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橙色夕阳染上了山际,开始散发令人炫目的金黄光辉。刘辉一边照料着夕影,一边眯起眼睛望着那夕阳。听见脚步声,刘辉转头一看。
「睡饱了吗?楸瑛。」
「……完全不行……明明在羽林军中,不管周围有人打呼得多大声都能睡着的啊。」
楸瑛穿着一身英挺的战袍,脸上却是明显的睡眠不足。
「担心的事情太多,只稍稍打了个盹……唉,我真的还太嫩了。」
「……能在孤面前大打呵欠,孤倒是觉得你气定神闲啊。」
「唔,抱歉。陛下呢?有没有睡好。」
「完全没阖眼。」
楸瑛一惊,闭嘴不敢再说什么。刘辉倒是笑了,为夕影装上马鞍。
「看来孤也还太嫩呢。」
刘辉还是一样,绝口不提那封怪信的期限,更不提起秀丽。
「差不多该出发了,否则将赶不上正午时分。都准备好了吗?」
「是。随时可出发。」
刘辉点点头,唇边绽放一个如夕阳般柔和的微笑。和光耀夺目的朝阳不同,夕阳般的微笑令看到的人不由自主心慌意乱,凄然欲泣。
——最后的一天。
楸瑛也想报以笑容,但却笑得有点失败。
即使如此,他仍将双手交握,对刘辉深深一鞠躬。
「我蓝楸瑛,誓言追随我君直到最后一刻。」
那并非自负之词,而是自然而然,最适合在这时刻说出的一句话。
然而刘辉却没有马上回答。直到最后一刻。楸瑛平静的话中,真正乞求的并非只有这次的五丞原之行。而是想表达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愿意追随刘辉的意思。
这时自己做出的回答,直到许久之后,刘辉依然反覆思量。
是否因为当时楸瑛若无其事的态度中暗藏的决心,不知不觉中,牵动刘辉做出了那样的回答。
停顿了一拍后,刘辉才叹口气,在脑袋思考前先吐出了那句话。
「孤答应你。」
不只是忠诚,更表明愿意献出生命且获得国王紫刘辉同意的,历史上就只有这么一次。而能让国王做出这样回答的,在紫刘辉一生之中,也只有蓝楸瑛一人。
● ● ●
「好美的朝阳啊,旺季。」
正遥望朝阳的旺季身边,孙陵王并肩站着。呼出的气息染白了空气,是个冷飕飕的寒冷早晨。
「……看见这种晨光,不禁使人想起和戬华王对峙的那场贵阳攻防战。」
旺季一身紫藤色的战袍,孙陵王也换上了好久没穿的战袍。夜色般漆黑的战袍上绣着金银色的镶边。这是只有从黑家夺走「剑圣」称号者才有资格穿的黑暗战袍。
像这样穿起战袍与铠甲,越发回想起数十年前的那场战役。
「立场和当时正好相反呢。」
「没错。」
璃樱身为中立的仙洞令君,为了先行准备会谈相关事宜已经先出发了,所以不在身边。
「迅说今天的气温应该不会太高,或许会下雪。」
「春雪吗。」
「不错啊,我挺喜欢的。要死最好死在花下,其次就是雪中了。因为很像纷飞的樱花嘛。」
「别说那种不吉利的话了。朝廷的动向如何?」
「六部尚书毫无动静。他们是打算默默等候今天会谈的结果吧。就连那个管飞翔也一样。你和璃樱离开朝廷后,统理朝廷的工作就暂时落到葵皇毅身上。相信霄老头和皇毅应该能控制得住朝廷的。」
这么说来,陵王这才想起,将地位较低的御史大夫升到比尚书还高官位的,正是年轻时的旺季。他就像堆着一颗一颗的石头似的,度过了这些年。
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
「是啊,交给皇毅就没问题了。晏树倒是较令人担心……剩下的只能将命运交给上天了吧。」
赢了最好,输了就只有一死。就这么简单。春之樱花,夏之明月,秋之银杏,冬之瑞雪。
在季节更迭中度过岁月。现在的对手是自己未能胜过的戬华王留下的最后一位太子。没什么好遗憾了。
不,应该说好不容易才走到没有遗憾的今天。
很快就能知道,耐心等待到这最后一刻是否真的值得。
「我方有我和你和迅三个人。对方就是小少爷和蓝楸瑛?可是李绛攸不在啊……」
「第三人应该是红邵可或刘志美吧……如果是我会选择谁呢。」
「咦?我想应该是邵可吧。」
「去了就知道了。还有啊,陵王。」
天空渐亮,云层也变薄了,太阳光从云后透出耀眼光芒。美丽的早晨,美丽的彩云。
最适合迎接破晓的景象。一日的破晓时分,总有什么结束,又有什么开始了。旺季有这样的预感。
究竟是哪一方,等一切结束就知晓了。不过——旺季像个年轻人似的咧嘴一笑。
「我会赢的,陪我到最后吧。」
陵王发出磊落的笑声。
「那是当然的吧,因为有我跟着你啊。」
陵王朝旺季丢来什么东西,接住时发现是个小土杯。仔细一看,他手上还握着一个瓶子。
旺季并没责怪陵王「这个时候还喝什么酒」。在那场最后的贵阳攻防战时,两人也曾像这样互敬了对方一杯。
咕嘟咕嘟的朝杯里注入了酒,两人互举齐眉。
来吧,朋友。珍惜与你共度的这最后时刻。
——为离别的你,献上这永远的一杯酒。
过去陵王也曾吟过这句离别之诗。本以为两人将面临死别,却都在最后活了下来。
——花之季节,风雪之夜。战乱不休之庭,鸟声已止,只愿随你千里远征。
有限的生命,漫长的旅程。在许多别离与哀伤之中,只有你一直陪伴身旁。
陵王欣喜的眯着眼,像个热爱生存与所有生命的男人。
「不错耶。我曾梦想着这一天再次来临。一直,一直都这么想。」
——花之季节,风雪之夜。离别的你,将有何言。
尾声将至,共同经历的旅途也将结束。最后的夜晚,花与风雪都将散尽。尾声将至。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无可奈何。
旺季口中低吟着那最后的一节诗句。走吧,朋友,朝向道路前方,直到再也无路可走。
「——在尾声之后等你,再次交杯,共同作梦。」
因为不想开口道别,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敬你这杯酒。
将酒一饮而尽后,两人彼此相望,笑得像两个年轻人,将酒杯往身后抛去。
就像许久以前,两人即将携手共赴死战时的那天一样。
土杯掉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再次回归为尘土。两人都没有再回头。
跳上各自的马背,抓紧缰绳,马儿朝着破晓的天空昂首发出嘶啼。
「刘辉太子,时间到了。过去请你暂时保管的剑,是该取回的时候——走吧。」
● ● ●
璃樱和珠翠选择了一处干燥且散发出泥土气息的地方,作为会谈场所。
两人默默的摊开红地毯,摆上事先准备的简单而坚固的长形桌子。
放上水壶和少许食物。也准备了一套文具,当然还有公文书信专用的纸与墨,以及朱泥。无论何种形式的书简或用印,都能使用。
最后,再从双方阵营都能清楚看见的对角处,插上两支大旗。
那是绘有缥家直系家徽的「月下彩云」旗。月纹是象征大巫女的月蚀金环。
月下彩云究竟代表什么意义,一直有两派说法争论不休。一派主张这代表连太阳所象征的王家都能辽蔽之意,另一派则主张这是以月环守护太阳的意义。另外还有一种说法,主张这是当年苍遥姬的选择,希望当人们抬头看见月蚀时,战争就能平息。
——中立与非武装,济世救人与缓冲地带的证明,这就是缥家的家徽。
当这两支旗帜被推倒时,就表示要开战了。
远远地可以望见贵阳城墙拉出一条粗线。都城的城墙高大绵长,从这里望见的城墙只剩下一条线的宽度,可见距离贵阳有多远。一如孙陵王和司马迅所言。相反的,对从红州出发的刘辉来说,这就是一趟远征了,就算想返回红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再加上附近就是旺季大人的领地了……怎么看都对刘辉非常不利……)
璃樱来到这里之后,开始抱持着这样的疑问。为什么国王会选择这里作为会谈之地呢?
「珠翠,这附近有我们缥家的社寺吗?」
「附近村里和山上加起来约有十处……只要能逃到那里,我也事先做好保护国王的准备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经过,太阳也从东方天空渐渐升起,即将攀升到天顶。
……不久,宣告午时的战鼓声,也隐约从贵阳的方位传来。
不是庙寺里的钟声,而是战鼓。「碰!碰!」的击鼓声渐渐逼近。
璃樱听见自己胸口传来紧张的心跳声。
伴随着一阵扬起的烟尘与马蹄声。从贵阳方向传来的振动沿着地面传递到脚底。
飞扬的旗帜,是朝廷的紫云旗。也是现在统领朝廷的旺季才可使用的禁军旗。
队伍中央的两人,和后方精锐部队保持一定距离,疾驰在最前方。即使只是远远看依然醒目,美丽的紫藤色战袍与白马,以及黑炭般的黑暗战袍与黑马。
旺季与孙陵王。
如影随形的跟在他们两人后方的,则是骑着栗色马,独眼戴着眼罩的司马迅。
视力最好的孙陵王,已经发现璃樱的「月下彩云」旗,伸手朝身后一挥。
接收了陵王的暗号,旗手一齐挥动旗帜,全军整齐划一的呈扇形排开,陆陆续续摆好阵式,停下马蹄。慑人的气势震得地动山摇,璃樱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大阵仗,只在画卷里见过。在井然有序的统率之下,军容威武夺目。
全军人数,约是五万。
目测人数后,璃樱不禁惊讶地睁大双眼。这人数是…:
贵阳约有五十万大军。旺季也已经从国王手中取得兵马权,具有足以动员全军的统帅资格。而他刻意只带了五万精兵前来的意思是——
(……难道,是为了配合东坡郡驻守的五万兵数吗?)
与其说是为了公平,不如说是为了彰显「这样就充分足够」的自傲。最后一匹马也站定位了。
队伍中央的旺季往前一步,身后两侧分别是孙陵王与司马迅。
距离正午时分还差两刻。
——首先抵达的是旺季军。
「那少爷连个影儿都还没看见呢。」
连一批马都没见着,陵王望见前方璃樱摆设的会谈席以及珠翠的身影,喜孜孜的说:
「喔,那就是新任的大巫女吗?果然比超过八十岁的阿婆要好多了!你说是不是啊,迅。」
「瑠花好歹也是个绝世美少女啊,离魂的时候。」
「笨蛋。那种坏心眼的老阿婆,光是外表装年轻是没用的!女人啊,不但人美心也要美才行!」
陵王蛮不在乎的发表可能会让自己成为全世界女性公敌的言论。
「……你就是这样,才会一天到晚被女人拿着刀追杀啊,陵王……」
旺季低语。迅在一旁心想,和陵王比起来,楸瑛算是好多了。那家伙至少不分美丑个性,对女性都是一视同仁。旺季双手环抱胸前说:
「等着看,他们究竟会带多少人来吧……」
然而即使距时限只剩不到一刻,却还未看见前方有任何尘土飞扬的迹象,也听不见军马声。
陵王和迅已经感到不对劲。远远看见会谈席上的璃樱也不安的朝红州方向眺望了好几次。陵王眯着一只眼,抚摸胡须说:
「……那少爷该不会在这种时候还睡过头了吧?或是受不了而逃跑啦?喂,迅,你已经派人戒备周遭了吧?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动向?」
「不,只有今天早晨分出一支队伍前往山麓地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异状……」
唯有旺季依然骑在马上,维持双手抱胸的姿势,默默望着前方。
时间只剩下半刻不到了。
一直安静不动的旺季,突然扯动手中的缰绳。白马踩着马蹄开始往前走。
已经半打起瞌睡的陵王,这才突然回神,望向前方——凝神细看。
「……嗯?嗯嗯嗯?喂,迅!那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看错了吗?」
「……不……我也没看到其他军队,只看到两匹马的身影……」
确实也扬起了一点尘土,不过很快就被强风吹散了。定睛一看,朝这边前进的只有两匹马。
旺季抓着手中的缰绳,凝望着马上的两人,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哼,没想到那年轻人……」
璃樱瞠目结舌,就连珠翠也睁圆了双眼。
从红州方向疾驰而来的,就只有两匹马。
阳光照射之下,佩着闪闪发光的「莫邪」,和旺季一样穿着简式战袍,骑在一匹漂亮青毛马上的是紫刘辉:而佩着宝石般的青釭剑,穿着一身羽林军将军战袍的,则是骑着赤兔马的蓝楸瑛。
楸瑛望着前方的会谈席,确认过太阳的位置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太好了,总算是赶上了,陛下。」
「是啊……楸瑛你果然很适合穿羽林军的将军铠甲耶,多亏皇将军愿意借给你。」
「其实要是能穿蓝战袍更好!蓝染的颜色和珍珠佩饰最搭了,穿起来超帅气的。」
「……楸瑛第一优先考虑的总是穿起来帅不帅喔……既然如此,何不穿邵可提供的红战袍呢?孤觉得那套也很适合你啊。」
「那是邵可大人在恶整我啊!唉,早知道被踢出家门前,就该先留一套蓝战袍才对……」
楸瑛嘀咕着,一眼望见前方的旺季,不禁发出绝望的低喃。
「那不是让人作梦都想得到的紫战袍和『剑圣』的黑暗战袍吗!完蛋了啦,一开始就被比下去了嘛……」
「丧气话说得太快了吧!楸瑛,人不可貌相呀!再说,至少我们的马赢过对方吧?这可是夕影和赤兔马唷。」
「……可是话说回来,夕影原本是迅那臭家伙的马呀……啊,迅那家伙看起来真是厚脸皮!」
「再抱怨下去,你不如回去算了啦!」
刘辉再也忍不住,终于发了脾气。
听觉灵敏的璃樱和珠翠多少听见了两人之间的对话,不由得垂头丧气。
尤其是珠翠,瞪着楸瑛看的样子,像是恨不得想杀了他。本以为可以对他另眼相看了,没想到真是大错特错。
「不如现在让我杀了他吧,那男人是白痴吗……」
璃樱也有点了解珠翠的心情,所以什么都没说。
刘辉望着设好的会谈席与珠翠、璃樱,再望向后方正策马前进的旺季,便轻轻拉住夕影的缰绳。和旺季一样,将前进的速度放慢。
此起彼落的马蹄声,渐渐向双方靠近,很快的重叠了。
从记忆的水面下,传来优美的琴音与对话的声音。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会的。只要你别再逃避做自己……
——虽然那对你我来说,未必会是件好事。
——不过要是无法避免的话,也只能正面接受了。总有一天,让我们再相见吧。
总有一天,和你再次相见。
下雪的夜晚。琴音,虫蚀的记忆。
『——刘辉太子,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取走莫邪。』
有如擦亮的莫邪剑般的男人,曾对刘辉留下这句话。
『到时候再让我问你一次吧。是否真的愿意将它交给我。』
最后的马蹄声也静止了。与马停下的同时。
刘辉从正面直视着那与璃樱非常相像,有如黑夜般的双眸。
——苍之君。
旺季笑了。和当年同样的双眼,冷硬而坚强,与「莫邪」相似的微笑。
● ● ●
旺季的视线扫过刘辉与楸瑛后,先开了口。
「……我记得回信之中,写明的是各带三人吧?」
听见旺季省略了敬语的口吻,刘辉感觉得到背后的楸瑛有所反应。
「距离正午,还有一点时间。请再等一下,最后一人马上就要到了。」
陵王歪着头,凝神细看,但前方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距离正午,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刻了。就算正在路上,恐怕也来不及了吧。
此时,从后方——也就是旺季带来的军队中,传来困惑的交头接耳声。
陵王和迅惊讶地回头一看,只见原本井然有序的阵式正从某个角落开始崩散。就像为来人打开一条路似的,军马一分为二。
一匹马冲出这条道路,正朝此处奔驰而来。迅见状不禁愣住了。
「……喂喂,那难道是……」
别说身着铠甲了,马上的人一身公主服饰,漆黑的长发在风中飞舞。
无视于身旁的军马,不断加快速度向前奔驰,就像她的人生。
璃樱和珠翠都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紧盯着马上的人。不会吧——
迅也无话可说的扶着额头,只能苦笑了。
「……不会吧,小丫头何时学会这一身马术?」
陵王眯着眼,望着疾驰的骑影。陵王一生不知看过多少带着那种表情的武将。那是赴死之人的表情,谁也拦不住他们。陵王想起从前曾对想进入兵部尚书室的红秀丽说过「不该死在这种地方」的事。
「小丫头,你的那一刻也到了,是吗?」
战斗者的眼神。守护者的眼神。凭借着无法动摇的意志奔驰,她来到国王身边。
楸瑛好像在身后说了什么,但刘辉根本听不见。
他只是不断凝望着马上的少女。
秀丽连看都不看陵王和迅,只有经过旺季身边时,瞥了他一眼。
旺季应该也直视了秀丽吧。那眼中未见丝毫惊讶的神色。
和旺季瞬间交换了眼神,秀丽身手矫健地飞越设好的会谈席。
来到刘辉身边。
当秀丽着地的那一刻,宣告正午时分的战鼓声也正好轰然响起。
秀丽抬头望向太阳,擦干额头上的汗水,看着刘辉,露出灿烂的笑容。
「——对不起,来迟了,我的国王。红秀丽参见陛下。」
刘辉笑了,轻声的说「好」。
秀丽生命剩下的最后一天。如果要唤醒她,如果要用掉这一天。
除了这一天外,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从凌晏树手中逃脱,花上半天连夜赶路,只为了在正午时分来到五丞原。一如刘辉的期待。在刘辉还能是她的国王时。
没错,无论何时,秀丽都不会辜负刘辉的期待。连一次都未曾有过。
刘辉成为国王之后,只有一个人是从最初到最后都只为他存在的「王之官员」。
为她留下的这第三人名额。除了她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等你好久了。」
——红秀丽。
刺骨强风吹过五丞原,连天上的云都被吹得快速飞过。
刘辉与旺季各自从马背上跃下,面对面。
旺季将剑拔出剑鞘,竖立于大地上,双手握着剑柄。
悠然而近乎面无表情,冷静沉着,有如透明的湖面。一如平时的他。
「好久不见了,刘辉陛下。」
刘辉也学着旺季将莫邪从剑鞘中拔出,用双手握着。
旺季并没特别询问刘辉只佩着「莫邪」而不带「干将」的理由。
这让刘辉稍微安心。他并不想被人怀疑是因为不想让出王位而藏起「干将」。尤其不希望旺季如此认为。
刘辉凝视着旺季。气温并未因正午而提升,反而越来越低了。上方风起云涌,遮蔽了天空,不久后更飘起了小雪。
那是在尚未落地前就已融化,难以捉摸的春雪。
和好久以前,那个雪夜里的一场大雪并不相同。
『今天过后,我就会离开这座城了。想必暂时无法再相见。』
记忆之中,琴音伴随着飞舞的雪花响起。
『暂时?要数一百多天吗?』
『不。会比那更久。要数更多、更多天。』
分开了整整十年。再次见面时,刘辉已经因为时间太长、太长而遗忘了。
「是啊,让你久等了,旺季。」
两人之间的对话看似稀松平常,但对他们而言却包含着许多意义。
旺季一挑眉,似乎感到惊讶,又像留着些许疑问。
一拍之后,他才低声说道:
「我早就放弃等待了。从好多年前起。」
——让我们面对面再相见吧。总有一天。我和你。
过去的约定,深深刺进刘辉的心。难以排遗的痛楚,凄苦的在胸中扩散。
「……抱歉。」
这句话,让旺季明白刘辉是真的想起来了。
「不,我无所谓。」
不知道这表示事到如今已不需要道歉,还是表示瞧不起这样的刘辉,抑或是发怒,还是有其他的情感参杂其中?从那不动声色的平静口吻中,什么都读不出来。也或许他早已不抱任何感情,与过去切割的一干二净也说不定。对于向来只活在现在与未来中的旺季而言,过去只不过是一个曾经拥有的箱子,虽然不是毫无意义,但也不需回头再次打开。
「怎么不见东坡军呢?还以为能见到他们穿上不祥的红家战袍前来呢。」
「孤拒绝了。并请邵可和皇将军率领全军退到红州边境。」
刘辉告诉他们,当自己和旺季见面时,不管发生任何事都必须遵守刘辉的命令。
而昨天,刘辉率军退至红州边境,命令他们绝不可出手。
旺季眯起眼睛,并没询问为什么。因为理由早已心知肚明。
为了保障收留自己的红家与红州安然无恙,刘辉才会决定只与楸瑛双骑赴会。若带红家宗主邵可或州牧刘志美前来,就等于是红州对旺季提出战书的证明。
旺季也曾想过这个可能性,却没想到刘辉真的会这么做。
这场早就能预见胜负的战争,旺季一样不希望造成多余的牺牲,可是……
「……至少你该带着跟随你从贵阳到红州的皇将军和羽林军吧。他们的国王只有你,不是我,也不是其他任何人。他们一定也很想跟随你到最后一刻。」
刘辉垂下眼,静静地微笑了。这表情使旺季有些惊讶,那是只有成熟大人才会显露的微笑。
「是啊,他们是这么说了。说到最后都要当孤的盾、孤的剑。可是对孤而言,他们都很重要,孤不愿意失去任何一人。为了守护他们,孤愿意放下重要的盾和剑,将他们留下。就像孤过去对唯一的尚书令,郑悠舜所做的一样。」
郑悠舜其实是旺季的人,这件事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也知道悠舜背叛了国王。就连国王自己也明白。然而他现在宣告的是,明知如此,先放开悠舜的其实是自己。
璃樱反射地望向外公的脸。总觉得国王刚才说的话,指的不只是郑悠舜,而是比这更重要的什么。而那什么,正深深打动璃樱的心。想必外公一定知道那是什么吧,想知道答案的璃樱望着旺季。
旺季谨慎地眯起眼睛,看着国王。和所有人都不同,旺季脸上毫无惊讶之色。不对。
璃樱看看秀丽,秀丽的神情也一样毫不意外,只是静静地侧耳倾听国王说的话。她也已经明白了。璃樱懂了,国王话中那自己还解读不出的什么,秀丽和外公都已经明白的。
「你把所有想守护你的人都放开,选择来到这里。」
刘辉将手边仅存的剑与盾都放开。从自己的手中。
这不是为了守护自己,而是为了守护他们。
「没错,这就是孤的做法。」
旺季眯起眼睛,脸上浮现贵族的微笑。那是一种充满自信与挑战,同时却又饶富兴味的笑容。人只有毫不犹豫走在自己决定的道路上时,才能拥有这种霸者的风范。
「然后呢。你难道认为这样就能胜过我吗?刘辉太子。」
「……」
「姑且认同你不带一兵一卒,单身前来的气魄吧。看来你是没有开战的打算。那也很好,那么这次轮到我问你了。这应该表示你认输,愿意将王位禅让给我的意思吧?没错,就像过去我们在雪中约定的那样。」
小雪的另一端。传来仿佛来自过去的声音。
『——刘辉太子,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取走「莫邪」』
他的侧脸,有如闪闪发光的「莫邪」。苍之君。不管是刘辉或清苑,都不是他的王,只有他自己才是。一定会回来,总有一天,回来取走被夺去的剑,和王位——还有这个国家。
因为还爱着,还无法舍弃,所以总有一天绝对会回来的。直到那一天来临,
『在那之前,就请你收好它吧。』
刘辉太子。旺季正面迎向这位比当时更高大,更凛然的太子。
那天,在下了一场激烈大雪的夜晚,朝廷里唯一不舍旺季性命的小太子。
牵绊住旺季,使他回头并选择了逃离王都的这位太子。
『就算有一天我要你「毁灭」也一样吗?』
当时的他,想必不懂什么是毁灭吧。然而旺季却选择了活在他当时回答的「是的」之下。他的回答听在旺季耳中,就像是「即使如此,依然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持续向前走,总有一天必定再度回来。不管即将踏上的是一条多么艰险的路。
无法舍弃自己的部分,到别的地方去。还无法,无法舍弃,那些重要的事物。
有个梦想。如徙蝶一般,想前往那未知的世界。
于是旺季才会在那天,那个夜晚,独自离开王都。
然而那位小太子,却在旺季回到王都后,表现出厌恶、恐惧,还不停逃避。
还以为不会有这天的到来,也曾想过即使这样也无所谓。
旺季脸上挂着冷硬、美丽,有如「莫邪」般闪闪发光的微笑。就在这时。
——时候到了。
「当时,你主动要将『莫邪』交给我,那么这次又如何呢?」
刘辉轻笑了,如此回答:
「当时,你不是曾斥责过孤,还告诉孤不能轻易将重要的东西放手,否则就是辜负了其中的心意,不是吗?你说那不是一件好事。」
「从前我好像太多嘴了,连不该教你的事都告诉你了啊。早就该二话不说的将『莫邪』收下。」
「已经太迟了。孤现在就告诉你这次的答案——孤拒绝。孤才是国王,莫邪不能给你。」
璃樱和珠翠瞠目结舌的看着刘辉,璃樱心跳快得心脏都要掉出来了。
陵王和迅也眯着眼睛望向刘辉。
只有秀丽和楸瑛像雕像似的,一动也不动的站着,静静地听刘辉说话。
「旺季,孤今天到这里来,不是来将王位让给你,而是来取回王位的。不过,不要战争。绝对不要。旺季,你愿意再次做孤的臣下吗?」
「说什么蠢话,我凭甚么这么做?我方有五万大军,你却无一兵一卒,这局棋我是赢定了。有哪个白痴会在这里退让?我也没有理由区居于你之下。」
「那么,你打算用蛮力从我手中夺回『莫邪』?将这个国家变成你想看见的模样?」
旺季脸颊一阵抽搐。这是旺季第一次因刘辉所说的话而内心有所动摇。
在旺季府邸道别的那最后一夜,他亲口对刘辉说过。
为了减少讨厌的东西而走到今天这一步。那些讨厌的东西,也包括战争与戬华王。眼前的年轻人知道这一点,所以对自己提出质问。质问自己难道在最后的最后,也要选择和讨厌的戬华一样的做法,走上相同的道路吗?理想与世界是可以为了眼前的现实而轻易扭曲的吗?
旺季现在想做的,和父亲戬华在大业年间所做的没什么不同。刘辉想告诉他的,就是这个。
旺季掀动嘴唇,口中低语的那句「你这个年轻人真是……」也在风中被吹散听不见了。
「正因如此,才想出这种手段逼你主动禅让啊……」
「不会让给你的。就算只剩下孤一个人。好了,你打算怎么做,旺季。使用蛮力很简单,只有我和楸瑛、秀丽三人,绝对敌不过你的五万大军。只要一下子就结束了。只要孤的人头落地。」
不带一兵一卒,将盾与剑都放下,除了自己以外,手中什么都没有。旺季只需哼的一声便能踢开他。不管嘴上怎么说,在如此不利的状况下,紫刘辉绝对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率领大军的旺季,在各方面都拥有压倒性的胜利。然而……
(别说冠冕堂皇的话,是吗?)
旺季不自觉地嗤之以鼻。年轻时的旺季,不知道被这么说过几次。愚蠢。你得用更卑劣的手段。你的理想在现实里是行不通的,要在乱世里出人头地就得动脑筋。要像戬华太子那样狡猾而运用压倒性的力量支配,才能证明足以称王。弱者只能注定死在别人脚底下。你那愚蠢的理想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
战争。战争。战争。旺季和陵王不知征战过多少地方,不知看过多少堆成小山的尸体。
当自己受命成为贵阳完全攻防战的统帅时,曾想过就那么死了也不坏。
如此一来,可以不用再眼睁睁看着这个世界。这叫人无数次绝望、绝望、再绝望的世界。不用勉强自己活下去,也不需要再哭着向前走了。在这里结束,趁自己还能做自己时。
然而紫戬华却让旺季活下去了。那个不惜蹂躏一切,以绝对威权与力量接连支配全国各州,攻进贵阳,将包括女人小孩在内的所有王位继承者杀光的噬血霸王,竟然让旺季活下去了。
那如雕刻般俊美的脸,危险而吸引人心的冰冷微笑,笑着放过了旺季。
『我想看看你跟我哪里不一样,是不是真的不一样。所以你得活着,表现给我看。』
同样的话,只是换了一种说法,再次对旺季正面提出质疑。
改变了外在形状,依然挡住旺季前方的去路。旺季在这一生,从最初到最后都摆脱不了那个国王。
——继承了霸王戬华血统的最后一位太子。旺季举起双手握住的剑。
「……那个雪夜里,我也说过了吧。等时候到了,再让我问你一次,是否真的愿意将它交给我。」
刘辉也举起手中的「莫邪」。
「……孤也想起来了。就在刚才,终于想起来了。当我问你,如果我不愿意的话该怎么办,你的回答是……到时候——」
「到时候,让我们一对一决斗,分出胜负。」
闻言,在场所有人是一阵骚动。
—一对一决斗。
「秀丽大人,请你站到『月下彩云』旗的后方。璃樱和珠翠,请将『月蚀金环』旗降下一半。如此便表示一对一决斗即将开始。所有人都不可以进入旗内范围。」
「……蓝将军……一对一决斗会……」
「很难说。陛下年轻有体力,虽然很强,但实战经验却不足。加上他几乎不曾使用『莫邪』进行模拟战。相对的,旺季大人那边——」
楸瑛一直很介意旺季手中的那把无名剑。
看起来是一把经年累月使用,几乎和旺季的手合而为一的剑,就像是他的第三只手。虽然不是显赫的名剑,却连收在剑鞘之中,都能令人想见剑身青色的纹路,具有压倒性的存在感。
(那把剑虽然无名,来头肯定不小……)
另一边,迅也正询问着陵王相同的事。
「陵王大人,那把剑真的是无名剑吗?虽然剑鞘看来确实毫无特殊之处……」
陵王咧嘴一笑。
「你说那把剑?那可是天下无双的绝品。恐怕穷你一生都无法获得的最高级无名剑。」
「……什么?不,最高级无名剑——该不会是那位『无名的大铸造师』打造的吧?」
「正是。他最讨厌被当成名人行家,所以要找到他铸的剑可不简单。但他也是当代最出色的铸造师。在现存的铸造师中,唯一能打造出名剑的铸造匠。他本人是个没正经的老头,开个刀具舖,若无其事的打造菜刀,一旁箱笼里却蛮不在乎的插著名剑。曾有一个时期,刀具铺连菜刀都消失了。」
「……记得没错的话,几十年前的某一天,他突然宣告不再铸造任何兵器……」
「没错。旺季是唯一的例外。为了旺季而打破规矩,替他重新铸造了一把剑。条件是当一切结束后,得把剑折断,再也不能让第二个人使用。就某种意义而言,那把剑就是铸造师最后的作品了。我不知道拜托过他几次,他每次都把我赶出去……」
「可是陵王大人,我曾听说大铸造师早已死去的传言……」
陵王沉默一会儿之后,伸出小指掏掏耳朵,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是啊,是死了。已经不在了。」
迅没有再继续追问,因为他感觉到陵王并不希望再被问下去。
「旺季有我经常陪他过招训练,功力并不差。虽然年纪较长……但两人可说不相上下。」
「咦?是这样的吗?我还以为国王占优势。」
「嗯……如果只看年龄与体力,确实是如此。但你别忘了,茈静兰也杀不了旺季吧。偶尔会有这种『明明我比较强,但怎么会胜不了对方?』的事。尤其是器量的大小,在对决时影响很大。年轻有时能补足技巧的不足,但也有相反的情形。就像我也放过紫刘辉一样。」
迅惊讶的望向陵王。
「所谓的不相上下,就是这个意思。比的是谁先认可对方的存在。只要心中一出现『我杀不了这家伙』的念头,那就输了……不过迅,在这个定义上,旺季可说是世上最强的男人。毕竟就连戬华王都没能杀了他。这也是我打从心底佩服他的原因。我虽不知道那少爷在这段时间有什么成长——但他绝对无法超越旺季。」
还有……陵王转头望向身后的五万大军。
「……万一旺季真的输了,他们也不会沉默以对。」
「……是啊。」
迅也低声回应。正因为这样所以才带他们来的。
「——只要今天不禅让王位,国王就输了。」
可是,到底为什么呢。明明一切都在预期之中。
看着不带一兵一卒前来赴约的紫刘辉,陵王不由得有种挫败感,舌根底部一阵苦涩,像在提醒着自己有多么卑劣。
秀丽在意地瞥了一眼左边的群山。不只一眼,而是许多次。
很快就知道秀丽在意的是什么了。那座始终无法找到入口进入,整天飘出烟的不可思议山中,从几天前就不再飘烟了。今天一样毫无动静。
「没问题的,秀丽大人。已经派出一小队监视那座山了,有什么动静一定会接获报告。」
秀丽一听见这个,猛然抬头望向楸瑛。
「……蓝将军……那是谁的指示?是刘辉还是蓝将军呢?」
「是啊。应该说,是那组小队自愿的,我们只是答应而已。」
「……是……这样啊……」
秀丽低喃,之后就不再说什么了。
小雪下下停停。过了正午,气温好像总算有些许上升,这雪应该也快停了。
或许是看见象征缥家缓冲地带的旗帜后退,旺季的军队里传来交头接耳的声音。不知谁的一声「一对一决斗」,随风传进秀丽耳中。
旺季与刘辉,各自计算着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开架式。
就在璃樱与珠翠将旗帜降下一半时。
——两人同时从剑鞘中拔出了剑。
● ● ●
从决斗过了第四十回合起,周遭的声音、景色,一切都消失了。眼前只看得见旺季一人。其他人变得一点也不重要。汗水化作蒸气从体内蒸发。
旺季非常强悍。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刘辉使着用不惯的「莫邪」,但就算排除这点,两人还是不相上下。旺季以刘辉缺乏的经验和技巧不断出招。有时刘辉虽然可凭体力与蛮力进攻,但旺季却也能快速移动脚步接招,有时甚至还击。
(……可没有手下留情的……余地!)
察觉即将一对一决斗时,刘辉本来还暗自窃喜。老实说,当时他小看了对手。旺季年过五十,又是个文官,相对于自己手中的「莫邪」,他持有的只是一把无名剑。
然而——双剑交锋的瞬间,一切都变得不同。旺季就像想起过去的无数征战,一鼓作气爆发出坚强的实力。若纯粹以剑士的力量来看,恐怕——
(怎、怎么可能。他竟然比兄长还强……)
和旺季的决斗令刘辉想起宋太傅训练自己使剑时的感觉。只有经历过真正战争的人才有的那种直觉与经验,现在正表露无遗。刘辉必须绷紧全身神经才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旺季身上。而这令他十分懊悔。
——想起过去曾在旺季府邸哭丧着脸,希望他认同自己。难道孤就不行吗?
然而现在,却在愤怒与懊悔中咬紧牙根。不愿意输,自己办得到,承认吧,臣服于孤吧!刘辉想这样大声呐喊。要他正视紫刘辉的存在。
在刘辉对旺季视若无睹的数年之间,旺季一定也怀抱着同样的心情吧。
第四十回合上,双剑交错,旺季咧嘴一笑。
「你似乎瞧不起五十来岁的老头是吧?所以我说你太天真了!我怎么可能提出让自己落败的决斗建议!」
「罗罗罗罗罗唆!你还是趁早放弃吧!重新臣服于孤!拜托了!」
「开什么玩笑!你才该、早点认输、臣服……乖乖的把王位让给我,小鬼!」
「不可能!」
双剑相抵,迸出火花,两人虽同时飞身向后,马上又同时上前。
越来越不清楚,上前是为了比剑过招,还是为了对话。
「你这臭老头,真这么想要王位,在孤说不想当王的时候,你就将王位抢了去不是很好吗?事到如今,竟然抱怨孤不愿意让给你?你看清楚了,不是每个年轻人都甘于受你摆布!不说别的,光是跟霄太师那奸诈老头联手的这件事,就令人非常不满了!算我看走眼!你人格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罗唆!也不想想完全落入霄太师陷阱的不成熟小鬼是谁喔!为政者就该懂得适时和那种奸诈家伙联手,这有什么好被批评的!再说,如果不是我先采取行动,你还不是个废物国王而已!事到如今才慌慌张张说要当个好国王,真令人火大!每次哭哭啼啼的说着讨厌当王而逃跑的人到底是谁啊!早就跟你说过,没有下次了——事到如今,怎么可能让给你!」
电光石火般的过招令人目眩,似乎看得见两人之间迸出的火花。
陵王愣愣地看着这出乎意料的发展。
「……有你的……」
这句话是对旺季还是对刘辉说的,陵王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对双方说的吧。
「……怎么办,陵王大人?是否该敲击战鼓,暂且鸣金休兵?」
一对一决斗时,当双方都陷入危险,可由其中一方或两方同时敲击战鼓表示暂时停战,稍事歇息后重新再战。国王那边没有战鼓,要敲的话,就得由旺季这边来敲。
「是啊……不,还是不要。」
最初两人还在互相试探对方实力,但现在彼此都已开始掌握、理解对方,当双方剑戟交错时,与其说是决斗,更像是一场激烈的双人剑舞。
「……继续下去。只有这次机会了。像这样交手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
一拍之后,迅也默默点头认同。没错,像这样对等而专心的交手,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过了五十回合后,旺季终于察觉。想必紫刘辉也已经发现。
——察觉彼此都毫无退让之意。
当看见刘辉身后没有军队,只带了蓝楸瑛一人前来时,旺季本以为无论表面上说得多么冠冕堂皇,结果刘辉都还是打算投降的。无论在言语上如何质问旺季,刘辉一定充分了解双方军力的优劣,只是为了守护红家与红州,为了避免战争,为了不让更多人牺牲,但是今天在这里,他必将选择禅让,旺季一直这么认定的。没想到。
(——他是当真不愿让位?)
对方用尽全力奋战了五十回合,再笨的人也该明白了。
紫刘辉要是有丝毫愿意禅让的意思,早该在决斗中趁隙退居下风。
但他却是穷追猛打,毫不退缩。年轻与经验不足,让他好几次露出破绽,但都在旺季还来不及下手前重新站稳脚步——真心的,全力以赴。
(是真心的吗?)
既然如此,就表示他完全没有禅让的意思。
那又是为什么不带一兵一卒来到这里?
(开什么玩笑。)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紫刘辉那种年轻小伙子不可能有这种度量。
『孤不愿意失去任何一人。为了守护他们,孤愿意放下重要的盾和剑,将他们留下。』
他是真心的——无论言语还是行动——一切都是认真的,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眼前的国王,正在拼命。从没见过他这副下了必死决心的模样,连一步也不退让,绝不放弃。过去国王从未露出这种神情。一次都未曾为国为民赌上全身心灵,赌上生命。过去的他即使有想要守护的东西,也都是为了他个人,而这样的态度也影响了他的为政之道。
然而,今天的国王所说的话,采取的行动,无一不是发自真心。若真如此……
逃离王都时,他也不曾提出镇压命令,只选择了自己逃离。当时国王和羽林军全体都未对任何人出手,带着干净不见血的剑逃离贵阳。
和今天率领五万大军前来的旺季不同,刘辉不带一兵一卒,选择独自面对旺季。主动放开守护自身的剑与盾,为的是守护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同时,显示决不向旺季屈服的决心。
有生以来,这是紫刘辉第一次赌上自己的意志、决心和生命去守护。
守护这国家,人民,不让任何人受到伤害——来自旺季军队的伤害。
(——不对!)
有这份胸襟的人不该是紫刘辉,是自己才对。
没有战争的世界。不让任何人无谓牺牲的世界。那本该是自己的——
此时,楸瑛眯起眼睛低声说道:
「……旺季大人,开始处于下风了……」
刘辉不断找寻破绽朝旺季劈斩,毫不留情,也决不手软。汗水滴进眼里也不擦拭,全身蒸气腾腾。即使如此,他还是将注意力集中的如一根针,即使以一对五万军力,仍是一步都不退缩。
旺季采取防守架式,炯炯有神的目光,睥睨着紫刘辉——戬华王的儿子。
『那么,你打算用蛮力从我手中夺回「莫邪」?将这个国家变成你想看见的模样?』
蛮横的动用五万军力,像过去戬华王做的那样?
旺季只能一味的防守,找不出空隙进攻——被刘辉逼得落入下风。
不是输在力量,而是紫刘辉的意志。这令旺季愤怒得红了双眼。
(开什么玩笑。)
自己花了多久时间才走到这一步。一路上捡起一颗一颗石头,逐渐堆高。这样的意志力,怎么可能会输给他。
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号令大军行动。一切也能就此解决。旺季的心愿将会实现,也能继续向前走。
不能在这里结束,输给这样的小鬼。
旺季不是为了输给紫刘辉才来到这里的——
正当旺季打算开口时。
『我想看看你跟我有哪里不一样,是不是真的不一样。』
戬华王冷冷的声音和微笑,如雷灌顶地落下。
旺季的剑折成了两半,飞了出去。
被对方绊住脚而摔倒在地,眼前的世界慢慢倒转。
一个翻滚,抬起头时,只见「莫邪」的白刃已抵在自己喉头。
——那把过去曾属于旺季的剑。有着闪闪发光的坚强和柔韧的意志。
风中,只觉得世上所有声音都静止了。
背对着灿烂的太阳,看见紫刘辉轻轻笑了。
● ● ●
就在此时。
——从左边那座山里,传来猛烈的爆炸声。山上爆发出火苗。
「这、这是怎么回事?」
陵王看着火势开始蔓延的山头,大惊失色。接着望向那座山,更是脸色大变。
「……等等。那火燃烧的方向,是那座隐村啊!怎么会烧起来了!难道村人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办,从那个盆地不可能逃出来的!」
「陵王大人,后方军队突然杀气腾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一匹快马来到陵王身边。一见到马上的人,陵王惊讶得合不拢嘴。
「啧,晏树!你怎么会在这里!」
「啧什么啧啊。我早料到事情有可能变成这样,才赶来帮你们的啊。真是的,只懂打仗的蠢材,都是一群没用的家伙!」
总是如猫般优雅,带着谜样氛围与胸有成竹笑容的晏树,现在脸上却没了笑容,只剩下焦躁。仔细一看,他更是披头散发,汗水淋漓,骑来的马也近乎筋疲力竭——看来是只花了半天时间从贵阳全力奔驰而来。
一眼望见刘辉剑下的旺季,晏树深褐色的眼瞳蒙上一层怒意。
(这应该是第二次看见晏树这家伙如此拼命的样子吧。)
陵王想起十年前,当雪夜之后,发现旺季下落不明时,晏树也曾如此慌乱。
迅一方面感觉到后方军队传来腾腾杀气,一方面赶紧追问晏树:
「……晏树大人,为何前来?」
「我来告诉大家,国王的一队人马用诡计欺骗山里的隐村村民,还放火烧了全村啊。」
晏树说的话令刘辉猛然抬起头。另一边的楸瑛则是勃然大怒。
「那是不可能的!」
无视楸瑛的呐喊,晏树只是耸耸肩。
「是真的啊。迅,你今早是否接获报告,指出国王麾下有一队人马接近了那座山?」
「……的、的确是有这回事,可是……」
「就是他们干的唷。竟然烧掉整个村子,真是心狠手辣啊。」
楸瑛看看那座山,又望向秀丽。
「秀丽大人,不是那样的……我们连入山的方法都还没找到啊——」
「嗯,我知道。」
秀丽入神地望着山上熊熊燃烧的火焰,语气平静。
「……蓝将军,我的棺材消失,以及刘辉回信所提到的期限,你不觉得其中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楸瑛用混乱的脑袋拼命思考秀丽话中的含意。奇怪之处?国王的回信与秀丽消失的棺材,留下的那封怪信里的期限,这里头有什么奇怪之处?
「奇怪之处应该是没有——除了造成国王只能在两个期限之间选择一方这件事之外。」
「你的意思是那封信所指定的期限太过巧合了对吧?在那样的指定之下,国王只能从会谈和救我之间选择一边。可是,国王的回信和我的棺材消失,中间只差了几天时间,回信的内容按理说不可能泄漏出去。能在那个时间点推敲出回信中的时间并留下指定期限的那封怪信,办得到的只有身在红州且位于国王身边的人……蓝将军,你刚才说,那组小队是自愿提出前往监视那座山的,是吗?」
楸瑛脸色登时刷白。总算明白秀丽想说的是什么了。
「——没错,那组自愿前往监视的小队,恐怕是——」
陵王眯起眼睛瞪着晏树。
「……等一下,晏树。你怎么会知道发生了那种事情?你人明明在贵阳啊。」
「那当然是因为,我早就在冬天里安排了一组奸细潜入红州,并指示他们一旦有个什么万一,就要立刻组成小队伪装成国王的人马,去把那个隐村烧掉。」
和平常晏树脸上的嘻皮笑脸不同,现在的他是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句话。
「所以,这笔帐还是算在国王头上罗。为了预防万一,不事先安排这种对策怎么行呢?」
后方五万大军的腾腾杀气,已经扩散到难以控制的地步。
迅用力咽下一口唾沫。不择手段的晏树,恶魔般的头脑令人畏惧。
陵王无奈的搔搔头。记得以前霄瑶璇也曾用过类似的手段。这不能说是什么卑鄙行为,毕竟在战争中,偶尔采用伏兵奸计打智能战也是致胜的要因。可是……
「……晏树,那里是旺季的领地,隐村里的村民都是被旺季捡回来的人,他们协助旺季,对旺季誓言忠诚,是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