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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章 虚假的雨)

    1☼

    「啊,下雨了。」

    靠在学校屋顶围栏边,仰望天空的冬香这么说道。

    我同样往天上望去,雨滴便像是附和冬香的话语般落在我的额头上。

    「真的下雨了。」

    听到我毫无意义地这样附和,冬香也发出毫无意义的笑声。就跟平常一样。我们的人生根本毫无意义。

    这是活在这座虚假城镇的我们,在心中抱持的座右铭。

    现在只是在模仿以前生活在地上的人类。

    就跟以前可能存在过的那些人一样,住在地下的我们,同样会有雨水从头上落下。尽管那是经由人工降雨装置所放出的水滴,乌云密布的天空也只是有机萤幕所呈现的虚像。

    雨势迅速转强,这让我们连忙进到校舍内避雨。

    「为什么要下雨呢?」

    我拧了拧被雨水弄湿的裙襬,水滴落在地,形成灰色的水洼。

    「那个天空又不是真的。」

    冬香则是用手拨去平整浏海上的水滴,用愉悦的眼神侧眼对我开口。

    「蕾妮,你这次又有什么烦恼啦?冬香姊姊可以听你吐苦水喔。」

    「姊姊个头啦!」

    我用脚尖轻轻顶了一下冬香那纤细的腿。明明无论身材还是脸蛋都是我要远比她要成熟,但冬香却总是把我当小孩看待。

    「别生气。因为蕾妮会去想这类没有意义的事情时,感觉都是在为一些无聊的事情心烦嘛。」

    如果有其他像这样一脸得意洋洋说著这种话的家伙,我肯定会想揍他一顿。可是冬香的语气跟表情总是不带其他多余的意思。她真的就只是将自己所想的事用她的声音、她的表情表达出来。所以在她面前,我大多也都会变得老实。

    「……也不算是什么心烦的事啦。我只是在想为什么要做那种无谓的事而已。」

    反正全部都是假的。

    「无论眼前的雨、风,就连天空也是。都只是重现许久以前地上有过的东西。这些都是假的嘛。」

    「蕾妮好严苛喔。我是不讨厌下雨啦。」

    我仰望那彷佛是人造的──不,实际上就是人造的──天空。

    那是会根据电子讯号时刻改变天空样貌的精巧萤幕。极端逼近真品的假货。

    我怎样都无法认同那是一件好事。

    「既然是假的,那么每天都是晴天就好了。那样我就不用为这种没有意义的雨天搞到心情郁闷了。」

    听到我脱口说出这样的话语,冬香不以为然地吐了一下舌头。

    「我反而觉得那样我会比较忧郁呢。每天都是好天气,又不是脑残了。」

    冬香用不符合她可爱脸蛋的粗俗语气反驳道。

    「好啦,我也不是不懂蕾妮的意思,不管是下雨还是放晴,说穿了后面就只是裸露的泥土洞顶。我们真的是一丘之貉呢。」

    冬香说完哈哈大笑,彷佛自己说了什么有学问的话语。

    「那是什么意思?」

    「嗯~应该是某种东西住在土堆里的意思吧?」

    「真的假的?」

    虽然从小被爷爷带大的冬香常会教我一些谚语,不过她总是说不出让人觉得有道理的解释,所以我认为她自己应该也是乱记的。

    听到我这么说……

    「就是这样。我爷爷好像也跟你有同样想法,所以还有另外教我一句……我想一下……对牛鸭讲?爷爷好像常说这句话。我根本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呢。」

    冬香这么说完又再次大笑。虽然我也同样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却对冬香的爷爷有些同情。不管是多有道理的话语,听的人如果没有想听进去的意思,都是毫无意义的。

    「……说到底,我想应该是因为感伤吧。」

    我跟冬香走在雨天的街道上。在雨天的平日,而且还是刚过中午不久的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我们在这个时间之所以不在学校里,自然是跷课了。虽然冬香跟我并不是什么特别坏的学生,但我们却有不时到下午就自主停课的习惯。

    「感伤什么?」

    由于我们撑伞并肩走在一块儿,为了平衡我们彼此间多出的少许距离,我略微加大音量反问。

    「就是你问什么要下雨的那件事啊。」

    「喔……那算感伤吗?」

    我完全不明白下雨是怎么跟感伤扯上关系的。

    「没错,感伤。简单地说,就是没法割舍过去。」

    冬香在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十分平淡,这样的落差让我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以前的人不是放弃了地上,选择在地下都市生活吗?可是他们还是对地上的生活依依不舍,所以才会想说至少保留一点跟地上有关的样子吧。我想那应该是一种很难彻底抛开的感情吧。」

    冬香的视线彷佛远眺著不属于现在的某处。这让我产生她似乎正在看著某处地上风景的错觉。

    「所以说,这样下雨算是一种追忆喔。」

    冬香转动著手中鲜红的雨伞,用唱歌般的声音这么说道。

    那名为追忆的感情,对年纪只有十来岁的我而言,是完全没法体会的话语。

    可是单纯的我却觉得既然冬香这么说,那么似乎就是这样。

    「地上的雨天──也就是对知道真正雨天的人来说,这场雨就算是假的也有意义。因为可以回忆以前的生活,沉浸在感伤里。所以对我跟蕾妮这种不知道真正雨天是什么的人来说,下雨才毫无意义,就只是假的东西。」

    冬香快步奔上在雨水中被打湿成黑色的天桥。而我则是反覆思索她的话语,缓缓地走上阶梯,跟在她身后。

    「可是,现在哪里还有人亲眼看过地上是什么模样呢?这样还有什么人能沉浸在感伤里呢?」

    冬香的说法,单就道理上我是可以理解。人类刚迁移到地下都市的时候,是「怀旧主义」的全盛期,甚至有人主张让地下的环境尽可能与地上相近,这是我从教科书上得到的知识。

    可是那也是超过百年以前的事了。现在住在地下都市的人,打从出生就不知道地上是什么模样。既然这样,那为什么现在还要拘泥于模仿地上呢?

    听到我这样反驳,冬香也说出:「嗯~也是啦。」的感想,俯瞰眼下那被她说是追忆的雨水给打湿的街景。就算这座城市是从许久以前就打造得与地上相似,但对无从得知地上是什么模样的我们来说,根本就不会涌现丝毫感伤或感慨。

    我们就是个不知道真实的世代,心中没有丝毫真实的人。

    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将这座地下城镇伪造成地上的各种东西──头顶萤幕所呈现的天空、经由人工降雨装置弄湿地下都市每个角落的雨水、照亮城镇的人工阳光──全部都是令人觉得毫无意义、虚假、无谓的东西。

    不顾制服弄湿,靠在天桥栏杆上思索这个问题的冬香,最后扬起一边嘴角,露出带有深意(正确的说,是表面上带有深意,其实什么都没想)的笑容。

    「你也知道嘛,人类就是喜欢从老东西里寻找价值嘛。就是那样嘛。」

    「……感觉你越说越敷衍了。」

    听到我语气中带有一些责备,冬香就像是逃避般,将自己整个人藏在伞下。

    「怎么会呢?人家也跟蕾妮一样是多愁善感的女生呢。而且我也不可能什么问题都有答案啊。」

    蕾妮这么说完,便从伞下有些挑衅似地瞪著我。

    「如此这般!答案是要自己去寻找的东西,蕾妮。」

    「……结果你就是没辄了嘛。既然这样,可以不要装成自己是个姊姊的模样吗?」

    只是冬香脑中似乎并没有会对应我抱怨的窗口,她只是开心地哈哈大笑。

    「别冲动,不要斤斤计较嘛,蕾妮。对了,今天也要来玩找真货游戏吗?」

    我们来比赛谁能找到比较多吧!冬香露出饱经风霜的表情(她似乎是这样认为的)看著我。

    「好啊。」

    听到我这样答覆,冬香故作无奈地拉住我的手,快步带我跑下天桥。

    我们最先看到的是一对似乎是大学生的年轻情侣。他们两人共撑一把雨伞。只见冬香眼中光芒闪动,用只有我能听到的音量,语带挑战地轻声说:

    「那对情侣的爱情。」

    「假的!」

    我间不容发地给出答覆。

    「就算现在黏成那样,反正只要一进入倦怠期,很快就分手了。」

    「对吧!我也是这么认为。」

    就这样,我们在那对情侣走过身旁之后,一起失礼地放声大笑。

    这就是我跟冬香之间悄悄流行的找真货游戏。我们会随便找个东西,一个人开口问是真的假的,另一个人则进行判定。我们有时会意见一致,有时则是怎样都无法取得共识,意外地是个相当深奥的游戏。至少冬香是这么形容的。

    我们接著又对街上的许多东西贴上真假的标签。

    「啊,那么这部电影的宣传内容『令全地下都市落泪!』怎样?」

    「假的。因为我就没哭。」

    「哇~歪理~」

    「就算是歪理,只要说得通就好啦。下一个,那件名牌连身裙的价格。」

    「拜托,那当然是真的啦。就某些角度来说。不要提到钱啦。那种真东西现在不需要啦。」

    「真扫兴。」

    「再来轮到我了……冬香现在喝的饮料呢?」

    「啊?……啊,这里有写『天然果汁风味百分百』……呵呵……天然风味是什么鬼啦!假的!假的!」

    「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想问这个了。」

    「早点说嘛~好啦,我早就知道这玩意根本就是满满的人工香料了……那么,我们那天一起看的漂亮夕阳。」

    「无价──搞错了!都说天空是假的了!而且那天是哪天啊!」

    「啊~蕾妮,你忘了吗?那天你说的话,也是假的吗?」

    「这是爱情剧风味吗?」

    「等等,你现在提风味……太好笑了……」

    我们就这样一起像是白痴一样边笑边找真货,可是一直找到天黑,我们也没能找到自己觉得是真实的东西。好吧,这其实也是正常状况。

    毕竟这说起来就只是用来打发无聊,将时间奢侈挥霍的游戏。

    就算是这样,我认为我们心中还是隐约抱有期待。

    我们期待就算是在这座一切都让人认为毫无意义的虚假城镇里,或许也可以拥有一丁点──没错,就算只是彷佛一粒雨滴般的真货也好。

    这时我突然想到,我跟冬香牵在一起的左手,这份感触或许是真的。

    在遥远的未来,如果我能在其他地方打造一座城镇,我的感伤肯定就是这份暖意。到时我也许会让冬香的温暖取代雨水从天上落下呢。虽然我不知道要怎样办到。

    冬香又是怎么想的呢?在某个不知多久后的未来,她会让自己的心沉浸在何种感伤里呢?

    我想知道她的想法,因此我偷偷窥视她那对彷佛清澈水洼般的眼睛。可是我就像是想从浅水洼取水一样,只能取到少许的残水。而且就连那些水也转眼间便从我指缝间落下。

    「你怎么了?蕾妮。」

    我摇头回应了冬香的疑问。因为那是我不想强求,也不能强求的答案。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来到两人归途的分岐转角。在一座游具就只有秋千与溜滑梯的小公园旁,我跟冬香的归途就在转角分岐。

    有时我们在莫名不想分开的时候,就会在这座公园里打发时间。我们会并肩坐在秋千上,聊一些关于学校、家里等等稀松平常的话题,或是比赛谁能在秋千上让鞋子飞得更远这种幼稚的游戏。

    今天有什么打算?正当我想这样开口时,我仍跟冬香牵在一起的左手手腕发出冰冷的哔哔声响。

    「──啊,已经这么晚了?抱歉,冬香,我今天得直接回家。」

    那声音来自我手腕上的《VerB》,那是我们家门限将近的提示音。

    我曾抱怨过为什么都这种时代了,高中生还得要在这种时间回家。不过我也明白这是父母担心我的关系。最重要的是,如果我摆明跟父母对呛,导致跟我们住在一起的奶奶尴尬,我自己也过意不去。

    「……啊,我明白了。那我们就明天再见吧,蕾妮。」

    冬香挥了挥那从我的左手中滑出的手,跟我道别。

    可是她临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将那只手朝我头部伸来。

    这突然缩短的距离,让我的心脏不禁剧烈地跳了一下。

    「你的发夹快掉啰。」

    冬香边说边让手指像是抚摸我发丝般滑动,帮我调整了发夹的位置。那黄色花朵造型──向日葵造型的发夹,是小时候奶奶送给我的礼物,也是我爱不释手的宝贝。虽然冬香的感想是「这种小女生的品味跟你真不搭」就是了(要你管!)。

    「谢谢,冬香。」

    我道谢之后,冬香又再次挥手说了声「再见」,然后便离开了。

    我走了几步回头一看,看到冬香对我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蕾妮家的门限是真的。」

    听到她这么说,让我不禁苦笑。她说的没错,对身为么女的我来说,那是无论我是否愿意都必须遵守的真实生活。

    不对,这不是真假的问题,而是所谓的现实。我们所找的,是能让我们确实感受到自己活著的东西。所谓「真的」,那是一种渴望。

    但现实却不同,那是就算我们不想要,也确实在那里,笼罩著我们的肩膀跟脑袋,将渺小的我们紧紧压迫,令人感到郁闷的玩意。可是那要远比我所渴望的真实跟我更加接近,而我也没法逃离那样的现实。

    现实就像一个位在我后方的怪物,悠悠张开深不见底的大嘴巴,等著吞掉我这个死命寻找真实,但却连真实轮廓都没有头绪的人。

    如果等著我的东西就只有那个叫现实的玩意,我或许会抱著只要一直逃避到底就好的想法。

    可是等著我的,还有我的父母,还有奶奶身边的位置。他们彷佛知道我一定会自己回到那里一样,带著窃笑等我回去。就算我多么想要逃避,最后我还是没法逃掉。因为我认为自己终究还是爱著那些与现实一起生活的人。

    我抱著这些想法,走向公寓中央楼层,打开那平凡无奇的自家玄关。这就是在现实中我所应该待的地方。

    只要进到这里,我就会变成我应该有的模样。成绩优秀,令父母自豪的女儿,在祖母面前听话的可爱孙女,蕾妮。

    会跷课,从贩卖机里偷饮料,毫无意义讨厌这虚假城镇的我,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那些廉价的伪造品一样。

    我好厌烦。我讨厌假的东西。

    每当我踏进昏暗的玄关,都会自然涌现这种想法。我感觉自己只能无能为力地沉入黑暗。

    我彷佛就像是在自己家的玄关溺水一样。门外的雨声让我感到喘不过气。

    虽然我不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表情,但我的脸色肯定很难看。

    那是我在明亮的场所肯定不会让人看到的表情。或许这才是我真正的、毫无掩饰的真实面貌。

    在连照镜子都办不到的昏暗中,我还未曾看过自己的表情。

    「是蕾妮吗?欢迎回家。」

    通往客厅的门后射来一道白光,我也同时听到母亲的声音。现实正在呼唤我。

    我这才总算从黑暗底部浮上。我得过去。

    「我回来了。我好饿喔。」

    我打开门后,就像是从黑暗中切割出的纯白物体般现身。我从污泥般的黑暗当中生还,返回现实。

    「今天晚餐是蕾妮最爱吃的菜喔。」

    「咦?有什么菜?」

    「是肉丸子喔。」

    看到母亲脸上的开心笑容,我也同样露出兴奋的笑容。其实我喜欢吃肉丸子,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然而我却自然无比地露出现在这种表情,让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这让我不禁怀疑,刚才在黑暗中那个与笑容有遥远距离的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哪个我才是真的呢?不对,也许根本就没有真的。

    我想,人类从以前抛弃在地上的生活开始,就已经把真的东西放弃了。人类选择不是在真的世界,而是在虚假的都市中生活。而我就是那样的结果。

    在虚假中生活的我们,我们的存在本身也是无从辩驳的假货。

    我洗手、洗脸,换好衣服后来到餐桌旁。

    在厨房电磁炉上的锅里,肉丸子的调理包正在沸腾的热水中加热。虽说是肉丸子,但也不是真正的肉,而是合成蛋白质制成的假货。不过根本没有吃过「真肉」的我,对假肉的味道其实也没有任何不满。

    虽然没有不满,但心里却隐隐抱有这玩意就是很假的感觉。好比说,每当我想起肉丸子包装上的宣传字句(「彷佛真肉般的自然口感!」),就不免产生「反正又没人吃过真肉,要人怎么判断是不是真的?」的想法。在这个地下都市里制造的食品,无论是什么模样,到头来也全都是用合成蛋白质的粉末制成的。

    虽然我心里有不少意见,但就算抱怨也无济于事,所以我选择默默将视线移开。无论合成肉的肉丸子,摆在厨房架子上的人工调味料瓶罐,那些假货全都被我往上移去的视线忽视。

    在纯白的人工照明底下,在明亮的家庭餐桌旁,我产生自己彷佛也同样从此处滑开的错觉。

    虽然我觉得这样想很蠢,不过我有时觉得,靠著这些假货维生的我,可能也只是一个「彷佛真人般」的东西。

    「──蕾妮,你有听到吗?」

    「啊,抱歉,刚才有说什么吗?」

    看到从厨房将菜肴端到桌旁的母亲,我连忙回话。我的反应让母亲的脸上多了一些阴影。

    「我刚才在说奶奶的事。奶奶今天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的样子。蕾妮,你晚点可以去看看她吗?」

    「……是这样啊。我会的。」

    虽然无法从这里看到,但我还是转头望向奶奶房间所在的方向。

    从我小时候起就总是带著和蔼笑容的奶奶。可是最近奶奶像这样有大半天躺在房里的情况变多了。尽管不像是生了病,但对我来说,奶奶没有起床的日子,我的情绪也会跟著低落。如果又刚好是原本就会让我感到忧郁的雨天,就更是令人郁闷。想到这里,合成肉的肉丸子让我感觉更加食之无味,每次咀嚼都让我感觉难过。

    「怎样?蕾妮,好吃吗?」

    「嗯,很好吃。」

    然而我仍挂著笑容回答,丝毫不让家人察觉到我内心的忧郁。

    「最近在学校怎样?课业跟得上吗?」

    「没问题啦。妈妈真是爱操心耶。」

    「也对。蕾妮很认真又很优秀,是让我感到骄傲的女儿呢。」

    「哪有!那样说很难为情的,绝对不可以在外头那样跟人说喔。」

    母亲边吃饭边用带著笑意的眼神看著我。

    在母亲眼中所看到的我,是真正的我吗?

    我掩饰著这个突然在内心浮现的疑问,努力维持开朗笑容。

    这是开心的家庭晚餐时间。我是个认真、优秀,令母亲感到骄傲的女儿。

    我要努力避免自己违背这个现实。

    「奶奶……?」

    我推开房门,小声对著黑暗轻声呼唤。

    听到棉被与睡衣的摩擦声响后,便接著传来一股带有倦意的声音回应我:「嗯……是蕾妮吗?」

    知道奶奶醒著,我便按了墙壁上的开关。偏白的照明照亮了奶奶从床上坐起身子的身影。在她枕边摆放著黄色向日葵样式的人工植物。

    我头上向日葵造型的发夹,也是奶奶喜欢的设计。由于那个发夹已经用了很久,变得有些松弛,但我并没有换用其他发夹的意思。

    「对不起,奶奶正在睡吗?」

    「没关系,欢迎回家,蕾妮。」

    奶奶带著笑容这么说道。看到奶奶的身体状况似乎还不错,让我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奶奶感觉还挺好的。」

    「真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我最近只是比较容易累而已。」

    奶奶的笑容无论何时都让我的心情感到平静。跟奶奶说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可以稍微把什么东西是真是假的想法暂时拋开。刚才的忧郁似乎也缓和许多。

    我虽然跟奶奶闲聊了一些我在学校的事,但已经躺上床的奶奶很容易累,所以我也早早返回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后,我便开始自习今天下午原本要上的课。就算我翘掉了课,但我可不打算丢掉分数。只要成绩不退步,没给他人添麻烦,父母对我的行为都相当宽容。

    我把该学的东西大概看过之后,便打开窗户,仰望一片漆黑的天空。

    假造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天上看来很假的星光。那当然也是显示在有机萤幕上的影像。

    听说以前在地上,有会把星空映照在建筑天花板的星象馆,这样一想,这座地下都市每天都是星象馆了。不过就算知道这种事,也没有任何益处就是了。

    想到这里,我开始觉得这一切都很愚蠢,伸手打算拉上窗帘。

    因为无论是天空、雨滴,还是星光,都没有一丁点是真的。

    正当我这么抱著一股让人感觉难以释怀,甚至是有些气愤的感情,再一次望向天空的时候。

    我看到一道闪光。

    在四散于夜空下的白色光点中,一颗异常耀眼的光粒紧紧吸引住我的视线。

    那是不同于萤幕中其他星光,带有些微红色的闪光。

    那是什么东西?

    正当我试著想要看个仔细的时候,那道光又转眼消失。

    想尽可能缩短距离的我,打开窗户,探出身子仰望夜空。那道我从未见过的闪光,为何会这样莫名地吸引著我?

    可是无论我怎样凝视,映入我眼帘的,只有虚假的星光。无数飘浮在天上的白光让我感觉相当碍事,我望著天空的眼神也透露出不耐。

    在这一瞬间,天空又再次出现耀眼的红光。而且这次那个光亮近在眼前。

    ──正确地说,是有个物体迅速从天上掉了下来。

    咦?

    「啊!好痛!」

    我还来不及闪避,就被带著红光的落下物击中额头。

    那颇为沉重的冲击加上皮肤感受到的灼热,让我险些昏了过去。我探出窗户的身体失去平衡,就这样摔回房间内。这究竟是什么状况……

    我听到身边响起一阵沉闷声响,努力坐起身子的我一边轻抚自己(又痛又烫)的额头,边往声响的方向望去。

    我看到一个手掌大小,模样像是玻璃珠的东西掉在地上。

    我上下打量著那个突然从天上落下,让我一击倒地的玩意。那个物体此刻已经不再带有红光,而是转为偏暗的灰色。

    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那个物体。那个物体有著坚硬且光滑的触感。

    我放胆一把将那玩意抓住,感觉意外冰凉。刚才明明还很烫,这还真是奇怪。

    接著有好一段时间,我就只是让那灰色球体在手中滚动。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想再一次感受那个闪光跟灼热。

    那份我在瞬间感受到的鲜红光辉与热量,莫名地触动我的心弦,让我难以忘怀。可是其中丝毫没有令我厌恶的感觉,我甚至有股像是找到心爱珍宝般的奇妙感受。

    我知道这种感觉。

    因为很像。很像我跟冬香牵手时的感触。很像那份暖意。

    很像在这座虚假城市中,可能是唯一真实的触感。

    「啊……」

    我感受到自己我握起的手中,带有些微的暖意。我张开手,看到手中那原本是灰色的珠子,像鼓动般闪烁著令人感觉柔和的红光。珠子逐渐变亮、变热。然后──

    「──唔!」

    我的手掌感觉到像是碰到烙铁般的疼痛,反射性地让珠子落到地上。珠子掉落地面后便迅速失去光亮,缓缓在地上滚动。

    现在那颗珠子看起来就只是个没有什么特别的灰色玻璃珠。

    可是,虽然时间很短,但我确实看到了。我也亲手感受到了。

    我看到带有耀眼光芒的珠子,燃起鲜红的火焰。

    那简直就──

    「像太阳一样……」

    我指的不是照亮这座地下都市的白色人工阳光,而是在许久以前,照耀地上人类的真正太阳。那带有鲜红真实火焰的东西。

    「……怎么可能。」

    我很快就甩开脑中这个愚蠢的想法。就算我是个从小在地下都市长大,没有看过太阳的人,我也知道太阳不会是这种尺寸可以放在手中的珠子。

    可是。

    我再次捡起掉在地上的珠子。接著我望向窗外,仰望我看到这颗珠子落下的昏暗天空。

    这是什么东西?又是从哪里来的?我完全没法想像。

    就算是那样,就算只有一瞬间,我还是看到了真正的光辉,感受到真正的热度。

    那些东西深深烙印在我眼睛里,我的皮肤上,怎样都挥之不去。

    那颗已经变成冰冷灰色的珠子,我在左思右想之后,决定收进抽屉。

    就算我闭上眼睛,红色的残影仍不断在我眼皮底下晃动。

    2 ☼

    我所居住的虚假城镇,也就是这座地下都市,最近一直都被虚假的雨水濡湿,彷佛被一层水雾笼罩。白色的水泥建筑在雨水中也一律变成灰色,让我觉得自己彷佛正看著建筑的尸体,心情也变得莫名忧郁。

    讲白了,我讨厌这座城市。

    *

    地下都市──正式名称是「Polis-UK8」。这个名称似乎代表这里是全世界第八座的地下都市(只是说起来太绕舌,所以平常都只是称为地下都市)。

    在城市中心有一座都市气候管制塔──一般称为高塔(理由同上)的建筑,街区从那里区分为中心部、中层部、外缘部,呈放射状扩展。

    高塔是这座地下都市中最高的建筑。高塔顶端穿过了洞顶的有机萤幕,一路连通到设置在萤幕后方的分隔墙。

    正如其名,那里会管理、研究这座城市的气候相关要素,而定期维护设置在分隔墙另一头,靠近地上的观测装置(用来观测地上的天气,并将结果表示在萤幕上),也是高塔的工作。

    观测到的地上天气会转变成电子讯号,传达给有机萤幕。而包含人工降雨机能的有机萤幕,会在地上下雨的时候,就同样为这座地下都市降下雨水。降下的雨水会从地面的集水口,沿著都市四周的地下水脉回收到循环装置那里,也会作为水力发电及生活用水使用。

    老实说,我常怀疑为何要大费周章去重现地上的天气。而且所谓重现,也就只有下雨而已。在我看来实在是一种无谓的功夫。

    话说回来,那个有机萤幕从百年以前开发出来之后,就一直为地下都市的洞顶映照出地上的天空。看起来就像是说不定存在的真正天空一样。

    这件事有时会让我感到相当不耐烦。并不是说我一年到头都不高兴,就只是偶尔会有不耐烦的感觉。

    这件事就先摆一边好了。

    位在高塔周边的中心部,是都市议会与各种研究机关的所在地,所以也被称为行政区或研究区。

    讲白了,就是跟我这样的高中女生没什么关系的地方。

    我们的主要生活圈是在更外面一圈的中层部,那里通常被称为一般居住区,或就是一般区。

    这是在地下都市中占比最大的区域,公寓、学校、企业大楼、食品工厂(虽然在都市外缘有耕作地,不过面积相当有限,因此主食仍必须是以合成蛋白为主的有机食品)、商业设施、餐饮店等,生活所需的设施几乎都集中在这个区域。

    我家也不例外,是位在这个区域的一般公寓,也是所谓的一般中产阶级家庭。

    我的父亲是民间企业的中阶主管,母亲是在有机食品加工线兼差,身为独生女的我,未来应该也会自然而然从事类似的工作。至少我的双亲是这么想的。

    至于我自己……我也不知道。我根本没有认真想过未来的事。

    好吧,关于一般区的部分,大概就是这样。在这里生活不会有什么障碍,这是一座单纯且平坦的城市。无论是街景,还是在这里的生活,都会让人感觉欠缺变化,如果说这里是灰色都市,其实颇为贴切。

    而在一般区的更外侧,也就是所谓的郊区,是移民居住区。也被称为移民区。由于居住在一般区的人很少会靠近那里,所以我也不清楚移民区里头是什么模样。我只是模糊有著那里治安似乎不好的印象。

    说是移民,倒也不是因为那里的人是来自其他地下都市。他们跟一般区的人一样,都是从小就在地下都市长大的人,然而移民区跟一般区会像现在这样被明确区隔,其中有著更加根深蒂固的原因。

    这个问题得追溯到人类移居到地下都市之前,地下都市还处于建设阶段的时代。那大约是距今两百年以前的事。

    由于有害紫外线激增,导致人类被迫放弃在地上的生活,著手建设地下都市,然而其中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

    首先就是容量问题。

    地下都市是在短时间内建设起来的东西,仅花费数十年建设的都市,自然不可能容纳所有人类。

    据说最后也只有约总人口十分之一的人,能移住到地下都市当中。

    就结果来说,有许多人仍选择一起在逐渐死去的地上渡过余生。这样说起来可能像是什么美谈,但讲白了,就只是装不下罢了。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就只是一个虽然悲哀,但也莫可奈何的故事。

    可是还有另一个问题。

    那就是投入都市建设的劳动力。

    说是因为这两个问题导致地下都市直到今天都还得用一般区与移民区区隔人民也不为过。

    在进行都市建设时,需要庞大的劳动力,为了确保劳动力充足,当时雇用了许多来自海外的人。

    那些人大多是在自己母国没有权利移住到地下都市的人。

    因此他们只好藉著提供廉价劳动力,来换取地下都市的移住权,前来从事都市建设的工作。

    不过,当然还有许多没法移居到Polis-UK8而多出来的人。毕竟这座急造的都市不可能让所有国民都搬进来,有许多人还是得被留在地上。

    因此用不了多久,不该不管自家人死活,让外国移民搬进地下都市的舆论很快就甚嚣尘上。这种舆论不仅在没能抽到移住权的人之间扩散,就连确定能移住到地下都市的人之间,也充斥著类似看法。

    我认为会有这种结果,多半是因为罪恶感的关系。其中可能还包含著一些推卸责任的想法。

    能够从地上移住到地下的人,与没法从地上移住到地下的人。

    那甚至可以直接代换成「能活下来的人」跟「不能活下来的人」。

    接下来虽然只是我的想像,我认为活下来的十分之一,一开始或许是感到放心,可是存在另外十分之九的现实,在之后可能也会成为他们心中的阴影。

    他们知道熟人、朋友、恋人,自己身边的其他人得留在地上等死。

    而只有自己会活下来。

    不知道当时究竟有多少人能平静接受那种状况。事到如今,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当时的人究竟有什么感受,是课本中不会提及的。

    这让我不禁觉得,他们会附和那些「不能活下来的人」,或许是想藉此减少一点罪恶感。

    对只有自己活下来这件事所尽可能做的赎罪。对即将死去的人所做的一点点弥补。

    可是在这样的行动背后,同时也明显带有推卸责任的意图。

    换句话说,只要「不能活下来的人」将矛头对准那些来自海外的移民,自己就不会变成箭靶。

    理应是移居到地下都市的那些人应该要一起背负的责任,却被「能活下来的人」推到了移民身上。牺牲移民,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加安稳。

    我想八成没有人能说他们当时毫无那种想法。

    这样一想,两者之间的鸿沟之所以会在地下都市留到今日,感觉就变得相当合理了(不对,也许并不是那么合理。我认为把以前的事情一直惦记到现在毫无益处。我只是能理解为何会有这种状况)。

    一般区与移民区之间的隔阂,肯定比这座深深位于地下的都市,要更深埋入住在这里的人心当中。

    正因如此,至今移民区还是被排斥在地下都市的最外缘。

    大家装作没有看到那种牺牲,把这一切视为过去,让现在的我们得以享受生活。

    话说回来,现在这样生活是否能算「享受」也得打上问号。

    与邻近都市的协调,还有为了防止地盘崩塌等状况,地下都市在开发上受到严格限制。换句话说,随著人口增加,居住空间也会逐渐减少。正因为这种状况,在法律上也有跟新生儿有关的规定,都市议会也努力避免人口增加过度。

    这座城市所管理的不只是天气,甚至还管理了人类的繁衍。这个地方到哪里都找不到真实,一切都很虚伪,我甚至感觉自己正在随这座城市缓缓步向灭亡。

    *

    那颗突然从天而降的奇妙玻璃珠,我将其称之为「太阳碎片」。

    因为那颗珠子在亮起耀眼火光时的模样,让我感觉像是「太阳」,由于只有手掌大的尺寸,所以说是「碎片」。说起来我也只是随便给个方便的称呼,老实说,叫什么名字其实都没差。

    然后,在「太阳碎片」掉到我房间的隔天。

    我利用早上班会前的空闲时间,启动了《VerB》的辅助萤幕,接著在全像画面上的搜寻引擎中,输入「球体 坠落」、「球体 燃烧」、「奇妙的珠子」、「火球」等所有我能想到的词句,试著想找到「太阳碎片」的相关情报。

    平常我想查任何东西,只要透过《VerB》就能立刻从地下都市的电子书库中找到想要的情报。

    不过看来还是有用《VerB》也找不到的情报。

    不管我怎样搜寻,都没法找到任何像是跟「太阳碎片」有关的情报。还真是连一点碎片都找不到。好吧,我会开起这种无聊玩笑,也是因为真的无计可施的关系。

    我呆望著搜寻引擎首页上的新闻(标题是「年仅二十六岁的才女!」,似乎是跟某个女性研究者有关的报导),陷入思索。

    无论是政府庞大的电子书库,还是民间的电子书库都找不到相关资料,这让我想到两个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太阳碎片」是完全未知的物体,没有其他人知道有这种存在。

    第二种可能。「太阳碎片」是情报受到层层保护,被视为机密的存在。

    ……嗯~前者感觉太没道理,后者则是偏向阴谋论,感觉还挺蠢的。

    就在我对糟糕的调查结果叹气的时候。

    「蕾妮,你在看什么?」

    「哇──早、早安,汉娜。」

    一个活力充沛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将头发绑成马尾的朋友汉娜从后头将脸凑了过来。

    我连忙将随身装置所投影的全像画面消除,不让汉娜看见。

    汉娜是跟我有大约两年交情的朋友。我们认识的契机十分单纯,就只是因为她坐在我隔壁而已。当时才刚换班不久,我身旁没有任何朋友,所以就开口跟身边同样无所适从的汉娜攀谈。

    在交谈过后,我发现汉娜有著大而化之的个性,偶尔也会因为太过大而化之,说出一些不太得体的话,不过基本上算是个很好相处的朋友。

    可是也因为她那样的个性,让我偶尔觉得自己跟她有一层隔阂。

    以前我曾在跟她间聊的时候,吐露出我自己对于真假的想法,而汉娜的反应是:

    『咦?真的东西?我从没去想过那种事呢。』

    汉娜带著开朗的笑容给出这个答覆。我没法忘记当时那种两人距离彷佛瞬间拉开的感觉。她应该没法理解我心中的烦恼吧。当时我灰心地产生这种想法。

    从那次之后,无论是对汉娜还是其他朋友,我都不再吐露我真正的感情。

    所以我才会自然藏起自己在调查关于「太阳碎片」资讯的全像画面,看到她不解的眼神,我也为了转移她的注意,试著聊起其他话题:「没看什么啦……啊,对了,今天要交的数学作业,你做好了吗?」

    「……蕾妮,你的反应很可疑喔。」

    结果完全是反效果。也是啦,这样确实不太自然……但如果我老实说:「昨天有个似乎带著火焰又好像没有的奇妙珠子掉进我房间里,所以我正在查那是什么东西。」感觉应该更奇怪吧?我在心里做出这样的辩解。

    虽然说我或许该将那玩意视为遗失物,交给警察之类比较适合处理的地方,但我却不想那么做。

    因为那个烙印在我眼中的熊熊火光,我很想再看一次。

    所以我也没有抵抗那股在我自己内心萌发的强烈主张,暂时打算继续将「太阳碎片」留在手边。

    「──蕾妮,你有在听吗?」

    在我正陷入思索的时候,汉娜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回过神。

    「呃、啊,抱歉。刚刚说到哪里了?是聊到作业吗?」

    「没有,我们才没聊那个!谁会那么认真啊!我刚刚是说,你有看我昨天传的影片吗?」

    「啊,看了、看了。那个超好笑的。」

    「就是说啊!其实还有──」

    我打开自己《VerB》的辅助萤幕,显示出流行社群应用程式的画面跟汉娜谈笑,然而我同时也感觉自己脸上披著一层隐形的薄膜。

    我们这些高中生的娱乐,通常就是《VerB》社群网站的话题,或是聊以前电影或小说的东西,那都是在这个狭小的地下都市,或是在随身装置提供的肤浅虚拟空间就完结的东西。

    我们的生活几乎全都是虚拟的、假造的,根本没有什么能实际触碰到的东西。

    可是大家对这样的生活并不会抱持疑问或不满,所以我也只能在表面上装成跟大家一样。

    大家会笑著聊社群网站上疯传的影片,或是用应用程式在虚拟空间交流,而我也会附和那些虚拟且即时的话题,在假造的天空与太阳底下一起欢笑。而每次装出这样的笑容,我就会觉得自己脸上彷佛多了一层薄膜,让我感觉呼吸困难。

    就算配合朋友的话题谈笑,我也会深切感受到在这当中,八成不会有我所追求的真实。在我内心深处总是有著一股冲动,让我想放声大喊:「不该是这样!」。

    可是我之所以能够制止那种冲动,是因为汉娜答覆过我曾经提出的疑问。

    我曾想过,自己心中的这种感情,说不定汉娜或其他人其实也有。而汉娜当时的话语,彻底粉碎了我那样的期待。

    『咦?真的东西?我从没去想过那种事呢。不管是天空还是太阳,就算是假的,也是从我出生时就有的东西,那样很正常吧?』

    能笑著说出那种话的汉娜才是正常,奇怪的人应该是我。为了那种无从改变的事情无谓烦恼的我,才是奇怪。

    所以,我对真实的渴望遭到他人不带恶意的否定,因此我也只能将那种想法藏在自己心中。

    我不会将没有人能理解的感情表露出来,让那种情绪留在自己肚子里打转。而那股沉淀在心中的漆黑情绪,在压抑之下,毒性似乎逐渐增加,逐渐从内部侵蚀我的身体。

    每当我对汉娜或其他朋友装出笑容,我就会想到:「这个笑容是假的!」,也会感受到彷佛有一股毒素窜上喉咙,让嘴里满是苦味。

    我明明很讨厌充斥在这座城市里的假货,然而我自己却也戴著虚假的面具过活。

    这是强烈的矛盾。可是,这肯定也是因为我知道,要在这虚假的城市里生活,这是最轻松的方法。

    因为,无论我对虚假如何厌恶,我活在世上的现实,也仅存在于这座城市当中。

    「──嗯,就是这样,在××年完成了移居到地下都市的工作。之后的三十年被称为黎明期,『怀古主义』也是在这个时期成为主流。而透露出怀古主义问题的,则是在黎明期最后所发生的『日珥事件』──」

    在教室前方,站在教学用辅助萤幕前的教师,他讲述地下都市历史的口吻令人感觉索然无趣,在提到一个有名到无人不晓的词句时,我的专注力也彻底断线。

    「日珥事件」。那是一个所有生活在地下都市的人都知道的大事件。那根本不是现在还需要另外学的东西。

    我不用想就能说出事情概要。

    人类在刚开始移住的黎明期,有一种被称为「怀古主义」的想法广为流传。若要简单叙述那种想法的主张,就是「让地下的生活尽可能接近人类在地上时的模样」。

    反映怀古主义的其中一个结果,就是对「人工太阳」进行的研究与开发。

    也就是尝试以人造方式,制造出拟似的太阳。

    因为就算人类选择在地下生活,仍依旧渴望阳光。

    如此这般,在有别于这里的地下都市Polis-PL17,有个研究人工太阳的企业「苏利耶公司」,因为某次实验失误引发火灾。强烈的火势让Polis-PL17转眼间被火海吞没,约八成的城镇遭到烧毁。

    因为研究人工太阳而引发的这次大火,被一名波兰出身的评论家拿太阳喷出火焰的「日珥」现象来比喻,因此现在才会有「日珥事件」这个名称。

    之后所有在地下都市进行的人工太阳研究都加以调整,现在的「人工太阳」改成了不会产生热量的照明装置,也就是在洞顶装上有机萤幕,为各地下都市提供照明。

    事情的经过大致就是这样。我想这些事就算是小孩也说得出来。

    其他同学似乎也跟我有相同感想,每个人脸上都是一脸无趣。

    也难怪大家会有这种反应。毕竟接受学校授课,对我们这些十来岁的人来说,就是一段无趣的时间。被人一股脑灌输自己不知道的知识,只会让人感到难受,更别说听人乏味地叙述自己早就知道的事情了。

    由于只要把重点部分抄进笔记里,考试分数就不会太难看,因此上课时必然会有许多发楞的时间。而那让人发楞的时间,也更进一步加深我感受到的空虚。

    我感觉自己每天都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换个说法,我感觉自己似乎就只是活著罢了。

    如果有人问我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或理由,我肯定答不出来。我自己都很想问这个问题。好吧,我很清楚不会有人知道答案,所以我也不会真的找人问就是了。

    没有意义或理由之类的东西,活在世上也是挺辛苦的。尽管那不是必要的东西,但我心中确有一股类似罪恶感的感觉。

    我认为这就是为何我会想寻找那种东西。某个能让空虚的我,活得更充实的东西。那个东西,肯定就是我所渴望的真实。

    ──如此这般,当我在午休时间到屋顶(那里当然有上锁,正常情况是进不去的。可是只要不良少女冬香出手,要开锁是易如反掌。看到她俐落的开锁技术,我也曾要她教我,不过得到的答覆是:「没有啦,这种糟糕的事情跟你太不搭了,所以我不能教你,哈哈!」真不知她在「哈哈」什么。)跟冬香提起我这个想法,她的反应是愉快地放声大笑。

    「没想到你会去想活著的意义跟理由,你真是太正经了。这样不会累吗?」

    冬香这么说完,便带著笑容帮我揉肩膀。她要帮我按摩是没关系,只是那种把人当傻瓜的态度,让我实在难以接受。

    「不是我太认真,是冬香太随便才对吧?」

    「也对,人家是不良少女嘛。『生存之道,就是看破变化』喔。」

    「那是什么鬼?」

    「嗯~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所以才说你随便嘛!」

    「啊哈哈!」

    冬香靠在屋顶围栏上大笑起来。

    她在跟我交谈的时候,还不忘边吃假三明治(同样是将有机食品制作成面包及火腿的形状,并对味道加工而成的东西。我们所吃的东西,全都是这样的假货。)边发出笑声。嗯,这家伙就跟往常一样,真的超级随便。

    不怎么觉得有趣的我,将手里那份学校餐厅中所卖最简单的有机食品,能量方块塞进口中。

    尽管我能感受到脚下的校舍传来午休时间的喧嚣,但在屋顶这里就像是与其他人隔绝般安静。感觉就像是只有我跟冬香在世界外头载沉载浮。

    我瞄了冬香一眼,发现她用调侃的眼神望著我。

    「……有什么事吗?冬香。」

    「没有啦,人家只是在想你好像总是吃那个。那玩意有那么好吃吗?」

    冬香指著我手中的褐色固状物这么说道。

    「没有,并不好吃。没有什么味道。」

    「那你为什么每天吃?」

    冬香边用调侃的语气提出这个疑问,还不忘再次吃了一口自己手边的三明治。

    而我则是机械式地将能量方块放进口中。

    每次咀嚼都会让那平淡的味道更加模糊,最后只剩下乾硬的口感。这玩意实在跟好吃两字沾不上边。然而我却莫名挑了这种食物。

    「……嗯~我想是因为吃这个,吃到的东西可能跟真正的模样比较接近吧。」

    听到我左思右想后给出的答案,冬香微倾脑袋。

    「这话怎么说?」

    「呃,像是冬香正在吃的三明治,餐厅里的肉派,那些全都是模仿地上曾经有过的真正食物打造的吧?也就是将原本是褐色的合成蛋白质粉末特地弄成类似的形状,然后用人工调味料调整成类似的味道,接著再加上『跟真的一样』的宣传词句。你不觉得那样很没意义吗?毕竟不管弄得再怎么像,也全都是假的。况且根本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味道是怎样嘛。」

    我感觉自己解释到一半突然激动起来,当我把话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害臊。

    「原来如此,所以蕾妮才选择了像黎明期那样特别简单的食物。所以你是在对受怀古主义影响的饮食问题,来个小规模的绝食抗议吗?」

    「我是没有那样想啦……」

    冬香那听起来颇为调侃的语气,让我夸张地皱起眉头。

    这座地下都市随处可见的怀古主义色彩,看来是跟我的个性格格不入。

    这是因为我对地上不抱任何感伤的关系吗?

    但如果是那样,住在这座城市里的其他人应该也跟我一样才对。但为何其他人对于充斥在周遭的虚假,都能够接受呢?

    就在我无奈叹气的时候,冬香突然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脸颊。

    「……这是怎样?」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蕾妮忧郁的侧脸看起来也很漂亮而已。」

    「哇!这怎么听都是口是心非的藉口。」

    「真的、真的,蕾妮真的很可爱呢。」

    「你是在把妹的男生吗?」

    我撇开头,不去看冬香带著贼笑的表情与那装模作样的话语。

    什么事情都能笑笑带过,这可以算是冬香的优点,但在这种时候却让我有些伤脑筋。因为这让我没法判断她究竟是怎样看待我的。这让我有些不安。

    「咦?蕾妮该不会生气了吧?」

    「……是没有生气啦,只是……」

    「只是什么?」

    「……当我没说。」

    冬香究竟是怎样看待我的?我也不好突然这样问她(我又不是什么烦人的女友)。而且就算我真的开口去问,我也不认为冬香会认真给我答案。

    如此这般,我也只能藉由有些忧郁的叹息来表达这份难以释怀的情绪。唉!

    「又叹气了。蕾妮,你真的生气了?」

    「没有啦。」

    「真是的,最近的女生真让人搞不懂耶。」

    不知何时已经吃完午餐的冬香将身子从围栏上移开,晃晃悠悠地往返回校舍的门口走去。

    看到冬香正要离开,我连忙把手里剩下的能量方块塞进口中。

    「──唔!等我一下啦!冬香。」

    我用被食物弄得有些模糊的声音边试著叫住冬香,自己也连忙追了过去。

    在我看来,冬香这个人要远比我更加让人搞不懂。

    虽然我们在一起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但无论是冬香的想法还是行动,都让我摸不透。

    她无论要做什么事──或是不做什么事,都随心所欲。就算是在这座连天候都受到控管的地下都市,眼前这个名叫冬香的少女依旧让人没法预测。这也是我目前对她的总评。

    「……就是因为这样吗?」

    我脱口说出这句伴随叹息的话语后,连忙摀住自己的嘴。

    「嗯?你怎么了?蕾妮。」

    摇摇晃晃下著楼梯的冬香转头仰望我,这么问道。

    冬香微倾脑袋面带疑惑的表情搭配她那充满稚气的面孔,让她看起来更加年幼,这也让我心中对冬香这名少女的形象更加模糊。

    「没什么,我没说什么。」

    「是喔。那我们快回教室吧。总是得偶尔认真上课,讨好老师才行嘛。」

    冬香说出这番不知究竟是认真还是不认真的话后,便踩著轻快的步伐远离。我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避免被她抛下。

    这样的距离感简直就反映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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