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战战兢兢新娘的谜团缠绕的吉祥纹样 第一章 双狮戏球)
凯王朝、绍景三年春。
本只有九位的嫔侍增加至十八位,列为上九嫔与下九嫔。
已有两代皇帝未诞下子嗣便乘龙西去,太上皇担忧皇统会就此断绝,于是为绍景帝选纳了新的美人。
但崇成帝的直孙,并未因此增加。
皇宫外朝――晓和殿。
执务室内处处有壮丽五爪金龙盘旋起舞,腾飞跃动,高垂峰在此将手头政务处理完毕。
「敬事房太监求见。」
跟随皇帝的掌事宦官・米太监弯下腰,毕恭毕敬向皇帝说道。
敬事房是管理皇帝闺房秘事的机构。太监指宦官主管的官府长官,亦指服侍皇帝或位居皇贵妃以上贵人的掌事宦官。
进来,皇帝说罢,一位气色极差的宦官走入殿来。这是敬事房的舌太监。
看不出已年届四十的美貌干净利落,外表气色欠佳也不过是白璧微瑕。
「今夜侍寝,您意下如何?」
舌太监面无笑容地呈上银盘。
银盘上,摆放着皇后与妃嫔的名签。共二十七张。虽然后妃有三十一名,但需除去未满十五岁与来月事的妃嫔。
「您许久未到过恒春宫了。今夜不如移驾此处?」
恒春宫是皇后的居所。
「朕要是去恒春宫,段贵妃会吵个不停吧。」
四德兼备行事严格的加皇后,与心高气傲个性好强的段贵妃,一有机会便针锋相对。高垂峰不愿纠缠进二人的争宠之战。
「那您看,尹皇贵妃娘娘如何?」
「若是常去尹皇贵妃那里,父皇会喋喋不休的。」
他并不是特别宠爱尹皇贵妃。只是她与加皇后段贵妃不同,并不竭力争宠,相处起来颇为轻松。
「那,条敬妃怎样?」
「朕讨厌条家的女人。」
垂峰厌恶地说道。只是听到条这个名字,就令他一阵不快。
「从本次入宫的下九嫔中召见一位如何?观赏些新奇的花朵,您的心情也会畅快些吧。」
米太监——米暗奴温和微笑道。宦官在净身(去势)时会舍弃本名,由上级赐予新的名字。这种蔑称即是嘲名,米太监的嘲名便唤作暗奴。
与冷淡阴郁的舌太监不同,暗奴开朗大方,相貌堂堂。年龄三十过半。虽然总是笑容满面,但身为高级宦官,怕是并不如外表所见那般随和厚道。
皇宫禁地,不会给善人飞黄腾达之机。
「父皇选择的女人,哪个都一样。」
遵从太上皇(崇成帝)圣意,新选九位佳丽入宫,封为下九嫔。
虽然他已见过这九位女子,但无论哪位美人,都不过令其兴味阑珊。
「那就,抽签决定吧。」
暗奴将下九嫔的名签放入螺钿盒内。随意搅乱,向垂峰呈上。
垂峰任其捧着盒子,从中抽取了名签。
「抽出危充华了。这是危家千金。」
下九嫔共九名,分为芳仪,芳容,芳华,闲仪,闲容,闲华,充仪,充容,充华。
危充华位列下九嫔最末。
(……是条家送来的女人啊。)
后宫规定,后妃侍妾不得同姓。为了防止特定氏族利用诸多佳丽独占皇帝宠爱,只许各氏族送一位千金入宫。
只要条敬妃还在宫中一日,条家就无法让其他女儿入宫。
于是条家,便将姻戚危家的女儿送入宫中。
危充华入宫有着条家强有力的靠山,亦是不折不扣的条家棋子。
(反正,不也是个没用的女人。)
虽然他极不愿与之有所瓜葛,但拗不过条家的执着劝诱。
条家是垂峰亡母・恭明皇后的娘家。即皇族外戚。若不让她侍寝一次,便是让特地送来危家千金的条家颜面扫地。
「传危充华。」
垂峰心中无比厌烦,但还是将危充华的名签交给了舌太监。
继位以来,可厌之事蜂拥而至。最令人不快的便是——夜事。
后宫、翠眉殿。
殿舍之内,女主人正在女官们的服侍下入浴。
「我才不想进御。」
危充华――危夕丽靠着浴桶边缘叹气道。
「我说,雨果。我想拒绝陛下的传唤,有什么合适的借口吗?」
「侍寝是妃嫔的光荣义务。这是您的荣誉,哪有拒绝的道理。」
跟随危充华的首席女官雨果大方地微笑着为其洗发。虽听闻她已年逾五十,但看上去要年轻十岁。大概是丰满的体态与圆润的脸庞令其风韵犹存。
「和男人睡觉算个屁荣誉。」
「危充华娘娘,您可要谨言慎行啊?」
听罢雨果的告诫,夕丽再度深深叹气。
到天子寝殿服侍,受天子临幸即是进御。就在刚才,敬事房太监舌太监过来传旨,召夕丽今晚进御。拜此所赐,翠眉殿为女主人的梳妆打扮闹了个天翻地覆,夕丽也被脱去衣服丢进了浴桶。
「为什么您不想进御呢?」
「因为皇上是男人啊。我最讨厌男人了。」
「哎,这是为什么呢?」
「男人都是又花心又薄情。还爱骗人。一时许下海誓山盟,却又毫无畏惧地平静打破。男人这种东西,根本没有真情,实在是讨厌。」
「可这世上也有诚实的男性啊。」
「我又没见过,而且以后也不会见到吧。」
绍景帝・高垂峰今年三十岁。已与众多后妃侍妾诞下五位皇子六位公主,却又纳娶九位佳丽,这种皇帝不可能是位诚实的男性。
「我是不想与最讨厌的男人有所交集才进宫的。可还没入宫多久就命我进御,我的运气到底是有多差啊。」
「虽然无甚所谓,但请您不要惹出什么乱子。」
跟随危充华的掌事宦官色亡炎边整理拷问道具边说道。
亡炎出身于西域小国・雷眠。是位金发碧眼的美青年。
「您只需一切听皇上吩咐。别做多余的事,别思考,别想。彻彻底底做个房事道具,就会万事顺利。」
「我不会做多余的事的。我只会静候房事早点结束。」
「这样最好。反正皇上也不会召您第二次。毕竟您是和条家有关的千金。今夜也是看在条家的情面上才召您的吧。」
「色内监!不要说不会召第二次这种不吉利的话!」
内监,指的是跟随妃嫔的掌事宦官。
「我只是陈述事实。况且这也给我行了方便。若是能平稳度过三年,我就能回到心爱的东厂,尽情享受拷问的乐趣了。」
东厂是第三代皇帝创设的特务机关。密探遍布国之内外,处处严密监视,打着大义名分的旗号揭发危险分子,令官民心惊胆寒。
亡炎到去年为止一直隶属于东厂。据本人所说,他曾作为能干的拷问官大为活跃。又受了东厂长官旅太监提拔,顺利发迹,但去年年末接到了调动的命令。旅太监曰,「去经历经历后宫当差」。若是三年内未起波澜,就许他回东厂去,于是他迫于无奈,只得做了服侍夕丽的宦官。
「你就这么想回东厂去?」
「当然想啊!无法拷问的每一天对我来说就像拷问一样!」
亡炎用琉璃色的双瞳瞪着夕丽。
「您这次去可千万不能伤了皇上的兴致。皇上本就性急。您得切记,莫要违逆圣意,莫要顶撞龙颜。」
「真麻烦啊。还是干脆推掉进御比较省事。有什么拒绝的借口吗?比如浑身发疹,腹泻不止?」
「您还是别说这些蹩脚的谎言了。若有太医前来诊断,马上就会暴露的。」
「装病暴露了会怎样?」
「当然是由宫正司过来惩罚您啦。」
宫正司亦称后宫警吏。是司掌后宫内纠察、禁令、惩罚的机构。
「看来,您只能去完成光荣的任务了。」
「哈啊……。皇上他会改变心意吗。」
夕丽扶住雨果的手走出浴桶。女官们用干净的布为她擦拭身体。
在娘家时沐浴无人服侍,从头至尾都要亲力亲为,但入宫以来,一切都有佣人代劳。
「……啊」
为夕丽擦拭大腿的年轻女官轻声惊叹道。
而她轻叹的原因,令夕丽微微一笑。
「这样就无法进御了。」
来月事期间无法侍寝。今夜进御恐怕要换做他人。
凯王朝后宫内,皇后之下列有十二妃。分别是,皇贵妃、贵妃、丽妃、贤妃、庄妃、敬妃、成妃、德妃、顺妃、温妃、柔妃、宁妃。
十二妃之下列有上九嫔。分为昭仪、昭容、昭华、婉仪、婉容、婉华、明仪、明容、明华。在此之下,是本次新设的下九嫔。
十二妃及上下九嫔统称妃嫔。
妃嫔之下还有侍妾。
即六侍妾(贵人、玉人、佳人、淑人、良人、楚人)、五职(英姫、弘姬、承姫、赞姫、令姫)、御女。与各位阶仅一名的妃嫔不同,侍妾在人数上没有规定。
妃嫔比侍妾地位更高,所以要承担特别的任务。
而其中最甚,则是每日朝礼。
「拜见皇后娘娘。」
恒春宫厅堂内,一众妃嫔向皇后跪拜行礼。地板擦得光亮,其上铺散开五彩衣装,又有,云鬓细盘金步摇,清歌曼咏喻华昭。
「起来。」
加皇后端坐于宝座之上命令道,声音清亮。
「谢皇后娘娘。」
众嫔妃一齐谢道,平身站起。这问候已是重复了几百次的后宫定例。
「昨晚是泉芳仪进御。泉芳仪,到这边来。」
泉芳仪迈着得意的脚步走向宝座。
「本宫听彤史说,昨夜进御十分顺利。今后你也要作为妃嫔一员,尽心尽力服侍皇上。并祝你早日怀上龙子。」
彤史是隶属于敬事房的女官。为了清楚记下侍寝时,闺中进行了怎样的对话,用了怎样的姿势翻云覆雨,要在夜事时,候在寝室隔壁。
进御竖日早上,皇后会过目彤史记录。还要慰劳昨夜侍寝的妃嫔侍妾,训诫不足之处。能冷静完成此事的女性才适合做六宫之主。
「妾定会努力,以回应您的期待。」
泉芳仪煞有介事地垂下头,加皇后看向站在末位的夕丽。
「危充华这次真是可惜。但不要气馁。将来还会有好运降临。」
「感谢娘娘挂心。」
夕丽周到地行了一礼。
(简直像是从女训书里走出来的模范皇后啊。)
加皇后在众多后妃中最为年长,今年二十八岁。
十年前嫁给了当时还是简巡王的高垂峰。二十岁时生下王子。新帝继位,大皇子立为太子,加氏封为皇后。经书中描绘的理想的贤妻良母,正是她风采的写照,那高雅美貌中显现出的正妻风范,甚至令见者惶恐羞惭。
「难得受召进御却被月事妨碍,危充华可真是运气不好。」
全员在椅子上就坐后,段贵妃掩着绸缎团扇,颇现怜悯似地微笑道。
「但这也是常有的事啊。妾身也好几次因月事推辞了侍寝。因为皇上经常召妾身侍寝,所以总会有和月事重叠的时候吧。那种时候,无法回应皇上的宠爱,妾身可真是难过啊。」
段贵妃身着开襟襦裙,以炫耀那丰满的胸部。她今年二十五岁。是位脂粉香飘百里不散的娇艳美女。
「说起来,皇后娘娘没有因月事推辞过侍寝吧?」
段贵妃挑衅笑道,加皇后那柳叶细眉抽搐了一下。
「皇上是避开月事的日子召本宫的。长年一起生活的夫妻,这点小事自是理所当然。」
「是啊。皇后娘娘可是最得夫君宠爱,真令人羡慕。」
段贵妃话中带刺,厅堂内立刻剑拔弩张。
与加皇后相同,段贵妃也是在皇上位居亲王时嫁给了他,已诞下两位皇子。听说绍景帝继位前,她曾与加皇后有过后位之争。虽然因加皇后诞下嫡男,段贵妃只得安于妃嫔之位,但她似乎仍在觊觎皇后宝座。
「本宫才是羡慕啊,段贵妃。皇上深爱着你,几乎每夜都让你进御……哎呀,对不起。看这彤史记录,近三个月你一次都没进御过呢。几乎每夜进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加皇后笑着回敬道。段贵妃妖艳的微笑渗出了焦躁。
也许因为娘家是政敌,加皇后与段贵妃极为不和。加皇后说右,段贵妃就说左,段贵妃说西,加皇后偏说东,事事针尖对麦芒,两自不相让。
「马上就是蝶恋花的宴会了。」
坐在宝座旁的尹皇贵妃,轻轻微笑着改变了话题。
尹皇贵妃是三年前,随绍景帝继位入宫的妃嫔。二十二岁时生下两位公主。是位性子沉稳的佳人,与才女的称谓颇为相称。
「我是想穿海蓝色的衣服,各位会选择什么颜色的衣服呢?」
宴席上,除去特别的场合,妃嫔衣装颜色不得重复。
特别是若有下位妃嫔与上位妃嫔撞色,下位妃嫔将受到惩罚。再有,虽然皇后不受此限制,但皇后穿着的颜色,是妃嫔必须最先回避的。
「本宫打算穿牡丹红色。」
「妾身准备了月季红衣服。」
这种事上,加皇后与段贵妃也在激烈相争。牡丹红与月季红是极为相似的颜色。
「我穿银朱色吧。毕竟至今都没穿过。妹妹你呢?」
「嗯,穿什么呢?姐姐觉得我穿什么色好?」
「我想想啊。穿和妹妹瞳色相称的琉璃色怎样?肯定很合适。」
「那,我就穿琉璃色了。」
李贤妃与叶温妃互相微笑道,笑容十分亲切。
李贤妃是李太后的亲戚。与尹皇贵妃相同,也是于绍景帝继位时入宫。是位刚满二十岁的开朗美人,现在身怀六甲。
叶温妃是亡炎祖国雷眠国公主,于四年前皇帝还是简巡王时嫁入王府。是位有着亚麻色头发与琉璃色眼瞳的美少女。因为只有十二岁,所以从未侍寝过。
后宫中,将年长于自己的女性称作姐姐,年幼于自己的女性称作妹妹。
这是为了令后妃侍妾情同姐妹。这姐妹之情有的亲密无间,有的水火不容,而李贤妃与叶温妃大概是前者。两人如真正姐妹般亲近。
「条敬妃呢?决定好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了吗?」
「回皇后娘娘,妾准备穿深烟色。」
条敬妃不带一丝谄笑,冷淡回答道。深烟色是一种暗淡的茶色。
「你总是选暗色的衣服啊。偶尔试穿些明色如何?」
「妾驾驭不了明色。暗色才能使妾心神平静。」
条敬妃嫁给皇帝,与加皇后同在十年之前。她今年将满二十六岁。是位身形高挑修长的美姬,但那过于匀称的花容略显中性,旁人难以读懂她的感情。
「泉芳仪呢?」
「妾身要穿荷花红色。这可是妾身最喜欢的颜色。」
被封为下九嫔之首・芳仪的泉芳仪今年十六岁。是段家姻亲有力氏族家千金,段贵妃的侄女。花容月貌惹人怜爱,与生俱来的高傲从中渗透出来。
「爪闲仪呢?」
「啊……是。那、那个……这个……」
加皇后话头转向自己,令端坐在椅子上的爪闲仪有些惊慌失措。
她比夕丽小上一岁,年方十七。是位薄命之气缠身的少女,仿佛预示着花开无常。她十分紧张,自朝礼开始便一直双手紧握,架于两膝之上。
「……非、非常抱歉。妾还没有决定。」
「那你穿淡红色吧。与惹人怜爱的你十分相称。」
「感谢您的指点,皇后娘娘。」
最后的最后,轮到了夕丽。
「妾会穿翠绿色衣服。」
她选了尚未被选择的颜色。夕丽位居妃嫔最末,没有其他选择。
(啊啊,真麻烦。)
仅仅是决定衣装颜色,都必须逐一商量过去。
但这种小事,也是后宫佳丽的大问题。既不能触怒上位后妃,又要妆扮得千娇百媚,赢得皇帝宠爱。这才是天子园庭内绽放的花朵采取的基本战术。不过夕丽本就没想参加这场战斗。
(我对皇上一丁儿点兴趣也没有。)
夕丽入宫并不是为了获得绍景帝的宠爱。她自愿进入这挤满三千佳丽的黄金牢笼,是为了能做自己喜爱之事,随心所欲生活下去。
纹样——即图形化的祈福咒文。
譬如,四季平安纹样。此纹样乃月季(即庚申蔷薇)插于瓶中。月季月月开放,别名长春,寓意期年如此。瓶音同平。瓶中月季,寓意一年四季平安顺遂。
金鱼戏于塘,称金玉满堂。鱼音似玉,塘音同堂。寓意堂内金玉满,家中福富来。
富贵耄耋纹样乃牡丹配以猫、蝶。牡丹有富贵之意,猫音似耄,蝶音同耋。人们把九十称耄,八十称耋,富贵耄耋,为祈求长寿的纹样。
蟹寓意金榜题名。鹿寓意为长命富贵。燕寓意夫为妇圆满。螳螂寓意出人头地。瓜寓意子孙繁荣。
纹样必定寓意着吉祥。
自古以来,先人为求吉避凶,将言灵寄寓于种种形式之中。
「你看!这儿的格子窗上有喜在眼前。看这精雕细琢的鹊羽形状。啊,这边是一路荣华。片片芙蓉花瓣真是迷人。」
夕丽望着雕有吉祥纹样的格子窗,望得出神。
喜在眼前乃双鹊环古钱。喜鹊寓意喜庆。钱正中有小洞。纹样中视此为眼,钱眼逆读为眼钱,音同眼前。此纹样寓意「眼前有喜」。
芙蓉与单只鹭鸶合称一路荣华。芙蓉象征荣华,单只鹭鸶象征一路。此纹样寓意「尽享一生富贵荣华」。
「看梁上那辉煌灿烂的彩凤祥云、柱上那清澈纯净的玉树临风、飞檐内侧那鲜明艳丽的万代长春……这里有这么多吉祥纹样!我是不是在做梦!」
「虽然这话像是给您兴头上泼冷水,可这里就是个库房。」
亡炎翻开拷问道具图鉴,斜倚在柱上。
「我知道啊。可明明是库房却满是吉祥纹样,真太令人感动了。」
二月末的某日午后,夕丽到了飞桃园戏台(即舞台)。
波业帝,绰号淫虐天子,飞桃园乃其生前心爱园林。此地植有多种桃树,阳春盛放之际,花云蔽天,园中宛若仙境。但夕丽目光之所向,并非这万紫千红的美景,而是戏台库房内雕刻的吉祥纹样。
「右边也是左边也是,上边也是下边也是,到处都是纹样纹样纹样!简直太美妙了!」
夕丽自孩童时起,便对纹样情有独钟。
能读懂纹样含义者,会明白这不仅仅是普通的图形,而是向上天祈求吉祥的函信。纹样乃招福预祝,阳气满满,单是注视着,或是佩在身上,便如有神助。
「不管是哪一种都如此美妙,真令人眼花缭乱。」
夕丽取出纸笔,将映入眼帘的纹样一一描下。即便是相同纹样,也会因制作者不同而意趣万千。两件不同之物各有独一无二之处,品来津津有味,妙趣横生。
夕丽想将这描下的纹样回房制成剪纸。剪纸,一种以剪子或小刀修剪、刻画,将纹样存留于纸上的工艺。制成后贴于窗上壁上,或作刺绣及染布纸样,也可点缀赠礼送与他人。
「要是一一感动于这些,您会日日疲惫不堪的。毕竟后宫中处处是纹样。」
「是吗!?那,莫非净房(厕所)中也有绝美纹样!?」
「您该不会是想到净房中看一看吧?您可饶了我吧。」
「在翠眉殿净房门上,施有精美的春花三杰纹样。下位妃嫔宫内净房都如此美丽。想来皇上的净房定是遍布华丽纹样,有天帝宫殿之相。」
皇帝净房想必是宏伟壮丽的不凡之物。那屋舍绚烂豪华,定有精巧纹样居其上。
「您可不能进皇上的净房哦。」
「嗯,好事不宜迟。亡炎,给我备身下级宦官官服。要合身的。」
「那个—,您有听我说吗?我是说您可不能进皇上的净房哦?」
「我就从外面望望,委屈下自己。」
「这可不是您委不委屈自己,这事儿大了。您草率接近净房,定会被误认作刺客……非要去就去如星轩吧。皇上不常到那里,撞面的风险小些。」
把银子往他的手中一塞,亡炎立刻态度大变了起来。赠些贿赂,便能令宦官几近言听计从。正应了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
当日黄昏,夕丽便跪在了恒春宫厅堂之上。
「危充华。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加皇后端坐于宝座,眼稍微挑,严厉问道。
「回皇后娘娘,妾知道。妾爬上如星轩屋顶,还弄洒了墨。」
「这墨还诚惶诚恐洒上了皇上龙颜,你可有什么说的?」
「没有。」
如星轩——名字清新俊逸,但皇宫内带「轩」字建筑十之八九是净房。
这日午后,夕丽变装成下级宦官去了如星轩。这如星轩极尽豪华,超乎想象,若不知是净房,定会错认成富家宅邸。夕丽期望之纹样遍布四面八方,而最引其注目之处则是瓦当。
轩丸瓦前端圆形部分即为瓦当。其上雕有吉祥文字纹样,决逃不过夕丽锐眼。加上如星轩屋顶每块瓦当均刻有不同纹样。夕丽兴冲冲登梯上顶,满心欢喜摹下一块块瓦当。
可夕丽只顾一心一意描摹,却未见便携式墨池自瓦上翻滚而下,待到发现,为时已晚。
紧接着,皇帝从如星轩里走了出来。
皇帝闻声抬头,只见墨汁倾泻而下,自头顶浇了个湿淋淋。
(我哪儿知道皇上在里面啊。)
要早知皇上在,就算是夕丽也不会爬上屋顶。
「本宫听人报告还以为听错了。爬上如星轩屋顶已是重罪,居然还洒了皇上一身墨……。简直是让人不敢想象。」
「真的十分抱歉。」
夕丽伏在地上。事已至此只得低头谢罪,别无他法。
「这要撒的不是墨汁而是毒药该怎么办呢,想想就令人胆寒。幸亏没伤着皇上,但皇上可是大发雷霆,气得厉害。」
难怪皇上气。刚出净房就天降墨雨,谁能不气。
「罚危充华,杖责二十。」
以棍棒击打背部或臀部的刑罚称作杖刑。
「杖责之外,再罚至天镜庙侍神一月。每日清扫、写经,清净清净罪孽之心。」
皇后乃后宫之主。为维持后宫秩序,要对犯错的妃嫔侍妾施以惩罚。正因如此,皇帝自上而下满身黑墨,却不过瞪了瞪夕丽,一言不发当场离去。
「谢皇后娘娘恩典。」
夕丽作惶恐之态深深叩拜,可心中却另有所想。
(下次再去,可不能被人发现。)
只是即便受了斥责、得了惩罚,也未见夕丽有何惩前毖后之意。
妃嫔侍妾所受刑罚,由后宫警吏——宫正司的宦官掌管。
「杖刑没有想象中痛啊。」
受刑后第三日,夕丽到了天镜庙。虽不过养了两日,伤处却已恢复如初。
「我使了些银子,宫正司才会手下留情。」
亡炎说道,伸手扶夕丽下轿。
「这事儿有窍门。能看似打得厉害,其实一点儿不痛。我在后宫警吏中有些门路,托他行了个方便。」
「怪不得没怎么痛。你给了他多少?我还你。」
「不用您还。我使的银子,正是您前几天给我的。」
「不行。我讨厌欠谁人情。等我回宫后就还你。」
「您就别提钱了,还是安安生生待着,莫惹乱子吧。上次皇上浇了一身墨,可是大动肝火。下次我可不帮您胡闹了。」
夕丽搪塞过两句,便举头仰望那耸立于缓坡对侧的天镜庙。
庙顶飞檐四翘,其上遍铺琉璃瓦件,金彩熠熠,如沐华光;其下巨柱朱红加身,阳景映照,辉辉其方。大门施以朱砂之色,鸾凤和鸣绘于上,流光溢彩,五色斑斓。鸾与凤凰乃祥瑞之鸟,意表雌雄。此纹样象征和睦夫妇。
「天镜庙,是为悼念先帝陛下宠妃建造的神庙吧?」
「是的。虽说庙内祭祀嫦娥,但祭坛上的女神像,则是依已故普宁妃姿容修造。」
雨果为夕丽撑起阳伞,沉稳答道。
「普宁妃真是可怜。她的结局是如此悲惨……」
「我记得好像是叫灰龙案?听说那事件可是惨绝人寰。」
普宁妃曾为先帝・丰始帝宠妃,被人骗至一高楼上,活活烧死。此事乃废妃夹氏所为。她因妒忌普宁妃得宠,动了邪念。
若仅仅如此,根本称不上后宫奇案。更不会特意为此案命名。
此案得此伟名,全因丰始帝听人来报后急急赶到,不顾危险冲入火场。众人竭力劝阻,却被丰始帝一一甩开,此时高楼已是烈焰千丈,丰始帝闯入火海,救出了普宁妃。
可普宁妃早在满是火海的高楼上断了气。
「那样子真是惨不忍睹。芍药花颜已面目全非,只得勉强从服饰上认出是她…」
丰始帝因火场救人身受重伤,濒临死亡,不久便乘龙西去。
将龙之化身皇帝烧尽的事件,便称作灰龙案。
随后夹氏被捕,辩解称「自己只是妒忌普宁妃,想杀之而后快,全无弑君之心」,而夹氏一门仍以弑君谋逆罪获咎灭族。
「所以,就在火案现场建起了天镜庙。」
「诶!?灰龙案就是在那里发生的!?」
「是的。您不知道吗?」
亡炎打着哈欠答道,夕丽大吃一惊,猛然停下。
「……这、这里不会发生什么怪事吧……?不、不会闹、闹鬼吧……」
「您说灵异现象?听说有啊。比如四面无风却灭了蜡烛,比如听得到女子啜泣哀哭,比如女神像自行移动,比如供奉于祭坛的花突然着了火。」
「在天镜庙做事的女官宦官常常生病。想是因这儿有些事怪得很。听说庙里人员调动十分频繁,没人能做到半年。」
只听唰的一下,夕丽神情大变,血色全无。
本以为到神庙侍神轻而易举,可加皇后似乎并非如此宽宏大量。
「危充华娘娘!?您这是去哪儿!?」
夕丽猛地转身,向来时方向走去,雨果见此,连忙出声叫住。
「我有东西忘带,回趟翠眉殿。」
夕丽提起裙摆,跑下缓坡。
(……我必须带上护身符!)
夕丽最怕幽灵鬼魂了。
已升为太上皇的父帝——崇成帝,退位后安居灯影宫。
灯影宫乃垂峰曾祖父仁启帝长居之宫。建时便是隐居之所,如画入山水,景致幽玄。
「拜见父皇、母后。」
垂峰跪在金漆宝座下,循例问候道。
宝座之上,则是垂峰之父太上皇,与其宠妃李太后。
父帝已近耳顺之年,却一如既往全无老态。可他身上的威严与日俱增,相形之下,令垂峰痛感自己幼稚单纯。
李太后亦是如此。今年五十刚过,极具多年六宫之主的威仪风度,不知不觉间令人生畏。
因此,垂峰常在二人面前不知所措。
「听说你后宫内,有位十分有趣的妃嫔啊。」
待垂峰就坐后,父帝笑道。
「后宫历史如此长久,可从净房顶上泼皇帝墨的妃嫔倒是闻所未闻。」
「真的。未能当场目睹真是遗憾。」
父帝与李太后温和微笑道,垂峰却眉头紧锁,满脸不悦。
(第一次见如此无礼的女子。)
爬上如星轩顶已是胡闹,居然还泼了一池墨。
更有甚者,她犯下如此大错,却并无几分畏惧之意。
受了暗奴叱责,危充华爬下房顶,别说匍匐于垂峰足下谢罪,她下梯之后,竟先去拾那滚落的墨池。不担心皇帝担心墨池,她是胆大包天呢,还是不要命了……总之是无礼至极。
「听说加皇后赐了她杖刑。可怜她入宫不久,就有了痛苦回忆。」
「她是自作自受。不值得您怜悯。」
「别说这冰冷话。不寻常的妃子也很有趣。不瞒你说,朕深爱的李太后就不寻常。入宫不久,便大放异彩。夺了朕的视线,又不知不觉间夺了朕的心。」
父帝与李太后相对而视,满目深情。
「这或许也是某种缘分。你最近召召危芳仪进御吧。」
「墨汁缘吗?」
「也可能是净房缘。但什么缘不重要。召妃嫔至寝殿,诞下皇子。此乃天子为延续皇统,不可回避的紧要义务。」
早已听腻的劝告在耳中闷声回响。皇太子已满八岁。二皇子与三皇子同胞双生,均七岁。其下另有四皇子四岁,五皇子三岁。而父帝仍命垂峰与妃嫔诞下子嗣。仅仅五人到底不够。
毕竟是所谓皇帝备品。
永乾帝与丰始帝均未留下皇子。父帝似乎对此颇为忧虑。若垂峰有个万一,能有皇子代其位继承大统,才能令父帝安心。
(不,不是代替朕。而是代替『皇帝』。)
父帝让位于子后,仍未放弃天子之权。崇成帝虽不上朝,却继续支配朝廷,令群臣窥其颜色者,并非头戴十二旒冠冕君临玉座之垂峰,而是垂峰身后那不动声色的父帝。
即位之初,垂峰竟糊涂到未能理解此中玄妙。
他着实欢喜不已,以为终于不用做皇帝备品,可以做回自己。
他有一番雄心壮志,只待即位便欲付诸现实。这雄心并非采姬纳妾,令身边美女如云,也并非贪婪享乐,玩赏那酒池肉林,而是向腐败政治下手,自根部去烂存优。
凯王朝向四面八方扩张领土,吞并了东南西北诸多民族,结果四处破绽,腐臭熏天的脓汁自破处滴落不断。贪污席卷朝廷,宦官机构肥大,军部堕落,派系争斗混乱朝局……宿疴自内部侵蚀凯王朝,已不遑枚举。
国不欲破,必要火速变革。
垂峰即位后,提出种种改革计划。
然而,自亲王时代便酝酿的这一切并未开花结果。
莫说开花结果,垂峰连种都未播成。一切提议不过换来群臣随风倒柳,聊以塞责。其眼中新帝饰玉座,纶言如杂音。
这也不无道理。垂峰从未入主东宫。亲王时辖治的简巡国地处偏僻,国土之中半分沙漠。自远离朝廷的田舍之地得来的经验,于都中毫无用处。太子该学的操纵高官的权术,他这位新帝从未学过,刚入主皇宫伏魔殿,必定难以大展身手。
加上父帝以垂峰的改革计划操之过急,弃之不顾。
『强硬的变革将激起强力的反抗。你在朝廷中毫无根基,哪里受得住这反作用。』
连续两代皇帝短命而亡。一众高官对新帝不抱期待也不无道理。
此时强行推进改革,也注定毫无结果,甚至会招来政治动乱,令凯王朝愈发病入膏肓。父帝这番无可反驳的正论,令垂峰闭了口。
如今垂峰能做之事,并非大刀阔斧整顿国家病灶,而是一步步增加棋子,立足朝堂,以及继续诞下子嗣,安定皇统。
(也就是要努力生子。)
此亦天子义务。毕竟后宫存在,并非是为了满足皇帝色欲。
丰始四年,有人弑杀太上皇与丰始帝未遂,称断肠案。
此案主谋为崇成帝同父异母之妹・宝伦大长公主。其暗恋外甥示验王・高透雅,为促其登位,犯下此滔天大罪。而宝伦大长公主正是被这示验王揭穿阴谋,下了大狱,并于狱中自尽。自然,罪人之尸不得入陵墓陪葬,只得弃置别处。亦有律规禁止他人祭奠,可垂峰却常私地下为其吊唁。
亲戚之中,只宝伦大长公主最合自己脾性。她尽享皇族奢华,活得自由奔放,又胸怀不凡气度,从未有所满足。此等性情,激起了垂峰心中共鸣。
案件通报传来,令垂峰大吃一惊。她对权力本无执念,所谓因恋慕透雅痛起杀心也令人莫名其妙。
她并非耽溺情色之人。所求所欲,并非男欢女爱郎情妾意,该是牵涉自身根干的自尊心气。正与垂峰相同。
无论真相如何,宝伦大长公主值得他怀念。
今夜,垂峰也在后宫园林一角悄悄焚烧纸钱。碧桃盛放开,白霙散落来。苍凉寂寞,正是吊唁之色。
(若叔母您还健在,我也不至于没个说话的伴儿。)
皇帝身旁常有人在。或是皇族,或是后妃侍妾,或是宦官,或是官吏,或是女官宫女。却无人能解垂峰心意。
现在垂峰身边,跟着暗奴部下一年轻宦官。因为垂峰祭奠时总要支开暗奴。
宦官依师徒关系,结有复杂的千丝万缕。弟子须尊敬师者,称其师父,不得怠慢。
暗奴师父即司礼秉笔太监——旅太监。旅兼任东厂长官,为父帝自幼培养的部下。命暗奴做这皇帝掌事宦官,无疑是在垂峰身边插下眼线。或许他们早已知道,自己秘密祭奠宝伦大长公主之事,但至少在追缅故人时,不愿再有人监视。
(……嗯?)
耳畔突然传来沙沙声响,甚是刺耳。声音正渐渐向此处逼近。
垂峰正疑是刺客,大为警戒,却见近身树篱有一女子窜出。
这女子打扮古怪。长裙缝有形似护符之物,排得满满当当,头上扎虎纹头巾。发髻乱如草垛,无数碎叶粘黏其上。
只刹那,垂峰便惊觉此女子乃危充华。
「皇上!快逃吧!!」
危充华双目充血,逼近垂峰。
「再不逃就完啦!!那东西出来啦!!」
「那东西是啥东西?」
「在天镜庙里啊!!我不小心撒了墨,它就现出原形啦!!」
危充华似乎极度神志不清。所言何意,令垂峰颇为不解。
「刚开始我还以为它是人呢!因为它看起来就像人!但我一撒了墨,沾到了那人身上!不是,虽然它不是人吧!总之样子特瘆得慌!浑身都烧烂了,脸可怕地溶成一团!」
天镜庙。墨汁。样子瘆人。垂峰有些懂了。
「莫非,你也看到了?那传说中的天镜庙幽灵?」
据传,天镜庙内有幽灵出没。幽灵忌避墨汁。浇墨将令幽灵褪去人皮,化回原本的瘆人模样。
「皇上您也见过吗?」
「没有。只听过传闻。」
垂峰断然说道,叹了口气。
「幽灵之类,简直荒诞至极。无聊小事,闹什么闹。」
「真有幽灵出来了!您要不信,就随我去看!」
「不去。朕没那个闲工夫。」
「啊—!您是害怕吧!?您是怕鬼才不想来吧!?」
「朕怕个鬼。朕说了,不想陪你看什么无聊破事。」
「大家可听好了啊!皇上他好像特别怕鬼!」
「这儿又没人,你跟谁喊呢。吵吵嚷嚷烦死了。」
「因为皇上您怕鬼实在太好笑了。」
「朕说了朕不怕。」
「您要不怕,就随我一块儿看去啊。您不是不怕吗?」
这女人满脸得意,真叫人没一点儿好气。
「反正,肯定是你看错了。」
垂峰心中连叫麻烦,随夕丽向天镜庙走去。
「所以你为何穿成这样?」
「我在裙上缝了除魔护符。因为听说天镜庙闹鬼。」
危充华跟在垂峰身后。抖得厉害。
「那头巾也是除魔用的?」
「虎能驱邪。我这里还备着一个。皇上也戴上吧。」
「不戴。」
「不戴会被幽灵附身的?」
「哪有什么幽灵。」
「有!我亲眼看见的!」
如此这般,二人登上缓坡,来到天镜庙。几吊灯笼映照下,神庙见得朱赤色,静静伫立于浓密夜色之中。恐怕,危充华冲出庙门时便是这样。正殿大门半敞。
「幽灵在哪儿呢?不是什么也没有吗?」
枝状烛台将庙内映得通亮。屏风前有桌,桌旁有墨汁洒落,此外无甚可疑之处。
「你怕是被自己的影子吓到了。」
「不是的!刚才真有个男性幽灵!」
危充华眼含热泪仰望垂峰。两手死死捏住垂峰衣袖。
(……她今夜实在是一反常态。)
她与如星轩屋顶泼墨时判若两人,看上去极为柔弱。或许她相当怕鬼,亦或许,不过是为拉拢皇帝心意,逢场作戏。
「夜深了。赶紧回房歇息吧。」
垂峰正欲离去,却被危充华扯住衣袖。
「您再待会儿吧。妾还要收拾庙内。」
垂峰大可无视此番请求。亦无理由继续逗留。即便如此,他却无法甩开她的手。前几日目中无人的神态早已无影无踪,代之以此虚幻脆弱的姿容,揪住了垂峰的心。
(这若是在为得宠作戏,可真是高明演技。)
垂峰满目猜疑,却仍遂了她心意。
「我在这里等,你赶紧去收拾。」
「太好了。但您难得来一趟,去把烛台熄了吧。熄前先去关下窗户。啊,顺便帮看看香炉还燃着吗?」
危充华一通吩咐,自己快步走向桌旁,开始用抹布擦拭地上的墨汁。
(这女人果然目中无人。)
向皇帝下命令实在无礼至极。垂峰心头火起,直直立在原地,却见危充华看向这边说道:
「您别呆着啦,赶紧的呀!幽灵还会出来的!」
「朕不是说了世上没有幽灵吗。」
垂峰牢骚连连,莫名其妙得了熄烛火的差事,只得无奈照做。
次日早上,夕丽无精打采,坐到早膳席旁。一夜幽灵梦魇,令夕丽难以安眠。她毫无食欲,却又不愿浪费食物,只得强吃下去。
「昨夜真是吓了奴婢一跳。皇上居然亲自把您送回翠眉殿了。」
与翠眉殿主不同,雨果心情大好。
「昨晚可是您侍寝的绝佳机会,可惜没留住皇上。」
「我本就没想留,就算想,不得皇后娘娘许可擅自侍寝,可是杖责二百,眨眼间便一命呜呼啦。」
原则上,宫女只得在天子寝殿仙嘉殿侍寝。
而妃嫔及妃嫔上位者不限于此,可拜迎皇帝宿于自居宫内。
但需得捺有皇后印玺的文书为证。此文书称凤戏牡丹。因捺印玺所用纸上,绘有凤凰戏牡丹纹样。
皇帝无此凤戏牡丹,不得入妃嫔寝室。此乃赋予皇后权力,阻止皇帝宠爱其他妃嫔。话虽如此,皇后怎会驳逆圣意,拒批凤戏牡丹。即便哪夜妃嫔殿内侍寝未通报皇后,皇后也会于次日一早补批文书,合于宫闱记录,此举已成惯例。
「皇上定是喜欢您啊?他可从未亲自送妃嫔回宫。」
「皇上只是看我被幽灵吓得不轻才送我的。并无他意。」
或许皇帝比想象中亲切百倍。既随夕丽到了天镜庙,又帮做了杂活,还一直送到翠眉殿口。虽始终满脸不悦,却不像无情无义之辈。
「哈啊……。我再也不想去天镜庙了。」
若只白日勤务还可勉强忍受,可加皇后吩咐,要焚香至深夜、燃蜡写经。
「可说来也怪。死于天镜庙地界上的,乃是普宁妃娘娘,怎会来男子幽灵?」
据传,死于灰龙案现场者,仅普宁妃一人。
「男幽灵女幽灵它都是幽灵啊。我得再做些护符自卫。」
用过早膳,便是朝礼。夕丽整好妆容,去往那恒春宫。
三月伊始,园内桃花千品,斗艳争奇。白者清净,绯者如燃,薄红玲珑秀丽,深红光润如荑……百色辉煌,织作绚烂纹样,令人心醉神迷。
此园有一回廊贯穿,夕丽行至廊半,见泉芳仪爪闲仪驻于前。
「……请,请您还给妾!」
爪闲仪一反常态,高声叫道。夕丽看向二人,只见泉芳仪手中握有一簪。
「那、那是妾阿姐的遗物啊。是、是妾极珍贵之物,恕妾惶恐不能献给……」
「我喜欢这个。不就一两个簪子吗,小气什么。」
「妾,妾惶恐……!没了那个,妾就……就……」
爪闲仪泫然欲泣。夕丽再看不下去,扬声介入。
「二位这是怎么了?」
「爪闲仪送我个簪子。你看和我多配。」
泉芳仪给夕丽看手中银簪。上雕相对两鹊。称喜相逢纹样,誓愿永不分离。
「可妾看爪闲仪娘娘并无赠予之意。听着这簪子似是她阿姐的遗物。」
「遗物怎么了?管它何物,我想要,便是我的。」
「求求您了。别的簪子您想要尽管拿去,只这一只,求您还给妾吧。」
爪闲仪有气无力恳求道。夕丽沉默片刻,暗自思考。对方并非求还便还之辈。夕丽作哀怜之样压下眉梢,俯在爪闲仪耳畔低声说道。
「爪闲仪娘娘,您何不当是在布施慈悲,将这簪子送予她。毕竟泉芳仪娘娘,似乎已穷困到要抢人簪子了。」
「你说谁穷困!?」
「想来您定是自家穷苦,才想要爪闲仪娘娘这美丽银簪。小人穷斯滥矣。真是可怜。您若困难到缺这些珠宝首饰,不如将我的也送您?」
夕丽嫣然一笑,自发髻取下簪子,泉芳仪见此,横眉吊眼道:
「危充华可听过我们泉家?泉家乃段家姻亲名门。皇都内泉氏一族的别邸鳞次栉比。区区珠宝首饰,要多少有多少。」
「那您为何还要爪闲仪这只?莫非您家要多少有多少的簪子,全是些破烂物件?」
「怎么可能是破烂物件!!全是你见所未见的豪华簪子!!」
「那您要爪闲仪娘娘的何用?请您还给她。」
泉芳仪双眉紧蹙,几欲咬牙切齿。
「你这么想要,那我还你。」
她假装递回,却将簪子抛向廊外。三人身旁恰有一池塘。只听得扑通声响,喜相逢银簪便已缓缓沉向池底。
「哎呀,手滑了。可这又何妨呢?此等便宜簪子,再买只不就完了。」
泉芳仪率女官转身离去。爪闲仪探出回廊栏杆,向池中窥视。如玻璃手作般精致的侧颜青得厉害。
「您等在这儿。我去帮您捡。」
夕丽脱去鞋袜,跨过廊栏。她挽起衣裙下摆,啪的一声迈入池中。池深不过及膝。立刻便得寻到那沉落透明水底的簪子。
「真是万分感谢……!」
夕丽回至廊内,将浸湿的簪子递给爪闲仪,爪闲仪那伶仃双瞳愈发湿润。
「您还是别戴这重要簪子了。没准会被恶人盯上。」
「嗯,我下次不戴了。」
「那咱紧着走吧。若是迟到,定会受皇后娘娘训斥。」
借雨果帮助,夕丽匆匆穿好鞋袜。明明下池时小心翼翼,却仍沾湿了裙裾。今日便是不迟到,也免不了加皇后一顿叱责。
「真的万分感谢您的帮助。这恩情,我定铭记一生。」
「一生也太夸张啦。」
「至少许我叫您姐姐吧。自我入宫以来,从未有过亲近之人……若您不介意,可否与我姐妹相待……?」
爪闲仪怯生生凝视夕丽。楚楚可怜之态,令人情不自禁生发出保护念欲。
「那咱都别说这生硬言语。我叫夕丽。」
「夕丽姐姐。我叫丹蓉。」
「是红莲的意思吗?这名字真好。很适合你。」
夕丽微笑道,丹蓉见此,羞怯般绽开花颜。
后宫生活多严规繁务,若得友人相伴,或许也能快活些。
三月半。后宫举行蝶恋花宴。
彩相园芍药田内,放散开群群七彩蝴蝶。芍药芬芳,群蝶与戏,衬出皇帝御前珍馐满载,极尽奢华。
宫妓群舞,艳丽妖娆,垂峰正一脸不悦,倾杯饮酒。
(宴会、宴会、宴会……宫中这群人怎么这么喜欢开宴会?)
垂峰极不喜宴会。他对歌舞杂剧幻术百戏毫无兴趣,亦对美食美景美女漠不关心。作陪此等杂事,远不如埋头奏书山中更有意义。
即位不久,垂峰便欲废止大半宫宴。每次设宴浪费的金子实属无用至极。可却受到高官一致反对。
他们辩称什么建国以来传统,什么神仙加护,什么宗室威信。只因设宴诸费能令其中饱私囊。若是采取强硬手段,便是与一众高官迎面相抗。倾尽全力,只以缩小宴会规模告终。
(这就是皇帝吗。)
真是无力。登上至尊之位,却无法废止一例宴会。
「皇上,您饮酒适度。过量伤身啊。」
身旁宝座上,加皇后沉稳微笑道。
「您来尝尝这些蒸制点心如何?里面揉了牡丹花瓣。牡丹又称富贵花,皇上吃些,定能助大凯日益繁荣。」
「皇上即便不吃这牡丹,也是天下第一富贵之人。倒是皇后娘娘,可该吃些芍药?芍药乃助孕补药。皇后娘娘只有一子,想来该吃些。」
段贵妃坐在皇后一阶之下,不失时机挖苦道。
「看皇上对这宫妓跳舞腻得很。妾身愿献上一曲龙凤呈祥舞。妾身可是为此日,练习了许久。」
「还是别了吧,妹妹。皇上性子稳重,不喜歌舞。」
「皇后娘娘。您这么一说,岂不弄得段贵妃娘娘太可怜了。」
皇后派程成妃插嘴道。绢布团扇阴下双眼含笑,目中渗刺,一清二楚。
「毕竟段贵妃娘娘只有跳舞这一技之长。您要说皇上讨厌起这个,可是令段贵妃娘娘无处立足啊。」
正当段贵妃咬牙切齿之际,贵妃派苏顺妃开口道。
「妾倒是以为,比起歌舞,皇上更讨厌责备之词。难得一场盛宴,却责人莫饮酒,不是扫人兴致吗?」
「你说责备之词不觉无礼?皇后娘娘可是在关心皇上龙体。」
「皇上乃伟丈夫。开怀畅饮,那是理所当然。」
「万事得有个限度吧。」
(……又开始了。)
后宫分皇后、贵妃两派。妃嫔分营对垒,冲突连连。每逢宴会,便得见冷嘲热讽之战,加剧了垂峰对宴会的厌恶。
「皇上,咱开始蝶戏吧。」
不顾后妃争吵,暗奴怪笑着建议道。
蝶戏乃蝶恋花宴余兴。既是后妃相竞游戏,可选将箭投入壶中的投壶,可选围棋象棋,可选纸牌双六,可选饮茶辨别产地品种的斗茶,可选分辨香木香气的斗香,可选剪纸秋千,甚至可选骑乘打马球,一切皆可。
依惯例,胜出后妃将由皇帝赐下蝶恋花纹手巾,以示褒赏。
蝶恋花纹由蝶花相合而成,蝴蝶暗喻男性,花暗喻女性。此纹样寓意夫妇和合,后妃得此,今夜可与皇帝共度春宵。
此陈规惯例实在无趣至极,可却是后妃争得宠爱的绝佳时机。
亦是垂峰争取独身夜寝之良机。
只需要丢出不可解难题,维持胜负不分即可。
前年命题,出自后妃不可能知晓的兵法书籍。去年又从异国历史书中,选一奇问命题。两次均无人能答,垂峰得以一人睡得安闲。
今年也为获得独寝乐趣,准备了难解问题。
「回答画中时刻,并说明理由。」
宦官展开一画,垂峰示意道。
画中所绘,乃种种鸟兽憩于园林。
牛、马、虎、蛇、蟾蜍、猴、猫、鸳鸯、犬、野猪、猪、蝙蝠、兔、鸡、鼠、羊、山羊、鹦鹉、雀、家鸭、鹿、燕、孔雀、豹、狮——其中藏有时刻。
「每人只答一次。怎样?有谁愿打头阵?」
「末时。」
泉芳仪锐气答道。
「因为羊画在正中。」
「很遗憾,不对。」
「那该是亥时?因为野猪在北偏西方。」
尹皇贵妃答道,表情深思熟虑。
「着眼点不错,但不对。」
「看鸡似在啼鸣,该是拂晓?」
程成妃怯生生开口道。
「拂晓太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