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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第九章 Hello,深层)

    『深层?……应该是可怕的地方,吧?』

    以前,我曾问过。

    向高不可攀的高岭之花问过。

    向憧憬不已的她问过。

    问她冠有第一级冒险者之名的剑士站立的高处,是什么样的景色。

    憧憬的她展开冒险的舞台有多惊险?

    我曾经出于好奇,或是一心只想稍微与她亲近,问过这个问题。

    『去到那里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怪兽……觉得地下城,很可怕。』

    在蓝天环绕的市墙上。

    用无法参透的金瞳。

    带著性命屡次受到威胁的冒险者眼神,她说了。

    『我再怎么讲,你可能也不会懂……但只要去了,你就会明白。』

    她斩钉截铁地,如此告诉了我。

    『假如……在很久,很久以后,你能够去到那里了,到时候──』

    那时……

    她给了我,什么样的建言?

    如今我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来。

    ○

    听得到耳鸣。

    听得到彷佛做恶梦的孩子发出的凄厉哭声。

    听得到理性拒绝辨认现况的惨叫。

    听得到侵犯脑内深处的,本能的尖叫。

    「『深层』……」

    自嘴唇漏出的片段低语,在黑暗中融化消失。

    寂静贯穿了耳朵。

    心跳声在全身上下轰隆鸣响。

    迷宫的黯淡黑暗,紧紧抱住我们不放。

    一片诡异白浊色的壁面;肉眼无法辨认高度的天顶;既有楼层不可能具备的、过度巨大的迷宫构造。

    目前所在位置,第37层。

    也就是所有冒险者望而生畏的地下城深渊──「深层」。

    「…………」

    代替结冻般动也不肯动一下的脖子,我只转动眼球窥伺四下。

    附近……没有怪兽的身影,也没有气息或声响。

    在只有极低可见度的幽暗空间中,我拚命凝目窥伺。

    这里是个大到吓人的窟室。从我所在的中心位置,离深处墙壁少说恐怕有四百M。除了第17层的「叹息大墙」或粮食库(pantry)等固有区域之外,我从没见过宽广到这种地步的大窟室。壁面上亮著的磷光简直有如蜡烛火光,脆弱易逝。

    就在我们身旁,躺著大蛇的尸骸。

    从割裂的长条身躯漫溢出一片血泉的它,就是早已断气的凶兆(莱姆顿)──「大蛇井」。

    也就是在第27层把我们一口吞下,开凿乾井(大洞),将我们带来这里的罪魁祸首。

    「……,……!……啊……」

    我睁大一只眼睛,呆愣地望著大蛇的死尸。

    嘴巴离开我的意识自己一张一合。

    但是舌头打结,发出的声音不具言语形式。

    就好像呼吸失败一样,只漏出乾枯叹息的声音。

    ──骗人的,怎么会,这不可能。

    「大蛇井」原本的出现楼层为第37层。

    哪里不好去,吞下了我们的「大蛇井」居然回到了自己的「巢穴」来?

    从第27层挖穿了多达十层的岩盘?

    彷佛濒死的肉体顺从归巢本能──回到这「深层」来!?

    太奇怪了!

    太离谱了!

    这是史无前例的事!

    这种「严酷」的状况──我听都没听过!!

    (惨了,惨了……惨了惨了惨了……!?)

    淹没脑海的,只有这个栗栗危惧的词语。

    全身在喷汗,身体发热到异常的地步。

    深层区域。

    受到「公会」评定的「真正死线(true deadline)」。

    这里对我来说是言之过早的冒险舞台,是绝不允许任何人孤立无援独自探索的「地下城最大危险区域」。

    最重要的是,凭现在我们的状态……!

    「琉小姐……!」

    我低头看看臂弯里瘫软无力的精灵身躯。

    被「大蛇井」吞食,遭到毒性强酸烧灼的她体无完肤。长斗篷以及战斗衣有许多地方烧破,露出白皙裸肌,水嫩肢体也满是烧伤。套著长靴的右腿更是弯成不自然的角度,骨折了。

    而我也是所有皮肤都受到强酸烧伤,全身挂彩。

    右眼眼皮融化黏合,睁不开。

    在仅剩一眼的模糊视野里,我保护性地──或者是依赖地──加重了手上抱住琉小姐的力气。

    我让不听使唤的颤抖手指,陷进她的纤瘦肩膀。

    「琉小姐,琉小姐……琉小姐……!」

    我像个找姊姊哭诉的幼儿,小声地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

    思考停摆了。脑中一片空白。

    面对最恶劣的「异常状况」──被拋进第37层的严酷现实,我只能任由黑暗摆布。

    孤独、孤立、孤军、孤危。内心惴惴不安。好冷,好寂寞,好伤心,好痛。感情已然纠结成一团。

    静静地,而且是到了致命的地步,我发生了恐慌症状。

    我只能哀求被我扯下水的精灵「快醒醒」。

    然后,就在这时……

    啪啦啪啦──

    碎石子洒了下来。

    「────」

    洒落在头发上的碎片,让我停住了动作。

    我彷佛受到吸引般抬头仰望。

    石片依然从黑暗深处洒下来。在受到黑暗堵塞的天顶部分看不见任何东西,凭视觉无法做任何判断。

    但是,听觉就不同了。

    我确实听见了那个声响。

    没错,就好比「某种东西」猛然往这个楼层冲来的声响。

    好像在挖开的乾井(大洞)之中,高速飞冲而来的声音──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的瞬间,我变得面无血色。

    一个巨大身影重回脑海。

    反弹魔法的「外壳」。

    破坏一切的「爪子」。

    然后,是宛如鲜血般发光的大红色眼睛。

    (难道──)

    在第27层交战过的那只「怪物」,沿著「大蛇井」一路开凿的洞穴,追过来了?

    想结束我们的性命!?

    在受到战栗恐惧袭击的同时,我心中某处产生了确信。

    确信是名为闍罗的男子最后留下的遗言,那个驯兽师执迷不悟的命令,将那「怪物」引导到了我们身边。

    回想起装在怪物巨躯上的「项圈」与「红石」,我的心跳声不断加快。

    「呃……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片空白的脑海之中,投下了名为焦躁的燃料。

    ──快逃,快逃!

    ──逃离那只「怪物」!

    我一心只有这个念头,停摆的思考与肉体开始能动了。

    我在全身灌注力量,扶著琉小姐站起来。霎时间,痛如火烧的感觉袭来。身体突然冷不防动起来,使得原本麻痹的神经回到了名为痛觉的地狱。

    伤口裂开,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皮焦肉烂的肌肤漏出呻吟。

    最惨的是,左臂发出骇人的剧痛。

    以缠著巨人围巾(歌利亚围巾)的左臂──长时间防御「怪物爪子」的那条手臂──为起点,整个身体被烧到过热(overheat)。我一阵反胃,眼角泛泪,两腿打颤。内心就快要屈服了。

    即使如此,我仍然竭力咬紧牙关,硬是让靴子往前踏步。

    开始前进。

    一步,一步,每走一步都要挥开疲劳与剧痛,让身体步步前进。

    还能动。

    还能跑。

    还能,还能!

    我一边沐浴著头顶上洒下的石片,一边挤出仅剩的力气开始逃离原处。

    我以肩膀搀扶著琉小姐失去意识的身子,不顾一切地奔跑横越大窟室。

    但是,就在我们即将抵达离开大窟室的通道口时──咚!一声。

    「某种东西」猛然从大洞跳了出来。

    「!!」

    那东西迸散著蓝紫光辉,从头顶上的高耸之处坠落而下,狠狠撞上地面。

    然后是一阵冲击与轰然巨响。

    我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失去右臂的异形剪影,在视线的前方摇曳。

    逆关节的脚、长长的尾巴;瘦骨嶙峋的身上满是散发蓝紫光辉的装甲壳。

    让人联想到「身穿铠甲的恐龙化石」的巨躯身高约莫三M。细长独臂的前端,具备有恍若獠牙的破坏「爪子」。

    在薄暗深处妖异地亮起的,是红彤彤的双眼。

    错不了。

    就是那个破坏者(怪兽)。

    「────」

    一转。

    简直就像捕捉到我们的存在似地,那只怪物的脖子转动了。

    闪亮的殷红眼光,与我四目交接。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

    敌人的咆哮一飞来的瞬间,我卯足全力转身就跑。

    我冲进通道口,离开大窟室。

    紧接著,一阵随后追上的猛烈脚步声跟了过来。

    「呜……!?」

    我在呈现迷宫构造的复杂通道中到处乱闯。

    一旦被它从后面追上就完了,走到死路也会完蛋,遇到其他怪兽也会一命呜呼。在最糟的困境中,我除了祈祷老天保佑别无他法。

    我多次转换方向又进入岔道,试著摆脱敌人的追杀。

    可是「怪物」的脚步声不肯离开。

    反而……还越来越近了!

    「哈啊!哈!呼……!?」

    肺部在燃烧。汗流不止。喉咙快要烧毁了。

    我现在抱著重大伤患(琉小姐),前进速度慢到让我想哭。双脚完全抬不起来,全身都在发出痛苦的哀嚎。即使如此,我仍然卯足全力到处逃窜。

    就在正常思考能力早已荡然无存的状况下,脑海深处彷佛浮现又消失的泡沫般,冒出好几个自问的声音。

    我曾经一度将那个对手逼入绝境,既然它要来,我难道不该加以迎击,断绝后顾之忧吗?

    现在逃走又能怎样?

    那个破坏者一定会追我们到天涯海角,逃跑难道不是下策吗?

    这是否只是在拖延判断的时间?

    可是,不行。

    只有现在不行。

    只有现在必须逃走!

    我敢打赌,假如我现在跟那破坏者交手,我与琉小姐一定会有一人丧命。

    我这身体不但承受著与破坏者展开死斗的副作用,还遭到「大蛇井」的毒酸烧伤,无法再正常打斗。跟在第27层扳回一城的状况已经截然不同。

    我现在,不能跟那个破坏者交手!

    心里只有逃跑求生这个念头,我握紧左手,在无意识之中开始演奏起了「钟(chime)」声。

    「────────!!」

    在迷宫内拐了几个弯后,破坏者终于逼近到能用肉眼看见的距离。

    它在地面、墙壁、天顶、迷宫内纵横自如,以高速机动动作跳跃著迫近我们。怪物的本能使得它即使自身也千疮百孔,仍然想著解决猎物。

    殷红眼光射穿了我的背部,破坏「爪子」嘎兹嘎兹地作响。

    感受到后方高涨的杀意,我知道大限已到,一回头就用侧身姿势笔直伸出了左手。

    「!!」

    破坏者也察觉到了这阵「钟」声。

    察觉到从左臂缠绕的巨人围巾外泄的蓄力「光粒」。

    殷红双眼蕴藏起惊愕,接著愤怒的叫唤直达天际。

    二十秒的蓄力。

    我歪扭著脸孔,吼出了炮声:

    「【火焰闪电】!!」

    不理会地形限制,我射出了大炎雷。

    在无异于封闭空间的单行道上,火焰浊流一边破坏墙壁或天顶一边向前猛冲。

    就在即将遭到大炮击吞没的瞬间,我从视野角落看到怪物的巨躯折叠起左脚的逆关节,逃进了横穴里。

    说时迟那时快,炮击在地下城内爆发威力。

    无法完全削减发射的后座力,射击角度略为向上的大炎雷(火焰闪电)轰碎了天顶,让通道崩塌了。

    「呜!?」

    发生的爆炸热风与沙尘,把我自己狠狠揍飞。

    在我与琉小姐一起被吹往后方的时候,岩盘仍然在应声洒落,呈现出坍方的景象。激烈的岩石崩落声响往四面八方回荡。

    最后……当骇人的崩落声终止时。

    滚倒著俯卧在地的我,勉强抬起了脸来。

    当飞扬的沙尘平息下来时,只见整条通道被白浊色的岩块所堵塞。

    宽广的通道完全被封闭了。既不能沿著原路折返,破坏者也无法追赶我们。

    至少必须绕远路才有办法。

    撑过……来了……?

    「呼,哈……呃啊啊……!」

    这只是正好走运罢了。

    没被土石坍方波及也只是运气好,没有下次了。

    呼吸急促地喘了一会儿气后,我颤抖著手想从地上撑起身体,却连连失败。【英雄愿望(技能)】的反作用力夺走了大量体力与精神力,让我使不上力气。岂止如此,连意识都快要断线了。

    好痛,好难受──好痛苦。

    一瞬间我产生一种冲动,很想在这里力尽倒地。

    产生一种想就这样倒卧在地,闭上眼睛的欲念。

    就在我一边受到不合常理的虚脱感侵袭,一边漂荡在欲望的狭缝间时……

    「……克朗、尼……先生?」

    「!」

    低喃的声音,使我猛一回神。

    眼睛一看,只见仰躺著倒卧在地的琉小姐,微微睁开了眼睑。

    她用朦胧的天蓝色眼眸窥伺四下,找到了我。

    「琉小姐……!」

    就在那一瞬间,我踢开了满口甜言蜜语的欲望。我终于能踢开它了。

    我不能让任何人死,不想让任何人死。

    就像龙族少女(薇妮)那样,再也不能牺牲任何人。

    我不是已经「答应」过,要为了这个目的而变强吗……!

    我臭骂一瞬间受到丧气话支配的自己,牙齿紧咬嘴唇,这次总算撑起了身体。

    拖著身体,我前往她的身边,双膝几乎是支撑不住地跪到了地上。

    我抱起琉小姐疲弱不堪的身子。

    「……这里,是?」

    「这里是……第37层……『深层』。」

    对于琉小姐虚弱无力的问句,我难掩绝望情绪地告诉了她。

    我好几次说不下去,但简洁地向她解释,我们被「大蛇井」吞下,移动到了别的楼层。又告诉她那个破坏者跑来追杀我们,目前我们是暂时脱险。

    可能是第27层的记忆重回脑海了,琉小姐的眼中也开始蕴藏理解之光。

    然后她弄懂了这糟到极点的状况,眯起一眼。

    大概是既没有体力感到惊愕,也没有气力可感到战栗了吧。

    她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著我一眼被弄瞎的脸孔。

    「呜……!?」

    「琉小姐!?」

    琉小姐歪扭著脸庞,像是护著伤口般将手放到了身上。

    琉小姐体力消耗的程度不比我低,也受了伤。考虑到她右腿骨折,伤势说不定比我还严重。她的肌肤浮出了水珠般的冷汗。

    「请快做治疗!快替您自己的身体施『魔法』……!」

    手边没有道具。在与破坏者交战时,连同整个腿包一起丢失了。

    我请求琉小姐施展她会用的「回复魔法」。

    「……」

    可能是意识朦胧不清的关系,微微睁眼的琉小姐抬脸看著我……缓缓启唇了:

    「【如今远去的,森林之歌……怀念的,生命曲调……】」

    她断断续续地,用沙哑的嗓音开始编织咒文。

    然后宛如挤出最后一点力量般,她将手放到了我的脸上。

    「【诺亚……治愈】。」

    我瞪大双眼,然而叶隙阳光般的和煦光芒依然笼罩了我的脸。

    我大叫出声:

    「不对!!不是我!请您为自己做治疗!再不疗伤的话,琉小姐您会……!」

    当我还在嚷嚷的时候,脸上的伤口仍在逐渐愈合,睁不开的一眼也渐渐不再疼痛。

    身上伤口或是皮焦肉烂的肌肤,也以颈项为中心慢慢痊愈,原本一点不剩的体力同样稍有恢复。

    琉小姐确定我的右眼变得能够睁开后,就像断了线的人偶般,那只手瘫软地垂了下去。

    「为什么要帮我治疗!」

    「……现在的我,已经……无法自己行动……派不上,用场……」

    「……!」

    「这也是我的,最后一点精神力了……」

    琉小姐一边痛苦地喘气,一边将手放在骨折的右腿上回答我。

    「既然这样,就该治好您,让您活下去……这很合理。」

    「一点都不合理!」

    看到琉小姐都什么情况了还对著我笑,我怒吼著回答她。

    我坚持拒绝这种虚幻的笑容,气她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品性高洁。我不想听她那嘴唇即将告诉我的话语。

    琉小姐必定是正确理解了状况。

    浑身是伤、筋疲力竭,而且孤立无援。

    无论是体力、精神力还是道具都一点不剩,可谓走投无路的绝境。名为「死亡」的黑暗随时可能吞噬我们。

    她为了让我活下去,正打算割舍掉「某种东西」。

    「克朗尼先生……把我留下……」

    就在琉小姐即将说出决定性的一句话时……

    喀哒喀哒喀哒────

    声音响彻了四下。

    那种乾燥的声响,简直就像坏掉的悬丝傀儡突然发笑一样。

    「「──────」」

    很明显地是一种异样的声响。

    既非人族的嗓音,也不是地下城会发出的那类声响。

    我的视线被吸引到声响传来的前方,坍方处的反方向,磷光照不到的黑暗另一头。

    有东西在那里。

    有东西潜藏于黑暗之中。

    从我下巴滴落的汗水,掉在琉小姐神色紧绷的脸上。

    很快地。

    那个东西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什──」

    一看见那个存在的瞬间,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自黑暗中浮现的,是个白色的「面具」。

    它有著两只扭曲犄角,空出两个乌漆墨黑的洞,浮在半空中。

    那看起来简直就像……

    (「死神」……?)

    就像出现在虚构童话里的「死亡」使者,以黑衣包裹骸骨身躯,手持镰刀夺人性命。

    我不禁有种错觉,以为是「死神」来迎接苦于「残酷命运」的我们了。

    然而它再次──「喀哒喀哒喀哒」地作响。

    就好像发出啼叫声似的,面具上下摇晃。

    就像为了找到猎物而高兴的「怪物」。

    「────」

    我倒抽一口冷气。

    不对。

    那不是「面具」。

    那是白骨。

    不对。

    那才不是什么「死神」。

    那是怪兽。

    「!?」

    我从腰际刀鞘握住刀柄,一口气拔出。

    护著无法动弹的琉小姐,我站起来举好〖女神之刃〗。

    面对这样的我,死神(怪兽)像在发出嗤笑,喀哒喀哒喀哒地弄响了面具。

    ○

    值得纪念的初次遇敌(first encounter)。

    我在「深层」的初回战斗,同时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战斗的对手──是一头「羊」。

    「骸骨羊」。

    这种出现于深层区域的羊型怪兽,是身高约一百四十C的中型级。空出两个空虚眼窝(孔洞)的脸孔以及全身正如骸骨之名,以「骨头」所构成。

    也就是俗称的骷髅(skeleton)类。这种明明没有皮肉内脏却能移动徘徊,即使在地下城中仍然属于异类的种族,在这第37层出没频繁。

    代表性的怪兽应该是「地生人」。那是全身皆为骨头的骷髅战士,由于外观极具冲击性,即使是无法进入中层以下区域的初级冒险者也都知道那种怪兽。

    不说别的,听说出现在这第37层的「楼层主」也是属于骷髅类。

    这座白浊色的迷宫可说是「活尸」的窝巢。

    「……!?」

    我一边翻出所有于远征前,从埃伊娜小姐的讲课中学到的深层种(怪兽)情报,一边扫视违反生物法则的骨头怪物。

    羊的头盖骨如漂浮于薄暗般现于眼前,头部以下看不清楚。这是因为从后脑杓伸长而出的「皮」覆盖了骨头身躯。

    「骸骨羊」不同于其他骷髅类,拥有一块又长又大的「皮」。

    它将整个身躯连同脚尖包覆住,只能勉强看见骨头羊蹄。完全论不上乾净的皮颜色暗沉,多处破损,简直就像披著一件褴褛袍子似的。难怪会让我联想到死神。

    颈项周围还有一些多余的「皮」活像帽兜,从左右两边垂下。

    视野提供的情报,只有黑暗中诡异浮空的一颗头盖骨。

    「……」

    怪兽只是用黑暗充塞的眼窝对著我。它摇动头盖骨不时发出「喀哒喀哒喀哒」的声响,让诡异旋律在迷宫中回荡。

    是该观察敌人出招,还是主动出击?极度紧张感使我的判断产生了犹疑。

    诡异声响戛然而止之后,下一刻……

    骷髅的面庞,已经逼到我眼前来了。

    「!?」

    才一听到蹬地声响的瞬间,「骸骨羊」竟然已经急速迫近了我。

    原因很单纯,是因为那块「皮」遮住了敌人的身体。无法看见四脚的弯曲与前进的预备动作等等,造成了这个失败。我太依赖视觉情报,漏看了突击的前兆。

    两只扭曲犄角紧迫而来,然后是张开的上下颚。

    看不出任何感情的骨头面具,暴露出丑恶的无数尖牙。

    我瞠目而视,情急之下,让身体往旁一倒。

    「呜!?」

    我逃往地上,骷髅怪羊跳越了我的头顶上方。

    奇袭以失败告终的怪兽发出了著地声响。我即刻起身,挺身上前以保护仍然倒在地上的琉小姐。

    就在我终于决定要开始攻击怪兽时……

    「咦……不见了!?」

    看不到敌人的踪迹,连个影子都没有。

    只看得见还在冒烟的坍方遗迹,漆黑的薄暗空间铺展开来。

    怎么会,难道它……消失了!?

    「不对!……是『骸骨羊的皮袍(robe)』……!」

    这时,我脚边的琉小姐像发出呻吟般,说出了一种「掉落道具」的名称。

    我心头一惊。

    没错,「骸骨羊」的「皮」不只是用来覆盖身体。

    而是与这整座楼层弥漫的薄暗同化,藉此隐身的「保护色」。换个说法就跟冒险者狩猎时使用的「伪装布(camouflage)」一样。「骸骨羊」能够藏身于黑暗之中。

    敲响诡异的骨骸之声,对猎物造成恐惧,静静匍匐靠近,贪食生命。

    冒险者们给予「骸骨羊」的别称──就是「死亡隐者」!

    (在哪里,在哪里……会从哪里来!?)

    我不住地左右张望。不管看向哪里都只有一片黑暗。敌人可能是用多余的皮巾(兜帽)连头也盖住了,完全看不到它。我彻底遭到敌人的「隐密」能力迷惑摆弄。

    大吼大叫的心脏跳动声,掩盖了唯一能做为线索的听觉,也夺走了平静。

    就在我愈加动摇起来时,琉小姐再次喊道:

    「右边……!」

    「!」

    只听见皮袍翻飞的声响,以及骨头互相摩擦的挤压声。

    我于千钧一发之刻闪避,但太慢了。

    吹来的风,对擦过的右臂带来骇人的高热。

    虽然只有一小部分,但手臂被咬掉了一块肉。不理会瞪大一对眼珠的我,任由皮袍翻飞的「骸骨羊」用它的四只脚著地。

    「呜呃……!?」

    按住右臂一转头的瞬间……我后悔不该去看。

    从怪兽的獠牙之间,响起咕喳咕喳的咀嚼声。

    我被夺走的血肉,从颚骨的接缝,甚至是喉咙的骨头之间滴滴答答地不停洒落。

    「骸骨羊」的身体从下巴到喉咙都染成了红色。

    那副令人作呕的模样,让我确实对怪兽──不,是对深层区域(地下城)产生了恐惧感。

    「──!」

    「骸骨羊」已经完全不隐藏其狰狞的杀意,先是频频摇晃身躯,接著把头盖骨的位置降低到几乎贴地。

    压低姿势,简直就像在皮袍底下踏紧双脚的态势。

    一种不祥的气氛,让冒险者的本能闪烁起红灯。

    下个瞬间,啵抠啵抠!!怪兽的「皮」膨胀了起来。

    「什……!?」

    原来是躯体(骨骼)的一部分隆起了。

    是从内侧刺穿膨胀的「皮」,对准猎物射出的远程武器。

    总共三根「骨枪」急速朝我迫近而来。

    是长钉(spike)──不,是「尖桩(pile)」!

    面对敌人伸长部分自体骨骼放出的远距离攻击,我没能完全躲掉。

    右肩上面与左腋之间,两处被挖掉了肉。

    「呜啊!?」

    我虽然免于被刺穿却姿势不稳,「骸骨羊」继续追击,想直接送我上西天。

    它一边收回伸长的骨头一边冲刺,踢踹地面扑来。

    染红的尖锐獠牙,即将刺进我的脖子!

    「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

    就在喉咙即将被咬破的前一刻,我伸出左臂代替脖子做牺牲。

    咬住手臂的「骸骨羊」直接把我压倒,使我的背部狠狠撞上地面。

    「克朗尼先生!」

    琉小姐的叫喊,与我跟怪兽缠斗的声响纠结不清。

    然而很快地,我就感觉到了她恍然大悟的气息。

    怪兽的獠牙,并未刺进我的皮肤。

    我故意让它咬到左臂。

    咬到这只黑皮带层层缠绕的手臂。

    是〖歌利亚围巾〗。这件连破坏者的「爪子」攻击都曾成功化解的最硬防具,能够阻挡敌人的一切攻击。尖锐獠牙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次又一次想把手臂咬碎,但就是咬不破。这时我初次感觉到「骸骨羊」的情绪反应──困惑。

    我一边为了左臂的剧痛而呻吟,一边挥动四肢拚命抵抗。

    我们激烈搏斗了几秒。

    「骸骨羊」身体忽然急遽开始痉挛,停止了行动。

    怪物的腹部从皮袍中露了出来。我右手握著的〖女神之刃〗钻进肋骨的缝隙,捅碎了飘浮于空荡荡体内的蓝紫光辉……「魔石」。

    顷刻间「骸骨羊」应声化作尘土,轮廓消失于虚空之中。

    「哈啊,哈啊,哈……!?」

    摆著哗啦啦流过身上的大量尘土不管,我一边仰望迷宫的天顶,一边喘气。

    才一战。

    光是这样,就消耗了这么多体力。

    这就是……「深层」。

    「……!」

    不行,不妙,不可以。

    假如以目前状态再遇到其他怪兽,这次真的会──

    受到本能的催促,我爬出淹没自己的尘土,抱起了琉小姐倒地的身子。

    我再次用肩膀搀扶著她,开始移动。

    (得离开这里才行……!)

    再不快走,听见刚才交战声的其他怪兽会过来的。

    如果要我再跟怪兽打一次,我绝对办不到。「回复魔法」帮我恢复的体力才这么一下就耗光了。我们得逃到其他地方,撑过这个状况才行。

    我不顾一切地迈步前进。

    「骸骨羊」对我造成的簇新伤口流下鲜血。

    从刚才到现在,我一直在严重出血。一个不注意,脑袋好像就要输给晕眩感了。要不是升级(rank up)获得了超乎常人的Lv.4强韧性,我早就力尽倒地了。

    每前进一步,体力与气力都残酷无情地受到削减。

    左臂很痛,痛到想直接把它砍断。简直就像在描述我的下场一样,痛得让毁灭二字不停闪烁。

    即使如此,我仍然继续前进。

    为了活下去而前进。

    我变得跟坏掉的人偶没两样,只是一路往前进。

    「……克朗尼先生……已经,够了……」

    就像不忍心继续看著这种痛苦难耐的行军,原本毫无抵抗的琉小姐,动了动嘴唇说:

    「留下我……你走吧。」

    「!」

    现在的自己只是个包袱。

    只会变成拖慢行进速度的脚镣。

    她呢喃著,言外之意在这样告诉我。

    我把眉头皱成了一团。

    「不要,不要!」

    「克朗尼先生……」

    「我绝对……我才不会拋下你!」

    我就像个耍赖的小孩般不肯听话。琉小姐难受地垂下双眸。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对她见死不救的选项。

    要是在这里拋下她不管,我就再也不是贝尔•克朗尼了。

    我将会再也无法帮助任何人!

    顺从胸中吠吼的激情,我喊道:

    「我一个人在『深层』徘徊,怎么可能有办法活命嘛!」

    「!……」

    「刚才的战斗也是,要不是有琉小姐,我早就遇到危险了!」

    我气到失去理智。明明有可能被怪兽听见,我却讲个不停。

    但是同时,本能似乎也在无意识中理解到了这点。理解到为了存活下去,必须「说服」她才行。

    理解到我需要琉小姐。

    我不惜消耗宝贵的体力,想都不想就继续粗声说道:

    「我需要琉小姐对『深层』的知识!需要琉小姐的经验!」

    喊完之后自己才发现,我这番话并没说错。

    我的确也听过埃伊娜小姐讲课,学过「深层」的「知识」。但「知识」与「经验」往往有著一段差距。就以目前的状况来说,这段差距遥远到能左右生死。与「骸骨羊」的一战证明了这点。

    只要是冒险者,谁都知道初次挑战的楼层有多可怕。

    现在的我面对「深层」这片凶暴怒海,手上连个罗盘都没有。

    为了得救,指示光明之路的灯塔,或者指引方向的「船长」是不可或缺的。

    「……!」

    琉小姐也睁大了双眼。她随即闭起嘴唇,沉默不语。

    恐怕她也正在用天秤做比较。

    比较舍弃自己这个脚镣的好处,以及担任智囊引导我的必要性。

    隔了一段静默,琉小姐花时间苦恼了半天后,缓慢地对我说:

    「……我来搜寻怪兽的气息,请克朗尼先生专心前进……」

    「琉小姐……!」

    「您说的对……看来我还有我的用处在……」

    原本充满放弃之色的天蓝眼眸恢复光彩,缠著疲弱身体的死亡阴影消失了。

    「的确是操之过急了,看来是我不够冷静。」樱桃小口描绘出自嘲的微笑。

    琉小姐愿意回心转意了。光是这样,就让我忍不住高兴地欢呼。

    「克朗尼先生……请您往窟室走……只有一头通往外面,而且越小越好……」

    「窟室……?」

    「我们要在那里,暂时『坚守不出』……。只要把墙壁破坏了……怪兽就不会诞生……我们在那里,勉强做个紧急休息……」

    「……!」

    身经百战的第二级冒险者给了我明确指示。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的确只要在窟室「坚守不出」,虽然只能撑过一时,但能暂时从随时可能全军覆没的濒死行军获得解放。

    得到方针了,航线开阔了。

    我对琉小姐没有半点质疑,开始在狭窄通道上前进。

    (……但是,状况本身没有任何好转……!)

    还是一样,只要遭到成群怪兽袭击就会全灭。光是现在眼前的墙壁生下怪兽,我们就完蛋了。体力消耗得十分彻底,一个松懈就可能双膝跪地。

    即使抵达了窟室,但然后呢?就算能休息到好了,接下来呢?

    从「深层」归返地表的方法是?有办法生还吗?

    我转身背对试图侵蚀内心的灰暗呢喃,摀住耳朵拚命逃开。

    我只关注琉小姐的话语,听话照做。不然,我就再也动不了了。

    让微弱的磷光照射著侧脸,我用手扶住默默不语的白浊色墙壁往前进。

    琉小姐好像连从我肩膀传过去的震动都会弄痛她,歪扭著柳眉。

    我们一边让两人的呼吸互相交缠,一边在地下城中仿徨。

    「……?」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时间,或者也可能根本没过多久。

    无意间,我眯细了眼睛。

    从前进方向来看,在左手边……

    一条细窄通道,朦胧地一下亮一下暗。

    起初我以为是怪兽来来回回挡住了壁面磷光,而提高了戒备。

    但是,当我看出光明与黑暗是以一定时间交互造访时,我的双眼大大地睁开。

    这是……在闪烁?

    「难道是……『魔石灯』的光?」

    地下城当中不可能有这种光线的强弱变化。

    灯光一闪一闪地亮起又熄灭。那是在地表熟悉不已的灯火。

    脱口而出的低语变成确信。

    错不了,这个光源不是天然磷光……是人造物品!

    「琉小姐,是『魔石灯』!那里有人,有冒险者在!」

    「……这灯光……确实是……」

    听到我忍不住声音高八度地说,琉小姐也哑然无言地喃喃回答,同意了我的看法。

    没有怪兽会操作魔石灯!前面有人在!

    我欣喜若狂,把身体挤进左手边的岔道里。

    连之前那样折磨全身上下的痛楚都忘了,双脚雀跃地开始挪动。

    濒临全灭的冒险者受到同行解救的实际例子比比皆是。平常关系恶劣,遇到紧急时刻却能并肩奋斗突破困境,是法外之徒的少数佳话之一。我们如今也有了这种缘分。

    运气真好,运气真好!

    竟然能在这种地方遇见同行!

    会待在「深层」必定是高级冒险者的小队。难道是【洛基眷族】?或者是【芙蕾雅眷族】?什么都好!是谁都无所谓!

    这下就得救了!这下就能解脱了!

    我也是,琉小姐也是!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请救救我们!!」

    我挤出力气大叫,对著此时仍在一明一灭的通道前方发出呼喊。

    弯过单一道路的转角,只剩一点距离了。闪烁的灯光越来越明亮。就在眼前了。我看见了通往窟室的通道口,那里就是终点!

    紧绷的脸颊肌肉慢慢松开,心情变得好轻松。琉小姐可能是在隐藏喜悦之情吧,一句话也没说。我在闪烁灯光的深处发现人影,奋力朝那里伸出手。

    「拜托,请帮助我们──」

    我脸上浮现笑容,踏进了那里。

    然后,我的笑脸,应声龟裂了。

    听得见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过了半晌,我才发现那是琉小姐发出的声音。

    我的时间,为之暂停了。

    「────」

    那里的确有人在。

    有几个人,围绕著翻倒在窟室中心闪烁的魔石灯。

    职业一定是冒险者。身上配戴的武器与防具让我知道了这点。

    但是种族无从得知。长相也是,年龄也是。因为它们,没有半点皮肤或肌肉。

    如人工雕像般,洁白而细长的手指。

    忘记了原本美丽色泽的金色(blond)毛发。

    微微飘散的独特腐臭。

    那是化做白骨的……冒险者的「遗体」。

    靠著墙壁的一具遗体,用它那纯黑的眼窝注视著我们。身穿喇叭长裙战斗服的另一具遗体倒在地上,金色发丝扩散开来。剩下的一具双手置于胸前,失去了原形。一把短剑插在染红乾掉的衣服上,宛如拿刀刺进胸口自尽。

    的确,是有人在。

    正确来说,是曾为活人的物体。

    屈服于「深层」的冒险者的凄惨下场,就摆在眼前。

    「……………………咦?」

    我摇摇晃晃地,像受到引诱般走向窟室的中间。

    反覆闪烁的魔石灯即将失灵,像是被搁置了一段相当漫长的岁月。沉默无言的三具尸体也描述著时光的流逝。

    没有冒险者能救我们,当然了。它们能怎么救我们?叫它们也不会回应,向它们求救也不会动。我想向这样的遗骸要求什么?手牵手跳舞吗?滑稽到我都要掉眼泪了。

    保持缄默的琉小姐表情没变。

    简直就像早已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一样,一直都是闭口不语。

    无意间,我与靠墙那具尸骸的眼窝对上了目光。

    欢迎你们来。

    有种错觉,彷佛能够听见这种喜迎的声音。

    幻觉说道:这里就是你们企盼已久的终点。

    「……………………啊……」

    巧的是,这里正是我们当初要寻找的,只有一个入口的窟室。

    无法通往任何地方的,道路尽头的死胡同。

    一阵晕眩,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崩溃。

    我双膝跪到了地上,连琉小姐也被我弄倒在地。

    「怎么,会……」

    致命性地,一种心灵挫败的声音响起。

    才刚跟琉小姐下定决心要两个人一起突破困境,就发生这种事。

    眼前垂下一根希望丝线,却被人推落谷底。

    假如这是迷宫的所作所为,那么地下城果然是既狡猾,又恶毒。

    它用最好的方法,来击溃我的意志。

    迷宫的嘲笑声在耳朵深处响起。

    ──你们也会变成这样。

    ──如同输给梦想,遭到命运遗弃的冒险者(他们)一样。

    「克朗尼先生……」

    琉小姐的声音显得沮丧。

    我做不出反应。我无法想像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糟。

    原本闪烁著的魔石灯就像在说「我仁至义尽了」,熄灭了它的灯光。

    将我们引导到主人身边的用具,结束了它的寿命。

    黑暗造访窟室。

    不知是第几次的,名为绝望的黑暗。

    然后……

    就像要把沉入绝望黑暗中的我们,直接拖进死亡深渊那样──喀哒喀哒喀哒……

    「────」

    我一边产生被人拿镰刀抵在脖子上的错觉,一边转过头去。

    在窟室唯一的通道口,三颗魔羊的头盖骨,浮现于那黑暗深处。

    是追踪猎物足迹而来的「骸骨羊」。

    恐惧感重新回到停摆的思维之中。黑暗空间逼出了我走投无路的心灵。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死神们从黑暗前方呼唤著我们。

    「……不……」

    我使尽力气将神情歪扭的琉小姐抱进怀里,颤抖著双瞳。

    浮现于黑暗中的面具,慢慢地靠近过来。

    「不要过来……」

    我挤出微弱的声音。

    彷佛拒绝,彷佛畏怯,彷佛祈求。

    「不要过来!……」

    敌人不会手下留情,我的祈祷残酷地遭到践踏。

    成群死羊自黑暗中踏出了脚步。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断开了。

    「不要过来!?」

    当我屈服于涨破的恐惧喊叫出声的瞬间,「骸骨羊」踢踹了地面。

    三只白骨猛兽以骇人的速度试图入侵窟室。

    我扬起右手,向前笔直伸出。

    「【火焰闪电】!!」

    用上全身所有的精神力,我吼出了炮声。

    为了驱赶迫近而来的「死亡」,我胡乱射出了五道炎雷。

    火焰长矛两发打偏破坏了迷宫墙,其余三发在「骸骨羊」身上爆炸开来。

    「────────!?」

    直接击中的「速攻魔法」让怪兽发出了凄厉惨叫。

    遭到炎雷射穿黑暗皮袍打碎骨头,怪兽们摔在地上痛苦挣扎。

    它们就像怕了疯狂飞舞的火星一样,从我们面前逃之夭夭。

    「──啊……」

    同时,我的身体也失去了力气。

    「精神疲惫」。滥用魔法造成的副作用。

    终于连精神力也见底了。

    尽管勉强还能维系意识,但已经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我甚至无法沉浸在赶跑威胁的安心感之中,只能享受临门一脚的绝望感。

    「克朗尼先生……」

    有人出声呼唤我。

    可是,是谁啊?我身边的人是谁?

    不妙。

    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无法思考,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想不起我该做的事。

    「克朗尼先生!……」

    我在迷宫之中仿徨,在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在埋没于黑暗的无限交错中。

    分不清楚前后,左右暧昧不明,连自己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手脚的感觉逐渐消失。

    呼……呼……短促的呼吸声也逐渐飘远。

    现实与幻想的界线,消失不见。

    「克朗尼先生!──」

    永无光明的黑暗逐渐抹消我的存在。

    身心都逐渐被涂成暗黑之色。

    我逐渐失去自我──

    ──紧接著,「啪!」一声。

    清脆的声音响起。

    我花上一点时间,才发觉那是从自己脸颊发出来的。

    「冷静点。」

    又热又辣的右脸颊,从黑暗中带回了自我。

    我呆愣地抬起头来。

    眼前是一双天蓝色的眼眸。

    就在我眼前,她英气凛然地注视著我。

    「…………琉,小姐?」

    我恢复了听觉,取回了感觉,回到了现实。

    我想起了她的名字,呼唤了她。

    给了我一巴掌的琉小姐,点头回应我。

    「我明白你很难受,但我要你听我说。首先你得冷静下来,慢慢地呼吸。」

    我一边感受著放在肩膀上那只手的温暖,一边照她说的做。

    吸气,吐气。

    再一遍。

    险些陷入过度换气症状的肺部恢复平静。

    冰凉的空气渗透大脑,帮我冷却了思维。

    笼罩脑海的浓雾徐徐地散去。

    「克朗尼先生,您不用这样一直悲叹下去。」

    琉小姐静静观察著我的这些反应,看我冷静下来之后告诉我:

    「就算遇见一些同行的遗骸,状况也完全没变。所以您完全不用觉得难过。」

    听到她如此断言,我睁大了眼睛。

    打从一开始就是最糟的状况,谷底中的谷底。既没好转也没恶化。

    不如说至少还抵达了一开始寻找的窟室,这算是一大前进。

    琉小姐坚定地告诉我,根本没有必要感到失望。

    ……她说得的确没错。

    但我不禁怀疑起琉小姐的理智……不,是她意志的坚强程度。

    目睹到同样冒险者化做枯骨的模样,心智竟能如此不受动摇。

    「克朗尼先生,『五分钟』。」

    「咦……」

    「我要您睡『五分钟』。」

    面对愕然的我,琉小姐像要让我无从反驳似地连声说道。

    她张开手心,举到我的眼前。

    「请、请等一下!这话是什么……!?」

    「我是说我来站岗,您趁这时候小睡片刻。」

    「……!?」

    「然后,您必须用这『五分钟』尽量恢复体力。」

    听到她语调明确地这样说,我总算弄懂了指示的内容。

    琉小姐是要我在这种状况下休息。

    可是,「五分钟」也太……!?

    「在这『深层』加上我们目前的状况……『五分钟』已是极限了。」

    不可能用掉更多的时间。

    以目前我们必须戒备怪兽来袭的状况而言,不能有「五分钟」以上的休息。

    她那不容分辩的口气,使我倒抽一口气。

    我知道她的要求强人所难。「五分钟」能恢复多少体力?就算说等级经过升华的冒险者拥有超乎常人的体能,但休息这么一点时间有意义吗?

    就在我不知该如何说出心中的想法时,琉小姐先给了我答案。

    「随时随地都能睡著,努力恢复体力……这也是冒险者的才能之一。」

    「!」

    我顿觉醍醐灌顶。

    听到这番话,让我想起在市墙上锻炼过我的,那位憧憬之人说过的话。

    『因为在地下城里,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能睡得著才行。』

    『及时恢复体力,是很重要的喔。』

    原来如此……我做为冒险者的资质,在这一刻受到考验。

    坦白讲,其实我之前一直是半信半疑,没想到……太厉害了,原来她说的是事实。真不愧是艾丝小姐。

    我心里更进一步加强了憧憬之情,但不知怎地脑中却产生了一整个内疚地别开目光的艾丝小姐的错觉。我是在妄想什么啊。

    「所幸,您刚才的『魔法』弄坏了窟室。以这样来看,五分钟内怪兽是不会诞生了。」

    琉小姐没理会我的反应,环顾了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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