙,总有一天会出现。就算现在是个笨蛋,谁又能说将来也是个笨蛋呢?再说,如果是真的无可救药的笨蛋,谁都不会去帮助他,就连马都不会相信他的。」

    不曾对任何人使用的剑。甚至为了保护自己都不曾用过。这么做,又是为了守护谁?

    孤零零的,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却能为了保护什么而逃到这里来?想要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老人笑了。似乎对那把干净的剑感到很满意,最后又小小声的说了那句话。

    「有何不可?」

    这是一句不加任何虚饰,质朴、诚实而安静的肯定。差点以为自己搞错了,连好不容易做的决定都无法抱持自信。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逃,也不知道任性的要属下们不能杀人是否正确。内心动摇着,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比起虚荣的名声,他是为了守护更重要的东西而逃的吧,我是这么想的……』

    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逃呢?

    收藏在内心深处的那口箱子,又发出微弱的声音了。这次,是盖子打开的声音。

    (孤,是为了什么而逃……)

    浮在水池上的母亲尸体。乌黑的一头长发像水草一样扩散开来。后宫中发生的无数次小斗争,每天越来越多的尸体,都曾经映在刘辉眼底。兄长和妾妃们受到处刑,被砍落的人头,其实刘辉都在处刑之后一个人跑去看了。尸体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补上新的女官和侍官后,后宫又会打扫得干干净净,像是那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恢复若无其事的宁静。这时刘辉总会跑去府库,但就连面对邵可,那句「一切都和我无关」还是硬生生又吞了回去,没想到有一天竟然成真了。

    盖子打开了。那些刻意压抑的感情,随着眼泪一起流出。

    那种情景,再也不想看见第二次——想要守护,即使只是多守护一个人也好。所以才逃走的。

    真想压抑的话,就如孙陵王所说,是很简单的。就像在瓮口压上盖子一样简单。

    然而那么做是没有意义的,不知何时起,刘辉打从心里理解了这一点。纵使在瓮口压上盖子,瓮里装的东西也不会消失。而且那么做会发生什么事,刘辉早就亲身体验过了。同样的过去。什么都不会改变。既然如此,就算对孙陵王而言是有意义的,但对刘辉而言却是毫无意义。

    为了选择走上不一样的未来,刘辉才离开了那座城。

    『不能不离开。』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和刘辉自己的声音重叠。没错,不能不离开。不能不离开。

    别的办法、别的办法。快想想、快想想。如此拼命思考。

    想要一个和那再也不想目睹的过去不同的,未来的世界。

    刘辉擦干眼泪,吸吸鼻涕。听见心里最后的箱子,完全盖上盖子的声音。

    「孤,不能不离开。」

    不能停留在这里。

    老人似乎无声的笑了。简直就像在同一个场所,同样的夜晚,也曾有过另一个谁,跟他说过相同的话。

    「……是吗。那么,你加油啊。喔……刚好,雪停了呢。」

    本来刮得鬼哭神号似的风声,现在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追兵应该很快就要到了,那家伙好几天前就去通报了吧。」

    「……什么?」

    闻言,刘辉惊讶得马上站起来,着急得团团转。

    「怎么会?那……这里到底是哪……请问这里到底是哪里啊?」

    「……你打算上哪去呢?」

    「呃……红州。」

    一直都像古木般淡淡然的老人,此时终于露出不可置信的惊讶神情。

    「……我说你啊,到底是多没有方向感?要去红州的话,只要顺着河川流向走就行了,你怎么反而挑了相反方向往源头来了呢……难道你真的只是个单纯的笨蛋……?」

    「什么?」

    刘辉脑中模糊记起从前邵可曾要他牢记的地图。记得没错的话,横越紫州的两条大河之一,的确是朝红州流去。而自己若是沿着反方向来到源头的话,这里是……

    「……孤来到北方了吗?……不,若那条真是大河,夕影不可能横渡成功的啊……」

    若是夕影能够横渡的河,应该就是支流了。但大河的支流太多,实在无法得知自己横渡的是哪一段。怀着期待的目光望向老人,老人却困扰地眯着独眼叹了一口气。

    「……抱歉,因为某些理由……不能告诉你这里位于何处。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下山的路。听好了,只要方向有一点错误,就会迷途至死。积雪并不严重,你就努力点自己走下去吧。那蓑衣虫……不,那件蓑衣就送你吧。」

    对啊。夕影不在身边,只能靠自己徒步下山了。刘辉不由得冒出一头冷汗。

    老人以口头告诉刘辉下山的道路后,指指稻草堆说「你身上的东西都在那了」。刘辉摸摸稻草堆,取出了双剑和自己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不过原本带着的水、粮食和钱财却不在其中。刘辉看着看着也没说什么。在这简陋的山屋里,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愿意照顾受伤的自己,还把仅存的最后一碗薄粥让给自己分食,这对他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奇迹了。尽管后宫里什么都有,却从来没人和刘辉分享过什么。

    刘辉瞪着自己减少的行囊瞧了半天,考虑的结果,伸手拿起「干将」。

    「……老人家。」

    老人没有回答。或许在刘辉盯着行囊瞧时,老人心里误会了什么吧。刘辉屈膝一跪,捧着「干将」递向老人。

    「没有其他能充当谢礼的东西了,请您收下这个吧。」

    沉默降临。刘辉低着头,不明白这阵沉默代表什么意义而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终于听见老人放下手中碗的声音。

    「……你竟然把『干将』拿来充抵寄宿费用?还要把它留在这里?」

    咦?自己有说是「干将」吗?刘辉歪着头……应该是说了吧。

    「是的。因为我并没有需要它的必要,请您收下吧。现在身上没有银两,也没时间作工回报您了,把这『干将』拿去卖了,应该可以换取不少钱……看这剑鞘也挺豪华的不是……?」

    事实上,大少爷刘辉根本不知道这把剑究竟值多少钱。只是想到如果是秀丽,一定会坚持「回礼」的,所以拼命思考的结果,也只有用行囊里看起来最值钱的这把剑来回报人家了。

    会有这种想法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心想不能留在那座城里才会带出来的双剑,现在却要将其中之一的「干将」留在这里——留在这云深不知处的奇妙山屋里——然而刘辉却觉得这样也很好。就算没有「干将」,也不觉得有哪里不便。

    (……呼,还是说只有一把,不足以报答救命之恩?)

    然而「莫邪」是……刘辉焦急着低下头道歉。

    「真的很抱歉,但另一把剑,我已经答应要给某人了,在他回来取走之前会好好保管的。所以实在不能将它留在这里,如果是其他东西——」

    「不,够了。我就收下『干将』吧。」

    老人忽然出现在眼前,令刘辉吓了一跳。虽然隔着几步的距离,但没道理连他站起身都没感觉啊,然而他却像从平地冒起的热气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坏掉的独眼和断臂。完好的那另一只眼笑了起来,还能动的另一只手则抓起「干将」。

    抓起剑,又将剑丢了出去。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就像那是一把玩具剑似的。刷地,「干将」又没入稻草堆中,等飞舞起来的稻草全都落回原位后,剑就完全被掩盖起来,消失不见了。要是楸瑛或静兰在,一定会马上发出惨叫,然后扑上前去把这国宝挖出来吧。

    「这把剑对我来说,也是一点用都没有。」

    老人从近距离俯看刘辉。那矮小的身体之中,不知蕴含了多少顽强的力量。坏掉的那只眼睛牵动着好几条皱纹,使整张脸看起来有些狰狞。虽然外表令人害怕,刘辉却莫名的不觉可怕。老人就像一棵古木,安静淡定,同时有种叫人说不出的怀念。然而他的眼神,却又像远望着未来。

    「……活了这么久,总算长了点见识啊。」

    「咦?」

    「没什么……你快走吧。跟我住的那个女人,差不多要起来了。等她起来,你要走也走不成。」

    刘辉想起那个女人。可怕的女人,可怕的那一夜,总有种她现在都还透过木门上的缝隙瞪视自己的错觉。她有这个权利。怒骂也好,掐着脖子不放也好,都有值得原谅的理由。然而对于她说的「活下去也不会有任何好事」这句话,刘辉现在还不能决定该如何回答。现在,还没有这个权利回答。

    老人说,真正疯狂的,不是那个女人。

    真的有问题的,不是她。或许老人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才和她共同生活的吧。刘辉觉得,日后有必要鼓起勇气再来见她一次。必须来见她,并确认一些事。虽然她既可怕、又无情、毫不慈悲,但刘辉却不能无视她的存在。她既是过去,也是「现在」的一部分。反映着现在这个国家的模样。

    等全部结束,刘辉还能活着来面对她的话。

    到时候,自己应该就能成为一个面对任何疑问都能做出回答的国王了。

    这时,远方忽然想起鸣笛声。像是呼应暗号一般,四下跟着响起了高亢的笛声。好几种不同的笛声交错,老人起身望向窗口。

    「……已经来了啊。年轻人,你快走吧,现在马上离开。」

    刘辉点点头,很快打理好行囊。说是行囊,也只剩下衣物和「莫邪」而已。这时,刘辉突然为老人感到担心,说不定他会因藏匿自己而遭到不测,自己竟然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

    老人单手抓起挂在梁柱上的斗笠,往刘辉头上一戴。

    「再附送你这个吧。」

    运用独臂与嘴,老人俐落的将斗笠的绳结系在刘辉下巴。看到刘辉的表情,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很怀念似的眯起眼睛。

    「很久以前,也有个年轻人在雪夜里闯进我这里来啊……」

    「咦……?」

    「那天晚上的雪,下得比这次还大……那个人也在雪停之后离开了。来到这里的人,大概都会好好离开。所以我想,你应该也能够安全离开吧。」

    雪夜。刘辉脑中,闪光似的浮现一个声音。

    ——今天过后,我就会离开这座城了。

    不能不离开。雪夜之后,和琴声一起消失的人。如同闪闪发光的「莫邪」一般,冷硬而美丽,带着伤痛的侧脸。难道会是他——

    「……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人?」

    「可以确定的是,比起现在的你,看起来要有出息多了。各方面,你都比不上人家啊。」

    「……唔、呜呜。」

    说完这句话后,老人就不再告诉刘辉什么了。

    「把你捡回来,是我给自己的规矩。我遵照自己的规矩而生,会因此变成怎样,都跟任何人无关。相反地,你要是再像这样犹豫着不走,我也不会阻止你留下。」

    像是发出什么暗号,笛声又再度响起。那声音已经来到比刚才更近的地方。

    刘辉望着通往外头的门,不经意地感受到一道视线。

    内门中,有着一道缝隙的那扇门,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神窥伺着。这次绝不是错觉,而是真的有人在那。昏暗而闪着警戒眼光的双眸,令刘辉倒吞了一口气,却没有掉头离开,而是对那人深深低下头,行了一个礼。一拍后抬起头,目光已经消失了。只听见神经质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刘辉再度对老人低头示意后,跨出三步,伸手握住门把。一打开门,寒冬的冷空气便狂乱地吹进室内,雪深及膝,笛声越来越近了。

    外头天还没完亮,深浓的蓝色还支配着银白色的世界。

    天将破晓。不知为何,刘辉觉得这是个很适合离开的时刻。

    「——那我走了。」

    「年轻人。」

    这是老人第一次开口叫住他。最初,也是最后一次。

    「……好久以前,那个雪夜里来的男人,他也走了。我对他说,一个人努力是成不了什么事。结果那家伙却说,就算现在只是一个人,十年后一定会不一样。就算只有一个人努力,只要默默耕耘,一定会开花结果。即使在朝廷那个臭水沟里也一样。这么说着,他就离开了。过了十年,这次轮到你来了……我时常想,等着那个男人的到底是谁。」

    风吹起刘辉的头发,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连刘辉自己都看不见。

    ——即使在朝廷那个臭水沟里也一样。

    「凭你,是赢不了他的,不管怎么努力也一样。即使这样,你还是要去吗?」

    刘辉没有问老人的名字,也没问他究竟是谁。和他说的话比起来,这些一点都不重要。

    刘辉笑了。因为脸冻僵了,所以笑容或许有点不自然吧。

    「……我跟人约好了。很久很久以前。不能因为没有胜算就反悔吧。我已经忘记过太多事,也有太多诺言没能遵守。剩下的这最后一个约定,绝对不能再出尔反尔了。」

    老人那只满是皱纹的手,突然握住刘辉的绷带手。那只手,和文官的手或武官的手都不一样。那只手经历过夏日曝晒与冬日的刺骨寒风,经年累月形成,有着古木一般的坚强。那只手用力握了一下刘辉的手,然后放开,好像他握住的是刘辉的心。

    「——送你一句话吧。一个人努力成不了什么事,也改变不了什么,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然而,时候会到。只要有人持续耕耘,改变的时候总会来临。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

    后面的话,刘辉没能听见。不,连老人有没有说完这句话,他都不知道。

    老人的声音被笛声与崩落的大量积雪发出的巨响掩盖,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耳边传来谁争论着什么的声音。刘辉抓起老人的独臂,用额头碰了碰那手背,做为最后的致意。

    「我出发了。谢谢您亲切的对待,真的很感谢您。」

    老人笑着拍拍刘辉的额头,为他推开房门。

    刘辉迈开脚步,踏进破晓前的雪夜中。拨开雪,照老人教的,朝一棵有着双叉枝枒的树奔去。老人想起什么似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对了年轻人,刚才忘了告诉你。那条路有点危险,要多加小心啊。」

    「欸?……嗯?啊?……咦咦?」

    就在此时,脚在雪地里踩了个空。突然看不到眼前的路。

    接着,刘辉便感觉到自己正咻地向下滑。一屁股跌坐在地后,就趁势向下滑了。刘辉发出惨叫声,就这样顺着被冰雪覆盖,长着枯树的断崖斜面往下滚落。

    ●  ●  ●

    不只是一瞬间,实际上好长一段时间,刘辉只是不断地向下滚落。

    「————!好痛,痛痛痛痛!」

    仿佛无止尽的翻滚之后,刘辉开始发现斜面上有些较平缓的部分,便举起「莫邪」勾住不知名的树,好不容易止住了落势。不过,因为那一勾力道过猛,树上的积雪全都掉落下来,把刘辉整个人埋进去。原本的蓑衣虫,现在成了头顶着斗笠的雪人了。

    ……雪人刘辉打从出了城之后,就发现自己是一个无法独力生存的男人。只要没有猴子、狗、雉鸡之中的谁跟在身边,就算是主角桃太郎也一定只是个庸才吧。

    吐出塞了满嘴的雪片,拨开压在身上的雪,拼命从雪堆里爬出来。也好不容易挖出埋在雪下的「莫邪」——这把剑应该从未遭人如此对待过吧——光是这样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了。此外,应该是滑落时碰撞导致的吧,刘辉身体各处都疼了起来。多亏有那顶斗笠,头倒是没怎么撞伤——不,老人一定早就知道会这样,才把斗笠给自己戴上的吧——身上带的东西都因擦撞而变得破破烂烂,尤其是那件蓑衣,滑落途中就散开来。要是真正的蓑衣虫,这下可就没法过冬了啊。

    (不过斗笠也因为绳结系得太紧,差点没被勒死!是不是应该生气啊?)

    果然老人只是表面亲切,实则是在整人吧!

    (不不不,这种几可媲美霄太师的黑心行径,这辈子不可能遇到那么多次吧!)

    好不容易心跳才缓了下来,重新仰头望向那片斜坡的刘辉,这下却又吓得心跳差点停止。与其说是一道斜坡,不如说是一条狭窄的裂缝,刘辉应该是从那裂缝里摔出来的,但现在连仔细看都看不出到底是沿着哪里滑下来的了。裂缝呈现一道陡峭的锐角,能活下来真是奇迹。会指出这种路的人,果然还是霄太师第二吧。

    「……呼、呼。人生真不简单啊!充满各种困难。以后我再也不说自己喜欢雪了。」

    一个人叨叨絮絮的却没人答腔,真是好生寂寞。

    此时,肚子突然咕噜一声感到饥饿。想起自己只喝了一碗稀薄又难喝的汤水,肚子是越来越饿了。贫血与目眩使刘辉差点站不稳,加上才刚养好没多久的身子,发软的膝盖抖个不停。

    看看四周,全都是理所当然会存在的枯木,刘辉先以白雪果腹。吃了一口后,有种真的吃进了些什么的感觉,所以开始一口接一口。然后,就在差点要忘记自己究竟该往哪个方向前进时。

    ——耳边传来好几匹马奔驰的蹄声。

    被吃下的雪给冻得茫然的刘辉脑袋,这下子完全清醒了。一把抓起「莫邪」站起身来.

    看见远远的山头有着火把怱明怱灭的光芒。光芒的移动看起来不像有特定的目的,四处游移,比较像是在搜寻什么。

    等确定火把的光芒全部从视线中消失后,刘辉开始移动——朝红州前进。

    虽然已经在邵可督促下死背了地形图、地势图、星象图与方位的确认方式以及繁复的河山地名,但那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能不能顺利记起来还是个问题。

    一度消失的军马啼声,听起来比刚才更接近了。即使如此,还是只能前进。

    刘辉重新戴好斗笠,拄着「莫邪」站起身。肚子虽然还是很饿,但一想到若能走到河边或许能钓到鱼,刘辉不禁立刻振作起精神。

    (哼哼,钓鱼可是和十三姬一起修行过的。看我的吧,中午有鲷鱼大餐吃了!)

    根本不知道河里钓不到鲷鱼的刘辉——这位年轻的国王在不久之后就会知道这件事了——今年二十一岁。

    既没食物又没钱,更别说钓竿、鱼篓,身上甚至连一颗打火石都没有,自己的马跑去哪了也不知道。体力降到最低点,就算是刘辉,人生中也未曾过上如此两手空空,孤注一掷的时刻。只有年轻这个本钱要多少有多少,刘辉暂时不去想自己身处的劣势,以免自己更沮丧。直到粉身碎骨为止,都不放弃那股毫无根据的自信,这就是年轻的证明。

    「很好!加油啊,刘辉!嘿嘿,喔!」

    因为身边没半个人,只好自己鼓励自己之后,刘辉爬下了悬崖。

    ——午饭的鲷鱼,很快就从脑中消失。刘辉小心翼翼的沿着溪流往下。一颗有自己身高大的岩石滚落,从溪流里溢出雪水。刘辉屏气凝神,一边留意着不要从覆盖着积雪的岩石上滑落,一边踩在岩石与岩石之间,脚步慎重的往下爬。

    因融雪而增高的河川水线,发出潺潺水流声。偶尔环顾四周,只见山中依然有数头军马持续搜索。虽然比起预料的人数还要少一些——

    (……都是专业精兵啊……究竟是哪个单位训练出的部队?)

    事实上,刘辉原本认为要甩开他们很简单。

    然而,那些时而消失踪影的火把,始终跟在刘辉身后。而且从火把的位置看来,他们正在逐步缩短和刘辉之间的距离。好几次都以为已经顺利甩开他们了,但不用多久,刘辉附近一定又会出现至少一头军马。只是对方是否真的已经发现刘辉,到现在还无法肯定。毕竟军马无法下到刘辉滑落的山崖下,不知道他们是已经知道刘辉在那,但是因为下不去而只好在上面盘旋找路,还是根本没发现刘辉就在下方。有时隐约传来对方人马交谈的声音,却在传进耳朵前就被风雪吹散而听不清。尤其进入溪流路段之后,多了潺潺水声的妨碍,更是听不见人声了。

    就这样持续了一阵子之后,刘辉也总算弄清了追兵马匹的数量。

    (三匹……或四匹吧……没有更多了。)

    原本心想就算真的被发现,如果只有这些人,或许还可能逃脱。但观察了马匹的动向之后,这点又无法确定了。在这又是雪又是冰,天色又暗的陡峭斜坡上,还能如此安稳的策马追踪,而且刘辉连甩都甩不掉他们。由此可见,对手绝对是身手不凡的武将。

    再过半刻,天就要亮了。天色一亮,刘辉的所在一定就会曝光了。

    忽然,从静谧的山头传来大鸟振翅的声音。黑鸦。

    反射地摆出警戒的姿势时,刘辉脚底踩着的岩石崩场了。虽然人没摔下去,却有几块石块滚落水中,激起一阵水花。

    ——瞬间,正沿着斜坡往下的马蹄声倏然停止,周遭陷入可怕的宁静。

    冷汗沿着刘辉的背脊滑落。糟了。被发现了。

    刘辉叹了一口气,擦擦汗,转换念头,开始专心沿着溪流往下。

    用比刚才快三倍的速度,连看也不看眼前的路就往下跳。原本像是在巨人的恶作剧下堆起的巨大岩石,过了某处后也开始变小。河川的倾斜度变得平缓,宽度却有原本的两倍大。如此一来,就无法踩在河水里继续前进了。看看周遭,发现原本陡峭的山崖高度降低,已经可以沿着山崖爬进山区了。然而山区也是追兵们的所在之处。

    刘辉想了一想,决定了。他迅速地爬上山崖,进入山区。

    耳边传来长驱直下的马蹄声。分别从三个方向,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密集的斜坡之间穿越树丛的矫健蹄声明显靠近,用翩然而降来形容都不为过。三匹都是如此。明明是紧急时刻,刘辉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从马蹄声便可得知马上的三人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且三人都毫无疑问的比自己强多了。

    (等等,等一下啊!到底是谁派出这么高强的追兵啊——!)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刘辉脚下踩着雪,拼命往下冲。万一真的被追上了,也只好拔剑应对,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希望尽可能拉开距离拖延。再过不久,就能进入支流了。

    云朵之间,开始透出一丝阳光,照在纯白的雪地上。雪光强烈的反射,让刘辉以为自己差点瞎了。身后的马似乎也受到惊吓,但仍然高明的回避光线继续追赶。

    雪渐渐染成了金黄色。天已经亮了。

    此时,传来清楚的声音。

    「等一下!」

    刘辉差点停止呼吸。停下脚步,慢慢回过头去。三匹马已经来到视野所及之处。中间那匹很快地超越另外两匹,如疾风一般奔驰而来,最后一个跳跃,落在刘辉身边。马上的男人用力拉紧缰绳,呼吸紊乱地看着刘辉。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马上的男人神情困惑地歪着头。

    「……咦?好奇怪……应该没错才对啊……不、不好意思。所以您只是普通的樵夫吗?搞错人了……?不对啊,可是……咦?那把剑是……」

    刘辉摘下破破烂烂的斗笠,稍微抬头望向马上的人。

    「你在找谁啊?……楸瑛。」

    说完之后,他便笑了。不知道是开心,还是想哭。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一拍之后,楸瑛瞪大了双眼。几乎是滚落下马,冲向刘辉。

    「陛下!」

    被楸瑛用力抓住肩膀,斗笠也撞掉了。楸瑛像是想确认刘辉长相,伸手粗鲁的夹住刘辉双颊,从极近距离观察他。接着,就轮到楸瑛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了。膝盖一弯,跪倒在雪地上。

    「陛下……您没事……真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刘辉也哽咽的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和楸瑛于雪夜中一别后,并未经过许多时间。然而彼此却都有种已经好几年不知对方下落的感觉。

    「楸瑛不该离开陛下身边……请您原谅……」

    那黯淡的声音,令刘辉感慨万千。开口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此时,另一匹马也赶上了。看见马上那出乎意料的人,刘辉又是一阵瞠目结舌。

    「刘辉!」

    静兰苍白着一张脸跳下马,无言地紧紧拥抱刘辉。再被他抱住的前一刻,刘辉瞥见了兄长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活、活着、太好了。」

    听见他颤抖的低语,刘辉想哭,却又微微的笑了。

    『一定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老人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  ●  ●

    「静兰,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前往红州了吗?」

    之前从邵可那里听说,静兰随灭蝗军队前往红州的事,所以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和楸瑛一起出现在这座山中。

    静兰看起来有更多想问刘辉的事,不过被楸瑛给挡下了。

    「我说……总之,先冷静一下。再说……啊,来了来了。」

    剩下的另一人也终于到了。刘辉对他脸上的雀斑颇有印象。

    「陛下,您平安无事太好了。下官隶属左羽林军,名叫皋韩升。终于找到您了。」

    看见那匹随皋韩升抵达的马,刘辉不禁大吃一惊。那匹马是——

    「夕影?」

    「是的。能够找到陛下您,都多亏了夕影的带路。这家伙跑到我身边,并领我们来到这偏僻之地。如果不是它带路,或许就不会找到您了……」

    楸瑛抚摸着夕影的脖子说。仔细一看,十三姬为刘辉准备的马鞍和水,几乎都完好无缺的挂在夕影身上。银两也全部都在。刘辉想起山屋里的老人家。

    伸出手,夕影便撒娇似的凑过鼻头磨蹭。作为慰劳,楸瑛从袋中取出奖励的砂糖碎片喂夕影吃了。

    「好乖,好乖,你做得很好,夕影。这次多亏你了。当夕影出现在我面前时,水和马鞍还有银两,一切都完好无缺……只有食粮袋看出夕影吃过的痕迹而已……只见夕影而不见陛下您……微臣真的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岂不让人不得不联想起幽灵船的故事吗……」

    「幽灵船?」

    刘辉眨着眼发问,皋韩升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咯咯笑了起来。

    「可不是吗,不过下官觉得挺有趣的啊!就是船上的人忽然全失了踪,充满谜团的事件。」

    「韩升!哪里有趣啊!一边找寻陛下,一边听你说那些幽灵船啊、雪女啊、神隐的,全都是些不吉利的故事。被你搞得人心惶惶,士气低落了啊!」

    「那可是我为了让你找得发狂的心情镇定下来的亲切之举耶!」

    「——给我闭嘴!你这废材武官!」

    静兰狠狠的瞪了楸瑛一眼。看来他也因为那些鬼怪故事而心神不宁了。

    刘辉再次检视夕影。黑色油亮的毛皮在日光反射下呈现美丽的青蓝色,鬃毛则是近乎白色的灰色。夕影的眼神温柔,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却是一匹聪明又耐力出众的良马。

    绝对不是那匹有着黑夜暗色的毛皮,以及朱金色鬃毛的陌生马匹。

    拉着刘辉沉入河底,令人心生畏惧的那匹暗色马到底是什么来历。直到现在,刘辉都不认为那只是个幻觉。然而当时乘着那匹马越过的,或许是一条不该穿越的河川。

    不管那匹暗色马是什么来历,夕影救了刘辉,这一点毋庸置疑。摆脱追兵,越过河川,带刘辉来到有着那老人的山屋,之后,又带着静兰与楸瑛找到刘辉。看着夕影那有些谜样的眼睛,刘辉说出了心底的话。

    「谢谢你,夕影。」

    随着一声嘶啼,夕影静静地垂下头,意思似乎是接受了刘辉这句道谢。

    虽然遍寻不着适合的洞穴,皋韩升还是发现了一处不容易受到风寒的雪堆处。就在刘辉还未回过神来时,三个受过野战训练的武官已经迅速的将里面的雪铲出,整理得干干净净,并收集来干燥的树枝生了火,放上小锅加热。皋韩升突然不见踪影,回来时,手中已多了山菜,以及不知从哪猎来的野兔和山鸠,楸瑛也帮着一起俐落地开始料理起食物。

    两手空空的刘辉不时晃过来晃过去,嘴里嘟囔着「不如孤去钓鱼来吧」,却被众人异口同声叱喝「不想被水鬼抓走就乖乖回去坐好!」完全是碍手碍脚的状态。当看到明明应该和刘辉同样都是身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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