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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章 表里不一的恶魔)

    雷姆城的宴会厅不同于谒见大厅,宽敞到与帝宫宴会厅相比毫不逊色(但帝宫中有超过二十间的同等宴会厅)。

    相关人员替今日进驻城内的亚历克希斯军准备了丰盛佳肴,采站著享用的形式,林立的圆桌上全都摆满山珍海味和精心烹煮的料理。

    雷欧纳多和亚历克希斯的骑士们,各按所好围著桌子大快朵颐。刚才那些女官本应也会兼理席间大小事,由于已经赶走她们,因此现在所有事情全都得靠自己动手。但如此一来,现场就都是自己人,因此用餐气氛是和乐融融。

    「来,雷欧大人❤」

    榭菈把菜肴夹到小盘中。

    她就这样待在雷欧纳多身旁服侍他用餐。这种时候雷欧纳多总是会叫榭菈先去吃自己的东西,但她也总是回答说:「我食量小,等等随便吃一下就饱了。」不理会雷欧纳多。雷欧纳多拿她没辙只好顺著她。

    现在口中吃的是榭菈帮忙分切好的烤全鸽。

    相较于鸡肉,鸽肉的味道较淡,但野趣十足,而且是用了非常多辛香料细心烘烤而成。浓郁的香料补强了肉味不足的缺点,还恰到好处地衬托出野趣特质。明是如此,却也没损及食材的原味,看来负责这道菜的人是摸清食材滋味的平衡点后才使用辛香料。

    此外,内脏已事先清除,取而代之填充入内的是去壳水煮蛋。这些蛋充分吸附炙烤鸽子时内部所渗出的肉汁,想也知道有多入味多好吃。

    一起围在桌边用餐的亚蓝,也拿著上头堆有鱼卵小山的硬脆面包,露出佩服的神情,坦率说出内心的感想。

    「我觉得无论是在味道还是制作手法,这些都比帝宫制作的膳食还要好耶。」

    应该是过世的丹克伍德公爵,连优秀的厨师都是他纳入的对象。

    雷欧纳多一盘又一盘地把榭菈递来的食物吃得一乾二净,有炸青鱼、烤白肉鱼、蟹肉羹。海鲜料理十分丰富,这一点同于帝都的饮食习惯。此外还有猪骨熬的汤、秋季菇类煮的粥、烟熏鸭肉冷盘。此处尽管是港都,但因位处贸易要冲,山珍都由此进口,所以种类依旧多样,这点也同于帝都。

    亚历克希斯由于刚结束自帝都耗费十八日、行走约一三五里(约五四○公里)的路程,不管是雷欧纳多还是骑士们都想饱餐一顿。除不胜酒力的雷欧纳多外,其余人都是大量畅饮。

    至于在城堡前待命的那些将士,当然早就允许他们解散后进城休息,东郊外则设有兵营作为住宿点。下达给这些将士的细部指示,都是由擅长处理这种事的副官巴曼负责传达。

    就在雷欧纳多等人伸手要拿新鲜葡萄和桃子当饭后甜点时,巴曼回来了。

    他虽然身形矮小,但动作灵敏,是本领高超的骑士,而且无比忠贞。同时是名老练的副官,也十分会带兵,因此深受雷欧纳多全然的信任。

    「巴曼阁下的分,我们都有确实帮您留下喔。」

    亚蓝边倾斜陈年葡萄酒瓶边说。

    「在下感激不尽。」

    正经无比的巴曼诚惶诚恐地捧起杯子,接下伯爵大人倒的酒。他之所以没有婉拒,是因为亚蓝自小就和亚历克希斯骑士们打成一片,一起锻链过武术。这层关系让他们少了些隔阂。

    「不过,那群人感觉不好对付啊。」

    巴曼从上下各缺一颗牙齿的间隙中,叹了口混杂酒味的气息。

    那群人指的当然是皮洛那些过世公爵的家臣。

    「巴曼阁下所言甚是。雷欧大人,您绝对不可相信那些人喔。」

    附近的桌子也传来赞同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是有一对狐狸般细眼、名叫特拉梅的骑士。他的这个相貌和出色的危机洞察力,让他有了名为「抓不到的狐狸(Teumessian)」的别号。

    「途中,大家也有听闻基尔克斯颁布的命令吧?皮洛那些人能逃过杀头之罪,就代表他们是交出上司或公爵家成员的人头,换取自己苟且偷生,根本是群丧尽天良的畜生。而且他们明明长年拿的是公爵家的俸禄,居然卑鄙到马上倒戈来向大人您摇尾乞怜,真的是群忘恩负义的混帐东西。」

    特拉梅义十分义愤填膺,讲得口沫横飞。

    「就你这家伙──唯独你这家伙没资格说这些!」

    巴曼立刻激动回应。

    周围的骑士则是纷纷发出苦笑。因为过世的公爵明明有恩于这个特拉梅,把他从佣兵提拔成骑士,他却是头一个背叛公爵的人。

    巴曼重提往事加以责难,但特拉梅也不是省油的灯。「好了好了,这些不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了吗?巴曼阁下既然贵为骑士,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他运用天生的厚脸皮打圆场。两人的一来一往惹得旁人不禁发笑。

    「可是呀──人家也赞同特拉梅的说法耶。」

    紧邻雷欧纳多的桌边,蒂姬咬著苹果开口这么说。

    这名女骑士今年二十一岁,但经常被人觉得年纪比榭菈小。在卡比隆有门路、能与动物交心的她,有个叫做「动物王(凯努诺斯)」的别称。

    「把那群人通通开除不就好了吗?」

    蒂姬单纯对此感到疑惑。她的性格天不怕地不怕,因此非得问出口,尽管在数月之前还是普通村民的她,很清楚自己是个政治门外汉。

    「……欸、欸,你少在那口无遮拦了。」

    站在她身旁的魁梧男子与她恰恰相反,各方面都极度保守。男子块头虽大个性却十分谨慎,现正在告诫蒂姬别多嘴。然而此人就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强大弓箭手「独眼巨人(Cyclops)」,由此可知人的个性、本性实在难以捉摸。他的本名是盖勒。

    「没关系喔,有问题就尽管问出来。」

    榭菈回应后,雷欧纳多默默地点点头,盖勒则露出打从心底松了口气的表情。

    「如果能开除他们当然是最好,但是事情可没这么简单耶。」

    榭菈以抱怨的口吻跟蒂姬他们说明。

    「是这样吗?」

    「嗯嗯。举例来说,在军事方面,雷欧身边有一群像现场大家这种可靠的武官在。可是,换到政治层面就是两回事了。政事需要由文官打理,但雷欧大人身边完全没有这种人。」

    「亚历克希斯的开垦村那边,不是有榭菈的同伴吗?」

    蒂姬继续提问,榭菈点头回应:

    「其实,我本来就准备要请芙劳她们过来。只是,光有她们还是太少,十个人左右只是杯水车薪……要治理这片广大的丹克伍德州,靠这些人根本远远不够。」

    虽然目前是打算好好鉴别每个人才的人品后再积极采用,充实文官数量,但这么做势必旷日弥久。

    目前的问题在于要如何度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时期。若能好好治理丹克伍德州,就能替雷欧纳多带来莫大的财富,但现状是「没钱」又「没人」,只是有个巨大的包袱落到他的肩上罢了。

    而且这件事可不能一笑置之。一个州的政治和经济只要荒废一次,就会开启恶性循环,纵使是再强盛的州也会像跌倒般不断衰退,变得一蹶不振。就如同拥有大陆七分之一土地的库罗德帝国,如今已如落日余晖。

    「所以啊,为了挺过这段时间,就必须从旧公爵的家臣中筛选出可用的人才,善加运用才行。」

    「原来如此~不过,用说的很简单,你真有办法做得到吗?」

    「这件事虽不简单,但非成功不可啊……」

    蒂姬感染了榭菈的抱怨语调,而榭菈这次则转为哀叹口吻。

    「不过,实际执行这件事的不是榭菈而是她们。」

    「她们?」

    亚蓝边摆弄银杯边说完话后,蒂姬重复了一次。

    「她们差不多该来露个面了。」

    雷欧纳多也这么说。他指的就是先行遣来丹克伍德州的那些人,也就是之前和榭菈商量后部署的旗子。

    巴曼听闻此事后脸色大变。他本来还在厉声斥责特拉梅,突然就像噎到东西般闭嘴不语。才刚这么觉得,他又有点像在喘气似地说:「是那两位来了吗?来这里了吗?」

    特拉梅也变得很感兴趣地问:「她们是有多恐怖啊?」

    雷欧纳多两个问题都未回答,毕竟马上会明白,不必多费唇舌。

    她们究竟是何许人──

    宴会厅外传来两道沿著走廊走来的脚步声。

    「喔。」蒂姬看向声音来源,盖勒缩著身体侧耳聆听,特拉梅把眼睛越眯越细,巴曼则是像得了莫名的热病,全身狂冒冷汗。

    两人虽还未现身,但脚步声外还多了说话声。

    「明明是要前去参见雷欧纳多大人,你怎么穿得那么下流啊?吉娜•洁尔。」

    一人用笛声般嘹亮尖锐的声音,责备了另一人。

    「你才是好不好,你未免也打扮得太过头了吧?根本和昨天之前的你完全不同耶,玛莉安尔。」

    另一人用蜜糖般娇媚的声音回嘴。

    「才没那回事。这是萝萨利雅大人赐予的工作服,我平常就是这样穿。」

    「那萝萨利雅有叫你要浓妆艳抹来隐瞒年纪吗?」

    「我、我还很年轻好不好,今年才二十九岁耶。」

    「什么?你两年前好像也是这么说耶。」

    「还敢说我,你自己明明都快四十岁了。」

    「反正我又不在乎年纪,女人重要的不是外表而是内在。你看,萝萨利雅不管到了几岁还是那么美丽啊。我也好想像她那样老去。」

    「那你还不好好效仿一下萝萨利雅大人的品味,都老大不小了还露肚脐走在路上,淫乱女。」

    「话说玛莉安尔你总是穿长裙,是要掩饰体型吗?圆筒女。」

    两人唇枪舌战,同时现身众人眼前。

    这时有人对她们说:

    「你们还是老样子。」

    「呵呵呵,你们怎么就是没办法好好相处啊。」

    雷欧纳多攀谈后,榭菈纳闷地搭话。

    声音尖锐的玛莉安尔蹙眉回答:

    「要我和一个本该被处以绞刑的女盗贼好好相处,本就是强我所难啊。」

    此人是过去担任萝萨利雅侍女长的才女,脖子上如项链般挂著一副单眼眼镜,年三十一岁。长相端正但严肃,总是将黑中透绿的头发梳成发髻,工作服穿得直挺整齐,整件长裙至裙襬边缘都不见一丝皱褶。

    另一方面,声音娇媚的吉娜•洁尔则是不屑地说:

    「萝萨利雅一生中唯一犯的错,就是传授学问给这个阴险女,培养出史上最恶质的砍头判官。」

    此女打扮令人瞠目结舌,她只用看起像是内衣、面积极小的布匹,意思意思遮住胸部和腰部一带,然后肩上披著一件毛皮长大衣而已。她那大露小麦色肌肤的打扮虽然煽情,却非常适合其妖艳的美貌。女子应该年近四十,但看起来比玛莉安尔还年轻,就是个标准的美魔女。

    而且最引人注目的是,卷曲在她身上的大蛇。那条蛇从吉娜•洁尔腰际往上螺旋攀附,再自左肩经由脖子卷曲至右臂,头顶部伸达她的右手腕,在那扬起头呈现镰刀形姿态。

    首次见到两人的蒂姬和盖勒,特别是看到吉娜•洁尔后,都露出大吃一惊的模样。

    「雷欧纳多大人好久不见,上次见面已是您出兵讨伐叛军那时了。」玛莉安尔用双手轻提裙子,优美地点头行礼。「小的应您的召集自亚历克希斯至此。」

    「雷欧少爷,自凛特沦陷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了吧。」吉娜•洁尔轻抚著大蛇头部,露出无惧的笑容。

    「因为我答应过萝萨利雅,所以就来帮你这么一次。」

    雷欧纳多听完两人截然不同的寒暄后──

    「谢谢。」

    也以这句简洁有力、很有他个人风格的话语作为答谢。

    「请问哪位是玛莉安尔,哪位是吉娜•洁尔啊?」

    蒂姬来回看著两位新面孔和雷欧纳多,应该是希望有人介绍一下。她就是一副提心吊胆却又压不住好奇心的模样。

    亚蓝注意到后,贴心地开口问:「右边那位是──」

    但是,玛莉安尔和吉娜•洁尔打断他的话。(好歹这也是伯爵大人的发言!)

    「那么雷欧纳多大人,吾等这就去把您的领地清理乾净。」

    「我是想赶快解决这件事,早个一分一秒都好。」

    玛莉安尔鞠躬,吉娜•洁尔则是打了哈欠后寻求允诺。

    「你们就放手去做。」

    雷欧纳多宣告执行此事用不著客气后,两人便迅速动身开始「工作」。

    「她们已经要走了喔。」蒂姬一脸不满。方才遭到无视的亚蓝,也抽动著脸颊嘀咕著:「她们从以前就是这么我行我素……」榭菈则是从旁搭腔替两名前辈缓颊。「不、不过,这代表她们是很有能力的女性啊,唔呵呵……」

    另一方面,巴曼终于喘出一口气,并以夸张的动作拍抚胸口。这名勇敢的骑士居然出现这种反应。

    蒂姬纳闷地说:

    「虽然光靠刚才那点时间了解不到什么,但是感觉起来她们也没有多恐怖啊?」

    反而是盖勒把将近七尺(约二○七公分)的身躯瑟缩到悲哀的地步。

    「可是,让那么大一条蛇缠在身上,一点也不普通吧……」

    「唉唷,那条蛇又不恐怖,看起非常乖巧耶。」

    「只有在你眼里才是那样好不好……」

    「盖勒你是胆小鬼啦。特拉梅,你觉得呢?」

    「啊,你问我吗?我没特别觉得怎么样耶。」

    特拉梅的声音并未颤抖。

    但是,他满脸大汗,流汗量大到比刚刚的巴曼还要夸张,看来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恰恰相反。

    「啊?咦?」

    蒂姬这么说,还交互看著特拉梅的脸和两人离去的背影。

    在洞察危机这方面,特拉梅拥有非比常人的敏锐第六感。他光看玛莉安尔和吉娜•洁尔一眼,肯定就已感受到了什么。

    「欸欸~~~~~~~~~~~~~~???」

    蒂姬突然发出的狂叫声,响彻了宴会厅。

    然而玛莉安尔和吉娜•洁尔即将在这座城里掀起一场风暴,这阵叫声正好代替了风暴来临前的雷鸣。

    *

    直至两个月前,杰登在雷姆城中的地位还是无足轻重。

    他虽是直接侍奉丹克伍德公爵的臣子,但仅是身为中级官员的皮洛的小跟班,完全是个底层官员──这就是从前的他。

    杰登能读书写字,也懂算数。在这个时代、这座大陆上,光是如此绝对算是有用的人才,但在过世公爵麾下那有如繁星的文武百官中,就只是颗黯淡无光的星辰。

    杰登无比尊敬的皮洛头上还有一大群学识渊博的英才,他就无视这些人左右天下国家大事,成天就只热衷小家子气的盗领和收贿,沉浸在累积不义之财的欢愉中。

    过世的丹克伍德公爵,自己明明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却不允许臣子做出不法行径。在这个夕阳帝国内,几乎所有领主都不理政务,官员也都醉心中饱私囊,但丹克伍德公爵非常清楚,唯有纲纪严谨的领主和领地才能强盛。只是,他也不是笨蛋,很清楚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过度清廉的政治环境也会损及经济的活络程度,因此多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杰登在滥用官员权限索取贿赂时,总是惶惶不安地担忧,自己做的事情是否还在这个「多少」的安全范畴内,也十分害怕有一天丹克伍德公爵看不下去,将他处以斩首之罪。

    不过,这种日子已成为过去式。

    起兵反叛的丹克伍德公爵,以才干优劣的顺序带走了大批文武官员,最后战死沙场。留在州内的留守官员,很多则死于「冷血皇子」颁布的那道命令。如今的杰登其实就是和皮洛共谋,狂杀上司,拿著上司的头颅乞求基尔克斯赦免。

    结果,生还者中地位最高的皮洛一跃成为统管雷姆的官员,杰登身为他的首席部下,地位当然也是一飞冲天。

    今后无论是要盗领还是收贿,根本就是让他予取予求了。

    亚历克希斯军进驻雷姆城的那天深夜──

    杰登于自家宅邸密会了两名富商。

    在商人圈子中,这两名男子分别被称为「武器商」亚拉贝斯和「盐商」奈伦。

    过世的丹克伍德公爵每年都要求十名以丹克伍德州为根据地的富商,捐献大量金钱,取而代之的是授予他们「御用商人」的头衔及各种特权。例如,他们享有较低的税率、可占有顶级地段、还制定州法规定不能用比他们更便宜的价格进行商品买卖等。

    此外,还各别赋予他们独占、经销部分商品的特权。这十名富商的称号就是由此而来,亚拉贝斯独家经销的就是武器,奈伦则是盐。

    「──话说,杰登大人。」

    「新领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亚拉贝斯和奈伦视线朝上提出疑问。

    在连窗户都没有的密室里,油灯的火光边摇曳边照亮两人卑屈的笑容。

    杰登大摆官员架子,用傲慢的态度回答:

    「就只是个块头高大,不怎么会讲话的小鬼。皮洛大人应该轻而易举就能加以操控吧。」

    「哼哼哼哼,那真是好极了。」

    「反正他终究只是个『杂种』皇子罢了,呵呵呵。」

    「他身边的人也是啊,感觉尽是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在战场上或许非常威猛,但在政治的舞台上,我们是独占鳌头啊,哈哈哈哈!」

    三人笑了好一会儿。

    接著,亚拉贝斯和奈伦深深一鞠躬。

    「杰登大人,既然这样的话──」

    「之前说的资金借贷,还请酌情处理。」

    「嗯嗯,借据也能马上做好。剩下的就等皮洛大人,从那杂种手上把印章拿来而已。」

    「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杰登得意洋洋地拍了胸脯。

    他们谈的是白天,皮洛向雷欧纳多和亚蓝提及的那件事。在场的人已签订密约,州政府保证会向所有御用商人借款,并把利率设定成七成五分的暴利。

    杰登准备明日尽速依照公文格式撰写借据。其实,他老早就写好了,只是在城内面见雷欧纳多后,皮洛突然命他重写。原本在利率项目下只写了「五分」,皮洛要他修改成在五分字样前方留下足以写入「七成」二字的空白。他们要耍的手段是把利率五分的借据拿给雷欧纳多检查用印后,再把借据内容补字变成七成五分。

    「放心,没什么好担心的。话说你们最近生意好吗?」

    「有足智多谋的杰登大人协助,当然是好!」

    奈伦欢喜到感觉就要跳起来。

    杰登替身为盐商的他出的主意是,把沙子混入商品中灌水贩售。只要骗客人「最近认真制盐的师傅越来越少了。」这样蒙混过去就好,毕竟客人再不满,也只能在奈伦经营的地方买盐。而且,人类没摄取盐分就会活不下去。

    另一方面,亚拉贝斯也是笑容满面地说:

    「我前几天也已经把到货的大量武器全都送到城堡里,货品都有按照您下订时的要求,全是些劣等便宜货。」

    过世的丹克伍德公爵原本估计率领叛军出征后,接下来一年都要和皇家及其他四大公爵家打仗,因此有向亚拉贝斯下订单,要他持续补充武器(特别是箭矢)。丹克伍德公爵为赢得战争,不惜花大钱只求买得好武器。此外,他也预料到持续的内乱会扰乱武器的行情与供给量,因此先行支付费用,藉此严命亚拉贝斯不得中断补充武器。但是公爵已离世的现在,亚拉贝斯靠著继续收取这笔钱,却只交付便宜货的作法,成功赚取巨大的差额。

    「老实说──我是笑到合不拢嘴。」

    亚拉贝斯像在示范般笑到肚子不停摇晃。

    在盐中混入沙子会导致人民不满的声音高涨,进而影响国力;批售粗糙的武器,兵力当然会受影响。丹克伍德公爵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是他在世期间绝不可从事的不法行为。但皮洛和杰登岂止忽视不理,甚至还从旁指点、建议,图谋的就是能从亚拉贝斯他们那收取相当的贿赂。以这种情势来看,其余八位御用商人用不著说,也一定都有官商勾结(只是窗口不是杰登而已)。

    「那真是太好了。毕竟你们要是不赚钱的话,我和皮洛大人都会很烦恼。」

    杰登也是笑得合不拢嘴。

    「之前听到公爵大人在波罗洛洛斯身故时,真的是无所适从到不知今后该如何是好,不过幸好他就这么死了。」

    「现在完全就是我们的天下啊。」

    ──整场密会到最后依旧是笑声不断。

    亚拉贝斯和奈尔陆续趁夜摸黑离开。

    离开之际,他们还留下了礼物──一名年轻女孩。她有著丰满的胸部,长相漂亮,是杰登喜欢的类型。在寝室扒下衣服后,可看见背上还烙印著奴隶印记。

    除卡比隆外,其他国家都已禁止奴隶制度,因此这女孩就是个走私物。然而杰登岂止没有受到良心苛责,悖德的情欲还越烧越旺,粗暴地按倒了女孩。

    结束一夜欢愉的翌日早晨。

    杰登干劲十足,准备著手撰写借据。

    但老管家来到办公室说:

    「老爷,对不起打扰到您,但城里来了使者,说新领主要你进城一趟。」

    「啥?居然传我进城,他摆什么派头啊。」

    杰登边咒骂,边从办公桌起身。毕竟因为这种小事抗命,无端惹怒上头也得不偿失。

    他从位于雷姆高级住宅区的自宅到城堡明明没有多少距离,却嫌走路麻烦,因此差人备妥马车搭车前往。

    在玄关前等候的是两名亚历克希斯骑士。

    「杰登阁下,请往这边。」

    骑士们的态度实在严谨,但看在让人带路的杰登眼中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里明明是过世公爵大人的城堡,才过了一天,他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了啊。)

    他很不是滋味。

    最后来到一间窗外可看见大海的小接待室。

    商人和城内居民为办理各种手续进城堡,此处即是堡内官员用来接待他们的房间,因此装潢和家具都采公务风格。

    办公桌也就只有一张,平时杰登正是坐在这个上座位置,等待处理大小事,如今却坐了个没见过的女子。她身著侍女服,脖子上挂著单眼眼镜,是名偏冷艳型的美女。

    「您是杰登大人吧?欢迎莅临,先请坐。」

    女子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以敷衍的手势要杰登坐下,并且还一直用瞪视般的目光看著他。

    「你算什么东西啊,小小一个侍女,那是什么态度。」

    杰登随即发火,但没能延续这股气焰。

    「废话少说,你坐下就对了。」

    突然──他背后真的是冷不防地出现动静,现场传来娇媚的女子说话声,同时有双手放到他肩上,接著用力下压,硬是强迫他坐了下来。

    杰登惊慌失措,仅回头察看,结果再次大吃一惊。

    眼前这名手还放在自己双肩上、低头看著自己的女子,实在诡异至极,身上居然缠绕著一条大蛇。

    「你、你们是什么人!我可是领主大人叫来的喔!」

    「所以,我们才会在这个地方──」

    「我们是那位领主大人委付全权的代理人。」

    两名女子露出微笑。

    正面的侍女脸上挂著如同凿刻在冰雕上的冰冷笑容。

    背后的蛇女如同猎物当前的猛兽,脸上挂著带有威吓的笑容。

    杰登完全震慑于两人,无法出声。

    「看来您已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了,那么我们就赶快进入主题吧。」

    「毕竟我们没办法在你一个人身上花太多时间。」

    正面的女子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背后的女子则是出力收紧按住杰登肩膀的双手。

    「那我开门见山问了。」

    正面的女子以像在敲响法官木槌的尖锐声音这么说:

    「杰登大人您涉嫌要求『武器商』亚拉贝斯交付劣等货,以及向『盐商』奈伦提议在盐中添加沙子鱼目混珠,并收取对价让他们通过检查──也就是您涉嫌触犯教唆犯罪与收贿。」

    「啊!?」

    杰登出乎意料到放声大叫。

    (她们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其实这种事情调查一下市场,应该马上就能知道最近的盐中都混了沙子。然后只要去趟军械库,应该也能察觉到里放的都是便宜货。但是,她们是怎么知道暗中牵线的人是杰登,毕竟做这些事情时,杰登明明都很小心不要露出马脚。

    「人家不是都说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吗?」

    背后的女子像是看透了自己的内心,贴在耳边细语。

    「你你……你那什么意思,可不可以讲人听得懂的话啊!」

    杰登勃然大怒,打算尽全力虚张声势。

    但是,这次一样没能持续多久。因为大蛇顺著女子放在他双肩上的手爬过来,缠住他的脖子。

    「咿……!」

    脖子传来爬虫类鳞片不停轻碰的湿滑触感,杰登只能不断瑟缩身躯。

    (这女的是怎样啊……从没见过也没听过,这种把大蛇卷在身上到处走的疯婆子……!)

    杰登害怕出声抱怨,所以只在心中嘀咕。

    但脑中也因此闪过一个念头。

    (……等等,我真的没听说过吗?)

    他开始拚命翻搅记忆。

    而且在寻得答案之前,背后女子还说了段协助杰登回想的话语。

    「做这些违法生意的家伙,肯定会和有前科的人混在一起,而我在那些黑社会人士中算很吃得开,十年后的今天也还一样喔。」

    杰登完全想起来了。

    然后,身体再也无法停止颤抖。

    这是相当久远的往事。

    连帝都库拉肯这样繁荣的都市──不,正因为是繁荣都市,所以存在作奸犯科者盘据的区域,那里也被称为黑街。

    帝都的黑街长年由三大非法组织把持,他们之间也常爆发冲突。

    但是有一天,一名大坏蛋犹如星空中浮现的灾星现身黑街,还篡夺了一个组织。她先是凭藉自己的美貌当上组织老大的情妇,再以爱欲彻底掌控,同时还运用恶魔般的邪恶头脑,扩增组织的不法收入,博得手下的信赖。然后,掌控一个组织还不能满足她的野心和才智,她接著并吞另外两个组织统一黑街,最后甚至大肆扩张黑街的版图。

    然而这般的女中豪杰,下场却十分凄惨。

    据说十年前,后来的亚历克希斯侯爵夫人萝萨利雅回归帝都后,奉皇命谕令率兵阻止黑街扩大,最后抓到那个大坏蛋,并将她处以绞刑。

    人们口耳相传,这场女中英豪之间的世纪大战,胜利女神最终果然是站在守护北境的常胜将军那边,此事甚至传到了丹克伍德州。

    天网恢恢,这件事如今已成了半个传说,但都是以打扮奇特,身上总是缠绕著一条大蛇来描述那个大坏蛋──杰登终于从记忆深处挖出这则传闻。

    女子的名字是吉娜•洁尔。

    「怎怎怎……怎么可能!吉娜•洁尔应该已经被吊死了啊!」

    「啊哈哈哈哈哈,蠢的人是你。那名既和蔼~又恐怖~的萝萨利雅,怎么可能舍得杀掉像我这种派得上用场的女人!」

    背后的女子──吉娜•洁尔像是极度费解般疯狂嘲笑。

    「意、意思是说萝萨利雅饶你不死,所以你就对她言听计从了啊……」

    「不只那样。萝萨利雅还教会了我,即使在这个屎一般的世界上,还是存在著所谓的真心。我们可是莫逆之交。」

    「吉娜•洁尔,好了,别再多费唇舌了。反正你跟那种人渣讲再多,他也无法理解你的想法。」

    吉娜•洁尔被正面的女子训斥后,用鼻子哼笑著说:「你讲得也对。」

    「总之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坏人会耍什么手段。更何况,像你们这种小咖官员图谋的事情,我三两下就能抓住你们的狐狸尾巴。」

    例如,奈伦在盐里混入沙子时。

    当然,他不会蠢到亲自动手,但独家经销权在他手中,因此他旗下商会处理的货量非常庞大。然而要把这些盐全部混入沙子,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即使动用学徒也来不及处理。而且最重要的是,很难封住这些学徒的嘴。

    所以,他们雇来流氓地痞帮忙。雷姆这边一样存在黑街,这些人赖以维生的就是「帮忙做坏事,绝不泄漏工作内容」,因此不必担心这些不法行径会传到客人耳里。

    然而奈伦和杰登在这方面疏忽了一些事。

    如果是吉娜•洁尔,立刻就能锁定疑似作业场的地方。也能推敲出这座城的黑街上有什么样的组织,奈伦用的是哪一批人。更是有办法得知那个组织的历史和背景,并且熟知要如何诱骗相关人士吐露实情。

    ──吉娜•洁尔贴在杰登耳边说著自己做过的调查和过程。

    藉此让他彻底明白,装傻毫无用处。

    让他彻底了解自己的处境。

    杰登如今已是脸色苍白,不停在椅子上颤抖。

    「那么,杰登大人──」

    正面的女子掀开手中的册子。

    而且好像就这么刚好翻到她想翻的那一页。

    接著透过单眼眼镜,淡淡地念出内容。

    「依据帝国法令,于盐中混沙者杖罚百下,丹克伍德州的法令则为两百下。无论是适用那一边的罚则我们都没意见,但有鉴于雷欧纳多大人慈悲为怀的个性,那就废除旧的州法,改处罚一百下吧。」

    她以冷血无情的声音宣告骇人的内容。

    「以下是讲给你参考的──根据过去我执行惩罚的结果统计,成年男性被杖打一百下后还能活命的,大约占整体的四成八。行刑结束后,骨折或内脏损伤会导致严重发烧,约有两成二的四十至五十岁男性能挺过这一关。至于侥幸活到最后的,百分之百都会背负某种身体残缺过完一生。」

    「爱、爱说笑,谁要接受那种处罚啊!」

    「爱说笑的人是您吧。」

    正面的女子眯起细长的眼睛,冷冷地瞪视而来。

    才刚这么想,她就站起身子,从办公桌上直挺地探出身体,把右手伸向杰登的胸口。

    原本缠绕在杰登脖子上的大蛇,惊慌似地迅速逃开。

    这时正面女子终于抓住杰登胸口,并以惊人的力量直接把他往上抓起,最后呈现像是悬吊在空中的模样。这实在不像女人的纤细双手。

    「毕竟侍女长是保护主人的最后一座堡垒。」

    吉娜•洁尔因为事不关己,所以笑个不停。

    杰登从没听过这种说法,也从没见过这种侍女。

    「那是当然。如果办不到,我就没有资格担任萝萨利雅大人的侍女长了。」

    眼前这个穿著侍女服的「某种存在」,第一次显露出带有情感的眼神,然后淡淡这么说。

    她的双眼中燃烧著狂热的信念。

    「饶、饶、饶命……可不可以饶我一条小命……」

    杰登用细微的声音乞求。

    由于他被人抓住胸口,悬吊在半空中,衣襟自然会勒住脖子,呼吸会变得越来越困难。自己彷佛已被处以绞刑。

    「那么我们来认罪协商吧。」

    「你出庭受审时就帮忙作证,把你其他同事的不法行径通通说出来,知道多少就讲多少!」

    「你如果帮忙作证,就帮你减刑到杖责十下就好。这种处罚在统计上的存活率可是超过九成九喔。我们人很好吧。」

    在两名恐怖女子的联手胁迫下──

    杰登全身上下已经找不到半点反抗她们的念头了。

    *

    这位名叫琵彬的青年,是在肯伊顿地区首长府工作的基层官员。

    自小就是竹竿体型,集瘦弱、虚弱和柔弱三弱于一身,双亲都很担忧「这孩子将来有办法好好工作吗?」

    肯伊顿位在丹克伍德州南部,共有一座大镇和六十一处大小农村,总人口约有八万人。扣除住在镇里的有钱人家,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一般都是耕农度过一生。琵彬的双亲也是拥有强健体魄的农民。

    琵彬在十岁后,虽然想和其他孩子一样帮忙父母的工作,但拿起锄头身体就会支撑不住锄头重量而乱晃,抱起麦捆也会因太重而伤到腰,就是个所谓的「无用男」。双亲担忧的事情还是成真了。

    琵彬的父母不得已只好卖了部分田地,用那笔钱让他进入镇上的私塾,并且寄宿在那全心向学。他的父母非常伟大,毕竟若没一定程度的理解和觉悟是无法做出这种决定的。

    琵彬也非常感激他们,拚命学习读书写字和算数。可能是勤学有了代价,十五岁那年他在老师的推荐下,被晋用为当地首长府的官员。

    虽然他只是基层中的基层,就像仆人般所有事情都会堆到他身上,他自己也懦弱到提不起勇气回绝。即使如此,生在农村的他可是当上了官员,这绝对算是出人头地了,也算是给双亲的最好回报了。

    话说,有名少女心仪琵彬。

    她是私塾老师的孙女,名叫雅德蕾特,年龄小琵彬六岁。琵彬刚进私塾时,她才四岁。她不知是怎么了,好像就是很喜欢这个瘦弱男,每天都会来跟琵彬说:「大哥哥,你人好好所以我喜欢你。我长大后就嫁给你当你的新娘子。」缠著琵彬陪她玩。当时琵彬虽然只有十岁,但已经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孩说的这种话不能当真。

    但是当琵彬二十岁,雅德蕾特十四岁时,她依旧会像恶作剧般嘟囔「我要嫁给你当你的新娘子。」而且在这个时代,平民女子到了十五岁就是适婚年龄了。

    胆子小的琵彬很害怕她是不是在捉弄自己,光是确认心意就花了一年。然而就算知道对方是真心,也又花了一年才告白说出「当我女朋友好吗?」接著再花一年才说出「我们结婚吧。」琵彬和雅德蕾特就以令旁人傻眼的缓慢步调,培养两人之间的爱情。

    「好,婚礼就办这一天!」此时决定出的日子是库罗德历二一一年七月十九日。

    正是丹克伍德公爵于波罗洛洛斯身故的那一天。

    这种时候还谈什么结婚。冷血皇子趁胜追击,攻进了丹克伍德州,而肯伊顿是通往雷姆的必经之地。

    此外,统治肯伊顿附近一代的地方首长是公爵家的人。

    「我们要替伯父大人报仇雪恨!各位百姓啊,现在正是你们挺身尽忠的时候!拿起武器奋战吧!」

    从未上过战场的这个家伙,仅率领数百名卫兵,就大喊这种荒谬事,向肯伊顿地区的所有成年男子发出徵兵令。

    (对手是冷血皇子耶,他可是用少量兵力就打倒那个恐怖公爵和聪明的谢尔特殿下!我们这种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打得赢。)

    琵彬认为这种事连笨蛋都懂,但首长看来就是不懂。

    开什么玩笑。明明基尔克斯殿下也有颁布另一条命令,只要不反抗就不会烧掉我们的镇,也不会抢夺我们的家财。明明只要经观其变,所有人都不必死,我也能和雅德蕾特白头到老!

    懦弱男挤出了仅有的一点勇气。

    从没打过架的琵彬,用颤抖的手拿起剑站了起来。

    就在一万名列队于郊外的男性镇民面前,痛骂首长。

    「要跟基尔克斯殿下开战的话,你一个人去打!我不淌这个浑水!」

    「来人,把这个忘恩负义的暴徒给杀了!以儆效尤!」

    「你闭嘴!我只要带著你的人头去投诚,大家都不必死!」

    琵彬流著眼泪、鼻涕和尿水,挥剑砍向了首长。

    当然,卫兵们挡住去路,打算反过来砍杀琵彬。

    但是,事情并未如此演变。被徵调来的男镇民们听完琵彬一席话,发现了活下去的方式,因而也拿起了剑。

    不过最关键的是──他们被琵彬那仅有的一点勇气打动了。

    单单数百名卫兵不敌万名群众,首长和其部下全都被砍下头颅。

    琵彬他们打开镇门迎进基尔克斯军,基尔克斯也遵守约定没有任何破坏。

    肯伊顿地区以少许的流血冲突度过危机。

    这位琵彬现在正位于雷姆城堡内。

    因为各地区的所有官员都收到通知,必须依序「进城晋见新领主」。

    这时库罗德历已进入二一一年十一月。

    琵彬这般的乡巴佬若是来到雷姆这种大都市,所见所闻应该全都十分新奇,但琵彬现在无心观光。

    (……听说新领主正在逐一整肃前领主底下的那群臣子。)

    亚历克希斯军进城后,雷姆每天都有人遭到处刑,酷刑下血流不停。雷欧纳多统治起这片土地,完全就是个和其别称吸血皇子(Nosferatu)如出一辙的领主。这些都是琵彬在途中行经的城镇中听到的。

    但同时也听闻,即使如此百姓好像不害怕新领主,反倒是拍手叫好。理由浅显易懂,那就是亚历克希斯侯爵雷欧纳多,决不会威胁到无辜百姓的生活。连日来遭到处刑的尽是些行为不法、作奸犯科的官员。

    以初来乍到的新领主来说,治理手腕堪称精湛无比。包含疑似对人民进行政治宣传的部分在内,他都非常巧妙地利用了自己的别号。

    (他该不会其实是个恐怖的领主吧……)

    琵彬边徒步走上城堡,边瑟缩细长的脖子。

    颈部被凛冬寒风吹抚过的部分,感到有些冰凉,不禁想像自己遭砍头的模样后,眼泪都快夺眶而出。

    (因为我是扇动大家杀了贵族首长的主谋啊……)

    虽说是遵从基尔克斯颁布的命令,但雷欧纳多能接受这个理由吗?雷欧纳多自己应该也想替所有碍事的前朝臣子,安上各种理由藉此肃清吧。而且琵彬做的事情,若依一般的帝国法令处置,应该也会是重罪。

    (我明明答应雅德蕾特要活著回去……还说这次回去后一定要结婚……)

    想得越久越想哭。琵彬强忍情绪抵达了城堡前方后,向正在站哨的亚历克希斯骑士说明来意。

    琵彬内心忐忑,心想这些是那个吸血皇子(Nosferatu)底下的骑士,不知道会是群多么残暴的人。但是他们即使看见寒酸的小官吏,也不会摆出瞧不起人的态度,反倒是以有些木讷但彬彬有礼的姿态对待每个人。接著有人帮忙带路,这让琵彬有点受宠若惊。

    最后来到的是除能看到大海,其余都很单调的小房间。

    里头不见半个人影,眼前只放了一套办公桌椅,琵彬决定不坐椅子,而是站在房间角落等待,他耍了个小心机,想说至少要展现出值得人家赞许的态度。但是又若无其事地移动到暖炉前方,烤了烤路上被冻著的屁股。他彻头彻尾就是个缺乏大度的男人。

    不久后,两名女子进到房内。

    「让您久等了,琵彬先生。」

    「抱歉,我们刚刚在吃中饭。话说,你干嘛不坐下。」

    「没关系没关系──」

    琵彬本想接著说:「我站著就好」,还来不及说就倒抽了一口气。

    因为身穿侍女服的那位,将本就细长的双眼眯得更细,目不转睛瞪著他。

    至于另一名女子的外观更是骇人,身上居然卷缠著一条大蛇。

    琵彬害怕到撇过脸,像是要逃开侍女打扮者的视线一样,但侧脸后恰好与大蛇那正看著自己的冷酷眼睛对到眼,再加一等的恐惧害得自己缩住身体。暂时无法移开眼睛。

    「好了,你快坐下。」

    被蛇女拉了手后,他终于回过神。由于实在太恐怖,因此被她拉著坐到椅子上。

    两名女子轮流自我介绍。

    隔著办公桌,坐在琵彬对面的女子说:

    「您好,我叫玛莉安尔。」

    语毕,露出犹如凿刻在冰雕上的冰冷微笑。

    蛇女则是绕到琵彬背后开口:

    「我是吉娜•洁尔。」

    然后,如同猎物当前的猛兽,露出带有威吓的浅笑。

    琵彬紧张地报上姓名。

    「小小小小小的是肯伊顿地区首长府的琵琵琵琵琵彬。」

    「嗯嗯,我早闻大名喔。」

    「你好啊,琵琵琵琵琵彬。」

    玛莉安尔听说过,吉娜•洁尔则是揶揄他,两人都已转为欢乐、更有温度的笑容,但琵彬根本没有余力察觉。

    而且紧张之下觉得玛莉安尔的回话……

    (我很清楚你是谁喔,还有你干过的所有事情。)

    听起来像是这种意思。

    琵彬突然开始冒汗,然而这绝对不是因为暖炉烘热了房间内的空气。

    他慌张到只能用岔气的声音表达自己的想法。

    「不不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是为、为、为了保护肯伊顿的大家,所以才会不得已杀了首长大人。绝不只是因为想和雅德蕾特结婚而已,绝对、绝对、绝对不是这样。」

    软弱的琵彬很快就变成快哭出来的模样。

    连玛莉安尔和吉娜•洁尔也瞬间愣了一下。

    然后,玛莉安尔边把一本厚册子放到手边说:

    「您不必担心,琵彬先生。」

    「嗯……?」

    「我们也知道基尔克斯殿下颁布那种命令,若针对遵从那种命令一事来定罪的话,实在有太多能酌情量刑的余地了。雷欧纳多大人也说不会追究您任何刑责。」

    「真的吗!?」

    琵彬不禁半蹲起身子。

    如果杀害首长不会被问罪,他就丝毫没有见不得人之事了。毕竟这个男人自出生以来到杀害首长之前,从未做过──也没胆去做半点坏事。

    (我能回去!我能活著回去了,雅德蕾特!)

    琵彬以满是欢喜的表情抬头望向天花板,诚挚感谢亚弗罗帝特、崴努斯、弗蕾雅、伊斯塔尔等天上所有的神明。

    「但是我们有其他事情要问责于您。」

    琵彬就这么带著喜悦的表情僵在原地。

    玛莉安尔露出极恐怖的表情瞪视而来。

    在此高压下,琵彬的眼角再度浮出泪珠。

    玛莉安尔带著锐利的眼神,掀开手边的册子。

    而且就这么刚好翻到她想翻的那一页。

    接著透过单眼眼镜,淡淡地念出内容:

    「根据我方的调查,肯伊顿地区首长府过去整整七年都未纳税。相对于前任领主课徵的税额,你们那边缴纳极少,平均只缴了一成七的应付财粮……这代表首长不是前任领主的亲属,就是安插进去的人吧。我看了这七年的纪录,肯伊顿地区风调雨顺,感觉不出来农作物的收成会有什么问题。所以我认为滞纳税金,应该都是因为首长府的失职耶。」

    女子流畅地非议肯伊顿地区首长府的污点后,琵彬感受到自己整个人没了血色,瞬间苍白。

    「还有就是啊……」吉娜•洁尔把手放到琵彬的双肩上,并在他耳边细语:「肯伊顿地区除你之外的相干人等,我们全都问完话了。然后那些家伙说之前都把府内的事情推给你做,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详情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会这样……」

    琵彬听见自己的心脏疯狂跳动的悲戚声响。

    (我完了……雅德蕾特……)

    自己现在背了黑锅,要替首长府迟缴税金一事负全责。

    这可是重罪,别说砍头,就算被大卸八块也不足为奇。

    「事情不是那样的……」

    琵彬有气无力地呼喊,同时想要起身,但吉娜•洁尔按著他的双肩,因而没能如愿。

    「那事情是怎样?」

    吉娜•洁尔轻声说道,同时大蛇还沿著她放在琵彬肩上的手爬了下来,长长的躯体缠住了琵彬的脖子。

    「事情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琵彬因恐惧与大蛇鳞片在脖子上滑动的恶心感受,早已是泪流满面不停喊叫。

    而且大蛇还用双叉的舌头轻舔他的眼泪,害得他竖起全身寒毛,鼻涕、小便直流。

    「事情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琵彬由于只想求得谅解,因而像机械故障般不停重复相同词句,还越说越激动。

    「琵彬先生,您若不跟我们好好解释,我们就得送您上绞刑台喔。」

    「所有问题都是出在死掉的首长身上!」

    他脸上挂著长至喉咙处的鼻涕控诉。

    「人民明明都有确实上缴税款,但是首长就从那边中饱私囊!所以,其实就只是没办法足额纳税给公爵大人而已………」

    「唔嗯……可是,你说的是真的吗?谁能保证你没胆把所有责任都推给首长啊,毕竟死人不会说话啊。」

    大蛇配合吉娜•洁尔的质问移动了身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琵彬觉得自己的脖子比刚才勒得更紧了。

    「请相信我!请相信我!我愿意替你们做任何事情……」

    琵彬绝对没有说谎,但也无法拿出证据,只能拚命恳求饶命。

    「琵彬先生,倘若您说的都是事实,您应该要想办法填补首长侵吞掉的分吧?当官的不都该这么做吗?」

    玛莉安尔的指谪感觉起来与其说是严厉,其实更像鸡蛋里挑骨头。琵彬不禁认为,这两名女子无论如何就是要定他的罪。

    (雅德蕾特,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琵彬挤出最后的力气反驳:

    「你们是要我再去压榨人民,叫他们缴更多税吗!?这种事情我办不到!如果只是增税一年当然没问题!不过会造成人民非常大的负担,绝对会影响隔年的税收,接著后年又必须再压榨一次,下个后年也一样──这不就成了恶性循环!强健的人民也会相继倒下耶,你们连这种道理也不懂吗?到底是有多笨?到底是有多蠢啊?」

    行事谨慎的琵彬,备感他脆弱内心无法承受的压力后,乾脆自暴自弃。

    (我说出口了!我说出口了!怎样啊!)

    他的心境已转变为「反正要被吊死了,现在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

    「玛莉安尔也不是主张要课重税啊。」

    大蛇配合吉娜•洁尔的说词,就在琵彬眼前咫尺处扬起头呈现镰刀形姿态,用一双冷酷眼睛凝视他。而且两根利牙长到外露在嘴巴之外。

    琵彬光是如此就缩起身体,方才自暴自弃的威势已荡然无存。他悲哀地扭摆身体,想要避开大蛇的视线,但一摆动大蛇也会移动头部继续凝视。咿咿咿,蛇的舌、舌头碰到我的鼻子了,对不起我刚太得意忘形了。

    「我的意思是说,您应该要更清楚地掌握人民纳税能力的极限在哪之类的,方法多的是吧?」

    玛莉安尔装作没看见琵彬正在左闪右躲,继续追究纳税问题。

    「我可是出身农村!知道我爸我妈总是缴税缴得很辛苦。」

    「口说无凭啊。」

    「请相信我!请相信我!然后请把蛇弄开……」

    吉娜•洁尔没回答是信他还是不信他。

    玛莉安尔也是,不过在把手边的册子翻到新的一页后说:

    「那么我来考考你。您的父母亲在萨罗尔多村里拥有多大的田地?」

    「一町五反六亩。」

    琵彬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您知道得还真清楚。那么隔壁的卡契斯一家的田地有多大?」

    「一町七反六亩。」

    这题琵彬也立刻回答。

    「喔……」吉娜•洁尔从琵彬背后探出身子,像在窥视他的侧脸。相对地,大蛇那镰形弯曲的头部则逐渐移远。

    玛莉安尔翻到了新的一页。

    「肯伊顿地区亚露达村中的琼恩一家有多少田地?」

    「那、那座村里有三户人家叫琼恩耶。」

    「那最多的那一户呢?」

    「二町三反。」

    「厉害。」

    玛莉安尔「啪」地阖起手边的册子。

    「你全部背起来了吗?」

    吉娜•洁尔就像在对婴孩说「你好棒、你好棒」般用脸颊轻摩琵彬的脸。虽然他的脸上沾有眼泪和鼻涕,但吉娜•洁尔感觉毫不在乎。

    「不、不可以吗?如果不先背起来,会、会连能收多少麦子都会搞不清楚耶。这么一来,也就无法定出纳税额度了。」

    「我没说不可以。不过,这些数据看一下帐本应该就有写了吧?」

    「如果每次都要去趟书库,调出查阅的话,我时间再多都会不够用,因为所有人都把工作推给我做啊!如如、如果像这样慢慢查,其他部门不就会抱怨我工作效率太差太慢了吗?」

    由于大蛇的头部已经远离,琵彬也逐渐唤回自暴自弃的那种感觉,最后还加了句反讽。

    但是,玛莉安尔好像丝毫不在意,以始终如一的冷淡态度说:

    「我们今天的问话就到此为止,您辛苦了。」

    「要要要要……把我吊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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