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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壹 点心铺MINATO)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名胜古迹众多的古都鎌仓,一年四季都有络绎不绝的观光客造访。不只是鹤冈八幡宫、长谷寺、大佛座落的高德院等著名神社佛寺,还有沿著海岸行驶的江之电、自江之电车窗看去的湘南海景、江之岛等等,观光景点可谓不胜枚举,让鎌仓始终人气不减。

    而在稍微远离这些喧嚣,地势较高的住宅区内,有一家点心铺MINATO。称之为鎌仓山的这一带,以前是开发为别墅建地,现在则以小型高级住宅区闻名。话虽如此,当地距离江之电和湘南单轨列车都很远,公共交通工具只有公车,这样的地理条件使生活相当不便。

    要身分,还是要方便?如果被问要选哪边,我毫无疑问会选择后者。比起在山上眺望美景,当然还是靠近车站、不用走远就有商店能购物比较好。不过,既然生在世代都居住于此地的家庭中,也只能无奈接受了。

    此外,我本身更和「高级」二字几乎沾不上边,这一点应该是我对自家所在位置完全无感的主因吧。身穿皱巴巴的旧衬衫、牛仔裤和围裙,手拿托盘,朝客人喊「欢迎光临」的我,模样很显然不适合从事服务业。

    彷佛是把「体格中等,相貌平凡」给图像化的我,乍看是个随处可见、毫不起眼的男人。虽然自己这么说怪怪的,不过很遗憾的,我其实很不讨人喜欢,从以前就跟笑脸无缘,学生时期也一直被说「好阴沉」;要求职时,这不讨喜的脸和个性更害我吃尽了苦头。

    这样的我也已经三十三岁了。事到如今还腰系围裙从事服务业,是有原因的。

    「哥,这拜托你,三号桌的。」

    「知道了。」

    将装著栗子巧克力蛋糕和馅蜜(注1:一种传统日式甜点,由块状的寒天冻、蜜红豆(加砂糖煮过的红豆)、白汤圆及水果等配料组成,淋上黑糖蜜或蜂蜜食用。)的容器放上我手中托盘的,是舍妹和花。和花跟我简直南辕北辙,令人不禁怀疑我们是否真有血缘关系。她长得可爱又讨人喜欢,头脑机灵、做事可靠,不管到哪都有人用「真优秀」来形容她,是个无可挑剔的妹妹。

    这样的和花在某一天,突然说要将自家一部分改建成店铺。高中毕业后,和花就在糕点学校学做甜点,接著到市内的西点店工作,现在竟然决定独立出来自己开店。

    身为兄长却因某个理由几乎等于无业游民的我,别说反对了,连发表意见的权利也没有。在我一句「这样啊」默认后,事情加速进展,一转眼「点心铺MINATO」便开张了。

    本想说她是在西点店当学徒,应该会专卖蛋糕吧,结果和花给了这样的理由:

    「可是,不管是蛋糕、馅蜜,还是圣代,人家通通想吃嘛!」

    也就是说,本身就酷爱甜食的和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才开店。真不愧是我那个当年明明在升学高中里成绩优异,却只为了「想做甜点」就舍大学去读专门学校的老妹。

    她这破釜沉舟──虽然不知道这样说是否恰当──的精神,让我十分佩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答应在店里帮忙。反正和花本来就有帮手,我只是在这两人忙不过来时才来帮忙。

    至于这个帮手嘛……

    「柚琉先生,这边的圣代麻烦你。」

    从和花身旁,传来了彷佛发自腹腔的低沉嗓音。端出点心铺MINATO招牌点心之一──特制圣代的他,是个身穿和服的高大男子。这个人姓犀川,从和花诞生时就一直在我们家。

    犀川先生的事说来话长,请容我在此省略,总之和花为何会决定自己开店,犀川先生是很大的关键。

    因为犀川先生的特技,正是「做冰淇淋」。

    「呃,是四号桌对吧。」

    「是的,三号桌也快好了。」

    犀川先生朝正在确认点菜单的我点了点头,然后从冰箱拿出珐琅制调理方盘,并用冰淇淋挖杓开始搅拌冰淇淋。为了随时提供最佳状态的冰淇淋,在冷冻库里同时放有好几个方盘和不锈钢盆。

    犀川先生对冰淇淋之讲究,已到了异常的地步。对我这甜点白痴来说,只要冰冰甜甜的,不管什么都好吃,不过只要是内行人,就会知道他的冰淇淋好在哪里。

    「让您久等了,这是您点的特制圣代。」

    我一把圣代送到四号桌,引颈期盼已久的女客人就大声嚷道:「终于送来啦!」

    「这个,就是这个,这冰淇淋非常好吃喔!」

    「冰淇淋不都一样吗?」

    「才不一样呢!我都不禁怀疑这世上真有这么滑顺、绵密的冰淇淋吗?味道也恰到好处,虽然很浓郁,余味却很清爽!」

    这名连珠炮般讲得口沫横飞的妇人貌似常客,卖力地推荐众人吃吃看。她的同伴们边说:「真的吗?」边半信半疑地吃了一口。当我要走回厨房时,从背后传来她们「真好吃!」的齐声欢呼。

    「……」

    在厨房里,犀川先生正以带著杀气的严肃神情,搅动著让那群妇人赞誉有加的美味冰淇淋。面对这每次看都觉得落差太大的景象,我在深感佩服之余放下了托盘,确认起点菜单。

    犀川先生的外貌,比起常摆臭脸的我更不适合服务业,一言以蔽之就是「可怕」。首先,他的身高异于常人,大约将近一百九十公分,跟娇小的和花并肩站在一起,其身高差距好比大人和小孩。

    另外,他的长相很可怕。虽然五官算端正,但轮廓独特,有种昆虫的感觉,重要的是眼神凶恶。那细长的双眼光是一瞥,就像在瞪人一样,魄力十足。再加上他总是穿著和服,更加引人侧目。

    身穿江户小纹(注2:江户时代流行的花纹,因应幕府对奢华服饰的禁令而生。起初用于武士装束上,江户中期后开始在民间流行。特徵为远看像素色,近看才会发现细致的碎花图案。)图案的和服、腰系角带(注3:最常用于男性和服上的腰带款式。)的犀川先生,如果手上不是拿搅拌冰淇淋用的挖杓,而是生鱼片刀的话,或许还更适合……当我注视著他陷入沉思之际,犀川先生察觉到我的视线,抬起头来。

    「什么事?」

    「……不,没什么事……」

    我赶紧摇头,拿起收据和茶壶走到座位区。就在我四处为客人补充茶水时,两名同行的年轻女客人向我搭话。

    「请问……今天……穿和服的先生,不在吗?」

    「……」

    所谓穿和服的先生,应该是指犀川先生吧。这两位可能比和花还年轻的女客人,为什么会在意犀川先生在不在呢?虽然依犀川先生那副尊容,照理说应该尽量待在厨房,但他偶尔也会来到座位区。会不会是她们曾偶然碰见犀川先生,想再次确认那时所感到的恐惧?

    虽然我脑中不禁浮现这样的想像,但女客人脸上倒没透出任何类似恐惧的感情,反倒像充满了期待。觉得事有蹊跷的我回答道:「他人在厨房……」

    「那位先生是老板吗?」

    「不,老板是女的那一位……」

    「那么,那位先生是?」

    「……是来帮忙的。」

    犀川先生谈不上是员工,却也不是来打工的,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对,只好含糊以对。没想到女客人接下来竟问起超乎想像的问题:

    「能不能拜托他等一下跟我们合照?」

    「……」

    合照?我大吃一惊地目瞪口呆,女客人则用小狗般的眼神仰望我,追问:「不行吗?」

    ……不……这个……不是行不行的问题……

    「……我去问问看。」

    不可能的!就算心中这么想,我还是败在对方充满期待的眼神下,给了如此答覆。为了这难以置信的遭遇而大受冲击的我要回厨房时,还听到背后传来她们「讨厌啦,超棒的」、「好紧张喔」的兴奋叫嚷。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我慌慌张张地冲进厨房,朝面前的和花喊了声「喂」。

    「有客人拜托我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她们说想跟犀川先生……合照。」

    因为刚才说了是奇怪的事,为了避免被犀川先生听见,我赶紧压低嗓门。本以为和花听了一定也很惊讶,却得到出乎预料的反应。

    「又来了?」

    「你说『又来了』……难道之前也发生过吗?」

    「嗯,好几次了吧。」

    骗人的吧?看到和花耸了耸肩,一脸困扰地这么回答,我的理解力完全跟不上,只能拚命摇头。毕竟那可是犀川先生耶!是那个貌似从昭和时代黑道电影里跑出来的流氓杀手,眼神凶恶无比的犀川先生耶!绝不是什么帅哥店员呀!

    这不可能吧?我正想开口时,犀川先生突然从和花背后探出头来。

    「发生什么事?」

    果然不可能。再仔细一看,犀川先生的长相跟年轻女性的喜好实在相差太远。和花见我困惑不已、眉头紧皱,就代我向犀川先生说明此事。

    「是客人说想跟犀川先生合照。」

    「请容我拒绝。」

    犀川先生不假思索地立刻回答,不见一丝犹豫。和花见犀川先生表现出满不在乎得像在说「搞什么啊」的态度,自顾自地回去工作,便露出苦笑,表示就由她代为拒绝客人。反正由我这个态度冷淡的人去,可能会处理得不够圆融,我说了声抱歉,交给她去应付。

    我透过门帘的缝隙,窥伺著走到座位区的和花。拜托合照的那两位小姐表情看似非常失望。真是的,我完全不懂。有太多事搞不清楚的我叹了口气,把犀川先生告知已完成的圣代端到座位区去。

    点心铺MINATO的营业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到下午六点半,等六点半一到就会放下门帘。人潮大概在六点前会减少,除非有客人突然登门,不然都是七点过后就收拾关店。

    店面和住家仅有一门之隔。现在被当成店面使用的空间,是原本名为「凑医院」的诊所。凑医院一直开到家父那一代,是颇有历史的诊所,只是基于一些理由,十六年前歇业了。如果我跟和花其中一人是医生,诊所或许还有可能重新开张,但因为我们都不是,之后应该也不会再有机会用到那些医疗设备,就进行了改建。

    两年前,和花跟我商量要把诊所改成店面时,我最担心的是位置。鎌仓是一大观光胜地,点心铺很多,可说是名店林立的一级战区。而且我们家虽然在鎌仓,却位于不具任何知名景点的鎌仓山,交通也不便,观光客不会特地造访此地,光靠本地人光顾有其极限,这一点曾让我十分担心。

    不过,结果证明我是杞人忧天。点心铺MINATO不但顺利上轨道,现在更成为一到周末就大排长龙、颇受欢迎的店家。不仅和花做的每样甜点都广受好评,犀川先生做的冰淇淋也得到非常高的评价。

    「差不多该把门帘收起来了。」

    「拜托你。」

    我确认时间已超过六点半,就向厨房里的和花说一声。从开店后一直到四点,等待入座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要等到五点后人潮才会趋缓。当我正要去拿下门口的门帘时,刚好有一组三人的客人起身要买单。我在柜台帮她们结完帐后,跟在要打道回府的她们后面一起走出店外。

    「谢谢光临,路上请小心。」

    店门口有一片以往用来当诊所停车场的空地,大约能停三辆车。此时要回去的三人组看起来像祖母、母亲和女儿,应该是一家人。她们的车是一辆豆沙色的轿车。

    当女儿要坐进驾驶座时,正好手机响起,她就请母亲和祖母稍等一下。母亲皱著眉头催促女儿快一点,而她身边的祖母则对我说:「点心都很美味呢。我来过这附近的荞麦面店,却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可爱的甜点店。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店的?」

    「大概是两年前吧。」

    「是从别的地方搬过来的吗?」

    原本只是旁听婆婆跟我交谈的母亲,插嘴问是否从别处搬来的。我摇头否认,并解释我们是将自宅改建成店铺。她听完,恍然大悟地点头说:「说得也是,这地点虽好,地价却很高,实在不适合开店呢。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

    被问到是否从小就住在这里,我回答:「是的。」不管是念大学时,或是那几年还在工作时,就算觉得不方便,我也不曾离家。

    听到我已经住在这里三十三年,那位祖母露出深感意外的表情。「那么……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她歪著头,丢出让我吓一跳的问题。「以前这附近据说有个能帮人延长寿命的医生。你听过这件事吗?」

    「……」

    见我满脸疑惑,不知该如何回答,那位母亲就代我向婆婆问:「那是什么?」希望能得到解释。那位祖母表示,那是她从前听过的传言。

    「好像叫延命医生吧?听说有位能帮人延长寿命的医生。」

    「什么意思?不是帮人治病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寿命就这样延长了。」

    「哎呀,好诡异的事喔。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

    在这两人谈话之间,我终于恢复冷静。那位祖母将视线移回我身上,像用眼神询问我的意见,我便摇头说:「我不知道。」那位母亲则耸耸肩,依旧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此时,那位女儿终于讲完电话,说了句「抱歉」。

    「回家再打不就好了吗?」

    「可是……」

    「不好意思,问了奇怪的问题。我下次会再来的。」

    「……路上请小心。」

    我朝坐进后座的那位祖母行了礼,目送她们的车驶离停车场。等她们开向前方不远处的市区道路,连引擎声都听不到之后,我叹了口气,一回过头──

    「呜!」

    看到犀川先生站在自己背后,让我不禁倒抽一口气。原本应该在厨房的犀川先生,不知何时竟来到外面。即使见到我因浑然无所觉而吓到双眼圆睁,他依然面无表情,劈头就问:「被问了什么?」

    「……对方问我,是否听过这附近有个能延长寿命的医生……」

    「你怎么回答?」

    「我说不知道。」

    我向确认我如何回应的犀川先生轻轻摇头,如此回答他。犀川先生那看似生气的一号表情还是没变,只回了句:「是吗?」

    犀川先生是在担心去收门帘却迟迟未归的我,才出来的吗?还是……察觉到有人在问「能使寿命延长的医生」才出来的?一般来说,从店里应该不可能听见店外的对话,但如果是犀川先生,大概就有可能。

    毕竟,犀川先生可是……

    我收起门帘回到店里。虽然座位区有三分之一还坐著客人,我却朝家里走去。之后由和花和犀川先生来收拾就够了,我还得负责做晚餐。我脱下店内用的围裙挂在墙上,穿过通往厨房的走廊,想著晚餐的烹调步骤。

    自从儿时失去母亲后,家事我都做得很熟练了,烹饪也是,即使不到能拍胸脯自称高手的地步,也算是有模有样。因为今晚想做奶油鸡肉咖哩,我便打开冰箱想拿出材料。

    「凑~~你在吗~~?」

    此时听到玄关传来熟悉的声音,我答了声「在」。只要门没锁,对方就会不按电铃直接登堂入室,所以我也未多加理会。当我正要从蔬果箱拿出洋葱和姜时,直嚷著肚子饿的深町出现了。

    深町是我从高中参加网球社时就认识的老友,到现在也还会定期到我家露个脸。自高中毕业后,十五年匆匆流逝,如今仍会来访的深町已形同家人。她把肩上看似沉甸甸的包包重重丢在地上,拉了把餐桌椅坐下,一开口就问我晚餐的菜色。

    「要吃啥?」

    「咖哩。」

    「现在开始做?」

    「我才刚从店里回来。」

    深町听我提到店里,看向时钟确认时间。她知道周末店里很忙,我都会去帮忙。深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站起身,见我打开冰箱,就从一旁往里头物色食物,一点都没有顾虑到这是别人家的冰箱。

    「我看看有什么东西……哦,有竹轮耶。起司也能吃吗?」

    「随便吃吧。」

    我本想说不行,但很清楚被她盯上的食物,下场一定是被吃得精光。我半放弃地丢下这一句后,将预先腌在脱水优格里的鸡肉拿出来。深町充满好奇地往不锈钢碗里探头一看,问我那是什么。

    「鸡肉。只要事先这样做,肉质就会变软。」

    「哦,看你这副德性,没想到心思还挺细腻的。」

    「你说『这副德性』是什么意思?这跟脸有什么关系吗?」

    见我皱起眉头这么说,深町逃也似地坐回椅子上,从地上的包包里拿出啤酒。深町名叫「麦」,不知是否因为如此,她很爱喝啤酒。由于我们家都不喝酒,她每次都会自备啤酒。

    「今天有工作吗?」

    「嗯,我跟住在真鹤的设计师讨论下次要出的书。」

    深町是出版社的编辑,主要负责杂志,但也会参与书籍的编辑工作。虽然周末也卖力工作的她的确令人佩服,但她的女人味似乎正逐渐消失。难道是我多心了吗?

    深町明明称得上是美女,却始终没有男人缘。不,别说男人缘,看深町从冰箱擅自拿走竹轮,撕破外包装直接叼著配啤酒的模样,几乎就是个男人。我叫她至少用个盘子,不过深町根本当作没听见。

    「对了!」她突然提高嗓门说。「我有事要拜托和花跟犀川先生。」

    「和花跟犀川先生?」

    既然是这二人组的话,想必是跟店有关的事,只是我不懂她说「拜托」是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地问她有什么事,深町先是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大口啤酒,接著说出令人困扰的事。

    「我们总编对和花的店有兴趣,说会给我页面,要我来采访她。」

    「……这个……应该算值得高兴的事吧……但为什么还包括犀川先生呢?」

    犀川先生只是和花的助手,并非生意合伙人,而且决定接受采访的权力也在和花手上,并没有犀川先生置喙的余地。既然深町都知道他坚持待在幕后,为何特别提到他的名字?这一定有她的理由。

    我的预料果然没错,她解释这是因为犀川先生本身就很有话题性。

    「虽然和花做的点心都很好吃,广受好评,但圣代里放的冰淇淋更是公认的极品。另外,有次我们编辑部的人去和花的店时,恰巧是犀川先生送圣代来……他那副长相把我同事吓了好一大跳呢。」

    「这也难怪。」

    「我一说那是认识的人开的店,就被追问那个人是谁……」

    「那你怎么说?」

    我有点好奇,停下正在将洋葱切丁的手,回头看向深町。她一脸困扰地耸了耸肩。

    「说是从以前就待在凑家的人。」

    「……原来如此。」

    「说帮佣嘛……好像也不太对……」

    我了解深町为何烦恼,点了点头又继续切丁。从以前就在的人──深町这个答案算是简单扼要吧。

    犀川先生从和花诞生时就在我们家,还帮忙家里的事。因此……依世人眼光看来,他的确是担任类似帮佣的角色,不过事实上当然并非如此。犀川先生为何待在我们家的真正理由,现在只有我知道,和花并不知情。以前被深町追问犀川先生的真实身分时,我也是打马虎眼,推说不知道。

    「……总之,犀川先生就视觉上而言,跟点心铺的本质可说格格不入,不觉得这样的对比很有趣吗?所以除了店本身,我也想顺便采访和花跟犀川先生。毕竟我们杂志的原则是重视故事性嘛。」

    深町负责的杂志,以关心自然的女性为主要客群,内容大多是针对生活各层面的报导,比如有机产品、长寿饮食法等等。虽然文中充满我无法理解的独特世界观,但我知道他们都是秉持认真的态度面对采访对象,才能写出那样的内容。

    所以,我很清楚深町会说出格格不入这种话,绝不是出于一时兴起……不过,如果要把犀川先生写进文章是有问题的。当我正想著该如何让深町知难而退时,和花的声音从通往店内的走廊上传来。

    「啊,是小麦姊呀!欢迎!」

    「打扰了~犀川先生,你好。」

    深町看到跟著和花进来的犀川先生,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犀川先生也郑重地回了句「您好」,还行了个礼。

    「柚琉先生,衣服收了吗?」

    「啊,还没。」

    「那我来收就好了,顺便洗个澡。」

    犀川先生说完,走出厨房。家里不管大小事,犀川先生都做得很完美,唯独做饭这件事不能交给他。如果让某个地方很有问题的犀川先生掌厨,我们一定会后悔。

    犀川先生一离开,深町就开门见山地对和花提起采访的事。和花向来是这本杂志的忠实读者,自然一口答应。可是,当深町要求她跟犀川先生一起接受访问时,和花面露难色。

    「这实在有点……怎么说呢,犀川先生应该会排斥吧。」

    「我们绝不会写出负面的报导。再说就视觉上而言,犀川先生可怕得可爱,应该很符合时下女性的喜好吧。」

    「可怕得可爱?」

    深町脱口而出的词语不合文法,却让人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虽然我实在无法理解「可怕得可爱」是什么意思,不过今天希望合照的女客人,大概就是基于这种心理吧。

    深町见我边在奶油融化了的平底锅里炒著大蒜和姜,边反覆念著「可怕得可爱啊」,觉得莫名其妙地问道:「怎么啦?」我便告诉她有人希望跟犀川先生合照,害我吓一跳的事。闻言,她呼吸急促激动地说:「我就说吧!犀川先生在视觉上绝对是个引爆点!」

    「引爆什么?」

    「就是潮流啊!潮流!」

    什么跟什么啊?我愣了一下,往飘出香味的平底锅丢进洋葱丁。将洋葱仔细炒过后,再把水煮番茄罐头、腌好的鸡肉连同优格一起放入锅中。在过程中我完全不加水,只靠番茄汁来炖煮。

    不过,她竟然说犀川先生可怕得可爱……我盖上平底锅的盖子,回想深町第一次见到犀川先生的事。当时好像是高一暑假,深町第一次到我们家,结果在出来迎接客人的犀川先生面前浑身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我们认识开始,深町就是个口无遮拦得令人傻眼的女孩。看到她居然也会有这般反应,真让我大开眼界。

    我想到这里,回头望向深町,她似乎也看穿我的想法,露出难为情的样子。

    「没办法嘛,我那时还是个刚上高中的清纯少女耶,看到有著一张说是连续杀人魔也不奇怪的脸,还穿著和服的高大男人突然出现,一般来说都会僵在原地吧?」

    「我什么也没说喔。」

    「都写在你脸上了啦。」

    虽说是外人,却已认识超过十五年,所以对彼此内心的想法都能了解到某种程度。当深町激动地猛喷鼻息指著我的脸时,从她背后突然传来犀川先生喊「柚琉先生」的声音,把她吓得连人带椅弹起来。

    「呜!」

    「……您怎么了?深町小姐。」

    「不,没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

    深町心中似乎还残留著初次见面时造成的创伤,即使到现在,只要在犀川先生面前,她都会变得谨言慎行。而且她刚才趁著本人不在时,一直说什么可怕得可爱之类的,也难怪会这么惊慌失措。犀川先生对深町的慌乱倒是完全不在意,只是告诉我,他已经收好衣服和清扫完浴室。

    「至于准备晚餐……」

    「我快煮好了。」

    「那我去准备餐具。深町小姐也要用餐吗?」

    「要……」

    深町回答后,身体微微发抖地点了点头,然后跟坐在一旁的和花低声耳语,应该是想把跟犀川先生交涉采访事宜的任务交给和花。和花纵使满脸困惑,还是念在跟深町的老交情上无法拒绝,只好出声叫住犀川先生。

    「有什么事?」

    「那个,小麦姊她……说想采访我们的店,写成文章刊载……不过,她也想顺便采访犀川先生……」

    「意思是我会上杂志吗?」

    「嗯。」

    「请容我拒绝。」

    犀川先生就跟拒绝照相时一样,毫不犹豫地立刻拒绝,看来不用我操心了。我于是放心地查看炉子上的平底锅,确认煮得差不多了,就把切好的咖哩块、奶油和自行调配的咖哩粉加进去,准备收尾。而在我背后,深町此时正鼓起勇气游说犀川先生。

    「我不会写出给犀川先生添麻烦的报导……」

    「点心铺MINATO是和花小姐的店,我只是帮她一些忙而已。」

    「可是,犀川先生做的冰淇淋很受欢迎啊。」

    「就算如此,这也全都是托和花小姐的福。如果您要写报导的话,请多写一些关于和花小姐的点心有多美味的内容吧。」

    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犀川先生总是面无表情。见他用那张既凶恶又没表情的脸直率地回答后,深町也说不出与之抗衡的话,只好打退堂鼓地说:「我知道了。」

    见深町充满惋惜的样子,和花便说了句「抱歉喔」。犀川先生一听,就问道:「为什么?怎么是和花小姐在道歉?」

    「因为……」

    「拒绝的人是我,不是和花小姐。如果您认为我的拒绝给深町小姐添了麻烦所以才道歉的话,该道歉的人也应该是我才对。非常抱歉,深町小姐。」

    「不、不是啦,那个……」

    「好,完成了!」

    我感觉到自己背后的气氛开始变得奇怪,刻意提高嗓门宣告咖哩的完成。然后,我拜托犀川先生去盛饭,和花去拿汤匙,还有叫深町把散落在桌上的竹轮和起司包装纸拿去丢。三个人马上手忙脚乱地开始行动。真是的,你们也差不多该知道犀川先生就是「危险勿触」了吧……我不由得在心中叹一口气。

    犀川先生无所不能,不论是洗衣、打扫、缝纫、园艺,每样家事都很拿手,唯一不擅长的就是做料理。不过,为了犀川先生的名誉著想,我要补充一句,他不是不会,而是我们不要他做。

    至于原因嘛……

    「……」

    坐在我对面的犀川先生,正拿著银色圆筒状容器往自己的咖哩猛倒。从容器中落下的红色粉末,很快就把茶色的咖哩给染红。那其实是用辣椒中特别辣的哈瓦那辣椒、印度鬼椒等做成的刺激性粉末,辣度强到普通人只要舔上一口,就会马上气绝倒地。

    没错,犀川先生是个味觉异常的人。不,说「异常」可能有语病,毕竟味觉也有个性,应该要尊重个别差异才对。总之,我想表达的是,如果让犀川先生做饭,食物会变得很辣,我们无法吃下肚。

    因此,我跟和花都不会让犀川先生做饭。要是让他负责,我们就永远没饭可吃了。由我们来做饭,犀川先生再进行其独特的加工,是最好的做法。

    亏我还特地做了奶油鸡肉咖哩,真希望他能尝一尝起司的浓郁和番茄的酸味……不过我绝不能将这些感叹说出口。

    「还真是每一次都洒得这么多呢……犀川先生不觉得辣吗?」

    「不会,很美味。」

    「犀川先生只吃甜的和辣的东西呢。」

    和花苦笑著说道。正如她所言,犀川先生的味觉太极端。幸好在甜食方面,他的味觉跟和花一样纤细、敏感,这也是他能在点心铺帮忙的必要条件。

    「凑,这咖哩真好吃。你啊,就料理还算厉害。」

    「『就料理』是什么意思?我指的是那个『就』!」

    「当咖哩配菜的南瓜沙拉也好好吃喔!」深町边说边狼吞虎咽,还开了第三罐啤酒。受她夸奖固然高兴,但总觉得我们的立场好像颠倒了。深町每次来都要吃饭(甚至还谣传说她是专门为了吃饭而来),我却从没吃过她亲手做的菜。

    「嗯?这南瓜沙拉放了葡萄乾……还有坚果?」

    「我有加杏仁碎片。」

    「原来如此,难怪味道很香。」

    南瓜沙拉是我去店里帮忙前就事先做好的。把南瓜中间含籽的部分挖乾净、削皮,然后迅速泡进水里,放入耐热容器,以微波炉加热,再利用这段空档把杏仁捣碎、起司撕碎。起司用硬度较高的加工起司会比较好。

    接著,将变软的南瓜捣烂,加入美乃滋,放进杏仁、起司、葡萄乾一起搅拌,就大功告成了。因为不用花太多功夫,我推荐深町也试著做做看,她却放下原本在喝的啤酒罐,用力地挥挥手。

    「不用啦,反正在这里就吃得到了。」

    「……」

    不行不行,你得更像个女人家一点……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又被我吞回去,因为可以想见她一定会替自己找藉口。在吃完这顿由奶油鸡肉咖哩和南瓜沙拉构成的晚餐后,我为了送深町回去,便将善后工作交给犀川先生跟和花,自己跟著深町一起走出家门。

    「唉~明天是星期一啊~得要一大早就出门才行。」

    「对喔,要星期一了。」

    「自营业的人还真是悠哉呢。」

    深町一时无心的发言,让我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她顿时察觉事态不对,赶紧说了句「对不起」。其实该道歉的,应该是状况糟到总让老友操心的我才对。我也自知本身修养还不够,轻叹一声,站到深町前面拉开玄关的门。

    「我过得悠哉是事实啊,你没必要道歉吧。」

    「就是这样才要道歉,因为我知道事情并不像表面这样简单。」

    「……」

    「还有在写吗?」

    深町像在打探般问道,但我没有回答,而是率先迈开步伐,走过玄关来到大门间的石版路上,打开老旧的格子门。这条横过家门前的小路,宽度尽容一辆汽车勉强通行。我们家对面没有住家,是条死巷子。沿著分隔庭院和小路的树篱往下走,就能来到跟市区道路相连的马路。

    位于我们家南方的市区道路上,有能坐到鎌仓车站的公车。为了要坐那班车回家的深町,我往市区道路的方向默默前进,边听著她跟在后头的脚步声,边在心里替「还有在写吗?」这问题找答案。

    其实我有好一段时间没写什么像样的东西,但做为唯一收入来源的某杂志散文专栏倒是从没间断过。所以,我该回答「有」吗?可是,这样回答深町的问题似乎不太恰当。

    二十五岁时,我获得某文学奖的新人奖,出道成为作家。而且,由于那部作品得到的还是国内屈指可数的著名文学奖,我因此瞬间爆红。本来是上班族的我便辞去当时遇上瓶颈的工作,成为专职作家。

    可是,这世间可不是好混的。光靠得过几个大奖,也不保证你就能永远当作家。我的第二部作品不畅销,第三部作品结果也不佳,于是渐渐地稿约就不来了,到现在我几乎已等于是失业。

    来到市区道路后,我们一前一后朝著驶往鎌仓车站方向的公车站牌前进。这里虽然是双线车道的市区道路,但路面很狭窄,行人常常会和公车擦身而过;就算不少地方都设有人行道,我们家这一带却偏偏没有,所以行人必须走在马路旁,边注意后方来车边前进才行。

    深町住在坐公车约需十五分钟的御成町,距离算近,只是公车班次少了点,而且周末只到九点就没车了。我想让她赶上末班公车却不知是否来得及,正为此担心时,深町用听似自言自语的语气,从我身后搭话。

    「这个月的文章我看了,就是去捡石花菜那篇。」

    「……是吗?」

    「很有意思呢。接下来要不要试著写跟食物有关的文章呢?反正你很会做菜嘛。要是你能写的话,我们杂志就可以……」

    「深町。」

    我知道她这么说都是为了我,可是我就是没这么通达事理,才会落到这般田地。嘴上说要写小说,却待在家里一事无成,只有勉强在妹妹的点心铺里帮忙,就这样虚度每一天。

    我用夹杂叹息的声音唤了她的名字,深町听了倒抽一口气,没再继续讲下去。我感觉到她似乎又要道歉,赶紧抢先开口:「谢谢。让你这样顾虑我,真是不好意思。」

    「……」

    我本来想先道歉来展现君子风度,但感觉到背后传来一股不满的情绪,令我有些在意,回过头发现深町皱起眉头往反方向看去,完全不想和我对上视线。我不明白深町为何心情变差,又回头继续往公车站牌前进。

    到了公车站后,深町依旧一言不发,彼此之间气氛尴尬。我还是一样想不通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无奈之下只好假装在看公车时刻表。末班公车的时间我早就背起来了,却不巧手表和手机都没带,无法得知目前的时间。

    因为没办法预测公车还要多久才来,我感到无计可施而轻轻叹了口气。站在我身旁的深町看了自己的手表,告诉我:「现在是九点十分喔。」

    「……」

    即使我没把不知道时间这件事说出口,一点小动作仍让我露了馅。我有些难为情,口齿不清地说出减完的时间。

    「还有三分钟。」

    「……」

    「深町。」

    「什么事?」

    「你在生气吗?」

    本想顺便问她「为什么生气」,但我知道加了这句会火上加油。面对我意有所指的问题,深町她大大──大到让人觉得她像在迁怒我──地叹了口气,回答道:「没有啊。」

    不,这不像是「没有啊」的态度吧?如果她能明白说出自己在气什么,我就能做出适当的回应;可是如果不知道原因,那就一筹莫展了。如果要讨好深町,让她心情恢复,找些符合她喜好的话题来聊也是可以,但不巧的是,这不符合我的个性。

    嗯,总之还有三分钟……不,大概剩两分钟了吧。在这段时间都必须忍耐吗?反正才三分钟,马上就过了,不然看看星星。当我抬头望向天空时,深町突然开口。

    「还记得西村吗?」

    「……记得。」

    在两人共通的朋友中,姓西村的只有一个。我想起这个高中时同样加入网球社的女孩脸孔,向深町确认是否是那个西村,她点了点头。

    「她要结婚了。」

    「哦~」

    「她希望二次会时你也能来。」

    「……」

    才刚想这是喜事一桩,结果一下子又变成麻烦的邀约,让我没办法接话。跟我并肩站立的深町瞥了我一眼,见我陷入沉默,就继续说西村要邀请我的事。

    「她结婚的对象是角田喔。他们两个人都想……把你列入宾客名单中。」

    「你说的角田……是那个角田吗?」

    「是啊。」

    角田跟西村一样是网球社成员,跟我也很熟。角田个子不高,但身材魁梧,脸孔轮廓感觉像猴子。我记得他人很好、很亲切,颇受社团学弟妹景仰。

    不过,就算熟识……也都是高中时代的事了。我们上的大学不一样,从此没再见过面,更不清楚对方目前在做什么。至于西村……我只记得几年前看过她跟深町走在一块而已。

    这两人只是以前的社团伙伴,跟现在的我完全没有交集。除此之外,我还有不想见到昔日熟人的隐情,所以实在不想参加。我深吸一口气,叫了深町一声。

    我想,深町在说这些话之前,应该就已经知道我会拒绝了吧。

    「不好意思──」

    「至于总召……」当我正要拒绝时,深町像要盖过我的话般抢先说道:「是津守喔。」

    「……」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马上僵住。津守是我从高中就认识的死党,不但名字听到烂了,连脸孔都看到烦。直到现在,他来我们家时都是擅自闯进来,一副这里是他家的态度。他跟深町一样,对我而言就彷佛家人一般。

    不过,这时让我吃惊的并非「津守」这个名字,而是「总召是津守」这件事。

    「津、津守当、当总召?」

    由于冲击太大,我确认的声音都走调。深町见我如此动摇,耸了耸肩回说:「好像是他自己说要当的。」

    「等、等一下,深町,西村跟角田应该都知道吧?是津守耶!津守喔!津守当总召这种事……不,抱歉,是我误会了吧?是别的津守吗?」

    这件事太匪夷所思,我说到一半忽然回神。说不定不是我所想的那个「津守」,而是别的「津守」。连这种妄想都出现的我拚命摇头,深町则冷眼旁观。

    「就是那个津守啦,不可能还有其他津守吧?」

    「如果是的话──」

    他一定没办法当什么总召的!当我拉高分贝想接下去时,在深町前方出现了格外明亮的光芒,看来是公车的车头灯。深町也察觉到车灯而转过头。

    「所以……」深町从包包里取出车票夹准备上车,继续说道。「接下来就由你去跟津守说吧。」

    「等等!你所谓的『接下来』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去问他二次会的事啊~」

    面对我穷追猛打的质问,深町回答得一脸不耐。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会被赶鸭子上架!我抱著不祥的预感,不停反覆说:「不管啦,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深町的脸皮还是比我厚得多。

    当公车停下、车门打开,我一喊「深町」她就自顾自地说:「请多指教。」接著迅速坐上公车。即使我再三重申:「我真的不管啦!」但深町很显然没在听。

    「哼!没什么好指教的!」

    我大叫,深町则隔著车窗笑咪咪地向我挥手。等公车开动后,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可恶!这样一来,不就等于被赶鸭子上架了吗?是这样没错吧?我也找不到人确认这一点,只好跺脚泄愤。

    不管怎么想,这都是预谋犯罪。深町应该清楚我很排斥跟以前的熟人见面,也知道我不会去二次会。她之所以刻意叫我参加二次会,一定是计画好要透露津守是总召这件事。

    她把这个听来的大消息拋给我……简单来说,就是把烫手山芋丢给我,所以才会刻意选在道别时说出口。不然,像这种等级的大麻烦,就算她边嚷著「不得了」边跑来也不奇怪。

    她一定想过要如何让我乖乖就范才会这么做,我也只能懊恼咂舌。这就是所谓「被摆了一道」吧?现在深町一定正为了把问题拋给我而松一口气,独自窃笑著品尝胜利的滋味。

    我越想越烦躁,抓了抓头,强忍想吼叫的冲动迈开步伐。怎么办?就算深町把问题推给我,我也不打算接受。如果以「跟我无关」为由切割关系,彻底无视的话……

    「柚琉先生。」

    我在胸前盘起双手,边走边想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便停下脚步。一回过头,发现眼前站著手握遛狗绳的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牵的是我们家养的狗,名叫马卡龙。虽然一提到马卡龙,便会联想到五颜六色、造型可爱的法国点心,不过这只狗是日本犬,品种大概是柴犬,年龄则大概是五岁。

    为何都用「大概」,是因为马卡龙当初是被人遗弃在公园,后来才被我们收养的,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它确切的出生日期。

    「您要到哪去?」

    「……啊……」

    犀川先生一脸莫名其妙地问我,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过通往家里的转角。我的坏习惯是如果太专心思考,就会没注意周遭情况。我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折回犀川先生的方向。

    「我本来想说回来后要带它去散步的。那我走啰。」

    「是吗?那就待会儿见。」

    听我说要代为遛狗,犀川先生就将马卡龙的遛狗绳跟捡便袋交给我。

    我一握住遛狗绳,马卡龙立刻露出欣喜的模样,尾巴摇个不停。它一定很高兴带它散步的人从犀川先生换成我。

    我这么说并非自作多情。实际上,不管马卡龙处于多兴奋的状态,只要犀川先生一接近,它就会抖一下,然后安分地趴下来。不只是马卡龙,所有在路上遇到的狗反应都一样,不过其中也有些狗会无端朝犀川先生狂吠。

    大概是狗身上残存的野性本能,让它们感觉到某种不对劲。

    那就是犀川先生虽有人类的外表,却不是人类的事实。

    马卡龙白天都在玄关前的狗屋度过,晚上才会进到家里。等散完步回到家,我在玄关帮它擦脚后,马卡龙会到走廊上它睡觉用的床上,将身体缩成一团。我拿起放在狗狗床边的水盆想帮它换水时,一转身就看到犀川先生站在走廊的阴影处。

    「呜!」

    虽然从五岁就开始跟犀川先生一起生活,但每次遇到这种情形,我还是会吓一跳。在黑夜的幽暗中,犀川先生更有压迫感,那彷佛跟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晃晃悠悠地向我走近,然后面无表情地打了招呼。

    「我先去休息。」

    「喔……好的,晚安。」

    犀川先生趁我去遛马卡龙时洗了澡,身上穿著用来当睡衣的浴衣。他睡觉时也不会穿睡衣。不过,他会坚持穿和服并非个人作风使然,而是别无选择。

    犀川先生当初来我家时并没有带换洗衣物。祖父对他万年不变的穿著实在看不下去,便叫他穿自己的和服。毕竟父亲跟我身高相仿,如果拿父亲的衣服给犀川先生,尺寸差太多。

    就这方面而言,由于祖父身材高大到不像大正时代出生的人,所以犀川先生穿起祖父的衣服只是有点短而已,完全没问题。祖父去世后,犀川先生就继承祖父所有的和服,一直穿到现在。

    犀川先生走向自己的房间,我目送他身穿绀色浴衣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那高到快撞到门楣的身躯,给人彷佛要消失在黑暗中的错觉,让我回想起犀川先生第一次出现的情景。

    母亲生下和花后旋即去世。当她的葬礼进行到一半,犀川先生出现在我面前。那时刚守完灵,天快要亮了,我正坐在缘廊眺望著庭院,犀川先生却突然出现在眼前,彷佛他是从夜晚的黑暗中诞生。

    接著,他对我这么说──

    「我是来监视你的。」

    从那时开始,我就一直处在从黑暗中诞生的「死神」──犀川先生的「监视」下。

    犀川先生不是人。这不是指他的外表不像人,而是他真的不是人。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在我八岁时亡故的祖父。父亲也知道犀川先生不是人,但他在我十七岁时不知去向,所以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我,和花完全不知情。

    把犀川先生称为「死神」的是祖父。祖父会叫他「死神」,是因为他以前也见过相同的人物。祖父的母亲……相当于我的曾祖母,好像也一样受过「监视」。据说祖父当年询问为何不是家人的人却一直待在家里时,曾祖母回答:「那是死神。」

    不过,祖父也说过那只是个称呼,跟一般人所认知的死神并不相同。说起死神,都会给人出现在濒死之时,还会夺走人类性命的印象,但我们家的死神不一样。真要说的话,或许该说是「生神」才对──祖父苦笑著这么对我说,还把其他曾祖母所嘱托的凑家秘密也都告诉我。

    他说:「因为你必须知道这一切才行。」

    即使在洗澡,我脑中仍是被深町硬推给我的麻烦所占据。反正我不出席二次会,大可当作跟自己无关,直接忽视。不过,光想像自己一旦采取这种态度后会造成的后果,脑中浮现的都是可怕的事。

    躺进棉被后,我的想像还是停不下来,结果失眠了。时间就在我躲在棉被里独自苦恼时悄悄流逝,等到我终于睡著,天已经亮了,结果起床时间也跟著往后拖延。

    「……」

    等我醒来看向闹钟,竟然已经早上九点。身为上班族的深町之前用错愕语气说的那句「还真是悠哉呢」又在我耳边响起。客观而言,像我这种即使睡过头也不必慌张的闲人,的确应该接下那份苦差事才对……

    一早就叹气的我收起棉被,走到厨房。和花跟犀川先生已经吃完早餐,只留下我的份。两人都不在,大概正在店里备料吧。

    我在洗手台洗了脸,然后把和花为我做的火腿蛋和味噌汤加热。我匆匆吃完这份孤单的早餐、把碗盘收拾乾净后,来到浴室想洗衣服,却发现犀川先生已经帮我洗完了。

    不然就去打扫好了──我抱著这个打算来到缘廊,看到犀川先生人在庭院里。

    「犀川先生。」

    「早安。」

    我看犀川先生正拿著扫把打扫庭院,就说那我来用吸尘器吸室内地板,结果他却回说地板也吸完了。

    「只剩柚琉先生的房间没扫,那就拜托您。」

    「好的……」

    我睡得很熟,一觉到天亮,连吸尘器的声音都没察觉。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是星期三,所以今天星期一和花跟犀川先生都有店里的事要忙。当店里有营业时,我本来是打算要帮他们分担所有的家事……

    我为自己帮不上忙叹了口气,在缘廊边坐下,问犀川先生是否要我帮忙打扫庭院,他说已经快扫完了。

    我们家是日式庭院,在这平成时代可说相当奢侈,不但草木茂盛,房子后面又是山,环境如不勤加整理就会杂草丛生。现在到了秋天,落叶很多,打扫更是一日都不能间断。当我边注视犀川先生身穿和服、手拿扫把扫著落叶的身影,边弓著背专心思考该怎么做时,突然有一阵风吹过来。

    我回过神坐直身子。犀川先生身旁刮起了小小的旋风,将扫成一堆的落叶吹得不停转圈,飞舞起来。

    那是……

    犀川先生停下扫把,盯著脚边的旋风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面向我说:「今晚似乎会有客人前来。」

    「……」

    听到他面无表情地告知的内容,我心想:「果然是这样。」在犀川先生身旁刮起的旋风,就是通知有「客人」要来的预兆。所谓的「客人」,可不只是有访客上门那么简单,这让我不禁面露犹豫之色。犀川先生则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若无其事地再次开始打扫。

    「客人」已经很久没来了,这就是所谓的祸不单行吧。我已经为深町丢下的烂摊子伤透脑筋,「客人」不必挑在这时候跑来吧……就在我垂头丧气、胡思乱想之际,犀川先生已在不知不觉间把庭院清扫完毕。

    「柚琉先生。」

    「呜……」

    我感觉似乎有人在叫自己,吓了一跳地倒抽一口气。结束神游的我连忙抬起头,发现犀川先生站在眼前。

    「庭院打扫完了,我要去店里帮忙和花小姐。」

    「啊……是……好的,我知道了。」

    我语无伦次地回答后,犀川先生迅速踩上缘廊,往店的方向走去,留下我一个人杵在原地。即使我过著形同赋闲在家的生活,麻烦事还是一样很麻烦。我深深叹了口气,手撑著脸颊眺望庭院。再次飘落的枯叶,在庭院地上交织出新的图样。

    话说回来,结婚典礼是要在何时举行?因为跟这种场合完全无缘,所以我不太清楚,不过听说大部分都是在春天举行。这样的话,就是明年了吗……一想到在那之前都得紧盯津守的一举一动,我不禁郁闷起来。

    我也知道,自己对这种情形真的很没辙,就算想佯装不知、丢著不管,结果还是会在意。这种一板一眼的个性总是害惨了我。深町很清楚我的个性,才会把这件事推给我。

    我抱著自我厌恶的心情,把吸尘器拿回自己房间大致清扫,接著打开放在日式矮桌上的电脑,专心写著没人委托的小说,写著写著,不知不觉就到了要做午餐的时间。

    我关上电脑来到厨房,打开冰箱查看有什么食材。因为店里是从十二点半开始营业,所以每次都得提早一小时吃完午餐。我今天想做炒乌龙,就把洋葱、青椒和红萝卜等蔬菜先切丝,猪肉片也切成容易入口的大小。

    接著,我在平底锅抹油,先煎猪肉、炒蔬菜,再把为了好炒而事先烫过的乌龙面丢进去。调味料是我特制的大蒜酱油。这种酱料只是在酱油里加进大蒜和梅干就能轻松完成,不过风味绝佳。

    趁乌龙面还没变得太软,我停止翻炒,开始准备盘子。此时,玄关传来「有人在吗?」的叫唤。

    「!」

    这个我已经听到腻的声音,绝对是津守没错。因为津守跟深町一样,总是很随兴地出现,连电铃都不按,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般直接闯入。不出我所料,跟著咚咚咚穿过走廊的脚步声一起登场的,的确是那张颇具特色、轮廓深刻的脸孔。

    「你不是在吗?至少出个声吧。」

    「你才是,至少按个电铃吧。」

    要别人应声之前,应该先反省自己的行为吧。就算看到我皱起眉头,脸皮跟水族馆水槽的压克力板一样厚的津守也只是耸肩以对,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

    津守跟深町都是我在高中网球社认识的。毕业后,我们虽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却依旧保持来往,一直到现在。即使不到犀川先生的程度,但津守的个子也很高,再加上那张以意志坚强的浓眉为最大特徵的深邃脸孔,可说是个传统风格的帅哥。

    津守这男人一言以蔽之,就是桀骜不逊。深町固然也是个我行我素之人,仍旧赢不过津守。津守甚至会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以为这世界是属于他的。而且最大的问题在于,我在津守心中已经被归类为「必须照顾的没用家伙」。

    「我给你带来好消息喔。」

    「……好消息?」

    津守笑得自信满满地这么说,我则眉头深锁地反问。我有预感那跟结婚典礼的二次会有关,对我而言完全不是好消息。不过,津守的思考方式跟我完全相反。

    「你本来就个性阴沉,现在又过著茧居生活,再这样下去不就会变得越来越阴沉吗?你也不喜欢外出,没有新的邂逅,就连朋友也只剩下老朋友。所以,我带来一个最适合你的好机会!」

    难不成……?

    「你还记得网球社的角田和西村吗?他们要结婚了,真是喜事一桩!我知道他们高中时曾经交往过,本来以为他们分手后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去年他们偶然重逢,没多久就进展到要结婚的地步。角田老实说长得不太有女人缘,最后却能跟了解他人品的西村重逢,真是太幸运了!」

    这……果然是……?

    「话说角田和西村真是与众不同,他们说想见你,要我邀你参加二次会。居然会想在自己结婚的大喜之日,看你这种阴沉男的脸,虽然是很怪啦,不过我也不是不能了解他们想念老朋友的心情。所以你就念在角田跟西村的好意,心怀感激地出席二次会吧。不要再啰哩啰嗦的,听到没有?」

    津守说到这里便悠哉起身,往平底锅探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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