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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神社姬之森 / 作者:春日みかげ 【波】)

    昭和三十二年,夏,中野。

    鸟口守彦久违地造访了京极堂。

    从近几年剧烈变化的中野车站大约徒步二十分钟,就来到通往京极堂的眩晕坡。但这里的景观依然如故,没有翻修的迹象。鸟口心想,每次来这里,总觉得这一带的时光仿佛停止了。

    京极堂的店主中禅寺秋彦同样是个让人感觉不到年龄的男子。

    他脸上总是一副严肃的神情,流露难以接近的气息。或许是在他周围堆积如山的无数古籍散发出仿佛超越时空般的存在感,才让人有此感觉吧,与鸟口任职的八卦杂志界大为不同。现已不再是战后时期,在《自由》废刊后,八卦杂志业界也经历巨变,不知道《月刊实录犯罪》还能撑到何时。

    「咦?中禅寺老师,千鹤子夫人不在家吗?」

    「谁是老师啊。千鹤子今天也和雪绘去看电影,想喝茶就自己泡。」

    「现在不管阿猫阿狗都去拍电影呢。不仅如此,赤坂那里正在盖高得吓死人的铁塔。听说明年那座塔竣工后,电视广播业也会正式起步。相信不久后,一家一台电视的时代便会到来吧。面对影像媒体大军的步步进逼,只能搞活版印刷的出版业界,前景真是一片黑暗呢。」

    「倒也不见得。书这种媒体虽无法发出声音,但可以同时刊载文本和图画。江户时代的市井小民爱看戏剧,但书也一样广受欢迎。就算戏剧被电影取代,书这种媒体也不会从世上消失的。」

    「记得老师总是皱着眉头阅读的妖怪书,好像同样是以插画为主……咦?老师今天看的好像不是妖怪书。这是什么?没装订成册,是木版画吗?」

    「不是那么久远的东西,是连环画剧使用的图板。我最近开始收集上方的废弃连环画剧图板。」

    「连环画剧!为什么要收集那个?那不是给小孩看的玩意儿吗?而且,连环画剧已经被租书店取代,逐渐凋零,迟早会消灭的。」

    「鸟口,我是开旧书店的。连环画剧虽不是书籍,但一样是图画故事书。就算是儿童取向,也不该任由它亡佚。倒不如说,正因为没制成书籍,难以摆脱散失的命运。由于性质上也不适合大量印刷,更要有人好好保存并流传给后世。」

    「啊,我懂了,老师想投机对吧?就算这些连环画剧的图板,现在一整叠也卖不了几个铜板,但过个五十年搞不好就变成宝物,说不定一张价格能飙上十万日圆呢。」

    「别说蠢话了,鸟口,我收集这个不是为了投机。」

    「唔~话说回来,这些图未免太毛骨悚然了吧?不过画风倒是有可爱之处。」

    「嗯。连环画剧大多是一些强调因果报应的鬼怪故事或复仇剧,但我手上这个《空手鬼太郎》不一样,是关于空手道家的战斗故事。原本鬼太郎是诞生于坟场、命运乖舛的少年,而以鬼太郎为主角的故事也多以因果报应为主题。据说是以『战前』在关东地方大受欢迎、名为《墓场奇太郎》的连环画剧为基础改编而来。我现在也在寻找可说是《空手鬼太郎》原点的《墓场奇太郎》图板,不过那个有点旧,东京又受过轰炸,多半找不到了。」

    「哇,鬼太郎的老爹是眼珠子吗?这算是老师常说的妖怪吧?啊,我懂了。强调因果报应的连环画剧有妖怪、鬼魂或怪物登场并不奇怪。不愧是京极堂大师,看到妖怪类的东西就忍不住想收藏。」

    「不,要详细定义妖怪、幽灵和怪物,讲到天黑也讲不完,而且我向你解释过很多次,就不赘述了。《空手鬼太郎》中并没有姑获鸟或魍魉之类我所谓的妖怪登场,这部作品和江户时期的鸟山石燕等人创作的妖怪画没有关系。」

    「但这个眼珠老爹是妖怪吧?」

    「……嗯,这个眼珠老爹的确是连环画剧作者原创的妖怪。但是,作者将这个眼珠老爹定义为妖怪的瞬间,老爹就成了『昭和时代的新妖怪』。」

    「昭和时代的新妖怪?现代人可以擅自创造妖怪吗?那种东西不是应该要有历史……」

    「鸟口,妖怪不是生物,而是生自人类意识的概念。鸟山石燕自己也创造了许多妖怪,所以自创完全没有问题。只可惜,听说这位连环画剧的作者已经封笔。如你所言,连环画剧业界如今已几近毁灭,听说这位作者离开上方地区,说不定现在来到东京,转职成为出租漫画家了呢。」

    「这部作品的主角鬼太郎是妖怪吗?看起来很像鬼怪。不仅只有一颗眼珠子,表情也跟鬼怪没两样。」

    「你这么说太失礼了吧。别只看外表来区分妖怪和人类。鬼太郎只是出生于坟场,并不是妖怪。」

    「唔~那可真是抱歉。但话又说回来,单就故事题材而言,干脆说鬼太郎是来自『异界』的妖怪比较好编吧?」

    「原来如此,故事题材吗……不愧是当编辑的,你提出很有趣的观点。」

    中禅寺喝了一口茶后,将《空手鬼太郎》图板收进箱子里。

    「没这回事。老师的『驱魔之术』,不也是把抱着仿佛被妖怪附身般的执迷的人其『故事』解体后,将得来的零件重新编排出截然不同、更为安稳的新『故事』,再将之奉还的技术吗?我觉得那也是一种编辑作业喔。」

    「别因为八卦杂志业界日薄西山就想拖我下水。我无意成为小说家或编辑。这个世界充满娑婆苦,我可不想在这之上还在稿纸创作新的娑婆苦。」

    中禅寺的身边最近没发生什么大事。

    或许是因为昭和二十年代已然告终,正迈向昭和三十年代的缘故。

    日本延续自战争时期的黑暗,正急速消失中。

    「说实在的,我已经受够了扮演让他人『故事』落幕的『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那是什么意思?」

    「唉,这件事已成往事了吗……你还记得关口写过一本叫《目眩》的幻想小说吗?虽然对他而言那不是幻想,而是内心世界的真实呈现。我在那本小说的结局里不是登场了吗?」

    「啊,我想起来了!和老师一样总是带着手套,杀死女主角的杀手。」

    「唉……明明我在现实中煞费一番苦心,在久远寺医院实行驱魔之术,关口却在作品世界中把我描写成不由分说地终结『故事』的黑衣杀手。现在回想起来,那本《目眩》也和『箱子』事件有所关联。」

    鸟口听到这里,拍了一下膝盖大喊「对了!就是这个」。

    「就是久保竣公啊,老师。我刚才说到铁塔明年即将竣工,其实是在说最擅长的双关语呢。铁塔竣工、久保竣公,对吧?虽然结果还是一如往常地岔题了。可惜我想不到和『竣公』有关的双关格言……」

    「要我说几次,我只是个旧书店的店主,不是什么老师。」

    「但你是神主吧?」

    「神主也不会称呼为『老师』吧?话说回来,久保竣公怎么了?那起事件早已结束,就算《月刊实录犯罪》的销售量陷入危机,事到如今还重提往事未免太不厚道。你当时明明拚了命地到处采访,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写,让事件静静地落幕不是吗?包括久保竣公牵涉的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那一连串『猎奇』事件之所以能避开挑起世人的注意、破坏相关人士生活的最糟结局,某种意义下可说是你的功劳。」

    「当、当然不是。我没打算重提久保竣公,敝出版社的社风也不允许我这么做。问题是……有其他人这么做了。」

    「什么?」中禅寺扬起单边眉毛,表情突然变得仿佛背负着三千世界的业障般阴沉。鸟口一边发抖一边惨叫「唔嘿~」,接着打开手提包,取出一本脏兮兮的书。

    「我还以为博学强记、从不放过任何一本出版品的老师早就知道了呢,是这本小说。」

    「我还是有持续在关心新作,也许是这阵子太过热衷于收集连环画剧的图板吧……」

    中禅寺的表情除了平时的「阴郁」外,更添一道不同性质的阴影。这是这几年来偶尔会在中禅寺脸上闪现的神情。鸟口露出「啊,我多嘴了」的表情,暗自责怪自己的轻浮,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是今年初由文化艺术社出版的幻想小说,书名是《神社姬(Kudan)之森》。神社姬通常念做『Jinjahime』,在这里却特别读作『Kudan』。听说『神社姬』和『Kudan』都是一种妖怪的名字。内容有点复杂,笼统地说是一部关于杀人的故事。作者的名字是……」

    鸟口带来的这本「书」,让「京极堂」静止的时间再次流动。

    只是——不是朝向未来,而是过去。

    「作者是新锐幻想小说作家——『久保竣皇』。」

    久保竣皇。

    「不是竣『公』,而是竣『皇』。只有一字之差,但念法相同。出版社是当初颁给久保竣公新人赏,让他在文坛出道的文化艺术社。久保竣皇一出道,立刻就在久保竣公也曾连载过作品的《银星文学》上连载长篇小说。」

    「这明显是恶劣的卖名行为。不,说不定主导者就是出版社自己。」

    「没错。如果仅是如此,或许只是想炒作话题的缺德行为吧,事实上我原本也这么认为。但是,他前几天出版了第二本小说……内容非常奇怪。和处女作一样,新作也是将在《银星文学》上连载的章节修改润饰后推出的单行本。第二本作品的风格,迥异于幻想风格的处女作《神社姬之森》,书名是——《魍魉之匣》。」

    「……魍魉……之匣?鸟口,难道说那是……」

    「是的,就是描写『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从御筥神到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之间一连串事件的推理小说。而且剧情……『原封不动』地将现实发生的案情搬进作品里。虽然人名和地名经过修改,读者不会知道内容和『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的事实完全一样……毕竟以推理小说而言,剧情太过曲折离奇。但也因此,怎么看都像是……久保竣公自己写的。书中甚至一字不漏地引用了稀谭社当时紧急从书店回收、没有问世的《匣中少女》本文,顶多将旧汉字改成新汉字,其余完全一样。」

    ◆

    祖母去世,紧急返乡。

    离开都会的返乡列车里空空荡荡。

    车厢中只坐了个疲惫不堪的老太婆。

    或许是因为今天不是假日,没人想去乡下吧。

    今天天气真好。

    凉风从车窗溜进来,吹拂在额上脸颊上令人舒服。带着些许的故乡气息,多么令人舒服。

    连日工作的疲惫使我沉沉入睡。

    当我在熟睡中梦见昔日时,一名男子悄然坐在面前的座位。

    他的肤色苍白,看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有着一张睡眼惺忪、仿佛人偶般的脸。在这么空空荡荡的车厢里,特意坐在我面前?

    我细细地反复思考这件事。

    男子带着一个箱子。

    非常宝贝地放在膝盖上。

    有时他会对箱子说话。

    我揉了揉朦胧双眼,想看清楚箱子里究竟放了什么,但因睡意实在太浓而作罢。

    也许里面放着壶或花瓶之类的东西吧。

    那是个大小适中的箱子。

    男子有时也会发笑。

    「呵。」

    从箱子里传出声音。

    清澈如铃声般的女声。

    「您听见了吗?」

    男子说。他的声音沙哑,有如从留声机的喇叭传出。

    我什么话也没回答。因为我仍在梦乡中。

    「请勿对别人诉说此事。」

    男子说完掀开盖子,让我看看箱子里。

    箱子里的空间恰恰好地装了个美丽的女孩。

    女孩的脸蛋宛如日本人偶。那肯定是一尊做工精致的人偶。箱子里装的,大概只有人偶的胸部以上部分吧。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蛋,我不禁微笑起来。

    于是,箱子里的女孩——

    也跟着甜甜地笑了起来,说声:「呵。」

    啊,原来活着呢。

    不知为何,我非常羡慕起男子来了。

    ◆

    「附带一提,《魍魉之匣》连载结束后的《银星文学》最新一期,已经发表久保竣皇下一部新作的标题。发售日未定,标题名称是……」

    ——《姑获鸟之夏》。

    「老师,说不定久保竣公还活着,还写了这本小说。可是,这不可能啊,久保竣公明明已经死了,主持他丧礼的人是……」

    中禅寺说:

    「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鸟口……」

    ◆

    我——我是这座矗立于横滨崖上森林里的蜘蛛网城堡之主。

    「蜘蛛网城堡」这个名字不是我取的。

    刚搬来的时候,这里只是一栋横滨山手町常见的洋馆。

    横滨市在关东大地震中几近毁灭,屹立于山上的砖瓦洋房全部倒塌。我住的这栋洋馆是震灾中少数幸存的建筑物,所以在山手町的洋馆中,属于屋龄较老的一栋。即使如此,也顶多只有四、五十年吧。

    在我入住后,这栋洋馆持续进行改建。

    目的是为了封住洋馆,不使外界入侵。

    或者,是为了把我的洋馆建造成箱子,把我封印以保护外界。

    两者皆对,两者皆非。

    外宇宙和内宇宙、宏观宇宙与微观宇宙其实是相同的事物,两者紧密相连。

    「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看似隔绝,其实彼此干涉。

    「内在世界」乃是我个人的意识,是由我脑子所观测得来的消息,通过取舍、选择后重新构筑而成的「假想世界」。一旦我死了,意识便会断绝,「内在世界」亦将消灭。

    「外在世界」则是「名为『社会』的故事」,是基于构成社会的「社会大众」们的观测而成立的「假想世界」。

    不过,哪怕同是假想世界,「外在世界」并不如我死后就消失的「内在世界」那般虚幻。纵使有一名观测者死去,又会有下一个人递补进来。即使只限定日本国内,观测者的数量也已达到近九千万人之谱。这群人共有观测的规则。举凡语言、科学、法律、经济或文本,任何制度都是为了让他们将各自脑内构成的世界共有化、普遍化而设置的规则。

    然而「外在世界」并不平等,特定的个人利用某种特定规则能发挥极大的影响力,让「内在世界」扩散到「外在世界」,譬如说经济力、军事力、政治力,以及笔杆子之力——言语的力量。人类毕竟无法窥视彼此的精神,只靠叫声或表情的原始沟通方法,无法建构复杂且广阔的假想世界。那么,使假想世界得以成立的是什么?是言语,一切都由言语创造。人类发明了言语,假想世界才得以扩张、进化与发展。

    换句话说,使用言语编「故事」的技术,是人类最早发明「直接操作外在世界」的魔法。

    我一边写小说,一边茧居于这个蜘蛛网城堡里研究「神话」。

    当然,我无意和维里科夫斯基一样,将现代科学的规则导入圣经神话研究,宣称「圣经纪录皆为史实」。

    虽然我注意到世界各地的神话都有记载「大洪水的故事」,但我无意主张那全是「同一场大洪水的史实纪录」。

    恰好相反。

    我认为建构出各大神话的人类各群体内部的假想世界,相互链接形成某种更巨大的单一假想世界。

    这个「巨大的单一假想世界」,即是地球上全人类共有的「普遍故事」。我相信有这样的假想世界存在。而且,我指的并不是个别存在的「内在世界」通过语言,把自己的一部分和其他「内在世界」共有化、「社会」化,最后做为这些假想世界的总和或最大公约数所形成的「普遍故事」,而是彻底相反。我认为是先有「普遍故事」存在,人类的自我意识及潜意识再从这个「普遍故事」之中发展出来。

    如同小小受精卵成长为复杂精妙的成人,我认为这个世界存在着一个内核,姑且称之为「人类精神的种子」吧,所有「个体」的精神皆是由这颗「种子」发展出来的。

    如此说来,所谓的「普遍故事」……若借用分析心理学者荣格的用语,就是一种「集体潜意识」。

    不仅如此,我认为这个「普遍故事」更是我们所称的「神话」。

    也因此,世界各地才会如此普遍地存在同类型的「大洪水神话」或「冥界之行」等主旨与命题共通的神话。这些神话并非水平传播出去,而是同时在各地「偶然」诞生。当然,其实这些神话是从「集体潜意识」中诞生的兄弟,严格说来并非「偶然」。

    换句话说,我追求的是将古今中外所有神话要素抽出后,最后所留下的「神话原型」,这也是「集体潜意识」实际存在的证明。

    除此之外,发现这些「神话原型」的言灵师们,将能通过言语直接操作「集体潜意识」。不只是「内在世界」,甚至能强力干涉「外在世界」。

    像耶稣基督的故事或马克思的《资本论》都是很好的例子。坦白讲,这些「故事」无疑都是非科学的。

    处女不可能怀胎,死者不可能复生。若说只有灵魂升天也就罢了,带着肉体升天根本是无稽之谈。被耶稣称为「天父」的神也不存在。不,或许不该说不存在,而是其存在无法用科学证明。至于马克思主张的「资本主义社会将转型成共产主义社会,共产主义进步到最后,国家将会瓦解」,实际上也与宗教家的预言别无二致。这些「故事」终究只是「故事」,只是他们驱使的言灵。

    只不过,他们编造的「故事」深深触动了藏在人们与生俱来的「集体潜意识」根源里的「神话原型」。

    日本人相信的大日本帝国神话、纳粹德国高举的亚利安人种神话,并非只是「蛮横无知的独裁者运用暴力与媒体对国民洗脑,使他们深信不疑」,而是这些神话强烈撼动了早已存在于国民——个人精神中的「神话原型」,所以才能成为民族的「故事」获得普遍接受。只不过,那是只对日本民族或德意志民族有效的地方神话,无法超越民族的界线成为全人类共有的神话,无法改写全人类的「集体潜意识」,所以最后只能诉诸武力,导致破灭……

    是的,仿佛炼金术师想炼出贤者之石,我在这个蜘蛛网城堡里,把古今中外无数的神话整理成数据,试图从中抽取出「神话原型」。

    为何不过是个小说家的我要做这种事……起因我早已忘记,也许是因这个国家丧失了「神话」吧。不对,应该说由于战败,我们的「神话」被夺走,所以我才想疗愈空虚的心灵。

    不……坦白讲这只是谎言。因为我即使在战争中,也不曾相信过大日本帝国神话。

    更精确地说,这不算谎言,但只描述了真实的某个面向。

    真实、动机、目的往往互为表里。

    之所以想探究「外在世界」与「集体潜意识」的本质,其实只为了守护我脆弱至极的「内在世界」。

    为了守护总是模糊不清、不明确又一团混乱的「内在世界」,我必须把它的敌人——总是强力干涉「内在世界」的「外在世界」,以及位于这两种世界根源处的「集体潜意识」调查个水落石出。

    我之所以将蜘蛛网城堡的结构改造得愈来愈复杂,虽然方向性相反,目的却是一致。

    家乃是「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的分界线,亦是结界。

    门和玄关相当于神社的鸟居。

    箱子有个缺点:盖子打开的瞬间就失去意义了。

    一旦箱子被打开,就会失去做为结界的效果。「内在世界」顽固拒绝来自「外在世界」的观测才勉强得以成立——或者,想办法阻止不成立的状态被观测——当这种不明确而混沌的「内在世界」被「外在世界」的人们观测的瞬间,将会被巨大的假想世界吸收,终至崩坏。

    有人说我是那位「连续杀人犯作家」久保竣公的转生,也有人说我是死过一次后羽化登仙、重获新生的久保竣公。神秘的新进作家久保竣皇,就是如此混沌不明的人物。

    然而,一旦被人观测,这一切就结束了。

    所以不能让人打开箱盖。

    必须让其他人只通过「小说」来观测。

    必须让他们观测的对象不是「我」,而是我的「内在世界」。

    因此,我将洋馆改建得宛如蜘蛛网般繁复,构造古怪又杂乱,看起来丝毫不具协调性或统一感。像是在墙上挖了唯一能链接「外在世界」和「内在世界」的「窥视孔」的房间、庭院里只有半扇门的西式厕所、设置在挑高入口大厅的笔直连接到天花板的梯子等等,结构诡谲复杂,宛如蜘蛛布下的天罗地网,缠住误闯此地的访客脚步。只不过,这些房间或走廊象征的,其实是人体的内脏、肠道、血管与骨骼。

    蜘蛛网城堡是我的肉体。

    如同我笔下《魍魉之匣》中那个巨大的「箱子」……

    蜘蛛网城堡原本是一栋普通的洋馆,但在历经反复改建与增建后,变成现在杂揉日本与西洋风格的古怪模样。庭院里配置了象征五芒星的庭石,中央矗立着三柱鸟居。这个三柱鸟居乃是结界之要。

    邻居们没人知道我是在文艺杂志《银星文学》上连载《神社姬之森》和《魍魉之匣》的新进作家久保竣皇,不过,我的蜘蛛网城堡似乎在横滨市内被人议论纷纷。事实上,替我的洋馆——为了强化结界而变成复杂怪奇模样的「箱子」——命名的人不是我自己,正是横滨市民。

    通过窥视孔可见到横滨的海岸。

    海真是美……但是,只限从远处观测、闻不到海洋气息的时候。只限充分保持距离,躲在能让「海」变成一种「抽象概念」的安全范围内观察的时候。

    我的洋馆建在陡峭山丘上,古时候山丘底下就是海岸,但现在海岸被填平,遭新设的新山下町阻挡,已听不见海潮声,也闻不到海洋气息。但是这样才好。海洋气息只是海里浮游生物死去、腐败而释放的气体……是一种腐臭。「真实的海洋」就像是腐败的生命之汤。我们追求的「海」是更抽象、更美丽、更充满「生命」的。

    因此……

    人类的「集体潜意识」恣意破坏了海洋与自然——我所谓的「外在世界」并不等同于「自然世界」本身。那是人类将自己的「集体潜意识」投射在自然世界之上形成的幻想世界。所以,人们才会用水泥把美丽的海岸线一道又一道填平。

    横滨意为「横长海滨」,据说过去这里名副其实地拥有一片一望无际的细长沙滩。但是,现在这片细长沙滩与夹在连绵不绝的山丘间的海洋全部被填满,变成平地化为市街了。像是伊势佐木町或马车道,就有一半是填海或河川而来的人工世界。也许是来不及填平,听说以前连接国铁神奈川站与初代横滨车站之间的铁路,甚至还架在海上呢。横亘在海上的铁路。

    海洋是母胎。

    海水是羊水。

    所以,人们必须填平海洋。

    人类一方面觉得海洋的概念很美,一方面又被非得克服海洋、将海岸线从视野中赶出去、把浪潮声或海洋气息逐出自己世界的强迫症所束缚。

    必须仔细地、紧密地将之填满。

    因此,字面意义的「横滨」已不存在……

    剩下的,只有「横滨」此一言灵。

    过去为了平息海神之怒而创建在横滨海边的严岛神社,现在被移出海边,迁移到这座山丘的山脚下。

    本牧的海岸被一一填平,传统的马流祭该怎么办?横滨的海岸已经消失了。再过五年,紧邻横滨的本牧海岸也会消失吧。

    又有谁还记得横滨这里也存在着原本是以丹后。我不认为这些「偶然相符」真的是「偶然」,事实上全都是「必然」。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基于某种不同于因果律的法则联系在一起——「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在名为「集体潜意识」的根源中完全联系在一起。

    海对人类一方面深具魅力,另一方面却也十分可怕。

    海是异界的入口。

    位于海之彼端的世外桃源其实就是冥界。

    我想,那恐怕就是存在于人类建构的名为「社会」的假想现实外的「真实世界」、「赤裸裸的世界」、「自然」本身吧。那里是只能以通过脑子建构出假想现实的形式来认识外界的人类,绝对无法直接感知或认识的「真实世界」,是人类憧憬之处,是让人确信有「神」存在的异界,也是具有破坏我们连绵不绝地创建至今的假想现实之力的恐惧根源。那是祟神,是海啸、地震、龙卷风、放射线……

    所以,如同我建造箱子一般,「外在世界」的人们也汲汲营营地建造箱子。如同「内在世界」需要结界一般,靠着填海创建的横滨市也需要强固的结界。只要人类还是人类,就得像修筑万里长城一样,为了确立「外在世界」的界线而不断扩张结界。必须将界线无止尽地扩张,直到「外在世界」之外再也没有异界存在。

    横滨最大的结界是设于横滨鬼门的横滨车站。原本的横滨站在关东大地震中崩塌后,横滨车站转移到东北方——接下来,仿佛永无止尽般不断施工。工程整整持续了三十年,即使是三十年后的现在,工程据说仍未结束。经历过关东大地震此一最大级的灾难后,横滨持续不断地重建结界。不得不如此,因为箱子坏掉了……

    但是蜘蛛网城堡不用担心。

    它建在这个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山崖上。山手町的山丘地带自太古时期就是陆地。过去或许曾有海啸袭来,但现在海洋已被填平而远离,所以不用担心。

    海风从窥视孔吹了进来。

    叮铃……

    风铃的声音刺激着我的耳。

    啊啊。

    我得开始动笔写《姑获鸟之夏》了。

    ◆

    鸟口告诉中禅寺的事宛如推理小说的开头,缺乏现实感。

    中禅寺一脸不悦地说:

    「久保竣皇……出版社居然能接受这样的笔名。而且,还仗着久保竣公的作品并未问世就引用了吗?想必是擅自引用吧,久保竣公的家属不可能同意。没想到出版伦理竟然堕落到这种地步。」

    「没人知道久保竣皇是谁。他的小说只在文化艺术社出版,可说是该出版社的专属作家,但经历等信息保密到家。我向出版社询问,也只得到支支吾吾的含糊回应。听说是久保竣皇自己不想曝光……只不过,久保竣皇这笔名明显令人意识到连续少女分尸案的犯人久保竣公。甚至有人猜是为了刺激小说销量,所以文化艺术社故意搞了这个恶劣的炒新闻手段,捏造出名叫久保竣皇的虚构小说家。换句话说,久保竣皇是文化艺术社的编辑编造出来的虚构人物,实际上并不存在,原稿是其他人代笔的。」

    「就是所谓的ghost writer吧?恰如字面所示,仿佛鬼魅一般的作家。」

    「……但是,由我们这些明白分尸案实情的人看来,另有捉刀人的说法并不合理。文化艺术社内没有人能写出《魍魉之匣》的内容,也没有人能那么深入地掌握案情……那些信息警方根本未曾公开。毕竟这个案子牵涉到日本首屈一指的大财团,所以就连久保竣公的惨烈死状也没被报导。知道他被美马坂教授装进箱子里的人恐怕……」

    「换句话说,在这本《魍魉之匣》里,相当于久保竣公的角色最后被装进箱子里而死了吗?鸟口。」

    「是的。不仅如此,书中连久保竣公犯下杀人案的动机都描述了。就是那个……想把任何东西都填满的渴望。也提到形成动机的偶发事件:久保竣公在火车上偶遇雨宫典匡,见到被装进箱子里的少女——接受美马坂的手术,手脚被切除的柚木加菜子。若不是相关人士,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件事。也许久保竣公真的羽化登仙变成久保竣皇了吧?现在还流传一种可怕的传闻:『公』改成『皇』不是为了表示这两个人不同,反而是在暗示,原本只是个初出茅庐的『职人作家』——身为小说界『公爵』的久保,因为犯下猎奇杀人案,接触到无人能及、人类精神的黑暗领域,最终成为小说界的『皇帝』……毕竟欧洲的贵族爵位,由下而上依序是男爵、子爵、伯爵、侯爵、公爵、大公、国王、皇帝嘛。在《魍魉之匣》中,久保——当然,作品中使用的不是本名——自己最后也被装入『箱子』。对久保而言,『箱子』或许就是从公爵蜕变成皇帝的过程中,不可或缺的『蛹』吧。」

    「冷静一点,羽化登仙在现实中不可能存在。」中禅寺制止鸟口,接着说:「久保竣皇多半拥有《匣中少女》的原稿吧?只要能拿到那份在上架前就回收、读者无缘得见的原稿,再加上一点想像力,或许就能猜出正确答案。虽然说事件全貌错综复杂,只凭原稿难以推敲出来,但如果他细心查访整个案件的始末,说不定办得到。」

    「我也不是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像是有稀谭舍的人手上偷藏了几本紧急回收、刊载了《匣中少女》前篇的《近代文艺》,将之转让给文化艺术社,或者跳槽到文化艺术社。但是,我调查之后发现似乎没有这种可能性。过去五年内,没有人从稀谭舍跳槽到文化艺术社,那批回收的杂志也是一回收就立刻裁切处理掉了,稀谭舍的仓库里连半本也没留下。稀谭舍可以说完完全全将《匣中少女》埋进黑暗之中。除了考量到出版伦理,他们或许更害怕那份原稿……那本小说吧,毕竟那本可怕的小说所写的都是事实。他们担心如果让那本小说公开、被众多读者见到,好不容易解决的案件之箱盖又会被撬开,进而引发更恐怖的事态。因此,很难相信稀谭舍会让原稿外流。」

    「原来如此,愈听愈像鬼魅作家了。」

    「根本是现代怪谈。」鸟口呻吟道,接着又说:「老师!你不是常说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吗?我最近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烦忧得无心工作!总觉得久保竣公其实还活着,躲在箱子里说故事,再由代理人记录下来。就和泷泽马琴失明后,让原本不识字的媳妇记录他的口述内容,完成《南总里见八犬传》一样。」

    「鸟口,他的丧礼是我亲自主持的。」

    「搞不好久保竣公耍了某种圈套诈死,我们亲眼看见的尸体其实是替身啊。况且,那具尸体真的是久保竣公吗?缺手缺脚也无法比对指纹吧?」

    「……唉……要让变成那种状态的人活着,必须要有美马坂教授的那种『箱子』。就算那个『被动了手术,变得像是人偶一般的久保竣公』是替身,正牌久保竣公的手脚也肯定被切断了,因为警方有找到他的手脚。更何况,既然那个设备没有启动,肾脏等内脏器官被摘除的他顶多只能活一天吧。你的推测完全是胡说八道。」

    「唉~所以说,说不定在他失去生命力以前,有人帮『其实还活着的久保竣公』装上手脚啊。美马坂教授的计划中,柚木加菜子不也预定先假装失踪,日后再装回手脚吗?而且美马坂教授的手脚保存实验成功了对吧?啊,完成实验的是被雨宫杀害的助手……但是,说不定还有其他科学家『偶然』进行相同的实验,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况且,久保竣公之所以杀害楠本赖子等少女并分尸装进箱子里,也是因为『偶然』目击到雨宫绑架的『匣中少女』柚木加菜子。既然如此,又有另一次『偶然』发生,使得久保竣公还活着并不奇怪吧……然后,幸存的久保虽然一开始以某种形式确保了一定程度的资金来驱动另一个『箱子』,但在资金见底后,只好用自己犯下的杀人案当题材,狠赚一笔版税。」

    「够了。就算《魍魉之匣》卖了数百万本,作家所能赚得的版税也只是九牛一毛,顶多能让美马坂教授的『箱子』运作几天罢了。久保竣公已经被我们奉为神祭拜了,你想变成彼岸世界的居民吗?」

    「既然如此,写出《魍魉之匣》的人又是谁?这个叫久保竣皇的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

    中禅寺深深叹了口气说:

    「鸟口,你能先告诉我久保竣皇的处女作《神社姬之森》的内容吗?像是剧情概要、故事舞台与时代、登场人物等等。当然我之后也会自行阅读。总之,先把你知道的、有印象的、还记得的部分,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

    「……《神社姬之森》是一本幻想小说,和现实事件无关。至少和我们接触过的几个事件完全没有关系。」

    「但那本小说是『久保竣皇』的处女作吧?」

    「应该是。至少是以久保竣皇为笔名的作家出版的第一部作品。不管事实上是否由别人所代笔。」

    「你知道吗?鸟口,处女作对作家而言可说是『种子』。作家的脑袋一辈子所能产出的作品之可能性都被浓缩起来,以可能性的形式包含在处女作里。反倒是……」

    「反倒是?」

    「反倒是第二部作品《魍魉之匣》,这本是『原封不动』地描写久保竣公和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的小说吧?下一部作品虽然只发表了标题为《姑获鸟之夏》,但由《魍魉之匣》的作品风格推测,也轻易能联想到是描写杂司谷久远寺医院的事件。」

    「好像是耶。」鸟口点头同意。但这个推测也有点疑问。久保竣公不可能熟悉杂司谷的事件。他牵涉其中的案件只有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和做为一连串案件开端的美马坂教授的活体实验,如此罢了。

    「鸟口,久保竣皇的第二部作品和第三部作品都是以现实发生的事件为题材对吧?而且《魍魉之匣》用的是推理小说体裁,可想而知《姑获鸟之夏》也是如此。」

    「是的。已经公布下一部作品也是推理小说了,只是原稿目前尚未发表。」

    「若是如此,为何只有久保竣皇的处女作《神社姬之森》是幻想小说?目前虽不清楚久保竣皇是什么人,但有一点令人疑惑,假如他是以久保竣公之『转生』为卖点的作家,为何不用久保竣公自己身为主角兼元凶的《魍魉之匣》为处女作?」

    「这么说倒也是,我也不懂为什么。」鸟口搔搔头,接着说:「我看,果然还是久保为了驱动箱子必须筹措资金,走投无路之下只好靠暴露私生活来当作题材吧?毕竟《神社姬之森》销量很差。」

    「不对,箱子没有运作,应该另有理由。」

    「……《神社姬之森》的主角是个少年。算是一本没完没了的心境小说吧,并没有写出具体时代或故事发生地点。」

    接着,鸟口一点一点地向中禅寺描述《神社姬之森》的内容。鸟口似乎费了一番不小的力气才将小说剧情转化为言语。不同于以清晰文体与结构写成的推理小说《魍魉之匣》,《神社姬之森》的故事仿佛罩上一层云雾,暧昧难懂,甚至令人怀疑是否为同一作家所写。

    「一言以蔽之,《神社姬之森》是个『反复杀害恋人或妻子的故事』。灵感也许来自尼采的『永恒轮回』。在小说开头登场的主角是一名内向的少年,时代或地点并不明确。通篇是少年的第一人称视角,而且极端内省又主观,信息量极少,难以判断人事地。不过主角至少应该是个日本人,因为神社姬或Kudan都是日本的妖怪吧?」

    「嗯。神社姬是在比鸟山石燕更晚一点的时代……等我一下……找到了,就是这个。在这本加藤曳尾庵的《我衣》里有介绍。」

    「唔~这是所谓的『人鱼』吧?身体好长啊。不,应该是鱼尾吧。」

    「这就是神社姬。它是一种在文政时期出现在肥前的海上,预言虎列剌会大流行的妖怪。虽然说神社姬是否该归类于妖怪恐怕还有待商榷。」

    「虎列剌?」

    「就是霍乱。许多故事提到,偶尔有来自异界的异形之物在人世现身,预言瘟疫或战争到来。不过神社姬是来自海中龙宫的使者。如同这本《我衣》的插图所示,模样是人面鱼身的『人鱼』,身体就像你所说的异常地长,原型多半是现实存在的深海鱼皇带鱼。皇带鱼别名龙宫使者,由于它的模样会让人联想到邀请浦岛太夫到龙宫一游的异界使者,所以才有这个别名吧。」

    「嗯?以中禅寺老师而言,这个解释似乎太过直白,欠缺想像空间呢。不,与其说解释……就和『哥吉拉其实是古代幸存的恐龙』一样,这个谜底未免太索然无味了~」

    「这个时代本来就是这样。我虽然不是反现代主义者,但任何怪异事物在这个时代都会被用『科学解释』来处理。若不加上煞有其事的科学风解释,就无法在世界内侧观测到怪异事物。」中禅寺一脸不悦地答道,接着又说:「更何况,收录在《我衣》里的这幅神社姬插画和皇带鱼过于相似,解释空间并不多。与皇带鱼不同之处只有脸是人面,以及头上莫名其妙长了牛角而已,不像魍魉或姑获鸟那般复杂。话虽如此,神社姬也算是人鱼的一个变种。人鱼本身是在《日本书纪》就登场的古老幻兽。只不过,人鱼刚登场时与其说是妖怪,更近乎怪兽。所谓的妖怪是人们在碰到怪异事项时,将之描述成某种怪物以做为解释。但人鱼更像是人们从一开始就实际目睹这种奇妙生物,并将之命名为人鱼。镰仓时代的《古今着闻集》中登场的人鱼是人面鱼身。只有头的部分和人类相似,脖子以下完全是鱼,且尾巴长得惊人,明显就是皇带鱼。而根据《古今着闻集》的叙述,渔夫们也毫不在意地将人鱼烹煮来吃。另外,著名的八百比丘尼传说也提到吃人鱼肉能长生不老,前提自然是人鱼实际存在且能食用。由此看来,古人所谓的人鱼应该是某种生物吧。只不过……」

    「只、只不过?」

    「人鱼除了明显是实际存在的生物以外,也是一种能预言灾难的怪异事物。现存的纪录中,有许多关于人鱼会预言海啸的逸事。奄美或冲绳称呼人鱼为『Zan』。在《稀谭月报》上连载妖怪研究的民俗学者多多良先生曾告诉我,Zan的故事中也有近似浦岛太夫传说的故事。据说石垣岛Zan的故事中,有渔夫在海岸边捕到女性人鱼,人鱼恳求渔夫饶命。不同于被邀请到龙宫的浦岛太夫,做为网开一面的谢礼,这个人鱼预言海啸即将来袭,要渔夫快逃。后来海啸真的来了,渔夫因为逃到山上而捡回一命。这场海啸就是据说有二十八丈二尺高的大浪袭击石垣岛的『八重山明和大海啸』。就算二十八丈二尺过于夸大,肯定也有超乎想像的巨浪重创了八重山列岛。据说有超过一万人在这场灾难中丧生。而且海啸还带来盐害、饥荒与瘟疫,间接又造成更多死者。毕竟日本列岛地震频繁,周期性有大地震和海啸袭来。海洋非常可怕。」

    中禅寺叹了一口气,继续讨论人鱼的问题:

    「也有人认为,Zan的真面目不是皇带鱼,而是儒艮。总之,应该是人们发现某种海洋生物,所以产生人鱼的传闻。人鱼预言海啸的这个性质,若没有人实际捕捞到人鱼便无法成立。换句话说,可以推测因为海啸接近,某种生物被打上岸或被渔网捕捞到,才演变成人鱼会预言灾难的传闻。事实上就算是现代,皇带鱼也被认为是地震之类的天灾发生的前兆,相信这是基于某种经验法则而来的说法。因为深海鱼在海面浮现,代表海底产生某种变异……话说回来,久保竣皇的小说标题真妙,为什么海洋的妖怪神社姬会和森林链接在一起?」

    「对了,为什么写作神社姬,却念成『Kudan』?」

    「也许和把姑获鸟念作『Ubume』相同道理吧?除了神社姬之外,也有和它不同系统但具有类似『功能』的妖怪。Kudan和神社姬一样在文政时期登场,同是会预言灾难的异界使者。它最初叫做『Kudabe』,到了天保时期变成『Kudan』。Kudan不是人鱼,在某些传说中是人面牛身,在某些传说中则是牛面人身,但据说一开始是人面牛身的样子。由于身体是牛、脸是人,所以这个名字的汉字写作『人』加上『牛』而成的『件』。件一出生就会说人话,预言完灾难后立刻死亡。件的原型也许来自偶尔在牛舍诞生的畸形小牛吧,再怎么撑也活不了几天的重度畸形牛。」

    「……所以说,与其说是人面牛身,更接近头部畸形的小牛啰?」

    「没错。因此,嗯……件算是是山丘上的生物,和森林做链接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日本人很早就开始养牛,野生牛顶多只有栖息在鹿儿岛的吐噶喇列岛的口之岛牛,所以牛和森林的关系依然不大。」

    「人鱼和这种人面牛身的妖怪,都具有『预言灾难』的功能吗?」

    「不管是神社姬还是件的传说,故事结局都提到,只要将它们的『画像』当成『护符』,该家庭便能免于遭受预言中的灾难。事实上,西日本还有许多『和件一样,能预言瘟疫的人鱼类妖怪』。件也是西日本的妖怪,除了它以外,尚有许多类似的妖怪,但大半都是人鱼类或海洋生物类。譬如说肥后的海边有种类似人鱼的人面鱼身怪,叫做Amabie,它会预言丰年与瘟疫。如果将它的画像传给其他人看,就能避免瘟疫。」

    「……和件一样呢。所以说,件的原型是人鱼啰?」

    「我还没说完。肥后的海上有另一种和Amabie相同作用的妖怪,叫做Amabiko,不过这应该只是名字不同,所指的多半是同一种妖怪。Amabiko在日向被称作尼彦入道,同样是人面鱼身。不过,预言海啸的人鱼以皇带鱼为原型,没有脚无法站立,但预言瘟疫并告知防止瘟疫方法的人鱼妖怪则是有脚,并能站立。『Ama』是『尼』或『海女』的意思,所以还是人鱼类妖怪没错,但这种会保护人类不受瘟疫侵害的人鱼妖怪,拟人化程度似乎更高了。因此,我认为这种妖怪应该是从人类祈求神灵保护他们免于灾难的信仰而来……鸟口,回想一下刚才Zan的故事吧。」

    「只要相信Zan的预言就能幸免于难,但是,如果不相信预言的话……」

    「是的,会被海啸吞没。这就是Zan的故事结局。」

    Zan从海中现身。

    并预言海啸,要人们逃往山上。

    Zan没有能力阻止海啸,但相信Zan预言的人逃到山上就能活命,不相信者则会……

    「Zan的故事中,提到不相信的村人被海啸吞没。简单说,村民对从海中来的Zan的预言所做的判断,将决定他们的命运,所以,若因此产生『相信人鱼预言便能得救』的信仰并不奇怪。海啸会对岛上造成盐害,更可怕的是带来瘟疫……死于之后的饥荒或瘟疫的人,恐怕比死于海啸的人更多吧。既然人鱼能预言海啸、拯救人们性命,那么会预言随后而来的瘟疫也不奇怪。因此,会有相信人鱼预言的人就能得救,不信者就死亡的『故事』流传也不奇怪。然而,实际的人鱼……皇带鱼等深海鱼只在海啸来临前夕现身,因此只能预言海啸,无法预言瘟疫。人们不可能直接看见会预言瘟疫的人鱼。因此……」

    「因此,Amabie的『画像』就成了『护符』。因为实际并不存在,只好用图画来表达,是吗?」

    「没错。而且还要将图画大量出售,使之广为流传。因为是缺乏实体的创作故事,所以Amabie只能靠『图画』来表现其模样。至于神社姬,则是预言海啸的现实人鱼——也就是皇带鱼,与预言瘟疫的人鱼Amabie,两者在文政时期融合而成的产物。所以,神社姬外表虽是皇带鱼类型的无脚人面鱼身妖怪,其画像却拥有守护人们不受瘟疫侵害的力量。只是,接下来又有代替人鱼的新妖怪被发现。例如说,丰年龟就是和Amabie完全相同性质的龟型预言妖怪。之后,又出现了更强力的妖怪,那就是人面牛身妖怪——件。身为牛型妖怪的件夺走了人鱼型妖怪的功能。件和Amabie一样,能预言灾难到来,并且只要把它的画像制成护符带在身上就能免于不幸。当年不管是哪一种护符都非常畅销,虽不知是否有效,但多亏这个,我们现在也能轻易见到神社姬或件的『模样』。此外,件和人鱼也和河童一样被制成标本。某段时期,这类妖怪的标本被大量生产。」

    「唔~件或人鱼的标本……是人面吗?该不会把人头移花接木到动物身上吧?」

    「你想太多了,怎么可能用人头呢?人鱼或河童木乃伊的人面,大半用猿猴头部制成,唯独件不一样。当然,大部分件的标本,也是黏上猴头或人工假头的赝品……但当中也有找不到换头痕迹的标本,听说是实际在五岛列岛出生的小牛。换句话说,正因为现实存在着一出生就是人面牛身的小牛——件,这种传闻才会迅速传播并取代人鱼吧。不用说,那不是真的人脸,只是凑巧看似人脸的畸形牛头罢了。」

    中禅寺接着又说:

    「神话中登场的独眼巨人,也是极少见的先天性畸形之一——独眼症。而人面牛身则意味着小牛的脸『看起来不像牛』。所以传说中,件一说完预言就会立刻死去,总是无法长命。它并非去了某处,也没有离开牛舍,因为它根本无法走路。因此,件的真相是鲜少出生的先天性畸形小牛被当作妖怪,是缺乏生存能力的重度畸形小牛。像这种从母牛肚子生下后连站都站不起来就死去的妖怪,可说是前所未有。只不过,件变成一被母牛产下就死去的妖怪是后来的事,据说初期的件是突然现身,之后又不知前往何处的普通妖怪。由此看来,也许是直接继承了神社姬性质的件先出现,事后再被赋予畸形小牛的形象而成为现在的模样。不管如何,件是一种生物感很强的妖怪。」

    「我明白了,老师。神社姬和件的差别为,一个是海中的人鱼型妖怪,一个是陆上的牛型妖怪,但基本上作用相同。两者都偶尔在人世现身,预言灾难发生,而且具有守护人类免于灾难的能力——只是,如果人类没见过妖怪的模样,该能力就无法发挥,所以它们被画成『画像』;而且『故事』流传得愈广,使人免于灾难的能力就愈强。」

    「毕竟能看到皇带鱼或诞生于牛舍的件的人们只是极少数。明治时期以后,日本的聚落逐渐都市化,不从事渔业或农业的都市人也愈来愈多了。」

    中禅寺接着说:

    「不过,件有一点很奇妙。现在已无人相信神社姬的存在,原因恐怕是随着日本现代化,人们发现人鱼或同类的海中妖怪其实是皇带鱼这种『生物』……但件的传说却经历明治、大正、昭和时代仍屹立不摇。连致力于破除妖怪迷信的井上圆了也拿件没辙。只不过件的传说只在西日本流传。出现在明治时代的件预言了日俄战争,进入昭和后,也多次预言二次大战的发生。来到新时代后,件不只能预言丰收或瘟疫,甚至变得能预言战争呢。而且,原本身为人类守护神的特性愈来愈少,逐渐转化为只预言灾难的存在。最初的人鱼只会预言海啸,画像能当作护符的性质是后来才出现的,所以,件的这种转变可说又倒退至预言类妖怪的原始模样吧。况且,如果有B29来轰炸城市,再怎么样也会知道吧?所以就算随身携带件的画像也没用。只不过……」

    「只不过?」

    「不知从战争的哪个时期开始,人面牛身的件转变成牛面人身的『牛女』。声称见到『牛女』的地点集中在兵库县的神户、西宫、芦屋等地,而且目击者的说法都是:有个身穿和服的牛面人身年轻女子,孤零零站立在遭美军空袭而一片荒芜的瓦砾堆里……因此『牛女』并不会预言。这个『牛女』可说是从江户时代至昭和初期一脉相承的件的变种,或者说是进化型态也无妨。」

    「唔~人面牛身已经够恐怖了,牛面人身更是吓人啊!而且,还什么预言都不说,默默伫立在荒芜瓦砾堆中,简直是鬼!」鸟口被吓坏了,接着说:「既然如此,件的传说不就一直到最近都还存在吗?直到昭和二十年代还有?」

    「没错。但是这个牛面人身的『牛女』,完全没继承人面牛身的件的性质。不预言战争发生,反而等空袭结束、城市被炸成废墟才幽幽现身。不是预言灾难,而是事后才出现,告知灾难已经到来,性质可说完全相反。以时序而言,人面牛身是事先出现预告不幸的未来,牛面人身则是在事后出现,显示不幸的未来已经到来。希腊神话有种牛面人身的怪物叫做米诺陶洛斯,它是女人和牡牛异种交配生下的罪恶象征。但是,牛女传说并没有类似米诺陶洛斯这般的异种交配故事,所以视它为自预言战争的妖怪件衍生而出的妖怪比较合理。件预言战争到来,空袭随后发生,最后是牛女在空袭后的瓦砾堆中现身。」

    「为什么作用会相反?而且头和身体为什么也互换了?」

    「关于这点我也不明白。毕竟昭和时期的妖怪离我们太近,反而难以看清全貌。」

    中禅寺把手伸向鸟口放在桌上的《神社姬之森》。

    「话说回来,鸟口……」

    他突然将话题拉回来说道:

    「《神社姬之森》的主角是在哪里和恋人相遇?如果是中世纪的欧洲童话,相遇的场所通常是森林……如果是件就是在牛舍,神社姬的话是在海边。但是标题有『森林』对吧?这就表示……」

    鸟口点头。

    「啊,没错,是森林喔。少年在森林和『女巫』相遇。是海边的森林,面向海洋耸立的悬崖上的森林。」

    「所谓的女巫是指西洋的女巫,还是日本的咒术师?」

    「书中没有说明,而且说是女巫,其实她没使用过任何魔法,只是个娇弱无力的……普通少女。女主角自称是女巫,实际上她只是受到上一代『女巫』的『诅咒』,说是『当不成女巫的半吊子少女』更正确。至少,少年一开始对少女抱持这样的印象。」

    「原来如此。少女不是对人施咒的女巫,反而自己才是被女巫诅咒的对象。」

    「是的。不管如何,少女坚持自己就是女巫。只不过,她受到的诅咒究竟是起源于西洋的黑魔法还是日本的咒术我就不明白了。作品中做为魔法的象征,有五芒星登场,但这种图形阴阳道中也有使用。毕竟就连大日本帝国的陆军也采用五芒星做为驱魔之印啊。」

    「具体而言是怎样的咒术?」中禅寺问。

    「受到诅咒的少女会在女巫预言的日子死亡,恰好是和少年相遇整整一周后的那天。」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最初诅咒少女的女巫具有神社姬或件的性质。既然如此,只要有护符应该能避免灾难吧。但是,护符是我家神社也使用的晴明纹——五芒星吗?还是上一代女巫的画像?」

    「是的。照理说有护符,但少年不清楚护符是什么,得先找到答案才行。也就是说,少年和被女巫诅咒的少女相遇并坠入情网,必须在一周内找出护符,所以他不断在森林与海边寻觅与冒险。这就是故事的梗概。」

    「简直像圣杯传说。那么——少年最后成功拯救了少女吗?」

    「不,少年找不到拯救她的方法。虽然他在冒险途中找到了线索,但时间根本不够。所以少年只好在女巫预言的那天、那个时刻『杀死』少女。用绞杀的方式。少年先让少女吃下安眠药,接着亲手将她勒毙。」

    「……杀死?为什么?」

    「因为少年在探寻的旅途中,发现少女所受诅咒的本质是『轮回』。少女死去的瞬间,世界会被回溯到一周前的过去。经过一周后,少女会再次死去,少女死前的这一周将会无限反复。唯有一个方法能脱离这种循环结构——只有杀死少女的人能保有这一周的记忆,不会因为时间回溯而失去记忆。」

    中禅寺表情阴沉地叹口气说:「所以,剧情就是少年为了延长破解咒语的时间,不得不杀死少女以保有记忆,所以亲手杀死了深爱的少女,是吗?」

    「是的。这种剧情在作品中不断不断重复,一周、两周、三周、一个月……少年无数次勒死少女,重复相同的一周,但不管重复多少次……少年就是无法解除咒语,让少女摆脱死亡的命运。」

    「……多么阴惨的故事啊。」

    鸟口立刻反驳:「不,是很凄美的故事。比起切下少女的手脚,紧密地塞满箱子更凄美多了。至少,少年是为了让少女摆脱死亡的命运,才不得已痛下杀手。因此,他抱着超乎常人想像的罪恶感。仿佛地狱之旅一般。即便如此,少年依然不肯放弃。」

    「但这个抱着罪恶意识重复杀害同一个对象的故事,仍然相当地没品味啊,鸟口。一般而言,能够重复做出这种事,只有『没有』罪恶意识的人才干得下去。」

    「但目的并是杀害,而是拯救啊。」

    「问题是……少年依然得痛下无数次杀手。既然如此,他无数次遇见的少女当中,究竟哪个少女才是『真正』他所爱恋的少女?虽然时间回溯的概念只是想像,但在少年维持被消去时间的记忆、重新体验相同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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