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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卷 ⑥ 尽管如此,城回巡仍愿意注视)

    第一堂课开始,我为了伸展僵硬的肩膀而转动脖子,东张西望。

    视野内出现相模的踪影,于是我偷偷瞧了对方一眼。相模屈着身子低着头,视线一动也不动。

    早晨于走廊上发生的争执,到底会对相模南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想要确认这点。

    至今为止所发生的冲突,范围皆仅限于营运委员会内,现在却开始渗透至日常生活中了。若要说的话,这已经逐渐侵蚀到相模所认知的现实。她原本只要运动会一结束,马上将一切全部忘记,或是装作忘记,摆出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表情,就能继续过自己的学生生活,现在却确实地留下了伤疤。

    这件事实已经逐渐对相模造成影响。总是刻意散发出令人烦躁的「人家好可怜」感的她,现在也收敛起来,任谁都能看出她的消沉。

    只是,我完全不觉得她可怜,或是可笑。

    到头说来,我从来没对相模有过任何看法。虽然她总是让我感到烦躁,但也仅限于此。

    我与她之间的关联原本就没多少,今后的人生路途上也不会跟她有任何接点吧。

    然而,若要我观察对方的话,我还是能说出非常直率,或者说是单纯的感想。

    一言以蔽之,她是凡夫俗子一类的人。

    又或者,她才是我所认识的家伙之中,最像个人类的人。

    若将天真无邪视为可爱动物的特征,那么相模的狡猾正是她身为人类的象征。欺瞒、哄骗、大放厥词以及虚张声势,皆是人类才有的行为。

    然而,相模拉拢伙伴的方法,以及参与社群的方法却与野兽十分相似,也许能将她视为高度进化后的动物吧。

    若要举例的话,她大概就像黑猩猩或是巴诺布猿一类的类人猿。被地位和阶级束缚,却能够以自己的智慧克服困难,威吓时则是激烈地吱吱大叫。

    相模南正是被社群内的阶级所束缚,或者,该说是在意着阶级而过生活的人。

    另一方面,有人拉拢伙伴的方式,则和相模南完全不同。

    三浦优美子便是一个例子。

    若要比喻她拉拢伙伴的方法,那就是老虎。

    她们成群结党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地盘,以及守护、养育自己的下一代。

    这也许会给人一种慈母或是圣母的形象,但是对于其他动物而言,她的爪牙只是令人畏惧的对象。真的很恐怖……

    所以,双方虽然都会呼朋引伴,但是形成社群的方式却完全不一样。

    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

    没错,双方都是正确的。如同世界上有着一百种人就存在一百种正义,依据立场不同,正义的定义也会不时改变。硬要说的话,「孤独等于罪恶」也许是她们之间唯一的共识。

    二年F班内的气氛已经能以杀气腾腾来形容,足以让我抱持这种感想。

    也许能以「非洲莽原上的灌木丛」来形容现在的二年F班吧。突然出现于高度发达文明中的精神野生世界,草食系男子若身处其中,也只能保持沉默。简直是超野生的。野生到让人误会自己在看国家地理频道,让人感觉到生命危险,就算是野生动物园都没这么野生。我都快要可以嗅到血的味道了。

    早上的那件事,让班上充满着一股奇异的紧张感。

    身为当事人的三浦以及相模。虽然她们两人依然不甚愉快,然而,这件事的结果已经清楚表现出双方之间的权力关系。

    上课中原本能听见的吵闹声也不再出现,只能偶尔听见三浦指甲敲着桌面的声音。

    如此令人想咳嗽都会犹豫不决的难过时间,使自己的胃持续翻搅。

    不论是谁,都将视线从三浦,还有身为三浦愤怒矛头的相模身上移开。虽然他们很有可能只是不想与对方产生纠葛,不过我认为,这应该是他们给予两人空间的一种温柔。

    特别是叶山和由比滨、海老名为首的三浦朋友们,他们似乎非常了解这种情况的应对方式,所以避免主动向对方搭话。

    也是啦,如果自己在生气的时候,突然有人对着自己大喊「你是在生什么气啦」,那绝对只是火上加油。就算自己知道对方的那句话是出自温柔,或是挂虑。

    大家都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越是聪明的人,越不会去接近他人。因为人与人的交流与接触,形同种下纠纷的种子。所以,独行侠即为贤者,一年到头皆为贤者模式。

    就算如此,一到下课,也许是因为自早上的事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教室内又恢复了平时的喧嚣。大概,大家只是刻意表现出与平时一样的举止,藉由表现出毫无改变的生活方式,好说服自己:一切皆如往常。

    这种自我欺瞒,做为一种润滑剂,其实是非常重要的必需品。只是,我从来不需要这种东西,所以它只会让我感到焦急,不甚愉快。

    也许这会因友谊的定义而有所不同,然而真正的好朋友,是不必顾虑彼此的吧。

    正因对方和自己不够友好,才会刻意去顾虑对方。独行侠从不会顾虑对方而跟对方搭话,甚至连靠近也不会。独行侠有一半是用温柔所构成的,不,根本全都是温柔吧。

    如同太阳总会升起,教室内也随着时间的经过而恢复到往常的热闹。三浦已经回复原样,散发着一股懒洋洋的感觉,与海老名、由比滨聊着天。

    我确认完这件事后,转头望向整间教室。

    另一方面,相模则是悄悄地溜出门口。虽然现在是下课时间,她今天似乎没有和平时道人长短的伙伴们在一起。

    对于虚荣心甚强的相模而言,早上被遥与结无视,甚至还让众人瞧见一事,似乎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创伤。

    人们有时会自行寻求孤独。平时明明厌恶、鄙视且顾忌孤独,自己需要的时候却开口要求「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这是不是太过自私自利了……

    不过,若是真心想要寻求孤独,则至少需要遵守一定程度的规矩。最少,它不该是为了博取他人同情,或是关心而做的行为。那只是在贬低自己的价值,只是在宣传自己是个弱者,缺少他人的认同,就无法定义自身的存在。

    一位相模的友人,主动和从未如此安静的相模搭话。

    然而,相模只是回了个无力的微笑。

    「对不起,我……」

    相模草草留下一句话,离开自己的座位。

    她的行为模式与之前截然不同。

    远离他人,刻意与别人保持距离。这与至今为止,没有他人的认同与顾虑,便找不到安身之处的相模明显不同。

    我对她的变化感到讶异,视线跟随着她。

    恕我再说一次,一个人是不会这么简单就改变的。这是我的一贯主张。

    如果某人仅因什么原因让自己轻易改变了,那就代表他根本没有自我。

    拥有自我意识的人,一定会有拒绝改变自己的时候。保持自我认同,是人类应该拥有的姿态。

    就算如此,若她依然希望改变自己的话,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失败而摔得遍体鳞伤,第一次感受到痛苦的滋味,进而出自本能地逃避。这样的行为,只是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有所成长而已。

    不过,若行为已经成为习惯,它总有一天会变成自身的定义。

    人只会因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受到他人评价。

    所谓的客观评价,即是对于一个人的做为所做出的评价。

    因此,即使那是出自回避危机的本能,也可能成为客观变化的征兆。就算那实质上并非真正有所改变。

    这是Mother Teresa(德蕾莎修女)所说过的话吧。

    思考会化为言语,而言语会化为行动。然后,行动化为习惯,习惯化为性格,性格终将成为自己的命运——之类的话。

    不愧是Mother,还满厉害的嘛。Mother是伟大的。Mother牧场(注44 位于日本千叶县的牧场。)也是很厉害呢。他们的霜淇淋很好吃。

    人会因显露在外的部分而受到他人评断。言语、行动、习惯。它们会被周遭的人当成自己的性格与人格,进而做出评价。

    相模行为的变化,是否会成为某些事物的征兆呢?

    ×  ×  ×

    放学后的会议室比起平时还要喧闹许多。

    也许是身为顾问的平冢老师今天因故缺席的关系吧。说是这样说,决策组可是没有半个人开口说话过,只有现场组的家伙们不停地聊着天。

    如果这是会议开始前的光景,那就一点也不奇怪。人与人碰面了,总是会聊上一两句话。

    然而,遗憾的是,这是会议正开到一半的情况。

    会议早就已经没有会议的样子了。当然,就算大家再怎么不想干活,毕竟已经是高中生了,至少还会乖乖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是,如同波涛声般的细语却不曾停歇过。

    位于这场喧闹的中心的人,正是遥与结两人。她们如同往常一般,散发出强烈的路人感,让人分不清到底谁才是谁。甚至,因为她们身边也坐着几位同学,对比之下更加深了两人的路人感。完全就是路人。

    相较于前方紧邻彼此,围成ㄇ字形的决策组,现场组的家伙虽然看似零散,却是扎实地聚集成一个大团体。两大团体形成了不同种族互相牵制着对方的构图。

    「那个……请各部门报告至今为止的进度……」

    相模于一片喧闹声中开口提问。

    然而,台下却没有人做出回答。

    「……先从道具开始问好了。那么,进场拱门的情况怎么样了?」

    看不下去的巡学姐插嘴说道。

    如果是有干劲的人,那么就算是相模的下令方法,他也会愿意听话。有干劲的家伙,就算没人下令也会认真做事。只是,现在这种士气极为低落的状况之下,若不针对要点做出正确的指示以及点名的话,就不会得到任何人的理睬。

    巡学姐虽然对着现场组的人提问,然而,从位子上站起来的却是由比滨。

    「啊,是的。进场拱门大致上已经完成,接下来只要上色以及装饰……大概是这样。」

    「嗯,我了解了。谢谢你。」

    巡学姐虽然回以微笑,表情却显得有些严厉。这也无可奈何。

    制作道具的工作,大部分都交给现场组处理,也选出了负责人。那个负责人才是该在这时回报进度的人。

    只是,由于我们决策组也出手帮忙,他们便擅自把责任转移到我们身上。

    我也不是无法了解他们的心情啦。那感觉就像是工作做到一半被人抢走。

    也许可以将现在的情况称为负的回圈吧。大家不仅逐渐丧失了干劲,同时也失去了责任感。

    如果自己不做也没关系的话,就全交给对方吧。这种氛围已经于整个营委会之中形成。

    现场组的人,心中一定是抱着「被逼着做苦工」或是「帮你忙是看你可怜」的想法吧。

    毕竟我们是站在拜托对方帮忙的立场,请求对方于社团活动正繁忙之时分给我们一些时间。

    哪一边立场上比较占优势,可谓一目了然。如果,这件事跟酬劳扯上关系,情况也许还会有些不同,但也不保证只要付了钱,对方就一定会办事。

    在无法给与回报的情况下,要提升大家的士气,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虽然已经能够感受到现场凝重的气氛,会议依然持续进行。

    「接下来是压轴比赛项目……可以吗?」

    巡学姐看向雪之下说道。

    压轴比赛一事大致上全由决策组负责处理。只是,因为成员们被迫兼当杂工的关系,这件事迟迟无法处理完毕。

    「男子比赛的话,动线的确认已经完成了。至于迟迟未解决的大将人选,我们之后会进行红组大将的选拔,还有跟叶山同学确认意愿。」

    雪之下毫不迟疑地做出回答。也是啦,倒竿比赛说起来也没什么好准备的。规则也很单纯,接下来只要选好两边的大将就算大功告成。

    问题在于女子侧的压轴比赛,千马战。

    「关于女子压轴比赛……」

    雪之下才刚开口,台下便响起一阵明显的吵闹声。我看向吵闹声的中心点,只见几个女生像是在讲悄悄话,围成一圈交头接耳着。

    然后,其中一人微微举起了她的手。雪之下见状,轻轻点头做出许可。

    「有什么问题的话,请说。」

    仔细一看,举手的人正是遥。

    「那个……是叫骑马打仗吗?关于这点,我们……」

    遥并不是看向雪之下,而是一边不时偷看同伙们的反应,一边慢慢说道,看起来像是在跟他们确认自己该说什么。

    我们努力忍耐着,等待对方把话说完。

    坐在隔壁的由比滨突然出声叹了口气。真是巧啊,我现在的心情也正好是如此呢。这句话无论再怎么听,都只能感觉到否定的语感。

    对方之所以支吾其词,是因为想说的事难以开口。难以开口,就代表不是件好事。基本上跟我搭话的人,语气差不多都是这种感觉,所以我再清楚不过。我根本就是超能力者啊。搞不好我会被父亲当作裸体画的模特儿(注45 影射藤子·F·不二雄《超能力魔美》。)。

    对方接下来会说什么呢?我虽然大概猜得到答案,雪之下却催促对方继续往下说。

    「关于这点,有什么问题吗?」

    雪之下平时眼神就十分锐利,配上她冷静的口吻,更显现出一种如冰刀般的寒冷感觉。被注视着的遥虽然一阵畏缩,然而她像是想起身后同伙们的存在,结结巴巴地开口。

    「那个,我们觉得,骑马打仗会不会有点危险……因为,有些社团最近要参加比赛,所以我们不大希望参加会受伤……的活动……」

    遥一口气说完,吞了一口口水。

    在一片静寂之中,我们都呆住了,迟迟无法开口。

    出乎意料地,最先回过神来的人居然是相模。她猛然站起,椅脚发出一阵声响。

    「你、你们怎么突然讲这种话……!」

    只见她一张嘴开开合合,最后的部分已经含糊到无法听懂。然后,她颤抖着肩膀,一双眼睛瞪向遥与结。

    「其实我们之前就在想了……」

    「……我们还有社团活动要顾啊。」

    遥与结两人的眼神毫不畏缩,因为她们有着极为正当的理由。在与相模那场短暂的和解大戏中,她们已经暗中让对方认同了社团活动优先于营委会。从她们说过的那句「我们会尽力配合」中,她们的企图也早已显露无遗。然后,因为相模,或者退一步说,我们决策组全体,通通都忽略了这点,所以她们的主张便产生了正当性。我们其实在当下就必须针对这点进行反驳。只要退让一步,对方便能以此为由,继续胁迫我们做出更多让步。

    此时就该严正拒绝对方吧。这样的应对并没有错。企图不循正当程序胁迫对方同意要求的行为,是不能允许的。

    我想确认决策组打算如何应对,而向巡学姐打了个眼神。巡学姐注意到我,便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看向相模。

    巡学姐似乎决定交给相模处理。

    当事人相模则是紧咬着她的下唇。

    「但,这已经是决定好的事……」

    过了许久,相模终于以快要听不见的声音做出回答,坚持住她的立场。遥与结看了相模一眼,然后转头环视四周。

    她们两人互相打了个眼神,然后重新面向相模。

    「但是啊,就算是已经决定好的事,如果那其实是不对的,就应该赶快修正啊。」

    「果然还是需要重新仔细检讨吧。」

    两人的语气,好像在念早就准备好的小抄。

    不,不是好像,她们绝对早就预谋好了。

    所以她们的座位才会坐在一起。意见相同的人们,理所当然地会想聚集在一起。若要施加压力,最快的方法就是依靠群众暴力。

    只要在会议前或是会议进行中,于闲聊时吐露不满,或是暗中造谣,就能简单地挑起大家的反抗心。

    她们对于相模以及决策组,应该有着抱怨不完的牢骚。在他人的底下做事,不可能没有任何不满。

    造谣的效果就像是在做乘法计算,会以等比级数增幅上去。也可以称之为加乘作用。尽管每个人心中的不满只有一丁点,然而当它们聚在一起时,威力便不容小觑。总有一天,他们会产生自己是劝善惩恶的正义使者或革命斗士的错觉。

    当得知有人和自己想法相似时,自己心中的愧疚便能获得正当化的理由。如果大家的想法都与自己一样,便能盲目地坚信自己的意见是正确的。

    现在这个场面也是如此。

    藉由明确表示出反对的主张,来唤起其他人的反响,动摇默默地抱持着不满的人的态度。与自己抱有相同意见的家伙们看在眼里,便会群起响应。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决策组需要展现出强烈的领导能力,完全推翻遥一伙人的意见。如同野生世界的规矩,决策组必须证明自己才是较强的一方。

    如果是雪之下的话,她大概会这样做。就算不讲道理,也要马上推翻对方的主张。由比滨的话大概是笑着敷衍过去,一边打马虎眼,一边摸索交涉手段吧。总之,她们两人应该会思考能够打破现状的方法。

    然而,在我们做出对策前,相模却先开了口。

    「就算你们现在讲这种事……」

    相模以微弱的声音喃喃自语。也许是因为心中的焦躁所至,脸色看起来也不是很好。她以看起来像是昏倒般的姿势,虚弱地跌坐回身后的椅子。

    大势已定。

    身为决策组首领的相模表现出屈服的态度,会议事内响起一阵喧闹,如同水面扩散开来的波纹。

    「骑马打仗果然很危险呢。」

    耳边传来一声不知是谁的小声低语。大概不是遥或结,而是现场组的成员说的吧。又有其他人的话传了出来。

    「比赛也快到了……」

    「我们也没空帮忙准备服装啊。」

    「如果受伤了,那谁要负责?」

    如同星火燎原,意见一个接着一个冒了出来。所有成员都开始自顾自地开口抱怨,或是趁着这个机会聊天,事态已经一发不可收拾。此时,在这陷入埋怨与疑问漩涡的会议室中,响起了几下清脆的掌声。

    「好,大家注意这边!」

    仔细一瞧,原来是巡学姐站了起来。

    「大家的疑虑,我们都了解了。我们会认真思考解决办法。」

    她做出宣言,希望能够早点结束这个话题。

    不愧是巡学姐,对于这种情况的处理方法已经驾轻就熟,反应也很快速。还是早点解散会议,趁火势蔓延之前赶紧扑灭火苗比较好。

    虽然这场会议应该要早点解散的,但是因为巡学姐想要测试相模而默不作声,结果演变成现在的局面。是说我们也对相模做过类似的事情,所以没办法对巡学姐抱怨就是……

    「总之,请大家先进行其他的工作吧。」

    巡学姐做出宣言,阻止话题继续发展。

    然而,现场组的人只是继续小声地接头交耳。看来他们并不打算让话题就此结束。

    一道道疑惑的视线,直盯着巡学姐瞧。

    虽说遥与结的发言只不过是卖弄小聪明的找碴行为,但这并不能保证我的疑虑只是杞人忧天。

    确保学生安全,的确是决策组该做的事情。尤其是对于比赛将近的社团而言,我能理解他们对于安全层面多少有些敏感。

    只是,若要这样说的话,不就连普通的体育课都不能上了吗……

    走路就有可能撞墙,奔跑便有可能跌倒,人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受伤。人生就是不断地受伤,以及伤害他人。

    说是这样说,在这种时候搬出精神主义或原则主义也无济于事。现在若不提出足以让对方让步的意见,就没有办法散会。

    现场组的人以眼神对我们施加压力。一双双带着不满、嘲笑和侮蔑的视线朝我们刺了过来。

    在至今为止只是听命行事的他们眼中,决策组就是一群无法对重要议题做出明确指示的无能集团吧。明明对于鸡毛蒜皮的小事啰嗦的要命,重要时刻却无法发挥领导能力,根本是无能上司的完美范本。

    但是,若一直这样被瞧不起,我们也是很困扰的。

    对方如果一直抱持挑衅的态度,这边可是会跳出一位天生不服输的家伙喔。而且还是个优秀到不行的家伙。

    一直将双手交于胸前,沉默不语的雪之下雪乃,静静地举起了她的手。

    「雪之下同学,请说。」

    被巡学姐点名,雪之下不作声地移开椅子,静静地起身。然后,移动至白板之前,将白板笔拿至手上。

    「关于解决办法,我在这里提出几个有效的方案。」

    在场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雪之下身上,想看她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雪之下无视身后的视线,开始于白板上写字。

    「第一点是成立救护组,接下来是寻求地方消防局的协助,以及对比赛规则的严格实行,严罚化,并设置监督人员。当然,这可能会需要一些人力……」

    雪之下一边说着,一边继续于白板上书写。由于她看起来实在太过冷静,所有的人都惊讶到无法阖上自己的嘴。

    雪之下书写了一阵子后,转头看了过来。

    「是否能够麻烦学姐跟保健室老师商量设立救护组的事,以及以学校的名义正式向地方消防局申请协助?」

    她看向巡学姐,对方便点了点头。

    「没有问题。我会透过学生会向学校提出要求。」

    雪之下立刻获得巡学姐的同意,便不给人任何提问的机会,继续往下说明。

    「规则部分则是会做出明文规定,并事先通知参加人员,以及请老师们协助担任监督。如此一来,应该可以有效抑制危险行为的发生。」

    说明条理井然,的确很有雪之下的风格。

    现场组的成员们也开始一一仔细检讨雪之下提出的意见,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小声地讨论着。

    「怎么办?」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

    「可是啊……」

    「对啊。」

    他们的行为,与其说是意见的交换,应该更接近互相确认彼此的情绪吧。互相判读对方的语气,并且让自身融入现场氛围之中。

    高情境的对话此起彼落,声音最后集中到了最先开口的遥与结身上。

    然后,两人以眼神互相确认,这次换成结提心吊胆地举起她的手。

    「但是,这又不能保证绝对不会受伤……」

    对方似乎是胆怯了,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趾头,并不时偷看雪之下几眼。

    雪之下就算与对方的视线对上,也绝对不会移开自己的视线,只是用她一双冷彻的眼神盯着对方。于是,结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就算如此,她并不打算住口,而是继续小声地呻吟着。

    事情似乎变得无法单纯讲道理了。这就像是纠缠成一团的毛线,就算把它解开,过一阵子后又会卷回原本的状态。

    对方本来就只是一群由决策组硬凑出来的团体。只要其中一个齿轮歪了,就会轻易瓦解。

    沉默持续了许久。不,其实只有几秒钟吧。然而,现场的氛围已经足以让人产生这样的感觉。

    虽然遥没有确认过时间,她却缓缓开口说道。

    「时间差不多到了……」

    因为她的一句话,其他成员也纷纷看了看时间。

    「总、总之,解决方法已经有了,今天就到这边为止吧……」

    由比滨拉了拉持续站着的雪之下的袖子。

    「……也是呢。我们就以降低不确定性为目标继续努力吧。」

    「那么,今天就暂时解散吧。各位辛苦了。啊,工作还没做完的人请留下来喔。」

    巡学姐接着雪之下的话说道。她柔和的声音使现场的紧张感一瞬间和缓下来,只剩下一股轻松的气氛。

    留下来继续工作的人们,身边也弥漫着一股慢吞吞的氛围。不过,遥与结则是快步离开现场。一些人也跟在她们的后面离开了会议室。由于他们手上捏着名为「不会对社团活动造成困扰」的把柄,我们也没办法责备他们。

    留下来的同学们目送他们离开。决策组的成员们也叹了口气。

    然而,那并不是因为放心而叹的气。不如说那更接近因为无奈而做的叹息。

    问题比想像中更为根深柢固。

    在因时间而结束的会议和工作之后,我们重新体认了「没有任何问题获待解决」的现况。

    结果,决策组们今天似乎也只能卯尽全力加班了。

    从剩余时间,愿意留下的人员,以及新增加的安全对策问题来看,我觉得根本不可能来得及。

    由于人数减少了,我感受到从敞开窗户吹进来的凉爽秋风。

    通风良好的职场(注46 原文「风通しが良い」」亦指组织内部公开透明,高层与低层沟通无碍、不隐瞒造假的企业文化。),应该是指人少的意思吧,我一边回头省视自己所待的血汗工作环境,心里一边想着。

    ×  ×  ×

    我一边进行进场拱门和立牌的制作,一边收集旗竿和绳子等器材,并拿出清单确认,在完成的工作项目上打勾。

    虽然沉闷,但这是个看得见终点的工作,对我而言已经是种救赎。尤其是现在这种人力短缺的情况,更是如此。

    问题在于撞上看不见终点的工作的时候。

    工作清单的最下方,有着一行以手写加上的「千马战的安全管理」项目。

    只要看着这行文字,我的眉头便会不自觉地皱在一起。

    并不只有我,会议室内的决策组全体成员都是如此。

    「那么,该怎么办呢……」

    巡学姐一边呻吟着一边说道。似乎也正思考着相同的事情,双腕交于胸前扭动着脖子的由比滨叹了口气,放弃了思考。

    「但是,我觉得已经没有比雪之下提出的意见更好的方法了……」

    「的确是呢。老实说,如果他们连那样也没办法接受的话,我们大概就只能举手投降了。」

    我同意由比滨的意见。雪之下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想出合理的解决办法,已经够让人敬佩了,如果还不能获得现场组那群家伙们的赞同的话,就已经不是是非曲直的问题了。

    一连串问题的开端,是感情的纠葛。对于相模,以及决策组们的反感。

    或许这理由会让人感觉幼稚,然而人的本质正是如此。人总是无可救药地无法掌控自己的感情,以至于时常发生感情失和,进而造成悲剧。

    相模突然停下手上的工作,喃喃自语。

    「我是不是别当主任委员比较好……」

    这句话其实稍微让我有点讶异。比起她至今为止所说过的话语,这句话甚至让我能够感受到她的真挚。理由是,她的口吻听起来并不像是对着其他人说,而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这句话并不带着期望他人认同自己的意图。

    没人能够回应相模不经意吐出的这句话。

    变得一片安静的会议室中,只能听见由比滨更换姿势时衣服摩擦的声音。

    「……是啊。你辞掉也没关系,我们会想办法的。」

    这句话以前也曾经听过,但不是由比滨所说,而是出自雪之下之口。

    只是,这次的话并不像当时带有测试对方的语感。由比滨柔和的声音,让人感觉得到他在顾虑相模。

    相模似乎也感受到了对方的关心,露出一脸无奈的微笑。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无力了。

    「……的确呢。」

    「虽然现在情况很麻烦,但不代表之后就没机会了。我想他们总有一天会理解的……」

    「嗯……」

    听了由比滨的话之后,相模无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头又低了下去。她肯定是不相信由比滨那些安慰的话。

    相模已经放弃了。无论是继续担任主委,或是跟遥以及结和解的事。

    如果这是本人的意愿,那我们也没有办法。

    原本相模就不拥有能够立于人上的资质。这是自校庆以来便明白的事。

    这次我们所受的委托,是让运动会能够成功,以及针对相模想办法,使F班氛围恢复正常的两件事。

    伤心的相模恐怕会安分上一阵子了。当然,也许过了一段时间,她又有可能为了将自己过去的行为正当化,而继续中伤他人。老实说,从她的性格来看,我认为她极有可能这么做。

    即便如此,这还是能让相模安静上一段时间。

    接下来,我们只要在相模辞去主委职务之后全力支援运动营委会,让运动会能够成功,就能够形式上地达成委托。虽然说不上是最好的做法,但能算是妥当了吧。这已经是我们能够办到的极限了。

    正当我盘算着,突然响起了一声椅子的声响。

    我转头一看,原来是雪之下正在调整她的座椅位置。原本双手交于胸前闭着眼睛的她,伸展了她的背,然后眼睛笔直地盯着相模。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咦?」

    相模抬起头来,做出一脸疑惑的表情。她似乎抓不到对方话里的意思。然而,雪之下毫不在意地继续接着说道。

    「搞不好『之后』跟『总有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

    雪之下的话语虽然冷冽带刺,但语气却是温柔的。正因如此,相模无法回话,只能默不作声。

    「……」

    如果对方语带挑衅,那么她也许还能回嘴。

    然而,在难过的时候被人温柔对待,才是最让人感到痛苦的事。因为那便是将自己惨不忍睹的模样摊在众人目光下,证明自己是个令人怜悯的卑微存在,让大家发现,自己除了仰赖他人温柔以获得救赎之外,什么事也办不到。

    对方若刻薄对待自己,便能将责任转嫁给对方,责怪对方的的不体谅,自己也会比较舒坦。

    相模紧咬她的下唇。看她没有在第一时间表明辞任的决心,便知道她还割舍不下。但是,她也没有于第一时间表明自己要继续当,这表示她也非常清楚现况为何。

    实际上,事情都到这步田地了,相模的去留对我们而言根本没有多大影响。若她真的走了,也只是单纯少了一人份的劳动力而已。事情已经恶化到无法依靠领导统御解决了。说明白点,这个委员会不需要身为主委的相模。

    然而,就算她真的辞去主委,也无法解决问题。适合这样做的时机早就已经过了。

    也许成员情绪的问题多少能够获得改善。如果对方的要求只是更为单纯的「我不爽相模」的话。

    但是,因为他们搬出了莫名其妙的歪理,导致事态已经不再单纯,变得难以收拾。

    安全管理和社团活动。

    若他们认真觉得这些是问题,老早就该提出来了。他们只是以道理包装自己的仇恨,结果建构出一套不明所以的理论。

    没有任何事物比起以源自情绪而成立的逻辑来得更棘手。例如这次的情况,他们是先做出不满相模以及决策组的结论,然后再架构能够推导出这个结论的逻辑。

    就算能够完美驳倒对方的逻辑,只要对方尚未放下自己的情绪,那便于事无补。

    而且,由于已经用理论将自己武装起来的缘故,他们更是无法轻易做出退让。情况若演变至如此,等在前方的只有永远无法结束的批斗大会。

    「我……」

    相模低着头,使劲从喉咙挤出声音,话说到一半却突然打住。

    大家都静静地等待相模做出结论。

    雪之下又将眼睛闭上,竖耳倾听,由比滨以认真的眼神注视着相模,我则是用手撑着脸颊,一边想着「指甲又该剪了啊——」等无关紧要的事,一边侧耳聆听。

    只有一个人,做出了意外的举动。

    巡学姐刻意清了清自己的喉咙,然后缓缓开口。

    「我觉得相模做得很不错喔。」

    「咦?」

    相模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由比滨和雪之下似乎也受到惊吓,做出一模一样的反应。虽然这两个家伙的反应实在太过明显,不过也没有办法。一般而言,一个人在见过相模至今为止的所作所为后,根本不可能做出「做得很不错」的评价。

    面对两人率直的反应,巡学姐似乎也慌了,急忙地一边摇着两只手,一边补充说明。

    「啊,那个,嗯……虽然她的办事方法的确称不上是高明啦……但是,因为我也不是个能干的人,所以我很清楚相模有在努力喔。」

    其实这也不意外啦。确实,巡学姐的实务能力只能算是中上,对于学生会之外的统率能力,也没有高到给人特别深的印象。

    她自己似乎也很在意这件事,别开视线,并搔了搔自己的脸,试图掩饰自己的害羞。

    「那个啦……我前面一届的学长姐们都太优秀了……像是阳乃学姐。」

    雪之下听到她最后小声补上的人名,眯起了自己的双眼。

    的确,雪之下阳乃的能力可谓超出规格之外,她不仅拥有异于常人的实务能力,看透他人里表,掌握人心的统率能力也是高到可怕。她不是能够拿来当作比较对象的人。

    「大家老说我总是少根筋,我也觉得大家没有说错……啊哈哈,如果没有学生会的大家,我连一件事也办不好呢。」

    话一说完,只见所有学生会的干部眼角闪烁着泪光,甚至还有人感动到发出哎呀哎呀的声音。你们到底是有多爱戴巡学姐啦。

    只是,如同干部们的反应一般,巡学姐的意思是,自己只是靠着偶然持有的个人魅力,而勉强坐上了会长的位置。换句话说,就是相模没有那种魅力的意思……算了,这点先放一边不谈。

    「所以啊,我觉得相模做得很好喔。都已经努力到现在了,要不要再努力一下?」

    巡学姐像是有些害臊地笑了笑。这样的举动完全符合她的可爱性格,让人感到充满魅力。

    明明没有任何人积极地慰留相模,却只有巡学姐承认并赞许了相模的改变,并且希望相模能够继续担任主委。这正是她受到学生会干部的爱戴,并且担任学生会长至今的原因。

    相模的表情变得极为怪异。这一瞬间,恐怕是她自校庆和运动会以来,第一次得到他人的认同吧。

    巡学姐最后像是打预防针般,微笑着补上一句「你觉得呢」,相模便微微地点了头。

    由比滨和学生会干部们看着这一幕,无不松了一口气。雪之下虽然没有到笑容满面的地步,但是表情也稍微变得和缓了。

    只是,我不觉得这是一幕美丽的光景。

    相模会因为她的抉择,而陷入更加痛苦难耐的处境吧。她的身上将会留下原本不必承受的伤痕。

    温柔是一种毒药。原本治愈她的东西,现在将会反过来把她逼上窘境。为了避免继续承受伤害,逃跑明明也是个正确的选项,她却没有这么做。这和自愿担任人肉靶子的行为没有两样。就算一切顺利进行,以往的仇恨也不会消失。

    我们早就知道,互殴不可能萌生友情。就算能够以好感掩饰恶意,也不代表恶意就会消失不见。好感将于不经意的一瞬间应声剥落,露出一脸的憎恨以及嫌恶。

    所以,相模的决心和努力,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如果相模理解这点,并且依然做出觉悟,向前迈出一步。

    那么,它就有意义了。

    对于不理解而揭竿的反叛,面对大多数露出抵抗的尖牙。

    我不会否定走上光荣孤立(注47 原意为十九世纪晚期英国追求的外交政策,指不干预欧洲大陆事务。)之路的人。所以,我不会否定那幕以温柔打造出的恐怖光景,不会否定相模的决定。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

    所以我决定保留自己心中的判断,并将话题继续下去。

    原本我就没有可以阻挠相模决心的权力。也没有向对方提出忠告的义务。相模也没有寻求我的意见。

    相模已经做出决定了。主任委员不会换人。那么,我们必须决定之后的方针,并且将具体措施记录下来。

    对于我提出的问题,雪之下马上做出反应。

    「我们没有让步的理由,所以只能请对方让步了。」

    这家伙还是一样帅气啊。这是尊重相模回答的行事方针。在对立已经造成,并且我方的让步不被对方接受的情况下,剩下的路只有打垮对方一途。我也同意雪之下的方针。

    「但是……」

    相模听了雪之下的话,稍稍皱起了眉头。由于刚刚才表明过决心,现在的相模也不好开口说些什么。巡学姐接着雪之下的话继续说道。

    「要怎么使对方让步呢?」

    这才是重点。我和雪之下都还没确立具体的做法。我沉思了一会,这时由比滨畏缩地举起了手,我便轻轻点头,催促她说说看。

    「说、说服对方……之类的?」

    由比滨像是没有自信的说道。要说的话,这的确是最基本的方法。然而,就现状而言,我不觉得这手段能够产生效果。

    「我们都讲得够多了,对方还不是这个样子……」

    至目前为止,我们已经不知道啰嗦过几次了,也排了班表,甚至还为了配合现场组的人而对班表做出调整。

    让步和妥协都做了,结果却是这种惨样。一路见证过来的巡学姐也赞同我的意见,大大地点了头。

    「是啊。而且还有大家干劲的问题……如果一直啰嗦的话,搞不好大家会更加失去干劲,这样我们可更困扰了。」

    巡学姐一这样说,由比滨似乎也理解了,又「嗯——」的一声双手抱胸,摆出一脸困扰的样子。

    干劲这个字眼实在让我不能释怀。他们到底哪里有干劲了。

    我没有要偏袒相模,也不想把遥与结视作同伴。

    因为两边都不是正确的,所以,一切有必要重新开始。

    「……干脆解散整个现场组好了。然后重新招集一批新的成员。」

    我半开玩笑的说了这句话。也就是说,我有一半是认真的。

    只要事情一变复杂,那么接下来怎么做都没用了。如果我们没有罢手的打算,那么对方罢手就好了。简单至极的理论。而且,比起遗留祸根,倒不如从零开始,我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办法。

    「……唔。时间上也许会来不急呢。」

    巡学姐的额头冒出皱纹,眉头也皱了起来。虽然就剩余天数而言,我们还有些许时间,但是星期六日又不上工,另外也如巡学姐所说,若从头开始募集成员,时间可能会不够。我很清楚这样的做法并不现实。只是,光靠现在的成员,一样没有办法赶在运动会前完成所有工作。

    雪之下突然开口。

    「看来有必要补充新的战力呢。虽说如此,也不能所有工作项目都增加人手,如果不把将范围缩小至几个特定项目,以纯粹协助的形式进行的话,便不够实际。」

    「也就是说,针对我们自己的战力补充吗?」

    我一说,雪之下便点了点头,然后像是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将手靠在下巴上。

    「是的。可以想成这是为了追回我们因支援现场组所延迟的工作进度。」

    若是如此,那么就算能够征招到新的的战力,既存战力的运用仍然是个问题。

    一旁听着的由比滨像是想到什么,突然伸出她的手指。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思考运用现有人力的方法呢。」

    「但是,我觉得他们一定不会配合的……」

    相模像是感到抱歉地说道。

    「我们也被对方掌握了『人手不足』这个最大的弱点呢。」

    雪之下叹了一口气,像是感到为难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弱点,吗。

    的确是这样。若不能将战力整批换掉,那么现场组的配合就成了绝对必要的条件。如果条件无法达成,我们就什么力也使不上。

    换句话说,运动会成功与否的关键掌握在他们手中。

    正因如此,对方的态度才能这么强硬。

    他们清楚只要自己不干,整件事就没有办法进行,便用「不然我不干啰,这样好吗」这种话来威胁我们。而且,这并不是只有一个或两个人的做为。那两个家伙统一了与她们较亲近的伙伴们的想法,并且把这种气氛扩散至整个现场组。

    如果他们大肆张扬自己绝对强者的立场,摆弄数量优势的话。

    那么他们就是我的敌人。

    我们不做让步,她们便不配合。态度就是如此傲慢。当自己是老几啊。我还不是辛苦地做牛做马,为什么你们可以在那口无遮拦为所欲为呢?瞧不起人吗?不要小看中阶主管啊。

    我讨厌正义不得伸张,痛恨不讲道理的人。我也讨厌替这些行为找藉口,做出妥协的自己。

    对方若不讲道理,我们就更不讲道理。若不合理的事能被大家接受,那么还有谁要讲道理。

    他们已经把运动会本身当成人质。他们不只是嘴上说说,而是以行动表达,如果不听他们的话,就要令运动会的准备工作停摆。先不论他们是否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局面已经如此。

    那么,必须采取的手段只有一个。

    「我们也使用相同的手法吧。」

    「什么意思?」

    由比滨微微歪着头望向我。

    「简单来说,这是我们与现场组间争夺主导权的战争啦。对方以罢工,或者说是旷工(sabotage)的手段来威胁我们同意要求,把运动会本身当成人质了。」

    「……浓汤(potage)。」

    不知为何,由比滨只复诵了整个词的后半部分。虽然她摆出一脸艰涩的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有在思考,不过这家伙绝对有听没有懂啦……sabotage可跟玉米或马铃薯无关,附带一提,跟乡愁也没有关系。虽然发音很像,但是意思完全不同喔。

    由比滨整个人愣在原地,另一方面,雪之下则是皱着眉头看向我。怎么啦,讨厌别人拐弯抹角?

    「具体而言?」

    我以脑中突然浮现的名词回答了她的问题。

    「就是叫做相互保证毁灭的东西啦。」

    雪之下似乎只靠这句话就看穿我的意图,瞪大眼睛直盯着我瞧,然后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无可救药……真亏你想得出这个办法呢。到底该说你是正大光明的卑鄙小人,还是心术不良到让人佩服的地步……」

    「这是在夸奖我吗?」

    我不加思索地问道,雪之下听了更是瞠目结舌,一双眼睛眨啊眨的。

    「咦,听起来不像吗?」

    「完全不像……」

    我一回嘴,雪之下便一改态度,摆出一脸愉悦的表情。

    「我想也是。因为我的确没在夸你。」

    果然。我还以为她只是如往常一样不会夸人而已。习惯果然是件可怕的事呢。不过,表面上装作夸奖别人,却暗地里将上对方一军,这孩子损人的技巧倒是成长许多。如果这份成长能够用在其他部分就好了……我绝对不会把这句话说出口,但还是在心中咒骂了对方一顿,雪之下便轻声笑了起来。

    「不过……是个不错的伎俩呢。」

    雪之下的脸上浮现好胜的笑容。果然,比起防守,攻击比较符合雪之下的性格。

    「若决定如此的话,就有一些事前准备得做了呢……」

    喃喃自语着的雪之下又将手放在下巴,集中注意力开始思考。我差点因为她的笑容而心动了啊,这家伙果然很恐怖……

    她一脸高兴地盘算着计谋固然可怕,但是光靠一个名词就能推论出我的想法更是可怕。事实上,其他人似乎都还搞不清楚状况,对于我和雪之下的互动感到困惑的样子。

    「比企谷同学,能够请你说明吗?」

    被巡学姐一问,我转身面向她。

    「我的意思是,我们也把他们的运动会当成人质。」

    「啊?」

    相模感觉像是有些瞧不起人,以一脸讶异的表情望向我。这家伙真是令人不爽……你的语气超烦的啦。

    然而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跑去巡学姐耳边偷偷说完后,再对着相模说「才不告诉逆咧~」,这是小学生才会做的行为。那可是非常惹人生厌,而且非常令人受伤的……不想让我听见,就不要故意在我的面前讲悄悄话啊,小学生做的事实在是鬼畜到令人不敢领教。

    我也已经不是小学生了。现在可是个堂堂正正的高中生。所以,我摆出一副卖弄小聪明的样子,故意以复杂的方式做出说明。我才不爽老老实实地向她全盘托出呢。

    「向她们明确表示『我们会把你们期待已久的运动会全部夺走然后糟蹋掉,如果你们不在乎的话就放马过来』的意思啦。」

    只不过,我的话好像太过迂回,似乎没有完全传达给对方,不仅相模,连巡学姐也是一睑呆愣。附带一提,由比滨果然也是在一旁呆愣着。

    巡学姐和相模互相望了望,以表情询问对方「你知道他在讲什么吗」。巡学姐摆出一脸困扰的表情,相模则大概是因为自尊的关系而不愿开口提问。

    然后,只有一个人往前踏出一步。

    「……所、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

    由比滨拉了拉我的袖子。不,你这样抓我袖子的行为会莫名地让我害羞,可以拜托你别再这么做了吗……我感到一阵害臊,便摆动自己的身体,一边温柔甩开对方的手,一边做出说明。

    「他们若暗中要求我们换掉相模,那我们也要求对方退出。如果对方仗着人多势众,那我们拿出比她们还硬的后台就行了。」

    她们若要摆弄名为庞大势力的宝剑,我们也挥舞同一把剑吧。对方若架着数字上的优势攻击而来,我们也拿起同一把刀砍回去吧。

    若说得更明白点。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再简单不过了。」

    我补上最后一句,由比滨便敲了一下自己的手掌。

    「原、原来如此……我懂了!好像……」

    由比滨的话越说到后面,声音便越来越无力。

    也罢,这种事不实际干过一次,大概也不好理解。我叫了已经整理好思绪的雪之下,向她确认实际的作战计画。

    我平淡地确认完该做的事,向大家说明会议上的基本方针,并和大家一起讨论所需要的对策。虽然这算不上什么浩大的工程,但是准备小道具之类的工作也是不可欠缺的。

    我全部说明完毕后,巡学姐便「哇——」的一声表达她的佩服。然后张大双眼注视着我。

    「……咦,怎么了吗?」

    因为对方直盯着自己瞧,我开口询问巡学姐,但她只是摇了摇头。

    「不,没事……比企谷同学,你果然很差劲呢。」

    然后,她露出一脸恶作剧般的微笑。

    ×  ×  ×

    我们一边针对下次的会议进行准备,另一方面也得兼顾其他工作。先不论委员会内部的分裂,决策组若不同时进行现场组的作业,运动会便没有办法顺利进行。

    隔天,我们进行了悬案已久的,压轴比赛的讨论。

    主要的课题有两项。

    第一个是千马战的服装。我们必须想出削减成本的方法,以及缩减作业量的点子。

    关于这点,我前几天和材木座通过简讯后,已经大概有了想法。

    放学后,我于会议开始之前迅速展开行动。

    若不这样做的话,目标就会回家去了。我为了搭话而往目标的所在位置移动,正好,她才刚刚收拾完书包,并把其背至肩上。

    她懒散地踏出一步,一头略带蓝色的黑长直发便开始摇曳。令人意外地,绑在她头上的东西,是手工制作的发束。

    川崎沙希如同往常一般,散发出一股懒散的气息。一双看来像是老大不高兴而眯起的眼睛,已经望向教室的出入口。

    我悄悄地靠到川崎的身边,却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

    要怎么打招呼呢,「嗨」吗?感觉爽朗到有点恶心……我也没和她熟到能够用「哟」打招呼。「那个」或是「欸」等等好像比较没问题。可是,这样好像会给人一种已经忘记对方名字的感觉。直呼「川崎」风险又有点高。我其实不大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姓川崎。而且,川崎的崎有时念作saki,有时又念作zaki。那个实在很容易搞混呢。拜托文部省把读音统一一下吧。

    我于脑内深思熟虑,一不小心发出了「嗯——」的呢喃声,害得川崎察觉到我。

    「……呀!」

    川崎和我一对上眼,像是受到惊吓般地发出惨叫,往后退了好几步,瞠目结舌的样子宛如碰上忍者的人,几乎要大声喊出「忍者?怎么是忍者?」不,你也太夸张了吧……

    似乎是对于自己的反应感到害羞,川崎红着一张脸,恶狠狠地瞪着我。

    「……干么。」

    「啊,那个。」

    被这样盯着瞧,我也一下子搭不上话了。这孩子怎么这么恐怖……不过,从刚刚她的反应就知道,她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喔,嗯。我一边如此说服自己,一边寻找派得上用场的话题。

    「你要回家了?」

    我开口一问,川崎便愣住了。然后,她撇开自己的脸,小声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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