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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幕)

    诺德斯通家的领地是小麦的主要产地,但领地首都并不位于内陆,而是用来储藏与运输小麦的港都拉波涅尔。

    既然是小麦的着名产地,自然需要许多船只来运输大量谷物,带来搬运工、盘商与为了与这些人作生意的商人。每个人的生活所需,都必须由其他人来满足,城镇就这么愈来愈大了。

    远在船上,也能看出拉波涅尔是个相当大的港都。栈桥长长短短一大排,即使没有劳兹本那么壮观也能容纳好几艘大船。

    听了西蒙斯略感阴森的描述,还以为这里是个有点灰暗、有点颓废的地方,实际上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我们的船是在傍晚时分入港,剽悍船员云集的港都这才要真正热闹起来。

    缪里在甲板上看着渐染烛光的港都,期待得雀跃不已,下船时却多花了点时间向西蒙斯互道珍重。我们回程多半会搭另一艘船,不会再见到西蒙斯了。旅行就是不断的邂逅与分别,且恐怕再也无缘见面。对重感情的缪里而言,这部分或许比野宿或粗食更难受。

    一踏上栈桥,才刚笑着挥手的她表情就蒙上暮影。

    「难过的时候,骑士也要笑着面对喔。」

    听我在耳边这么说,缪里做了个浏海盖到眼睛般的动作,腼腆一笑。

    后来,我们随亚兹来到的不是旅舍,而是有个大卸货场的港边商行。听说拉波涅尔到前不久都还处于庆典期间,还有很多旅客在,旅舍一房难求。我是只要能遮风挡雨就无所谓,而啰唆的缪里见到那五层楼高的豪华商行也狼心大悦。在商行也容易打听消息,无从挑剔。

    在亚兹的介绍下会见商行老板,为这几天的照顾道谢后,我们就被带到房间里去了。

    即使是临时来访,对方也派三楼的房间给我们,让我有些惊讶。一般五层楼的商行,顶层都是给佣人使用,四楼是大通铺等简朴房间,二到三楼则都是贵客和老板的房间。这大概是沾了伊弗的光,但我实在不敢去想怎么还这笔人情债。如此思索的我才刚踏进那气派的房间,缪里劈头就说:

    「大哥哥,我们出去看看吧!这座城很大喔!」

    应该庆幸吗,这时期似乎很忙碌,商行出入频繁,不是能和老板悠闲晚餐联络感情的气氛。再加上行李还没放妥,缪里就死拉着我衣角不放,我便对亚兹知会一声就外出了。

    「啊~陆地真的好多了。」

    缪里啪啪啪地直踏脚,很畅快的样子。她母亲贤狼赫萝只要有酒,在船上打滚一整天也无所谓,可是船舱对缪里来说就太窄了。说不定,她是迫不及待想早点调查西蒙斯那些话的真伪呢。

    我就此追着健步如飞的缪里,一路往城中央去。

    然而进了最大的街道后,我们的野丫头就泄气了。

    「奇怪……已经要打烊了?」

    路上行人多归多,街上一大排的摊贩却都开始匆匆收拾,路上酒馆也纷纷关窗。她或许是在深夜也仍灯火通明的劳兹本住得太习惯了,我倒是颇乐见于此。

    「这才是正常的生活规律。」

    一般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白天到夜晚一整天都很热闹的劳兹本才是异类,不过缪里毕竟是出生在经常举办宴会的纽希拉。她在还没熄火的烧烤店买了三串羊肉,愤恨地大嚼特嚼。

    继续走了一会儿,我们来到广场。周围是一整圈大商行大旅舍,还有座雄伟的教堂,有如受众臣子拥戴的王。广场中央有座精致的雕像,表示这里的人丰衣足食。

    虽然远远就能望见那雕像,可是走近一瞧,别说是缪里,连我都睁大眼睛赞叹。

    「哇~好美喔~」

    拉波涅尔的教堂没有劳兹本大教堂那么大,却有座不成比例的巨大献烛台,人们接二连三地献上手中蜡烛。

    受无数烛光照亮的,是头戴麦草冠冕,手持牧羊杖的女性雕像。

    「圣乌苏拉像耶,好难得喔。」

    「她是谁?」

    「丰收与畜产的守护圣人之一,比较没那么有名……对了,人家不是说这里因为盛产小麦,有感谢丰收的祭典吗?」

    在圣乌苏拉像的俯视下,教堂敞开门扉,挤不进去的人便就地祝祷。尽管如此,参拜者仍络绎不绝,关了店的商人和工匠都态度庄重地聚到广场来。

    俯视着这一切的圣乌苏拉像脖子上,还挂了条可窥见祭典余韵的花圈。

    「可是她脚下的我就不知道了,没看过那样的装饰……」

    制作圣人图画或雕像时,必定会随其负责领域或传说加上装饰。以圣乌苏拉而言,就一定会加上麦冠与牧羊杖,不是骑猪就是骑羊。

    可是拉波涅尔的圣乌苏拉,却是坐在椭圆形的不明物体上。

    「那是水瓶啦。」

    一个路过的商人对我说。

    「你没参加拉波涅尔的祭典吗?」

    蓄胡的商人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我的装扮。

    看来不是会警戒外地人的当地商人,比较像想找猎物推销商品的外地商人。

    「啊,是啊。我是搭刚到的那艘船来的。」

    「那真是太可惜了,已经好几年没有这么热闹的祭典了呢。」

    「祭典?」

    这是以前照顾过我的高明旅行商人教的秘诀,要是对方爱说话,就装无知让他说。

    「怎么,没听说啊?听着,迪萨列夫和劳兹本的教堂不是在黎明枢机大人的努力下重新开门了吗?于是这座城的教堂也跟着开门,办了一场暌违好几年的盛大祭典。小哥,你错过了一次大好的赚钱机会啊。」

    他作梦也没想到自己就是在和黎明枢机对话吧。这让我再次体会到我们的冒险对世界各地所造成的影响。

    接着,缪里对笑出一口黄牙的商人问:

    「那是什么样的祭典呀?」

    「嗯?」

    我和缪里穿的都是向海兰借的服装,大概是让人以为善加对待就有机会得到回报吧。

    他装模作样地缓慢点头,替我们解释:

    「祭典是来自这块土地的传说,主旨是重现圣乌苏拉来到了这个因古代战乱而荒废的土地之后的事。人家说,是圣乌苏拉将水瓶赐给了前任领主,让他往田里洒水就能结出麦穗。为了感谢圣乌苏拉,主教要带队行进,同时从奇迹的水瓶洒出圣水。后面是领主等达官贵人,要捧着自制的篮子或瓮,把食物甜点装进去边走边发。年轻领主史蒂芬大人继任之后,东西给得更加慷慨,而这次又好几年没办了,真是豪气到一个不行。而且还是突然决定要办的,才会找我们这些外地商人来帮忙。哎呀,赚了个口袋叮当响啊。」

    缪里都快哭出来了,应该是在怨我们怎么没早来几天吧。

    但我关注的当然不是祭典的欢乐气氛,而是盛产小麦是来自圣乌苏拉保佑这部分。说不定与炼金术师或与恶魔勾结这类负面传闻,只有领地外在传而已。

    「那我走啦。这座城不大,改天又会在哪里碰面吧。有好赚的事要告诉我喔。」

    「谢谢您的说明。」

    我与商人握手告别,缪里也笑嘻嘻地握手,之后商人便消失在人群里。

    「会分甜点的祭典耶。」

    现实的缪里似乎已经爱上这座城了。

    「即使是祭典刚结束也有这么多人来继续祝祷,真是太棒了。」

    献烛并不便宜,而且更让我感动还不只是那挤满教堂的人群。

    若问我觉得这座城哪里最好,我应该会回答人们做完礼拜带着经过洗涤的心灵返家时,路上的摊贩和酒馆都已经打烊了这点。劳兹本的晚礼拜同样也是人潮汹涌,但有很大一部分是人们会相约在礼拜之后一起去喝酒,让我心里不太舒服。

    所以见到拉波涅尔的人们肃穆地来到又安静地归返,使我发现这里和事前打听的传闻截然不同,到处都是非常虔诚的信徒。相信管理教堂的主教,也是个热心圣务的杰出人士。真希望能见他一面,请他在信仰上替我指点一二……然而让人知道我黎明枢机的身分,造成对方的麻烦就不好了。真希望王国与教会的纷争早点结束,这样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想着想着,缪里拉扯我的衣摆说:

    「大哥哥,我们回商行请人弄晚餐吧?」

    听了发甜点祭典的事以后,三根串烧就垫不了她的肚子了吧。太阳也已低沉,光明就快从这城中消逝。像劳兹本那样晚了还在街上溜达,恐将遭遇诸多不便也是事实。

    「可是不晓得突然回去有没有得吃耶。」

    早知道就早点请人留晚餐了。在远离教堂而人潮骤减的路上,缪里耸耸肩说:

    「应该是完全没问题啦。」

    「真、真的吗?」

    商行看起来很忙,帐台上还摆了好几颗用来醒脑的生洋葱,想必有不少人需要熬夜。

    但推开商行早早就关上的门进去以后,我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

    「再上葡萄酒!」

    「我要啤酒!我听说你们刚到一批喔!」

    卸货场如今是满满的桌椅和满满的人,不只有旅装商人和搬运工,连看似一般居民的都在。在浓厚的酒香肉味中,女服务生在桌椅间忙碌穿梭。她们一手抓五六个啤酒杯,不时在客人怂恿下一口气乾杯,赢来满堂彩。

    与作礼拜的肃穆人群和随日落迅速沉静的街景落差之大,让我以为自己见了一场戏。

    「啊哈哈,比想像中还夸张耶。」

    缪里说完拦下女服务生,问她能否送餐到房里来。然后对我使个眼色就快步往房间走,可见是谈妥了。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我,被临时酒馆的喧嚣轰走似的追上缪里。

    「你早就知道这里会变成酒馆了吗?」

    有些人像是挤不进卸货场,径自站在一楼走廊吃喝起来,简直是大型宴会的气氛。

    上了二楼就看不到那种人了,但还是会不时与抓着一大堆空酒杯的女孩错身而过,表示有很多人在房里大喝特喝。

    「是不知道啦,只是在路上闻到有房子里传来很香的味道,还有嘻嘻哈哈的声音。」

    缪里一进三楼我们的房间就点烛开窗。窗下道路悄然无声,但在屋里走廊往楼梯口探,应能听见阵阵欢笑。

    「城里的人,会不会是故意装乖的啊?」

    缪里所俯视的拉波涅尔街道似乎已经陷入沉眠,若换作劳兹本,夜晚才要刚要开始。

    「故意的……你是说,大家都是把门关起来以后在里面像这样大吃大喝吗?」

    「至少比较大的地方都是这种感觉。连去祈祷的人也──」

    话还没说完,门敲响了。

    敲门声从很低的位置传来,不太寻常。对方是个年轻的红发女孩,右手拿两只啤酒杯,左手端着装了四碟菜的木盘,大概是跟缪里之前一样用脚踢门吧。

    粗鲁得很有港都的味道,引人苦笑。缪里很爱这种氛围,抓起一只炸小鱼丢进嘴里,满意地秀出尾巴耳朵。

    「对了,我刚在说什么?」

    「嗯?」

    见到缪里迫不急待地把嘴往酒杯上凑,我一伸手就抓住她手腕。

    抢过酒杯一闻,里头果然是葡萄酒。

    「不可以喝酒。」

    「为什么!我已经是骑士了耶!」

    「跟那没关系。赫萝小姐交待过我,不准你碰火跟酒。」

    搬出贤狼的名字,缪里再赖皮也得放下尾巴。

    她嘟着嘴转向一边,泄恨似的往面包里猛塞羊肉。

    「就是你还没说完的那个。你说人家规规矩矩是装出来的,那祈祷的人呢?」

    尽可能塞满羊肉再大口咬下去以后,缪里扭动整张脸仔细咀嚼一遍才总算开口。

    「去祈祷的那些人都只是外表看起来认真而已。全都是做给别人看,嘴里唏哩呼噜根本乱念一通。」

    或许是缪里很讨厌作礼拜那种需要动也不动的事,特别容易注意到别人在做些什么。而城里的淳朴扒去一层皮之后,自然就是这场喧噪了。

    「如果真的是你说的那样……那就是被人逼出来的吧。」

    我将缪里不碰的煮豆盛上面包,作出当然至极的结论。

    「而这个人就是领主了。」

    街上偶遇的商人也说过,城里的祭典在新领主上任后变热闹了。

    「新领主应该是真的想驱除领地里的不实谣言吧。」

    伊弗和海兰都认为,诺德斯通家的谣言是有人嫉妒他靠种麦致富而起,但那无疑是源自前任领主的存在。所以想藉改朝换代的机会,将那些谣言一次清空。

    「这样说来,感觉太极端了点……」

    「是吗?要去除人们心里的既定印象很困难喔,那就像大哥哥老是把我当小孩看一样。」

    虽然缪里不平地啃着面包,但她动不动就说要赶快长大喝酒,又沉醉在神秘幽灵船的幻想里,多得是让人当小孩看的依据。

    想当个人人景仰的骑士,还有得等呢。

    「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喔。」

    坐在床上晃脚嚼面包的缪里,用拇指腹抹去唇上的油说:

    「因为他们真的有跟恶魔交易,所以怕人发现,想找人掩饰之类的。」

    这样的想法,当然也很合理。想想纽希拉温泉旅馆的蜂蜜瓮不见那时候。尽管他多半不是真的和恶魔有交易,但仍有可能是崇拜恶魔的异端。

    「又或者──」

    缪里爽快吃完被羊肉塞得鼓鼓的面包,舔着手指说:

    「到麦田去以后,可能会比较好解释吧。」

    贪吃的少女长着狼耳狼尾,胸前垂挂着装有麦谷的小囊。在旅行路上昏倒的我能够活下来,就是因为有个掌管小麦丰收的奇妙巨狼救了我一命。

    可是指出其他可能的缪里,脸上阴影仍未散去,也不打算拿下一块面包。

    世上非人之人绝不算多,狼族同胞又是少之又少。缪里的母亲赫萝在多年旅途中一个也没遇过,该告诫自己别抱太大期待才是。

    明明会深信不疑地说传说之剑必定存在于某个地方,就只有这种时候像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就在我希望成为她内心支柱而往她肩膀伸手时──

    「可是狼到那边去的话,搞不好会跟人家吵起来。」

    「呃,咦?」

    还没来得及弄懂,缪里已郑重推回我伸出的手站了起来。

    「你忘记这里的领主用羊当徽记吗?不管怎么想都应该用狼吧!」

    徽记也有流行与没落,而狼纹是属于旧时代的东西。先不论缪里有没有狼是森林之王的想法,但至少是认为既然他们藉狼的力量丰收小麦,当然该以狼作徽记。

    「每个人都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即使这样劝说,缪里仍然嘟着一张嘴,抓起第二块面包就把羊肉当怒气一样塞进去。虽令人哭笑不得,但那总比心灵受创而垂头丧气好多了。

    于是我先放下生闷气的缪里,开门探头出去,请路过的女孩拿点葡萄汁和淋满芥末酱的肉肠上来。

    这晚缪里饱餐一顿之后,心情才总算好起来。

    隔天,那场大宴彷佛只是梦境一场,商行又变成不管怎么看都很常见的正常商行。不过往卸货场多看两眼,一样能找到昨天没注意到的桌椅酒桶堆积在角落,几只共飨昨晚残羹的老鼠在缝隙间钻动。

    在忙碌的商人与搬运工之中,亚兹谈妥生意并与对方告别后,注意到我们而过来问候。很会使唤人的伊弗,不只是派他来保障我们的安全,生意是一样要作。

    既然遇上了,就顺便问问他昨天在城里看到的那些事吧。

    「我也是很久没来了,真的吓了一跳。听说是新领主上任以后,尤其是酒馆的经营备受限制。不过酒毕竟是人人每天都少不了的东西,所以人们会用『来到商行谈生意,结果人家拿酒请我喝』作藉口。商行本来就经常款待各地旅人,教会也就不会啰唆了。」

    当时忙着送餐的人当然也是酒馆的人。亚兹补充道。

    于是乎,不是酒馆却能享受到酒馆服务的地方就此完备。

    这种瞒天过海的方式在城里多得是。

    「那些限制,同样也是因为谣言吗?」

    「我想是这样没错。您去教堂看过了吗?」

    「看过了,好可怕的人潮。」

    亚兹点点头,往四下瞄几眼后压低声音说:

    「听说那是领主对工匠公会跟商业公会授命,要他们派人去作礼拜的。」

    我不禁想起昨晚与缪里的对话。

    「这座城的教堂会开门也不是受到您努力的影响,主要是领主塞了很多钱给主教。」

    王国与教会的纷争开始后,教宗便下令全国教会组织停止圣务。此后人们别说日常礼拜,就连婴儿洗礼、婚礼和葬礼等重要仪式都得不到神的保佑,使得人们的心灵十分枯渴。在教宗以神的教诲为人质的状况下,教堂开启门户原本可说是违命之举。

    所以想说服他们开门,得花上不少心思,但花钱买通并不是正当的行为。

    亚兹似乎看出我怎么想,轻点头说:

    「既然这里原本就是很容易遭人怀疑信仰不纯的地方,那么年轻领主该看的就不只是国王的脸色了。」

    既然有谣言说前任领主与恶魔打交道,相信教会派出异端审讯官的事不只是一两次而已。重金贿赂门户紧闭的教堂,表现出这座城无论如何都需要信仰的恭顺态度,说不定是为保日后安康的重要保险。

    「那大哥哥就是天平上的另一个砝码了吧?」

    「大概是吧。」

    诺德斯通家需要对王国和教会两面讨好。现在对教会表示恭顺,接着就要对王国陪笑了。而且盛产小麦带来的财富又使他们备受敌视,这年轻的新领主经营起这块土地是不得不加倍费心。

    「顺便问一下,这里的前任领主还活着吗?」

    缪里不时很感兴趣地偷瞄亚兹腰间的佩剑,并且这么问。

    「应该是还活着,但与现任领主的关系当然很差。我从昨晚酒席上打听到,他卸任之后就被幽禁在城楼的地下,也有人说他出外云游了。」

    争权夺利下的落败者遭到幽禁或放逐的晦暗故事,的确是屡见不鲜。

    但这么说来,就有个疑问了。

    「这表示……传位的过程并不和平吗?」

    「不,我想那部分并没有问题。说起来,那八成都是城里人认为前任领主不会乖乖让位而传出的谣言。」

    连城里的人都不把他当领主看呢。

    「炼金术师那边呢?」

    「几乎没人听说过这件事,知道的好像好几年前就过世得差不多了。除了城中耆老以外,说不定都只当那是传说故事。」

    「原来如此……这样综合起来看,至少继任的这位新领主跟过去的谣言是没什么关系。」

    「表面上是这样没错。」

    不枉是在笑里藏刀的伊弗.波伦手下办事,话说得很谨慎。

    「还有什么要我打听的吗?」

    「我想想……」

    往身旁缪里一看,她耸个肩说:

    「目前没有。」

    「这样啊。那么,我们就送信通知新领主史蒂芬说您已经抵达,请求会面吧?」

    听海兰说,这种访问一般都会在事先通知抵达日程,以正式客人身分请对方迎接。但我还有些事想调查,例如新大陆的消息和小麦培育是否与非人之人有关等,需要保留行动自由,所以没通知就来了。

    而且将亚兹的话统整起来,新领主请我来似乎不单纯是想否定谣言。所以我想多在拉波涅尔看几天状况,彻底整理思绪。

    听我这么说,亚兹当然没有异议,还恭敬地鞠躬。

    「若有必要,请您尽管吩咐。老板有命,要我在您造访拉波涅尔的期间尽量协助。」

    果不其然,亚兹不只是商人,更像是佣兵或从事那方面战斗的人,但值得信任。向他道谢后他没说话,只以眼神致意。

    接着,有个商人像是看我们结束对话而向亚兹搭话。亚兹又恭敬地对我再行一礼,随商人走进商行。这是个热闹的城市,商人自然忙碌。无论是这块卸货场,还是从这也能见到的拉波涅尔港口都不逊于劳兹本,一丝阴郁的气息也没有。

    即使在映照月光的船上听了那些绘声绘影的故事,一想到幽灵船会来到这个地方,感觉就非常虚幻。

    听过亚兹那些话,又眼见港口的热闹模样,我忍不住喃喃自语。

    「都是些在梦幻与现实之间来回交错的事呢。」

    有荒诞无稽的幻想,也有大意不得的现实。为此叹气时,一直在看卸货场墙上拉波涅尔近郊地图的缪里拉拉我的衣袖说:

    「总之先去麦田看看吧。」

    说不定那里也会有爱喝酒的狼的化身,这么一来关于谣言的诸多疑点就能获得解答。而且那名非人之人说不定也有伊蕾妮雅那样的坚强意志,曾试图独自寻找位在西方尽头的国度。

    也难怪缪里等不及想过去调查。见到她的表情,我想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句话。

    「不可以跟人家吵架喔。」

    我多叮嘱一句以防万一,缪里神气地耸耸肩,握起腰间的剑柄。

    向商行询问前往参观诺德斯通家的麦田该怎么走,得到的回答是沿着往内陆去的道路走就行了。听说距离不远,我们便决定步行前往。

    港都拉波涅尔的联外干道有三条,两条是沿海的南北向,一条往西北内陆的闲静草原延伸。这城镇虽大,却没有像样的城墙,过了木篱很快就是草原地带,到处有羊群在吃草。

    路上有不少行人,烘焙坊和小餐馆沿路错落,给人城镇零星扩张到城墙外的感觉。

    后来我发现这并不是错觉,因为午后不久来到的村落同样也叫拉波涅尔。

    「有两个同名的地方?」

    「其实这里才是原本的拉波涅尔吧。你看,到处都有古城墙的痕迹。」

    历经风霜而发黑崩塌的及腰石墙,仍断断续续地留在路边。原本看似路旁围栏,但沿路看过去,能发现石墙被屋舍截成好几段,可见是先有墙才有屋。

    「那是圈羊的石墙吧。我想这边看得到的部分,原本都是用来牧羊的。」

    起初只是个小聚落,后来随村子扩大渐渐拆除石墙。所以有茅草铺顶,像熊缩成一团的老房子,也有宏伟华美不逊港口,看似商行的四楼建筑。

    其中还有少见的石砌楼房,设置了令人不禁昂首的巨大酿造锅和蒸馏器,显然是酿酒坊。这些比人还高的器具造型有的像扭曲的苹果,有的则像从高处滴垂的蜂蜜。

    没尝过酒味的缪里单纯只是对蒸馏器外观感兴趣,若是在过去的旅途上,爱喝酒的贤狼肯定早就受不了了吧。

    光是想像那画面,我就忍不住想笑,可是一想像缪里长大以后的模样,嘴就僵住了。

    她撒娇的手法和威力,肯定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

    我用微笑对歪头的缪里表示没事,心里祈祷她尽快成为能独当一面的骑士。

    如此漫步走过蜿蜒道路,往热闹处前进一会儿后,我们来到一处广场,周围有个小教堂,和能够尽览农村的亭子。

    「啊,甜点壶!」

    缪里指着圣乌苏拉像叫道。不同于港都的水瓶放在脚边,而这里的却是抱在身侧。

    「这里的花圈比较新耶。」

    「既然祭典是为了祈祷小麦丰收,这里前不久也是舞台之一吧。」

    圣乌苏拉像颈部挂了花圈,脚下堆满鲜花。还有人供奉大面包,足见是象征农耕、畜牧与丰饶的守护圣人。

    雕像配件是随处可见,而圣乌苏拉本身则是古典美女的感觉。

    假如圣乌苏拉其实是掌管小麦丰收的非人之人,会不会隐藏着某些特征呢。例如长相神似贤狼之类。

    如此仔细观察的途中,有人拉扯我腹侧的衣服。

    「……你在看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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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情既不满又难过,让人有点意外。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那是在吃醋。

    「我只是在看祂是不是长得像赫萝小姐。」

    我想她应该了解我的意思,但她仍不太放心地拉着我衣服向前走。

    「又不像,不要一直看啦。」

    她很快就放手迈开大步,是因为不想让我看见现在的表情吧。尽管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人、是骑士,却仍像不习惯飞翔的蝴蝶一样笨拙,于是我轻笑着牵手拉住她。

    「那边有人在烤面包,要不要提早一点吃午餐呀?」

    这里不愧是小麦产地,店里摆的全是小麦面包。有球形大面包、细长面包,还有编成麻花卷再围成一圈的费工面包。缪里停下来看看面包,再看看我牵着的手,最后对我眯起眼。

    「这么快就想用食物拐我啊?我不是说过我是富有荣誉感的骑士吗?」

    她手一甩,扠腰表示不满。

    「那真是抱歉,我们就直接往麦田走吧。」

    「慢着,我没说不吃喔。」

    缪里说完浅浅一笑,匆匆跑向烘焙坊。

    「大哥哥!快点来啦!」

    彷佛能看见尾巴开心地摇呢。

    「好好好。」

    我如此回答,往香喷喷的烘焙坊走去。

    我挑的是巴掌大的圆面包,缪里则是抹上蜂蜜的麻花面包。也许是我们怎么看都是散步兼购物的外地商人,烘焙坊老板向我力荐村里的小麦。

    他请我务必到商行订购小麦,说不定是有亲戚在里头。

    虽不知这里小麦贵还便宜,至少面包相当好吃。

    「这里小麦品质真的不错耶。」

    距离烘焙坊一段距离的空地有几段孤伶伶的石墙,我们在那坐着吃面包时,缪里这么说。

    「不是因为刚出炉吗?」

    「一样是刚出炉,劣质小麦就是难吃啦,松垮垮的又不甜,这个就超好吃的。一定是土壤很肥沃。」

    缪里闻得出混掺大麦的面粉,所以这里面包的滋味和品质是真的好吧。我对满足地啃蜂蜜面包的缪里微笑,也撕一块面包,但在送进嘴里前发现一件事。

    「你也想吃吗?」

    不远处有只褐色的小老鼠。我将面包撕得更小放在一边,小老鼠害怕地后退。不时窥探的不是我,应该是身旁的缪里。但它仍挡不住香味的诱惑,战战兢兢地接近后叼起碎块蹦跳逃走。

    这让我想起过去无依无靠地单独旅行时经常溜进农家仓库过夜,拿硬梆梆的面包分老鼠吃。有对象能分享食物,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这时,我注意到缪里的视线。

    「怎么啦?」

    缪里这才回神,装蒜说:「没事。」虽说尾巴若放出来会比较好懂,但我一样知道她在想什么。

    没有嚷嚷着:「为什么只喂老鼠!我也要!」并张大嘴巴逼过来,就算大有长进了。

    于是我撕一大块面包犒赏她。

    「同伴就是要有食同享。」

    缪里眨眨眼睛,开心地吃下那块面包,难得也撕一块给我。

    「对了,在劳兹本很少看到老鼠耶。」

    「嗯?小老鼠?」

    「人家借给我们上好的房间,在屋里看不到是理所当然,可是街上也没有。」

    在亚兹介绍的商行,卸货场里也会有老鼠来捡夜间酒馆的残渣。

    「街上也看不到,会不会是因为臭鸡的关系?」

    缪里说的臭鸡当然不是普通的鸡,而是鹫的化身夏珑。

    鹫是老鼠的天敌,可能是惧怕她而不敢在出现在街上。

    可是说到恐怖,这世上三大可怕的狼就在我身旁呢。

    「其实整趟旅途上都很少看到,会是因为你吗?」

    船上总少不了老鼠和苍蝇,但我们渡海时从未被这两者所困。要是不注意,被它们爬进行李麻袋里,宝贵的食物和绳索都要不保。

    「我是不会欺负弱小啦,大概是人家自己会跑走吧。」

    她挺高胸膛,彷佛在说狼有其威严。

    「是这样就太好了。以前我单独旅行的时候,不晓得有多少次脚趾头被老鼠咬,痛到跳起来呢。」

    缪里愣了一下,联想到什么似的往我的脚看。

    「我还没咬过你的脚耶。」

    为她说得像零嘴苦笑时,我也想起聊传说之剑时,她盯着我的手看说想要骨头。一想到这只银狼开心地摇着尾巴啃骨头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摸摸脚。

    「可是也没看到猫耶。」

    缪里将最后一块面包扔进嘴里并这么说。

    「是因为港边太热闹吗?」

    「嗯~?」

    她似乎不太能接受这说法,但面包已经吃完,便跳下石墙往麦田走。路已经向烘焙坊师傅打听过,我们没迷路就出了村子。愈往西走,房屋愈显稀疏,不过一间比一间大。

    混杂于放养的猪鸡之间,趴在屋边的野狗一见到缪里就跳起来吠一声。

    完全离开村子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遮挡视野。

    除了遥远彼方那一点点低矮山丘的棱线外,到处是一望无际的麦田。

    「好大喔!」

    即使我们在王国也见过不少辽阔景色,这么大的麦田却很少见。

    缪里以前顶多只见过纽希拉山谷间的小丛野生小麦,说不定这景象比大海还要震撼。

    「哇……哇!」

    缪里想一眼望尽浩瀚的麦田,整个人转得都快向后倒下去了。

    我赶紧扶住,听见她咯咯笑起来。

    「田里面好像也有几个小聚落耶……这麦田真的好大喔。」

    脚下道路一直延伸到麦田里,途中有个十字路口,每条路远端都有小型聚落。这是将过去只用来放牧的草原,为了生产小麦而进行开辟,等扩张到一定程度就建立新的聚落开垦周围,如此一再反覆而形成的吧。

    不过这景象的厉害之处不单纯是辽阔,而是那震撼到令人肃然起敬的整齐田园构图。

    「你仔细看,不光是小麦耶。」

    没那么亢奋之后,缪里当然也很快就察觉这点。田的结构并不是只有小麦,还特地组合颜色似的更换其他作物,且区域按一定规则排列,实在教人惊叹。

    先是翠绿的麦,然后是看似芜菁的蔬菜,应是给畜生吃的牧草,最后是空地。

    如此整齐划分的田地一直反覆到看不见为止。

    轻柔的风充满了翠绿植物的香气。

    「你觉得怎么样,有同伴的感觉吗?」

    我问同样深呼吸的缪里,而她无力地吐气。

    「……应该是没有。」

    这是突然盛产起小麦的神奇土地。

    或许受到狼族护佑的猜想,看来是落空了。

    「会是养好麦子以后就踏上旅程了吗?」

    我对以平静眼神望着麦田的缪里提出这种可能,继承狼血的少女慢慢摇头。

    「应该不是。而且就算她待过,也应该是被赶出去的。」

    「咦?」

    「我想这里麦子的种法,跟当年逼走娘所用的方法很类似。我也只是听爹说过而已,今天第一次见。」

    罗伦斯告诉她的,是麦田的有效经营方式。

    眼前麦田分为四色,是藉由每年改种不同植物来回复地力。且采取这种方式,可以在小麦歉收时仍保有其他作物,以此降低每年丰歉的波动,将能利用的土地扩张到最大限度。

    缪里的母亲贤狼赫萝仍在掌管麦田丰收时,田顶多只能以聚落为中心分为三色,称为三圃制。如此单纯的人类智慧结晶,在当时就大幅改善了收获量。

    若是发生在古代,肯定会被人们奉为丰收之神。

    「这里好厉害喔。」

    有古代精灵血统的女孩叹息着说:

    「很规律,很完美……把效率提升到极限的感觉。好像都不是农田了,完全没有像娘那样、我们那样的人能待的地方,比寒冷的雪山还要冷。」

    贤狼赫萝的故事,是掌管作物丰收的古代精灵输给人类技术的故事。

    身为人类的我,为缪里失去表情的脸孔感到十分难堪。

    「可是大哥哥。」

    「……怎样?」

    我稍微绷起身子,但结果显示我实在太小看缪里了。

    「人家说这里以前的领主,是一个很有行动力但是会相信怪力乱神的老顽固是吧?」

    话题突然拉回现实,使我脑袋一时混乱。

    「那、那个,嗯,是没错。」

    然而缪里全然不理会我的反应,再度大幅环视麦田,斩钉截铁地说:

    「才没有那种事呢,他绝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然开辟不出这么厉害的田。」

    这里是王国少有的小麦主要产地,但并不是从过去就盛产,而且领地周围也种不好小麦,于是一些管不住嘴的人,开始谣传老领主一定是用些见不得人的方式种植小麦,而我们猜想这之中有狼的化身存在。

    但这里小麦长得好,显然是来自努力耕耘这个实际的原因。

    「……那么,现在该怎么看呢。」

    缪里的看法颠覆了我们起初的印象。我设法整理完全不像眼前麦田那么整齐的思路,梳理出一句话来。

    「看到这片麦田,我们会想到一个讲道理的领主,也就是说他应该跟那种差劲谣言沾不上边才对,是吧。」

    如同活泼热闹的拉波涅尔,和幽灵船传说极不相称一样。

    「这么一来……新大陆那方面的事也让人觉得很奇怪。那种事,就是比较爱作梦,容易听什么就信什么的人才会去挖掘。一个讲条理又脚踏实地的人做起那种事,感觉很奇怪。」

    难道是「正确又异常」,像个理智的异端那样。

    「嗯……」

    但是,缪里对我的说法存疑。

    「自己说是有点那个啦,可是我觉得那两件事是可以并存的。」

    「是吗?」

    「嗯。因为我也知道一个做事认真有条理的人,可是他一直在追寻这世上根本没人见过,不晓得到底存不存在的人嘛。」

    我一时还以为缪里是在说恋爱故事的主角,赶紧抗辩。

    「神是真的存在。」

    「那传说之剑也该存在吧?」

    「唔,呃……」

    被问倒而支吾时,缪里忽而望向远方,轻笑着说:

    「啊,我好像看出这块土地的秘密了。」

    「咦?」

    「就是炼金术师啦。」

    诺德斯通领地遭谣言缠身,除前任领主的特异行径外,也是因为藏于这片土地的炼金术师。原先还猜想炼金术师只是非人之人的掩护,但就这片田野看来是机会不大。

    这也难怪,以目前所知而言,哪里有炼金术师出场的空间呢。

    动脑筋到一半,缪里觉得若有炼金术师会很有趣似的笑着说:

    「如果炼金术师是跟我一样的可爱女生怎么办?」

    「……啊?」

    缪里带着充满自信的笑容抬头看来。

    「愈是做事认真有条理的人,不是拿女生愈没办法吗?」

    那一副我就是实例的笑脸让我拉长了脸,不过我了解她实际上想说些什么。

    「你是说,那些谣言可能是源自于领主爱上炼金术师?」

    缪里点点头,以出奇认真的视线望向麦田。

    「因为他能开辟出这么厉害的麦田嘛。虽然跟金毛还有那个叫西蒙斯什么的叔叔说的好像不太一样,但如果炼金术师就是原因,那不就都说得通了吗?」

    爱情的确能凌驾任何道理。

    假如前任领主爱上了炼金术师,说不定就拥有能将不毛之地改造成小麦主要产地的毅力,同时陪炼金术师作天马行空的大梦。

    海兰说国王也赞赏诺德斯通家前任领主的行动力超乎常人。若谈起恋爱,想必是特别执着,甚至到盲目的地步吧。而这份盲目,驱动他为了原本都是炼金术师在追逐的新大陆向宫廷募资,并大量收购不知作何用途的愚人金。

    「那的确能解释不少事情,但幽灵船的部分呢?」

    缪里想了想再开口说:

    「那会不会根本就不是幽灵船,而是想变成幽灵船的船?」

    「嗯……嗯?」

    想变成幽灵船的船?我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而缪里却很喜欢自己这假设的样子。

    「嗯,说不定喔。很有炼金术师的感觉。」

    自鸣得意的缪里注意到我表情茫然,大发慈悲似的替我解释:

    「炼金术师不是想把铅变成黄金,得到永恒的生命吗?」

    「是啊,一般是这么说没错。」

    「那不就不难想像他们在暴风雨的夜里,用没人的船满载白骨,朝着雷声隆隆的黑暗念咒的样子吗?」

    「这……」

    缪里丰富的想像力总是教人咋舌。

    「而且这样就能解释,领主为什么能脸不红气不喘地在西蒙斯他们面前说那种话了吧。」

    我努力回想西蒙斯的话。

    「你是说以前也有发生过那些……?」

    「对,脸皮可厚了。」

    一个动不动就因为恶作剧而捱骂的女孩说起这种话,实在很有说服力。这样白骨为何忽然消失就说得通了。假如有个做事一板一眼的领主在替炼金术师擦屁股,能在不为人知的状况下收拾完毕也很合理。说不定村里的老祭司也知道这件事,暗地里配合他呢。

    突然能想像这个未曾谋面的老领主的辛劳,感觉很亲切。

    「这么说来……拿当年的事来责怪新领主的治理,实在很不公平。」

    有句话叫父债子偿,但这其实不符合正义。

    能够鼓起勇气反抗的史蒂芬,应该是个信仰虔诚的人吧。

    这么想时,缪里又说:

    「不过炼金术师这部分也可能不是恋爱,而是像伊弗姊姊那样就是了。」

    往缪里一看,发现她正蹲着拨弄田里的土。

    「我不太了解炼金术师是怎样的一群人,所以调查了一下。」

    接受海兰的请托调查诺德斯通,见过伊弗之后,缪里到了劳兹本市政厅的书库去。因此,她经常唠叨着要我也去看看有关新大陆的书。

    「战乱时期,领主雇用炼金术师是常有的事。」

    「这样啊?」

    「他们偶尔会成为冒险故事的配角,做做药、制造古代兵器维持战线什么的,不过那好像算是真的,把铅变成金子这种事反而很少。」

    若这么说,自然也就会想起伊弗的话了。

    如果那是为了早年战乱时期的领地功臣──

    「说不定还是个很重道义的人呢。」

    这句话与眼前这一大片整齐划一的麦田一致。

    虽然这一切不过是种假设,但在询问新领主史蒂芬时还是得放在心上吧。

    「那事前调查这样就差不多了吧。」

    「是啊。」

    缪里或许会对田里没有狼族同伴感到遗憾,却也不是那么在乎的样子。

    「我是很想也见见老领主啦,问问他这片麦田的事。」

    「不是问新大陆啊?」

    我意外反问,她耸肩回答:

    「恐怕问不到什么我和伊蕾妮雅姊姊也不知道的事吧。」

    「这个……大概吧。」

    他们能掌握来自鲸鱼和候鸟的消息,人类根本没得比。

    然而我不认为那样的人会在没有根据的状况下航向西方尽头。

    话说回来,假如他真的握有关于新大陆的重大线索,说不定能够和平解决王国与教会之间的纷争。

    这时我感到自己好像比缪里还期待新大陆,跟过去颠倒过来,便甩甩头调整回来。

    「无论如何,略过现任领主而去找退休的领主是一件无礼的事。我们先请亚兹先生替我们介绍,去拜见史蒂芬阁下吧。」

    思考该问些什么时,蹲着拨土的缪里眯起眼扫视四周。

    「怎么啦?」

    该不会是在结满青翠麦穗的田里发现鸟窝了吧。

    结果缪里头也不回地哼一声说:

    「我刚刚一来就有这种感觉了,是因为田里的土吧。每次风一吹就有股怪怪的味道。」

    「味道?」

    继承狼血的缪里,能靠鼻子在森林中追踪鹿的脚步。

    不过一个外人蹲在田边可不好。虽然现在不是收割期,不会被当成贼看,但是在田里发现害虫而围殴路过旅人的事并不罕见。

    「缪里。」

    远方工作的农夫开始往我们看,于是我往缪里背后喊一声。

    「嗯……是什么啊?」

    缪里站起来,拍拍手歪头思考。

    后来我们回到港都,找到亚兹请他帮我们联络史蒂芬。由于现在城里是忙碌时节,又没有事先通知,还以为要多等几天。但晚餐前就获得回音,说明天就来接我们过去。

    「看来这个领主是真的觉得这样下去有危险。」

    并不是为了以防万一,在经营领地的空档请黎明枢机过来看看而已。

    「责任重大呢。」

    缪里很故意地对我堆起满脸的笑。

    我前不久还是个在温泉旅馆打杂的书生,这世界还真是不可思议。说到不可思议,一个野丫头莫名其妙成为骑士也够不可思议的了。这世界或许就是充满意外。

    「如果能平安结束就好了。」

    亚兹点点头,缪里嫌无趣似的耸肩。

    隔天,拉波涅尔天色灰暗,还刮起了风。据说是前几天大陆那边有暴风雨,云流到这来了。

    缪里嫌风大,难得将头发编成辫子。这模样特别有神,再加上修女般朴素的袍子和细剑,宛如与异教徒相战时鼓舞着正教徒的战场圣女。

    「好看吗?」

    她注意到我的视线,刻意摆姿势问。那模样真的是适合到令人惊讶。

    「比平常更像个大姊姊了。」

    缪里才刚露出高兴的脸色就发现我是在说她平常看起来年纪小,噘起了嘴。但最后她还是很高兴,用手指绕着辫子,像个头一次注意到自己尾巴的小狗没事就往后看。

    不久我们搭乘史蒂芬派来商行的马车,穿过在乌云下也依然活络的拉波涅尔,来到位在小丘上的屋宅。那外墙抹泥,外廊纵横的单层建筑构造比较不像领主府邸,比较像大商人的别墅。

    经过了随风摇曳的果树园和圣乌苏拉像,一名穿着绯红大衣的青年带着一批佣人在正门迎接我们。

    「黎明枢机大人,感谢您大驾光临。」

    可能是史蒂芬瘦高又斜肩吧,看起来弱不禁风。那双看似待人亲切的垂眼,在老了以后也许能给人和蔼领主的印象,但现在却像是快被重责压垮而要哭出来了。

    不,或许真的是这样。会这么想,是因为我们握完手,他就郑重地脱下大衣铺在地上,跪下对我说:

    「来,请先让我替您洗脚吧。」

    [RitImg]p145

    一旁待命的佣人放下水桶,史蒂芬跟着卷起袖子,看得缪里眼睛都圆了。我很快就察觉那是什么意思,吞下苦笑一起跪下。

    「我只是个普通人,离圣人还差得远呢。不过您的心意让我很感动,感激不尽。」

    曾有某大帝国皇帝为了替自己的不检点忏悔,替来到下城的圣人洗涤手脚,他是在模仿这个故事。从周围佣人的紧张神情来看,大概是某个谁爱主心切而乱出主意了吧。

    「呃,这……」

    而且史蒂芬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拒绝,舌头打结得我都替他可怜了。

    「史蒂芬阁下,故事上也说,圣人会和那位皇帝在庭园和睦闲谈呢。」

    听我打圆场,他用力点个头站起来。

    「您、您说得是。那就,请往这边走。」

    无奈起身的我拍拍膝盖,而缪里依然瞪圆眼睛,彷佛见到一场神奇的舞蹈。

    我们没有进屋而直往庭院走,显然不是史蒂芬排练过的行动,能从门缝窥见屋里的佣人一团慌乱。

    缪里逐渐了解现在是什么状况,摆出一张神气的表情看戏。

    史蒂芬如此过剩的侍奉反而使我过意不去。毕竟那些让他伤脑筋的谣言是来自前任领主,并不是他。

    天气一点也不热,史蒂芬却是满头大汗,拼命对远处佣人使眼色,同时带我到位在菜园边,设有石椅的亭子里坐。

    冰凉的石椅上铺了毛毯,而几步外之处有几个女佣喘得很厉害。

    「这庭院真漂亮。」

    我是想为对话起个头,但史蒂芬的表情却紧绷得像是遭受指责。

    「这、这宅子原本是城里商人的别墅……所以,我、我也知道这里稍微气派了点,当初是直接用免除迟缴税金跟对方换来的……我、我们诺德斯通领地的城镇在王国和教会对立之后,也受到了一些影响……」

    大概是以为我在暗讽他住得太奢侈了。一旁的缪里用膝盖顶我一下,骂我说话不经大脑。看来我还是别乱说话,以免把气氛弄得更僵,便咳两声切入主题。

    「领主阁下,我接到海兰殿下的命令,来到这里了解一下状况。」

    「是、是的。」

    与我年纪相仿的史蒂芬坐得像背脊打了铁棍那么挺。在他看来,这块领地的生杀大权就握在我手里吧。

    「听说这块领地被一些不好的谣言缠上,像是幽灵船、与炼金术师有牵扯,还有追寻西方大陆的事。」

    我尽可能注意语气,不让他听起来有责难的意思。而他似乎对此已有准备,尽管不时深呼吸也仍适时应声,像个听师父考出预习题的徒弟。

    紧张的他目光不时游移,另一头是担心地搓揉双手的老执事。说不定他们为了这一天,已经做过很多次模拟问答。

    让我都不禁在心中替他打气。

    「自我从前任领主手中接下当家职务以后──」

    史蒂芬说话比想像中沉着多了,起头就很顺畅。

    「领地上那些谣言让我非常担忧。身为遵从神之教诲的人,真的很难接受。」

    他愈说愈沉稳,已经能直视着我说下去。

    「请容我花点时间说明详情。」

    「请说。」

    在纽希拉的旅馆,我听了很多来泡温泉的高龄领主们无法说给家臣听的陈年往事。我微笑着请史蒂芬说下去之后,他像个久旱逢甘霖的农夫般说道:

    「追根究柢,所有谣言的开头都有个炼金术师。」

    缪里原本是对距离菜园一小段路的果树园比较感兴趣,现在注意力也回到史蒂芬身上。

    「这个炼金术师,是前任领主,也就是我祖姨父他原家的家臣。」

    这句话出现了令人意外的讯息。祖姨父和原家这两个词,让我猜想传位过程恐怕有不少曲折。

    「不好意思……原来前任领主不是令尊吗?」

    「不是。他是我祖母的姊夫,一个继承我家名的外人。」

    外人这样的字眼,能感到史蒂芬带刺的情绪。

    但我姑且点点头,请他说下去。

    「虽说是前任领主,但上次传位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当家和子嗣全死在战争里,只留下还在喝奶的祖母和祖姨母,急需男性继承人。」

    「好几十年前,也就是前任领主当时还小?」

    「是的。祖姨父是旁支,原姓葛雷西亚。葛雷西亚家也因为战争而失去领土,只剩他一个活下来。」

    爱听战争故事的缪里喃喃覆诵葛雷西亚家,对史蒂芬问:

    「他们家之前是大陆那边的人吗?」

    「您听说过吗?」

    史蒂芬的反应与其说惊讶,倒不如说是错愕。

    「因为他们是骑士嘛。」

    说不定是缪里自若的态度让史蒂芬以为她是大贵族的子女,立刻就手按胸口笨拙地敬礼。

    「没错。在那段战乱时期,葛雷西亚家在大陆那边也曾有过领土。」

    「可是隔着大海,最后还是没能守住……的样子。」

    缪里热爱战争故事,还听传说的黄金羊本人说过他曾经参与的温菲尔王国建国之战,这方面的知识可比编年史作家。

    「不仅是葛雷西亚家,我们诺德斯通家也饱受战火的摧残。一下少了块领土,一下又失去继承人。于是当时的国王搓合两家,保留我诺德斯通家的家名,和葛雷西亚家的血脉。」

    看来他提起前任领主就有那么点不悦,是来自于他继承诺德斯通家的血脉,但前任领主却是别家的人。

    「至于在战火连天中,带葛雷西亚家唯一幸存者逃出生天的,就是那位炼金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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