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野・辉夜生来便背负着名为『家族传承』的宿命(诅咒)。

    极东中央政府『朝廷』。

    乃是统治着一个小岛国的国家型【眷族】，是一个在主神天照麾下侍奉有众多从属神的复合派阀。而其中历史最为悠久的九个家族作为高等贵族掌管着国家朝政，担负起为国掌舵的重任。

    『五条』家族正是『九家』之一。

    在执政一事上，各大家族分工明确。例如都城的政务、与大神相关的祭神仪式、出兵征讨尚无安定之兆的地方豪族和魑魅魍魉(怪物)等等。

    众多事项之中『五条』所负责的是『灭火』。

    作为调和的使者，其职责是将无关『朝廷』内外，一切经由摩擦产生有害于安定的青烟尽速铲除。游走于各大组织之间，自古皆以和平且高效的调停而功绩显著，享有『失五条则无以避火难』的美誉。一言蔽之，她们便是极东的秩序——『正义』的卫士。

    其族人全员外貌秀丽。

    却有着以形似樱花的面具将上半边脸遮住这一略显怪异的习俗。

    又以教养和做派见长，男儿高雅，女子贞淑，散发出的那份神秘气质为众多往来之人所仰慕。正可谓点缀『朝廷』之樱。

    然而，其真实面目——『灭火』的本质，乃是『暗部』。

    暗杀、篡改、抹除。一切手段的目的在于用尽可能减少牺牲的和平方式解决问题，在青烟化为烈火扩散之前以极致的速度实行调停。

    她们一手担负起令忍者也无法望其项背、极东最见不得光的工作，成为了崇高而又污秽、飞舞于夜晚与黑暗之中的死樱之化身。

    名叫辉夜的少女，就是出生于这样的家族。

    『五条』家的女孩自出生起，便会每日服用某种『露』。

    它是一种名为『木花之毒』的、如字面一般的毒物。没能禁受住此毒之人会被就此剔除，唯有身怀最低限度资质之人得以存活。

    之后，不断累积的『花之毒』会将女孩的身体变为『毒皿』。

    个中意义自然就是要将兽性大发的愚蠢雄性引至闺中，令他们贪食自身离奇而死，是一种利用房中术行事的异端之法。这不仅是身上沾满污秽之血的『五条』家族所必需之物，更是为了维系『家族传承』所采取的措施。

    与女孩截然相反，『五条』家的男孩则要持续服用唤作『木花之酒』的解毒药。为的便是能与身为『毒皿』甚至可以杀死上位能力者的女孩结合产子。

    这令人厌恶的习俗，源自『五条』的『血脉』所持有的特性。

    它决定了特定『魔法』以及『技能』的代代相传。

    正如妖精(elf)之间容易显现效果类似的性质(技能)是因为种族固有的『血统』一样。

    基于相同原理，辉夜的祖先便注意到浓厚的『五条』血脉可以量产出具备相同能力(技能)的『士兵』。

    而『五条』始祖所持有的是特化『杀人』的传承(能力)。

    此后族人则以身上显现出的始祖『魔法』和『技能』多者为优，在世代背负的『灭火』之任上不遗余力地发挥着作用。

    这正是『五条』的『家族传承』。

    它造就了这支仅在族内反复繁衍后代，不断提纯，以『极致的标准化』为目标的战斗集团。如此一来，总是戴着面具的习俗倒也不无道理。毕竟，一直保持同族生育的他们几乎无一例外，都生着同一副面孔。根本无法用兄弟姐妹一词来形容，所有人都归于一致。

    『纵然不能作为花儿绽放，也望你们能够长至萌芽——』

    向如此这般的『五条』赐予恩惠，镇座主神之位的乃是美神【木花开耶姬】，众神简称其为开耶姬。

    她时常合着双眼，一头黑色长发顺背而下，是一位闭月羞花的绝美女神。

    如你所想，尽管辉夜她们的美貌略显逊色，却也与开耶姬如出一辙。

    全族女孩争相模仿崇高而世不二出的神明之『尊容』，并以此为志。

    为了有朝一日甚至连与朝廷为敌的神明都可以信手笼络。

    为了让如今只能绽放出彼岸花的家族，转变为点缀着和平而盛开的樱花。

    而由这一使命出发，却催生出了一心以始祖和主神为目标并试图打造出其『镜像』的、受诅咒的家族传承。所谓『五条』，正是这样一个家族。

    『你们五条家果然还是很奇怪』

    辉夜也同样自出生起便不断吞服毒药，整日刀剑不离身，经历着地狱般的锻炼，为了国家而葬送了无数的生命。但是却在某一天收到了这样一句评价。

    与她攀谈的是同为『九家』之一，『六条』家的一位少年。

    他生性认真而又精神洁癖，私下查清『九氏族』中也少有人知的『五条』家家训从而得知了真相。

    『五条』表面上作为权贵们的调停者，经常会在宴会之类的场合露面。

    而在场的众多覆面男女之中，少年却不知为何一眼认定『她就是辉夜』，紧接着便凑上前去，于萤火漫庭之中作出了那般高论。

    辉夜一向不擅长应付他，总觉得有些烦躁。

    当时她以没有『隐藏本性』的措辞，柔声地告诉他『烦死了给我滚你个渣滓』。而少年却对此不以为意，惹得她不止一次地想要将少年一刀两断。

    辉夜一直以来从未怀疑过自身的『正义』，却因为少年的关系对此产生了疑问。

    至今为止一直对国家言听计从、对家族唯命是从，令众多生命如暗夜中飞舞的花瓣一般凋落。其中也不乏枉受莫须有罪名之人。族中也不乏成为弃子之人。『五条』的使命乃是『灭火』。调和与调停本应是『正义』的本愿。辉夜她们并没有做错什么。然而——。

    『辉夜，我希望有一天能够拯救你，将缠绕于五条家的因缘尽数斩断』

    『你总是流着泪将人斩杀，随后在夜色中销声匿迹，那黯然的背影我从未忘怀』

    『志在正义之人，竟然要在那过程中饱受折磨，最终成为牺牲品，这绝对是错误的』

    少年生性认真。

    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为人高洁。

    不曾与少年执手同行的辉夜，想必是中意于他的。

    但说是恋情却不尽然，辉夜可没有那么纯情。毕竟，她那面具掩盖之下的面庞数次染上了红晕，却偏偏又对少年恶语相向。要说如此麻烦的女人这份感情是恋情，未免不大妥当。就算这份感情发展为爱情，二人之间也诞不下子嗣，因为辉夜会害死少年。

    所以这并不是什么恋情，将它归结于友情或是敬意才是正解。所以辉夜只会在心中对少年怀抱纤纤情思，仅此而已。

    只待他日，倘若少年真的拯救了辉夜，证明了在那晚的庭院中吐露的『正义』，那时再要她表明心意倒也可以。而就在她开始心怀梦想之时——

    『政变』发生了。

    『九家』之间的对立引发了披着政治斗争外皮的军事政变。

    没有尽善尽美达成『灭火』使命的『五条』家族奉命全员出动。

    在众多抹杀对象之中，『六条』榜上有名。

    于是，辉夜被迫站在了分岔路口。

    面具之下面色苍白，年方十二的少女迷失在了自己那短暂人生里最大规模的思考迷宫之中。不久，积郁在脸颊边缘的汗水终于决堤，如泪般喷涌而出。

    随后，她决意背弃家族。

    决意背弃血脉的定数，去追求自身的『正义』，去守护少年的安危。

    那晚庭院中经历的一切就是她心目中『正义』的全部。

    那正是她的『理想』。

    在昏暗房间里静待指令的男女之中，辉夜抑制住无人察觉的战栗，屏住呼吸，做好了断然谋反的觉悟。

    『不可以哦，辉夜』

    然而少女的觉悟却被识破谎言的神之眼看得一清二楚。

    『若有一处枝芽腐坏，也会引得其他枝芽腐败，遑论花开，整个枝干都将就此崩殂』

    主神(开耶姬)将辉夜单独叫到神室，却并未责难，只是淡淡阐述。

    『那种情况对如今的极东而言是极为麻烦的。所以——』

    说着，她来到一直站着的辉夜面前，悠然睁开了双眼。

    『——放弃无谓的幻想(正义)吧』

    紧接着，散发出妖艳光泽、形如美丽花瓣的瞳孔彰显出了自己的存在感。

    而辉夜的记忆也就此中断。

    再次恢复意识之时，少年的亡骸横在了自己的眼前。

    『——————————』

    辉夜低头望着鲜血浸染的尸骸，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也完全搞不清楚自己那染血的刀和双手，到底斩杀了何物。

    『镌刻在你身上的恩惠(能力值)、我们之间的契约已经为你解除掉了』

    站在辉夜背后的乃是美神(开耶姬)。

    她究竟『魅惑』了何物，又扭曲了何物，辉夜无法理解。

    『这是我的罪孽。而你已经不从属于我亦或是五条了。所以，这算是饯别礼』

    月夜下的庭院中，除了淌落血泪的尸骸以外，仅她二人。

    自身的气息凄惨地乱作一团，急促的呼吸声环绕耳旁，而女神则轻轻地伏到了辉夜的背上。

    也不知女神那时到底是在悲伤，还是在厌恨世之无常，又或是在嗤笑着些什么。

    开耶姬只是将双手搭上少女的肩头，兀自低声私语。

    『放心。没有用上你那视若珍宝的处子之身』

    辉夜陷入了疯狂。

    将长发散乱有如般若，即刻想要寻死。可是，就连这最后一点权利也被剥夺了，仅仅因为『会脏了夜樱』。她只得在意识中断之前，痴痴地将手伸向少年的尸骸。

    醒来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政治斗争得到镇压，『朝廷』的危机消失无踪。军事政变相关人员无一例外，全都落得灭族的下场，『六条』也就此覆灭。『九家』为了让自己犯下的过错得以流传警醒后世，没有填补空白，为族间席位留下了永远的空缺。

    至于『六条』是否真的企图颠覆朝廷，其罪名是否坐实，并无定论。

    因为那不重要。

    摆在人们眼前的，只有『朝廷』清除掉自古积攒下来的腐败和脓污，从而获得了更胜从前的团结与和谐这一严肃的事实。

    以辉夜的绝望和少年的生命为交换，极东——至少在『朝廷』脚下——变成了一个更好的国家，这份秩序也成为了国家的基石。

    为了『十』而舍弃『一』。

    辉夜她们只是凑巧站在了『一』的位置上。

    这就是『正义』。这亦是『正义』。

    它是一种随时代和战场而无数次变更其合理标准的吸血怪物。是一面在安宁降临之前，无论怎样的暴力、杀戮、鲜血、无理都会得到正当化的旗帜。是一件用来抚慰弱小人类的内心以获得大义名分的『武器』。

    任谁都会面临『选择』。

    做出『选择』也就意味着会有人落选，产生『牺牲』。

    极东及其众神(开耶姬她们)只是为了绝大多数而做出了『选择』而已。

    辉夜捧腹大笑。

    这就是自己所向往的正义(东西)的真面目啊。

    双颊沐雨不止的她，就这样好似坏掉一般不停地笑着。

    正如女神(开耶姬)所启示的那样，辉夜脱离了『朝廷』。

    舍弃了在族人之中以『最佳杰作』着称的亲妹妹和五条之名，毅然离开极东。

    随后又在通往大陆的船上，将无论如何都会让自己想起主神面貌的长发剪断，向着外面的世界寻找自己的葬身之处去了。

    虽然辉夜对『正义』已达观视之，但就这样拥抱绝望而死却让她心生愤懑。

    至少要拉着多少有些让自己来气的『正义』一起陪葬。怀着这样的想法，她利用五条那惹人恨的技巧无数次砍倒了碍眼的家伙。大陆之上也理所当然一般地上演着横行乡里、夺人性命的惨剧。辉夜也还残留着一些名为『正义』碎片的良心，对于这种情况也会觉得看不下去。

    于是，来自极东的剑客、一心求死的幽鬼便诞生了。

    如今已是男神(宙斯)女神(赫拉)讨伐黑龙失败的时代，辉夜也感受到了自『世界的中心』发散出来的混沌与骚乱。因此，一直追寻着凄惨的葬身之处的她仿佛受到引导似的，转而向着大陆的最西端——迷宫都市欧拉丽前进。

    那时的辉夜身上早已看不到昔日培养出来的气质与教养，不可救药地走上了自暴自弃的道路。

    这样看来，阿斯特莉亚能让堕落至此的辉夜重新做人，确实不愧为女神。

    辉夜在遇到吵闹的亚莉榭的同时还结识了这位正义女神，但当她听到女神所司掌之物的瞬间便直接破口大骂。女神却静静地承受了这一切，毫无厌恶之色，仿佛自己作为背负正义的存在早已习惯被如此对待了。

    纵然她们之间的邂逅糟糕透顶，阿斯特莉亚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探访了辉夜，甚至连眷属也不带。辉夜每次都倍感烦躁，喝止她离开，但眼看过激的污言秽语变为纯粹的迁怒之时，本应已经干涸的泪水却终究还是涌了出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通不知节制如同小孩子般的哭喊。阿斯特莉亚既没有抱住她，也没有向她伸出手，只是一心守望，直到蹲在地上的辉夜起身为止。

    『辉夜，还是把头发留起来吧？』

    第二天早上，阿斯特莉亚向辉夜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我在天界也见过开耶姬，对她也算有所了解。那孩子只是有点坏心眼，但要是因为这个你就不能自由地打扮自己，也挺难受的吧？』

    听到她将自己过去的主神说成是『有点』坏心眼，辉夜不合时宜地觉得，她果然也是个女神啊。而女神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即便解除了契约，你的胸口也仍有樱花积郁，它们就像是没有燃尽的烟火』

    『这次该轮到你为自己灭火了』

    『而且，你想啊。要是把头发留长的话，就可以跟你唯一夸奖过我的这个发型一样了』

    在女神接二连三的访问过程中，出于对那头毫无瑕疵的核桃色秀发的羡慕，辉夜唯独有一次不小心说漏了嘴。

    或许是自知说了些不合习惯的话，阿斯特莉亚一脸腼腆地害起羞来。辉夜将一切看在眼中，仿佛有什么就要融化迸发而出似的，露出了些许朦胧的笑容。

    那是自背井离乡以来，久违了的笑容。

    这就是『正义』。这亦是『正义』。

    正当的言行为荒废已久化作荒野的人心，重新带来了雨露与阳光。

    为『正义』所害的辉夜，被阿斯特莉亚的『正义』拯救了。

    于是，那个一度放弃了『正义』，达观视之却又心怀『留恋』的孩子，决定再一次踏上追寻美好幻想的旅途。

    辉夜改宗(Conversion)了。

    她将樱花的束缚斩断，第一次为自己施行了灭火。

    无从属的『五条野・辉夜』便成为了阿斯特莉亚的眷属。

    『要留头发？那感情好！虽说辉夜的内在很令人遗憾，又乖僻又别扭，但至少外貌上应该能变得像大和抚子那样啦！』

    自那以后，与让人不由得想把她揍飞的亚莉榭一起，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

    后来，性格比辉夜还要麻烦的小人族也加入进来，再往后同伴渐渐变多，大家一起在迷宫都市日日精进，过上了从前的自己定会嘲笑不已的『改造社会』的生活。苦乐并存的每一天中，对『正义』感到绝望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尽管如此，少女心中的某一隅也清楚地知道，这个消磨身心的过程不是没有意义的，而是『正当』的实践。

    『我是琉・璃昂。……请多指教』

    而在最后，她作为正义眷族的末席入了团。

    要说起她的一言一行，那可真是高洁又幼稚，辉夜见了都不得不捏着鼻子强忍恶心。二人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地多起来，早已数不清争吵了多少次。

    但这无数次争吵，却也说明那位妖精少女与那位少年是何等的相似。

    那认真的模样、不知变通的精神洁癖简直像极了少年。

    又或许，她是远超少年的童话中的妖精小姐（嘲笑）也说不定。

    妖精不如少年聪明，那麻烦的性格也就更加突出，以至于连辉夜都感到棘手要时刻盯紧她。

    然后辉夜笑了。

    将嘴撇成不怀好意的形状，把没能对他说出的心声脱口而出。

    『蠢~~~~~~货！！』

    无论妖精或是辉夜，今后都将在绝望面前数次屈膝吧。

    也会有止步不前的时候吧。

    但辉夜今后还是会继续说着惹人厌的话语守望着她。当她踌躇的时候拍打她的后背，让她注意到些什么，这种事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是昔日五条野・辉夜没能与少年并肩前行的感伤，也是如今辉夜的愿望。

    她已不再需要祝福一切的樱花。

    盛开于彼岸的花也已不放在心上。

    『向正义之剑与羽翼发誓』

    因为，少女已经拥有能够翱翔天际的羽翼，可以伸手邀揽闪耀的繁星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