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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Case of Tomoe 5th Cut)

    5thCut——再生

    十月○□日晴。

    我迟了很久后终于开始社团活动。跟以前一样也是美术社,我果然只有在画画的时使才最能感到安心。

    对我而言,画画除了表现自己以外,同时也可以探索自己的外在与内在。正视这两方面,敞开内心。握住铅笔,挥洒画笔的时候,外在与内在将会获得统一。我认为艺术也许本来就是这么一回声,是为了让拥有笨拙内心的人,能够感受到自己外在与内在的同一性,并加以观察的手段。

    当我这么说完之后,『哥哥』露出做妙的神色。看起来似懂非懂的,就是那样的表情,看来他是一个比我想象中还要正直的人,对于这个新发现,我感到有一点点的开心。

    1

    我们班要推出的东西,在经过一番激战之后终于选定了鬼屋。虽然很常见,不过因此竞争很激烈,但是这次运气很好。也因为这个学校文化祭时间点的关系,三年级可以依意愿自由参加,而这次自愿者也很少,人气都集中在『角色扮演咖啡店』的样子。即便如此,还是有五个之多的班级在展开一阵唇枪舌战后,再由剩下的三个班级进行抽签,最后我们班获胜了,班上的士气也因此大振。

    「我被推选当幽灵,听说是班上大多数人一起推荐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嘛……」

    虽说我故意装作不懂,然而我知道其实不是『幽灵』,而是被推选成『美女幽灵』。不过,反正这也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

    而美术社的工作,则是由我和巴以及其它数人积极地制作油画。虽然我并不是特别擅长画画,但倒是不讨厌动手做些什么。我的作品已经成型,只要再进炉烧制就好。毕竟高中里面没有窑炉,所以需要与市区的大学合作。虽说时间有点紧迫,不过明天应该就能完成,中间这段空档时间我都在帮忙班上的展出,不久前被排挤的事就好像假的一样,这么说来,人的印象似乎会不断改变的样子。

    我现在在班上的走廊前铺上报纸,画着当巴扮演『美女幽灵』时的墓地背景。因为教室里现在正在制作水井,还要弄出监牢,所以木材加工的烦人声响不断传来。此时在走廊上的人只有我和巴两个人。

    最近我常常和巴两个人一起搭档进行工作。班上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很注意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总是站在一步以外的距离以温暖的眼神注视着我们。

    唉呀呀。

    我真的很想开口求饶。这么一来不就跟真正的——

    「……怎么了?」

    看到我突然把头靠在墙壁上,巴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没事。我对自己与世界的认知不同,而陷入深刻的绝望当中。」

    「真是奇怪的烦恼,这种事情不是理所当然吗?」

    巴一边说一边为画中的十字架上着醒目鲜艳的红色。

    ……我们不是要展出日式鬼屋吗?怎么会出现十字架?

    「你看看我就应该知道了吧?八面玲珑,对大家都很亲切,可是其实身体内部就宛如公共厕所一样肮脏。所以你根本不用感到绝望,只要放弃就可以了。」

    「……别说了。」

    最近巴总是用话伤害自己,她依然没办法停止继续自残的行为。每次看到她这个样子,我都会有种微妙的感觉,就跟之前看到抱着自己、闭锁心灵的巴的时候一样,我就会有股无处发泄的愤怒。这种愤怒是不是是透过巴、对『某种东西』的感觉,我无法判断。我也曾经想过,也许其实这种愤怒,原本就是针对身边的某种事物而产生的感觉也说不定。可是,我却无法掌握出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很抱歉坏了你的心情,对不起,不过这只是单纯的确认事实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另外一种行为,才是真正伤害自己最深的行为。」

    「……那又是什么?」

    我问道,巴停下笔抬起了头。她悲伤地笑着,然后凝视着我。看到她的表情,我总觉得似曾相识。她那充满了忧虑的表情,跟美都伯母偶尔看着我的感觉很类似。是因为我的深处有什么东西会让她感到悲伤吗?那又是什么?

    「……就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那是伤害自己最深、最痛的行为。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如此地差劲——」

    「妳根本没有解释到啊。」

    这些话我之前就听过了。

    『你是个骗子,而且用的还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

    我如果真的在不知不觉中说着谎言,那就非得知道它的真实模样才行。在我无意识的情况下所说的谎言,如果真的伤害了谁,让谁感到悲伤的话,那我是绝对不允许的。

    「……你真的想知道吗?」

    「嗯,我想知道。」

    「那么——」

    巴拨开侧边的头发,恶作剧地笑了起来。我心里浮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亲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预感成真。我身体一倒,再次把头靠在墙壁上。

    「……妳饶了我吧。」

    「还是你讨厌?讨厌跟我这种女生接吻?」

    「……这句话太卑鄙了。」

    根本模糊了焦点。

    「是啊,我很卑鄙。只要能够让你困扰让你痛苦,我不只会变得卑鄙也会变得卑劣哦。那,怎-么-样-呢?」

    巴好像故意要让我看清楚似地缓缓地将唇瓣一开一合,她的嘴唇看起来好柔软的样子——尝过一次的感觉复苏了起来,让我定不下心来。她用那双大大的眼睛凝视着我。

    啊,可恶。真的是太可爱了。我真的困扰了,非常地痛苦,如果她真的要对我复仇的话,这样的确是个心狠手辣的办法。

    怎么样?

    怎么样?

    怎-么-样……?

    「巴同学,红条同学,社团时间到了哦,工作结束了。」

    同班的美术社员的呼唤声,此时听来简直就像天籁一样。我立刻转过身回答:

    「妳可以先过去吗?画已经快完成了,不过还要收拾一下。」

    「了解,我会跟社长说的。社长最近心情好像不错,应该没关系吧。」

    出声的女同学跟着其它美术社员往走廊走去。

    「接下来要去准备美术社的展示物品,所以快点整理吧。」

    我站起身来催促着巴,她以一脸遗憾的表情跟了上来。

    ——果然被憎恨还比这样好上好几倍。

    不过就因为我是个这样的人,她才会调整成这种手段。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等我们收拾完后,我和巴拉开了一点距离,走向美术社。等我走下三楼,到了二楼的楼梯转角时,正好看到灼的身影。

    「哈啰,灼。」

    「啊,哥哥,真巧。」

    她感觉僵硬地举起手,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她的眼神若有似无地瞄向巴。对灼而言,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巴。所以尴尬是在所难免的。

    学校的事情暂且不提,巴把自己遭遇到的事情,还有做过的事情都跟光濑家的人说了。宗一郎伯父、美都伯母,还有灼都受到不小的震撼。

    宗一郎伯父什么都没说,只是双手环胸,认真地思考,深深地咀嚼这个事实。

    灼也一脸复杂地保持沉默,大概是不太能够接受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对待红条巴。

    宛如沉淀般的静默后。首先打破这个沉默的是美都伯母。

    美都伯母步伐有点紊乱地靠近巴,用整个身体紧紧地抱着她,眼泪不住地流了下来,不停说着「对不起」。我不知道美都伯母道歉的对象是谁,她只是不停地哭泣,不断地谢罪。

    巴无言以对,然而却有一行清泪从她的左眼缓缓流下。

    我们三个人开始往前走。下到一楼,然后慢慢地走到川堂。

    现在已是红叶飘散飞舞的季节。与通往图书室的川堂不同,连接中央大楼和社团大楼的川堂除了有屋顶的地方外,风儿都呼呼地吹着,卷起一片银杏叶漫天飞舞。

    「——好美。」

    巴凝视着脚边的枯叶,然后如此说道。

    「如果下雨混到泥土,马上就变脏了……但在飘舞的瞬间互相交叠的落叶,我觉得非常美丽。」

    「真像是美术社会有的意见。」

    「圭不是也是美术社的?你不觉得吗?」

    「巴说的是风景的美丽吧?陶艺的目的的确是表现这种飘忽无常的寂寥,不过我做的只是——怎么了,灼?」

    灼双眼圆睁,嘴巴张得好大,呆站在那里。我回过头问道,灼则用颤抖的手指指向我们。

    「『圭』……!还有『巴』……!什么时候……」

    「因为姓氏相同所以只能叫名字啊,而且我的名字很难念,所以就干脆简化一点。」

    「呃,这个我是知道……」

    「?」

    灼为什么会这么在意,我开始轻轻地自问自答起来。不,毕竟她可是那个曾经愤怒地冲去质问巴的灼,有些事情虽然我可以很理所当然地接受,但不表示灼就能够全盘理解。虽然对我来说那一切都已经算是过去的事情了……

    ……这个时候,巴忽然间握住我的手,然后更挽住了我,隔着一层衣服也能清楚感受的柔软触感靠上了我的左手臂。

    「……巴?」

    「怎么了?」

    「妳为什么突然这样?」

    「挽着你啊,还是你的手臂也没感觉?」

    「我不是在说这个……」

    「不好吗?我们是户籍上的兄妹,一点问题也没有,这种程度很正常吧,灼同学不是也会跟你手牵着手出门吗?」

    巴说完便将疑问的目光投向灼,灼像被冻住似地动也不动。

    能够让我感到困扰对巴而言应该很痛快吧,但是她这个样子给别人看见的话没关系吗?如果她接下来的人生都坚持跟我扯在一起的话,也只会断送自己前程而已。只是为了憎恨而去恨,那还不如快一点去享受人生不是比较好……

    「喂,圭……哥哥,你干嘛不推开她呀。」

    「就算妳这么说……」

    我如果随便甩掉她好像又会伤到她,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而且如果这样就能让她满足,那我觉得这样也好。

    「……」

    灼露出一脸不悦的表情,迅速地靠了过来,牵起我的手。

    「灼?」

    「这种丢脸的样子你们要在这里晾到什么时候,还不赶快进去社团教室!」

    灼握着我的手的力道之大,彷佛想把我捏碎一样,我的右肩传来悲鸣声,她用宛若拔萝卜似的力道全力地扯着我。灼没有在楼梯转角处就离开,反而就这么拖着我们——真的是用拖的——一起来到美术教室。

    「其实妳也不用特地跟来美术教室啊。」

    「我只是来确认广告牌的施工进度而已。」

    「昨天速水同学不是才刚来过……」

    「今天也要确认啦!文化祭是这个礼拜五,也就是后天啊!」

    灼像是摔东西似地用力地放掉我的手,然后打算拉开美术社的门,但是因为灼不会开门的技巧,即使用尽了全力,那扇门还是动也不动。

    「可恶,这家伙!」

    「光用蛮力是打不开的,开这扇门要有诀窍。」

    巴放开我的手,温柔得让灼到旁边去,然后把手放在门把上。她将手放在门把上,左手则放在左边72度上方13公分的地方。

    「——嘿咻。」

    拉门拉开来了,过程顺利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先不提抓不到开门诀窍的灼,巴的手法之熟练,就连这个早该习惯的我也感到惊讶。

    「看来妳好像很轻松就学会了,不习惯的人过了一个月也开得很辛苦。」

    「只要懂了一次就好。不过这完全是因为学校太穷了,在换这个大楼的时候,继续延用以前美术教室的门才会这样。」

    「咦?」

    「啊,你们不知道啊,这不是很有名吗?」

    「呃,我第一次听到,美术社应该没有人知道吧……妳是听谁说的。」

    「这么嘛,忘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快进去吧。」

    巴说完后马上走进美术教室,灼也臭着一张脸跟进去。

    ……哎,算了,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心情很疲惫疲累,身体也很痛,赶快把事情解决掉早点回家好了。

    美术社里面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赶工。平常堆得乱七八糟的用具已被整理好,正中心放着奇特的立牌。在现任美术社社长的带头指挥下,大家正制作着文化祭的广告牌。

    「啊,红条同学,妳来得正好。」

    社长直直地朝着我们走来,然后把手里的设计稿纸拿给巴看。

    「这是依照妳的想法设计的,可是碰巧没有这颜色,所以我想找代替的,妳觉得什么颜色比较好呢?」

    「啊,那么大概就是用这个颜色……」

    巴看起来心情不错也很有精神。虽说美术好像是被父亲——红条宗次郎要求所以才开始接触的,不过撇开这些不谈,她确实很单纯地乐在其中,品味也不错。当大家把美术社制作的看板设计全部集中在一起的时候,巴的设计便获得全场一致的肯定。

    「啊,红条,你的作品什么时候可以弄出来。」

    社长注意到我,于是顺便问了我一声。巴代替社长往制作广告牌的地方走去,灼则是一副想监督她的样子也跟了上去。

    「明天就要到大学去拿了,虽然时间很急迫,不过应该没问题。」

    「要顺便去跟花艺社要一些插花吗?」

    「我也是这么想,嗯,我的作品是花瓶,不过都是器皿所以应该没差吧。」

    「那你今天没事啰?那来帮忙用粗纸片折花吧。」

    社长指了指在房间角落里的桌子,桌上放着一捆粗纸、一把橡皮筋以及纸箱。

    「要做几个?」

    「含备品总共六十六个,请你在今天以内做完。」

    听到我这么问,社长和蔼地笑着回答。

    「社长,我也来帮忙好了。让他一个人做我觉得不太好。」

    巴从制作广告牌的人群里探头出来。

    「是广告牌用的花吧,那我也来帮忙好了。」

    晚了巴一步的灼也这么说道。

    「——她们这么说,你觉得如何?」

    社长露出打从心底觉得有趣的表情,如此问道。

    「……我一个人就够了。」

    我坚定地说道。

    ——那天的晚餐,只有我一个人用汤匙和叉子吃,因为握住筷子对我实在是太勉强了。

    2

    我比平常更早张开眼睛。

    我转过头看着墙壁上的钟,才半夜三点多一点而已。平常就算早起也顶多只有早个三十分钟,今天这种状况实在是非常少见。毕竟现在离起床时间还早了三个半小时。

    ——文化祭起了个大早,又不是小学生……

    虽然我想要再去睡个回笼觉,不过既然眼睛已经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

    我抱着困倦的感觉起床,坐在椅垫上,稍微瞇了瞇眼,觉得眼睛四周怪怪的,也有点轻微的头痛。睡觉的时候流了一身汗,房间里飘散着汗臭味,代替睡衣的T恤上,脖子和背部都被汗水浸湿了沾在皮肤上。

    ——说不定我刚刚作了恶梦。

    我用有如旁人的角度这么想着,我想不起来刚刚到底作了什么梦,残留在手心的只有奇怪又暧昧的触感。

    我站起身走到走廊。家里一片寂静,全家的人都睡着了,我想只有在这里乱走的我才是个异类吧。

    我走下楼梯,往厨房走去,然而那里却已经先有另一个人在了。

    「……睡不着吗?」

    宗一郎一边搅弄着杯子里的冰块,然后对着我问道。

    「嗯嗯,有一点。」

    「……要坐下来吗?」

    对宗一郎的招呼,我点了点头然后坐到他的对面。宗一郎又准备了一个杯子,然后倒了一点点苏格兰威士忌。

    「要跟美都保密哦,睡不着的话喝这个最好了。」

    宗一郎暧昧地笑了笑,但是他的眼旁却有着黑眼圈,少了一股平日宗一郎的强悍感。

    「……我要喝了。」

    我把这个跟我的瞳色相同的液体含在嘴里,用力地吞了下去。喉咙传来过度强烈的刺激。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

    宗一郎苦笑说道,然后将手中剩下的冰威士忌一饮而尽,接着又咕噜咕噜地倒满。

    我再一次慎重地将蒸馏酒送进我的嘴里,先舔了舔,然后慢慢地喝着。很苦,不过意识却像全部清空一样十分地舒畅,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饮料。

    我与宗一郎伯父无言地面对面。他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一开口又把酒杯送到嘴里。

    「……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人还是一直在烦恼。」

    宗一郎这么说道。威士忌酒瓶里面的水位又下降了大约两根姆指的高度。

    「烦恼着怎么做才会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如果照着别人所说的去做,或许就能不去伤害到任何人。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其实布满了荆棘,但是我却硬是冲进了这蔷薇花丛当中将之拨开,在我身边的人,是不是总是被我所拨开的荆棘给刺伤了呢?」

    「至少,我能这么样地活在这里,都是托宗一郎伯父的福。」

    短暂的清爽感消失了,我试着拚命地摇着头想要把头转回正面。

    「我很感谢宗一郎伯父。」

    「……谢谢,圭。」

    宗一郎咕噜地声把酒喝完,然后准备了两杯水。我咕噜咕噜地喝着白开水。

    「——其实我也多少察觉了一点。」

    我把水杯放在桌上后,宗一郎用忏悔的声音说道。

    「当我出席了那个恶心的红条家遗产继承会议时,我就觉得很奇怪,这个叫做红条巴的少女所处的地位到底是什么?因为她被当成宗次郎的私生女一样对待,于是我做了很多调查,但是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她不是被收养,好像是被买来的样子,不可能留下任何纪录——这么说或许不太好。」

    「要喝吗?」宗一郎将自己的水递给我,我接了下来,但没有喝,只是等着宗一郎伯父继续说下去。

    「巴小姐她——不对,也许你也一样是因为我的关系才会感到这么痛苦。如果我没有把一切都推给宗次郎——虽然知道说这些都已经于事无补,但我还是不禁会这么想。」

    眼前的他跟我平常认识的宗一郎不一样,他的口齿很不清晰,看得出来宗一郎对自己感到很苛责。

    「……今天,我本来想与红条巴——也就是你的母亲的哥哥见面的。」

    红条巴——这么名词对我而言总觉得有种唐突和不吉利的感觉。

    「我想确认巴小姐的出身,虽然有种为时已晚的感觉,不过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调查这种事情罢了。」

    宗一郎说完结论后便站了起来。

    「让你陪我真不好意思,今天是文化祭吧?要加油喔。」

    宗一郎这么说完,便开始收拾桌上的杯子和酒。

    我向宗一郎行了个礼,然后以连自己都意识得到的、梦游般的虚浮脚步离开饭厅。摇摇晃晃地爬上楼梯。

    「……」

    我在房门口停下脚步,应该停下来了没错。我一直凝视着通往巴房间的门。

    从那天以来,我变得比从前都还要更早起床,应该说是非早起不可。因为我只要一不小心起得太晚,巴就会来把我叫醒。当眼睛张开时看到巴充满恶作剧的脸近在眼前,我的心脏就会突然变得功能不全。为了要能早点起来,最近我又更早睡了,有生以来我从没有这么感谢闹钟的存在。

    「……果然刚刚真的作了恶梦。」

    还是是因为酒精的关系也说不定。

    我转了转门把,没有上锁。我无声地打开了房门,潜入似地溜进房间,缓缓地关上门。

    巴的房间看起来十分寂寥毫无装饰,没有多余的东西。质朴又简单的桌椅和帆布衣柜,有一个木制的架子,上面放着镜子和几个化妆用品;地上没有铺地毯,露出了地板。让人有种将需求缩小到最极限的感觉,甚至可以说与她表现在外的时髦打扮和举止,正好形成一个反比。

    苍白的光线让人感觉到曙光马上就要升起,从窗帘的缝隙间透了进来、斜斜地射进房间,微微地照着躺在床上的少女。

    「……」

    巴安然地躺在床上,静静地呼吸。她侧躺、弓着身体的样子让人连想到胎儿。现在的她纯洁而且毫无防备,给人的印象与醒着的时候不一样,也许是没有必要伪装自己的关系吧。

    要是她能够作个美梦就好了,我在内心如此祈望。至少在梦里要过得幸福,这样才能够跟现实世界取得平衡。然后总有一天……

    我伸手将垂落在她侧脸的发丝往上撩起,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看起来似乎完全沉浸在梦里的样子。

    「……梦吗?」

    我记不得梦境,所以对我而言睡觉就彷佛突然停电一样,说不定我根本没有作过梦。

    这或许又是我的另一个瑕疵也说不定。梦的功能是整理记忆,促进人格提升的绿化工程。对没有未来前途停滞的我来说,是没有必要的机能。

    「……妳做的事情毫无意义。」

    我静静地对她说道。她面向我睡着,非常地安静,睡得也非常地深沉。她的睡脸仿佛精致的人偶般一点晃动也没有,她的肉体维持着最小程度的机能,她的魂魄则不知道云游到何处去厂。

    「其实只要憎恨我就好了,然而妳却把我弄得晕头转向……甚至还想进到我的怀里。」

    想要演出一出让我感到幸福的戏码。强迫索吻,挽住我的手抱着我……就仿佛恋人一样的演出。

    「妳想藉这样让我产生错觉、想要让我恢复正常,确实,因为妳的关系,我最近总是静不下来,困扰也多了,烦恼也增加了。但是,就算妳希望我跟平常人一样,但我不管到哪里都一直是这样,一点也不可能改变。所以,不要再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了。既然我连被憎恨的价值都没有……那么妳就快点放了我吧。」

    既然你想被我憎恨,『快修复你自己坏掉的心吧』——说这句话的人也是妳。

    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这一辈子都会是这样,这样才是正确的。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有对坏掉的自己产生任何疑问。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我认为坏掉的自己最适合被人憎恨……如果连憎恨的对象都当不成,那我就真的一点价值也没有了,所以,我也曾经想过,要是我没有这种瑕疵的话……」

    这么一来,巴就能光明正大地憎恨我了吧。憎恨我、让我痛苦,然后她就能清理淤积在自己心里的昏浊情绪,也就能再次找到崭新的自己。

    「但却一点用也没有。我只能一直维持在坏掉的状态下,也只能持续不断地孤独。结果不管再怎么努力,我似乎还是不能给妳任何幸福。」

    这一点让我感受到更深刻的孤独感。那是足以称为绝望的深刻孤独。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曾经想过,如果我真的是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的小孩就好了,从两人的爱中得到爱,成为一个正常的人,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憎恨。

    我比其它人都还憎恨我自己,憎恨这个满是瑕疵、满是伤痕的自己。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样地痛恨着我自己。

    「……这么说来,妳似乎是成功了呢,我确实因为妳的关系而感到痛苦。」

    「……嗯、嗯……」

    巴的眼皮微微地动了动,接着嘴里吐出略带烦恼的气息,苏醒的征兆从手和脚趾渐渐地扩散到全身。

    「……」

    她睁开眼睛。依然残留着的浓厚深眠残渣,成为堵塞她眼皮的重石,焦点模糊又暧昧的眼瞳闪闪地辉润着。那双眼眸无意识地对着与她面对面的我。不对,在这梦境和现实之间,她真的把我当作我吗?感觉有些奇怪。她的唇角缓缓地往上扬,非常地不安定,但却又看得出来是微微的笑,是一种释出表情前的表情。

    「……早安,宗次郎……」

    轻缓无依的嗫嚅,让我的身体僵硬了起来。

    ……宗次郎?

    巴身体摇摇晃晃地起身,「嗯——」她擦了擦眼睛然后打了个哈欠,眼睛眨巴眨巴地眨了好几下,然后很困似地瞇起眼睛仔细地望着我。

    「……早安,圭一郎。」

    巴微笑着道早安。我沉默了一下,然后努力松了松僵硬的肌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啊,早安,巴。」

    我无意义地把手打开又合起,脸对着巴,却无法正视着她的脸,总觉得刚刚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我盯着她脖子上一直戴着的皮环,然后转移视线。

    「……?怎么了?你的眼神飘来飘去的。」

    巴的语气一派天真。看来几秒钟前说的话好像是无意识中说出来的样子。

    「不,嗯……那条颈炼,是皮环吗?看妳一直戴着。」

    我只是含糊敷衍地说道,可是巴却做出了过度的反应。她突然将手捂住脖子,身体一紧,似乎想要把脖子藏起来的样子。

    「——怎么了?」

    「没事。」

    她的嘴先是动了动,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回答什么都没有,不过我很清楚其中一定有些什么。难道我对巴说了什么让不该说的事情吗?

    「……我要换衣服,不好意思,你可以避一避吗?」

    『还是你想看?』巴笑着问道,不过很明显是抹勉强的笑。那笑容激烈地刺进我的胸口,我像是逃跑般地离开巴的房间。

    3

    文化祭,在星期五的下午。从对外开放开始之后,气氛突然间得变得十分热闹。美术教室在这种无尽欢乐的氛围下,像是不知世事、飘飘然的云朵般安稳。

    既然是美术社的展览,会进来参观的客人也自然不会坏到哪里去。高中的社团活动程度虽然也只有这样而已,不过做出来的作品也不坏,好像大杂烩似的。这些人数不少的造访客人中,也没有像是特地来到美术社、还故意引起骚动的笨蛋。

    我坐在一张从美术室角落拿出来的折叠椅上,这就是我的工作。名目上是监视观展者、保护作品,不过却是个既闲又无聊、毫无变化的工作。

    我呆呆地抬头看着天花板的日光灯。旁人看起来,八成是一张恍神的脸吧。

    「宗次郎……吗?」

    我的话只含在嘴里,回想起巴睡眼惺忪的那张脸。

    到底是为什么?

    我如此不断地自问。

    为什么我被她这么叫的时候,会感到一股无以言喻的悲伤呢?

    唉呀呀……

    我闭上眼叹了一口气。不是对别人,而是对着自己。

    我非常地不安,头也好重,脑袋里好像灌了铅一样塞住了。

    我又再一次地叹气着,叹完气还是很累,我张开眼环视着四周。

    参观者只有一位女学生,还有一个头发白得很漂亮的男人。女同学全部看过一遍后就马上就走出了房间,不过男人却盯着其中一个作品。我闲来无事地看了过去,那个男人转向我的方向,我们四目相接后,他对着我露出了微笑。

    「真不好意思,一直看你。」

    我从椅子上站起,靠近他向他道歉。那个男人对我摇了摇头,回答了一声「不会。」,然后指了指他刚刚一直在看着的作品,对着我问道:

    「这个作品是你做的吗?」

    他的手指的是一张铺着布的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个茶碗,还有一只盛花的花瓶——毫无疑问地,那是我的作品。

    「是的。」

    「茶碗的制作方式是荻烧吧,真是难得,是谁教你的呢?」

    「中学的时候有学过一阵子。那时主要学的就是荻烧,教我的人应该是山口县人。」

    老实说那根本不是请他敦,应该用『被逼着学』这种说法才对。

    不用说大家也知道荻烧是源自于山口县荻镇的陶器,特色是质朴、可以深深品味,而它真正的优点是随着使用,颜色逐渐会转为『枯色』;也因为如此,这个作品就像是年轻、刚出生肥嫩嫩的婴儿一样。

    「因为很难烧制出来,所以还请市内的大学帮忙。其实最重要的是窑炉的控制,不过要把它当作品展示出来还真是让人见笑了……」

    「不不不,光从接合的状况来看,就知道曾经花了很多工夫去捏土。你还这么年轻,真是了不起,而且这个花瓶……」

    茶碗的旁边有一只一起做出来的大型花瓶,上面插着一些花装饰着。

    「平常在要使用的前提下,大多都是制作茶碗和茶杯,不过运用自然的陶土捏塑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别有一番风味。」

    「……那大概是插在上面的花儿的功劳吧。」

    插在上面的花束中,最明显的是白百合,还有一些黄百合点缀在旁边。然后用像是芦苇般不知名的草,或是到处都可见的杂草缠住。虽然不是很华丽,但主题却很明确,而且上面还更凸显了主题,空间配置也很适当。草木由土壤萌芽,然后开成大大的花朵,完整地呈现出这种状态。

    「装饰的花确实很美,这一点也是事实。但是这个花器的浓沉色泽,虽然只有一点点,可是却不可思议地将那种略带扭曲的不安定感反映了出来。我觉得是个非常棒的作品。」

    「非常谢谢您。」

    被人这么夸奖,我与其说是道谢,还不如说是浑身不对劲地垂下头。毕竟在人前展示作品并不是我的兴趣,这么样展示自己的作品还是第一次。

    男人对着垂着头的我说了声「请加油。」然后伸出了手。我惶惶地与他握手,男人满足地点点头后,便离开了美术教室。

    我一脸尴尬,与男人握手的那只手突然不知道该放哪里,我一直盯着掌心。透过握手,我感觉到男人的掌心又大又光滑,十分强而有力。也许那个男人也有在玩陶艺也说不定,因为数我陶艺的男人的手握起来也是这种感觉。

    「——我第一次看到你露出这种表情。」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我抬起头,巴的脸近得吓人。近到鼻子都快碰在一起了,我竟然还没发现,对这点我同样也是吃了一惊。而巴靠近我的脸上充满了恶作剧的笑容,更令我吓了一跳,在这双重惊吓之下,我往后跳了一步。

    「呀!」

    「啊……啊啊,不好意思。」

    看到我过度反应的样子,巴也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她拉住我的手,有点行动不便地站了起来。

    「谢谢……这件衣服果然很难活动。」

    巴的衣服是班上活动的幽灵角色服装——角色扮演。坦白来说,就是单纯的白色浴衣,为了要遮掩双脚,所以衣襬特别长。

    「妳也不用穿着原来的装扮就跑来这里,换一下衣服不是用不了多少时间吗?」

    「角色扮演也负责宣传的工作,所以要在校内到处绕让大家看,不是都这样吗?」

    「……嗯嗯,也对,我好像有听过这件事。」

    「你振作一点啦……话说回来,你觉得怎样吗?好看吗?」

    巴在我面前转了一圈。白色的衣襬飘飘地飞舞着,宽松的袖口和衣襬彷佛蝴蝶翅膀般翩然摇曳。巴的脸蛋本身就清爽端丽,纯白的衣服将她明亮地映照出来,眼角的爱哭痣更清楚地被突显而出,与她的瞳色融合,酿成一股艳丽妖异的印象。

    插图102

    「……这样也不赖。」

    「真的吗?」

    「嗯嗯。」

    她大概是期待着什么好听的话吧,不过令人遗憾和绝望的是,我欠缺幽默和说笑话的能力。

    「谢谢。」

    即便如此,她却仿佛打从心底开心地笑着。不知不觉中,我也跟着好像快要笑出来的样子,这几乎快要让我产生一种我很幸福的错觉。

    「……但是,不管再怎么适合,穿着幽灵服装被夸奖,会让妳这么开心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是什么打扮、在什么场合,都喜欢被人夸奖,这就是所谓的女人心。」

    是这样的吗?不过很遗憾,我的四周没有一个正常的女性朋友,所以不太了解。(其实连朋友也很少。)

    「……不过,这些花是妳插的吗?」

    「嗯嗯,因为很赶,所以没花太多时间,也没办法准备特别的花。」

    说到特别,其中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花种,其实都只是大家都听过名字、随处可见的花草罢了。不过主题花——百合却也不是这么容易就拿得到的。

    「可不要小看我八面玲珑的身段喔,这可我花了十年练出来的呢。我跟班上的茶道、花道联合社的同学拜托,才拿到多的花。因为刚好只剩下百合了,所以我费了一番功夫才能摆得好呢!」

    「早上来的时候,看到不知何时竟然插了花,还真吓了我一跳。」

    「虽然我只能算是个半吊子,不过这可也是练习出来的成果。尽管只是简单的东西,但我除了花道以外也有学过茶道,因为这也是礼仪训练的一环。我刚开始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去学的,所以中途因为厌烦也想过要放弃,不过还好有继续学下去,今天才能帮得上忙。」

    巴这么说着,抬头看着我。她的脖子上缠着黑色皮环,与今天的服装很不搭。我不自觉地又想起早上的情景——那个无意识中说漏的人名,还有对皮环的过度反应,我觉得那个皮环把巴给束缚住了。

    巴的笑脸对着我,脸上浮现出单纯开心的样子,看得出来是她自然流露的情感。但是,巴的真心究竟在哪里呢?

    「……妳——」

    「咦?电灯……」

    头上的日光灯彷佛临终前的病人般不停地闪烁。

    ……唉呀呀。

    「——准备室里有备用品,我过去拿。」

    我拜托巴帮我顾着,然后朝着平常的准备室走去。

    当作仓库的美术准备室依然没有别人。负责美术社的老师是轮班的,所以只要突然有课就几乎不太会露脸,大多只会在校内写生的时候露个面。所以,这间准备室基本上都是交给我在管理。我很快找到日光灯的备用品,拿起用细长的泡棉纸包裹好的日光灯,然后靠在墙壁上思索着。

    ——一开始对我而言,巴只是个突然出现的『妹妹』而已,只是个突然出现的同居人。

    接着她变成一个憎恨我、眼瞳带着强烈苛责的少女,开始攻击我。她说让我痛苦对她而言是不可避免的宿业。

    然后,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想要玷污已经污秽的自己,她自白自己无法停止自残的行为,而且还说一直痛恨着让她陷入绝境的我。当巴告白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个捧着依然不停淌血的深刻伤口、虚幻荏弱的少女。

    接着,她又像刚才那样对我露出微笑。既然憎恨对我毫无意义,那么干脆用彻底相反的方式让我痛苦。还说如果不喜欢这样的话,那就要我赶快变成平常的人。她对待我就像真正感情很好的血亲般——就像对待恋人似地对待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实在是不了解这名少女——红条巴。

    「……呃,等等,话说回来,我本身到底又对她抱持什么样的心态?」

    我愣住了。

    我很想知道关于她的事情,可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憎恨的矛头意外地没对准我,却反而让我更想了解她,而在大致上一切都已经解决的现在,我对红条巴又抱着怎么样的想法?我觉得她是什么样的少女?我要怎么样和她相处?

    脑袋一片昏沉。我觉得从未想过的错觉突然冲上我的眼鼻。虽然我知道自己是个瑕疵品,但是为什么我会『自我忽略』到这种程度?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脚底一虚。我对自我忽略的自己烙下了『瑕疵品』的印记,这样才是正确的吧?对自己的疑惑,忽然间在我内心扩散开来。

    ——到底是什么?

    我问着自己,为什么至今为止——不对,应该说是到了现在,为什么我还需要自我怀疑?

    这么一来,我脑袋中浮现了一个更恐怖的想法:我是不是比我所想的,还不了解自己?

    「……怎么可能……」

    不知不觉间,我的气息开始紊乱了起来,喉咙也好干涩。我闭上眼睛,想要把这愚蠢的想法逐出脑中。

    我是个瑕疵品,先不论身体,至少心灵确实有瑕疵,我是个非常不完整的存在。我没办法感受到幸福,所以我是个无法给予人任何幸福的假人,这就是全部的我。

    「……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的全部……我的全部本该就只有如此……」

    ——啊呀呀呀呀!

    「!」

    美术室突然传出凄厉的惨叫声,让我「呃!」一声从白日梦的氛围醒过来。我放下手中的日光灯,推开准备室的门。

    「巴。」

    巴用一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脸转向我。我将目光投注在她看着的方向,那里有一名中年妇女跌坐在地上。

    「啊啊啊,原谅我,巴,我没去参加妳的葬礼,也没去给妳上香,我马上道歉,拜托妳,赶快成佛吧——」

    那名妇女用手指着巴如此说着,这让我跟巴的脸都严肃了起来。

    这名妇女恐怕就是我的母亲——红条巴的朋友吧。

    4

    「……对不起。我都到了这把年纪还这么丢脸。」

    跌坐在地的中年妇女——田中理绘小姐,对盯着她的我们道歉,然后露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

    「因为电灯一闪一闪的,下面又有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女人站在那里……而且又长得像我熟悉的人……就让我不小心以为真的是幽灵跑出来了,但是也是我自己太不冷静的关系,对不起,说了失礼的话。」

    「不,不会。我们都很清楚整件事情了,不需要那么抱歉……」

    田中小姐不停地低头弯腰,我跟巴也一起低头回礼。

    田中小姐自我介绍说,她是我死去的母亲——红条巴——旧姓津和野巴的同学,这么说来她的年纪应该是在四十岁左右吧,跟年纪比起来——真的说出来会很失礼——她体型紧实,身上穿着贴身的洋装,脸上擦着高级的化妆品,看起来是一个十分成熟的成年女人,一副干练的职业妇女模样。这样的人竟然对我们低头赔罪,让我们的立场更显得尴尬。

    田中小姐好不容易抬起头,在我准备好的折叠椅上坐下,我和巴也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田中小姐望着我跟巴,特别是眼睛的部分,露出一脸怀念的样子。

    「啊,不好意思……你们是巴的……?」

    「……嗯嗯,我们是……」

    「儿子跟女儿。我是红条圭一郎,她叫做红条巴。」

    我阻止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巴,自己抢先一步自我介绍了起来。巴则是瞄着我,一脸狐疑满是疑问的眼光,不过还是闭上嘴转向田中小姐。

    「啊,果然,这双眼睛是遗传自母亲的啊。女儿的名字跟妈妈相同,连长相也一模一样……不过,既然是红条家的人,怎么会读这所普通的公立高中呢……」

    「我现在被寄养在伯父家里,都是为了不要让我们变得太娇生惯养。我真的很感谢父亲,而且也交到许多很难得的朋友。」

    说了一次谎以后,就会一个接着一个地说下去。或许我真的是个差劲的骗子吧。

    田中小姐听完我的说明后,一副心有所感地拚命点头。

    「也对……巴一定也觉得很高兴吧。儿子和女儿跟着就读自己以前读过的高中,而且还加入了美术社……这也算是对已经去世的巴,尽到最好的孝道了吧。」

    「……母亲……也是就读这所高中吗?」

    「是呀,不过这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直一令人怀念,巴是在一年级的下学期转学过来的。她的笑容非常亲切,马上就融入我们班了,但是我却不太喜欢她……不好意思,说死掉的人的坏话。」

    「不会。」我摇了摇头,示意田中小姐继续往下说。

    「其实我自己也是个脾气别扭的人……不过有一天我们两个人单独在美术室碰面了。她正一个人默默地画着图,然后她问我『妳觉得我的画怎么样?』,于是我回答:『不喜欢。』接着我又说道:『虽然妳很努力地投注感情……可是还欠缺了最重要的东西』。」

    「最重要的东西?」

    巴不由得把疑问问了出来。因为她只喜欢画画,所以这似乎是她感兴趣的话题。

    「『坦率。』我这么回答。『妳真的是喜欢画画才画的吗?』其实我本来只是故意这么说的,可是巴听到后却立刻站了起来,然后把那张花了好几个小时画完的画给撕破了。我吓了一跳,然后她又说:『谢谢,我说不定就是为了要让人这么说才画这张画的。』接着脸上露出开朗的笑容,向我道谢,然后我就这么跟巴成为好朋友。一起在黄昏的美术室进行设计,互相解决对方的烦恼。」

    田中小姐又住了口,瞇起眼睛看着教室四周。她的视线固定在一扇位于南侧、面对运动场的窗户上,然后感怀似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个窗边,是我最喜欢的地方。虽然巴没让其它人知道,其实她是一个纤细而且又固执的女人,但是她却把这件事跟我说了,所以我们两个只要在一起就会无所不谈。最后巴去念了东京的美大,而我则进了医大,各自通往不同的道路,可是我们依然会定期地通信。听到她要结婚的时候我真的很惊讶,因为对象红条宗次郎是个大公司的社长,是一个非常不得了的金龟婿。她因为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工作而感到很烦恼,还好听到她婚后的状况一切都解决了,过得非常幸福……」

    田中小姐又停了下来,然后转向我跟巴,脸上露出非常抱歉,又带着深深悔意的表情。

    「……在这之后,我就到了国外,也没时间写信。不对,或许那时我也抱着不想输给幸福的巴的别扭想法也说不定。我没有把国外的地址告诉巴,一直一股脑儿埋首在工作中,然后等我升到满意的地位时,过了很久才又给巴寄了一封信,可是回信的人却不是巴,是红条宗次郎写的。上头只有简短地写着:『巴已经意外身亡』。直到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巴已经去世了的消息……」

    田中小姐又再一次对我低下头,与其说是低头,不如说她看起来好像背负着无法忍受的负担似的。

    「……那是十二年前发生的事。我完全呆掉了,连忙回到暌违五年的日本,这才发现老家一直有寄给我的信。我整个人濒临崩溃,连信都不敢开,只有带着满腔的歉意,然后又像逃跑似地离开了日本……对不起,我是个无情的女人……」

    田中小姐一直道歉,不过我却觉得最该道歉的应该是自己吧。

    ——津和野巴,是为了保护身为儿子的我才死的,夺走妳跟母亲道歉机会的,不是别人,就是我。

    「但是,还好这次我趁着回老家时,有顺便来参加母校的文化祭,真是太好了。这一定是巴冥冥之中指引的吧,我竟然可以和她的子女见到面。」

    田中小姐抬起头,眼睛微微地被泪水给浸湿了,她露出微笑,然后露出些微的安心表情,凝视着我和巴。

    「这十二年来,我一直很不能释怀,总觉得好像有根刺卡在心里,这是无法复原的伤口。但是,我总算稍微得救了,谢谢你们。」

    然后田中小姐又再一次地向我们垂下头,非常非常地慎重。

    我和巴只是一直注视着田中小姐,什么事也不能做。到底我还能做些什么呢?如果有人可以教教我的话,要我怎么低头都无所谓……

    接着过了一会儿,田中小姐开始说起津和野巴和自己的事情来:津和野巴从美大毕业后,就当上了地方县立美术馆馆员,而她自己则在现在这个美国的大学里,进行着关于脑部认知的研究。她现在所待的大学连我都知道,非常地有名。

    经过了这宛若浓缩了一天份时间的一个小时后,田中小姐最后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

    「如果还有机会我会再来拜访的。」

    她说完后,便递给我一张潦草写好的名片。

    「我也有一个女儿,不过只有八岁,固执又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有机会真想让她跟你们见个面。」

    「……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不过请您一定要再次来访。」

    我边说边接过名片。

    田中小姐露出微笑,然后伸出手想与我们相握,我们两个也分别回应了她。

    田中小姐满足地点点头,接着转过身去。中途的时候还稍微回过头,对着我们问道:「最后还有一个问题……」

    「难道设计文化祭广告牌的人是你们两个其中一个人吗?」

    「是的。」我和巴互看了一眼,巴才踌躇地说道。

    「果然。」田中小姐闻言,便亲切地笑了起来。

    「那个广告牌,果然跟巴之前在文化祭时想过的作品很类似,所以我才会想说要来这里看一看。」

    田中小姐这么说完后,便转身离去了。

    我眨了眨眼睛,用眼角瞄了瞄巴。

    巴的脸上失了血气,表情僵硬。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恐惧。

    5

    虽说学校的焚化炉已经撤掉很久了,但不知道像现在这样升起火堆的行为违不违法?就算产生戴奥辛的话也没有办法吧?——这么想着的我不知道算是过度别扭、还是过度冷静。算了,反正我就是这么一个无聊的人。

    文化祭结束后,那些当作道具的木材都被解体、绑成长长的木棒。而插在中间缝隙的大量广告,则在红色夕阳照射下,看起来像是正被火焰焚烧似的红。

    「……唉呀呀。」

    我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针对哪一点说出『唉呀呀』这句话。我站在川堂中间,望着像叠叠乐一样的长棍叹息着。

    长棍前面放着得到文化祭综合冠军的团体才可以举起的火把,它正摇曳着光辉等待工作。这里明明已经距离很远了,不过火光依然传递着兴奋的热气。一大早就点燃一直维持到闭幕典礼的火焰,现在也静静地等待观望着。

    我一直在找巴,当文化祭结束的同时,她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我对班上的人说她要忙着整理社团,然后又对社团的人说她要忙着整理班上的东西,总算是交代了过去。还好,巴积极地参加了每个活动,所以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但是,没看到不代表不担心,我觉得这跟信不信任是两码子事。

    我用眼角瞄了瞄集中在校园的学生们,然后在没有人烟的中央大楼和社团大楼的走廊间来回走着。虽然试着播了播很少在用的手机想要和她联络,不过对方关掉了电源,所以打不通。

    校园的广播开始播放民族舞蹈的音乐,校内欢声雷动,点火的仪式也开始了。

    四周已经完全变暗了,晕满金色的满月挂在东方的天空上。

    「……」

    难不成……我闪过一个念头。学生们彷佛被满月吸引一般集中在校园里,我朝着相反方向的图书馆走去。

    我在图书馆的周围来回绕了绕,在东边、跟学生们集合的操场相反方向发现巴正两手紧紧地抱着膝盖愣坐着,抬头看着天空。满月的光辉微微地映照在图书馆的白墙与她的身上。

    我缓缓地靠近她,站在她的旁边,然后慢慢地在旁边坐下。她对我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直直地望着天空。

    自从在美术室发生那件事之后,巴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认真地扮演着班上鬼屋的幽灵,在美术社也开朗地接待着参观者,毫不在乎旁人都有没有被吓到。

    「……看着满月,你会不会觉得有种寒冷的感觉呢?」

    巴缓缓地开口说道,似乎怕干扰了这寂静的夜晚,她用非常安静的语气说道。

    「在人工光芒的磨蚀下,夜空中只剩下了月亮,然后看着挂在天上、圆圆的满月……总觉得好像从深深的井底往上看一样,有种自己待在小小盆景中的错觉,而满月则是开在天空、宛若一个窥视孔。」

    「……那么从那里探头窥视的应该就是小白兔吧。」

    我脱口说着冷笑话,巴则是一边苦笑,一边用染上月辉的眸子望着我。

    「你知道『月兔』的由来吗?那是个自我牺牲的故事喔。有一天猴子、狐狸和兔子发现了倒在路上的老人,三只动物想要救老爷爷所以去找寻食物回来。可是只有兔子什么东西都找不到,所以兔子就请猴子和狐狸升火,然后自己便投身到火里面,嘴里说请吃我吧。目睹此景的老人其实是神明的化身,神明被兔子牺牲自我的精神给感动了,因此将兔子的身影刻在月亮上。这就是月兔的由来。」

    「……残忍的故事。」

    我真心地如此说道,而巴则是突然问眼睛睁得跟满月一样大。

    「咦?」

    「难道不是吗?如果是神明的话,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杀生呢?还特地扮成老人测试别人,兔子根本没有死掉的必要。那才不叫自我牺牲,不过是被逼着当祭品罢了。」

    而且我本身最讨厌这种故事。神明总是用残酷的手段来考验人类,就是这点让我我非常痛恨,所以我很讨厌宗教。虽然不否定,但是如果硬是要对我说出『我们都在接受神明的考验』的台词,那只会让我作呕。

    难道神明为了考验我们,就会杀了别人或是朋友,杀了家人或是恋人吗?这种事如果这不算是扭曲了威谢的形式、把责任嫁祸给别人的话,又算是什么呢?

    生与死是自然的哲理,也是人类自己的责任,所以这种『神明被兔子牺牲自我的精神给感动了——』的神话和奇谭是我最讨厌的类型。

    巴听到我的话后,神色已转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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