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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 乞骸骨 第一话 雪之骨悠舜)

    网译版 转自 百度贴吧

    在黄昏的天空中,一只巨大的乌鸦好像要将这昏暗切开一般地展翅飞去。乌鸦有着黑炭一般的翅膀,炭火一般金黄的眼睛。天空中的它如同一条黑影将世界切开,在被黄昏晕染的世界里随风飞行。

    从很久之前,它历经岁月的金色眼中就倒映过许许多多的事物,但并不包括人心。迄今为止看过的那些个光景,或者应该说是人生,本应该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东西才对。此时的它少见地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东西,大鸦的心中还是留下了奇妙的痕迹。这个痕迹像是被棉絮抚过一般慢慢地渗透到了心里,毫无道理地拨乱了心弦,但是周围一切又是安静的,这样的安静总会惹起它的心绪。大雁已经归巢了,鹿的声音也都听不到了,世界的一半沉入了昏暗之中。

    在那满眼枯萎的原野中,正沉浸在思绪中的它正盯着一个人。它稍微想了一下,马上就在昏暗的空中盘旋起来。荒野里孤零零地立着一棵老树,叶子已经全都掉落了,只剩下了枝桠,于是它的三只脚轻轻地落在了枝头上。动作的优美再加上难得一见的三足,表明它是与一般乌鸦不同的神乌。

    突然,它抬头看着这个昏暗的世界。白色的雪花开始纷纷飘落,昏暗的荒野十分冰冷萧疏。然而春天还没有到来,就像这个世界一样

    ——它一直眺望着这个世界,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打在它身上的雨。

    在世界的尽头,有人一边听着这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边打着瞌睡。

    他就一直这样生活着。

    “……起来啊,悠舜。”

    他一直等待着那唯一的主君来将他摇醒的那一天。

    “真稀奇啊,你的星不是‘单翼之鸟’吗,悠舜。”为悠舜占卜过的族里的婆婆说道。不能飞的鸟,婆婆微微地笑了。“不能飞的鸟,光是活着,就已经是很辛苦的事情了。而且,竟然还是作为单翼中的翘楚。”

    他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婆婆却咳咳地笑,悠舜觉得那声音很刺耳。听到了不能说是好的宿命,悠舜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生而有缺陷的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族里的大半都是一样的。悠舜用手托着腮帮子,看着外面成片盛开的红色彼岸花。沿着红色彼岸花走去,不可思议地就能到达墓地。

    它们慢慢地向人的居所靠近,本来还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开成了一大片,好像是一夜之间开出来的。那年的彼岸花开得特别早,血一般的红色,像在宣告某人的死亡。

    悠舜不知道婆婆的笑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回过神来,她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悠舜的侧脸。婆婆似乎很想继续说下去,于是悠舜就顺着问了一下。“如果,发现了失去的翅膀呢?”

    悠舜从眼角余光似乎望到婆婆眯起了她的眼睛。在族里最诡计多端的婆婆,嘴角扬起了不可思议的微笑。看上去像是在可怜着谁。怜悯?谁?我吗?为什么怜悯我?

    婆婆用布满皱纹的粗糙手掌很随意地抚摸着悠舜白皙的面颊说:

    “……如果你要是发现了,一定忍不住要去飞的。飞向天空,然后就跌下来摔死。”

    这时,悠舜第一次正脸看着婆婆。族里居然会有自己会跌落而死却还要展翅高飞的鸟,这和姬一族散漫的性格还真不配,想到这里婆婆不经意地笑了。悠舜想,那个时候的自己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庵外,血红的彼岸花随着夏天的风摇摆。

    第二年,婆婆死了。不,全族都死了。世界降下了无声的雾雨。从那以后,悠舜的耳边一直回响着那个雨声。在雨中浑浑噩噩地过着人生的他,就像是飞不了的鸟一样拖着单翼踽踽独行,偶尔抬头看看那回不去的天空。

    第一章

    突然听到了大鸟拍动翅膀的声音,在亭子里看着文件的悠舜才猛地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来,看到银杏树上有一只黑色的乌鸦静静地停在那里,仿佛在盯着自己。才刚察觉它的存在,它又马上振翅而去,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仿佛刚才那只是一瞬间的幻觉。

    悠舜眯着眼看着不断飘过的夏日的积卷云。这是他成为尚书令的第三个夏天了。夏天的阳光照得眼睛有一些灼烧的感觉,突然他感觉有些眩晕。明明只是斜靠着坐在那里,却感觉世界有些扭曲。他似乎听到远处手杖掉落发出的干涩声音。他扶了一下额头,全身微微地颤动,还流着冷汗,感觉很不舒服,他深呼吸了一下。从手脚的指尖传来激烈的寒意让他有些支持不住,于是他把双肘靠在了石桌之上,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很快地他的意识就飞远了。

    从世界遥远的另一边听到沙沙的雨打落在石头上的声音。不知在哪里,听到了似乎有人在哭泣。

    “已经可以不用了……”悠舜听着这个声音,低垂着眼皮,打开了记忆的匣子。

    失去意识之后过了多长时间呢。沿着脖子流落的冷汗和抚着脖子的手慢慢地将他的意识带了回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大片赤红色在朦胧的视野里摇曳着。原来是彼岸花啊。

    昨天明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不知何时盛开了一片血色的像是宣告着谁的死亡的彼岸花,还能听到乌鸦拍动翅膀的声音。

    悠舜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他垂着眼自语道: 是吗?”

    突然,不知是谁的手,将悠舜那细得像是随时都可能折断的手猛地抓住了,好像是要将他拉回来。

    “悠舜!”那双手伸到了悠舜的后脑,把悠舜的头抬了起来。视野里,出现了王寂寞的双眸。悠舜微笑着,听到璃桜公子轻轻走过来的脚步声。

    “喂,王啊,不能这么激烈地摇他的!悠舜大人,没事吧?我马上给你拿回神的药来……”

    “不用了,没关系的。因为有块树阴,所以,有些大意了而已。” 悠舜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身子站起来,总算是注意到了从树阴上的树叶上滴下来的水和被沾湿的石板。

    “啊,真的是下了一场雨了呢。”

    “在亭子里没有感觉到吗?好大的一场雨啊。”

    王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在旁边的璃桜脸却被吓得煞白。悠舜感叹道:完了。去年的春天成为了公子的他,比起养父,对于一些事物的观察更细致入微。

    “悠舜大人,这种状况有多久了……”

    “以后会注意的,璃桜大人。……啊,太好了,秋季的人事名单没有湿掉。”

    对于随意打开放着绝密文件的黑匣子的尚书令,王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垂下了肩膀。朝廷的人事变动是机密事项,写好了不要随意乱放。这些话,他已经懒得去说了。

    郑悠舜虽然只有三十五岁左右,但是饱读诗书,言行十分温柔,内心又十分果断,即使面对王也勇于劝谏。他一边调节着关系十分紧张的国试派和贵族派,一边推进着改革。这就是悠舜存在的原因。虽然看起来很温柔,实际上是个意外地是个不听劝,肆意随性的人。

    “悠舜,拜托你了。政务就在尚书令室内完成吧。你这样随意地跑到外面来,我和璃桜还有武官们都很麻烦的。”

    “我喜欢看外面的风景啊。”悠舜脸上还带着笑,嘴上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王的请求。

    悠舜眯着眼看着摇曳着的红色的彼岸花。远远地传来了嘶哑的蝉鸣。 啊——……夏天,也结束了啊。”窗外有火红的晚霞,金黄的银杏和梨,红蜻蜓也飞来了。

    突然,悠舜苍白的手,被王拉了起来。年轻的王很难得地显露出认真的表情。不对,总觉得这个表情有些阴沉,还稍稍有些恐怖。

    “悠舜你实在是太过勉强自己了,你要是倒下了可是会让人很困扰的呢。说是已经恢复了健康,但是脸色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要适当地把事情分给下面去做。”

    “不是的,是因为有些工作只有我能去做,我也禀告了好几次了吧。”悠舜感觉到侧面受到了璃桜盯着他的强烈视线。

    “王,我觉得悠舜大人还是离开都城,去疗养一下比较好。可能,悠舜大人身体不好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水土不服。听说悠舜大人出生的地方是个空气和水还有土地都十分美丽的地方。今年已经算是不太热了,但还是给悠舜大人的身体增加了很大的负担啊。”

    悠舜在心中苦笑着,璃桜似乎知道他的出身之地。可能是从谁那里听来的,也可能是在缥家调查出来的。本来缥家就有收集各州的户籍还有名家的谱系的惯例。

    悠舜抬起头来看着天空。故乡,那是一个空气和水还有土地都十分美丽的地方。悠舜突然回想起那里纯白的梨花向着一个方向飘散开去,就像是飞不起来的鸟。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那里去了,只能留在这个昏暗肮脏的王都。

    “婴儿也是去年才刚生下来的。这么长时间了,应该和凛大人三个人一起难得地离开贵阳去疗养一下啊。”

    王没有回答,也没有放开悠舜苍白的手。这个时候悠舜看到王的表情,便静静地微笑起来。这个表情,悠舜觉得自己一直会记得的。

    “璃桜大人,我的话没有关系的。夏天都已经过去了,慢慢就要转凉了, 身体也会轻松一些。” 和激动的璃桜相反,王反而给人有种随你便的感觉。

    悠舜从黑匣子中拿出了任免书的草拟稿,将它递给了二人。“在这一年中,朝廷里大部分的麻烦事情应该都要有结果了,各州的复兴也都确立好了目标。复兴的指挥交给十三姬和楸瑛阁下真是正确的选择。从秋天开始就可以完全托付给他们两个和各州府,我的工作也就减少了。哦,还有一件事,秋季的人事调动,打算将景柚梨阁下提升为左仆射。

    “左仆射让景柚梨来做?”

    朝廷百官的顶峰就是尚书令,一般会设两个人来辅助他。这个官位就叫做左仆射和右仆射,等级相当于副宰相。一直以来这两个位置都是空缺着的。

    “是的,本来还在犹豫是慧茄大人还是谁……两年前,看到他从正面挡着王的时候就决定了。王,璃桜大人。请将他认作是下一任的宰相。”

    接过任免令的是璃桜,他瞥了一眼,对于写在上面的新的人事调动,璃桜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秋季的人事异动应该是以地方人事为主,这次却是中央和地方两边一起大洗牌。

    王却是看都不看那张任免令。“悠舜,孤的尚书令就只有你而已。不要随便说什么下任的宰相。”

    悠舜只是微笑着。王好像是生气了,赌气似的在悠舜的旁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只有你而已。你要是没了的话,我会很困扰的……就像那个……‘谁’那样。”在说这个“谁”的时候,王有一丝的犹豫,他皱了一下眉头,说话也 顿了一顿。

    璃桜最近开始长个子,他别扭地环抱着双臂,似乎不是很适应它们的长度。“王,又要说那件事吗?在朝廷里还有一个‘谁’在那里的感觉什么的……”

    王在这一年里经常莫名地说一些朝廷里好像缺了谁的奇怪的话。宰相会议产生分歧的时候,王就会望向朝廷三师的领袖中空白的太师位。还有路过仙洞宫的时候,好像是想起了那里有谁在似的,突然抬头看着那千年的楼阁。

    但是,戬华王从来没有任命过尚书令,也没有任命过谁做太师。朝廷中居于最高位的只有被称为先王之双翼的茶太保和宋太傅,并没有什么关于“第三个人”的档案记录。即便这样王还是在仙洞宫前驻足了好几次,似乎还想从空无一人的仙洞宫中找到谁。

    曾经有“谁”这样嘲笑过自己“只不过是个用完就丢的棋子罢了”。想到这里,王突然看着悠舜白皙的侧脸……这么说起来只有悠舜一次也没有说过自己很奇怪。虽然就连秀丽也否定了这个想法,但是因为悠舜没有否定,所以王就算是被任何人怎么说,都不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什么奇怪的问题。可能悠舜会知道什么也不一定,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可能还在调查中。大概悠舜知道自己想要从那个“谁”那里问一些重要的事情。包括能问得出口的问题,还有问不出口的问题,这个“谁”说不定也知道的答案。所以悠舜才什么都没说,只是这样想着。王有些郁闷地盯着悠舜看。其实就算不去和那个“谁”见面,如果是悠舜的话,肯定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包括那些不能向光明方面的朋友询问那些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事情。

    悠舜的目光无意中看向了王。王大概有什么话已经到嘴边了,要是璃桜不在的话,说不定就说出口了。王一直到悠舜死前都没有准许他离开,并不是因为他的能干和忠诚,而是因为想看这双像是要将心给吸进去一般的暗色双眸……王经常会觉得和悠舜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每当回想起来的时候心里就闷闷的。

    两人沉默了许久,王觉得悠舜在等着他说些什么。

    但是,直到悠舜大限将至,王还是什么都没说。

    悠舜稍等了一会,然后就进入了正题。将这两人叫来此地的,正是悠舜。“正题进得太晚了点,特地让王和璃桜大人两位过来这里,真是太抱歉了。”

    “现在还说这些话干嘛,今天你礼貌得有些奇怪啊,悠舜。”王的脸上一副讶异的表情,而璃桜则是马上去看手中的任免令。

    悠舜低垂着长长的睫毛。眼角余光能看到红色的彼岸花在窗外摇曳着。“王,稍早之前,就有过些许思虑。郑悠舜已经在您身边两年有余,没有立过什么大功,却受到了你的提拔,对于我这样的无能之辈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荣光了。”

    璃桜默默地将任免名单在王的眼前展开,王终于扫了一眼,然后就瞪大了眼睛。

    悠舜将两手环抱在胸前,仿佛在远处,又开始可以听到雨声了。

    “郑悠舜,这次秋季的人事变动中将辞去职位,离开王的身边,望请恩准。”秋季的人事变动里,迄今为止都写着悠舜的尚书令官职的地方,现在却是空着的。

    “孤不准。”

    璃桜很快地偷瞄了一下王的脸。他从来没有见过王这么生气。

    悠舜将这个时候王的变化全看在了眼里。

    “不准。”王用低低的声音又重新说了一遍。璃桜还是第一次见到王用这样决绝的语气来拒绝人。“我的尚书令只有你而已,不许辞官。” 王马上站了起来,抖了抖衣服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亭子。

    悠舜只是这样默不作声,一直盯着王离去的背影,心里想着这个时候的自己到底是一副怎么样的表情呢,要是谁来告诉他一下就好了……不对。就算没有人告诉,现在的自己的话,应该也可以明白的了吧。

    在视野的一角,血红色的彼岸花在那里摇曳着,还可以听到雨声,乌鸦拍打翅膀的声音和璃桜的说话声。 “王!请等一下。悠舜大人也可能有些别的考虑……悠舜大人…… 悠舜大人!”

    王停住了脚步,回过身来。他看到悠舜的身子从椅子上毫无声响的跌落了下去,就像是被手折过的花倾倒下来,也像是折翼的鸟。在悠舜的对面,血一般鲜红的彼岸花摇曳着,摇曳着。

    “——”王叫着什么。到底叫了什么,连王自己也不清楚。

    悠舜一直眺望着远方,完全没有在意打在自己身上的雨水。

    失去了故乡之后,他在这个小小的庵堂中开始了人生长长的休假。看着庭院里静静飘落的淡红李花, 回想着遍地盛开纯白梨花的故乡,就一直这样迷迷糊糊地生活着。好想一直在这个温柔的世界睡下去啊,一直做一个温柔的自己多好啊。请一直下去吧但他同时也在从出生以来冻结着的心脏的深处期望着,在不为人所知的心灵深处,自己被冻住的心弦,会不会有可能被别人拨动。

    “起来了,悠舜。”那天,悠舜感觉到了王不知何时动摇了自己冰封的内心,让它苏醒过来。

    听着不断滴落在屋檐的雨声,悠舜很舒服地打着瞌睡。突然他听到有脚步声走来,于是他一下子张开了眼睛。他赶走不耐烦的感觉,准备好温柔的微笑。

    进来的人是王身边的三个人。离五丞原的事情过去已经一个月了,他们已经决定这个春天就要各自到地方去上任了。此前,他们已经多次递交见面的请求,但悠舜觉得他们很麻烦就放在一边了。大概是实在忍不下去了,于是他们就这么直接地闯了进来,真是拿他们没辙。

    璃桜也跟着跑了进来,悠舜对着璃桜微微笑了一下。虽然其他三人的脸色十分的不悦,但是璃桜就像是要守护悠舜一般,大大方方地像是盾牌一样挡在悠舜旁边。看着他这样就好像看到他祖父,一旦看到有弱者,无论对手有多少人都会跑过去帮忙。这三个人希望让璃桜离开也和他的祖父有些关系。严以待人,宽以律己,悠舜很不喜欢这样的态度。

    “特地跑到我这里来,是为了旺季殿下和凌晏树的处分之事吗?” 最年长的茈武官眯着眼睛,好像在死死地盯着悠舜:“虽然是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但是也不能就这样算了,必须要给他们一点惩罚。” 年轻的国试派文官李绛攸,虽然要比茈武官慎重一些,但是也很清楚地表达了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悠舜大人。我们现在动不了旺季大人,旺季派的官员在中央和地方上都还超过半数,现在处理他并没有什么好处。所以悠舜大人为了安抚他们,才将璃桜收作养子,然后再合法地把他的惩罚一笔勾销了吧?但是凌晏树不同,他太危险了。就像静兰说的一样,必须要给他一些什么处罚——我觉得至少要将他从朝廷流放出去。”

    面对他们太过理所当然的片面之词,悠舜本来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悠舜一个接一个地扫过这三个官员的脸——永远都是一副自以为正确的脸孔。“是要……放逐对吗?你们觉得为什么,在先前一段时间的冬天里,朝廷的人都按兵不动呢?” 悠舜冷冷地问道。

    “那是因为悠舜大人你说不要才……”

    “确实我是拜托过六部尚书先不要动,但是后面还有一句,今天就告诉你们吧。‘请给王最后一次机会吧。看王的想法再做出最后的决定吧。’就是这样的。” 那三个官员自然是不必说,就连璃桜都震惊了。

    “事情的起因到底是怎么样的,看来你们已经都忘记了。王和你们轻视朝廷,随意调动人事,由着性子变动法令,无视门下省的谏言胡乱理政,结果导致失去了信赖,人心离散。蝗灾的防除没有执行彻底是谁的原因?没能管理好前吏部尚书的言行反而靠彩七家的权威来推进政事的是谁?然后你们也从来没看过御史台还有门下省的奏折吧?” 三人都被问得语塞了。

    “还不明白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吗?那就是百官对于王还有你们的反应,他们选择了不采取行动。对于那个舍弃都城,舍弃人民的王既不去追,也不再等。就算王逃走了,人民和现实是不能逃走的。”

    “那个是……主上是为了避开城下的战斗……以后还打算回来的……”

    说这句话的蓝家出身的武官蓝楸瑛,最后的声音也变得没有底气了。刚才的话实在太过于马后炮了,当时会不会回来,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他们三个人也没有底。 “你觉得他们是会选择追随逃走的王,让国家分裂成两半,还是选择在国家最困难的时候回到朝廷主持一切的人?”

    茈武官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说。确实这个隆冬是国家复兴最重要的时候。这时候指挥朝廷的,不是王也不是他们。

    “那个时候,要是王禅让王位的话,六部尚书也会承认旺季大人是王的吧。你们几个做过些什么事情,可以让你们有资格这样否定旺季大人,你们又凭什么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呢?” 听着这些话的璃桜,对于悠舜这些尖锐的言论十分地惊讶。

    茈武官有些嘲笑地看着悠舜:“你自己不也从都城逃走了吗?”

    “是的。我是王的尚书令,为了给王争取最后的机会,我必须要这么做,因为没有其他可以供我驱使的棋子啊……”悠舜在暗指眼前这三人的无能。“要不要利用最后的机会是由王来决定的,如果他不要这个机会,那么王位就应该是旺季大人的了……要知道,并不是我们赢得了这一切,而是得到了最后再考虑一下的机会。”悠舜用手撑着腮帮想道,本来觉得自己是感情上比较冷淡的人,最近却经常像这样情绪起伏不定,要做到不动声色似乎变得很难。果然自己是上了年纪了吗?

    “来这里反对关于旺季大人和凌晏树的处分之前,你们是不是应该先反省一下自己呢?他们两个人其实在背地里有很多中央和地方的大官为他们写陈情书请求赦免罪责。反倒是关于你们三人应该要采取退官处分,为这三年的失职负上责任的申诉书在御史台已经堆成山了。”

    三人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璃桜也觉得很惊讶,但是细想一下这又是可能会有的事。

    “这次的事要是只是把凌晏树推出来的话,就等于是将所有的罪责都推诿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意义。旺季大人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的吧,他肯定会在凌晏树受处分之前,自己跑来要处分。陈情书那么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只有这时,三人又露出不满的神情。“先不算旺季大人,凌晏树也有陈情书吗?那些给他写陈情书的,不会是被他抓住了什么小辫子吧?” 悠舜不禁叹了口气,对自己,也对他们。“确实凌晏树是个坏人,这我不否认。我也不觉得是他的邪恶是必要的。但是凌晏树觉得旺季大人适合做王而为他做的事情,我不能否定掉。”悠舜说得很明白。

    突然从下颌骨传来一阵疼痛,悠舜努力地把话说完:“王就是做得这么失败。凌晏树的陈情书有那么多,不过是因为跟他想法一样的官员就有那么多。比起要追问他对王的谋反罪责,更多的人还是拥护凌晏树,这就是实际情况。凌晏树只是以他的方式,为他选择的君主尽了力,只是和你们站在了对立面而已。两方做的事情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做得好的就像是凌晏树这样,做得不好的就像是你们这样。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你们把凌晏树当成敌人所以想要排除掉的想法,和凌晏树的所作所为是一样的。”

    反而是眼前这年轻的三个人的无意识会让他们的处境更加地危险。晏树毕竟遵照自己的准则做事,但是眼前这三个人会根据情况改变主张,扭曲法规,还把这些都当做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是这样想的,也是这么做的。王的失政和威望下跌,他们三个难逃其咎。

    他们的正义,说辞,公平,对事情的看法,全都没有有力的依据,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完全就是朝令夕改,想来应该是年轻气盛的缘故。这种程度的事情根本不值得生气,自己最近真是神经太敏感了。

    “凌晏树知道自己的失势和旺季大人的失势是联系在一起的,所以绞尽了脑汁不要留下证据,就像是这次这样。他不是为了自己,完全是为了旺季大人。为了要守护旺季大人,他会做尽一切可以做的事情吧……光是这一点的话,我也是赞同的。”

    年轻的茈武官带着厌恶动了一下眉毛。“赞同做出了那种事情的人吗?”

    “嗯,他至少不会像你们这样乱处理事情而失足,连主君也一起拖下水。真正的守护主君是怎么一回事,那种觉悟和自信还是凌晏树做得更好一些。”

    悠舜就这样点醒了几个年轻人,也突然感觉到了自己刻意不去想的事情。对于一直很鄙视凌晏树的他们来说,自己甚至有些惹人讨厌了。他们觉得自己干净的忠诚心和凌晏树那肮脏的忠诚心是不一样的 ——这种若隐若现的侮蔑实在让人不爽。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晏树确实彻底地将旺季大人保护了起来,这种做法根本就是胡来,凌晏树甚至让出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相比而言,他们三人的忠诚心到底保护了王的什么呢?竟然会有天平倒向凌晏树的这么一天,悠舜对打不起精神的自己感到绝望了。真不想意识到这件事啊。

    “说明白点吧,在没有找到单独举证凌晏树的证据这点上,你们就已经输了。”不该说是你们几个,要说的话,应该是“我们几个”才对,但是连假话也懒得说了。将他们和自己放在一起说,对他们实在有些可怜。这讽刺让悠舜在心里微笑了一下。干净的”忠诚心,连悠舜也没有能拥有。要是能够检举凌晏树的话——悠舜的脑子浮现出一个女子。胡蝶说不定可以做到。不过目前来说,至少这三个人不可能因为跑来向自己发一下脾气就能将凌晏树赶出朝廷。

    “看来您是一副打算要保护旺季大人和凌晏树的样子啊。”

    这句话是谁说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了。筋疲力尽的他将不知所云的三人都赶走了。

    “悠舜大人,那样的话,您会被误会的。”到现在一直都很安静的璃桜突然这么说道。刚才说话的时候,他一句嘴也没有插。来访的四个人里面,只有他最明白公正这个词的含义。“我觉得你应该要更加恰当地回应他们的问题。”

    悠舜沉默了。璃桜走向角落的茶几,感觉像是在倒水。悠舜听到

    了一点咕噜的倒水声,接着璃桜把一杯温热的白水递到了悠舜的面前。

    “好难得,居然能看到你生气的样子。”

    悠舜仰起头,居然对一个十几岁的公子完全漏了底“凤麟”也真是够落魄了。

    “为什么要生气呢?他们就是为了要来争取最后的可能性的吧。” 他们的不满,其实不是针对关于旺季和凌晏树的处分,而是针对决定处分的悠舜。在铲除旺季派的过程中,悠舜没有处以重罚,他们感觉起不到杀鸡儆猴的效果于是产生了不信任感。

    “这次的处分结果,是和国试派和贵族派的大官以及三省六部的正副官员们一起私下达成的协议,绝对不是你自己独断出来的结果。他们根本是找错了对象来责怪,不觉得有生气的价值。”

    “确实啊。正确来说并不是对他们生气。大概吧……”悠舜用手撑着腮帮子,听着窗外雨滴落的声音。

    “知道了。悠舜。难为你要做这么艰难的收尾。谢谢你了。还有,不要保护他们。”王如此说道。和身边的三人不同,对悠舜做出的决定,王什么异议都没有对于他们没有明白的事情,悠舜很罕见地生气了。

    “王把让旺季和凌晏树活着这件事,看成是保护我和那三个人了?”其实悠舜对于说他保护旺季和晏树并不生气,实际就是这样的。但是王不同。这几年朝廷对王的不信任和反感十分深厚,在蝗灾时期达到了顶点。官吏的半数都是旺季派,国试派也对连续失政的王十分轻视,现在王已经知道原因都在自己身上。反而是旺季终止了蝗灾,复兴最艰难的冬天也为了支援各州而奔走,各种事情都处理得妥妥当当。与之相对,在这些事情之后厚着脸皮回来的王,百官现在还是冷眼看他的,在他们眼里王只是个昏君而已。要是在这个时候排除掉旺季派的话,中央和地方都会喷火了。但是讽刺的是,不处分旺季和凌晏树的话,就等于是王承认了自己的过错。于是三人要乞求最后的机会,为了自己和身边重要的人赢得缓冲。而另外一个方面的真实,那三个人完全不知道。

    只有王默默地点头同意,这是悠舜唯一的安慰。这么想着,悠舜突然觉得很讶异。安慰?这不就成了只要王明白的话,自己也就满足了?

    “只要王能够明白悠舜大人的话,我觉得就够了……王将您放在身边……是因为他的温柔。”璃桜说。

    悠舜十分惊讶。脑子里想的事情,居然被璃桜说了出来。他将目光转向璃桜,但没出声。

    对着那双谜一般的眼眸,璃桜不自觉地往喉咙里咽了一口口水。璃桜接近悠舜,是因为祖父要自己助悠舜一臂之力。祖父曾说过:“那是个很难理解的男人啊。”

    那个时候璃桜还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郑悠舜为人处世虽然不太高明,但是拥有百官的信赖,没 有会被误会的言行,但是实在是很难被理解。越是接近他就越明白他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所以,就算是亲近的人也会对他产生怀疑。

    不久之前的王也是让人这样觉得的。但是现在王不同了,安定得有些不可思议。“现在王……将您作为心灵的归宿。不是因为您有能力……也不是因为被你的温柔欺骗。但是……”对于璃桜来说,作为并不是什么亲密关系的悠舜,能够对王的心思如此理解是很不可思议的。王也觉得这样很好,悠舜就像王的手杖,王的心灵支柱。在璃桜看不到的王的内心深处,深深地立着郑悠舜这根手杖。王为什么会对郑悠舜那么执着?璃桜并不明白。

    然而悠舜什么也没有回答。昏暗的房间里,悠舜半躺在床上,整个人埋没在阴影中,璃桜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其实……其实一直都对于悠舜大人为什么要选择王感到不可思议。王需要您的理由有很多,但是反过来却实在无法理解。王和悠舜大人根本就不合拍,总是有哪里看着不自然。觉得里面有什么内情的那三个人的心思也可以理解。但是……就好像是刚才那种时候,感觉就好像是听到了钥匙打开门的声音。”璃桜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些什么。虽然不知道这些话真正的意思是什么,但是就这样顺嘴说了出来。

    “你对王来说是必要的。如果说,王的世界有一半是需要那三个人的话,在背后的另一半里,就可以看做是对于你的需要。大概,王还没有意识到,但是……”

    “璃桜大人”悠舜那宁静的声音,让璃桜整个人小小地颤了一下。虽然明明是很轻柔的声音,但是却让人不敢再往前半步。在记忆里,悠舜是第一次打断别人的话。

    停顿了一会,璃桜听到了悠舜的叹息声。既是苦笑,又是自嘲。是为了什么?不明白。

    “说不定你很有‘王的宰相’的资质啊,可能会比李绛攸更好呢。”

    “诶……”一直被悠舜那双似乎什么都能看透的晦暗的眼睛这样盯着,璃桜的心跳也变得快起来了。

    “最近,问事情的时候,总是盯着我的眼睛呢。璃桜大人是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大概,是关于王的事情吧。就是你说的,那背后的另一半的事情……”

    璃桜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悠舜知道自己有话要说啊。自己一直在兜着圈子说话,明明开了口,又装作是喘气然后闭上了嘴。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沉默,璃桜终于勉强地挤出了一句。

    “是的……”有些话一直就想要讲,但是能讲的对象似乎就只有郑悠舜一个而已。他觉得似乎悠舜已经知道了话中的含义,但是仅仅凭着这么一点内容,似乎还不足以让悠舜了解自己真正想要吐露的内容。虽然是谁都不能说的事情,但是闷在胸口对他来说还是负担太重 “王半夜来到我那里,说是有事情要问我。”当时的王脸色一片黯淡,总觉得有哪里和平时不一样。现在想来,一定是压抑着感情的缘

    “‘红秀丽,真的不能生育吗?’王这么问道。”被问到这个的时候,璃桜想到了奇怪的事情。这个王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勉强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到底希望听到哪个答案呢,璃桜实在是不懂。

    悠舜一边看着下个不停的雨,一边拖着脚步在静静的回廊里走着。突然,他看见还没有结果的南天木,回想起璃桜的话——另外一半的背后的世界。

    “你竟然会保住我,实在是很让人吃惊啊。”回廊的前方,凌晏树倚着柱子望着他。悠舜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看到晏树的脸就可以放松了。一直以来拼死拼活维持着自己脆弱的世界,然而这种拼命也快到尽头了。

    “哎悠舜,你的心思已经显露得十分明显了。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了吧。”

    “诶。连假装一下的想法也没有。保住你什么的,真是让我太绝望了。本来以为就算到了世界末日也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确实我也没有想过你会放过我。……本以为就算捏造证据,也要将我关进监狱。”

    虽然不会那么简单,但是也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而且,证据也不是完全没有。

    南天木在雨中摇摆。以前曾有人说过,要是红色的果实够掉落的话,就会有好事发生。悠舜不再讽刺下去,很难得地扑哧笑了一下。

    “放过?对我来说,现在的你就像是在离监狱只有一步之遥,晏树。” 寂静降临,晏树脸上的微笑消失了。阴沉着的脸,半边就像是痉挛一般跳动。

    “我也觉得,你差不多该要离开朝廷了。旺季大人已经不可能坐上有权限的官位了。”悠舜成为尚书令的时候提出了《郑君十条》,最后的第十条是——外戚不得干政。王将璃桜认作养子,旺季成为外祖父的时候,旺季的政治生命就被断送了。不是别人,正是悠舜做的。但是现在晏树没有跟着旺季离开,反而继续待在朝廷,简直就像是替代旺季做事一样。除了为自己,不再有其他的生存目的,这曾经是晏树之所以是晏树的证明。

    “你早已在双手双脚上绑上了荆棘的枷锁,我就没有特意要放走你的想法了。晏树,你现在是人生中,最糟糕,最无聊,最无法忍受,最可怜的时候吧。”

    只要想要逃就可以逃走,离开朝廷就可以解决了,但是他却不逃。说实话,皇毅也好,悠舜也好,都没有要留下晏树的想法。现在的朝廷无聊得可怕,快要窒息一般的不自由,然而这些束缚都不是为了晏树自己。门是开着的,晏树却不逃走。每天都会意识到这样的自己。为了什么?

    只有这个连悠舜也不懂,也不想去懂。不管是为了什么,凌晏树比任何人都讨厌束缚,喜欢自由。这一点是确定的。为了要完全保护旺季付出的代价,就是自己的失败。在没有上锁的监牢之中,他将最可怜的样子,一直展示在最讨厌的悠舜面前。

    “对你来说,没有比现在更加屈辱的处罚了。看看你那可怜的样子。可是……”蔑视晏树的那三人会以同样的代价为王付出吗?或者,不知道这个答案也挺好。自己和晏树这样的人,所拥有的东西都太少了。

    “你虽然是个无药可救,死了比活着更有意义的坏人,但是……” 南天的树叶,被雨水打得低下了头。到了冬天,它会结出有血一般美丽的红色果实。在自己为数不多的所有物中,将最重要的东西拿出来是何等地困难,悠舜是知道的。

    “但是,该怎么办呢?比起他们那些表面的干净,我觉得像你这样不是人的坏蛋反而比较好。于是就不自觉地保护了起来……做一个好人,似乎不适合我啊。” 沙沙沙……那是雨落在回廊上的声音。

    悠舜觉得他会笑起来,但是晏树没笑,而是摆出很认真的表情,拿着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好像是在确认现在在他眼前的是不是真的是他过去认识的悠舜。

    “悠舜。在这个朝廷里根本没有能够驱使你的人。对你来说,一切都太小,太窄,太无趣了。要是我早就坐立难安,早早地回山里去了。为什么你不这样做?

    我啊,是不会相信一个好人的你的。你越是对王温柔有加,就越是觉得真正的你想做的事情是相反的。你是为了要实现自己的愿望才选择了王。大骗子,别扭鬼,除了坏人什么都不是的悠舜。你对所爱的人都只能靠说谎和背叛来守护,就是这些支撑着你。”

    时间似乎像是停止了一般。这次是悠舜原本温柔的脸上失去了表情,变得雪一般的冷。

    晏树优雅地直起身来,嘴边挂着一丝嘲讽。“你是真心觉得比起旺季大人更应该选那个无能的王吗?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选择。”

    当火红的南天果实全部掉落的时候,就会有好事发生。有人这么说过。好事情?——啊,悠舜,按照约定我带过来了,是春天啊。那个人笑着,推开了门扉。他说过,红色果实全都掉落的话,春天就会来。

    “悠舜,要是还能一起看到明年的春天就好了。”

    悠舜在那一年渡过了他一生最悲惨,也最幸福的一个春天。悠舜和那个人约定了什么,不早不晚,就在那个时候。悠舜没有成为像是皇毅或是晏树这样的人——用尽一切的手段踩着别人往上爬,保护旺季,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这些他都做不到。虽然借口可以说出很多来,但是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

    “所以,在朝廷将事情都收拾的差不多的时候,你就会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归隐山林。旺季不在了,朝廷里也没有你要找的东西。直到刚才为止我是这么想的。”要找的东西,对于这最后一句话,悠舜的发梢稍稍动了一下。谁也不知道是因为风呢,还是因为什么。

    晏树走近他,伸出手,绕到悠舜的后脑勺提起了他的头发,悠舜的脸随之仰起。晏树看到了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就像悠舜这个人一样。悠舜昏暗的宝箱里面只有一点点东西,为了不被发现马上隐藏了起来。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是真心啊,感情啊,重要的人和想要寻找什么的愿望都有。

    “你总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从以前就是一副少了什么的表情。因为还不够,所以要去找。你差不多应该明白了吧,在安静,平稳,温柔的世界里是找不到你要找的东西的。” 晏树和悠舜就像是各自看着倒映在镜子中的自己一般。比起自身,反而更了解对方的情况。两人总是在未知的世界里寻找着什么东西。甚至连到底在寻找什么也不明白。但是有一点晏树是明白的,那就是他和悠舜找的东西不同。

    “除了用谎言,权谋,背叛之外,无法保护宝物的悠舜。你最重要的宝箱在另一个黑暗的世界里。然而你只身来到光明美丽的世界,失去了所有重要的东西。你会对和无能之人混在一起的地方感到烦躁那是自然的。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发现不了,更不可能会感动你的心。”

    悠舜确实可以甘于承受王的愚钝,也会很注意那些要做出温柔的宰相和朋友的面孔的场景。此后一生都一直扮演这样的角色,对于悠舜来说也不算什么苦差。悠舜真的是一个想要成为好人的坏蛋。但是,只有这样对他来说还是不满足的。

    “笨蛋又直率的王也好,相处融洽的朋友也好,都留不住你。为了旺季大人去参加国试,为了旺季大人留在这个办家家酒的朝廷里。现在只是算附送的时间。但是,现在的我……却弄不清楚。”

    眼前的悠舜很累,很生气,甚至蠢得将王身边的那几个人和晏树去比较。自己已经不像自己了,是什么改变了呢?能够留得住悠舜的东西,朝廷里应该是没有的吧。

    “悠舜,为什么摆出这样的表情呢?”

    这样的表情?耳边,雨还在沙沙的下着。到底说的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为什么不归隐,刚才我已经问过了。现在我换一个问题。”

    恍惚中的悠舜的视线,望着前面南天的树在雨中摇摆。悠舜一直在度过人生长长的休假。他从没为旺季做什么事情,旺季也从来没有说过悠舜什么。只是每当春天的时候,旺季就会突然在庵里出现。然后第二年的春天也是。无论如何都想要保住明年春天的约定。这是悠舜心中最久远,最重要的事物。

    “不回去吗?”

    悠舜看上去在笑,但这是晏树看到过的,最难看的笑容。

    “皮笑肉不笑的……你真的是我一生之中遇见的最坏的坏人,要是能早点把你杀了就好了。”除了用谎言,权谋和背叛之外,无法守护心爱的东西。这说法既难懂又拗口,但是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了。就像晏树放弃了自由一样,悠舜也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虽然春天来了,但是悠舜已经没有机会回到旺季的身边了。大概,也不会再有了。

    “真的是这样吗?难道……但是,等一下。如果这样的话,悠舜你的身体……”

    “晏树,一些多余的事情就不要太在意了。我要找的东西在那里有,这话是你说的吧。”悠舜抬头看着雨下个不停的灰色天空。就像是跌落到地上的鸟一样。

    “那个声音,已经听到了呢。”不应该说的话也脱口而出了,也许是因为这个雨的关系吧。

    “不用了吗?”悠舜听到了以前带着那个千疮百孔的心的自己不谙世事的声音。

    “大概是这个声音的缘故,所以我留在了朝廷里。”

    悠舜重新迈开步子,脚步十分的沉重,感觉像是已经在这里站了好几年。确实是这样,一直站着不动的自己,或许已经来不及离开了。尽管这样,从回廊的对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像是在寻找谁似的徘徊着。不可思议的是,就像是有线牵引着一般向着悠舜的方向靠近。像是被吸引一样,悠舜抬起了头。

    擦身而过的瞬间,晏树突然抓住了悠舜的手,低声说道:“回到旺季大人这边或者告老还乡也行。带着柴凛和孩子三人一起。现在我也懂了,真是让人吃惊啊。王和那个男人太像了。——那个王会杀了你的,下次一定会。”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悠舜突然发出了阴沉的笑声。“三番两次要杀了我的你还真有脸说这种话啊。”

    “你真过分。我这是在帮你啊。单翼的鸟要活下去就已经是件难事了。与其保护起来,不如直接把他的脖子扭断,这样更加贴心吧?但是,它却爬着逃走了。”

    说不定他是认真地在说这些话也不一定。在谎言与真实的境界线上,真的觉得这是一种贴心的方式。大概有一半是这样的,但是剩下的一半可能是有完全不同的理由。回想起来,以前,曾经有人说过,无论你杀了谁,只要是对上有想要的东西的人还是会输的。

    所以,晏树最想要杀掉的人,一直是旺季。喜欢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要一个不剩地夺过来——没有全都到手就不会罢休。也许旺季真的可能会被杀,悠舜突然这么想道。晏树攫取这些东西并不是为了放在宝物的架子上展览,而是因为他喜欢它们。因为他绝对不是那种默不做声地接受旺季死亡的男人。

    悠舜看着被抓住的手腕,听到了从黑暗处传来的脚步声——那个王会把你杀了的,晏树这么说。

    他微笑着,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手抽了回去。“我走了。”然后他一步一步地向着黑暗中的脚步声靠近。 

    第二章

    “起来了,悠舜。”感觉到有谁在这么叫着,悠舜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悠舜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身处哪里。全身都被汗水濡湿了,周围一片黑暗,就像一个无底洞,感觉自己会一直沉下去,沉下

    他听到远处传来婴儿哭闹的声音。突然,一只纤细而温柔的手拂上了自己的脸颊,一下子就将悠舜带回了原来的世界。

    “凛……”妻子在黑暗中,一直凝望着悠舜。她连蜡烛也没点,仿佛很害怕看到悠舜的病容。凛只轻声地说了一句:“我好担心你啊。” 悠舜脑后稍微沾染上了一些红色,不是南天的果实,而是彼岸花的红……刚才倒下了吗?

    凛那仿佛是什么都看透了的眼神——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悠舜的,这世上就只有她一个。每次看到凛,悠舜总是感觉有如骤雨般袭来的感情——罪恶感,愧疚感,这些全都聚集到一起,但是依然是爱情和执着更胜一筹。虽然有过迷惘和犹豫,后悔和失败,他还是毅然选择了和凛在一起。能让他这样的,从今往后就只有凛而已。任凭感情行动有时会受伤,但是这些都会被凛原谅和接受。自己已经不知有多少次任性的拜托和自私的想法了。

    凛的双眸透着悲伤。这种时候,悠舜虽然有些罪恶感,但背地里却有种阴暗的愉悦渗透开来。知道自己被人爱着,在悠舜有生之年来都是不敢相信的奢侈——自己拥有了本不该拥有的时间,更不要说爱这种从来不敢奢望的事物了。甚至可以说,凛是悠舜的人生中,唯一不为自己而存在所有物,因此才特别珍爱她。

    悠舜无声地将凛的手拉了过来,轻轻地亲了一下。悠舜的亲吻,就和他爱人的方式一样。十分小心,很温柔,很绅士,但是就像是被蜘蛛丝给粘住的蝴蝶一样,再也不能逃开了。不管再怎么爱,还是爱不够。就好像是要将有限的时间全部用光为止似的,他贪婪地爱着凛。在这个时候,凛就会有难过和手足无措的表情,似乎在说着从开始就缺少了什么。但是这个痛也是甜蜜的,悠舜脑中的东西都融化掉了,只剩一片迷醉。 “夏天的暑热和过劳积聚在那,身体会吃不消的吧,璃桜大人这么说了。”

    悠舜没法做出回应。悠舜的谎言也有骗不了的人。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悠舜从来没有成功地用谎言骗过凛。

    凛的表情因为哭泣有些扭曲了:所以那个时候,明明已经决定不会再回到你的身边了。”

    看着抽泣的凛,悠舜虽然有些抱歉,却更加开心了。那些任性的拜托,自私的想法,凛全都允许了。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悠舜才接受了这些愿望,这样的奢侈悠舜从未享有过,因此这种带着负罪感的幸福让他深深地感到满足。凛做的事情也许不是对的,但悠舜却觉得她没有做错过一件事。看到凛哭得满面泪痕的时候,悠舜的心中迄今为止从没有过的感觉翻涌了上来,那是痛彻心扉的感觉。他想要向凛传达一些什么,大概是到现在为止从没有说过一次的话。是什么呢?好像就要抓住这个东西的时候……

    “到刚才之前,主上都一直在你边上待着。”——起来啦,悠舜。那句话,那个声音,将悠舜眨眼间就带回了现实。

    “王一直都待在你的旁边。还对我说‘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凛静静地觉察到了丈夫的体力和感情都在迅速地流逝的事情。悠舜借着凛的手直起了身子。刚才感觉像是什么都没有的一片黑暗,现在看到了月光,昏暗的灯光,还有刚才有谁坐过的椅子等等分散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在椅子上,有一个黑匣子。那是在亭子那里悠舜交出去的秋季人事名单。是谁将那个黑匣子放在那里的?是直到刚才一直坐在那里的那个谁吗?

    “王还有说过些其他事情吗?”

    “要是高兴的话可以随便使用这个祥景殿,太医也已经配好了,好好休息就好了。就说了这些。”

    气氛突然就沉默了一下。这些话的真正含义,悠舜他——恐怕连凛也推测出来了。悠舜静静的微笑着。

    “这样啊。我知道了。所以在离宫那里有那个孩子的声音啊。”那是小婴儿的哭闹声。然而现在什么都听不到了,仿佛特意给父母亲留出了独处的时间。 “是的,就在隔壁的房间。说是让我和孩子一起来也好。主上是

    “不要瞪我啊……能和你待在一起我很开心啊。住在工作的地方,三餐有人管,上朝也方便。”

    悠舜扑哧地笑出了声,肩上随意地搭着一件短褂,横着一只脚,一只手托着脸颊,解开的头发披散到肩头。悠舜这种极其随意的姿势只会展现在凛还有旺季面前。

    凛叹了口气,从旁边的小桌上拿起了悠舜的发带和梳子。“所以,工部那边已经将我的委托增加了三倍哦。婴儿也有女官在照看,夫君的事情也有朝廷在照顾,从今开始就可以更多的在一起工作了。不用再挂念着夫君真是开心。”

    “秋季的调动里换掉工部尚书,另找他人吧。把人家的老婆当做什么了。”

    凛将真的生气了的悠舜的头发顺溜地梳着,在肩头上松松地扎到一起。不管从前还是现在,悠舜都很讨厌被照顾。所以每当悠舜变得奇怪的时候,凛都能了解他的心思的感觉,就像和野猫变熟一样。凛最喜欢帮悠舜洗头发,每当看着悠舜一动也不动的样子,就有种难以置信地舒服的感觉。

    “虽然觉得一半是在开玩笑,这样的话杨修大人正好可以回去了,因为到秋季调动为止都会和我一起工作,就问他能不能帮忙做些工作。”

    “杨修大人吗?”悠舜的发梢摇动了一下。

    凛用稍带奇怪地不平静的语气侧首问道:“啊?大概他已经察觉到了吧。下次的调动就会远赴茶州了。作为去世的权瑜大人的继任者来说,影月大人暂时还不行呐。他总抱怨自己和欧阳玉总是被外派到艰难的 地方。但是杨修大人年轻又耳聪目明,为人谨慎又具备决断力,正是适合的不二人选。所以和他说起了去茶州这件事。”

    该说凛不愧是自己的妻子吗,确实黑匣子中的文件里就是这么写着的。但是,悠舜突然有种想要改变一下分配位置的念头。 “就算你不去和他说这些,你弟弟不是最近就要去茶州了吗?” 悠舜与其说是安心,不如说是渐渐地开始变得不舒服。于是他开口说道:“杨修大人比你大个几岁……又比我年轻,还是独身……”

    “啊?啊。那又怎么样?”

    “眼睛不好带着眼镜,性格也算不上好。”

    “不对,他是挺不错的人呐。虽然说话不饶人,但是人很绅士亲切又讲究公平。是那种会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来帮忙的好男人。虽然觉得他这样会很吃亏,但是就是我喜欢的类型啊。”

    凛越说悠舜的脸就越臭。发带绑好了,凛正要收回手指,悠舜却将她拉住了,然后双手环抱住了她。不可思议地,这一年多来悠舜经常这么做,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离开,想要去留住。到底是想要留住什么?

    她不知道,说不定悠舜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时候,凛就会因为难过与疼爱而有想要哭的感觉。虽然他比凛要年长好多,却就是想要抱上去。觉得像是仙人一般的人,真的成为了自己的丈夫这种事情到底是好是坏,凛到现在还是没有搞清楚。觉得离开比较好,却又几度折返,这并不全是为了夫君。

    过了好一会,悠舜慢慢地放开了,小声地嘟囔着。完全是一些无意义的话。“凛,那个……那里的…… 文件盒呢?不是椅子上的那个……对,桌子上的那个。”

    凛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悠舜在这种不知道怎么处理感情的时候,总是这样去逃避。“夫君大人。夜深了,要好好地休息才是啊。”

    “睡得太多了,现在睡不着。婴儿为什么可以一天到晚的睡觉呢?随他高兴,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哭就哭,到处滚来滚去然后又睡觉。这样不就成了笨蛋了吗?”

    感觉悠舜似乎带着那么一点认真。有种“这样下去我的孩子就彻底地成为一个笨蛋了”的念头,或者成为像是燕青一样的人的感觉。能成为燕青那样的人就好了,凛是这么觉得。

    “那个是夫君大人吩咐的事情呀。照例的那个。”悠舜的眼睛刷的一下移向了文件盒。悠舜背着妻子吩咐的事情有两个。

    “是哪一件事?”

    “两件。两件事都调查好了。当然除了我之外没人看过。要看看吗?”

    “拿过来。”悠舜的表情中自己的部分被删除了,就像是用刷子刷过似的。在旁人看来就是标准的尚书令的脸,凛也是这么觉得的。令凛绝望的是,她也爱着这个表情的悠舜。如果不是因为夫君自己的选择,她会用尽一切手段让夫君从牢笼里逃出去的。

    她从箱子里拿出叠好的几份书函,长叹一声后都交到了悠舜的手中。夫君说过,快速通读是这个世界上第二讨厌的事情,但是恐怕这个世上快速通读第二厉害的人也正是夫君吧。虽然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是 不管怎么样的长篇文字,只要他瞥上半眼就可以将一

    字一句都记到脑子里。凛会知道是因为花了三天反复推敲出来的俳句只被瞥了一眼,接着就被不断地被反驳得一无是处,这都是她亲眼看到的。他说什么“最终要说的都没有说清楚,这完全不是三行俳句能概括得了的,所以就觉得不应该叫做俳句。”这啊那啊的。

    “怎么,你在笑吗?是想到我的事情就笑了吗?”

    “不是……总之这是我能调查的范围里面,这是最终的结果了,怎么样?”

    “很充分。不过我还没考虑要用哪一个……你的想法呢?”

    “嗯。王觉得还有一个‘谁’在那里,就是有这样的奇妙的感觉……”

    凛眯起了睿智的眼睛,歪头思考着。本来以为是说想要做出一些能让王接受的资料,但是越调查凛就越混乱。“书面上是很合情合理的,但是仔细调查一下的话确实有奇怪的地方。比如在一些重大意义的战斗中,明明没有什么显眼的名将,但是却可以十分漂亮地将胜负逆转的这些时候,应该是戬华公子任命了‘谁’作为军师才有了这种结果。但是却没有留下他的名字。一开始认为有可能是“黑狼”做的,但是又觉得……”

    大概后来的人就是这么混淆的吧。但是,凛始终无法安心,总是觉得里面有些蹊跷。 该要怎么说呢。我也感觉到了。随着调查的更加深入,到处都有空洞的感觉。戬华王的贴近身的那个‘谁’,就成了一个空白似的……”

    戬华王身边应该也有悠舜一样的人物存在,这样 的想法才会比较让人安心。看到这些之后,悠舜的表情似乎在说他早知道一定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从来没有对这件事有过惊讶的表情,也从来没有去指正过王。

    他感觉到了凛的视线,于是将书函都散落在了脚边。“可能吧,就这么想的。可能性是一半一半吧,但是实际上,在千年以前,一直返回去仔细调查的话,就会发现总是隔了一段时间就会出现这样的时代。”

    悠舜说的是时代。不是时候,是时代。“重要的位置上,很奇怪地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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