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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Case of Tomoe 8th Cut)

    8thCut——想起

    十一月×○日雨天转阴,再放晴。

    没有需要纪录的事情。

    1

    说到秋天的花田风景,总让人觉得与秋天这个季节有所偏离。油菜花是一年草,即使染上颜色也不会泛红,依然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绿色看起来彷佛正对抗着这个生命沉潜的季节。

    「这边。」

    我爬上连接油菜花田的山丘,看到前方有一个简单的瞭望台。我和宗一郎在这个被油菜花埋没的广大公园中心迂回前进,一边靠着草木遮掩身形,一边朝着瞭望台靠近。

    「……其实我本来不想带你一起来的。」

    宗一郎伯父一边警戒着周遭,一边对着身后的我这么说道。

    我对半夜回来的宗一郎伯父任性地说要跟来,于是连朝阳都尚未升起,我就搭上车坐了四个小时。如今已经是晴空高阔,太阳高挂的时刻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

    「是的,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所以那只是我一个人自言自语而已。」

    宗一郎伯父喃喃念道。

    从远处飘来的海浪声,渐渐变大。横着朝向石堆上的瞭望台接近的我和宗一郎伯父穿梭在草木的缝隙中,往中央的高台过去。没有人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合时节,或是有什么特别管制的关系。

    我们终于在一个视野开阔的长椅上,看到一对男女的身影。我跟宗一郎伯父蹲低身体,专注地窥探着他们两个。

    「——巴。」

    「——宗次郎。」

    我们俩几乎同时发出呢喃声。

    穿着西装的少年——不对,应该可以确定地叫他红条宗次郎了。红条宗次郎将手放在隔壁的巴的肩上,目光凝望着眼前的海,偶尔向巴说了一些话,而巴也微微地作出反应。

    「——啊,可恶。」

    宗一郎伯父用力地搔了搔头发。原本可誉为造型自然的头发,被这么一弄搞得跟鸟巢一样的状态。

    「真的好像,可恶,这到底是不是在作梦?」

    宗一郎伯父脸上露出如果情况允许的话,还真想狠狠踹一下地面的表情。他叹了好几次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瞇起眼睛将视线转回远方大约二十公尺的人影上。

    在我视线的那端,红条宗次郎正站了起来,他将手放在巴的脸上,只说了一两句话。然后便走下油菜花田里面的楼梯。

    「……这是个好机会。」

    宗一郎伯父转过身来面对我,将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要办的事情在那里,你要办的事情在这里对吧?」

    宗一郎伯父说完后,便用手指了指身后的长椅,我则沉默地点点头。

    「……祝你出击顺利,无论结果为何。」

    宗一郎伯父拍拍我的肩,然后将目光投注在那个西装人影上。

    「——宗一郎伯父。」

    「嗯?」

    「不好意思,我太任性了。」

    「……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了你还说……」

    宗一郎伯父露出一个男子汉式的苦笑,然后便跑回原路。

    我从茂密的草木之中穿出,靠近长椅。

    右手边有一个小小的沙滩,在太平洋旅行的潮汐,缓慢安稳地更叠反复拍送。但相反地,越过海洋而来的风透着冷意。因着这十一月风的关系,跟壮观的景色比起来,更勾起人的寒冷与虚无的感觉。

    巴坐在长椅上,专注地凝望着海边。不过说是这么说,其实是因为眼前除了海之外也没有其它的对象,所以她也只是被动地看着而已。

    「——巴。」

    我出声唤了唤她,巴机械式地往我的方向看过来。她的脖子上果然没有带着之前一直挂着的皮环,服装也非常地清丽。她穿着白色的长袖连身洋装,裙襬的褶痕也很整齐;肩上批着淡蓝色的披肩,模样十分显眼,乍看之下很有自由的感觉。但是我觉得那个衣服,却像是主人按照季节帮她打扮好似地。

    巴妆点成桃色的唇瓣微张,在开合之间陷入迷惘,她恍惚地看着我,那双淡黄色的特别眼瞳,映着我的影像,但她真的有『看着』我吗?

    「……你回来了,宗次郎。」

    巴微微地笑了,温柔而毫无内涵的微笑,看着那个表情,我有种莫名的哀伤。即使是故意装出来的笑容,巴的表情也不会充满了反射性且自动化的感觉。

    那张仿佛被塑造、被选择好的笑脸,让我怎么都无法接受。

    2/InterCut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没有其它花朵、只有油菜花随风摇曳的花田里漫步着,手里还拿着手机通话中的少年——少年模样的红条宗次郎但毫不掩饰的指责语气向电话那头说道。

    「她的反应还是暧昧而且不清楚,到现在为止还没出现巴自己的反应。」

    『我想也是。』

    从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即使经过电波的转换后,依然明显地听得出来轻佻随意。

    『现在的『巴』小姐是把『津和野巴』的记忆移植进『红条巴』的精神构造里,也就是一种像是人工无能的状态。『红条巴』这个操作系统是从『津和野巴』这个数据夹里搜寻出最适合的响应,然后再作出反应的状态。』

    「这么一来不就只是一个机器人而已吗?」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确实如此,但是从记忆与精神开始附着到现在不是才过了二十四小时吗?重要的是现在开始要把当成润滑剂的感情加进去,才会比较容易引起她自主的反应。这是需要时间的,『红条巴』这个精神体即使与『津和野巴』兼容,但也不见得可以成为最佳化。我应该有说明过了吧?』

    「……」

    『没关系的,只是需要时间而已。现在『她』的里面存在着两种可能性的幼苗。就是『红条巴』和『津和野巴』。《记忆再统合》的第三阶段,封印记忆一起解除与接木的行动同时进行的,在施加冲击,让『植株』的思考和情绪呈现混乱状态后,接着加以冻结;接下来第四阶段,嫁接的成长是重要的,只要将『津和野巴』的可能性枝犽拉长,『红条巴』这个芽自然变得削弱衰竭,最后被吸收掉。没关系的,为了不要让『红条巴』的心出现,我们不是一直都有在做调整吗?』

    「……够了。」

    宗次郎径自挂上电话,呆立在那里,抬头看着天空。仰望着的万里无云的苍天,突然显得如此悲凉,感觉愈是宽广,就愈是觉得晾在白日之下的自己是多么渺小。

    「……可是,再怎么卑微、渺小,或是丑陋……」

    宗次郎依然只有孤独一人。

    眼镜下的黑眸闪动着光辉,望着秋日的天空产生想哭的心情,只要是人都会有同样的感觉吧,即使那是——

    「……想笑就尽管笑吧,就算被骂小丑、被笑傻子,沦为丑恶之人也没关系,但是,我还是——」

    「——还是?你还打算做什么?」

    他听到声音后将目光转回地上,宗次郎的眼瞳再次变回静止不动的黑色玻璃球,只有嘴角勾起笑容,有礼地弯下腰。

    「唉呀呀真是好久不见,我的兄长。」

    光濑皱起开始冒出胡渣的脸,牙关紧咬。

    「……你真的是,宗次郎吗?」

    「是的,我们像这样见面已经——隔了十二年之久了吧?你老了许多呢。」

    「……你也变了,变太多了。」

    「谢谢夸奖,不过本来我们两个的地位或许会正好相反也说不定。如果你没有出走,那么看到世界阴暗面的人,应该会是你啊。」

    光濑摇摇头,用沉痛的目光看着彻底改头换面的弟弟,忍不住说出心里的话。

    「是……我的错吗?」

    「应该……不是吧,那大概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你有力量,而我没有,所以我逃不掉,事情就只有这样而已。」

    宗次郎笑着说,脸上毫无混乱的感觉,一副『成人』般的表情,只有经过岁月洗礼的人才拥有的洗练沉稳。与自己融为一体的认命感清楚地浮现在他脸上。

    「但是,这样我就已经满足了,就是因为在这个位置,我才能与巴相遇,然后也才能让巴复活。」

    「你想操纵生命,玩弄一个少女吗!那不是一个人该做的事情,死掉的人是不可能再复活的!」

    「你错了,不会有这种事,事实上,我就存在于现实。难道你想把我当成是幻想或是梦境吗?」

    「……」

    光濑噤住声垂下头,为自己的无力感咬着牙。

    这里已经是一个不能用常理来看待的地方了,是一个超现实、与现实连接却又变质的世界,在这里个人的理念、社会的伦理都是一样毫无价值也一点意义也没有。这个世界的现实,纯粹只是以超然的姿态充塞在人的眼前罢了。

    「这种事,其实在每个地方都会发生啊,哥哥。在没有人知道的阴暗下,宛如梦境般的现实,现实的梦境真的存在,并且在每个地方运转流动着,而事实上,这些事情也可能会在你周遭发生喔。」

    「……就算如此,你的所作所为却是——『恶』!」

    「『恶』?真是个迂腐的形容,这个社会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善』与『恶』,那只有在社会规范、宗教训戒中存在而已,可是这里却没有,个人所拥有的,只有『独善』,而世界拥有的,也只是『混沌』罢了。这里完全与社会的桎梏隔绝,是一个狭义的世界啊。」

    「那又怎么样!」

    光濑大喝了一声。

    吹起一阵风,四周的油菜花跟着沙沙地摇曳着。

    「你正在蹂躏故人的思念,你把你所爱的、深爱你的女性的遗愿,给践踏得体无完肤,如果这不是『恶』的话,那又是什么?」

    光濑往前踏一步,抓住正在发育中的少年的身体,被光濑揪住领口怒瞪的宗次郎,却只是用冷淡的眼神回望着。

    「你应该做的、应该注意的,就是圭一郎……为什么你不去安慰他?为什么不愿意爱他……那是巴小姐……用生命去守护圭一郎的巴小姐的愿望不是吗?你怎么会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呢?你这个样子,就算巴小姐真的死而复活,你觉得她真的会高兴吗?」

    「……」

    宗次郎将目光从光濑的脸上一开,再次凝望着天空。「唉唉……」嘴里泄出彷佛叹息般、模糊的声音。

    「……是啊……巴,为了救圭一郎,牺牲了性命……可是,为什么?明明就没有那种必要,她又为什么要那么做?」

    面对口中喃喃自语的弟弟,宗一郎「嗯」了一声,瞇起了眼睛。

    「……是啊,根本一点必要性都没有。那家伙本来应该就是一切的证明……因为这样才植入了B.R.A.I.N.complex啊……巴她明明知道的,却又……」

    「喂,你到底在说些什——」

    为了听清楚宗次郎的话,光濑弯下腰——宗一郎的话突然断掉了。他的身子一僵,只能弯下腰。从腹部涌上来的灼热感,让他的汗水自然地渗了出来。

    「你……你这家伙……竟然……」

    他缓缓地跪了下来,咬紧牙关按着腹部。衬衫整个被染红,裂开的伤口从指缝间渗了出来,染红了公园的石阶。

    「……嗯,是啊,根本没那个必要……那家伙本来就是个实验体,那又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为什么?」

    宗次郎用力地握紧沾满哥哥鲜血的凶器,自言自语地不断问着。

    然而寻遍四处,也已经找不到能够告诉他的人,找不到能够回答他的人了。宗次郎的问题,只能在空气中虚无地融解消失。

    「……巴……」

    宗次郎摇摇晃晃地开始往前走,光濑伸出手想要阻止他。

    「……等……等等……宗次郎……」

    但是他却无力地倒在一旁。

    「……可……可恶……」

    光濑低咒着。而步回瞭望广场的宗次郎,则是变成黑影、模糊扭曲,最后消失。

    3

    「巴……」

    「怎么了?」

    巴偏过头回应着,「不对。」我摇摇头再一次叫着她。

    「巴……妳是红条巴吧?」

    「咦,是啊,你好奇怪,宗次郎。」

    巴笑了。这是至今为止,在她脸上从未出现过天真的笑容。毫无烦恼、毫无痛苦、毫无伤痕的纯真笑容——

    「……不是吧……」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再一次——不知道到底会喊几次地继续唤着她。

    「妳是红条『巴』。不是『红条巴』也不是『津和野巴』,而我也不是红条宗次郎,我是『红条圭一郎』。」

    「圭一郎?」

    巴惊讶地回望着我,好像对这个名字一点记忆也没有,经过搜寻后却完全找不到、无可奈何的表情。

    「是的,妳不是恨我吗?不是一直想让我痛苦吗?妳忘了吗?」

    巴双眼圆睁,将头转了回来。

    「——妳很痛苦,妳一直很痛苦。」

    「——」

    巴出现了一点点反应。我的手心里传来当她听到我的话后、瞬间想要拉开身体的感觉。

    「妳一直都很痛苦……一直都带着伤痕,为了要坚持这些,妳憎恨着我。」

    「——」

    「是的,妳之所以会受伤,之所以被侵犯,都是我的错。所以妳拥有憎恨我的权利。」

    「——啊……」

    「或许妳感觉自己不存在任何地方,不只是身体,连精神都被侵犯,说不定连对我的憎恨,都是被人诱导之下的结果,是这样吧?」

    「——啊……」

    「妳之所以要侵犯自己——其实是想让某个人能看见自己吧?妳用的方式,的确是不对的,但是却很确实。也因此妳又受伤了,结果让自己被自己给束缚住。」

    「——啊……」

    「但是无论妳怎么被诱导、怎么被影响,那些痛苦都是属于妳自己的,那些憎恨也是属于妳自己的。不要舍弃这些,如果连这些都舍弃了,妳的自我真的就会这么消失了,你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人偶。」

    「——啊啊……」

    「巴,不要舍弃自己,就算再怎么受到伤害,那种痛苦——」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巴挥开了我的手,蹲了下来。

    「不是,不对,不是我。这不是我,这根本不是我,不是我的错!不是我杀的。是那些家伙弄坏的啊,那家伙舍弃了,侵犯了我——啊啊不对不对不对不是不是……这根本不是我,我,我……」

    「巴……」

    「——不要做这种残忍的事情!」

    我向蹲在地上的巴伸出手,旁边却挥进来一把刀,朝着我刺了过来。我察觉到后,千钧一发地刚好闪过,接着发现我和巴之间站着一道黑色影子。

    与我一模一样的脸、体型,但决定性的不同点在于眼眸。

    「她应该想要忘掉吧?就让她就这么遗忘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不管是伤痛还是苦难,能舍弃的就应该舍弃啊。」

    「……你竟然敢这么说。」

    我的声音颤抖着,不只是声音,连紧握的拳头也因为用尽全力而喀喀喀地颤抖着。

    「你竟然敢这么说,竟然敢对着受到你折磨、伤害的受害者这么说……!」

    「当然。」

    一身黑衣的少年,曾经应该是我父亲的男人,傲然地说着:

    「这是她原本的命运。『红条巴』的人格根本不需要存在,需要的只有『巴』而已,只要能够让她回来,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红条宗次郎对着蹲下的巴伸出手。抬起她的脸,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双颊。宗次郎的目光投注在巴那张空洞、毫无存在感、一片『空白』的脸上。

    「嗯嗯,是啊,只要是为了她,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就算——杀掉几个人,几十个人都可一以……」

    他往前踏出一步,飞扑了过来。

    我侧过身体,躲开朝我挥过来的刀子。这时,我注意到刀子上已经沾满了血痕。

    「那个血——难道是……」

    「嗯嗯,是啊,红条宗一郎……不对,是光濑宗一郎的血。」

    听到他的话,我整个人血气上冲。

    「混、混蛋。」

    我低下身子闪过朝着我上半身刺来的刀子,趁着起身的时候用头向对方下巴撞去,然后我没错过这短暂的空档,用手腕往下一敲,让他松开刀子,再揪住他的领子,不对,是脖子,接着狠狠地压倒。

    「唔……啊,为什么?」

    我透过产生裂缝的镜片,望进对方的眼瞳问道。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有这必要。」

    红条宗次郎淡淡地说道。

    「如果被确立的话我会很困扰的,我是指『人偶』的自我。将『巴』的记忆活性化后,『她』会变成一个主体,那么确立的自我就会成为阻碍,所以,如果带点不安定的话刚刚好。等到自我完成,后续再慢慢由我和『她』继续培养就好了。」

    「所以你才对巴施加性虐待?为了让她对自己的爱枯竭,所以这样玩弄她?」

    「是的。」

    我的眼前几乎一阵晕白,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两只手用力地掐住对方的脖子。

    「她才不是人偶!」

    「是啊,但是她也只不过是为了让『巴』的精神稳定的管理人格罢了。嗯,不过没想到她竟然做出跟卖春没两样的行为,让我觉得非常生气……可是不管怎样,我还是爱着『巴』,不管她多么污秽,多么肮脏,我的心都不会变。嗯嗯,无论多少次我都会把妳救出来的,所以不需要担心,『巴』……我的爱,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这个人疯了。

    自己弄脏她、贬低她,然后再自己去救她。他的眼里没有映出『红条巴』这个人。不,甚至也没有映出『津和野巴』。这个男人为了自己,将自己的世界弄得整个变质了,所以才会肯定如此残酷的行为。

    「你、这、混、蛋!」

    「但是你不应该对我出气吧?这都是你的错哦,圭一郎?」

    他用一双透着冰冷、愤怒,还有嫌恶的寒冷目光射向我。

    「你杀了巴,所以『她』才会变成那个样子。创造『她』的人——是你,要是没有你,所有的事情都能完美结束,你绝对是个瘟神,光是存在就是种罪孽,这一点你知道吗吗?」

    「不要再扯那些早就听过的台词,嗯嗯,是啊,我是杀了妈妈,让你发疯的也是我。所以我想道歉,我想向你道歉,但是,你根本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这是道歉可以解决的问题吗?『那是一个意外,对不起。』你觉得光这么说我就会原谅你吗?」

    「不对,不,才不是那样!」

    我泪流满面,泪水不住地流了下来。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哭成这样也说不定。这股跨越十二年的悲伤,中和了盈满我体内的愤怒感。

    我带着微微的,却又不算是愤怒的无可奈何心情吐出告白。

    「我有打算将这一切都承担下来。就算是当时年幼的我也很清楚地知道,这个伤痕会跟着我一辈子。而我只是——想要对你、想要对红条宗次郎道歉而已!」

    倒在地上的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盯着我。

    我突然觉得,现在的我彷佛不是对谁,而是在对自己告解。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正是我的影子。

    我只是为了要跟自己面对面才来到这里的。

    「……我并不想被爱……也不奢望能得到幸福……我只是,我只是……」

    「——无聊。」

    宗次郎跟我一模一样的脸,第一次有了表情,侮蔑的神色在眉眼及嘴角淡淡地透了出来。

    「反正你都是自己想怎么就怎么样,那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为了清算过去吗?还是觉得只要拯救巴——拯救你母亲的复制人,也就能同时拯救你自己呢?」

    「我……」

    「这是因为——独占欲?因为无法原谅束缚住『红条巴』的『红条宗次郎』吗?」

    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我的幻影舔了舔自己的唇,用那鲜活、红润的舌头。

    「对于控制那副躯体的我,你感到无聊的劣等感?你对『红条巴』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吗?那为什么又要做这种事?」

    「……我……」

    我想要回答,于是勒住他脖子的力道松了松。结果我错了。

    这一瞬间他从怀里不知道拿出什么东西,毫不迟疑地对准我的眉心。

    在我看清那是什么之前,本能地因为害怕而侧过身体,结果从我耳际穿过的冲击和爆裂音,麻痹了我耳朵里的三半规管。

    「啊!」

    然后我的胸口被踹了一脚,整个人往后飞去,在石阶上滚了好几圈,最后背部撞上了瞭望广场的栅栏。虽然我气息不顺,但是鼻尖依然残留着刺激的臭味让我无法吐气、无法呼吸只能闷在胸口。

    「『她』——『巴』是我的东西。」

    在比晕车的晃动还要激烈千倍的视野里,红条宗次郎拿着那个——最卓越的狂暴物品朝我扑了过来

    ——是手枪。

    即使是无知的我也知道,那是S&W左轮手枪。

    「『巴』的一切都是我的,不管是爱情、仇恨、肉体、记忆,就连一根发丝都是属于我的东西。『她』的心里,没有你的位置,因为我彻底地把你消除了,我不会让给任何人,谁都不让。为了这个我什么都愿意做,即使变成最下等的人类、最邪恶的魔鬼,或是最疯狂的杀人鬼。你这家伙,能有这种觉悟吗?」

    「那才不是什么觉悟……」

    这也许是我的遗言也说不定。

    我脑中的一角冷静地思考着。

    「你只是在——蒙骗自己罢了!」

    「你的遗言还真是无聊。」

    他拙住扳机的手动了动。

    他瞄准了我的身体。还好不是头,如果被子弹打到,一定会直接贯穿我的喉咙。

    撞针启动,弹夹往上一转。

    4

    血花四溅,但却不是我的血。子弹的冲击让披在她肩上的披肩掉了下来,过了几秒后披肩的主人——

    「巴!」

    我拖着依然无法自由活动的身体,往挡在我前面、挨了一枪的她靠近。我察觉到自己身体虚弱的状况,不停低咒着自己,不过我还是立刻拚命勉强自己的身体过去。

    我确认着往后仰倒的巴的身体,血从她的肩膀不停流了出来,看样子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血还是一直在流。快一点,不快一点送到医院做处理的话——

    「……圭、一、郎……」

    微弱的、仿佛快要消散在风里的声音,但是她的声音我绝对不会听错。我惊讶地看着她的脸。

    巴直直地看着我。那双眼里已经没有刚刚宛如机器人般的空虚,或是燃烧自己的憎恨。

    「对、不……起……」

    「……没关系。」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

    「没关系,已经没关系了。妳很累了吧?稍微睡一下吧,我会唤妳的名字叫妳起来的。」

    我露出微笑,感觉这是我出生到现在第一次的笑容。

    巴轻轻地回笑了一下,然后便慢慢地闭起眼睛。

    「——巴……?」

    红条宗次郎依然维持着开枪的姿势,愣愣地呢喃着。整个空间彷佛被固定住一般,一点动静也没有。

    「那是?哈哈,那算什么?嗯嗯,对了,是我吗?是我打中她的吗?我竟然把巴……把巴……给……」

    他握住枪的手颤抖着。这个颤抖渐渐地遍及全身,然后他彷佛全身筋挛似地大声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算什么?哈哈哈,啊哈,那到底算什么?不可能、不可能,哈哈,嗯嗯,对了,是梦吗?这是梦吗?那……」

    枪声响起。

    不管听几次都不会习惯,那种压倒性的暴力声音,让我的身体僵了僵。

    「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好痛、超级痛,啊,不是梦啊,哈哈,那,为什么?为什么巴要这样背叛我?有关失败品的记忆,应该连残渣都没有保留才对……她脆弱的心里面,对自己的爱早就枯竭,我应该已经把它破坏得体无完肤了啊……」

    从开了一个血洞的左手上,血一滴一滴地流了下来,红条宗次郎用红艳的手抓了抓头发,他凝视着我们,黑色的眼瞳宛如满月般大大地睁着。

    「嗯嗯,是啊……那个身体是个失败品,是的,就是这样。妳不可能会丢下我的,啊,可爱的巴,但是没关系,不需要担心,只要妳再一次重生的话,一定会变美丽的,是啊,会变美丽的。宛如纯白,谁都没有糟蹋过的初雪一样,洁白无瑕的心……」

    当他把枪口再次举起时,这次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巴。

    这次我已经可以跑了。

    我踹开他举着枪的手,紧紧握着拳头挥了过去。我现在真的很感谢那个教我怎么正确握拳的怪人师父。

    我揪住他的领口,用力地用头顶了过去,也无暇去管牙齿的碎片是否会伤到我的额头。

    我跨在向后仰倒的宗次郎身上,狠狠地、不断地,重复地一直揍着他。

    每揍一下,我就不停问着自己为什么?是因为创造出这种状况的技术太恶质,或是依赖这些、不停伤害人的心太邪恶?或是其实我活在这世上就是一个错误?

    ——谁管他啊。

    当我的拳头打完第十三下后站了起来,觉得自己的呼吸听起来仿佛距离很遥远一样。

    「……」

    我看着宛如临终前的病人一般、气若游丝的父亲躯壳,无所适从的虚无感朝我袭来。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是一定是没有办法的吧,除了这么做以外……

    「……」

    巴被击落的披肩掉在我的脚边,我把它捡了起来,然后面对着布满鲜血、跟我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脸。子弹还剩下两发,数目已经够杀掉一个人了。

    「——要动手的话,最好两只手一起拿着比较好。」

    背后传来与现场气氛不搭、十分沉稳的声音。我只有把头转过去,看到一个高大带着眼镜、身材偏瘦的男人站在那里。他温柔地抱起巴,然后用跟我与巴同样的颜色的眼眸对着我。

    「第一次用的人就算靠再近也可能会打偏,所以要用两手确实固定才可以。」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我。

    我将视线转回脚边的男人身上,然后依照男人所言,用两手固定住枪。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

    宛如微弱细风般的呢喃声泄了出来。用空洞的表情、仰望着空洞天空的男人,看起来只像是个无力、呢喃的影子罢了。

    ——为什么,这句话我也想问。

    我转向背后,用尽全力挥下手腕。蕴含着狂爆的黑色铁块,却整齐地画出一道拋物线掉到海里,溅起泡沫,浪花隐去,马上就不知道到底掉到哪里去了。

    我朝身后的人走去,把巴接了过来。

    「……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了,你把她带到公园的入口去。宗一郎先生目前也没有生命危险。」

    他已经拿干净的手帕对她作过紧急处置了。我背着她,开始往前走。

    「不杀掉那个男人没关系吗?」

    「……」

    我停下脚步,看着男人,然后眼神再次看向红条宗次郎,最后我缓缓地摇摇头。

    「他已经死了,大概在十二年前就死了,要把已经死亡的人再杀一次,这种事情任谁都不可能办得到。」

    「……那走吧。」

    男人温柔地回道。我无言地低下头,走下连接油菜花田的楼梯。

    半路上,似乎听到一声枪响,不过我也只在那瞬间顿了顿脚步,然后便再次背着巴继续往前走。

    InterCut

    等到第一次跟自己说话的外甥离开以后,津和野启二从怀里拿出手抢指向红条宗次郎。

    「……你在吧,黑威?」

    「……被发现了吗?」

    从津和野的背后——也就是光濑和圭一郎离去的相反方向,响起叩叩叩的皮靴声音。

    「啊啊,结果竟然变成这个样子,嗯,不过我想大概也会变成这样吧。」

    一个浑身烟味的黑衣男子走上阶梯,往这边靠近。脸上挂着轻浮的笑容,还有没特色的眼镜和发型。

    「……黑威兼互。」

    「从柬埔寨之后都没见过面了吧?」

    黑威彷佛对老朋友打招呼似的,提了个问题。津和野的表情没变,只是用冷冷的声音回道:

    「不,是阿富汗。」

    「咦?……啊啊,是喔,我都忘了。」

    「我会受到什么处分吗?」

    「处分?怎么可能。在现场阶段里,知道『我们』身分的人是多么重要,今后也请您继续与我们合作。」

    黑威把手中那根几乎只剩烟头的香烟捻熄,然后把它丢在从西装内侧取出的全黑携带型烟灰缸里。

    「事实上,因为本次的事件我们跟红条的关系几乎快要没了。这次的负责人是个俗人,虽然不是多么重要的问题,不过都是因为宗次郎先生没有继承者,才会这个样子。协助者真的是非常重要。」

    黑威说完便笑着看向倒卧在血泊中的少年——同时是黑威的idola的出资者,也是契约对象的男人。红条宗次郎已经停止喘息和呼吸,只是在微弱地吐气间,依稀听得到他气若游丝的呢喃声。

    「……嗯嗯,对了,小孩就照妳说的,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名字也决定好了。嗯嗯,对了,一定要像妳……」

    「……他……还可以复活吗?」

    「嗯——他完全疯了呢,疯狂的人不在我们的观察对象中,而且让他重生到发疯之前也违反我们的契约。巴的《记忆再统合》果然还是不完全……结果还是一样啊。世事多变,毫无定向,诸行无常、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生一次……最后一句好像说错了?思,算了,反正让他这样沉睡下去也是一种慈悲,幸好关于改良型的B.R.A.I.N.complex还有其它的样本。」

    「……你好像很高兴?」

    「当然,不开心的话怎么能做这个工作呢?很好玩吧?有人被束缚在泥泞不堪的黑暗里,也有不堪一击的青涩小伙子唤出了辉煌完美的结局,真让人有种『在世界暗处呼喊爱情』的感觉呢。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次真是让我饱了眼福。其实照理说,『红条巴』的精神应该绝对不会出现的说。缺乏自尊心和自我爱的精神,最容易引起型态的崩坏,然后不小心被细小化——不过,这直一是有种青春万岁的感觉呀!」

    「……你这个恶魔!」

    「不是吧?我倒觉得自己是天使。我是探寻人类优点的人,纯粹只是热爱着盛开在疯狂世界里脆弱的梦想花朵而已。」

    黑威嘴里说着不是,不过却又像把那个单字当作是无上的赞美似的,他露出一个名副其实的恶魔的微笑。

    ——恶魔总是窥探着人类的内心,所以这种方式也许最能让他感到开心也说不定吧。

    「……」

    「呵呵,你可以不用担心,我们没打算对『他』做出什么事。不过你还真是个复杂的人呢,既然这么不放心,那一开始由你来守护他不就好了?」

    「……」

    「你会做不到是因为……其实你对这个男人开枪,带有别的感情原因,是吗?」

    「你这家伙。」

    津和野立刻把枪指向黑威。津和野的表情僵硬,拿着枪的手微微颤抖着。安全装置已经被解除,指头也扣在扳机上。就算他没有真的要开枪,但似乎随时都会走火的感觉,这个情况光看就让人觉得快要心脏病发了。

    不过黑威还是脸色不改,嘴角依然挂着凉薄轻浮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觉得不用担心会被射中,还是就算被射中也没有关系,不管是哪一个,他的真心都隐藏在宛如塑料般平滑的微笑下。

    啪……

    子弹不知道朝着哪边的空旷远方射了过去。

    津和野把枪放回怀里,耸了耸肩后,离开了现场。

    「你不送他上路吗?」

    「……反正你们也会回收处理掉吧,那伤口少一点不是比较好吗?」

    「哈哈,这样也对,果然还是要请您今后继续跟我们合作下去。」

    「……我可不要。」

    津和野说完后便走了。等他的身影消失后,黑威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敲着一串很长的电话号码。

    「——都结束了,回收的事就交给我吧。虽然我只有看了一下,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不可修复』了吧。我看还是先送去适当的观察区,到附近的医疗机关——是是是,那,拜托了,跟光濑先生的接触也是交给我对吧?我是觉得那个人有点棘手啦——哈哈哈,不可能啦,你喜欢喔?可是我觉得他是不可能加入『我们』的耶。」

    黑威继续讲着电话的声音,还有到目前为止的对话,对倒在地上的男人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断句而已。他浮起空虚的笑容,宛如弹珠般的眼瞳,只是空虚地凝望着上方。失去意义的话角,一出口就被风卷走,飘向不知名的『世界缝隙』中,渐渐堆积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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