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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Case of Mio Entanglement 4th cut 错身)

    1

    平常相约的地方,并看到没有澪的身影。等在那里的只有一只停在石造鸟居上面的乌鸦而已。与我的视线四目相对后,乌鸦嘲笑般眨了眨黑色眼珠,然后便张开艳泽的翅膀飞走了。那是只断了一只脚、只剩下一只脚的乌鸦。

    进入教室后,便看到澪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书。我没有先回位置放书包,而是直接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早安,澪。」

    「早安,和也。」

    她回答,目光依然没有从书上移开。

    我在她前面的位置坐了下来。直直地盯着依然僵硬地继续看书的她。

    明明应该已经注意到我的视线,可是她依旧垂着头没有打算抬头的意思。前面的浏海遮住了她的视线,无法清楚地看出她的表情。她的双手手指摆在纸制的书皮封面上,宛如计算好般地整齐排列着。我的视线看向她的左手手腕,看到上面没有缠着任何东西,于是放心了不少。

    「……昨天,我去过你家。」

    「是吗。」

    「按了门铃你也没出来。」

    「是吗。」

    「不在家吗?」

    「我去散步了。」

    「晚上七点?」

    「是呀。」

    澪一边读着书一边重覆着简单扼要的回答。虽然已经习惯这样的回应,不过今天她的声音客观来说实在太过僵硬了。

    「……昨天,我和圣——」

    「……」

    「——你来过我跟葛峰同学见面的店里了吧?」

    听见我称呼圣的瞬间,澪的耳朵『啪』地动了一下,于是我自然地换了称呼。结果澪又用逐渐失温的声音回答:「嗯嗯——。」

    「……跟我打声招呼就好了啊。」

    「看你们聊得很开心的样子,想说觉得不要打扰比较好。」

    「……如果我弄错了先对不起——你在生气吗?」

    「没有。你在哪里跟谁见面,我都没有置喙的权利。」

    「……」

    原来对我爱理不理的原因就是这个。话说回来,这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充满危险肃穆的澪。

    「……才不会,我们也不是因为什么奇怪的事情才碰面的。」

    「是吗,可是葛峰同学倒是打扮得很漂亮呢?」

    「大概只是想以嘲弄我为乐吧,其实我们只是碰面,说了一些话而已。」

    「……是吗。」

    澪啪地一声合上书,目光终于转向我,她说:

    「可是,你不是很开心吗?我和葛峰学长坐的位置虽然完全听不到什么,可是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你们就像是感情很好的情侣呢!」

    宛如南极冰块般冷凝僵硬的表情,让我不禁想要低头谢罪。我用力地压下喉咙间反射性要脱口而出的谢罪话语。

    我并没有作出非要道歉不可的事情——我心想。

    「——那,你们说了什么话?」

    澪用冷硬的声音质问着。她的手指不慌不忙地敲着放在书桌上那本书的书皮,她的目光——微妙地稍微避开我的视线停在——我的喉咙附近。

    「……嗯,普通的谈话。」

    我避重就轻地说。也只能这么做。

    澪进来饮茶店可是我却没有注意到,是因为我正在看那本笔记本。如果不是那样的话,那我至少一定会看到她的。那本标题为『Case of Mio Nishiamane』的笔记本。对澪而言,是一本贴附禁忌伤痕的笔记本。我根本不可能跟她说我看过那种东西,我也不想说。

    「……」

    澪似乎不太满意我的回答。

    「……是吗。」

    她只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小声地说完后,接着又打开了书。封面展示在我面前,澪的脸整个被那本厚重的哲学书给遮住了。

    「……嗯,我也觉得你会生气。」

    虽然我把想要叹气的感觉忍了下来,不过却还是很想叨念一下。

    「与其说骗了你,其实只是一半瞒着你和她见面,虽然我也担心过之后的事情——不过有必要那么生气吗?」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澪的眼瞳从书本上移开,对上我的眼睛。虽然她的下半张脸都被遮住,不过光是被她那鲜仿佛要将人斩成两半一般的冷冽视线盯住就够了。

    「就算你跟我以外的女生见面,我都不会那么生气,但是我就是不能原谅你跟葛峰圣见面。」

    「……为什么?」

    我稍稍地往后退了一点,从紧绷的喉咙挤出声音。

    「因为你跟她见面谈话,十之八九——」

    「早安。」

    身旁传来一阵开朗的声音,我和澪反射性地回过头去。

    话题中的人物似乎毫不在意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

    「和也,昨天谢谢你陪我。」

    「啊,啊啊葛峰同学——」

    「葛峰?」

    「——圣,昨天也谢谢你特地过来。」

    葛峰圣却用与现在正遭遇感情裂痕的我比起来、截然不同的笑容点着头说:「不客气。」

    「西周同学,你也早安。」

    「你、早、安。」

    澪再次用书遮住脸,回话的声音听起来一点情绪也没有。仿佛抓黑板的摩擦声音一样,让我的背脊一凉。

    「昨天跟你借了和也同学,非常不好意思。」

    「……不、会。」

    「可是不要紧,他真的是对你独有情钟呢!」

    「……是吗。」

    澪的声音稍微和缓了一点。「呼……」让充塞我胸口的郁结也跟着和缓了一点。

    「我原本有点坏心眼故意说了一些测试他的话,可是他却完全没上当。」

    「……是吗。」

    「是呀。完全没有喔?『要不要抱抱——』」

    完全没来时间多想,我用最小限度的动作站了起来封住圣的嘴,扯住她的手腕往教室角落走去。这是我无暇思考、所采取最迅速的对应。

    「……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我小声地质问她,圣则耸了耸肩。

    「没有啊,只是看你们的样子很僵,才想要彻底帮你们解开误会。」

    她用忍着笑意的声音对我耳语着。

    「因为我之后听弟弟说,澪好像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所以我才觉得继续误会下去也不太好。」

    「那就拜托不要连那种时候说的话都说出来……」

    「咦?我真的是说溜嘴,就算是我,也不会说出这种完全没有善意的话喔!」

    「——」

    我突然觉得眉心好痛。「到底在做什么啊,我……」深深地叹出一口压抑许久的叹息。

    「不过——我觉得这样躲起来偷偷说话,反而更会造成误解喔。」

    啊!我马上回过头去,从澪的背后散发出来浓浓的不悦,完全把我剃除在她的视线之外。她握着书的手,看得出正不自然地用着力。

    「……」

    「人生本来就是有山有谷。」

    堆山凿谷的罪魁祸首,安抚似地拍了拍正垂头丧气的我的肩膀。

    当我溢出叹息的瞬间,早上的预备铃响了起来,我用充满不舍的目光盯着广播器。

    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跟澪说话。因为文化祭快到了,工作变得很多,澪也是一样。文化祭就在下周的周末,而且邻市县立高中的文化祭时间跟我们很近,所以多少产生了一些竞争的味道。我们班以一年级的身份抢到最受欢迎的企划,有部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跟澪也只能无异议地配合着这股潮流。

    ……但是……

    其实,说不定这正是我所期望的。

    瞒着澪、想要知道她的过去的我,虽然有点不光明,可是为什么她需要这么生气,我真的不明白。即使制造出尴尬气氛的始作俑者是我,但却没有轻蔑她的意思。或许心里这么想是有点一厢情愿——「我的心情你也不了解……」就是这种无法压抑的感觉。

    再者,最近做的梦的确让我陷入阴郁的情绪。

    影子的梦境。

    在我的房间里、一直盯着我瞧的那道黑影。与它四目相瞪的梦境。

    不知何时开始,那道黑影已经颇具人形的样子。模糊的轮廓变得清晰,凹凸不平的身体也雕刻出精密的形态。声音也渐渐开始传达到我的耳边。过没多久,我便知道黑影是在嘲笑着我。浓厚的嘲笑气息,从宛如黑洞般阴暗的口腔中无止尽地吐了出来。即使知道那是梦境,但不断加深精密与正确性的黑影,明明是只可能在梦里出现的光景,却让我觉得有种很不舒服的存在感。

    完全不能移开目光。这就跟塞住耳朵一样。原本这只是个梦(睡神!许普诺斯主宰)。接着睡得更深沉就是永眠(死神!塔那托斯主宰)。因此不仅相对——也挣脱不了。

    梦中的房间终于开始飘散出曙光的气息,而我也在现实中苏醒了过来。在阴暗的房间中环视一圈,确认了没有人影之后,终于为这个现实而感到安心。

    迈着慵懒的步伐的我,明明时间尚早,但我还是先走了。

    *  *  *

    「——而且——呀。就是想要你快点停止,真的。」

    重新抱了抱间隔用的看板,明这么说道。

    「就是夫妻吵架嘛,旁观的我只有『唉呀呀』的感觉啊。」

    「才不是夫妻吵架。」

    我把看板垂直地转了转,重新抱起,用渗着无法过滤的苛刻情绪回答。

    「再说我们哪里是夫妻了。」

    「傻瓜。你这个模样就是标准的夫妻吵架啦。明明在意得不得了,在意到无法自拔,所以拼命想要忽略——真的老套到我连开玩笑都懒得开了。」

    「那你就不要管。」

    「不可能吧。实在太容易懂了,旁观的人看了都觉得累了。」

    为了休息,我们在楼梯转角把看板放下,我和明肩并肩靠在墙壁上。因为近所以选择空间比较小的楼梯,不过既然如此也许使用中间的楼梯还比较好也说不定。毕竟这边来往的人少,而且那边人潮较多,反而会更难搬也说不定。

    我一边听着远方传来的模糊喧闹声,一边从楼梯转角的窗户眺望着天空。让人连灵魂都想脱离躯体飞去似的,纯净无瑕的秋季晴空,高高地、宽广地延伸着。如果能在那种天空翱翔,俯望着下界,那么小小的烦恼或是无聊的劣等感大概都能清爽地流尽吧。

    「——真晴朗啊。」明呢喃着。

    「是呀。」我说。

    「但是,明天或后天——周末会下雨喔!天气预报是这么说的。」

    「喔~~」

    「希望不要下太久。如果一直下雨的话,就很难约成会了。」

    「你有约会的对象吗?」

    「什么?我只是说出一般世人在意的问题罢了……」

    「你开始结巴了。」

    我一边望着正横越秋空的乌鸦,一边回道。我心里想着,那只乌鸦确实有两只脚吗,之类的。

    「想说什么就说吧。」

    「原因是葛峰吗?你和西周的争执。」

    不用问,根本是确定的口气。

    「这个礼拜一,虽然西周跟葛峰昂在一起……不过你似乎也跟葛峰圣见面了吧。」

    「……」

    「那两个人转学过来的目的应该是你们吧。」

    「既然你都这么想了,那就应该是了。」

    「……唔。嗯,那我继续说。就我所想的,那两个人一开始的目的是西周,而你是她的附属,所以对你也有兴趣,大概就是这样。」

    「……」

    「你跟西周。就这么分开的话,说不定也好。」

    「什么?」

    我终于转向了明。

    明依旧眺望着天空继续说道。

    「我是没有知道得很清楚啦。西周被刺杀的传言,还有你的手腕也跟着遭殃,可是却一点伤痕都没有,坦白地说好了,其实怎么样都随便。我也不想要知道得太清楚。」

    「……真意外。你这个情报通竟然会这么说。」

    「就是因为是情报通的关系。粗暴的挖掘朋友或是朋友的女友的事情,让我感觉很讨厌。因为每个人都有想要隐藏的伤口,特别是故意去挖朋友的秘密,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有些事情啊,就是因为是朋友,所以不要知道比较好。」

    「……」

    总觉得明的话好像正在批判着我的行为。不过明应该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说出自己的信念罢了。

    所以明的话,才会刺痛着我的内心。

    「我觉得,西周是个不错的家伙喔。有没有割腕一点也没有关系。刚开始你跟西周交往的时候,是有点违和感,可是我觉得现在你们很速配……不过,有些事情跟本人是好是坏无关。有些东西就算不想也不得不背负起来,而西周很明显地就是背负了些什么的类型。而且还是一种既庞大又深沉,平常人的生命中根本不需要背负的东西。」

    「……」

    「再这么下去,西周所背负的东西,你也不得不背负喔?不对,应该说你不是已经在背负了吗?这次造成关系紧张的原因就是那个吧?那么,干脆趁机回头也是一种选择。现在应该还来得及回头吧?再这样下去——可就回不了头了喔!」

    「……你倒是说得挺清楚明白的嘛!明明自己就先说『知道得不清楚』了。」

    我的声音充满了危险的氛围。实在克制不了,也完全不想克制。『你明明什么都不懂』这种黑暗的情绪在我心中来回盘旋。

    「大概吧。」

    明斜眼盯着我,依然维持着云淡风轻的口气,态度一直很冷静。

    「可是,有些事情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能说得出口。『知道』这种东西反正只是种自我满足罢了。即使知道了,拯救不了的时候还是拯救不了。即使不知道,拯救得了的时候还是救得了,就是这样吧?」

    「……」

    我咬紧牙关不发一语。两只手紧紧地握住拳。

    我懂。这种事情我也懂。明明应该什么都不知情的明,由他口中说出来的忠告,竟然与我现在遭遇的状况完全吻合。

    「……你什么都不懂!」

    结果我背向他,只能仰望着窗户外面的天空。我难堪到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吗。」明说着,也跟着抬头望向天空。

    秋天的天空,依旧若无其事地保持一片清澈。

    工作做完后我环顾了教室一圈,却没有发现澪的身影。问了问和她同样是『制作小组』的同学,才知道她已经收拾好书包回去了。

    「相坂同学,听说你外遇啦?」

    班上的女同学一副想把我围住似地质问着我。

    「我才有没有外遇!」

    我边说边往后退了退,她们则皱起眉头又逼近了一步。

    「我说啊,让女生心里在想说他有没有外遇的时候,那就已经完全是男生的错了喔!」

    「快点道歉比较好喔!至少在文化祭以前要和好,因为她泡的红茶可说是我们班的招牌喔!」

    对这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谢罪要求,我好不容易总算敷衍过去,然后便急急忙忙地跟在澪的后面追了上去。一直拼命说着要我快道歉之类的,结果害我差点错过道歉的机会。

    最后终于在校门前发现那道熟悉的身影,我屏住气唤了一声:「澪!」连我都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头的她果然也是一脸惊愕。

    「——怎么了?」

    恢复以往面无表情的澪,稍微往后退了一点,然后问着我。看她果然有点抗拒的样子让我的心情顿时变得晦暗,不过我还是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一起走吧。」澪低下头稍微犹豫了一下后,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是隔了三天后,我和澪并肩一起回家。但是却没有像以前一样那么热络。

    我和澪互相窥探着对方的脸色。因为太在意彼此了,这就是最大的差异。从前明明只要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就觉得很满足了,可是现在不知道是觉得不够还是太不安了。总是奢求些朴么,却又完全无法掌握。

    「……澪——」

    「……和也——」

    我们同时转过身面对着面,一起开口,声音仿佛互相干扰似地重叠在一起。继续的话语哽在喉咙里,郁闷的闷着,最后消散了。

    再度陷入沉默,一直延续到看见澪的家为止。

    「……再见。」

    澪说着便拿出钥匙,我又再一次唤住她。光是出声叫住她,都带着些微的觉悟感。

    「明天放学后,要不要出来?因为是文化祭前的周末,工作应该都已经结束了吧?」

    「很可惜,我明天有约了。」

    澪从书包里取出钥匙,背对着不看我回答道。

    「那,下次吧。」

    「……喂,你差不多一点好不好?」

    我带着一点烦躁的口气说道。

    「瞒着你去跟葛峰圣见面,可能确实有点草率。可是,我又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也没有轻视你的意思。拜托你不要再一直吃醋下去了好不好?」

    「吃醋?」

    澪好像一副听到什么意想不到的话一样转过头来。在表情一阵僵硬之后……

    「——也许吧。」

    她眯起眼呢喃道。

    「可能真的是这样也说不定吧。」

    眯着眼,挂着淡笑的她,表情看起来像是忍耐到了极限的苦笑。

    我后悔了。这种后悔的感觉,究竟是因为微微升起的烦躁感导致,还是针对无法压抑感情的自己而发的,我完全无法判断。也没时间慢慢思考。

    澪立刻转身背向我打开玄关的门,然后快速地想朝着门的另一边消失。

    「你说有约,是要跟人碰面吗?」

    感到后悔的我最后吐出来的话,结果还是这个。

    「……是的。」

    澪没有回头,只是用机械式地声音回答。

    「跟谁?」

    「跟谁都没关系吧?」

    「葛峰昂吗?」

    我问道。

    「我跟圣碰面的时候,你也跟他碰面了吧?这么轻易就自己一个人跟他见面,没关系吗?」

    「吃醋的人是你吧?」

    澪果然还是没有回头,手依旧抓着门回道。

    「……你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没有必要回答。就跟你的沉默一样。」

    这么说完后,澪便打开门进入玄关。金属制的门在她身后悠闲睥睨了我一眼,最后剩余几公分时又增加了力道,发出「啪」的一声。

    「……可恶!」

    我毫不遮掩地对着空气低咒着。清澄高挂的苍穹依然不解我心地维持一片安和。更讽刺的是,连一朵云也没有。

    「……没办法了吗?」

    我微弱地叹息着。就连叹息这件事,我都完全无法压抑。

    果然我还是没办法了啊,我心想。

    像我这种没什么特别、抱持着无聊烦恼的普通少年,即使再怎么想要了解她,都还是没有办法。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还是只能呆站在那里继续叹息。

    我叹着气,答案却不知道飘荡到了何处。

    连思考的力气自己都自然地倾泻殆尽了。

    3

    晴空万里、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不知不觉间转为暗淡的阴天。宛如双面夹克般瞬间由蓝转黑。看着这样的景色,我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结果竟然又迅速地放晴了。

    我在心中用不好笑的笑话嘲笑着自己,开始跟随着澪。她从出了学校之后,便往车站的方向走去。虽然有点距离,不过却没有搭公车,只是徒步前进。一次都没有回头,仿佛有人在身后推赶着她一样。

    大约持续走了三十分钟,终于来到车站后,澪在车站大楼里毫无目的地到处绕。她在花店前面停住,又在地下食品卖场中挑选着红茶,也在大楼里面的书店买了两本文库本,然后进入对面的饮茶店。我在书店假装站着看书,一边用杂志遮住脸,透过走道和两层玻璃,继续观察着澪。

    澪坐在窗边吧台的位子,默默地读着书。那是我之前曾经推荐过的作家短篇集。这种微小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让我觉得开心得想哭。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澪持续地在咖啡店里看着书,续点了三杯饮料,又开始读起买的第二本书。没事做的她又开重新翻起已经读完的文库本,不停地瞄着手上的表。看她的动作,应该是在打发时间的样子。

    当我的脚开始僵硬到发麻,感觉有点不妙时,她终于离开了咖啡店。我也跟着看了看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七点了。我一边从书店走出来,一边发会晚回去简讯给妹妹。

    此时外面已经一片漆黑,也开始下起雨来。应该是秋雨,滴滴答答地下着。丝毫没有间断的雨滴。澪从书包里取出折伞,开始往车站前的闹街上走去。我也拿起书包挡在头上追了上去,可是被各式各样的雨伞阻挡,一个大意马上就追丢了。

    十字路口的灯号开始闪烁,我想要跑步穿过,可是撞到前面的人,被我撞到的那个人摔倒在路上。

    「啊,对不起。」

    我反射性地道完歉,看了一下被撞倒在地的人后吓了一跳。是一个应该跟我同年的学生,他一脸的惨状,好像刚打完架的样子。脸上贴着OK蹦,眼睛和嘴角都有瘀青。明明是张不常打架的端正脸庞,上面却伤痕累累。

    「……不会。是我不好意思。」

    他好像很难开口说话的样子,不过还是道歉了。身体整个狼狈不堪,制服也都是脏污。当我想要伸手帮忙他站起来的时候,看到他制服上的校徽,才知道他是『县立』二年级的学生。

    「……真抱歉。没看到前面。」

    这个学长皱皱眉,露出不在意的笑容,不过跟不小心撞倒他比起来,他的样子更让我觉得手足无措。

    我看向他的身边。那里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名少女。也许她本来就一直站在那,只是我没有注意到,可是这名个子娇小的少女,露出一副宛如幽灵般憔悴的表情,存在感十分薄弱。

    「明明是我自己太急了,不好意思挡到了你……走吧,巴。」

    牵起少女的手后,他们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

    在我还在注意着明显一副另有要事的他们时,号志已经变成红灯。想当然尔,早就看不到澪的身影了。应该要更小心一点的,我心想,不过现在想这种事情已经太迟了。

    我朝着澪走掉的方向跑去,漫无目的地搜寻着她的身影。但是周末闹街上的行人很多,要找到一名少女实在谈何容易。雨水彻底渗湿了我的制服,没办法只好停下脚步避个雨。我在百货公司的店前,稍微擦拭着脸上及头发的水滴。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双手撑着膝盖,拼命忍住了想干脆坐下来的冲动。却无法制止自己口里溢出的叹息。

    心里觉得实在难堪到不知该如何是好。竟然跟踪女孩子,追丢了以后还到处乱找……

    「……下雨天果然没有什么好事……」

    「下雨天怎么样?」

    听到有人回应着我的自言自语,我抬起头来,看到明正双手环胸俯视着我。

    「你做了什么?怎么好像个被抛弃的小狗一样?」

    「……跟狗比起来我比较偏向猫派,请收回你的话。」

    迟疑了一下,看到态度如常的明,这让我稍微安心了下来。

    明听到我的回答轻笑了一下。

    「你知道吗,说自己是猫派的家伙其实是犬派的,而说自己是犬派的人其实是猫派的。这是据我目前所认识的——嗯,我只是说出我的看法啦。你担心西周变心,就像个没用男一样跟踪她,结果最后却跟丢了。我这么说没错吧?」

    「……」

    「你真差劲。」

    他双手环胸,耸了耸肩说:「来这边」,然后便带着我走。我也慌慌张张地跟了上去。

    「跟澪约好碰面的人是你吗?」

    「不是,我只是中间人而已,是西周拜托的。她都露出那种表情了,怎么可能不答应。」

    「……什么表情?」

    「那要你自己去确认。」

    明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有两个打着伞的女生,正双眼圆睁地盯着我。

    「和也……」

    一个人当然是澪,而另一个人则是——

    「表情真惨,简直就像濒死的。土佐卫门一样。」

    (译注:江户时代的力士,因身材肥大,被人戏称像是溺水的浮尸。)

    口里说着毫不留情的话的人是一名有着一头利落削薄的茶色头发、闪动着猫眼般光彩的少女。她身上穿着男生的T恤和牛仔裤,粗鲁的说话方式,一点女人味都没有。但是浑身却自然散发出阳刚的气质,在这片被雨水渗成灰色的景色里,让人觉得好像只有她的周围,正清晰地显现出色彩。

    「沙姬部学姊……」

    我也愣了愣,凝望着这个国中时受过她许多照顾的沙姬部岬学姊。

    学姊撑着半透明的塑胶伞,视线在我和澪之间来回扫视。学姊缓缓地点了点头,说:

    「喂,明。你帮忙把澪送回去。相坂,你跟我来一下。」

    自顾自地说着。话里的语气让人觉得毫无反驳的空间,充满已是决议事项的感觉。

    「小澪没问题吧?那家伙可能不太值得信任,不过你放心。我说的话他会绝对服从的。」

    被唤住的澪用僵硬的脸暧昧地点点头,接着又用恢复成面无表情的脸看着我。不过她的脸却离面无表情还有很大段距离,微微地渗出正强忍着不知是泪水还是叹息,恍恍惚惚的情绪。

    「好了,你来这边!」

    沙姬部学姊扯住我的领口,完全看不出她纤细的手腕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我就这么被她拖走了。

    我脖子吃力地转了个角度,虽然看到澪一脸欲言又止的身影,不过马上又淹没在人潮当中。

    「雨天好像总是能捡到许多东西呢!」

    和着咖啡的香味,悦耳的声音飘在耳边。

    「以前捡过好像是逃出来的小狗,结果收到饲主送的高级茶点心,还在违法丢弃所捡过营业用的洗衣机和干衣机,也曾带着一半好奇捡过色情书,结果里面挟着一万元。」

    我看向摆在现在坐着的沙发旁边的书柜。在『文艺春秋』和『现代女性』中间夹放着不管怎么看都应该是黄色书刊类的激情杂志,然后我看了看身后,运转中的干衣机上的硬币投入口被密实地封了起来。

    「而且也常常在雨天捡到穷途末路的迷途者。我真的是个雨女。」

    沙姬部学姊端着两人份的咖啡从雾面玻璃屏风的空隙中走了过来。学姊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她把装着满满的黑咖啡的杯子放在桌上。我打了声招呼后便喝了一口,这个称作咖啡都还嫌太苦的液体让我的脸扭曲了一下。

    「这是以难喝有名的咖啡机呢。看到这个机器的时候就该知道大概不可能会出现好喝的咖啡了。难喝咖啡是文艺片中不可或缺的条件。」

    「那是学姊你的偏见。上次来的时候,咖啡不是还挺不错的吗?」

    「那个是有分开弄的,偶尔也想喝喝看普通的咖啡。不管怎样,现在有清醒一点了吧?」

    学姊眨眨眼后,也开始喝起这杯难喝的咖啡。大概是习惯了,她迅速地全部灌进喉咙里。

    透过稍微打开的百叶窗叶片,可以看得到雨中的街景。光看这个景象,确实很像文艺电影里中经典的一幕。

    「不过沙姬部学姊怎么会住在这里?」

    我又接着问到,学姊则干脆地回答道:

    「国中时我不是就说过了吗?我讨厌父母所以逃家到叔父家。那个叔父在不动产公司上班,这间办公室就是他管理物件的其中之一。就是这样。而且之前安装的保全系统也还可以使用,所以一个女生在这生活应该算是安全,对吧?」

    学姊一口气喝光咖啡,翘着腿转向我,目光盯着我看。

    「你好像跟小澪吵架了啊?」

    「……嗯。」

    「晚点去跟明道个谢吧?是明来找我说小澪好像有话想跟我聊聊的。明那家伙,还挺担心你们的样子。」

    「……」

    我突然觉得很丢脸。

    明昨天自己才说『你跟西周就这么分开的话说不定也好。』却还是好好地完成澪的请求。

    「嗯,所以小澪才跑来跟我谈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她啊,好像也为了之前冷淡的态度感到很后悔哦?还说『早知道就不要用那种语气说话了。』」

    「……」

    「听说你瞒着她跟别的女生见面?」

    「可是并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啊。」

    「我想也是。你也不是那种会花心脚踏两条船那么有用的人。可是,应该是跟澪有关的事情吧?」

    「……」

    「自己的男朋友跟其他女生说跟自己有关的事情,谁都会觉得讨厌吧?就算不是说坏话,可是多少也会觉得有点被排斥的感觉啊,」

    「可是我根本没有轻视澪的意思——」

    「这根本没关系!」

    沙姬部学姊立刻打断了我。

    「虽说是出自关心,但是这种关心却反而伤害到对方的话,那么无论你的心情为何,都只是一个坏人喔?虽然伤害到了对方,但是这也都是因为出自于关心,所以也是没办法的。我要说的就是你这种想法。」

    「……」

    「你还真是没用。」

    沙姬部学姊苦笑地耸耸肩。

    「真是的,为什么不直率开朗点呢?人生短暂,也不知道哪天会在哪里发生什么事。既然如此,想太多反而没有好处不是吗?你会后悔喔?」

    「就是怕后悔才会想要慎重地思考啊……」

    「你这点还是一点也没变。我说相坂,你喜欢澪吧?」

    「喜欢。」

    我毫不迟疑地说道。这根本想都不用想。

    「爱她吗?」

    「对。」

    「想跟她在一起吗?」

    「当然。」

    「想碰她吗?」

    「当然。」

    「你可以为了抱紧她而跳入万丈深渊吗?」

    「不管是美国大峡谷还是马里亚纳海沟都可以。」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学姊露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苦笑,用食指直直地对准我的脸又接着说着。

    「自己一直钻牛角尖,胡思乱想。要我来说的话,不管哪个男人都一样,都是笨蛋。真的无药可救了。光从历史来看就知道了。」

    「你太武断了。」

    「难道不是吗?历史都是一些笨男人创造出来的。历史上的伟人,全部都是笨蛋。女人把这些男人玩弄在手掌心,哀嚎着无聊的生活,智慧只是女生的特权而已。」

    「听起来真是个可怕的女权思想……」

    学姊身体往前一倾,用指尖直接地戳了戳我的额头。

    「笨蛋。反过来说,笨蛋和傻瓜也是男人的特权啊,就只有男人,可以笨一点也没关系。要是连这种难得的机会都放弃的话那该怎么办?如果连个恋爱傻子都当不成的话,那你还能存什么地方要白痴啊?」

    「可是,我——」

    「不准讲借口!」

    下一个瞬间,学姊用力地抓住我的嘴巴。不止嘴唇,就连下颚都动弹不得。

    「一个借口就可以让百年的恋情瞬间冷却。既然有说借口的余力,那干脆说『喜欢你』这三个字不是还比较有效率而且省事多了吗?」

    「……」

    就算想回答或点头,可是因为头部被牢牢地固定住,我也只能眨眼睛而已。学姊根本不以为意,又继续接着说:

    「而且最差劲的就是口里直说『都是为你好』这句话的人。当你在想借口的时候,就已经背叛了对方的心意。这样更可耻。要那种半吊子的小聪明反而更没用……懂吗?」

    「——」我勉强从咽喉里挤出一丝呻吟,于是学姊点点头后便放开我的下巴。接下来改拿出手机。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拿出我一直放在口袋的手机。

    「既然知道的话,那就赶快打电话约澪出来约会吧。」

    「——什么?」

    「约会,就是约会!明天也可以!快点打!看电影也好逛街也好散步也可以什么都没关系,就是先说要约会就对了。喏,快点打!」

    「这么赶……」

    「择日不如撞日啊?时间一拖什么事情都会改变,只是变好的几率比发现外星人还低,纯粹是希望性的观测而已。事情都有它的机缘。而且这种事,愈早愈好。」

    「刚刚明明就是你把我们分开的……」

    「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

    我收下一直在我脸颊上戳来戳去的手机,拨着电话簿里面澪的手机号码……第一声都还没响完,立刻就接通了。

    『——怎么了?』

    「澪吗?」

    『还会有别人吗?』

    「呃,嗯,也是啦……」

    『有事吗?素戋鸣尊好像又失踪了,要我一起帮忙找吗?』

    「你知道得真清楚。」

    『我听良雨说的。』

    不是用你,而是故意用生疏的字词,反而让人感觉更不自然的断句。

    『然后呢?』

    「啊,嗯。这个嘛——」

    我瞄了瞄旁边,看到沙姬部学姊半闭着眼,嘴角下垂,仿佛在说「快一点,这个笨蛋!」似地摇了摇手。

    「——那个,明天,有,空吗?」

    『明天?』

    澪的音调微微上扬,有点迟疑地说:『是有空……』

    「虽然急了点,不过明天可不可以碰个面?」

    『咦?』

    「那个……是还没有决定要干嘛啦,那个……」

    旁边传来焦躁不安的踱步声。

    「……请你跟我约会……」

    突然说出的结束语让我心中觉得万分的后悔。怎么会说得这么直接。我觉得我的脸慢慢地变得灼热起来,我松开手机用手抱着头。

    『……啊。』

    沉默了一阵子的电话传来轻微的呢喃声让我竖起耳朵,澪又说道:

    『好啊。』

    结果是答应了。

    『那时间呢?』

    「啊,啊啊。那么,十点在老地方——」

    『站前公园的大钟吗。我知道了。」

    「嗯……那,明天见。」

    『好——和也……』

    「什么?」

    『——没事,没什么。明天见罗!』

    澪一副欲言又止,最后挂上了电话。

    比我想像中的还要顺利,我有点心有余悸地望向旁边,正双手环胸的沙姬部学姊则是——

    「看吧,我不是说了吗!」

    ——用一副满足的语气说道。

    「当个笨蛋,你看,不就很顺利了吗?男生就是要当个笨蛋才正常嘛!」

    学姊频频点着头,打了正坐在沙发上的我的屁股,从背后推推我要赶我走。

    「那,快去吧!」

    「哦……」

    一直烦恼的事情却朝着不合理的方向急速变化,这我感到有点茫然,于是停下脚步面对着学姊说:

    「那个,我可以问你一件事情吗?」

    「怎么了?」

    「反过来说,女生一定要当聪明人吗?」

    看到我为了这个问题停下脚步,沙姬部学姊则露出一脸「你怎么连这种事情都不懂」的表情。

    「这是当然的啊.女生烦恼的事情可比男生还要多太多了。女生不聪明一点是没办法生存的,不成熟一点是无法存活的,就是这么回事。」

    轻描淡写的口气里透着壮烈的感觉,这就是沙姬部学姊的女性主义。

    4

    我撑着学姊借我的塑胶伞回到家。雨势已经变小,在我下了公车后便停止了。我抱着书包拎着伞,一边抖着水一边思考着明天的计划。

    仔细想一想,总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跟澪出去了。都是因为葛峰姊弟的关系,让我的生活一直很不平静。最后可以称得上是约会的,感觉上就只有良雨在暑假结束前逼着我们的那一次。这么单纯的事情,只是这样的计划而已,就让我的脚步感到十分轻盈。

    明天要去哪里呢?我在脑袋中摊开了地图。干脆就在图书馆里静静地打发时间也可以,来个饮茶店巡礼也不错,不然就是再去一次KTV好了。只有两个人毕竟还是不太好,看是要找良雨还是问问看明或沙姬部学姊也不错。

    我缓了缓高昂的兴致,想要冷静下来。还好有这么做。如果没有这样的话,我就听不到那个细如蚊鸣般的声音了。

    我停下脚步环视着四周。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见猫咪的叫声一样。

    「……素戋鸣尊?」

    我唤着那只有流浪癖的小猫的名字。我叫了好几遍。还稍微在原地停了一下竖起耳朵。当时我觉得应该是错觉,正打算要离开。

    可是还是觉得不放心,又回头了一次。

    在两侧都是树丛与墙壁的路上,电线杆上面的街灯呈现等距离的延展。苍白光线的领域明显地被划分开来,最接近我的领域中,从夜色里出现一道跌跌撞撞的小小影子。

    「素戋鸣尊——」

    当我心想果然如我所料,我出声叫着它的名字时——声音却顿时结冰了。

    在昏黄的光线下走出来的小猫,的确是我们家的素戋鸣尊。可是它茶色的毛发上,却沾满了红色的血迹。

    我知道自己数秒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了。背部也感到一阵寒凉。

    素戋鸣尊抬眼瞄了我一眼后,张开了嘴,最后还没喊出声就软倒在一旁。

    「素戋鸣尊!」

    「哥哥!」

    在夜间维持最小光源的动物医院等候室里,良雨的脸一阵苍白。好像是急急忙忙就冲过来的样子,她只有在睡衣上面披上外衣而已。

    「素戋鸣尊呢?」

    「……手术中。」

    送到动物医院后我打电话把状况告诉她,然后便赶紧冲进去请医院急救。浑身是血的素戋鸣尊在送来途中一直气若游丝,让我担心得不得了。制服上衣也让它的血给渗湿了,我的心也被眼前挂着的上衣牵动着,沉重地垮下双肩。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

    良雨问着原因,而我调开视线,不发一语。良雨强迫保持沉默的我转向她,然后瞪着我。要跟她解释实在很痛苦,毕竟这种话连我自己说出来都感到作恶,可是不管怎样,非得要说的现状是不可能改变了,所以我只好一边叹气一边开口说道:

    「……本来以为可能被乌鸦或是其他的猫欺负了,可是听兽医说,不是被动物弄的……」

    「怎么回事?」

    「是人类干的。大概是用半好玩的心态踢着素戋鸣尊,又拿石头丢它的样子,所以它才会伤成这样。」

    良雨听到我的话后,微弱地低喃着「怎么会……」我一开始听到兽医这么说时,也是这种反应。

    真是太愚蠢了。对这种小猫做出这种事情到底哪里好玩了?

    明明不想去想像,可是讨厌的景象却自己浮现了出来。在某个普通的公园里,跟我和澪同样年龄的少年或少女,带着笑容拿起石头或空罐往一只茶色的小猫砸去。看到石头砸中已经一脸惊吓、魂不附体的素戋鸣尊时,少年们一边说「好球」,然后哄堂大笑。这种残忍的画面,轻易地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

    在我旁边垂头丧气的良雨,虚软地扯住我的上衣。

    「哥哥……」

    良雨仰望着我的脸,不安地扭曲着。

    「素——不会死吧?」

    「……没事的。不管怎样至少它的名字是素戋鸣尊,是个粗暴爱玩的神啊!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

    「……死了的话怎么办?……」

    良雨一边发抖一边哭泣着。

    「好过分……杀了那种小猫又能怎么样?虽然小小的,可是这么可爱,这么拼命地想要活下来……为什么可以这么简单地就杀了它?怎么会下得了手?」

    她流下了眼泪。不是滑然落下的泪珠,而是泪如雨下,失声地痛哭。我摸摸她的头说着:「没事的」,但良雨依然没有停止哭泣。

    「你说,为什么?因为是猫吗?所以就可以轻易地杀掉它吗?我不懂,对我来说……素,它不但爱撒娇又怕寂寞,如果跟天照和月读分开的话,一定会到处找来找去的……真的太可怜了……」

    她还没说完,话尾就断掉了,最后只剩下「呜——」的啜泣声。良雨紧紧抓着我的衣服,膝盖也用力地抽紧,痛苦地哭泣着。本来想借她手帕,可是已经拿去用在素戋鸣尊身上了。真是个没用的哥哥啊,我如此自嘲着。

    我一边摸着妹妹的头,另一方面,良雨的话语却在我脑袋里不断的回响,渐渐渗透到内心深处。

    ——如果死了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没有死过,也没有濒死的经验。也许没有人知道吧。但是这个疑问却不停在我心里回荡,平稳安静地、断断续续地探求着解答。

    ——如果死了的话怎么办?

    不断地出现这句话。

    我们坐上爸爸迟来的车,一起回家。良雨看着关在猫笼里面的素戋鸣尊,对它保证着:「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不过她还是先回家了。幸好中年的院长医生对我们说:「明天一大早我会先把玄关门打开的」。脚上和肚子上都缠着辅助工具和绷带的素戋鸣尊,好像真的死了一样动也不动。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不过还是只能等待了。

    良雨回到家后,抱起贴靠过来的天照和月读,不知不觉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爸爸拿来毯子,嘴里说道:「只有今天特别一点」,然后便帮她盖上。

    我也懒得吃饭洗澡,只随便换了衣服便回房了。

    躺在床上拿起手机,本来想打给澪,可是又不想让这个难得能合好的机会变得太沉重,于是我忍了下来,定好闹钟后便丢在枕头边。我原本只想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下,结果眼皮愈来愈懒得撑开。房间里的电灯依然开着,不过也算了。

    当我缓缓地沉没在睡意的泥沼中时,心中浮现出强烈的预感。

    一定会作那个梦。

    我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即使心里知道,我依然迎向梦中。

    *  *  *

    原本应该开着的电灯变暗了,映入眼球的是苍白的月光。

    我不知何时已经坐在床缘,不知何时手里已经握着登山刀。出鞘的刀面闪烁着锋利的光辉。我找寻着刀鞘可是它却不在手边。我抬起头环视着房间,马上就发现了刀鞘。坐在我的正对面的椅子上的『黑影』,正用指尖玩弄着皮革制的刀鞘。

    「嗨。」

    『黑影』用清晰的声音对我打了声招呼。它站了起来,往我这里靠近,月光照映出它的身影。

    『黑影』已经凝成清楚的人型。

    身段纤细且修长。身上裹着一片纯白的衣服。就连同性的我都想眯起眼睛的美貌,薄唇上勾起嘲讽的笑容。

    「……你这个死人找我有何贵干?」

    那是之前想要杀掉我和澪、并在我的手腕上开了一个血洞的少年。被我拿刀子刺穿腹部、在我眼前坠落的男人……呈现西田贵流的模样的『黑影』似乎很满意我的话,嘴角的嘲笑又加深了。

    「死人,死人啊?呵呵,是这样吗,我是个死人啊。就算是死人,也不要用这种态度对我啊。」

    「死人已经跟活人无关了。死了就快点下地狱吧!」

    「哦,真是意外。你竟然会相信有地狱。」

    「——不,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死人就该归土,除此之外,都不会往上或往下。」

    「不对哦。死者是——」

    西田——西田的『黑影』嘶地举起手,直直地对准了我的心脏。

    「死者会被活人给吸收,消逝在活人的深处。这是自然法则,就像狐狸猎兔一样,就像秃鹰啄尸一样,就像人类牺牲别人而活下去一样。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而憎恨也是爱情的一部分。」

    「你只是我制造出来的幻影。就像回音、残响一样,只要死了一切都结束了。什么都没有。」

    我摇摇头否定着。

    「不属于你口里说的那种『死』……嗯,先不管这个了。可是,那么西周澪又算什么?她的确死过一次。如果什么都没有了,现在的她应该变得谁都不是了吧?」

    「……她还活着。」

    「只是交换了脑浆而已,记忆和经验全部都被复制,然后除了脑浆以外的身体跟你继续接触,你为什么还要欺骗自己?」

    「……」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会慢慢无法忍受你们的差异。」

    「这种事情,不论是谁都一样,不论是谁都不一样。」

    「一般论,哎呀,真是优秀的一般论,你可以成为一般论国家的国王喔!」

    「……」

    「可是真可悲。一般论是无法拯救任何人的,像是『战争是不好的行为』这种一般论就能让战争消失吗?『无论是谁总会抱持着特有的不幸而活着。』这种一般论能够解决贫富差距吗?『每个人都不尽相同。』这个一般论能够拯救你的内心吗?」

    「……你所说的这些才叫做一般论。」

    西田听到我的话后,睁大了双眼,接着仰起身体大声地笑了出来。笑声让空气微微震动着,我也被卷入他嗤笑的漩涡里。

    「哈哈,的的确确是这样。言语是一种不完全的存在。无法让思想升华,是一种不安定的概念。反而还会让自己的真实沦落为庸俗的一般论。所以你才没有办法去质问西周澪,对吧?」

    「我只是不想要去伤害澪而已。」

    「就是你的免罪符吗?你应该也知道吧?只要言语不完全,只要言语束缚着人们,只要人类的思想依然萎靡,说不出口的心情和说不出口的迷惘,都是让人无法自拔的真实。」

    「……」

    「让我告诉你吧!这种说不出口的心情,光是闷在心里面,可是一步都前进不了的喔,」

    「……住口,」

    「让我替你表现出内心情绪吧,就算是不完全——就是因为不完全,所以从某方面来说才有超越真实的价值。」

    「住口!」

    「你心里其实觉得,转移目光的人,应该是自己吧?」

    「住口!」

    「就算想要直视着对方,可是刻板印象却不由自主地映入眼前吧?你畏惧这个畏惧得不得了对吧?」

    「住口!」

    「你觉得这种无可救药的刻板印象,造成了你和她之间的裂痕吧?」

    「拜托你住口!」

    「愈是想多了解她,却发现愈是了解,就愈发现她的『不同』!跟自己『不同』,而且也许与自己喜爱过的少女『不同』,这实在太恐怖了,比什么都还恐怖.所以你转移了目光。挤不出话来!也什么都问不出来!」

    「闭嘴!」

    「你最好认清自己是个伪善者!嘴里只说得出矫情虚伪和一般论而已,你真是个没药救的伪善者!」

    他咧嘴笑得前扑后仰,凉薄的美丽更加突显了他讪笑中的邪恶感。就像美丽的小提琴却奏出宛如排气音般不和谐的音符,而这种不协调的声音和景象,让我感到极度地不快。

    「你拥抱她,其实只是想要用快感来取代爱情对吧?真可笑!真是太可笑了,这么高明又低级的伪善者,就是你的真面目!你就是因为知道,所以一句话都不敢去碰触这个事实吧?是不敢触碰对吧?对不对,相坂和也!」

    「你闭嘴——!」

    我挥动着登山刀。眩目的杀意、暗黑的憎恨都化作银白的刀锋,朝着眼前的男人击去发出巨响。瞬间停滞了,我用尽全力地挥下了刀子。

    应该已经死掉的男人的脸,却露出仿佛胜利般扭曲作恶的笑容。

    5

    我一边跑着,一边感到头很痛。眼球的深处埋着一颗小小的心脏,不断地压迫着往脑中心的痛觉。当血液流动得愈激烈,疼痛就更为深刻,让人感到几乎快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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