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多同班同学参加了葬礼。孩子们中间哭声一片，哭得最凶的是不不不。柊子咬着牙没发出声音，只有大颗的泪珠哗啦哗啦掉下来。

    纱奈香，看到了躺在棺木中的理樱。三天前还活着的理樱，现在已经是个死人。她试图去理解这个现象变化，然而大脑如同被分成两半的感觉却阻碍了她正常思考。

    葬礼结束，纱奈香他们见证了出殡。理樱的遗体被送往火葬场火化，将化为灰烬。其中的化学变化，与理樱的生死之间存在关联吗？纱奈香并不理解。

    2

    昏暗的房间里回荡着敲键盘的声音。三台黑色箱子一如既往地低吼着。

    随着咯嗒咯嗒的声音，屏幕上显示的程序源代码不断飞逝。纱奈香对输入的数字进行修正。她将新获取的信息向自己制作的“朋友”模拟器中反馈。

    哔的一声，输入宣告结束。

    纱奈香输入运行程序的代码，敲下回车。

    瞬间过后，屏幕变黑，只显示出一小行白色的文字。

    “Overflow”

    看来输入程序的数字过大，运行停止并报错了。

    纱奈香对输入进行修正。

    “Overflow”

    纱奈香对输入进行修正。

    “Overflow”

    纱奈香对输入进行修正。

    “Overflow”

    纱奈香对输入进行修正。

    “Overflow”

    纱奈香对输入进行修正。

    “Overflow”

    纱奈香对输入进行修正。

    “Overflow”

    纱奈香对输入进行修正。

    “Overflow”

    纱奈香对输入进行修正。

    “Overflow”

    纱奈香对输入进行修正。

    “Overflow”

    纱奈香对输入进行修正。

    “Overflow”

    空格键错位，弹飞出去。

    “Overflow”

    纱奈香离开了房间。

    “Overflow”

    3

    走出公寓大厅，外面已被夜色所笼罩。但纱奈香没有关心过时间，并不知道现在几点钟。可能天刚黑不久，也可能已是深夜，但这件事根本无所谓。

    来到大路上，发现路上几乎没什么车，纱奈香这才看了看手机，上面显示的时间已经过0点了。

    纱奈香沿着空空荡荡的人行道往前走，穿过铁道线的栏杆，走进百货店侧面的窄道。

    空无一人。

    穿过连只猫都看不到的巷子，听着回荡着的自己的脚步声，走下年代已久的石台阶。

    纱奈香来到了午夜时分的井之头公园。

    理所当然，公园里同样不见人影。树荫下比夜色更加浓重，仿佛周围被漆黑的浓雾笼罩着。在这黑暗中，纱奈香淡漠地走啊走，走啊走。

    穿过黑暗的另一头，是蓄着黑水的井之头湖。

    实际上，水不可能是黑色的吧，无非是深夜里的湖面好似漆黑的地毯，好像脚踩上去就能走一样。

    纱奈香没有去走那地毯，转而开始走过架在湖上的桥。

    在桥中央，纱奈香停下脚步。

    她看向井之头湖。

    理论出现破绽。

    不论如何调整数字，模拟器都动不起来。不论怎样输入，都会引发溢出。出现溢出则表示计算结果过大。位数溢出了。改了无数次都不行，又改了无数次还是不行。溢出值已经超出纱奈香可设想的范围。

    那么，错的是“算式”吗？

    是“朋友方程”错了吗？

    纱奈香重新组织基础理论。

    她回想。

    回想自己的言语。

    “就算群体内的一个人死亡，群体本身仍将延续。当以全人类最终的成本效能层面来看时，它起到了促进作用。”

    纱奈香双手重重地砸在桥的扶手上。

    效率促进？

    提升最终效率？

    纱奈香又重复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

    这是。

    假的。

    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错的。

    因为。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

    我根本不知道，这对被留下的人会造成这么大的损害。

    很大，损害非常大。

    太大了，感情的幅度太大了。

    不明白，不明白这股感情是什么。

    已经没办法去思考了。

    必须马上设法制止这股不停在胸口横冲直撞的感情。

    不然的话，我

    一定会死的。

    逻辑性丧失。

    语言发生矛盾。

    纱奈香的脸扭得一塌糊涂。

    纱奈香的眼睛已经闭上。

    平时只睁到一般的眼睛，现在闭到了九成。这是纱奈香的意志。她想要屏蔽来自世界的信息。她什么也不想去看，什么也不想去感知。她想关上，想把世界关上。她不想关上，其实她不想关上。她不愿结束，明明不愿让它结束……

    （已经不行了）

    （已经忍受不下去了）

    （因为）

    （理樱同学没了）

    （理樱同学不在了）

    （理樱同学）

    （理樱同学）

    （我）

    （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纱奈香

    闭上了眼睛。

    「你」

    纱奈香的眼睛条件反射地放了回去。

    转头一看，那里站着一名男性。

    好黑。

    男性就像从黑暗中挤出来的一般。

    黑色的头发，双眼被一副似是黑色玻璃板的奇妙墨镜遮住，全身披着黑斗篷。

    他用静静的声音，说

    「能不能别在这里散发过分强烈的思念呢……。好不容易哄睡的『汤泽羊』会被吵醒啊」

    「你是……」

    「一介魔法师」

    INO其27

    【吉祥寺的魔法师】说道。

    4

    两人一起在已经打烊的纪念品店旁边的长椅上坐下。

    魔法师给了纱奈香一罐果汁。那果汁不是用魔法变出来的，只是向售货机投了一枚百元硬币与两枚十元硬币后取出来的。

    魔法师打开热咖啡，喝了一口。七月的晚上从脖子到脚过着厚厚披风还喝热咖啡，那样子看着就觉得热。

    魔法师戴的墨镜形状很奇特。以墨镜来说，呈锐角的镜框不像眼镜的样子，而且紧贴在他脸上。那墨镜释放着漆黑的光泽，毫无透明度，因此也看不到魔法师的眼睛。

    「你喝完这个就回家去吧。小孩子不可以大半夜在外面乱逛。实在不行我就送你回家」

    魔法师说出极为正常的话。

    「你是变态吗？」

    纱奈香直截了当地道出疑问。

    「我不是变态……都说我是魔法师了」

    「魔法、师？」

    纱奈香投去怀疑的目光。

    「好没礼貌的孩子。不可以用那种眼神去看大人」

    纱奈香投去像是看养猪场的猪的眼神。

    「不能用那种眼神去看大人！」

    魔法师猛然起身对纱奈香吐槽。

    然后又坐了下去。

    「怎么回事啊你」

    「我才想问」

    「都说了，我是魔法师」

    「魔法师」

    「没错，你可真烦」

    「处男魔法师……」

    「你说的是其他词吧？不是错觉吧？」

    「处男你想多了吧」

    「才没有想多！绝对不是想多了！我知道！我靠魔法的力量知道了！」

    又坐了下去。

    「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是小学生」

    「小学生啊」

    「你呢」

    「嗯？」

    「你会用魔法吗？」

    「会用啊」

    魔法师说得一派轻松。

    「倒不如说，我刚才就用了好多好多。封印汤泽羊是一次时隔已久的大魔法。世界上有很多魔法师，但能够跟汤泽羊级别的真级大妖怪分庭抗礼的，算上我恐怕也不到十个人吧。可能还要更少。七个……不，五个？不，并不是我自夸」

    「好厉害啊，处男」

    「说得清清楚楚！？」

    「我什么都没说啊处男」

    「你是咋说话的！？魔法！？」

    魔法师一番吐槽完后，喝了口咖啡冷静了下来。

    「所以才说我不擅长这种事啊……。从很早以前在吉祥寺就没遇到过好事。在这里游荡的古怪玩意也太多了吧……。明明有个汤泽羊就够扭曲了。难道是中了什么诅咒吗，这片土地……」

    「你不住这附近吗？」

    「以前住过。后来一度离开，最近又回来了。毕竟汤泽羊已经解决了，也没我什么事了呢。不过啊，那家伙心情真是糟透了。我还是头一次看到那玩意扭曲到那种地步。你不会搞了什么恶作剧吧，比如投毒什么的」

    「已经停手了」

    「你还真有过那个打算啊……」

    「我没做过」

    「没有骗人吧……另外，有没有把什么大的东西扔进湖里？」

    纱奈香肩头一颤。

    她的面容顿时扭曲，重新恢复半闭的眼皮再一次重重地闭上了。

    「嗯？」

    魔法师歪着脑袋，不解地看向纱奈香。

    纱奈香低着头，什么也没回答。

    「哼……」

    魔法师又直起脖子。

    「我明白了」

    纱奈香抬起脸。

    「啊，不好意思。不过刚才就说过了。我已经知道了，我已经用魔法的力量知道了」

    「…………」

    「你的朋友，去世了对吧」

    纱奈香再次肩头一震。

    黑色的魔法师沉默不语。

    他藏在墨镜下面的眼睛正看着什么？纱奈香无从得知。

    「我说，你」

    「……在」

    「事先声明，我并不能像念文章一样准确地读取你的内心。用魔法做到的读心非常的含糊，只是抓取感情颜色的流动，推测出大致发生的事情而已。也就是说，完全无法得知细节」

    「…………」

    「所以，请你告诉我吧……。在你内心深处，让你耿耿于怀的就是它吧……？是个非常单纯的东西……对，就像算式一样的东西」

    纱奈香惊讶地看向魔法师的脸。

    「它，究竟是什么？」

    黑色的魔法师直截了当地问道。

    「它是……」

    纱奈香起身，然后从附近的树丛下捡起一根掉落的树枝，用数字在脚下地面上写出算式。

    “朋友方程”。

    魔法师看到算式，也站了起来。

    「这个是…………你想出来的？」

    「是的。它是描述朋友的方程。“朋友方程”」

    「厉害啊……」

    魔法师原地蹲下去，仔仔细细地观察算式。

    「你能看懂它吗？」

    「能看懂啊。我过去对这方面也略通一二。可是……你真的是小学生吗？到底怎样的教育方法把你培养成这样…………啊，借我用一下」

    魔法师指向纱奈香手里的树枝。纱奈香把树枝交给魔法师。魔法师接过树枝后，斗篷一翻，让一只手露了出来。

    头蓬下面的衣服也是纯黑色。魔法师穿着形状好像筒子一样的奇妙衣服。硬要说的话，就像动画里角色形象的服装，就像Cosplay的打扮。

    魔法师用树枝开始在地面上写字。

    他在朋友方程周围刷刷刷，复杂地写下数字与字母。

    纱奈香看得目不转睛。

    那是……那些描述是……

    「也就是……它吗」

    树枝一划，停了下来。地面上留下一行数字。

    f=3.323018

    那是

    “朋友常数”。

    纱奈香半阖的眼睛稍稍张大。

    纱奈香饱经苦恼才得出的答案，黑色的魔法师只用了短短二十秒就得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你想出的是这个算式和常数啊」

    「是的………………你究竟……」

    「我是魔法师」

    「是用魔法来计算的吗？」

    「并不？这点小事用的是脑子。只不过以这个算式的话，会得出“无穷大”的结果呢……」

    魔法师目光落在算式上。

    「原来如此，我大致明白是什么令你苦恼了。你朋友去世了，这件事极大地震撼了你的内心。但当你将这份感情数值化代入算式的时候，计算结果却出现错误。溢出发生，解增加到了“无穷大”」

    现状被识破，纱奈香惊讶之余点了点头。

    魔法师接着说道

    「你是这样认为的。得不出解的原因只有一个，要么是你的感情出错了，要么是算式出错了。然后，你的理性思维相信算式，但你的感性思维相信感情。因此你被二者夹在中间，感到苦恼，迷茫」

    纱奈香点点头，直接垂下了脸。

    魔法师随手扔掉了树枝。

    「就从结论来说吧」

    纱奈香抬起头。

    魔法师将漆黑的斗篷一掀。

    头蓬的下摆在沙子上扫过，纱奈香写的“友情方程”被擦得一干二净。

    「错的是算式」

    「怎么会」

    「你啊，对“朋友”这个概念存在误解。你用算式来描述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你对“朋友”的理解有本质上的错误。你并不知道朋友是什么」

    「你……知道吗？」

    「我知道。很简单啊，因为这再简单不过了。你叫什么名字」

    纱奈香告知了自己的名字。

    「纱奈香。嗯，很好听的名字，能感受到父母对你寄托的心愿。

    纱奈香。就让我告诉你吧。

    “朋友是什么”

    “朋友为什么不可或缺”

    还有，“朋友是否想交就能交到”

    我就把答案告诉你吧。

    这种事，你的父母和老师都没办法告诉你，肯定只有我能告诉你。你想问为什么？因为我是魔法师啊」

    5

    「纱奈香，你相信魔法吗？」

    「现在不信」

    「为什么？」

    「我没见过」

    「嗯，很对。那我现在就给你表演一个魔法吧」

    魔法师翻卷斗篷，故意弄出声音。

    他就像一直巨大的鸟，双手张开。他从长长的袖子到手套包裹的指尖通体漆黑，似是巨大的乌鸦翅膀。魔法师缓缓收起翅膀，将手在胸前摆出一个造型。

    然后，魔法师向纱奈香表演了一个大拇指分家的戏法。

    纱奈香踢了上去。莉莉卡露理樱理樱亲传的莉莉卡露踢凌厉无比。在那魔法根本不可企及的巨大威力之下，魔法师痛苦地蹲了下去。

    「纱奈香……不能随便踢人……」

    「天下间存在着可以随便踢的人」

    「没有那种人。人人都有获得幸福的权力」

    「请不要用那肮脏的嘴跟我说话，你这臭猪」

    「你的言语就很肮脏啊！」

    魔法师凭着不屈的意志站了起来，但腿还是痛得受不了，又坐回到长椅上。纱奈香无奈，也坐到他身边。

    「你能不能快点」

    「真是个性急的孩子……也罢。刚才已经给你表演过魔法了」

    纱奈香恼火。

    「你别生气啊，太不讲理了」

    「我哪里不讲理」

    「就是不讲理」

    魔法师再次把手摆成变戏法的形状。

    「因为，你没办法证明“我大拇指不是用魔法分离的”」

    纱奈香愣住了。

    「这……」

    「没错吧？我刚才说不定就是用魔法把大拇指分离下来，然后又用魔法接了回去。你不能够断定这不可能。这是因为，现在讨论是否存在的对象是“魔法”。既然是魔法，只要我咬定它存在，你就难以证明它不存在。虽说也不是说绝对不行」

    「这是诡辩，和“恶魔的证明”一样」

    「对，你说的非常对。相比证明恶魔存在，证明恶魔不存在更是无比困难。要证明恶魔存在，只要抓到一只就够了。可是，要怎么证明恶魔不存在呢？找遍全世界，找遍全宇宙后下定论「不存在」就可以了吗？就算那样，只要一句“恶魔能隐身”就能推翻了。证明恶魔不存在，事实上几乎不可能。纱奈香，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

    「所以说，恶魔非常美妙。证明恶魔不存在非常困难，因为必须进行海量的验证。硬要说的话，接近于无限。我们对恶魔，对魔法，可以展开无穷无尽的想象，做无穷无尽的假设。恶魔也好，魔法也好，都囊括了无限的要素。那么纱奈香，为什么恶魔和魔法是无限的呢？你能给出答案吗？」

    「这是因为，这二者是不合理的存在。正因为不合理，所以能将不受用理论的一切都囊括进去……啊」

    纱奈香的嘴微微张开。

    魔法师在墨镜下开心一笑。

    「回答正确。然后，我们已经知道了。不用拿恶魔作假设，不用拿魔法作想象，那是所有人都已经知道的，所有人都已经拥有的，普遍而不合理的，不计得失，超出经济观念的东西。我们应该早已知道了」

    纱奈香，呢喃。

    「“朋友”」

    魔法师点点头。

    「听好了，纱奈香。“朋友”呢，本就是无法以理论证明的存在。当然，未来或许能够证明吧。但是，我们现在没有语言、算式或者概念能够将朋友诠释得尽善尽美。所谓朋友，是超出了人类智慧的东西。

    问．“朋友是什么”

    答．是不合理、不计得失、超出经济观念的东西

    问．“为什么朋友不可或缺”

    答．人为了去获取无限的世界。　　　就是这样」

    黑色的魔法师再次微微一笑。

    6

    「拥有朋友的人生无比丰富多彩。说句废话，『丰富』就是『数量多』的意思。简单地用数量多少就可以表现丰富程度。两个朋友比一个朋友更『丰富』。与一个人之间结下的纽带要比与一百个人之间结下的纽带更深，那就以使用精神方面的完成量作为『丰富』。最重要的是，朋友哪怕只有一个，也是囊括了无限的存在。没有什么比它更丰富的了。再说一遍，拥有朋友的人生无比丰富多彩」

    「丰富……」

    纱奈香细细咀嚼这个迄今为止未曾领会过含义的新词汇。

    「纱奈香」

    魔法师转向纱奈香。

    「你失去了朋友」

    纱奈香点点头。

    「那我问你。你觉得你今后能够交到新朋友吗？」

    纱奈香……

    没能够立刻回答。

    今后能不能交到新朋友？纱奈香思考了。可是，现在的纱奈香无法顺利地回答上来。不过她知道，魔法师想要的答案，并不是觉得能或是觉得不能之类模糊不清的答案。

    「我不知道」

    纱奈香说得非常直接。

    「回答正确，纱奈香」

    魔法师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刚才也说过了，朋友是超出人类智慧的东西。你我都对朋友一无所知。所以，我们无法凭借自己的意志、技术或是方法论交到朋友。我们现在就算想要朋友也无能为力。我们只能相信将与朋友相遇的“命运”，只能向所谓的“神明”祈祷。我说过我能告诉你，我也说过我能告诉你真相，所以我会毫无隐瞒地讲出来，讲出事实。不论事实多么残酷。

    问．“朋友想交就能交到吗”

    答．不能」

    魔法师淡然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沁入纱奈香的头脑。

    「就算用魔法，朋友也不是想交就能交到的」

    纱奈香半睁的眼睛里

    流下了一滴泪水。

    黑色的魔法师什么也没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漆黑的湖面。

    7

    深夜的公园里，寂静的时光流逝而去。

    公园的时钟指针正指向〇时四十五分。

    魔法师等纱奈香哭完之后，开口说道

    「你觉得魔法是什么？」

    纱奈香想了一会儿，答道

    「应该是引发以人的力量所不能实现的超常现象的力量，」

    魔法师摇摇头。

    「答案不正确。因为，我就是普普通通的人。以人的力量不能实现这点是错误的。魔法是以人的力量行使的东西」

    「那你说魔法是什么？」

    「所谓魔法，纯粹是一门“技术”。天下间存在着许多人们未发现的原理、法则、因果、模式与结构。魔法师便是指发现它们并进行研究，从而能够利用它们的人。所以只要学会，人人都能够使用魔法。另外，在不懂得其中原理的人看来，只会把它当做超常现象。然后这里还有个重点。魔法师不教授魔法，也不会推广、启蒙。这是魔法师与学者唯一的不同。将人类眼里跨世纪的发现一味隐匿深埋的一群人，他们便是魔法师。因此，魔法师这名头听上去很了不起，其实只是秘密主义者罢了。不过，隐匿这一行为本身便会产生魔法层面的含义，因此也有不得已的部分就是了……」

    「也就是说，就算我问也不会告诉我任何东西吧」

    「就是这么回事。我会遵循魔法师的基本原理，不会教你魔法」

    纱奈香咋舌。

    「别咋舌好不好！这样不好啊！从小咋舌会养成坏习惯啊！」

    「你这猪魔法」

    「我听不懂这话什么意思，总之骂得很厉害吧！！」

    魔法师在吐槽的气势下站了起来，结果刚才被踢的脚还在痛，又坐了回去。

    「疼死了……」

    「那就请你噗噫～噗噫～叫两下吧」

    「什么叫那就啊！不要动不动就恶语相向啊！！」

    「快点」

    「别这样好不好！！」

    纱奈香用冰冷的目光盯着魔法师。

    魔法师热受不住纱奈香的目光，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小声噗噫、噗噫～噗噫～地叫了。

    「明明叫两次就够了……」

    「你这臭小鬼！！」

    「不过学得像模像样，这样后面就好说了」

    纱奈香居高临下地说道。

    不知道魔法师到底真的看不见还是其实看得见，用手指扶了扶墨镜，调整好状态。

    「言归正传吧…………呃，刚才说过了，我不会教你魔法。不过」

    「不过？」

    「严格对照魔法原理的话，我们的相遇在魔法角度来看是有意义的。这么说估计会招来误解呢……你在我迄今为止遇到的人中都属于非常特殊的一类人，是个相当少见的孩子。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场相遇存在着一种可能性，是一个特殊的点，或许与世界的特异点相连。所以」

    魔法师竖起食指。

    「就给你展示一个魔法吧。我不能把它教你。但就一个的话，我可以展示给你看。这是个非常简单的魔法。对其他魔法师来说也可能是个很困难的魔法吧，但对我来说很简单。毕竟我是这个世界上十根手指，不，五根手指就数得过来的，极致的大魔法师」

    「大魔法师…………　　处男」

    「别闹啦！！」

    魔法师规规矩矩地吐槽后，站起身来开始在长椅前走来走去。

    他对地面仔细挑选了一阵之后，找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方，用斗篷刷刷刷地扫除了上面的砂砾。

    「嗯」

    魔法师招手，把纱奈香喊过去。

    纱奈香靠近后，魔法师在斗篷下面掏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朵花。

    「百合吗？」

    它是株一根茎上开着三朵小花的白百合。

    「没错，百合。平淡无奇普普通通的百合。要说多普通，就是在吉祥寺车站购物中心的花店里买到的，非常普通的百合。只要去那家花店，你也能买到相同的东西。不过有一点我得先告诉你。百合花具备世间大多数人没察觉到的魔法含义」

    魔法师就像骑士对公主宣誓效忠一般，毕恭毕敬地将那株百合递了出去。

    纱奈香接过百合。

    魔法师又在怀里掏了起来，这次又取出一支蜡烛。蜡烛不大不小，是附近就有卖的普通蜡烛。

    「这个也是？」

    「没错。这是车站前超市里买到的蜡烛，是批量生产的成品。但是，蜡烛也藏着你们所不知道的魔法含义。魔法运用的法则与原理中，概念要素要比物质要素更大。所以，天然物与加工品的区别没多大影响。世界上的任何物体，任何地点，任何现象中都存在着魔法的力量。那我们就开始吧」

    魔法师弯下腰，开始用手指在地上书写文字。那是纱奈香看不懂的，甚至见都不曾见过的奇妙文字。

    那文字以并不是太多的字数形成一个圆形的字串。魔法师用用打火机点燃拉住，在圆的中心滴了两三滴蜡后在那里将蜡烛竖直固定。

    「百合和蜡烛都有了，今宵又是无可挑剔的新月。凑齐这些条件，谁都能够使用魔法。来吧，纱奈香，你来试试吧。你的协助必不可少」

    「我该怎么做？」

    「从外侧摘下一片百合花的花瓣」

    纱奈香照魔法师说得，摘下一片花瓣。

    「然后用烛火点燃」

    纱奈香蹲下去，把花瓣放在火上。魔法师也一起蹲了下去。

    花瓣逐渐燃烧起来，从边缘逐渐发黑、掉落、变烫。纱奈香松开了花瓣。

    「很好，拿不住了就可以松开了。但是，尽量让它掉在这个圈里。好了，继续」

    纱奈香又摘下一片外侧的花瓣。

    点燃。

    掉落。

    摘下一片。

    点燃。

    掉落。

    「这究竟是干嘛」

    「不知道吧，但是没关系。你不用知道。但不知道也好，可以保持中庸的心情。我可以认为毫无意义，也不可以认为有意义。内心不要向任何一边倾斜，直管笔直地，一心一意地继续下去。因为这样最“近”，也最“中”」

    「中心」

    「真理不在两端而在中央，不在表面而在中心。你现在可以不用管它。你只要什么也别想，默默地把花瓣烧掉就好」

    纱奈香点点头，摘掉花瓣。

    四片。

    五片。

    六片。

    九片。

    十片。

    十一片。

    十四片。

    十五片。

    十六片。

    然后点燃第十七片花瓣时。

    火蔓延开，百合花瓣烧掉了。

    烧掉后，蜡烛的火苗上浮现出一个小小的光点。那个点释放出奶黄色的光，左摇右摆开始移动。纱奈香朝那光点伸出手，结果光缓缓飞起，落在她食指指尖。

    「……萤火虫？」

    纱奈香把脸凑近，呢喃道。

    一只释放着淡淡光辉的萤火虫正停在她指尖。

    「诞生了呢」

    魔法师呢喃道。

    「它是从哪里……」

    还不等纱奈香问完，萤火虫便离开她的指尖，开始飞。

    萤火虫发出朦胧的光，慢慢地飞呀，飞呀。

    「纱奈香」

    魔法师看着纱奈香。

    「接下来就有点困难了。纱奈香，你挺好，你现在起要跟上那个光。没关系，它飞得并不快，用走的就能跟上。千万不要跟丢萤火虫的光，要一直跟着它。但有一点必须记住。不可以拦住它，也不可以放弃。不论发生任何事，你都要一直跟着它。没问题吧，纱奈香」

    黑色的魔法师以请求的口吻说道。

    纱奈香点了下头，然后注视着飞走的光点，迈出脚步。

    公园的时钟此时正好指向一点。

    萤火虫沿着公园的路，飞进了树木的阴影中。

    魔法师说得没错，它速度并不快，以比纱奈香平时走路还要慢一些的速度飞呀飞。

    路沿井之头湖向左转弯。

    萤火虫也沿着路朝左飞去。

    纱奈香沿逆时针方向绕井之头湖周围前进。

    她路过打烊的纪念品店跟前。

    路过入口已经关闭的神社跟前。

    深夜的公园里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外面街道的声音也听不到。

    萤火虫指引着纱奈香继续飞。

    沿湖转了一圈，来到刚才跟魔法师一起待过地方的对岸。纱奈香向对岸望去，可是黑漆漆的看不到魔法师的身影。萤火虫还在继续飞。

    纱奈香又到达湖的东端。湖从这里流入神田川。可是萤火虫没有沿河而去，而是飞过小桥，犹如沿着湖边描摹一般兜着圈飞去。纱奈香也跟在后面。就这样走着，走着，已经绕井之头湖一圈，即将回到原来的地方。

    萤火虫一如预期地继续飞，已绕湖一周。纱奈香也回到了起点。

    但是，那里看不到魔法师的身影。

    包括刚才竖起来的蜡烛，还有地上写的字，都不见了。魔法师忽然间消失了。

    纱奈香看了看钟。时间是一时四十分。绕湖一圈大约耗费四十分钟。他是趁这个时候走掉了吗？他去了什么地方？不会再回来了吗？

    纱奈香思考着这些问题，放慢了脚步。

    可是萤火虫还在继续飞。它飞过魔法师坐过的长椅跟前，以不变的速度继续前进。纱奈香迟疑片刻后加快脚步，再次跟在了萤火虫后面。

    纱奈香累了。

    萤火虫一直在飞，已经不停地绕了井之头湖很多圈。准确说这是第五圈，以时间算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这么长的时间里，纱奈香跟着萤火虫不停地走。

    而且事情很奇怪。

    她一个人也没遇到。半夜的公园里没有任何人也算正常，但这也未免太冷清了。连续走了三个小时却一个人也没见到，肯定不对劲。纱奈香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快早上四点了。天差不多要开始白起来了。等天一亮，萤火虫可能就看不到了，这让她心里萌生一抹不安。纱奈香稍稍拉近距离，努力不让自己跟丢它的光。

    古怪。

    太古怪了。

    纱奈香看了看手机。时钟显示八点多。绕这个湖已经连续走了七个多小时，转了十一圈。

    可是，萤火虫微弱的光芒始终在纱奈香前面。

    它仍在公园的黑暗里继续释放着光芒。

    天没亮。

    都早上八点了，天还没亮。

    为什么天不亮？

    为什么太阳没有升起。

    纱奈香不理解。

    以常识来讲，这种事根本不可能。

    但现实中，黑夜仍在继续。

    没有终点的黑夜仍在继续。

    纱奈香心想。

    说不定

    说不定，这里已经深入魔法的领域了。

    说不定，已经出不去了。

    说不定，我被坏魔法师欺骗，中了要绕着这个湖无止尽地一直走下去的诅咒了。

    如果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我

    这样下去

    ——不可以放弃。

    你要一直跟着它。

    不论发生任何事。不论发生任何事——

    黑色魔法师说的话在纱奈香脑海中飘过。

    对啊。

    我已经答应过了，我要跟着。

    不论发生任何事。不论发生任何事。

    纱奈香很清楚，这种约定不可以打破。

    这是从书本上学到的。

    也是从故事中学到的。

    是魔法师芭比教授的，约定的道理。

    纱奈香抬起头，开始了第十二圈。从出发开始已经过去八个小时，纱奈香的脚就快到达极限。不过，这个感受同样是一个证明，证明纱奈香的时间并没有被禁锢在永恒之中。

    纱奈香追着还在继续飞行的萤火虫。

    她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因为，这是魔法。

    因为，魔法蕴藏着无限可能。

    纱奈香一边思考着“无限”，一边继续跟上萤火虫。

    理应为“无限”的“无限”

    在纱奈香小小的脑袋里，的的确确存在过。

    然后。

    时针指向九点。

    转过十二圈，即将回到第十二圈的起点时，纱奈香的眼睛看到了一个被昏昏照亮的黑影。

    在起点等待着她的

    是那个应该已经不在了的，黑色的魔法师。

    「欢迎回来」

    前面还有些距离，魔法师便开口说道。

    「总算回来了，纱奈香。迷途漫漫，肯定很辛苦吧。但是没关系，你不会再迷路了。你已经踏破迷途，获得了“观测方法”。你已经学会观测世界的真实方法了」

    纱奈香拖着沉重的脚走近魔法师。

    随着不断靠近，有样东西出现在眼前。

    魔法师脚下被神奇的光照亮。一个到袜口高的隆起物正发出淡淡的光，那光就像脚灯，昏昏地照亮站在侧旁的魔法师。

    那光与纱奈香一直跟着的光芒是同样的光。那是一座由许许多多的光聚集而成的，萤火虫的小山。

    一路指引纱奈香的萤火虫忽然飞走，落在那小山上。它混进其他萤火虫中间，已无法分辨。

    纱奈香走近那光的小山。

    聚集的萤火虫发觉纱奈香靠近，开始飞走。

    光的小山涣然展开，化作光的雪花。

    光的雪花逆着重力向天空飘落。

    光扩散之后，一名少女躺在那里。

    纱奈香俯看那名少女。

    她在少女身旁重重地坐了下去。

    「理樱同学」

    纱奈香呢喃

    「理樱同学」

    纱奈香的手，伸向少女的脸颊。

    有温度。

    穿得跟那天一模一样的理樱，正发出微微的睡息。

    「这是个简单的魔法」

    黑色的魔法师说道。

    「『将人起死回生的魔法』。这在为数众多的魔法当中自然属于最高级的级别，是非常非常困难的魔法，但对我来说很简单。对我这个全世界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的大魔法师来说，这只是个不费吹灰之力的小小魔法，无非是吃早饭前的一场小小热身。事实上黑夜的确拖长了一些，真的已经要吃早饭了喔」

    魔法师抬头看向夜空。

    「不过，就算像我这么厉害的魔法师，像我这样精通所有魔法的大魔法师，也没办法用魔法来交到朋友。想要交到朋友，就只能双手合十虔心祈祷，只能去相信与朋友相遇的“命运”。与朋友之间的相遇，是奇迹」

    黑色的魔法师露出温柔的微笑，说

    「所以，朋友非常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