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莉亚午后独自一人来到王城。已经第三次了,她还是不太习惯。
不过她今天只是来递交远征用炉和烘鞋机的报价单,不像之前那么紧张。
伊凡诺本来也要一起来,但公务缠身,妲莉亚就不麻烦他了。他连烘鞋机那一大笔订单的报价单也一并交给了她,不知是何时完成的,令她很是惊讶。
沃尔弗正在受训,于是由兰道夫带她到魔物讨伐部队大楼。
但不知为何,兰道夫不是带她到负责收取报价单的柜台,而是三楼深处的房间。门上挂着「魔物讨伐部队 队长室」的银色牌子,古拉特和一名壮年骑士正在里头等他们。
看见贵重的家具,妲莉亚内心有些紧张,但还是缴交了报价单,随后壮年骑士请她在沙发上坐下。
她战战兢兢坐下后,女仆端来红茶和糕点。
难道是鞋垫或远征用炉出了问题?还是又要找她聊足癣话题──妲莉亚绷紧神经,却见古拉特露出亲切的微笑。
「感谢你抽空前来。来都来了,吃点蛋糕再走吧。」
「这是王城中央大楼的起司蛋糕,连国王也是吃这个。」
「谢、谢谢。」
妲莉亚面前摆了个对她而言过于高级的烤起司蛋糕。
尺寸比店家卖的稍大一些,感觉沉甸甸的,十分厚实。
整体呈漂亮的奶黄色,表面则是美丽的焦糖色。旁边附上满满的鲜奶油,上头撒了些花朵形状的小糖珠。放在深蓝色盘子上显得很像艺术品。
对方催促了两次她才敢开动,发现这蛋糕意外地不怎么甜。
尽管起司味浓郁而强烈,甜度却控制得刚刚好,因此不腻口。随后起司味变得柔和,浮现出一股淡淡的甜味。
多尝几口后,她才意识到表层和下层的起司在味道和口感上有所差异。原来正是为了制造差异,蛋糕体才会做这么厚。这是她第一次吃沾了鲜奶油的起司蛋糕,起司的咸突显了鲜奶油的甜,味道富有变化,让人吃得很开心。
妲莉亚和古拉特、壮年骑士、兰道夫一同吃完起司蛋糕,听他们聊起魔物和远征的话题。像是稀有魔物与讨伐方式、远征时的交通与饮食问题,妲莉亚对这些话题都深感兴趣。
他们也问起魔导具相关的问题,妲莉亚越回答他们问得越起劲,不知不觉聊了很久。
最后一直聊到午茶时间,过程中喝了很多红茶。
离去时兰道夫贴心地询问她,回马场前要不要先去一楼的化妆室。她不禁反省,喝三杯红茶实在太多了。
不知道王城的女用化妆室是不是都这么大,还是只有访客用的才如此豪华。连小隔间都有绿塔的四倍大,而且到处都铺着高级的大理石。要是在这种地方跌倒感觉会很痛。
「对不起!」
妲莉亚惶惶不安地走出小隔间,忽然有名女子从后方撞上她,连忙道歉。
「弄湿您的裙子了……我是新人,还请您见谅……」
对方似乎是魔物讨伐部队大楼的女仆,身上穿着常见的深灰色制服。一面拼命道歉,一面擦拭妲莉亚的裙子后侧。那生涩的模样,让妲莉亚也跟着紧张起来。
「没关系,不用在意。」
「真的、真的很抱歉……」
女仆数度致歉后,逃也似的离去。她们若得罪访客,可能会受到很重的惩罚吧。妲莉亚边想边走出化妆室。
她沿着走廊往前走,看见一名深蓝色头发的骑士站在兰道夫刚刚站的位置。
「罗塞堤商会长,抱歉吓到您了。古德温临时被长官叫过去,由我送您去马场。」
骑士致意完,忽然皱起眉头。
「那个,有点难以启齿……您的裙子沾到墨水了。」
「咦?谢谢您告诉我。」
妲莉亚轻轻扯过裙子一看,发现浅绿色裙子从侧边到后方都有黑墨水晕染的痕迹,那正是女仆刚才擦拭的位置。她可能用到脏抹布了。若穿的是深蓝或深绿色衣物还没什么问题,但印在她今天穿的衣服上相当显眼。
「请在此稍候,我去叫女仆过来。」
妲莉亚有点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女仆的事。女仆的神色那么慌张,感觉不像恶作剧。
她想了想,所幸今天穿的是上衣配长裙。只要将裙子前后反过来穿,再用包包遮住,就不会那么显眼了。
她向骑士告知了一声后返回化妆室,将裙子反穿再回到走廊上。
「抱歉让您久等了。这样就好。只要用包包挡着,就几乎看不到了。」
「原来如此,反过来穿就行了啊!……抱歉,我讲话有点粗鲁……」
骑士尴尬地将蓝眸撇向一边。
「请别在意。我是平民,用您习惯的方式和我说话就好。」
「那就失礼了……我们曾在会议上见过一次,我和沃尔弗同为赤铠,名叫多利诺•巴提。平民出身,以前也住在平民区,礼数不周、讲话粗鲁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我也是平民,家住西侧城墙附近。讲话随意一些没关系的。」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多利诺的表情自在许多。放松下来的样子感觉更能让人安心信赖。
而且听到他是沃尔弗的朋友,妲莉亚有点开心。
多利诺可能也是他说的「队上为数不多的友人」之一吧。
「您是赤铠,那么除了沃尔弗外,也和兰道夫大人一起共事对吧?」
「……沃尔弗和兰道夫、大人?」
妲莉亚笑着开启话题,多利诺却莫名地压低嗓音,眯起深蓝色眼睛。
「……他们俩都中招了啊……唉,还真快。」
妲莉亚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见他用冰冷的目光望向自己。
「不像一般女生那样娇滴滴的,感觉很好聊。沃尔弗身边确实不曾出现过这样的类型。但没想到兰道夫也沦陷了。」
「咦?」
「连沃尔弗都对你失去戒心,可见你驯服男人的功夫还真是了得。」
「什么驯服,我和沃尔弗是朋友……」
眼前的男人也是沃尔弗的朋友。
她拼命想解开误会,但除了「朋友」一词,找不到其他话语说明自己和沃尔弗的关系。
「罗塞堤商会的商品的确对魔物讨伐部队很有帮助,我对此心怀感激。但拜托你──别让他们俩伤心流泪。」
多利诺深深低下头说完,不待她回答就迳自往前走。
走廊上还有其他往来的人,妲莉亚因而不发一语。
直到搭上马车前,他们都没有再交谈。
◆ ◆ ◆ ◆ ◆ ◆
接近傍晚时,沃尔弗在军营内的房间换好衣服,正准备走出房间。
他听见敲门声打开房门,见到兰道夫与站在他身后的多利诺。
「沃尔弗,我们要出去吃饭喝酒,你呢?」
「我跟你们一起去。」
「要找寇克吗?」
「不用,寇克回家了。他明天休假。」
平常来敲门的都是多利诺,今天他却站在兰道夫身后默不吭声。
「多利诺,你怎么了?」
「没事……」
他嘴上虽这么说,却用鞋后跟在地上敲出奇妙的节奏。这是他心情不好时特有的习惯。
「等一下,我拿眼镜和钱包。」
沃尔弗开着门,返回房内。
墙上挂着由砂蜥蜴和飞龙皮做成的黑色大衣。前几天从绿塔回来时忽然下起雨,便又向妲莉亚借来穿。多利诺从门口瞧见大衣,眯起蓝眸直盯着看。
「那件大衣还在啊……说起来,你找到之前被飞龙抓走时,帮助你的那位商人了吗?起初整天吵着要找他,后来怎么就没再提了?」
沃尔弗视线游移起来。
其实他还未向队上任何人说明「达利先生」的真实身分。
总觉得很难开口。不,应该说他不想告诉别人。
「那个……其实被飞龙抓走后,在森林里帮助我的『达利』先生,就是妲莉亚……」
「什么?商人不是男的吗?罗塞堤商会长是女的耶。」
他边走出房间边回答,多利诺闻言不禁提高音量。
「妲莉亚在森林里假装是男性,好让我感到自在一点。我想向她道谢而找到她……后来就聊开了。」
「让陌生男子搭自己的马车,提供药水和食物,出借大衣,还贴心地假装是男人,连住址都没说就潇洒离去……真有男子气概。」
「兰道夫,你用错词了。『男子气概』只会用在男人身上。」
兰道夫的母亲出身自邻国,他自己也长期在邻国留学。因此邻国的语言更像他的母语。至今一些用语和表达方式仍不太精确。
「是吗?所以该说『女子气概』喽?」
「没有『女子气概』这个词,也许可以说帅气的女性……?或者把『男人味』改为『女人味』?好像也不太对……该怎么说比较好?」
沃尔弗和兰道夫困惑不已,开始用邻国的语言讨论起来。
沉默的多利诺脸色逐渐发青,最后双手掩面弯下身体。
「……呜哇!我有够差劲!」
「多利诺,你干嘛?」
「怎么了,多利诺?」
见到朋友突然间的异样反应,两人同时向他搭话。
「我对罗塞堤商会长做了蠢事,得向她道歉……」
「什么蠢事?」
「那个……我误会了她,对她说了些难听的讽刺话……」
沃尔弗走了几步,站在多利诺面前。不知为何,心跳声大到连脑袋都在嗡嗡作响。
「多利诺,告诉我,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有在反省了,这就写信向她道歉。下次见面会跪着向她认错。」
「你对妲莉亚说了什么?」
他不自觉地散发出冰冷的威吓之气,质问多利诺。
多利诺整个人僵住,硬挤出声来。
「连沃尔弗都对你失去戒心,可见你驯服男人的功夫还真是了得。」
刹那间,他的手已伸向多利诺的衣领。
左手一把将友人抓了起来,丝毫感受不到重量。
他将友人按在墙上,又惊又怒,说不出话。
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多利诺会对妲莉亚说那种话,为什么自己的朋友会说出那种话。
「沃尔弗,住手!」
兰道夫试图从背后阻止他。沃尔弗右手轻轻一挥,却听见重物撞上墙壁的声音。
「沃尔……对不……起,我会……道歉……」
被他左手揪住的多利诺涨红了脸,断断续续地这么说,沃尔弗这才回过神松开手。多利诺跌落在走廊地板上,猛咳起来。回过头,后方的兰道夫也还没能站起来。
沃尔弗望着自己紧握的左手,好不容易才调整好呼吸。
「……抱歉,多利诺,我太生气了。」
「不,这全都是我的错。我才该道歉。」
「兰道夫,抱歉。有没有受伤?」
「没事,别放在心上。」
三人尴尬地交谈了几句,这时住在附近房间的人走了出来,问他们刚才为何发出巨大声响。多利诺回说打闹得太过火,不小心跌倒了。
「多利诺,我们现在就去向她道歉。」
「现在?这个时间去人家家,不会失礼吗?」
「我希望你立刻道歉。这样下去妲莉亚心里一定很难受。」
「知道了。抱歉,沃尔弗,那就麻烦你带路和调停了。」
多利诺在他面前深深低下头。
◆ ◆ ◆ ◆ ◆ ◆
马车急急忙忙开到绿塔时,太阳已逐渐西沉。
沃尔弗单手轻触大门,将门打开后,按下绿塔的门铃。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妲莉亚从门内探出头来。她身上穿着围裙,可能正在做晚饭。
「沃尔弗,怎么了?」
「抱歉突然跑来。那个……我带多利诺过来,要他为今天的事向你道歉。兰道夫也跟我们一起来了。」
从年少时马车被袭击那天一直到今天,沃尔弗从未对人认真发怒过。
回想起自己今日在军营的所作所为,他仍有点担心听到多利诺的道歉后会抓狂。因此才会请兰道夫一起来。但他刚才失控到连兰道夫都撞飞,只能不断提醒自己保持冷静。
「呃,在这边说话会被路人看到,要不要进去说?」
「可以进去塔内吗?在后院说也行。跟多利诺说话会不会不舒服?」
「有你在,不要紧的。」
妲莉亚回以微笑,让他一阵心疼。
她听到多利诺的名字未显露不快,沃尔弗不禁担心她是不是在逞强。
沃尔弗将门外的两人叫进来,四人一同进到一楼的工作间。
多利诺随即在妲莉亚面前左膝跪下。
「罗塞堤商会长,今日我基于误会对您说了恶毒的话,请容我收回前言,并向您道歉。真的很抱歉!」
他深深低下头,久久没有抬起。
骑士单膝下跪并低下头,意味着强烈的歉意和反省。他们不常这么做。
「呃,请起身把头抬起来吧,巴提先生!」
沃尔弗站在慌张的妲莉亚身旁,用低沉的嗓音问:
「多利诺,请说明一下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误会。」
「……因为她不只直呼你的名字,还喊了兰道夫的名字,甚至还对我笑。此外又和你过从甚密,所以我还以为她是商会的『魅惑女』……」
「什么叫『魅惑女』?」
妲莉亚不解地询问,多利诺悄悄别过视线。
「有些商会为了让王城的人优先购买自家商品,或为了哄抬价格,会利用女色发展出假的恋爱关系。这类例子在王城内意外地多。不只『魅惑女』,还有『魅惑男』……」
「等等,多利诺。你只因为她对你笑,又和我很好,就误会她?」
「这很不寻常好吗?我在王城内向人介绍自己来自平民区,除了『魅惑女』之外,很少有年轻女生听到之后会对我微笑……」
多利诺语带叹息地说完,沃尔弗歪了歪头。
「不是也有女生找你讲话,还有女仆递情书给你吗?」
「来向我搭话的人几乎都是想认识你,情书也都是写给你和兰道夫的。我叫她们自己交给本人,全部退了回去。」
「你怎么都没跟我说?」
「说了你会在意啊。就算不在意,也会觉得很烦吧。」
从未意识到的事实令沃尔弗头脑有些混乱,但仍继续问下去。
「即使如此,妲莉亚也不可能是『魅惑女』吧?」
「很难说……商会有时也会派完全不像『魅惑女』的清纯少女,或者气质优雅的女生来诱惑目标对象。我们队上也有前辈中招而被开除。老实说我入队一阵子后也差点中招。所以……就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看来是基于个人经验引起的误会。」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兰道夫这才第一次开口。
「多利诺,我是因为妲莉亚小姐是沃尔弗的朋友,加上王城里姓『古德温』的人很多,所以才请她叫我兰道夫的。」
「我们认识两个多月后,你才允许我叫你『兰道夫』耶。你和罗塞堤商会长才见过几次?也太快了吧。」
「刚进魔物讨伐部队那阵子我一直很在意自己的口音,不敢向人搭话。虽说现在也一样不太会说话。」
「原来是这样……」
兰道夫的母亲出身自邻国,他在邻国和本国,两种语言环境中长大。原以为他的沉默寡言是个性使然,但似乎不只如此。
疑问大致解开后,男人们安静下来,视线自然而然集中至妲莉亚身上。
「呃,上述内容我都明白了,只要说『我接受巴提先生的道歉』就行了吗?」
「怎么说都行。真的很抱歉!我后来才知道您是沃尔弗的恩人……」
「沃尔弗,你告诉他们森林里的事了吗?」
听见妲莉亚这么问,面前的两人抢在沃尔弗回答前用力点头。
「对,他那时候成天在餐厅唉声叹气。」
「我也听到他一直重复说想找到你。」
「你们别再说了。」
沃尔弗抬手制止两人。他不想让妲莉亚知道自己当时软弱的模样。
「那个……沃尔弗,你可以来一下吗?」
「怎么了?」
身旁的妲莉亚小声向他搭话,他微微靠了过去。
「伊尔玛和她妈妈本来要来吃晚餐,但她妈妈感冒卧床,伊尔玛担心自己也被传染感冒,请人传话说她们没办法过来。我还在想已经煮好的菜要怎么办……虽然只是些简单的料理,但想问你们愿不愿意留下来吃?」
「……老实说,我不太想让他们上去。」
「喔,也对……虽然你不介意,但按常理来说,请王城骑士吃剩菜未免太失礼……」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沃尔弗望向对面的友人,多利诺脸色阴郁,兰道夫也罕见地面露愁容。
「我担心这样会让你感到不舒服,也不想麻烦到你。」
「听到那段话的当下我确实吓了一跳,老实说直到刚刚都很苦恼,不知他为何会说那样的话。但现在他道过歉,也说明了原因,我已经没事了。而且,巴提先生是因为担心你们二位,才那么说的。」
「担心我们?」
「他低头拜托我说『别让他们俩伤心流泪』,所以我当时就意识到这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
「罗塞堤商会长,我……」
多利诺尴尬地欲言又止,搔了搔头。
「呃,总之,是我自己搞错了,冲动地说了那种话,我很抱歉。真是太丢脸了……」
「多利诺,为什么要那样?」
「当然是因为重视你和兰道夫先生吧?毕竟他对我说那种话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妲莉亚罕见地打断沃尔弗,如此断言。
多利诺瞪大眼睛,用那双蓝眸注视着她。
「这次吵架……不,不知道说吵架适不适当──能否看在妲莉亚小姐的面子上,到此为止呢?」
兰道夫说完,妲莉亚笑着点头,其他两人的表情才终于放松下来。
最后他们答应妲莉亚的邀请,一同前往二楼。
走在最前面的她在上楼梯前忽然停下脚步。
「突然想到家父说『男人间吵架,只要互相道歉、喝杯酒就忘了』,真的是这样吗?」
「还真有几分道理。不过跟女性友人吵架又是如何呢?」
「只能拼命道歉了吧,不然就是要默默听对方碎念。」
「家父说跟女性吵架『要做好心理准备,过了熟成期可能会被翻旧帐』。他当时在和一位男性友人喝酒,趁我去厨房时说的。很过分对吧?」
「……熟成期。」
兰道夫喃喃重复其中一个词,沃尔弗听了嘴角扭曲。
「真不希望事情都忘了还被翻旧帐……」
「没错……」
三名男子都将视线撇向其他地方。
所有人都望着远方,不知在看哪里。
「只要好好沟通,不要吵架就行了嘛。」
妲莉亚从楼梯上回头嫣然一笑,忽然显得格外成熟。
◆ ◆ ◆ ◆ ◆ ◆
「不好意思,菜色的外观……可能有点幼稚。」
请他们在二楼入座后,妲莉亚小声地说。
三名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盘子。
「好强,火腿卷得像玫瑰花一样……」
「樱桃萝卜也雕成了美丽的花……」
这原本是顿女性限定的聚餐,因此她在做大盘沙拉时忍不住玩起雕花。
不过只是将火腿和樱桃萝卜做成花、小黄瓜做成叶子而已,没那么讲究。
「香肠、是魔物造型……?」
问题在于香肠。她看肉铺在特价便一下子买了很多,不禁想起前世而兴奋过头,在香肠上切出八只脚,让它们站在盘子上。看起来确实有点像魔物。
「不是魔物,而是章鱼……但不用太在意。」
桌上的菜量不太够,她打算再去切一点沃尔弗带来的起司和火腿。
「你们先吃,我去端酒水和料理过来。」
「我也来帮忙。」
「那可以请你帮忙切起司和火腿吗?」
「那个……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吗?」
「多利诺,我再多拿几副餐具过来,你可以帮忙布置餐桌吗?」
「好。」
沃尔弗表现得就像这个家的主人,但一点也不突兀。
她和沃尔弗一同进厨房,打开魔导炉的开关。
「伊尔玛小姐和你是儿时玩伴吧?她母亲现在还住在绿塔附近吗?」
他边用锯齿刀切着起司,边这么问。
「现在因为先生工作的关系搬到了中央区。原以为可以久违地见上一面……」
「抱歉没派使者就直接过来。要是伊尔玛小姐她们在就糟了。」
「不会,这样我也就不用继续烦恼了,谢谢你们。」
她边说边启动厨房的烤箱。里头已经有菜,只要稍微加热就行。
接着她确认了一下油锅的温度,从冰箱里拿出准备好的食材。
「那是橙虾吗?」
「对,听说这一季大丰收,鱼铺的人还特地跑来推销。」
橙虾是种常见的虾子,体型稍大,对妲莉亚而言较好料理。
这种虾又称「平民虾」,比一般虾子便宜,但有点土腥味。不过只要一天多换几次水让虾子禁食,再用高温烹煮就没问题了。
「我要做炸虾。这分量应该不够大家吃,待会儿干杯完再做点什么端上桌好了。」
还好她买了十只体型较大的虾。
不只是因为伊尔玛她们今天要来,她心想沃尔弗下次来的时候也可以吃,才会买这么多。不过还是别告诉他吧。
「切好之后可以帮我挑酒吗?我不知道其他人的喜好。」
「抱歉,我下次会补偿你的。」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那个……请别再责怪巴提先生。我不希望你们吵架。」
「好,我们不吵架……」
妲莉亚不禁望向越说越小声的沃尔弗,只见他脸上浮现反省的神色。
看样子他可能还想再念多利诺几句,还好有事先提醒他别吵架。
「……这锅汤好香。」
「也许只有闻起来香而已。这是用橙虾煮的法式浓汤。不像餐厅做的那么讲究,只是『仿作』而已。」
法式浓汤这名字听起来很厉害,但她只是用炸虾不要的虾头和虾壳熬出高汤,再将多余的蔬菜切碎,和番茄、适量的鲜奶油加进去一起煮而已。
对于训练了一整天的骑士们而言,口味可能清淡了些。所以她又加了一点盐和奶油。而后炸好虾子,将汤和菜盘端上桌。
她回到客厅,将菜放在惶恐的多利诺,以及一直乖乖坐着的兰道夫面前。
「就由妲莉亚来带领大家干杯吧?」
「我想想……祈求魔物讨伐部队成员们的安全与明日的幸福,干杯。」
「「祈求幸福,干杯。」」
「……感谢罗塞堤商会长宽宏大量,干杯。」
唯有一人低声说着不同的祝祷词,但她决定不多说什么。
妲莉亚口有点渴,便先品尝偏甜的红酒,这时周围的人开始喃喃自语。
「好好喝……」
「好赞!还以为是番茄汤,原来是虾子煮的……」
菜色似乎很合沃尔弗和多利诺的胃口。他们开心享受料理的模样令妲莉亚松了口气。
她看向对面始终保持沉默的人。只见兰道夫面不改色,以优雅的动作喝着浓汤。他感觉很常喝真正的法式浓汤。妲莉亚默默祈祷不会被拿来做比较。
「这是芦笋吗?」
「对,没错。」
大盘子上装着芦笋培根卷。
长长的芦笋被培根裹住,外缘煎到焦香,盛盘后再撒上黑胡椒,因此仍散发着香气。
她用叉子叉起来送入口中,培根的咸味与油脂和芦笋的甜味十分搭调。
身旁的沃尔弗咀嚼次数变多,可见他也很喜欢。
斜对面的多利诺则试图用刀子切开培根,正在苦战中。
「巴提先生,用刀不好切,直接用叉子叉起来吃吧。」
「抱歉,吃相有点难看……」
「不会,这在我们家很正常。家父甚至用手抓来吃呢。」
「罗塞堤商会长的父亲不是男爵吗?」
「是的,但他是平民出身,不懂礼数。我也一样。」
「我来这里吃饭的时候也不用讲究礼数,真是太感谢了。」
沃尔弗说着便用叉子刺起培根,大口吃起来。
多利诺显然松了口气,继续用餐。
兰道夫默默吃着菜。沃尔弗劝他再喝杯酒,但他拒绝了。
「这虾子感觉好高级……」
「不,就只是普通的橙虾。」
每人都拿到一个餐盘,上面装有两只大炸虾。旁边还附上塔塔酱和蔬菜。
一口咬下还很烫的炸虾,虾身极为弹嫩,浓郁的虾味在口中扩散。
若不顾热量沾上大量塔塔酱,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会更好吃。
「……这绝对不是平民虾,应该是贵族或大商人吃的……」
有人对着虾子喃喃自语,但妲莉亚自己也忙着吃虾,决定假装没听到。
吃完炸虾之后,妲莉亚回了厨房一趟。
她在事先煮滚的水中放入义大利面,做了道不花时间的蒜炒义面。里头多放了些盐、辣椒和大蒜。
后来沃尔弗和多利诺大快朵颐的样子,让她看了很有成就感。
他们俩都吃了两盘,显得心满意足。
但兰道夫却拒绝再来一盘,而且也不喝酒,改喝白开水。
果然不合他的胃口吧?总觉得让他吃平民的食物很不好意思。
「我做了面包布丁当甜点,各位要吃吗?但还满甜的。」
「抱歉,我吃不下了。」
「我也是。这些菜太好吃,我不小心吃太撑了。」
「……我可以来一份吗?」
其他两人都拒绝,唯有兰道夫客客气气地要了一份。
可能是顾及她的心情才勉强答应的。妲莉亚感到更抱歉了。
她连忙回厨房加热,将热腾腾、装着面包布丁的陶器放在小木盘上,摆至兰道夫面前。
他道谢后开动,每次舀的量从第二口起减为原先的一半。
妲莉亚担心他觉得难以下咽,正想告诉他可以剩下来没关系,复又作罢。
因为她发现兰道夫开心到眼角微微下垂。魁梧的他拿着相形之下显得很小的汤匙,一口一口珍惜地品尝。
说不定兰道夫其实喜欢吃甜食?酒之所以喝得比较少,或许也是因为比起喝酒,更喜欢吃甜的东西。
「兰道夫大人,面包布丁还有一份,您需要吗?」
「呃……好,谢谢。」
他瞬间面露喜色,就像个腼腆的少年。妲莉亚决定偷偷帮他多加点蜂蜜。
而后她又多附了一小碟蜂蜜,连同面包布丁一起给兰道夫。他将蜂蜜全部加进面包布丁里,吃得一干二净。
还好这餐里有兰道夫吃得惯的菜──正当她松口气这么想时,兰道夫忽然拿起红酒瓶。
「妲莉亚小姐,今天的菜全都很好吃,谢谢你。请容我为你倒酒。」
「谢、谢谢。」
对方突然这么说,令她有点吓到。
一旁的沃尔弗眯起眼睛看她。
贵族主动为身分低的人倒酒时,好像带有感谢和勉励之意。礼法书应该有解释这个行为,但妲莉亚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噢,你坐着就好,在这里无须讲究贵族礼仪。」
制止完准备起身的妲莉亚,兰道夫站了起来。
他走过来在妲莉亚杯中注入红酒,尝起来甜得令人安心。
(插图007)
「好了,酒足饭饱之后……该来场爆料大会,代替自我介绍了。」
「咦,要玩爆料大会吗?」
「原来罗塞堤商会长也知道爆料大会啊。那就不多作解释喽。」
多利诺眯起蓝眸,露出调皮的笑容。
「多利诺,虽然骑士间会用爆料大会代替自我介绍,但不适合在女性面前这么做吧?」
「可是我想玩嘛。总之我先来爆一个料。我一开始以为沃尔弗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多利诺根本是在爆自己的料,让妲莉亚差点呛到。她好不容易才放下喝到一半的酒水。
「初次见面只说制式的招呼语,笑容像假的一样,收到女生的情书连碰都不碰就退回去,甚至打断女生的告白,即使对方哭了也把她扔在原地。我心想这男的也太跩了吧,结果他的本性竟是这样。」
「多利诺,『这样』是怎样?还有这件事我已经听你说第三次了。」
沃尔弗苦笑着补充。看来他们朋友间早已聊过这个话题。
「我想让罗塞堤商会长更了解你嘛,而且我能跟她聊的话题也很少。你应该知道我大致会聊哪几件事吧?」
「别胡闹,多利诺。那些事不适合在有女生的场合说。」
「那就来聊聊历来纠缠过你的女性吧。来回顾一下最令人冲击的前三名,或者最不知羞耻的前三名。」
「别说了,酒都变难喝了!」
沃尔弗大声制止,不慎弄掉正准备送进嘴里的樱桃萝卜沙拉。花朵造型的樱桃萝卜掉回盘中,美乃滋喷到了他的手和袖子上。
比起方才提及内容,妲莉亚更在意他袖子上的美乃滋洗不洗得掉。
「沃尔弗,需要帮你清洗吗?」
「没关系,我去洗个手就好……」
他板着脸快步走出客厅。
「罗塞堤商会长,我们是来道歉的,你却还请我们吃了顿大餐,真是太感谢了。虽然不足以作为谢礼,但关于沃尔弗你若有任何担心或想问的事,都可以问我。」
「没有,如果有的话我会问他本人。」
她明白多利诺的用心,但与其听旁人的说法,不如直接问本人。
认识沃尔弗后她了解到事实会被谣言扭曲,也曾亲身体验过。
「这样啊。那就趁沃尔弗不在时继续进行爆料大会吧。」
「趁本人不在时爆他的料,有点……」
「呃,我不想听那些会让沃尔弗不愉快的事。」
才刚拒绝完,多利诺就想爆沃尔弗的料,妲莉亚赶紧打断他。
但他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说下去。
「反正你今后也会听别人提起,我就先讲几个王城内有名的事迹吧。去年有谣言指出沃尔弗带女人回军营,但其实是有个勇者半夜想从窗户爬进沃尔弗房间。对了,他房间在三楼。」
「……还真有勇气。」
男性在室外朝女性的房间告白──故事中虽有这类情节,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女性付诸实行。那个女生还真有行动力。
不过房间在三楼,可能得从逃生梯沿着阳台爬过去,或者自备长梯吧。
「还好沃尔弗不在房内,那个女人也没有从窗外栏杆摔下去。受到伤害的只有她用以爬上三楼的那棵树,事发之后被连根砍断;此外还有隔壁房的我,打开窗户时吓个半死。」
「……真令人同情。」
半夜打开窗户,看见陌生人爬上三楼,就某方面来说根本是恐怖故事。
若在绿塔发生这种事,她铁定会放声大叫并投以对付魔物用的魔石。
「……友人不在时说这些有点过意不去,但我也来爆个料。」
「结果连你也要爆料吗!」
多利诺不禁吐槽,但兰道夫表情依旧没变,双手交握在桌上,一本正经地望向妲莉亚。
「最近大家议论纷纷,说沃尔弗和名叫寇克的后辈很亲密。阿斯托加前辈还帮忙掩盖事实。这件事你今后可能也会听说。」
「喔,寇克最近老是待在沃尔弗身边嘛。阿斯托加前辈在双角兽那场战役和沃尔弗一起出任务,可能误以为看到的是寇克……」
多利诺闻言喃喃自语,妲莉亚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抱歉,不小心聊起我们队上的事。寇克是队上的后辈,个性很好、很为队友着想,因为尊敬沃尔弗而一直跟在他后面跑。沃尔弗平时也会陪他训练、对他多加关照。」
「和后辈相处融洽不是好事吗?」
沃尔弗无论做什么都很引人注意,就算是一点小事也会受人议论。
「罗塞堤商会长,我可以保证沃尔弗喜欢的是女性。不对,由我来挂保证好像也不太对……」
「呃,我对于他人喜欢的是同性或异性没有偏见。和后辈感情好是好事,我也不介意。」
在这王国虽然比例不高,但恋爱和结婚都不仅限一男一女。
而且无论沃尔弗和谁谈恋爱,她都没立场干涉。
对话戛然而止。她一回神,才发现兰道夫用红褐色的眼睛盯着自己。
「原来如此,这就是本国人说的『大老婆的余裕』吗?」
「什么?」
「兰道夫,你安静点。待会儿再请沃尔弗用你听得懂的话解释清楚。」
多利诺扶着额头望向妲莉亚。
「罗塞堤商会长,抱歉。兰道夫在用语和感受上都比较偏向邻国人。他对这个词的理解可能不太正确。」
大老婆的余裕这个词本不该用在未婚的妲莉亚身上。
她不懂邻国语言,因此也推测不出兰道夫原本想表达什么。
「别放在心上。那个,一直叫我商会长……我感觉很不好意思。」
「那你可以叫我多利诺,不用加大人。而我则称呼你为妲莉亚小姐,可以吗?」
「好的。」
对方不只省略商会长的头衔,连姓氏也不喊了。但妲莉亚并未感到不适,反倒觉得早该如此。
多利诺也是沃尔弗的好友。如今已解开误会,妲莉亚希望能和他保持良好关系。
「谢谢。我还是想再为今天的事说声抱歉。在我看来……沃尔弗最近变得很像一只亲人的狗,彷佛生来第一次得到食物和温暖的栖身之所。」
「沃尔弗像狗吗……」
「没有贬意。但他以前就像一匹孤狼,绝口不提自己的事,即使在远征中受伤也瞒着大家……他有次为了保护我而受伤,我直到回到王城,听到他被医生骂才知道这件事。三番两次向他搭话,花了三年他才像现在这样和我们打成一片。所以我才会疑神疑鬼。对不起。」
三年一词触动了她的回忆。
她也和沃尔弗当了一阵子的朋友,但相处时间不像眼前这两个人那么长。多利诺无论于公于私都和沃尔弗互相扶持了许久,见到他身边突然冒出妲莉亚这个人,当然会担心。
「请不用再道歉了,我真的没放在心上。」
「谢谢。对了,你裙子上的污渍洗掉了吗?」
「呃……我重新染了一遍。」
「重新染?自己染的吗?」
「对,家里刚好有深绿色染料,染得很漂亮。」
从王城回到绿塔后,她怎么样也洗不掉裙子上的墨水,又因为想起多利诺的话而烦恼不已。胡思乱想了一阵子,最后为了抛开烦恼决定拿出魔导具用的染料,将裙子重新染色。
那染料名为「深碧」,原料是东之国采集到的一种青苔,染过之后不容易褪色。
裙子摇身变为韵味十足的深绿色,正吊在阴影处晾干。她对于成品满怀期待。
「是椅子上沾到墨水吗?」
「其实……是有位女仆撞到我,说弄湿了我的裙子而用抹布帮我擦拭,但用的好像是脏抹布。」
两人听到这里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我代表魔物讨伐部队向你道歉。若记得那名女仆的长相,请告诉我们。我会告知队长,由我们这边来处理。也会支付你应有的赔偿。我想这件事可能跟沃尔弗有关……」
「谢谢,但我记不清对方的长相,所以就不用深究了。」
她只记得对方有着茶色头发,身穿女仆服。凭这些特征应该很难找到本人。
「只要把女仆全部叫来接受指认就行了。届时可以请会用『威吓之气』的骑士出席,这样应该能从表情上看出端倪。若对供应商品的商会长做出了不敬之举,我们会予以减薪或解雇处分。」
兰道夫静静地说。那语气前所未有地冰冷,令妲莉亚紧张地摇摇头。
「感谢两位的好意。但有可能真的是不小心的,我下次注意一点就好。」
话一说完,沃尔弗正巧也回来了。
「爆料大会下次再继续吧……对了,队上所有人都已经拿到鞋垫,真的很好用呢。」
见沃尔弗回来,多利诺赶紧转换话题。
「鞋垫能被更多人使用真是太好了。」
「要是有像干燥鞋垫那样的衣服就好了。夏天远征时一流汗衣服就会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夏天全副武装时也是。我自己身上长满痱子后,终于明白为何会有前辈用冰魔石消暑而被冻伤。」
「在盔甲底下想抓痒也抓不到,超级难受……」
男人们眼神哀怨地你一言我一语,十分令人同情。
初次见面那天沃尔弗也曾提及此事,看来他们部队的汗疹问题相当严重。妲莉亚也想开发出能消暑的衣服,可惜并不容易。
她想起自己过去的失败作,不禁望向远方。
「要是能开发出凉爽的衣服就好了。我虽然也曾试做过,却做出了奇怪的东西……」
「难不成衣服爬走了吗?」
「才不会爬!沃尔弗,你在想什么?」
「我不小心想到另一个东西……」
他似乎联想到「爬行的魔剑」,笑了笑含糊带过。
「会爬的东西,是史莱姆吗?话说回来,是怎么个奇怪法?变得更热了吗?」
「应该说……穿起来不太舒服。」
「是触感很硬、很粗糙吗?若只是触感有点不适,我们可以忍耐。」
「该怎么说呢……请等一下,厨房里应该有剩下的布料……」
与其用口头说明,不如直接给他们看实物。
妲莉亚走到厨房从抽屉里拿出一捆布。原本想拿来当抹布,但还没裁切,因此看起来就像一条浅绿色的围巾。
「看起来很普通啊。」
「你围在脖子上就知道了。」
沃尔弗接过布一脸困惑。拿在手上似乎感受不出来。
他照妲莉亚说的将布围在脖子上。
「……唔……这还真、有点……」
说着一口气抽下那块布,频频摩擦脖子。
多利诺正在喝酒,因此他先将布交给兰道夫。
「……唔!」
兰道夫将布围上脖子那瞬间,眉头便紧皱起来。他略微颤抖肩膀,忍耐了一下,最后还是默默将布取下,低着头单手交给多利诺。
「你们怎么了?」
多利诺不解地看了看那块布后,同样围到脖子上。他不知在想什么,竟在脖子前打了个蝴蝶结。
「嗯?……唔唔唔!哈哈!这不行啦,太痒了!」
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好不容易将布抽开。
这是妲莉亚以前用绿史莱姆赋予的布料。
只要有些许空气流动,布料就会微微颤动。有时像虫在蠕动,有时像多利诺说的那样,犹如被搔痒的感觉。无论是哪种穿久了都不舒服。
她也试过改变风力大小,但不管怎么做都无法完全消除那种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做成鞋垫时一点都不痒啊。」
「鞋垫有一定的厚度,不会动来动去。加上人体重量压在上面,就不容易觉得痒。」
几年前的夏天,她心想要是将风魔法赋予在衣服上一定很凉──心血来潮就开始试做。而且用的还不是给沃尔弗他们试的这种布,而是将更强的风魔法直接赋予在一整件圆领短袖衫上。
「我做了一件透气上衣。」她对父亲如此说明完就去上洗手间,与此同时父亲穿上了那件衣服。
见父亲噙着泪笑到在地上打滚,妲莉亚无力阻止,只能用蛮力扯破衣服,这才脱了下来。
要是事情到此结束还不打紧,不巧托比亚斯就在这时从客户那里回来。
女儿手中拿着从父亲身上扯下的衣服,父亲则含泪笑倒在地──这令人费解的一幕使他看得目瞪口呆。
「你再做一件,好让他体会看看是怎么回事。」她照父亲说的再做了一件同样的上衣。
而托比亚斯那件衣服则由父亲帮他扒下。
她还记得托比亚斯笑得肚子痛到站不起来,告诫她说:「下次试做前要先想清楚。」自己只能不断向他道歉。
后来她不愿再回想那惨痛的失败经验,不过说起来凶手确实是自己。
「这好像可以用来当游戏的惩罚……」
妲莉亚才刚想起难堪的回忆,多利诺的话让她心头一惊。
「惩罚吗?」
「对,酒会或宴会时或许可以用。我们通常会罚输的人喝酒,但有些人没办法喝,所以有其他类型的惩罚,像是在大家面前唱歌、喊出心仪对象的名字等等。至于醉到无法接受惩罚,或是在酒馆睡到叫不醒的人,我们则会用毛皮或旗子包起来扔回房间。」
「我以前也被渔网卷起来过。」
「因为兰道夫你太大只,旗子不够包嘛。」
不知他是喝得烂醉,还是睡着了,不过还是别问了。
要是用渔网捕到像兰道夫这样的大鱼,肯定是大丰收吧。
「布……网子?……啊!」
妲莉亚想到一件事,再度跑进厨房。
她拿着类似纱布的粗织白布回来。那是煮汤时用来过滤食材的布。她打算拿来加工,因此拿了一捆新的。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工作间,很快就回来。」
「你要试做东西吗?那我也一起去。」
妲莉亚说着便跑出客厅,沃尔弗随即跟在她身后。
她至一楼的工作间拿出绿史莱姆粉末,倒入玻璃杯中,与魔导具用的药水搅拌在一起。
接着用指尖注入魔力,液体逐渐变得黏稠。
再用指尖的魔力控制浅绿色黏液,赋予在摊开的粗织白布上。
但她并未全部涂满,而是留有一定空隙,形成格子状,并将风的方向固定为正面流向背面。
黏液顺着妲莉亚指尖的魔力规则地纵横流动,与布料表面贴合。
她小心不在布上赋予过强的风魔法,并注意让格子保持均等间隔,持续赋予下去。
那块布面积不大,加上她的魔力也比以前高,意外地很快就完成了。
妲莉亚用左手摸了摸,确定黏液固定后,做好心理准备围到脖子上。
在脖子上绕了一圈,脖子至外侧立刻感受到一阵凉风。
尽管布料内侧紧紧贴合在脖子上,但由于赋予呈格子状,布料材质又类似纱布,不太会有黏腻感。而且空气是由内向外流动,也不会有搔痒感。
虽然不知道和穿在外面的衣服或盔甲搭不搭,但至少可以确定穿戴在身上没有问题。
或许不一定要做成衣服,以布料形式围在容易流汗的部位即可。
「这样应该很凉!」
她将布从脖子上解下,交给沃尔弗。他旋即围在脖子上。
那双金眸睁得圆滚滚的,脸上浮现大大的微笑。
「好凉……这样就不痒了!」
多利诺和兰道夫跟着来到楼下,各自试用了一下。两人脸上也漾起笑容。
「这超棒的!」
「好凉好舒服……」
「那么,这样的风量似乎就够了。」
妲莉亚将刚才的步骤记录在笔记本上。
骑士们则轮流将围巾围在颈部或手臂上,各自发表起感想。
「夏天穿骑士服的时候,背上贴一块这种布,汗量感觉会少很多。」
「没错,要是能贴在腋下更好。」
「穿武装时则需要前后各贴一片。」
「武装……盔甲内侧应该没办法贴东西吧?」
「可以贴,我们通常会在盔甲内容易摩擦皮肤的部位垫一块布或衬垫。」
「那么换成这种布或许还不错。此外还要将风向固定为同一方向,稍微加强风力。」
会不会觉得痒,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
可以多做几种不同的风力强弱类型,供人选择。她将这点也加进笔记中。
「要是能黏贴在头盔内侧,也能避免汗水流进眼睛。」
「可是如果头盔上有硬度强化之类的赋予,恐怕会有魔力互斥的问题……啊,用薄布做成帽子怎么样?这样也比较容易更换。」
绿史莱姆产出的风魔法基本上是消耗品。
制作起来虽然简单,但和鞋垫一样,用久了必须更换。
「这样更好。魔法耗尽后只要将魔法剥除,再次赋予就行了。王城魔导师或魔导具师三两下就能剥除。」
「王城的魔导师真的很厉害呢。一般要剥除魔法很耗费时间和金钱。」
听说要剥除赋予在物品上的魔法,需要耗费许多魔力。王城里的魔导师和魔导具师,魔力量应该都很高吧。
「若能贴在手套内侧,手就不会因出汗而湿滑了。」
「不,布这么薄,直接做成手套就好吧?外面再戴我们现在用的手套。」
「能让手汗减少弓骑士应该会很开心。」
妲莉亚边做笔记边提问,骑士们也提出自己的希望与看法。
或许因为酒意的关系,一群人聊得很热络,转眼间妲莉亚手中就累积了一大叠笔记。这叠笔记让她很是兴奋期待。收集到这么多自己从未想过的点子和用法,笑意自然涌上来。
「呵呵……这些点子都很有趣,我从我会的开始试试看!」
「……啊,等等,妲莉亚!先和伊凡诺商量一下吧。」
原本笑眯眯望着她的沃尔弗,脸色突然严肃起来。见他倏地变脸,妲莉亚有些疑惑。
「我当然会和他商量。怎么了吗?」
「抱歉,也请两位别说出去。这种布今后可能也会供队上使用,不能太早让部队以外的人知道。」
「噢……我大概明白你的担忧。听说上次量产鞋垫时也弄得人仰马翻。」
连多利诺也频频点头。
妲莉亚望向兰道夫,只见他直直盯着沃尔弗。
「我需要去缔结神殿契约吗?」
「缔结神殿契约做什么?」
「保守这个秘密。毕竟我母亲是邻国伯爵家出身,我也在邻国留学了五年之久。」
「不用了,你是我朋友啊。」
「纵使你觉得不需要,但妲莉亚小姐是商会长。考量到商会的安全,还是有必要吧?」
他们的话题和视线忽然带到自己身上,令她慌张起来。
但如沃尔弗所言,兰道夫是他朋友。而且妲莉亚也不觉得他会说出去。
「不,没必要。」
「那么我在此对剑,不,对朋友发誓,绝不说出去。对妲莉亚小姐而言,这样更值得信赖吧?」
「……谢谢。」
朋友比剑更有分量──听到他这么说,妲莉亚有点不知该回些什么,但仍努力挤出一句谢谢。
望着她的那双红褐色眼眸中,似乎带有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