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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部 不动火轮动弹不得②)

    8

    从当地铁路的岚山站开始,每发现一家土产店,火轮与兔谭都会进去,询问店员有没有和当年的学生交换过思念。兔谭原计划中两人本该分头调查,只是不买东西单单问话对火轮而言难度太高,结果两人还是一同行动了。

    『我想想,事故说的是前几年那辆出事的巴士吧?平时来这里的学生也不少,记得不太清楚了,毕竟隔三岔五就有人来问路。』

    『数据还保留着吗?』

    『嗯,没整理过就是了——你要吗?』

    『谢谢!麻烦传我们一份!』

    『那我压缩好发过去吧,内容杂七杂八的。』

    直到午饭时间,类似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好几轮。火轮只是橡皮糖似的黏在兔谭旁边,什么贡献都没有。她早知道自己来也排不上用场,同时也明白兔谭不会介意这点小事,心底却难免愧疚。

    『打听得差不多了,现在该向灵异地点出发啦!』

    「早知道就不去了……」

    兔谭碎碎念道,声音里满是疲惫,这已经是第三回了。火轮只好马上握住她的手,传过去一句抱歉。

    传闻有幽灵出没的那个隧道地处岚山深处,两人本想一探究竟,结果惨败而归。火轮在隧道里全程尖叫成了最大的败因。她惨叫的声音回荡在隧道里,无情摧残了兔谭的耳膜。不管说什么,火轮都死死抓着兔谭的手不放,几乎是冲着兔谭的耳朵在叫喊了。感受到人身危险的兔谭不得不同意半途折返。

    走出隧道后火轮反而情绪高涨,至于兔谭,好像耳朵负了重伤。搭巴士回到岚山市区,一路上都用手捂着耳朵。调查没有半点成果,回去后只好在报告上写说,事故与灵异地点的诅咒完全没有关系。

    『唉……原计划里,和火轮两个人在那里漫步本该是很浪漫的情景——』

    『真的非常对不起……』

    不知还能说什么,火轮只好传去道歉的思念。

    回到岚山市中心时,太阳已经西斜。

    若是平日,这时候还躺在正殿里打滚呢——火轮呆呆仰头看着天空,心想。她家就是寺院,如果卧在正殿睡觉,睁眼便会和愤怒相的不动明王对上,好像在怒斥自己不能终日无所事事。那时火轮会连忙起身,正坐着向不动明王像合掌道歉,过不了一会儿又躺倒在原地。

    『火轮你呀。』她收到兔谭的思念,『身上偶尔会有线香的气味呢,是喷了香水吗?』

    『那是如假包换线香的味道。』

    火轮回答道,心情有些沮丧。闻起来像线香的女孩子,大概全世界也就只有自己了。想想便感觉羞耻。

    『抱歉。』

    不知说什么时,火轮便选择道歉,虽然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这是在为什么道歉。只是仿佛这样做,感到四周传来的压力就会弱了几分。

    『你对我道歉,我也不会变高兴哦。那个,我们再走一会儿吧。』

    兔谭笑了笑,拉着火轮往前迈步。走出观光地区不远,眼前景色就变成一片高级住宅区。在这里恐怕打听不出什么有用信息吧,兔谭在想什么呢。

    『但是,我除了道歉什么都不会。今天也是,一点忙也没帮上……』

    『你愿意陪我一起来就够了。我只是想在火轮身边,没有别的目的。火轮也是这么想的吧?』

    『但……那为什么,兔谭愿意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呢?』

    思念刚离手,火轮便有些后悔。用词应该更小心一点的,刚才的话,简直就像在找茬嘛。

    对兔谭愿意和她做朋友这件事,火轮心怀感激。如果没有兔谭,自己便真是孤身一人了。长久以来,陪伴在她身边的,只有那座寺院、其中的母亲父亲,还有不动尊菩萨。当然,那绝非不幸的生活方式,却也不可说完美无缺。她想起兔谭崇拜的心守党的大月小夜,与她极具攻击性的人生相比,自己正活在另一个极端。

    大月小夜领导的心守党,实际在五年前就已经破灭。他们在抗议政府的活动中使用了复数的非法改造瓦斯枪,本部由此遭到搜查,好几名干部被逮捕。不过,在这起事件以前心守党内部便满是分裂前兆,主事的大月小夜本人也不知所踪。各式各样的传言,或说她被部下背叛杀害,或说她在他国参与游行时遇害了,真相至今不明。无论如何,心守党这位血气旺盛的代表人物,三十岁不到,便暗暗退下了历史舞台。然后,成为兔谭一般满是活力的少女眼中的理想。

    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大约也不会遭遇什么意外或重病,就这样平平淡淡延续到八九十岁吧。火轮无法判断这种活法,与轰轰烈烈在三十岁死去相比,究竟哪一方更加幸福。

    身旁迟迟没有传来回应,火轮连零星的思念也没感受到,或许兔谭什么也没想吧。或者她早有了答案,只是把想法藏在心中,不愿意告诉自己?果然,和我这种人做朋友,让兔谭觉得很难堪——正当火轮陷入负面循环时,收到了兔谭的思念:

    『第一次收到火轮的思念时,我就想好了。我和火轮,一定要做一辈子好朋友。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她思念中贯彻的真挚情感,教火轮无言以对。

    『啊,好像走过头了呢。差不多该回去了。』

    仿佛迷路的孩子终于注意到自己走错了路,兔谭轻快地转身。不知不觉,四周已经杳无人烟,路旁荒地的杂草,高度几乎可以触及两人的背部,在微风中飘摇自如。

    『回去吧,这边什么也没有。』

    『嗯。但是,能一起散步,走这么远,我真的很开心。』

    回程路上,火轮收到了兔谭鼓励的思念:

    『火轮要更自信一些。我也会勇敢活下去的,像大月小夜那样。』

    到头来还是没有发现火轮与兔谭期待中的情报。好在调查期间她们一直在拍摄岚山周边的风景,可以充当报告的材料。

    「啊啊,根本没什么收获嘛。」

    火轮垂下肩膀说道。心里却想着事情告一段落,总算解脱了。她已经累得提不起牵手的欲望,只是一边迈步,一边注视着兔谭摇晃的裙摆。

    「不过我发现了至关重要的新资料哦。」

    兔谭一直注视着远方,火轮走在她身后,猜想她或许正在整理方才入手的思念。

    「什么新资料?」

    「土产店的女性店员发来的思念里,藏着一段记录,似乎是遭遇事故的那些学生讲的怪谈故事。我猜是几名学生在巴士上讲的,气氛还挺热烈,印象一直留在脑海里,便不小心误发给店员了吧。那个店员也忘了有这回事,被我们问到时才想起来。」

    『怪谈……还是算了吧。我一点也不想听,光是灵异地点就够我消受了。』

    『不行。我现在就发给你,说不定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呢。』

    兔谭强硬地握住火轮的手。

    ###

    听好了,这是发生在这附近六甲山的故事,你们中也有不少人坐车去过吧。那片地方以前是作为外国人的避暑别墅区开辟的,听说直到今天也能在山里发现残存的别墅和公司疗养院。

    大部分别墅,在主人去世之后便无人接管。又在山间,蛇虫横行,房子就朽坏得像鬼屋一样。

    不过我接下来要讲的故事里,会出现的可不是妖怪那么简单的玩意儿,而是更加不可名状的某种东西。也有人把这个故事当成一则怪谈看待,至于我——我只觉得还挺恐怖,就讲给你们听听。

    废弃别墅中有一栋,每晚都有好多人聚集。那里的人全穿着纯白的长袍,嘴里念叨神秘的咒语。听说有人曾亲眼见过他们诡异的集会,被吓得三天三夜不敢合眼。后边要讲的,也是一个男人的亲眼所见。他一辈子没能忘掉这次恐怖的经历。

    起初,他只是开车经过。碰巧看见有人穿着白袍,成群结队走夜路的情景。那群人在往山上走,那边没有街道也没有车站,去那里干什么?好奇心战胜了恐惧,他便停下车,偷偷跟在他们后面想要一探究竟。

    沿着铺好的山路,人群走了数百米,终于停在一栋房屋门前。他们四处张望,好像在确认没有人监视——男人藏得很隐蔽,也就没被发现。他当然可以就此折返,只是心想都走到这里了,不看个明白还有什么意思。

    穿过大门,眼前古旧的别墅。这是栋很久以前就废弃掉的洋馆。那群人打着手电筒走了进去。

    男人到底不敢跟到房子里边,便想从屋外窥探里面的样子。终于发现别墅后侧有扇窗户发出莹莹的灯光。他于是凑到窗前,往窗内看去。

    房间里,好几个人沉睡在床上。

    闭着眼的那些人,尽是一副血统高贵的面容,浑身散发着异样的存在感,仿佛是数百年前的人类。男人看着他们,有种在瞻仰博物馆里木乃伊的感觉。

    让他感觉奇怪的是,无论怎么看,这里都只是一栋废屋。不可能还有人居住在里面。就算偶尔有流浪汉闯进去,也不可能找到用来填饱肚子的食物。

    然后,人群中有一人脱下了长袍。

    藏在衣服下的身体简直像将人类融化后又重新塑形的产物。

    看见这一幕,男人感到一阵恶心,旋即就吐了出来。他知道自己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了。那显然不是活人该有的样子。

    穿着长袍的人群好像在低声念着什么,只是隔着窗户,很难听清他们的声音。男人只庆幸自己没听见那不属于人世的声音,否则肯定会招来更大的不幸。

    异形的存在走到沉眠的人跟前,后者便缓缓睁开眼睛。乍看之下与平常人毫无区别,却在睁开眼的下一瞬,猛地开始撕咬眼前怪物的血肉。

    血与脂肪混杂,从绽开的肉块里汩汩流出,染红了白袍。他们只是一心撕咬面前的食物。看着这一幕,穿着白袍的人们发出欢喜的叫声。再仔细一看,那些人笼在袍子里的身体都是七零八碎的。有人眼睛长在鼻子下面,有人胸口突兀地冒出一节手臂来。简直是刻意为了让人反胃才制造出的模样。

    男人盯着其中一人的眼睛——那对眼睛长在脸颊中央。眼睛怎么会长在那种地方呢?明知不可去看,男人的目光却无法从那之上离开。

    忽然,他与那脸颊正中的眼睛对上了。

    那双眼死死盯着他——

    ###

    「别说了!!!!」

    火轮的尖叫声给怪谈画上句号。

    「的确很恐怖啊……水平真不一般……」

    故事到一半,兔谭就没有开玩笑的余裕了,连火轮也怀疑是不是确有其事。世上有人热衷于用思念体验刺激的事情,结果弄出心病,甚至当场吓死。这样一想,便觉得怪谈中的故事并非完全不可能存在。

    这则怪谈确实教人脊背一凉,可里面既找不到与事故相关的证据,也没发现兔谭期待的伪装成事故的阴谋。

    「没办法,就用目前搜集到的信息凑合下吧。我还想找出点警察也没能查出的东西,让姐姐也大吃一惊呢。」

    「不过找到了死去学生的思念,也算是一大发现了。我们回去吧。」

    火轮归心似箭。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但这段记忆也是很久以前的了,我们要不抽空去六甲山确认一下——」

    「我不要!兔谭最讨厌了!」

    火轮已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连这都要调查,不如干脆写怪谈的报告算了。而且讲了这怪谈的学生当真在几年前发生意外死掉了。

    「也是。那就尽快把查到的东西用思念发给男生那队吧。刚好附近有思念盒。」

    兔谭走进电话亭,向今冈传去思念。思念盒差不多就是电话的思念版本。因为价格的关系,能随身携带的思念电话在小孩间并不流行。大部分情况下,打电话用声音表达意思已经足够了。

    正巧今冈在家。兔谭张开手掌,按在思念盒的节点认证装置上,把调查成果和大概内容发过去。刚才的恐怖故事就在这一瞬间传到对面去——火轮稍作想象就双脚发颤。

    「好,传完啦。他说会马上联络其他男生。」

    看着兔谭的笑脸,火轮终于有了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的实感。时隔许久外出,真是有够漫长的一天。正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季节,天空尚且明亮,时间却已临近傍晚了。

    「回去吧,姐姐还在等我们呢。」

    火轮说,而兔谭牵起她的手:

    『嗯,我们回去吧。』

    不知为何,火轮总觉得收到的思念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了,兔谭?』

    『我不想要火轮讨厌我……刚才那句最讨厌,是随口说的吧?』

    这段思念中满是不安。缺乏自信的样子,与往日的兔谭截然不同。

    『我怎么会讨厌你呢!愿意在我身边的,只有兔谭了。』

    此时若是仰起头,便看见天空中漂浮着无数【媒介点】,仿佛正监视着她们两人。

    9

    「差不多要到说法结束的时间了。最后,我想再强调一遍我们无欲会最重要的理念。

    「欲望——我们的一切敌人都可归结到这两个字上。正是欲望蒙蔽了我们的内心,使我们看不见真相,与神明失之交臂。而一切欲望皆有所依,这欲望的依托也就是感觉。比方说,有味觉,才想吃好吃的食物;有听觉,才想听好听的音乐;有视觉,才想看好看的风景。

    「所以,我们的五十岚无德教祖说,人们应当为消去五感而努力修行。五感即五欲——这不正是事物的本质吗?那么,难道消去五感就大功告成了?依教祖的着书,不得不去除的还有三大欲求。而这三种欲求总归成一种,就是『求生欲』。虽有过着禁欲生活的人,却也未能完全抛弃生的欲望。因而,我们应当从根本上消去这种欲望。消去三大欲求后,又是怎样的境界呢?

    「那时我们将亲眼见到神明。经历漫长苦修,终于抵达神的跟前了。我们双手的存在,并非只是为了与他人心灵互通,它同样能与世间万物心灵互通——万事万物,神灵寄居其间。

    「但是各位,想要完全消去五感确是不可能的。这点我也大大方方承认。能做到这点的也只有我们教祖了——要不然怎么让他当教祖呢(笑)。所以大家只需从抑制些微的欲望开始。比如今天先不吃想吃的东西了——重复这样的小事,心灵也终于变得清净。今天的说法就到此结束。各位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毕竟,再过两天就是神明降世的时刻。这样隆重的日子,前后两天总会有不可思议的征象发生。」

    无欲会干部,小池言虎的讲座在预期时间内结束了。现在是傍晚五点五十七分。七月的天空一片明亮,有如昼间。天空之下,京都地铁北山站前的讲堂开始有人陆续走出。

    却有一名少年(少女?),逆着熙攘的人群向讲堂内走去。帽檐压得颇低,教人分不清性别。T恤与牛仔裤搭配,与寻常中学生高中生没有分别。不过这一身价格不菲,或许是富裕人家的小孩吧——这样想着,再定睛一看,便已经寻不着他(她?)的身影了。

    他(她?)动作自然地穿过接待处——这时已经没人看守了——却不向着客席,而是朝讲师所在的休息室走去。不进入室内,而是藏在休息室外的角落,打探情况。

    言虎是这数年间坐上无欲会主流派第一把交椅的男人。称之为主流派,也是言虎将其推行成主流的。五年前无欲会教祖突然消失,教派一度陷入分裂危机,分化为根本派与布教派。前者认为教祖已经踏上开悟的旅途,自己也应效仿他,将修行贯彻到底。后者则以为应该稳扎稳打向大众布教,之后再取得开悟也不迟。将两派统一的正是言虎。他本就是教祖无德开宗立派以前的友人,由他继承友人的衣钵在道理上也说得过去。信者中有不少政党议员,他也因此受到争议,不过不知言虎私下给了什么好处,很少有大众媒体把这事摆到台面上说。听说他与信息省等各级官僚也有所勾结。

    还没好吗。他(她?)看一眼手表,才过去不到两分钟。静下来。不要着急。急切之心也生自欲望。舍弃掉多余的意识,脑海中浮现出无欲会的教义。

    终于,言虎孤身一人走出来了,他身旁没有秘书随行。

    怎样才能杀掉叫言虎的这个男人?稍作想象,同时静待时机。他(她?)封闭五感,除了半瞑半启的眼睑,遮断自己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只待下一步,冲到言虎面前。

    只是有人捷足先登,三个男人忽地杀到言虎身侧。发出「受死」之类多余的叫喊声,一听便知是菜鸟。没带武器,三人都是徒手,大概是想通过发送崩坏的思念废掉言虎,这也是现代通行的暗杀手法。屋里空调没什么效果啊。包括刀具在内,可用作武器的东西都受着严格管制。拿去公园晃悠还好说,带进演讲会场可就麻烦了。这三人或许和自己一样,都是等到散场后才进来的。果真如此,这的安保做得也太差劲了。哪来的一阵霉味?作为武器暗杀的代替品,发展出的便是基于思念的暗杀。人类之中不乏会向他人送去异常思念的家伙。不过隔音效果还算凑合,这讲堂也有些年岁了。大约每四十人里会有一两个吧。异常的程度也因人而异,或是因为重度的脑损伤无法正确认知现实,或是单纯有超乎常人的妄想癖。肚子饿了,想去一乘寺边上的那家拉面店。虽然程度不同,但多半因为交流功能障碍而被当作疾病对待。却是有意义的。感觉脑袋有些迟缓,早知道第四节课上睡一会了。如果将扭曲的思念传给他人——尤其是超负荷地传给他人,就能破坏对方的内心。也即,思念成为了杀人的武器。正如自己一般。

    ——一瞬,他(她?)脑中闪过这些念头。他(她?)的思念亦是崩坏的思念,至少在寻常人眼中是这样的。芜杂的思念混杂在一起,无法区分彼此,通常被称为信息过统合症。换个视角,或许正常人就是信息过分裂症——当然,社会大众绝不会把自己当成有病的那方。

    「喂!快来救我!」

    啊啊,那就是言虎的叫喊声。他(她?)心想。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言虎命悬一线或许不假,但再等一会儿,自己这边也会安全上几分。而且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叫我——说不好是在向别人求救呢?

    「出来!快点,言叶!我的宝贝女儿!」

    听言虎喊得声嘶力竭,她终于决定采取行动。

    在场的人全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女扮男装的事情也一并暴露,她便不得不行动了。必须消灭目标——话说这父亲当得有够蠢的,特意把秘密暴露给敌人是想做什么呀。虽不至于真下手,我想杀了这家伙也情有可原了。

    『本部,给我坐标。』

    几乎同一时刻,障碍物的坐标位置便被发入她的脑中:

    【三·24(男A)】

    【四·22(男B)】

    【四·20(男C)】

    敌人都在近处,正合心意。言叶阖上眼睑,拔出刀身15厘米的小刀。本来超过7厘米就没办法通过检查进入会场,现在入场时间早已结束,自是畅通无阻。

    『本部,切断电力供给。』

    室内所有照明在眨眼间暗掉,周围没有窗户,便是一片漆黑,男人全陷入恐慌。一群蠢货,言叶心想。正因为你们过度依赖视觉,才会陷入这般混乱。人类视若至宝的视觉实际是相当幼稚的机能,视野不过百二十度,获得的反馈不过事物模糊的轮廓与位置关系罢了。

    消去五感。舍弃欲望。

    无德师父唱诵道。去除肉身的欲求,人类才可能与他者心意相通。能够发出思念的不只人类,若能倾听世间万物的思念,便不必依赖五感生存。

    虽说如此——现在自己仍需要同伴发来敌人的位置坐标,距离不赖他物的境界仍有相当距离。自己的修行还远远不够,她在心底反省道。尤其,为了知道敌人的位置信息,还需要事先暴露出自己的位置以至自己内心的一部分,这样做的风险未免太大了。

    但现在是工作时间,不是唉声叹气的时候。为了查明真相,绝不能让言虎丧命于此。迟早一天,我要亲手杀死他。

    首先,向【四·20】方向挥刀,旋即就是一声悲鸣。言叶却已经听不见这惨叫了——战斗之中,听觉只是累赘。

    紧随其后刺向【四·21】附近,这时【四·22】也朝这边来了。她便找准对方动作拖泥带水的地方,猛刺几下。还剩一个。

    【三·24 带刀】

    坐标的内容又发生了变化。这家伙怎么把刀带进来的?她正觉得奇怪时,又接收到了更新的坐标信息:

    【三·24 带刀(二段连结式,6.5cm+6.5cm)】

    原来如此,是设计成两截拼接使用的刀具。对面也不全是一帮莽夫。转念一想,6.5cm的刀具不已经足够危险了吗?算了,无所谓。抛掉杂念,言叶朝那个坐标逼近。持刀的坐标不断变换,刀刃擦过她的手腕,言叶的动作却没有为这细小的伤口停滞分毫。

    言叶几乎舍去了痛觉,这点程度根本挡不住她。虽然恐惧的情绪尚未完全抛去,但要无视男人的预想,一心挥舞小刀却是足够了。

    『本部,给我心脏的位置,包括高度。』

    【三·二七·24·73 向上离地140cm】

    那,就是在这里了。言叶咬准那位置,接连刺杀好几次。

    全坐标消灭。

    「解决完了?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难道是心守党的残党?」

    敌人消失之后,言虎声音的颤抖也没有完全褪去。言叶只是冷静地判断道。看来随着权力膨胀,人心中的杂念反会越来愈多。

    言虎在刺客的口袋中有所发现,取出一张折过几折的纸。言叶微微侧过头,看向那纸上的内容,那上面只有一串乱码似的字符。

    「啊啊,原来是自称天教的那群人。这些家伙没有成体系的组织,很难对付。除了最高位的『神』,下边的信徒地位平等。恐怕这三个人都是单独受了『神』的指示前来的吧。妈的,挂着个骗鬼的名头,我迟早杀了那自称是『神』的头头。」

    说什么「我杀」,到时候还不是要我动手。言叶感觉一阵心烦,真希望他能当个身体力行的父亲。

    「言叶,你也是,早点不准备好。我差点就没命了。」

    言叶听着父亲的牢骚。自己本来就是法律上过继来的子女,她还怀疑言虎究竟是否把自己当女儿看待。就社会常识,哪有父母教自己子女做这种危险的护卫工作的。何况命令女儿杀人了。

    言叶受言虎的命令进行暗杀活动,已经有六七年时间。

    她稍微抬高帽檐当作行礼,从口袋里拿手机出来,打出一串文字。因为没法顺利说话,言叶便以此作为代替。她无法从繁杂的信息中筛选出必要的部分,再将其编织为语言,总想把自己感受到的一切同时表达出来,于是往往卡壳。这也是信息过统合症的典型症状。

    信息显示在屏幕上,言虎看见后,脸色有些难看,想来又生出多余的念头了。言叶想来没有看父母脸色的习惯。

    文字内容如下:

    (照无欲会的教理,对死亡的畏惧也是应该唾弃的一种欲望。)

    「梦话留着睡着了再说。真的无欲无求还成立什么教团。就是因为追随教祖的人都有各自的欲望,无欲会才发展出今天五十万的会员,我也不例外。」

    (也有道理,只是说出来的话可能会被天教窃听当作把柄,麻烦你多加小心。)

    「谢谢你的忠告。五十岚无德教你的那些东西,你也赶紧忘了好。记着也派不上用场,顶多活跃下脑筋而已。」

    (那找无欲信条的实践者来当杀手的又是哪位?)

    言虎皱起眉毛。单说头脑的反应速度,言叶不知要快上多少。言虎苦思冥想一句反驳的时间,够言叶写出二十条了。

    所以,言虎唯有亮出足以教言叶缄默不言的话:

    「结果呢?你的好朋友,当了无德养女的那位,最后又是什么下场?」

    言叶沉默不语。

    「听好了,我会取得天下,这一切都得仰仗欲望。无欲会今后还会日渐壮大,那些信奉无欲的人,无一例外要为我的欲望买单。」

    言虎刻意放话说。照明还没有恢复,走在走廊里,言叶隔着些许距离注视言虎。这个男人,内心一定怕得不行,才会这样虚张声势吧。从天教到心守党,包括笼罩在一团迷雾中的所谓神明,世上不明真身的敌人实在太多。虽然每到七月七号,总有人声称自己亲眼目睹了神明。近几年,这样的人还越发多了。

    小池言叶是他父亲专属的杀手。偶尔从与父亲联系紧密的政治家那里收到委托工作。

    如今的监视社会之下,杀手这种工作已经不吃香了。发送思念必须途径【媒介点】,警察只要提出申请就能马上用于搜查。私底下秘密地确认嫌疑人的思念也不成问题。不过单凭思念的逮捕是不合法的,至少场面上,思念只是作为搜查的辅助手段使用。

    只是,信息过统合症的患者说到底连收发思念都做不到。所以,无论警察还是国家都没有关于他们的记录。只要事后处理得当,暗杀暴露的风险便小之又小。

    剩下的,言虎只要交给言叶的技术就行。

    忽然,言虎好像接到一通思念电话。想来是他亲信的联络。

    「怎么会,到底谁泄露了五十岚的消息……」

    听见的只言片语,教言叶感觉浑身汗毛倒竖。

    果然,眼前的男人和无德师父的失踪有所关联?

    师父失踪后两个月发生的那件事,难道也是他干的?

    「为什么五年前就了结的事情,现在又被翻出来了?是谁脑子里剩下的东西被发现了?」

    或许是内心动摇,明明只要思念传达就够的信息,言虎却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虽说会弄混语言与思念的人不在少数,这时候发生,言叶却是求之不得的。当然这完全可能是一些自己听见也无伤大雅的信息,可她不这样认为。

    「岚山……只可能是大巴车事故的那群学生了。那次确实做得有点过头,杀了那么多小孩。但不那么做的话,要是事情暴露,完蛋的就是我了。」

    怎么,又是自保的话题?言叶感觉有些无趣,看来又有得忙活。

    「言叶,这是紧急命令。接下来我说的人,一个活口也不能留。第一个要杀的在岚山,现在马上往那边去。」

    (今天已经杀三个了。这次,该不会要对平民下手吧?)

    言叶皱起脸表示抗议。她的父亲只知道命她杀人,丝毫不顾虑杀人那方要承受怎样的心理负担。

    「再稍微忍耐一会就好,拜托了。」

    言叶第一次见到父亲向自己低头的样子。

    「再过不久,就不用你干这种肮脏的活了。现在还是无欲会要站稳脚跟的时候,等我们壮大成现在三倍的规模,这些迟早都是你的。」

    又说这种话,言叶心想,却没有说出口。为什么他总想用权力与名声栓住自己呢?这难道不才是对无欲会信者的冒渎吗。无德师父的教诲,他是一点也没学到。

    言叶在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之中感到一种落差。言叶虽置身在言虎监视之下,却不意味着她对言虎言听计从,她握着足以让后者破灭的把柄。事实上,除了监视,言虎便什么也做不了,他的一切打算最后都要交给言叶施行。

    说到底,求死难道不正是言虎的目的吗?

    是什么令他渴求死亡?

    比如说,一度背叛杀死同伴的罪恶感——

    不过,言叶的一时思绪,全被言虎下一句话冲到了九霄云外:

    「消息好像是垂水那边走漏的——」

    (也就是『圣地』森林的所在……)

    无德失踪两个月后,他的养女,五十岚勇被发现溺死在垂水森林的一处水池中。那里在寺庙境内近旁,素来被当作圣地对待。距离她居住的西宫却足有三十公里距离。虽然并非无欲会禁止修行的区域,但确实太过偏远了。

    实话实说,言叶怀疑自己的父亲就是幕后黑手。

    无德师父死后这个男人迅速接管了权力,很难教人不怀疑这背后的蹊跷。虽然没用到自己这位杀手,但愿意下手的候补有得是。

    说不定,那个事件与这次的工作也有所关联。

    (那,我这就动身。)

    言叶出发前往岚山,准备处理那边的工作。现在不是说废话的时候了。

    临去前,她最后瞥一眼言虎的方向,将敌意深深埋入心底。

    我一定会找到证明是你杀死了勇的证据。

    在那之前,就暂且做个忠诚的杀手吧。

    被杀死的人就尽管憎恨我、诅咒我。言叶早已做好觉悟。

    何况,放弃人性也是无欲会的教导之一。

    10

    日本施行【强制善人法】,已经到了第三十个念头。这三十年间,类似的法规虽被世界各地的人们诟病为恶法,却没有任何国家将其废除,也证明民众默认了它的必要性。

    这项法律给予被告人缓刑的同时,要求其作为善人进行社会生活。根据具体情况,就连本该被判死刑的凶犯也可能成为【强制善人】——当然,活动范围会相当受限。可以说,是外国施加的废止死刑的压力,与希望罪犯以死谢罪的民意之间的一种折衷方案。

    理论上,只要老实作为善人接受改造,被告完全可以寿终正寝,但哪怕有一丁点再犯的意思,便即刻宣判死刑。不可不谓是严格的法律。

    这项法律的问题所在,是将善恶裁决完全交与了国家。对国家不利的行径无一不被判定为恶。即便在野党指责这只是量产方便的国家意志代行者的法律,但至少在日本,法律并未因为这点非议就被修订。似乎大部分国民都为「善人」的增加而心满意足。

    不过,实际判断善恶的并非国家内具体的某个人。一般国民根本没有决定何为善、何为恶的能力,何况夺走恶人生命的权利了。

    如前文所述,现代国家有如一个具备意识的生命体,指导其行动的就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意志——正如我们每个人为自身利益行动一般。一些政策对构成国家的个体国民或许不利,却对国家整体颇有作用。所谓【强制善人法】,不正是国家为了获得可以肆意支配的劳力而制定的法律吗?

    具备独立意志的国家若是持续采取不合理的行动,就可能导致世界秩序被破坏。在这里我想假设一个高于国家的世界意志——暂且称之为【世界计算机(World Computer)】吧,意即它只会计算考量世界整体的利益,并无视世界利益以外的一切。

    【世界计算机】经过媒介点向受刑者发去「不利于维持秩序」的行为清单,受刑者参照清单谨慎过着自己的生活。若是触犯了清单上的条例,就会收到【媒介点】的警告。当然,【媒介点】系统设立的初衷,也是为了方便国家或更上层的【世界计算机】管理,信息省的大人物想来也对此心知肚明。

    如此,世界通过合法手段入手了大量其意志的代行者,这又正反馈地推动了【强制善人法】在世界范围内的施行,死刑执行率便越降越低。【强制善人法】的提出者并非人类。死刑得到减少,却也不过换了另一副脚镣罢了。如今我们需要的,难道不该是以人类个人为本位的改革吗。

    ——大月小夜《国家的阴谋BEST30》

    ——怎么可能。

    火轮声音里满是疲惫,好像运动会结束后的小学生。她感觉肚子凉凉的,大概是身上这件露出肚脐的吊带背心的关系,虽然在外边披了件半透的四分袖衬衫,保暖效果只是聊胜于无。下身半裤裤脚也只到膝盖。这身打扮是母亲贵子准备的,大约是想让火轮看上去更活泼一些吧。整体而言与火轮的性格没半点相称。

    读兔谭发来的书籍资料太入神,手上的黑芝麻冰淇凌不知不觉间掉了一大块到地上。明明是虎谭姐姐特意在这家汽车餐厅买的,这下全浪费了。一想便觉得好悲伤,火轮决定扭转思路,把这当作减肥的一环。

    『你还不懂吗,大月女士是在为国家敲响警钟呀。』

    把兔谭歪头的动作看在眼里,火轮心底多少有些歉意,可她还是没有改变想法。

    『但刚刚的内容基本都是都市传说……世界计算机这命名也挺没品位的……』

    『我也没想教火轮一五一十全部接受。只是,关于世界系统的思考的部分,你不觉得很值得探讨吗?这是她七年前的文章了。大月女士一直在尝试重建世界的结构,并在新的秩序中建立与以往不同的个人主义——结果中道崩殂。』

    『那种事根本无所谓嘛……』

    『啊!你又说无所谓了!不是说好不许说魔法语言吗!』

    被兔谭毫不留情指出,火轮脸红了半边。只许心里想却不能说出的话,兔谭统一称之为「魔法语言」。这些话一旦脱口而出,就意味着停止思考,对话也就无疾而终了。典型的魔法语言包括「无所谓」、「没意思」、「够了够了」、「也算一种新的角度吧」等等。

    话说回来,就算是兔谭,也不会平白无故拿出大月小夜的电子书数据当聊天话题。实在是两人的对话进行不下去,才不得已没话找话说。不知烦恼着什么,返程路上,兔谭一反常态地沉默。虽然途中在汽车餐厅小憩了一会,情况也没好转。没有兔谭推进对话的话,聊天过不了几轮就陷入死局。火轮又找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便只好牵强聊起最近在读的书。

    『抱歉,不自觉又说了魔法语言,我深刻反省。已经自责得浑身发冷了。不过,兔谭是真的喜欢大月小夜呢。』

    『很喜欢!我想成为她那样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女性。』

    『这样……我刚好相反,体温一直偏低……现在也觉得好冷……』

    『那大概是因为冰淇凌掉到你的短裤上了。』

    ——火轮的悲鸣声回荡在整个休息区。

    当天的晚饭在家庭餐厅解决,依旧是虎谭请客。虽然虎谭说不用介意,尽管点喜欢的东西,火轮还是战战兢兢选了价格中等、低卡路里的健康玄米套餐。在旁人眼中,火轮身材纤弱,教人担心她是不是该多吃点富含油脂的排骨或肉食。

    火轮本人也很在意自己的体格。兔谭虽同样纤细,却格外有一种美在其中。反观自己的瘦法,好像处处透露着贫相。是不是总待在家里,没机会晒太阳的关系呢。

    「问你件事,火轮。」心情越发阴沉下去时,虎谭开口了。

    「今天,有没有个奇怪的叔叔向你们搭话?这附近好像有个可疑的家伙在游荡。」

    「没,没有。我一直和兔谭在一起,什么事也没发生。」

    火轮干脆地否定了。要是真撞上怪人,自己非得吓个半死呢。

    「我明白了,没事就好。」

    虎谭似乎不想再深究下去。大概出于职业病随口问问吧,火轮心想。她也不敢多问,害怕被虎谭当成不知趣的小孩。

    「姐姐是警察,才有点神经质吧。反过来太粗枝大叶了也挺教人困扰的。」

    「你这家伙,怎么语气这么高高在上?」

    「别的不说,姐姐不是一个人连饭都不会做吗。」

    「你以为是谁赚钱养家?敢对一家之主这么说话,就是这个下场!」

    她双手握拳,在妹妹脑袋两边钻几下,兔谭虽然提不起劲,还是配合着呜呜呀呀地叫了几声。虎谭把握不住恶作剧的分寸,不小心弄撒了桌上的汤才悻悻然收手。火轮只是从旁看着,没有出言制止这两人的玩闹,心里有些微不可察的不自在。

    「你们两人关系真好啊。」

    自己也有个兄弟姐妹就好了。火轮不负责任地想到。家里长辈三个人里,随便谁,现在就去领个孩子。那样的话,说不定我这种人也能培养出一点大姐姐的气质。

    「啊——,抱歉抱歉,让你见丑了。兔谭在家就是这副模样,说她在学校是个好学生,我都不信。」

    「听说姐姐上班态度良好的时候,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呢。」

    「话说我学过一点柔道,要不拿你练练手?受死吧!」

    虎谭说做就做,毫不留情,一把锁住坐在身旁兔谭的脑袋。后者胡乱拍打着双手,用仿佛窒息的声音大喊「Give up!Give up!」。这次又把水杯给打倒了。预感店家要来赶人,火轮先一步起身,以示自己和那两个正胡闹的家伙不是一伙的。只是站起来了却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只好傻傻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那个,这样会给别的客人添麻烦……啊,兔谭,裙子要掉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的……」

    「等下……这家伙一直不肯松手,哪有空关心什么裙子啊……」

    「抱歉……我不知道你没空。唔,但是吵架不好——」

    「我才想说……呜……」

    ——店里忽地一片死寂,只有虎谭的声音还在回荡:

    「真脱下来了——」

    「姐姐玩过头了!我要写信投诉你!等着坐牢吧!」

    回程车上,兔谭一直抱怨个不停。火轮只是缩成一团听她抱怨,总觉得没有及时制止的自己也有责任。被踩在佛像脚下的小鬼一定也是这种心情吧。没想到虎谭兴致上来便不知轻重,差点把兔谭勒昏过去。犯错的本人也不住地低头承认错误。

    「不过,我可不会蹲局子。死也不去。谁会认罪啊!」

    「为什么这么说?」

    找不到时机加入对话,火轮只好插嘴问道。

    「要是我去坐牢了,兔谭不是又要被送回那混账老爹家了吗。」

    兔谭忽然沉默,不再发牢骚了,就连火轮都能感受到车内气氛霎时沉重起来。她这才想起,自己对兔谭的家庭环境一无所知。

    「不管怎么说,兔谭都是我的。你以后得付我两千万哦,我会毫不客气笑纳的。和别人没有瓜葛,你是我的妹妹。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虎谭似乎开了个不合气氛的玩笑,只是火轮没听明白。能理解这句话的,大概只有她的妹妹了吧。

    「姐姐,不好意思,回去能先停在家附近吗,我想和火轮再逛一会儿。」

    在她的声音里,火轮听出了几分沉重。

    在距离车站一公里的住宅区下车,两人目送虎谭独自驾车离开。直到车尾也消失在视野中,火轮都认认真真地挥着手告别。父亲总是教导她不忘礼节。

    『有什么事吗?』

    火轮立刻握起兔谭的手。她一反常态地积极,其实不少是因为火轮害怕一个人走夜路。她莫名觉得,正有一层漆黑不明的隔阂要介入自己与兔谭之间,并为此焦躁不安。牵起手,也是想抵抗这种不祥的预感。

    『没什么,只是觉得月亮好美。』

    『今天是阴天哦。』

    兔谭忽然松开手:

    「啊啊,现在禁止牵手!我们随便走一会儿吧。」

    不知如何是好,火轮紧跟在兔谭后边。从岚山回来后,兔谭一直很奇怪。具体哪里奇怪,火轮也说不清,只是觉得她一举一动中都有些许违和。这么一想,今天竟然是由自己去牵兔谭的手。放在以往,总是对面不由分说地上来就握住自己的手,轮不到她主动。换句话说,今天兔谭的表现,比起往日显得微妙地消极。

    「那个,你愿意听我聊聊家里的事吗?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

    火轮走在后面,兔谭的声音传入耳中,微弱得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漏听。

    「嗯。」

    接下来的话题,大概会变得非常沉重吧。火轮腹部用力,免得自己被凝重的气氛压倒。

    「其实我——」

    兔谭忽然加快脚步,好像要逃离这里。不想被扔下太远,火轮追在她身后。

    只是,一直等不到兔谭的后半句话。

    「怎么了?」

    火轮按耐不住追问道。要是听不到答案,她一定会纠结得一晚上睡不着。

    「有点难以启齿,关于我出身的事……我——我是腹子。」

    对兔谭的回答,火轮仍没有什么实感。当然,从字面上理解毫无困难。只是她不能对这句话背后的不幸感同身受罢了。

    不过,「腹子」这个词却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

    「所以兔谭才那么崇拜大月小夜呀。」

    大月小夜也是腹子出身,面对虐待,选择了杀死父亲取得自由。社会对她的做法固然褒贬不一,但同为腹子的兔谭,一定从她的经历中寻到了精神支柱吧。

    「小时候,每天——真的是每天,父亲都要抱我。就算是懵懂无知的年纪,也本能地知道这是很恐怖的事。那种,好像自己不再是自己的恐怖。」

    「好过分……」

    火轮不自觉握紧了拳头。要是遇上这种事的是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呢。绝望的自己,恐怕连一点反抗的声音都发不出吧。至少,不会像大月小夜那样奋力抵抗。

    从兔谭平素活泼的表现中,根本无法想象她背后沉重的命运。当这巨大的反差展露在火轮面前,

    但,为什么兔谭要将她的秘密告诉自己呢,为什么选在今天?

    「当然,我现在已经不觉得痛苦了。是姐姐把我救了出来。如果没有姐姐,我一定还过着从前那样的人生——除了放弃什么也不会,默不作声地活下去。不过刚逃出来那段时间,我还是个心理阴暗的家伙呢。根本想象不出幸福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这么说可能不太礼貌,那时的我,比火轮你还要腼腆。」

    「怎么会——」

    火轮丝毫无法将兔谭与阴暗的印象联系起来。她轻飘飘的语气,甚至教火轮怀疑是不是在说笑。

    「不过,姐姐为我做的事,我一直看在眼里,后来又知道了大月女士的经历。只要乐观活下去总会收获幸福——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也是那时才学会的。只要你愿意迈出脚步,世界也会助你一臂之力哦。何况姐姐也一直支持着我。我真的很感谢姐姐——虽然不会当面对她说就是了。」

    「我也觉得你们姐妹两人真的很要好。」

    「应该说,世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姐姐了。」

    听见别人如此直接地表白喜欢的情感,这在火轮还是第一次。她的家人大都把维持现状当作理所当然,无论母亲父亲,她都从未见过他们这般热烈表达感情的样子。在他们的生活中,「喜欢」这种情感一定再平常不过,无需特地说出口了。

    「但是,我想说的不止这些。」

    在火轮身前,兔谭停下脚步。

    「我最喜欢的人,世界上还有一个,就是火轮你。我爱你。」

    看准时机,兔谭轻盈地转过身,面向火轮。街灯自上而下映出她的笑颜。

    「呜诶?」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火轮挤出一句不成词的怪声,动作也变得蹑手蹑脚。这种时候该怎么做呀。谁也没教过我。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告白?听说现代人的「喜欢」确实比古代廉价许多,门槛大概就是在这一两百年间降低的。比方说如果喜欢同性,许久以前似乎会被另眼相看,现在却是稀疏平常了。

    不过,就算是火轮,也听出兔谭的告白中有一处明显矛盾:

    「你刚才,刚才才说最喜欢的是你姐姐!」

    「嗯,世界第一喜欢。」

    兔谭伸出手来,胡乱揉着火轮的脑袋,火轮差点又怪叫出声了。被喜欢自然比被讨厌来得好,只是她总觉得心底痒痒的。

    「我听不太懂。」

    「并列第一,不可以吗?」

    兔谭又握起她的手,只是,这次不过轻轻将火轮的手虚握住,这样就没办法读取思念了。兔谭当然是故意这么做的。有人以为思念可以传达的东西,没必要亲口说出,而她讨厌这种想法。

    「兔谭突然这么说……我……。你看,我们关系一直都很好呀,今天也一起去了岚山。只是那样,不行吗?」

    自己的想法不明确,又对眼前状况束手无策时,不动火轮总是踌躇不前。现在正是进退不能了。怯懦的她,只能选择推迟回答。这大概不是因为不诚实,只是她不允许自己用几分钟想出的答案将事情敷衍过去罢了。

    「以后我们两个人也要去各种各样的地方,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像这样慢慢加深情感,与我变得这么要好的,除了火轮就没有别人了!」

    骗人!火轮心想。那么活泼开朗的女孩子,谁都会想和你做朋友的,就算不是我!只是,能与兔谭在休息日一起出门玩的朋友,或许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多吧。

    火轮试探着又抬头看向兔谭:兔谭表情僵硬,显得有些窘迫——也许刚才的表白中,她已经把心中所想全部吐露干净,有如跑完一场马拉松,气喘吁吁不再有气力开口说下去了。

    我必须说点什么——火轮握住兔谭的手想要传去思念,后者却先一步将自己的手心贴了上去:

    『我很庆幸能生在这个时代。HRV肆虐以前,因为伦理制约,诞生后代就像签订协议,建立在男女双方同意之上。于是与异性交往才是理所当然,同时爱着好几个人也是不可接受的——虽然我不太理解这会有什么伦理问题。但历史书上也说这是男女平等迟迟不得发展的原因之一。那时,要人们相互理解也只是妄求,误解与怨恨远多于今天。但,现在,我们只要伸出手去就能传达感情。「结婚」的概念消失后,有再多最喜欢的人也不奇怪。所以……我想说的是……虽然姐姐我也同样喜欢……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火轮!』

    兔谭的逻辑越发混乱,教人倒懂不懂的,可她将想要传达的情感全部赤裸裸展现在火轮面前了。好像下定决心背水一战,剩下全凭天意——她的思念里便是如此决绝,让火轮说不出一句话来。

    或许是直白地吐露思念之后的反弹,兔谭慌不迭地松开了手。似乎在担心自己的心意有没有原原本本传达到。火轮这才回过神来。思念的交流几乎不给人踌躇的机会,果然,还是亲口说出来得好:

    「我很高兴,虽然没太听懂……」

    她没办法立刻回答接受与否,只能止步在这样微妙的位置。

    于是火轮决定用自己的话诚实地作出回应,至少,她不想被兔谭讨厌。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兔谭愿意和我做朋友,甚至说……喜欢。我什么优点都没有哦。只是一个无趣又无聊的人——兔谭是怎么喜欢上我的呢?」

    「果然,你已经忘了?」兔谭的表情好像霎时间暗淡下去,「明明是你先把那么强烈的思念传递给我的呀。」

    「诶,什么强烈的想念……」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火轮不是传了思念给我吗!」

    兔谭好像被触碰到逆鳞,她的声音在住宅区回响。

    「初中一年级那天,火轮不是突然摸了我的手吗。那段思念里,填满了对我的心绪——想要触碰我,想要触碰眼前的女孩子,想要触碰兔谭——这么赤裸裸地传达给我了,那不就是爱的告白吗。除了姐姐,再没人传给我这么激烈的思念了。然后,我就想,只要和火轮在一起,我就什么也不怕。」

    火轮怔在原地动弹不得。她不知不觉传给兔谭的思念,竟是这样的内容吗。兔谭一直相信这是火轮对自己的爱意。

    「但是,火轮好像没把那件事当成告白吧。没办法,其实我多少也察觉了……所以才决定这次要自己向你表白心意。」

    兔谭的笑容柔和了些:

    「重复一遍。我爱你,不动火轮同学。如果火轮也愿意喜欢泷口兔谭的话,我会发自内心高兴的……所以,麻烦你——请你喜欢上我吧!」

    「啊,谢谢……」

    虽然不知道在这里道谢是不是正确选择,但她一时想不出别的话来。无论思念怎么发达,也不会影响个人的词汇量。

    「能不能,让我先想一想。稍微,现在,有点混乱,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种关系,在漫画或者电视剧里应该已经稀疏平常了。互道喜欢,然后两个人交往——三个人甚至再多些的也不在少数。就是所谓恋人吧。看实际情况,还可以在国家那儿领到孩子一同抚养。至于恋人与朋友有何区别,火轮却尚且不能分辨。何况她连朋友都没几个,连作比较的机会都没有。

    「好……我也有点着急了……对不起……」

    两人重新走动起来,只是步子比原先沉重了几分。四下无人,街灯显得格外明亮。要是附近有旁人的话,也不会发生刚才的对话了吧。

    「那个,为什么,决定今天说出来呢?」

    火轮尽量放轻声音开口道。就算兔谭要提起岚山的事她也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也觉得没必要着急……但是最近一直有种感觉,好像再不行动,火轮就要抛下我去别的什么地方了。」

    「为什么,我哪里都不会去呀——现在也只是在往家走。」

    「还有就是七月七日快到了。」

    「啊,神明的日子……」

    这么一说,今天已经是五号了。再过两天就是七夕节,是神明降世的时候。从古至今——虽然没这么长历史——人们都没来由地传说在七夕节会与神相遇,。

    「不过,说到底这也不是告白的理由吧。」

    毕竟没有不在七夕之前告白恋情就会破灭的迷信。兔谭好像也说不出个由头,似乎有些困扰。两人走着走着,便到了岔路口。

    「那,回家之后,我会认真考虑的。星期天一整天,我都会用来想该怎么答复兔谭。」

    「好的……麻烦你了!」

    兔谭离去时,一举一动都有种莫名的兴奋。接下来就该自己认真考虑交往的事情了——这么一想,火轮却微微郁闷起来:

    「先去问问爸爸妈妈们的意见吧……」

    11

    言叶患有先天性信息过统合症。

    与大部分患者一样,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无法从概念上区分文字、视觉与听觉。不知道该怎么对语言进行分段,好不容易说出成句的话,是在八岁的时候。

    虽然尚且磕磕绊绊,但正当她学会编织主+宾+谓句子时,才可以说她的人生正式开始。学会说话之前的事,言叶大都记不清了。好像有许多人向她搭过话,但无论是谁在做什么,她都认为那与自己无关。

    为重病的言叶,她的父母已经竭尽全力。他们是在为一个治不好的病人竭其所能,虽说不少努力弄巧成拙,言叶也明白不该抱怨——何况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抱怨。

    言叶也是人类,有她的喜怒哀乐。可以一个人如厕。可以一个人上街买东西。检查数据就知道她的意志远强过一般人。比方说有一种锻炼集中力的玩具球,会在脑波影响下滚动。平常人拼死拼活默念「快动!」才好不容易挪动几寸,言叶甚至可以用它玩抛接球。只是,要学会传达情感,她欠缺了太多东西。或者说想传达的东西太多,而她不知如何取舍。

    不善言辞的人在现代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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