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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参 十六夜之神)

    原本已形同触礁的婚礼派对场地,在意想不到的助力下得到解决。当我和深町决定不再跟担任总召的津守扯上关系后,这坚持果然奏效,婚礼派对的准备工作得以平稳低调地进行。如今已是距离派对只剩一周的星期日夜晚。

    「啥?」

    「就是司仪啊,司仪。」

    店里打烊吃过晚餐后,收拾完毕已过了八点。周日还得工作的深町在回家途中顺道来访,却说出意义不明的话。所谓的司仪到底是什么?深町看著皱眉歪头的我,打开她带来的啤酒继续说下去。

    「这还用说吗?就是这次的婚礼派对啊。反正担任司仪的事就拜托了。」

    「拜托谁?」

    「正在和我说话的人是谁?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深町露出吃惊的表情反问,但这应该是我要说的台词吧?婚礼派对为何要有司仪这点已经让人很疑惑,而且居然还要我来担任,真是越来越搞不懂。我说著「等一下」打断她的话,要她解释一下。

    「因为……」深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喝了口啤酒继续说。「派对上不但有切结婚蛋糕的仪式,角田也说要和乐团的伙伴一起唱歌。如果不设个司仪来主持,整个流程不就会拖得很长吗?」

    「喂!」

    「怎么了?」

    「角田要唱歌是什么意思?」

    他身为新郎,不就是要乖乖坐在位子上吗?听我惊讶地这么问,深町便解释角田要跟乐团的伙伴一起发表曲子,而且听她的语气,好像是很早以前就已经决定好的。可是,角田组乐团担任主唱这件事,我是第一次听说。

    说起角田,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个短小精悍、长相像猴子的家伙,实在难以想像这样的人会组乐团。

    「他的才华好像是大学时才开花,唱得还不错喔。」

    「那个角田竟然会……」

    「总而言之,要先切结婚蛋糕,再来是角田唱歌……啊,后面还有西村的公司同事要表演魔术,接著是马场老师……哎呀,就是我们网球社的顾问啦,他说要讲些祝福的话。你也知道小马他就那样嘛,说起话来没完没了的,但西村也很难拒绝老师……」

    「等等!」

    「又怎么?」

    「难道这些……全都要由我来掌控吗?」

    好不容易才搞定派对的场地,结果只有轻松一下子而已。我有预感她这次又要把新的烫手山芋丢给我,因而毫不客气地对她摆出臭脸。而且追根究柢,我都已经告知自己不打算出席,居然还要我来当司仪?我不但无法理解,更不能接受。

    「而且,我不是说过我本来就不打算参加派对了吗?」

    「你不是说你会帮忙?」

    「我指的是类似联络大家或事前准备之类的,这种在幕后打杂的工作。」

    「司仪也是打杂的工作之一啊。」

    「跟当天有关的一概不接受,我拒绝!」

    如果此时不用明确的态度断然回绝,事情就会变得很糟糕。我怀著这般预感气急败坏地拒绝,深町则用像在打量般的眼神看著我,将啤酒一饮而尽,然后翻了翻塑胶袋又拿出第二罐啤酒,感觉像在思考要怎么出招。为了让她彻底放弃这个馊主意,我尝试从别的角度跟她谈判。

    「听好了,你冷静想想,你觉得我这样的人真的能当司仪吗?我可是几乎没有在众人面前讲话的经验呢。」

    「可是你的得奖感言不就讲得很好吗?」

    「不要再挖别人的黑历史!」

    听到她举出我人生中论难堪程度可排进前三名的回忆,我不禁扯著嗓门抗议。可是深町只是耸耸肩,用轻松的语气说了声「抱歉」。她完全不当一回事的态度让我焦躁起来,继续说道:

    「虽然自己不想这么说,但我一直都过著连社会人士都称不上的日子,这样的我是无法胜任司仪的,更何况还是别人人生大事的司仪。再说,角田跟西村应该也不会赞成吧。」

    「他们两人都说很好啊。」

    「呜……让津守当总召也是,那两个家伙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婚礼啊?稍微认真考虑一下吧!」

    深町看我发脾气,就安抚说:「好啦好啦~」然后又说她肚子饿了,要我帮她做点吃的。我边嚷著「晚餐已经吃完了,没什么东西」,边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冰箱。

    总之先把吃剩的红烧马铃薯猪绞肉放进微波炉加热,至于其他的……我问她炒香肠可不可以,深町回答:「什么都可以。」刚好烫白花椰菜也有剩,我就拿来跟香肠一起炒。

    我拿出平底锅,放入切有刻痕的香肠,接著对身后正夹起红烧马铃薯猪绞肉的深町继续说:「再说,我的样子本来就不适合公开亮相。这种事应该找女性来担任比较适合吧。你来做不就好了吗?」

    「可是我必须拍照啊。」

    「角田或西村的朋友呢?都没人了吗?」

    「会乐意接受的人倒是有一个啦……」

    那么,找那个人就好了──当我正要开口时,突然回过神来闭上嘴巴。我拿著平底锅回过头,眯起眼睛看向深町问:「是津守?」

    深町露出自虐的笑容回应:

    「他会一口答应喔。」

    「根本已经看得到结果了啊!」

    会乐于接下司仪这种工作的,除了以此为业的人,大概就只有津守吧,但这样绝对行不通的。既然都能预见会造成什么后果,最好连提都别对他提。我们把津守这个总召排除在外后,事情好不容易终于能顺利进行,我可不想再招来不必要的混乱。

    「那就花钱请专业的司仪吧!」

    「这样不行啦,不觉得很无趣吗?」

    「既然角田和西村都叫津守当总召了,代表他们对婚礼根本不讲究,所以,即使无趣也不要紧。」

    在说什么专业司仪很无趣之前,应该先好好检讨让津守当总召一事才对。就算现在场地是搞定了,但一想到自己当时被迫找场地找到快胃痛,我才听不进那种意见。

    我哼了一声说完,低头查看香肠煎得怎样,再把白花椰菜放进平底锅,先稍微洒些盐,又洒上大量现磨的胡椒。味道清淡的白花椰菜跟黑胡椒很搭。将炒好的香肠花椰菜移到盘里后,我洒上帕马森起司端给深町。

    「话说回来……」等我洗好平底锅、坐回椅子上后,大口吃著香肠的深町又问道。「和花跟犀川先生人呢?」

    「他们在店里。好像是周末时把存货都用完了,两人正忙著订货。」

    「受欢迎也很辛苦呢。下星期还要做结婚蛋糕耶,不要紧吗?」

    「她说她会尽量想办法,而且……」

    我还没说出「江崎也会来帮忙」,深町见我表情变得僵硬,就应了声「喔」。

    「江崎他……」她嘴角浮现像在嘲讽的微笑,继续说道。「会来帮忙吗?」

    「……好像会。」

    说到这里,我不禁脸色一沉。深町状甚无奈地看著我,用筷子夹起白花椰菜咬一口,耸了耸肩问道:

    「你不喜欢江崎吗?」

    「没有。」

    「江崎是个帅哥,性格爽朗,不但很会做菜,看来也满有生意头脑,跟和花很相配。」

    「……他们果然又复合了吗?」

    既然很相配的话,果然会旧情复燃吧?我心跳加速地询问深町,她却只是歪著头,说自己还没有问过,我就拜托她帮我确认。

    「你自己去问她不就好了吗?」

    「我没办法啦。」

    「怕被和花讨厌,所以才不问吗?你的恋妹情结还真严重耶。」

    我想起之前也被津守笑说有恋妹情结,便皱起眉头加以否认,不过深町看来是听不进去的。深町跟津守不同,与和花同为女性,如果由她来代述和花的心情──虽然那完全是深町个人的看法──听起来更为刺耳。

    「我说啊,和花可不是十八岁,而是二十八岁哟。如果她是没有男友而迟迟不结婚就算了,现在只不过是她的前男友出现,你就嫌成那样,究竟是为什么啊?」

    「我没有嫌他!不是这样的……」

    我虽然这么说,但又无法解释自己的心情,只好陷入沉默,深町则用像在窥伺的眼神看著我。吃完炒香肠后,她放下筷子,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我明天还要上班,差不多该回去了。」

    见深町拿起包包站起来,我就说要送她,也一起走出家门。走向公车站的一路上,我满脑子都在想和花跟江崎的事。

    我不是不知道,要是考虑到和花的幸福,就应该在一旁温柔地守护她跟江崎的恋情。只不过这段就年龄考量很有可能走向婚姻的恋情,让我说什么都不想面对。如果和花结婚的话……甚至生了孩子……

    我得将一切都说出来才行,但就是因为办不到,我才不希望和花跟别人交往。我怀著满腔苦恼,抬起原本垂下的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走到公车站,而且公车恰巧来了。

    「那就麻烦啦。」

    「喔。」

    我听到正要上车的深町这么说就随口答应,却不懂有什么需要「麻烦」的。等我喃喃说出「路上小心」后,瞧见深町在车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啊!

    「深、深町!」

    糟糕,真不该点头回应深町那句话。我一面气刚才恍神的自己,一面朝公车大叫深町的名字。不过,一切都太迟了,无计可施的我只能目送公车无情地扬长而去。

    「呜……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深町的意思一定是「司仪的事就麻烦你啦」。平常从我家走到公车站时,深町一路上都会讲话,今天却一直很安静。这想必是她的策略,要利用我专心想事情时钓我上钩吧。

    不管是之前还是这次,为什么我都这么大意呢?再这样下去,我的护城河就快被深町填平了(注7:由来是大阪冬之阵时,德川家康率兵包围大阪城,后来双方谈和时,德川家康藉机填平外护城河,使原本固若金汤的大阪城丧失防御机能。现在也引申为为了达到目的而先解决周边问题。)。我满脑子都在想方设法,内心充满焦虑,感觉整个人好似浮在半空中。

    我抱著凄凉的心情回到家后,把睡在玄关前狗屋的马卡龙叫醒,带它进屋里。在水泥地板上帮它擦过脚后,马卡龙就踩上木地板,来到它走廊上的床。看它很快就蜷起身子入睡,让我不禁羡慕起来。

    「你好好喔,看起来无忧无虑的。」

    蹲在马卡龙身边自言自语的我,为四周气流突然产生变化而皱起眉头。我回过神抬起头来,看到犀川先生站在走廊上。

    「呜!」

    引起我注意的并非无声无息地站在附近的犀川先生,而是他的脚边。明明是在光线昏暗、空无一物的走廊上,犀川先生的脚边却刮起了旋风。照理来说,家中是不可能产生旋风,不过因为我从小就看过这种景象无数次,就算(对犀川先生伫立在黑暗中的恐怖身影)有些惊讶,倒也不会感到不可思议。

    一声听似叹息的「啊……」从我口中悄悄流泻而出。犀川先生身旁刮起旋风,正是「客人」要来的前兆。犀川先生伴随著旋风向我走来,俯视著蹲在地上的我,用充满魄力的表情告知。

    「明天,似乎会有客人前来。」

    「……」

    平时光听到「客人」要来,心情就会变得忧郁,更何况是在我被逼到极限,甚至还对狗发牢骚的情形下。我虽点头回答「知道了」,脸色却阴沉到连犀川先生都察觉不对劲。

    「怎么了?」

    「没什么……」

    即使跟犀川先生说:「眼看就要被迫当婚礼的司仪,真伤脑筋。」他也不会懂的。看我有气无力地摇头,他一脸莫名其妙地说和花也从店里回来了,现在正在洗澡。

    「和花小姐出来后,请柚琉先生接著洗吧。」

    我回一句「知道了」,犀川先生便转身回到自己房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于黑暗中,我重重地叹一口气,整个人趴在横躺的马卡龙身上。

    「饶了我吧~」

    听到我的哭诉,马卡龙用看似困扰的眼神瞄我一眼。此时,换和花问「你在做什么?」的声音传来,把我吓了一跳,立刻起身。

    「不,没什么。」

    看到哥哥竟然在深夜时分趴在狗身上发牢骚,妹妹会露出奇怪的眼光也是理所当然。我慌忙地摇头否认说:「既然你浴室用完了,换我去洗澡。」然后火速逃离现场。真是的,不管哪一边都很麻烦,我根本已经走投无路。

    洗完澡后,我传讯息给深町,重申我不当司仪、不去派对的立场,但她没有回应。深町是女性,基本上口才比较好,我没自信能在电话中说服她,只好怀著满腹焦虑先行就寝。

    第二天,三人一如往常地共进早餐后,和花跟犀川先生到店里进行准备,我则熟练地做著家事。我查看过冰箱,正打算下午要出门购物时,忽然想起「客人」的事。

    犀川先生只提到今天「客人」会来,不确定对方何时会出现,要是到时我人不在就麻烦了。我只好放弃原定计画,改成明天再去购物。

    当我正就现有食材构思菜色时,家里的电铃响了。我回过神来看向时钟,时间已超过九点,感觉上不像「客人」会来的时间,猜想应该是送货员之类的。我走到玄关,穿上放在水泥地板上的庭院用木屐后,透过拉门的雾玻璃发现外头的人影似乎是一名女性。

    既然不是送货员,会是附近的人吗?一拉开拉门,眼前的人出乎我的预料。

    「……」

    那位女子个子高挑、容貌姣好,纤细的身躯看似柔软,有著修长的手脚和颈子,一头乌黑长发整齐绑成一束,身上穿的看似高中制服,但我不记得有什么女高中生要来访。她见我一脸莫名其妙,便深深鞠躬行礼。

    「那个……突然造访真是抱歉,有件事想……向您请教……」

    「请问你是哪位?」

    我很乐意跟美女高中生讲话,不过还是想弄清楚对方的真实身分,或许是新的推销手法也不一定。如果是的话,请犀川先生出面比较快解决,毕竟大部分的人光看到他,就会觉得大事不妙而逃跑。

    「真不好意思。」对方听我的语气透著些许怀疑,就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并报上名字。「敝姓鱼谷,我听说这里是……一间名为凑医院的诊所……可是已经变成别的店……我在四周绕了一圈,发现府上挂著『凑』的门牌,所以想请问医生是否住这里……」

    自称鱼谷的女高中生一脸愁容地向我解释,我听了在心中倒抽一口气。她该不会就是犀川先生预知的「客人」吧?由于「客人」大多是年长者,我便单方面认定不会是女高中生来访。我一边为此反省,一边回答问题刺探她的来意。

    「我们家以前的确是名为凑医院的诊所,但在十六年前就歇业了。」

    「咦……是这样吗?那么,医生已经去世了吗……」

    鱼谷小姐吃惊地睁大双眼,追问医生是否健在,我则满心困扰地摇摇头。

    「不,他身体不适,正在疗养。你是希望请他看诊吗?」

    看来年轻又健康的鱼谷小姐绝不是来这里就医的,这一点我很清楚。面对我的询问,鱼谷小姐摇摇头。从她凝重的表情,很明显能预见她将会说出麻烦的事。

    之前的「客人」只是为了道谢而来,但这次不一样。我有预感,也做好了觉悟。我注视著鱼谷小姐,她将原本朝下的视线抬起,深吸一口气说:

    「我可以问您……一件奇怪的事吗?」

    鱼谷小姐跟我正面相对,五官端正的脸庞让她凝重的表情更显沉痛。像这样拚命想向某人求助的眼神,我至今已看过很多次。

    「什么事?」

    我握紧拳头低声反问后,鱼谷小姐就把所谓「奇怪的事」给问出口。

    「我听说这里的医生……能用特别的方法帮人延长寿命,请问是……真的吗?」

    「……」

    当鱼谷小姐说出「延长寿命」一词时,我能从她的表情感觉到她是抱著多大的希望前来。我轻轻叹息,正准备要回应鱼谷小姐的话,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低沉的嗓音。

    「您是从谁那里听到的?」

    「呜!」

    我吃惊地回过头,发现犀川先生不知何时站在水泥地板上。犀川先生现在应该是跟和花一起在店里准备,而且从店里无法得知家中玄关的状况。他大概是靠著非人的力量,察觉到鱼谷小姐的造访吧。

    我移开身子,犀川先生就进入鱼谷小姐的视野。她看见犀川先生高大凶恶的模样,不禁小小地叫了一声。

    「啊!」

    对大部分的女高中生而言,犀川先生在视觉上实在太过震撼。见鱼谷小姐面露胆怯地用手遮住嘴巴,我说了声抱歉,并向她介绍犀川先生。

    「他是我们家的……帮佣。」

    如果别人介绍说犀川先生是家中帮佣,我应该会觉得难以置信,但鱼谷小姐似乎被其他事情占据整个心思,反而不以为意。她「喔……」了一声微微点头,自知刚才的反应有些过度而向犀川先生道歉,并回答他的问题。

    「我是从跟我母亲同一间医院的病人那里听来的。在上个月过世的那一位生前曾告诉我……在鎌仓山有间凑医院,有位能帮人延长寿命的……延命医生……我的母亲已被医生宣告来日无多,但基于一些原因……不管怎样……我都希望她能……再活久一点……」

    她还表示,即使觉得听起来很可疑,自己也只能姑且信之,便来到鎌仓想找看看是否真有一间凑医院。鱼谷小姐的表情让人看了也感同身受地心疼不已,我不禁在内心深深叹息。

    我稍微往斜后方退一步,邀请鱼谷小姐进到屋里。

    「请进。」

    鱼谷小姐自己大概也是半信半疑吧,已有觉悟自己说了这番话后,会得到那是无稽之谈的否定。见我请她进屋,她倒抽一口气,用吃惊的表情看著我,直到我又重复一次「请进」,她才战战兢兢地跨过玄关门槛。

    我带鱼谷小姐来到能透过缘廊眺望庭院的和室,跟她隔著矮桌面对面坐下。鱼谷小姐一脸紧张,看似拘谨地正襟危坐,并将背上的背包放下。

    「你是高中生吗?」

    始终低著头的她被我一问,僵硬地点了点头。

    「是的……」

    「不用上学吗?」

    「因为今天有活动……下午才要上课。」

    我接著问她几年级,她回答是三年级。就在此时,原本在厨房泡茶的犀川先生端著托盘出现了。

    「请用。」

    犀川先生在矮桌旁跪下,将抹茶碗跟装有数种小点心的盘子摆到桌上。鱼谷小姐没想到会端出抹茶,惊讶地盯著抹茶碗。

    还是高中生的鱼谷小姐也许喝不惯抹茶吧。我体恤地问道:「不敢喝吗?」鱼谷小姐却摇摇头说:

    「不,不是这样……只是……我不太懂喝的方法……」

    「你不用在意,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觉得好喝就好了。」

    虽然和花和犀川先生常泡抹茶给我喝,我却从没在意过喝法。鱼谷小姐因为我这么说而稍微放松心情,点头同意。她向犀川先生轻轻低头行礼后,伸手拿起抹茶碗。

    喝了一口后,鱼谷小姐脸上顿时充满光辉。

    「……真美味,一点也不苦。」

    「是一保堂的北野之昔。」

    「他说的是抹茶的名字。」

    我想她应该听不懂犀川先生的说明,就补充一句,鱼谷小姐「哦」了一声点点头,用感动的语气表示,她从没想过抹茶竟然也有分种类。喝完抹茶后,她用带著好奇的眼神看向装有点心的盘子。

    「这些都是……手工点心吗?」

    「是奶油酥饼(shortbread)」、棉花糖(guimauve)和雪球(boule de neige)。」

    「他说的是这些点心的名字。以前开诊所的地方已经改装成店面,现在由我妹妹在经营……」

    「这么说来,那里的确有挂上点心铺的招牌。」

    她拈起白色的球形饼乾──依犀川先生的说法,名字应该是雪球──吃了一口后,表情立刻开朗起来。

    「这什么啊,真好吃!」

    「你喜欢就好。」

    她无意识地表现出像是女高中生该有的反应。看到不久前还表情僵硬的鱼谷小姐,似乎因此稍为缓解了紧绷的情绪,我也跟著松一口气。这让我想起以前和花曾说过,美味的甜点能带给人们幸福。

    「那么,」我趁机切入正题。「为何鱼谷小姐无论如何都希望令堂能再活久一点呢?」

    鱼谷小姐听到我要她说明理由,立刻绷紧脸部线条,双手在膝盖上握拳,以跪坐姿势将背脊挺直,开始说明:

    「我一直……受到母亲许多帮助……我十岁时双亲离婚,从那时开始就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并不擅长在外工作,却仍为了我而努力……我想就是因为她太努力才会病倒吧。毕竟我从小就一直学芭蕾……对她造成很大的经济负担……」

    「芭蕾……是指跳舞吗?」

    对这方面所知不多的我再次确认,鱼谷小姐稍微抬起脸并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经鱼谷小姐这么一说,就觉得身材苗条、手脚和脖子也很细长的她,看起来真的很符合芭蕾舞者给人的印象。

    「……去年,我在一场大型比赛中获得优胜,领到奖学金,所以春天时就要去国外留学……」

    「真是了不起。」

    虽然身为门外汉的我不太清楚,但或许鱼谷小姐其实是个名人呢。听到我说「请加油」,鱼谷小姐露出浅浅的微笑,继续说下去。

    「母亲无论何时都很支持我……盼望我能活跃于世界上。所以,我也为了让母亲看到自己站在大舞台上的样子,一直努力到现在……可是,母亲突然病倒了……我一直希望她能恢复健康,无奈事与愿违……因此……我想让她至少能看到我明年的发表会。只是根据医院医生的说法,她实在撑不到那个时候……所以……拜托您……」

    鱼谷小姐说完便低下头,似乎在啜泣,只见她纤细的肩膀不停颤抖。我已经充分了解她为何希望母亲活下去的理由,但所谓的延长寿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是得跟她说明才行。

    我知道这样会让鱼谷小姐感到困惑,但不说明事情就无法起头,所以只好开口:

    「……我明白你的理由了……不过,事实恐怕跟你想的不一样。」

    「……」

    「你是听说有位医生能延长寿命才来的,但寿命本身就算延长,病仍然是治不好的,而且还需要付出代价。」

    鱼谷小姐看似不懂我说的「代价」是什么意思,皱著眉头重复问道:「代价?」我正眼直视鱼谷小姐,以平静的语气解释。

    「就是要有人把寿命分给令堂。」

    「……」

    「每个人的寿命长短都是固定的,因此,如果要延长一个人的寿命,就要有另一个人把自己的寿命分给他。总之,寿命不可能单方面延长。」

    我说完后,鱼谷小姐两眼无神地看著我。看来她需要时间思考刚才的那些话,以及整理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微微露出苦笑,继续说道。「请你好好考虑吧。」

    我请犀川先生再去泡茶,当他点头起身时,鱼谷小姐忽然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说:

    「啊……不要紧的……我还要去上课……不走不行……」

    鱼谷小姐往纤细手腕上的白色手表看了一眼,轻声向我告辞。她拿起放在一旁的背包站起来,朝我和犀川先生低头行礼后走向玄关。我和犀川先生也跟在鱼谷小姐身后,穿上庭院用木屐一起走到外面。

    在玄关前,鱼谷小姐转身对我再次行礼说:「我会考虑的。」接著,她看向站在我身后的犀川先生,浅浅一笑。

    「非常谢谢您美味的茶跟点心。」

    我本来还在烦恼是否要陪鱼谷小姐走到公车站,不过她不是走夜路,也需要一个人好好思考,我就选择目送她离去。我打开门,看著鱼谷小姐走下小路,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鱼谷小姐还会来吗?她会把这些当作无稽之谈,从此不再出现吗?我个人希望是后者,但强烈的预感告诉我事情不会就此结束。我回过头问犀川先生:「你觉得会怎样?」他给了「我不知道」的答案。

    虽然犀川先生这种时候总说不知道,但我怀疑他根本完全知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犀川先生应该都知道吧?我注视著那双跟面无表情的脸庞很相配的晦暗双眼,对他说:「我们进屋去吧。」

    鱼谷小姐跟之前的「客人」不一样。对我而言,紧抓最后一丝希望而来的「客人」只会造成负担,总是让我心情郁闷。

    「哥。」

    「……」

    「哥,没听到我在叫你啊!」

    我没发觉和花在叫我,被她拍了肩膀才终于回过神来。和花充满担忧的脸映在我尚未对焦的双眼中,我用沙哑的声音回一声「喔」。

    「还好吗?」

    「还好。什么事?」

    我一问和花有什么事,她就愣住了。她刚才应该有说过,只是我完全不记得内容,恐怕之前都只是随口答腔吧。

    「我刚刚讲过了……今天江崎先生会来。」

    「……他来做什么?」

    「就是商量结婚蛋糕的事啊。这个我也说过了吧?」

    和花满脸困扰地说完,将擦完的盘子放回餐具架上。今天虽然是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和花跟犀川先生却仍在平常的时间吃早餐,反而是我因为迟迟无法入眠,结果起床晚了,醒来时他们两人都已经不在厨房。

    我将和花准备的早餐重新加热,吃到一半时和花从店里回来找我。我虽然有答腔,却完全没把话听进去,甚至连筷子也没动。我边自我反省边喝著味增汤,并将荷包蛋放在白饭上,淋上酱油一起搅拌。

    「所以,你午餐可以准备四人份吗?」

    「好。」

    我在白饭上将荷包蛋切开,大口吃著跟蛋黄搅在一起而变黄的饭。接著,我将碗中剩下的饭一半放进嘴里,仔细咀嚼,一面思考著怎么做四人份的午餐。既然昨天吃乌龙面,今天换盖饭好了。冷冻库里有牛肉片,可以拿来做牛肉盖饭……想到这里时,我才惊觉一个重大的事实。

    「噗啊!」

    「哎呀,怎么了?哥?」

    我忍不住把嘴里的饭都喷出来,和花吓得大叫,我却连句抱歉都没办法说,只能赶快拿起茶杯喝口茶,好把卡在喉咙的饭给吞下去。我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茶,好不容易恢复呼吸顺畅后,向正拿著抹布擦桌子的和花再次确认。

    「等、等一下……你说四人份,是指江崎先生也会一起吃吗?」

    「当然是啊。你到底在说什么?」

    帮哥哥收拾残局的和花如此答道,脸上透出怀疑之色。我自觉到这是自己的错,便用「是吗?」含糊带过,缩起身子。接著,和花丢下一句「拜托你啰」就回去店里。

    独自留下的我发出沉重的叹息声。江崎光是来就已经让事情够复杂了,居然还要一起吃午餐。我竟得在这个有名的法国料理厨师面前,端上自己做的料理!

    从星期一开始,我满脑子都是鱼谷小姐的事,现在突然被丢了这个难题。不论我是否愿意,都必须把脑中的开关给切换过来才行。

    能端给江崎吃的料理,凭我是不可能想得出来的。我原本就没有正式学过料理,都是看别人做再模仿。我边动脑边迅速吃完剩下的饭,跑去冰箱查看。

    「……不行,什么都没有。」

    虽然有想过要用冷冻库的牛肉片,但我没有勇气将外行人做的牛肉盖饭端给法国料理的厨师吃。可是我也没看到其他像样的食材,只好关上冰箱看向时钟。因为今天起得晚的缘故,现在时间已将近十点。

    这种时候,我们家所在的位置就变得非常不利。位在幽静又地势高的住宅区中,意味著生活会极为不便,没办法抱著「去买个东西吧」的轻松心情就能出门。要到最近的超市得坐十五分钟的公车,而且公车一小时又只有几班,不管怎样都很花时间。

    就算现在马上出门,回来最快也要超过十一点了,再加上准备的时间……

    「不行!」

    不但时间上绝对来不及,我也想不出要做什么。如果不事先想好再出门,结果一定会在超市里绕来绕去,一不小心就拖过中午。

    伤脑筋,真伤脑筋……我在厨房来回踱步时,突然传来一声「请问」。那个声音既不属于和花,也不属于犀川先生,虽然陌生但我记得曾听过,而且的确是会让我吃惊的人。

    「!」

    我一回头,见到江崎就站在眼前,吓得稍微弹跳起来。虽然有听说江崎要来,但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冷不防地出现。

    「抱歉……」今天也一样打扮整洁的江崎,看我被吓到连忙道歉。「把您吓到了……我本来想从玄关进来,不过和花……小姐说从这里就可以。还有,这些是要给您的……」

    「咦……」

    「我想说应该能拿来当午餐,带了这些过来。」

    江崎说了声「请」,把手上的大纸袋放在厨房餐桌上。我好奇是什么,往里面一看,纸袋里放著几个保存容器,各自装著不同的料理。我恍然大悟,再次看向江崎。

    「这些都是江崎先生你做的……?」

    「是的,我是拿家中现有材料凑合出来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因为我等一下还有事情要讨论,可以请您中午再拿出来吗?」

    「我知道了,谢谢你。」

    对于正在烦恼中午要吃什么的我而言,实在太值得感谢了。我郑重向他道谢,目送他往店里走去。等走廊另一头的门关上,我赶紧将保存容器从纸袋里拿出来。

    「……」

    江崎说是用现有材料凑合出来的,是真的吗?看起来像主菜的,是番茄炖鸡肉配上北非小米饭,除此之外还有酪梨虾肉沙拉、菜豆法式咸派、醋拌章鱼,而且一打开纸袋就闻到刚烤好的面包香味。

    「……」

    打算拿冷冻库的牛肉片将就做出牛肉盖饭的我和江崎之间,有著天与地以上的差别。虽然被迫正视了彼此的差距,心情十分震惊,不过我们的立足点本来就不同。对方是专业人士不说,更是兼具知名度和好厨艺的厨师。

    反正他是我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的对手,所以没必要觉得自己矮人一截──即使我理智上这么想,依旧无法控制内心的郁闷逐渐扩大。

    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是嫉妒吗?我嫉妒江崎?不可能吧!

    总之,无论对方是多么完美的男人,我还是会想鸡蛋里挑骨头。只要是想跟和花交往的家伙,不管谁来都一样。

    「哇!好棒喔!哥,你摆盘摆得很漂亮呢!」

    中午一到,我就把江崎带来的料理装好盘,然后到店里去叫那三个人回来吃饭。

    「我什么都没做。」我对看到桌子就叫嚷起来的和花说。「这些料理是江崎先生做好带来的。」

    我唯一做的,就是动员家里所有的盘子,尽自己的能力将料理摆盘而已。在专家眼里看来,这应该只是骗小孩的程度吧,不过跟和花面对面坐下的江崎,倒是说出了能得满分一百分的感想。

    「外表比味道更重要喔,能将料理摆得看来如此美味,我真的很高兴。这样子我做菜也值得了。」

    笑容满面地这么说的江崎,真是个无懈可击的男人。面包似乎也是江崎做的,难怪会有如此可口的香气。江崎的料理不只是时髦,每一道也都很美味。

    原来如此,我同意深町所说的,他的确是个前途有望的新人厨师。即使心情有点复杂,不过想到至少不必让江崎吃我做的料理,还是让我松了口气。

    「……」

    本来还在跟和花讲话的江崎突然陷入沉默,我往旁边一看,发现他正以错愕的表情看著犀川先生。让江崎如此目不转睛的,正是犀川先生用辣椒粉把食物全部染红的例行仪式。

    这也难怪江崎会感到错愕,就算他本业是厨师,要做这些料理也得花上不少时间和精力。不过,一旦被染成辣椒粉的颜色,所有心血也就跟著白费。因为我抱著怜悯的心情一直看著江崎,让和花也注意到江崎哑口无言的模样,连忙向他道歉。

    「抱歉喔,江崎先生。犀川先生是个东西不辣就吃不下去的人……」

    「不,没关系,我只是有点惊讶而已……」

    「我有哪里做错了吗?」

    犀川先生不懂和花为何跟江崎道歉,一头雾水地问道。和花摇头说「没有啦」,江崎也同样摇头说「请不用在意」并移开视线。江崎看似有苦难言、心情复杂的侧脸,让我看了不禁失笑。

    犀川先生,干得好──我有这种心情,应该是出于对江崎无谓的嫉妒吧。可是,对没有缺点──别说缺点了,根本全是优点──的江崎感到幸灾乐祸,果然让我受到天罚。

    「话说回来……」江崎看著我,突然劈头问道:「司仪是由您担任吧?」

    「!」

    为何江崎知道这件事?而且,为何会用「是由您担任吧」这种肯定的语气询问?我觉得一头雾水,正要反问时,换成和花对这话题紧追不舍。

    「你说我哥要当司仪是怎么回事?」

    「呃,就是这次的婚礼啊。我跟Jardins的原田先生谈到搬入蛋糕的时间以及跟当天料理有关的事情时,他提起新郎有组乐团要唱歌,我们就聊到要由谁来主持。结果……出现你哥的名字。」

    江崎这番话我听著听著,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讲到一半也察觉到这是个尴尬的话题,一直偷偷观察我的反应。

    「是真的吗?」

    和花担心地问道,我马上用力摇头。

    「深町的确提过这件事,不过我说不可能就拒绝了。」

    只不过,我的拒绝还没得到深町的认同。在她说了「那就麻烦啦」之后,我只有传讯息说我不要当司仪,没有直接跟她联络。事实上,本来应该早点采取行动的我,因为满脑子都是「客人」的事,就把这件事给搁置了。

    在这段期间里,深町已经把护城河填平了吗?如果她已经对店家声称司仪是我,很可能在联络别处时也把这一点当成确定事项。可恶,深町那家伙……我不禁怒火中烧,和花则是歪著头看向我说:

    「说得也是,哥怎么可能当司仪嘛……啊,不过,你倒是满会控管的。」

    「你在说什么啊?」

    「再说,哥如果不做的话,津守哥又会跑出来啰?」

    「……」

    真不愧是我妹,连津守的行动都能预测……不过,现在可不是为这点感动的时候。既然都让和花操心了,我更不可能接下司仪的任务。但是再这样耽搁下去,深町一定会不由分说地硬要我接受。我必须要找到深町,声明自己绝对不当司仪才行。

    暗自下定决心的我把这顿豪华午餐吃完后,将善后工作一手揽下,让那三人回到店里。因为摆盘时太讲究,结果洗了比平常更多的盘子。洗完后,我利用休息片刻的空档拨打深町的手机。

    虽然透过电话交谈会让我居于劣势,但如今也顾不了这么多。我本来打算等深町接起电话,要叫她赶快请专业的司仪,但严阵以待的结果却是语音信箱。我只好无奈地留下讯息,要她马上回电。

    深町跟津守不同,不是从事那种长时间无法停手的工作,但她依然没有联络。没有立即回电是故意的吗?我觉得奇怪,一直盯著始终不响的手机,就这样到了黄昏时分。

    秋天的太阳很早下山,三点过后家中就变暗。我们住的日式老屋不像现代住家的格局那么开放,到了五点必须点灯才能做事。

    我站在被白色灯光照亮的厨房里,脑袋又开始转个不停。

    「真是的……」

    在我为深町没联络一事陷入焦虑时,不知不觉到了黄昏。一想到要先准备晚饭,我才猛然回神。既然江崎还在店里,那表示……

    「他也要在这里吃晚餐吗……」

    江崎带来的东西已经全吃完了,所以晚餐非得由我来做不可。在中午那样的料理之后,实在没有我能端出来的东西。

    我呆站在冰箱前,突然听到和花叫了一声「哥」,连忙回过头来。

    「……什么事?」

    该不会是江崎要回去了,所以来打个招呼?我抱著期待看向和花,见到江崎站在她身后。和花露出有些歉疚的表情,问我晚餐准备了没。

    「不,现在才开始要做……」

    「那就好,我可以跟江崎先生出去吗?」

    什么?如果是这样,要吃晚餐的人只剩我和犀川先生,我就不用再烦恼菜色。虽然因此松了口气,但和花和江崎两人单独出去却让我很在意。江崎也很敏锐,立刻察觉到我微妙的表情变化。

    「我们都认识的人在茅之崎开了家店。今天我偶然接到他的电话时,说到自已在和花小姐店里,他就说不然大家来聚聚好了。我会尽早送她回来,不会拖到太晚。」

    「是吗?如果是跟江崎先生一起的话,我就放心了。」

    如果只因为我自私的想法,而让有如好青年范本的江崎得处处顾虑我的话,实在难为他了。再说妹妹都已二十八岁,还干涉她的行动也很怪。我于是秉持著理性,低头行礼说:「那就拜托你。」

    和花换了衣服跟江崎出门后,我问犀川先生晚上要吃什么。听到犀川先生的回答还是一如往常的「什么都行」,我乾笑著打开冰箱的门。

    两人份跟三人份的晚餐其实没多大差别,但光是少一个人,就让我产生想简单做做就好的苟且心态。于是我决定做义大利面,并拿出洋葱、青椒和香肠。当我为了煮面而加热锅子,正开始切蔬菜时,突然听到玄关传来深町喊「你们好啊~」的声音。

    「!」

    从白天就一直等电话的我,没多想就拿著菜刀冲向玄关。我朝脱完鞋子走上来的深町喊了一声「喂」,结果被皱起眉头的深町骂道:

    「搞什么!很危险耶!」

    「呃……」

    「菜刀!」

    我没注意到自己正拿著菜刀指著深町,赶紧说了声「抱歉」把菜刀放下。深町明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却还夸张地说:「好可怕喔~」并抢在我前面来到厨房。

    我走在她身后,逼问她为什么不回电。

    「我有留话叫你赶快联络我吧,连信也寄了。」

    「当时我正在外头嘛,现在人不就来了吗?晚餐吃啥?」

    「番茄义大利面。」

    「给我大盘的喔。」

    每次都这样。我眯起眼看著厚脸皮地讨晚餐吃的深町,将菜刀放回砧板上,再把要煮的义大利面加量。深町从冰箱拿出麦茶,倒进玻璃杯里,我则边切剩下的洋葱,边跟她确认司仪的事。

    「你好像跟举办派对的餐厅说我是司仪,对吧?」

    「果然是这件事吗?你怎么知道的?」

    「从江崎那里听来的。」

    深町拉了椅子坐下,反问我江崎有没有来,我答说今天店里是公休日,所以和花跟江崎一整天都在讨论结婚蛋糕的事。

    「呵,他们还在店里吗?」

    「没有,刚才两人一起出去了,好像是有熟人在茅之崎开店……怎么?」

    「难怪你会一脸不爽。」

    看深町促狭一笑,我大声否认:「才不是!」这时锅中的热水沸腾,我先洒了盐再丢进义大利面。

    「让我不爽的是擅自主导事情进行的你。」

    「我说『麻烦你啦』时,你不是回我『喔』吗?」

    「我只是单纯答腔而已,所以才传讯息给你啊。」

    看到深町明知故犯还模糊焦点,我不禁烦躁起来。

    我把青椒切成细丝,在香肠上切出刻痕。把罐装蘑菇的水分倒掉后,加热平底锅,放入等量的奶油和橄榄油,用来炒蔬菜和香肠。在略为翻炒后,就加入大量番茄酱。

    番茄义大利面美味的秘诀在于番茄酱的量,不需要用白酒或法式清汤提味。如果在用量上小气,味道会变得不上不下,我以要把整瓶用光的气势往平底锅里猛倒番茄酱,再适当翻炒以免烧焦。

    接著放进煮好的义大利面,用一种自己好似咖啡厅老板的心情把面条拌匀。此时犀川先生刚好也收完衣服回来。

    「深町小姐,您来了啊。」

    「你好~」

    我先用犀川先生准备的盘子装了一大盘义大利面,端给一直嚷著肚子饿的深町,接著盛好犀川先生的份,对他说:「请用。」

    「听好了。」我郑重地向深町声明。「我绝对不当什么司仪。」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个头啦!」

    即使因为津守而扯进这件事,我还是不想参加派对。这件事我不知道说过多少次,深町应该也知道我拒绝出席的理由,却还是一直硬凹我当司仪,真不知道她到底有何居心。

    「反正我本来就……」

    不打算参加派对──正当我要再次强调时,突然传来某个声音。

    「司仪是指什么?」

    原本皱著眉头、瞪著深町的我,因这出乎预料的声音而僵住了。不只是我,本来一脸不服气地边看著我边吃义大利面的深町,也不禁瞪大双眼,呆若木鸡。

    为何我们都这么惊恐,是因为此时传来的正是津守的声音。津守擅自闯进我家原本是家常便饭,所以就算他突然出现,我也只会觉得「又来了」,不至于被他吓到。不过,这次时机太不凑巧。总之,司仪的事绝不能让他知道。我们对他瞭若指掌,不用想也知道事情一定会变得很糟糕。

    「怎、怎么来了?不是说过要按电铃吗?」

    「对、对啊,在这种时间,会吓到人耶!」

    深町也不想跟津守扯上关系,跟我一样用顾左右而言他的口气想改变话题。津守打量著不肯正面回答的我们,绕过桌子在犀川先生对面坐下。

    「所谓的司仪……是指这次婚礼派对的司仪吗?」

    「你在说什么啊?」

    「是啊,津守。你也该差不多一点,别再随便答应别人了,自己都忙到快回不了家还当什么总召。如果不是我听西村提起,跑来拜托凑帮忙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你什么时候拜托了啊?根本是硬塞给我的吧?」

    其实津守只要从司仪一词联想,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但我们不能承认。津守先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拚命要转移话题的我们,然后将视线转向坐在他面前的犀川先生。

    我们认识很久了,津守知道他再怎么问,我们也只会左闪右躲、绝不松口。但他聪明得很,决定朝防备较松散的地方进攻。

    「犀川先生,他们在谈的是派对司仪的事吗?」

    「应该是。」

    「!」

    如果是和花,还会看气氛配合我们说话,可是对犀川先生就无法这么要求。从犀川先生的角度来看,别人提问、知道就答,是很自然的反应。听到犀川先生这么乾脆承认,我跟深町都用错愕的眼神看向他。

    「原来如此……」如愿得到答案的津守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要让派对顺利进行的话,司仪的确是必要的。我知道了,就由我来吧!」

    「……」

    「……」

    不知道津守是否能想像,当他拍著胸脯彷佛说「交给我」时,我跟深町究竟是以何种表情看著他。总之就是「真无奈、真无力、真无言」三部曲。我猜,津守恐怕就是用这种态度对著角田和西村宣告他要当婚礼的总召。

    当我想著要如何说服津守而出神之际,高中时代的往事又从记忆深处朦胧浮现。我跟津守是在高中网球社相遇的,当初我只因国中时有打网球就加入了网球社,由于社团人数少,活动时都男女混合,也因此跟深町结识。

    第一次见到津守时,他对我而言是个遥不可及、闪耀无比的人物。他不但出身名门,个子很高且身材结实;带有古风的独特长相虽然褒贬两极,却也算得上是型男。而且,他头脑聪明、反应灵活、能言善道,最重要的是充满自信与力量。

    二、三年级的学长姊对津守的表现都十分满意。除了学长姊外,连老师也对他另眼相看。我从没想过这世上会有这么得天独厚的人,难免会抱有某种情结,认为就算我们在同一个社团,像我这种人也不可能跟他交好,毕竟一切都相差太多了。正所谓羡慕的反面就是嫉妒,如果对某人抱持如此复杂的心情,绝不可能跟对方成为朋友。

    不过,进入社团大约一个月后,我开始了解到津守跟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样。尤其他不管从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来看,都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对于当时正值半大不小的青少年阶段的我而言,行动前从不考虑个人得失的他,是个心思纯粹、值得尊敬的人。

    这个人或许还不错──我抱著这个念头,跟津守慢慢混熟,等到暑假结束时,我们已经完全变成朋友。虽然等到真正熟识后,我才知道津守原来是个麻烦人物……不过即使知道,也已经太迟了。

    现在回想起来,心思纯粹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呜……」

    当我沉浸在走马灯般环绕脑海的高中回忆时,突然被人从对面踢一下胫骨。踢我的人正是深町。我心想:「你到底在干嘛?」愤慨地看向她,只见她臭著一张脸对我使眼色,彷佛在命令我:「快想点办法啊!」看出她的意思后,我重重地叹一口气。

    津守的愚蠢行径──以此断言似乎有点轻率,但对我和深町来说,大致是如此没错──总是把我们耍得团团转,这一点从高中时代就不曾改变。至于深町爱命令我这一点也一样。

    「等一下,津守,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我很习惯也很擅长在众人面前说话。再说找场地的事都交给你处理,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这次就让我负起身为总召的责任,担任司仪吧!」

    「不,我都说等一下了!」

    津守的确擅长在别人面前说话,但缺点是会得意忘形地讲太多,到时搞不好会从头到尾都是津守在唱独脚戏。我跟深町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坚持不让他担任司仪。

    如果婚礼派对的主角,是跟津守任职医院有关的陌生人,我大概只会有「新人应该很辛苦吧」的感想,不过我跟角田和西村都算认识,所以无法作壁上观。一想起之前我就是因为太好说话,才会接下找场地的任务,脑里浮现的净是讨厌的结果。可是,我实在没办法在明知事情会变得一团糟的情况下,还选择袖手旁观。

    「你有可能临时无法出席不是吗?像你这样的人还是免了吧。」

    「不要紧啦,我星期日一定会先请好假。」

    「如果有病人需要急救呢?」

    「不用担心,我会拜托后辈。」

    「如果没办法呢?」

    「那就拜托同事。」

    津守应该是真的觉得对我不好意思,毕竟他是个教养良好、本性单纯,而且还很顽固的人。已经词穷的我偷瞄深町,发现她眉头微蹙,从那表情彷佛能听见她内心低语著「真没用」,让我看了也不禁皱眉。

    「津守。」深町放下叉子对津守说道:「关于司仪,凑说他想当,你就让给他吧。」

    「!」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我不是说了绝对不当吗?我正想要回嘴,就被津守听似吃惊的声音给打断。

    「是这样吗?」

    「不……」

    「凑说他很久没看到网球社的同伴,也想让大家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原来如此。」

    「不对……」

    「大家都聚在一起的机会很少吧?岛津跟宋也说要来。」

    「是啊,的确是个好机会呢。」

    不、不对……我想否认,却老是被打断,结果让深町靠她捏造的理由说服了津守。津守是个女性至上主义者,比起我,他更尊重深町的意见。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我绝不可能说「想让大家看看现在的自己」或是「想当司仪」之类的话,但津守不知为何竟然相信了。

    「我知道了,那就让给凑吧,要好好干喔。」

    「……」

    你到底想怎样啊?我满怀怨恨地看向深町,她却避开我的视线,彷佛事不关己地吸著面条。虽然很想大叫「别开玩笑」,但津守好不容易才安分下来,我也不想去捅马蜂窝自找麻烦。看来只能等津守不在时,再向深町声明我绝不接受这个任务。

    我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正陷入新的忧郁时,津守却──

    「喔,这不是番茄义大利面吗?看起来好好吃。凑,你也做给我吃嘛,要大盘的!」

    还敢说要大盘的!我们家不是咖啡厅,我也不是你们的妈!给我差不多一点──即使撂下这番狠话,结果我还是做了。这样只会把对方的胃口养得更大吧……我再次深切反省。

    津守很难得会在傍晚出现。一问他原因,他就一脸不情愿地说,因为他明天要出席学会却毫无准备,被上司发现后叫他回去。

    「不要紧吧?」

    「总会有办法的。」

    「当津守的上司真辛苦啊,我绝对不要你这种部下。」

    深町吃完义大利面后,把握这对她有利的好机会,开始谈起婚礼派对的流程表。本来我会以「这不关我的事」为由悍然拒绝,可是在津守面前,就得彻底装出我是司仪的样子。真是老谋深算……我心有不甘地想著,听深町说道:「典礼是九点半开始,十一点时会离开教堂,往餐厅移动。十二点时派对应该就能开始,是采站著吃的方式。我想一开始就来切结婚蛋糕,分给所有宾客吃。」

    「说到宾客,有五十个人要参加耶,要做那么大的蛋糕吗?」

    「每个人大概只能分到一口吧。不过为了怕不够分,和花说她会另外准备花色小蛋糕之类的东西。」

    「切完蛋糕后,由角田的乐团表演。他一定会被人灌得醉醺醺的,所以在他喝醉之前先解决这件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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