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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忘却之物 雪的道路)

    声音静静地从世上消失了。

    夜空里没有星星,四周如墨汁滴落一般,染得一片漆黒;地上却正好相反,积雪闪耀着白色的光芒,不让黑暗靠近半步。

    自行发光的雪。

    如果雪看起来会发光,那铁定是错觉。

    但这样比较梦幻,能帮助他忘记现在的状况。雪反射了等距设置的街灯光芒,所以看起来像是自行发着光。只要转过视线,看吧,街灯的光芒照不到的地面是一片黑暗。

    宁静太过可怕,所以他开始胡思乱想。

    被殴打的身体不听使唤。他感觉到体温渐渐下降。如果我是被丢在街灯下,或许不会死——他如此分析,露出苦笑。街灯照不到的这里又黑又暗,雪依然冰冷,而且根本没人路过,被发现的机率很低,以环境来说,拥有足以冻死人的条件。

    寂寥的临终时刻。

    和我很相配、

    「……哥也是看着这种景色离开人世的吗?」

    照着平时的方式说出的话语并未成声,只出现了一团朦朦胧胧的白色雾气。他终于明白自己一动嘴唇都乏力,死心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

    沙、沙、沙——

    踏雪声渐渐接近。不久后,轻快的脚步来到了模糊的视野角落,停在他的身旁。

    「你还真常受伤啊。」

    那道声音、那个笑容让他的泪腺松弛了。

    老大不小的他居然哭了。他把脸埋进雪里,声嘶力竭地呜咽着。

    因为他发现,自己希望哥哥能来接他。

    因为他发现,自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 ※ ※

    回到老家的雪路雅彦来到父亲的书斋,浏览书架上的每个档案夹。他要找的是父亲担任市长时的纪录——秘书名簿。

    他找了许久,然而别说是名簿了,连与市政相关的资料都完全没找着,有的尽是卸任后的活动纪录。

    雪路叹了口气。他知道没这么容易找到,但是这里找不到,他可就没头绪了。老实说,他早已决定地毯式搜索只搜到这个书架为止。别的不说,他是头一次进入父亲的书斋,而且还是偷偷侵入,不紧张才怪。至于父亲的办公桌,他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碰。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有件事他必须弄清楚。

    偶然在旧报纸上发现的车祸报导。上头记载的死者姓「日暮」,曾担任私人秘书,事发是在十八年前。而另一个版面上则刊登了父亲的名字及旅人关注的人物——白石警部。

    奇妙的因果关联。莫非死于车祸的日暮某某人就是旅人的父亲?而他正是担任当时的市长,雪路照之的秘书——雪路忍不住如此联想。

    一旦开始联想,就再也停不下来,再也遏止不住。

    无论是私人秘书或白石警部,想了解他们的事,最快的方法就是从和他们有关联的人物下手。雪路不想和父亲直接碰面,才做出这种和间谍没两样的行为。

    他鼓足勇气搜找父亲的办公桌,但是除掉上锁的区域外,并没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

    他略微犹豫。该把锁撬开吗?

    「你在干什么?」

    穿着西装的六十多岁男性站在书斋门口窥看着雪路。他就是雪路的父亲雪路照之。雪路吓得跳了起来,因条件反射而打直腰杆。

    「您、您回来了啊!父亲。」

    「嗯。我问你在干什么。」

    「啊,哦,呃——对了!我是来借字典的!西班牙文的!」

    「西班牙文?你专攻的是英文吧?你借字典干什么?」

    「……我、我想去旅行。」

    这个谎虽然是情急之下编造的,但还算合情合理,雪路便继续扯下去。

    「我想您应该会有世界各国的字典,才来借用的。擅自进入您的书斋,对不起。」

    雪路乖乖地低头道歉。在锐利眼光的瞪视之下,雪路根本没有活着的感觉。

    打从以前开始,严格的父亲就是敬畏的对象,雪路对他从未抱持过亲爱之情。刚才的并不是一般家庭里小孩对父母说话的方式,但在雪路家却是常态。

    照之往椅子坐下,雪路则绕过桌子,来到他的正面。

    「旅行?哼,你有去学校上课吗?你今年已经大三了吧!还有空玩吗?别光顾着玩,给我好好用功。」

    「……就增广见闻这层意义上,出国旅行并不是无益的事。」

    啪!照之拍了桌子一下。虽然事出突然,雪路的神色却丝毫未变。

    「区区一个星期的旅行能够了解那个国家的什么?像你这种窝囊废还敢说大话!有空学西班牙文,不如先把英文练好!半吊子一个,要跟我顶嘴,等你超越你哥的成绩以后再说吧!」

    雪路点点头附和照之的怒骂,说了句「我告退了」以后,便离开了书斋。

    照之对待自已的孩子就像对待外人一样毫不容情。雪路认为他根本没有为人父的自觉。

    ——窝囊废,是吧?这是对儿子说的台词吗?

    雪路早已习惯了,所以并未涌现任何情感。反正每次交谈大多是以挨骂收场,不用听又臭又长的说教,反而乐得轻松——最近雪路已经看开了。

    被蔑视是家常便饭。

    「啊,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从前您有没有雇用过姓日暮的秘书?」

    关上门之前,雪路像突然想起似地如此问道。照之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从前是什么时候?我哪来的空闲去记秘书叫什么名字啊!」

    雪路低头行礼,慢慢地关上门。

    大得夸张的雪路家除了本宅以外,还有别院。

    别院是给雪路的哥哥——胜彦住的。来到庭园中,走近五年前已化为仓库的别院,雪路想起了相差七岁的哥哥。

    雪路打从心底倾慕勤勉努力又温柔的胜彦。雪路上小学时,母亲过世了,自此以来,胜彦便兄代母职,这也是雪路倾慕他的理由之一。每当父亲责骂雪路,胜彦便会加倍疼爱。虽然胜彦有时也会斥责雪路,但雪路知道那都是为了自己好,所以能够坦然接受。

    胜彦和只知严格管教的父亲不同,他拥有爱这种感情。没有母亲,雪路仍不感寂寞,全都是胜彦的功劳。

    胜彦常这么说:

    「雅,你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不用听父亲的命令。未来由你自己决定。」

    「兄长呢?兄长也是吗?」

    「嗯,是啊。我要继承父亲的事业,成为伟大的政治家。总有一天,我会超越父亲。这是我的梦想。」

    他那略带哀伤的眼神令雪路印象深刻。

    不过,看起来很帅气。

    品学兼优的兄长一定能够实现这个梦想。雪路全力替胜彦加油。

    ——直到五年前那个下雪的日子,胜彦上吊自杀的那一天。

    「……」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胜彦所说的梦想,其实是向父亲复仇的誓言。

    胜彦独力承受把理想强加在孩子身上的父亲压力,一面保护弟弟,一面为了超越父亲的理想而奋斗。最渴望母爱的应该是胜彦,但却没人可以依赖,最后终于崩溃了。

    胜彦垂吊于别院房里的那一幕,雪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没有要事,雪路绝不会踏进那已成了心理创伤的别院,只会偶尔像现在一样从外眺望。别院已经无人使用,也不会有人想使用,但雪路没打算拆除它。

    这是烙印。

    对实行过当教育的父亲。

    对无法拯救最爱的哥哥、只会撒娇的自己。

    「哈,哈哈……我真是学不乖啊。」

    每次回家,雪路总是会回想起许多事,因此他一直极力避免回家。即使回到家,他也尽量不去注意别院。然而,他的视线总是忍不住飘向别院,脚步总是忍不住走向别院,每每又落得黯然神伤。

    雪路转过身,返回本宅。正当他横越庭园时,突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兄长。」

    在犹如轻喃般的小小声音呼唤下,雪路转过头去,只见一名打扮高雅、具备大家闺秀风范的女孩紧紧黏在他背后。是雪路同父异母的妹妹——丽罗。

    她今年应该上国中了。仍留有稚气的妹妹头宛如求助似地仰望着雪路。

    「嗨,丽罗,好久不见啦。过得好吗?」

    丽罗微微地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脸庞似乎正对雪路倾诉着什么。

    「怎么?肚子饿啦?」

    丽罗又再次点了点头。时间刚过中午。雪路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丽罗迈开脚步。

    「这么一提,你刚才跑去哪里啦?」

    刚才丽罗是从雪路背后出现的,表示丽罗刚才也在别院。这可怪了,打从以前开始,丽罗就说别院感觉会有鬼出现,很恐怖,根本不敢靠近半步。丽罗只是以面无表情的脸庞望着雪路,并未回答。

    ……算了,这丫头也长大了,爱待在哪儿是她的自由。

    雪路在本宅的厨房里随便找些可用的食材来做午饭,这段时间内,丽罗依然紧拉着他的衣袖不放。虽然有点烦,但是还不到想甩掉她的地步,所以雪路就任由她去了。

    「一味太太没来啊?」

    雪路问起帮佣太太,丽罗摇了摇头。

    「有来吗?那你怎么不请一味太太做饭给你吃呢?」

    「我要吃兄长做的。」

    她依然面无表情得凝视着雪路,雪路不禁苦笑。比起平时做饭给自己吃的帮佣太太和从未下过厨的不负责任母亲,她居然更想吃逃家的小混混所做的午饭,真是太可怜了。

    雪路曾想效法哥哥,好好爱护妹妹。他学做菜,也是为了兄代母职。但是丽罗的母亲仍然健在,而雪路也成不了胜彦。

    挥动平底锅,自己在这里做菜着实令雪路感到不可思议。这里虽然是自己的家,但感觉起来却宛如处于别人家中一般。

    少了哥哥,变得孤立无援的雪路在这个家里根本待不住。

    幸好他拥有对未成年少年而言过多的零用钱,要离家出走很简单。只要亮出钞票,大多数人都会乖乖听话。确保衣食起居无虞之后,他交了些酒肉朋友,和女人鬼混,四处惹是生非,钱用光了才回家。高中时代的他真的十分堕落。

    如果没遇见日暮旅人,他现在应该还继续过着这种生活吧?

    他把蛋包饭和蔬菜汤摆到丽罗面前。虽然是凑合着做的,但他有自信味道不输专业厨师,暗自期待着丽罗品尝之后的反应。

    丽罗表情丝毫未变,只是默默地吃着饭。看她一口接一口,可以知道她对料理的味道并无不满,不过——

    「……你就不能吃得津津有味一点吗?」

    「嗯?」

    「不,没什么,快吃吧!」

    丽罗点了点头,继续吃饭。雪路叹了口小小的气。

    丽罗会如此封闭感情,全都是父亲造成的。连雪路见了都会发抖的父亲所在的这个家中,唯一的孩子只剩下丽罗一个,兄弟全都不在身边了。独自承受管教的丽罗封闭自己的心房,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黏着雪路不放,言下之意应该就是「别走」吧?雪路虽然感到十分愧疚,却没打算回应她的请求。雪路也有雪路的生活,如今回家又能如何?

    望着沉默寡言的妹妹,雪路突然怀念起近来益发热闹的「寻物侦探事务所」来了。

    ※

    ——怀念归怀念,雪路可不爱吵杂。

    「呀~灯衣穿道件洋装也好可爱喔!」

    「对啊!不过你可别搞错喔,这全都是因为模特儿太出色,穿什么都好看。我真是个罪恶的女人啊!」

    「灯衣的头发又滑又亮,配起缎带来也很好看。啊,来来来,这次换穿这件看看!呵呵呵呵,好像玩娃娃一样,好开心!」

    「玩娃娃?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啊!我才不陪说这种话的人玩呢!」

    「我帮你绑辫子好不好?啊,这件洋装也不错!欸、欸,你抱着布偶试试看!哇,好可爱~!好想带回家~!」

    「呀——!别黏过来!别拿我来玩!」

    一走进事务所客厅便映入眼帘的光景令雪路啼笑皆非。

    「你们在干嘛?」

    「啊,雪路,你回来啦!」

    察觉他的旅人迎向前来。「你回来啦」这句话让他意识到「家」,不禁有些难为情。

    「她们在试穿上次去巨蛋乐园买的洋装。」

    客厅里四散着巨蛋乐园的购物袋和数量远超过购物袋的洋装。站在中心的灯衣打扮得十分可爱,但是兴高采烈的却是阳子。与其说是试穿,不如说是当换装娃娃比较贴切。

    「……阳子姐一来,这里就变得好吵。」

    扣除掉灯衣不算,平时出入事务所的尽是男人,只不过是多了阳子一个人,气氛就变得开朗许多。

    面对雪路厌烦的口吻,旅人露出柔和的微笑。

    「灯衣只有在面对阳子老师的时候才会那么兴奋,我对阳子老师真的是感激不尽。」

    「……兴奋的不只灯衣一个吧!」

    旅人歪了歪头。真是的,没自觉也是个问题。

    阳子终于察觉雪路了。

    「啊,雪路,你来啦?午安。」

    「什么叫『你来啦』?你才是客人吧!你不用回幼稚园工作啊?」

    阳子啼笑皆非地嘟起嘴唇。

    「你在说什么啊?今天是星期日,放假。灯衣都在这里了,去幼稚园做什么?」

    这么一说,倒也没错。雪路露出不快的表情。或许是因为刚回过家之故,雪路的状况有点差,脑筋变得不太灵光。:

    旅人从沙发上起身,拍了拍雪路的煎饼,说道:「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啊?拜托我什么?」

    「照顾灯衣啊!我要去浅野和代老师家。咦?你忘啦?」

    浅野和代老师是他们的老朋友——小镇医师,榎木医生的恩师,在因缘际会之下,旅人定期前往浅野和代家,协助她进行眼睛复健。这份差事是有酬劳的,推不掉。

    今天正是前往浅野和代家的日子,但雪路居然完全忘了。

    「抱歉,我忘了。我去开车过来,你等一下。」

    旅人摇头婉拒:「我搭巴士就好。」随即拿起放在一旁的公事包。雪路没见过那个公事包,诧异地看了旅人一眼。

    旅人自豪地展示公事包。

    「这个?这是增子小姐送的,用来代替酬劳。灯衣一直叫我买个公事包,刚刚好。」

    「这个包包不太好看,我好失望。我本来以为增子小姐会更有品味一点。」

    灯衣鼓起脸颊来。旅人只是告诫:「不可以说这种话喔!」但并没替增子说好话。虽说本人不在现场,敢这样批评增子的大概也只有这对父女了吧?

    「是增子小姐送的啊?她还送灯衣洋装,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啊?」

    「我很中意。阳子老师应该也觉得这个包包不错吧?」

    「对,很适合旅人先生,很好看。」

    阳子毫不害臊地说道——咦?怎么气氛好像有点不一样?

    旅人回以笑容之后,便直接走出客厅了。雪路回过神来,连忙跟着走出客厅。他这个老大还是老样子,最擅长冷场。

    「等等,我送你去。」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去跟阳子老师好好说明吧!」

    「说明?说明什么?」

    「川村佑介先生的事。毒品的事你已经查清楚了吧?」

    雪路还真想脱帽致敬。这个人在这方面为何如此敏锐?

    事情发生在两周前,阳子因为朋友川村佑介下落不明而委托旅人寻找。这是一切的开端。佑介为了还债而贩毒,最后甚至因为吸毒过量的后遗症而丧失自我,目前收容于警察医院。虽然背后应该有黒道指使,但是警察却完全没有公布此事,只以「川村佑介单独犯案」结案。

    雪路应阳子的委托持续进行调查,已经查出结果了。

    但是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阳子。

    「阳子老师也有知道的权利。既然接了委托,我们就有义务报告。」

    「……行吗?让她知道,只是增加麻烦而已。」

    「情报的底线就交给你决定吧!一声不吭,只会让她操无谓的心而已。」

    的确,在阳子打破砂锅问到底之前主动报告,也是个办法。雪路不必把掌握的情报全数告诉阳子。满不满意是她的事,雪路只要完成报告的程序就行了。

    道理就和在宠物吵闹之前先喂点饲料一样。当然,这么做是为了阳子好。她的正义感强,要是做出什么莽撞的事来可就伤脑筋了。

    「知道啦!算了,我想她也差不多该问了。」

    「今天她是为了了解调查进度才来事务所的,要敷衍她应该很难。」

    「呿,真麻烦。」

    目送旅人离去之后,雪路回到客厅,只见阳子正襟危坐迎接自己。

    「雪路,我有事想问你。」

    「是、是。」

    雪路一面苦笑,一面在阳子对面坐下。阳子不知道雪路和旅人刚才的交谈内容,显得相当诧异。雪路乖乖就范,似乎让她很错愕。

    雪路的视线从阳子身上移开,凝视着坐在地板上的灯衣。灯衣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先回房了。我有点困了,去睡个午觉。」

    平时的灯衣人小鬼大,但在这种时候,雪路却不得不感谢她的善体人意。在要求之前主动退席的灯衣可说非常识相,没把散乱一地的洋装收拾好再走,就当作是她小小的报复吧!

    灯衣离开后,雪路立刻带入正题:

    「阳子姐,你想问的是川村佑介的事吧?」

    「啊,嗯。我听说佑介一直没恢复意识,是因为毒品的副作用吧?」

    「嗯,好像是。」

    「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为什么警方不采取行动呢?谁都看得出来这件事和黑道有关,究竟是为什么?」

    真是,劈头就问了个棘手的问题。警察和黑道的关系啊?

    虽然尚未查明,但雪路大致上可以预测。

    警察和黑道长年以来一直处于拉锯状态,他们之间甚至存在着某种奇妙的信赖关系。这该说是默契十足?或是互利互助?越是在地方上深耕的1,活动时就越是小心注意,避免损及双方的利益。

    城市的治安当然是由警察维持,但是地下社会也需要适合的秩序,而维护这种秩序的正是黑道。警察凭借着正义及法律取缔,黑道则是靠着金钱和暴力支配。从两个面向加以抑制,城市的风纪才能维持均衡。

    打破均衡对双方而言都没有好处。即使黑道暴露要害,警方也不会贸然下杀着。治安包含了地下社会的风纪在内,失去了金钱与暴力的支配,风纪便会大乱,治安也无法维持。

    这次的案子应该就是抵触了这一点吧!黒道弱化当然是警方期盼的事,但是凡事必须循序渐进才行。

    「虽然找到要害,却不能贸然攻击。我想警方大概是打算以静制动,等到时机来了,再拿这件事当武器攻击。哎,或许还有其他考量吧!」

    「……」

    听了雪路的说明,阳子面色凝重地唔了一声。

    「那你的意思是警方打一开始就不打算行动罗?」

    「不是啦!如果是现行犯,就算是黑道成员,警察也会抓的,但那要是现行犯才行。最后抓到的是川村佑介,不但吸毒成瘾还贩毒,是个不折不扣的现行犯。我猜他们是想各让一步,就此了结吧?」

    警方逮到毒贩,保住了面子;而黑道又不用招惹麻烦,皆大欢喜。

    阳子似乎难以接受,皱起眉头。

    「别责怪警方,警方得保护的事物很多,如果剌激黑道,导致一般百姓受害,到时被责备的又是警方,舆论铁定会谴责警方处理不当。也难怪警方变得这么慎重。」

    这番话其实只是表面话0雪路更进一步地探讨其他可能性。

    将过去贩毒被捕的人列出来一看,大多是和川村佑介一样没什么本领的小混混。黑道指使这类小卒贩毒并不奇怪,但警方循线调查到黑道成员身上的案例却出奇地少。毒贩逮捕率和循线揪出的黑幕人数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究竟是警方无能?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如果两者皆非,莫非是警方和黑道做了交易?

    黑道指使川村佑介这类无处容身的小混混赚钱上缴,一旦被警方查到了,再乖乖把他们交出去。警方(应该是某个警察个人的行动)抓了毒贩,赚到业绩,便放黑道一马。这么一来,双方都没有损失,只有得利,可说是个非常优良的体系。佑介只是个方便的替死鬼而已。

    最可疑的就是白石警部。虽然没被表扬,但他每年都固定逮捕好几个毒贩。倘若他和黑道有关,又有指挥调査的权限,就足以说明这次这么快结案的原因了。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臆测,不该对阳子说。

    阳子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理由我大概明白了。那个刑警,呃,增子小姐是吧?她顾左右而言他,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嗯,哎,那个人啊!」

    或许只是嫌麻烦而已。也许她认为向阳子说明是白费力气。

    「啊,还有一个问题。那个毒品你调查过了吧?……佑介无法复原了吗?」

    面对阳子求助似的眼神,雪路觉得有点心虚。

    「大概是没办法了。」

    雪路喃喃说道。阳子不知是不是没听见,仍然以充满不安的眼神窥看着雪路。

    雪路犹豫了一瞬间,心想说了也无妨,才继续说下去:

    「回收的毒品叫『丧失』。我认识一个对药品很熟的人,那人听了以后啧啧称奇,说那是很久以前某个天才制毒师精制的毒品,因为效果和副作用太过惊人,所以没流行起来。听说现在只剩当时的试作品,因此价格非常昂贵。」

    「有什么效果?副作用是?」

    「和川村佑介一样,陷入幻觉状态之后就无法回归现实。不,这么说或许不太正确。接下来我要说的,和都市传说差不多。听说嗑了那种药,会看见眼睛看不见的东西,而且不是幻觉。比如看得见大气中飘浮的微粒子,或是以正面放置着的物品的背侧之类的。」

    说着,雪路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反正试过以后就回不来了,所以也没得验证。相对地,其他神经则会受到损害,所以才叫『丧失』。这种毒品本身就已经可以说是都市传说了,所以这些说法根本不可信。」

    「……可是佑介已经失常了啊!」

    「……只要沾染到毒品,不管是哪一种都会失常的。为什么要碰那种东西?我真的完全无法理解!」

    雪路恨恨地说道,阳子一脸惊课地眨了眨眼。雪路尴尬地转过脸逃避。

    老实说,这和阳子的委托毫无关系。

    雪路调查毒品,是为了自己。

    浑身是血的朋友不停被谷打的光景。

    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无能为力的自己。

    雪路觉得自己是为了驱散那一幕光景才四处奔走。他恨透了每当发生这类案件就无法保持平静的自己。

    「雪路,你也曾因为毒品而失去重要的人吗?」

    失去从容的雪路完全被看透了心思,而这个事实更助长了他的焦虑。

    雪路无视于阳子提出的问题,一脸不快地望向窗外。窗外晴空万里,午后的阳光散发着金色光芒。

    他突然想起过去的情景,视野倏然模糊起来,明亮的日光仿佛在转瞬间化为灰色天空,只要回过头,留有足迹的雪道就会一路沿续到那一天。他这才知道,无论季节如何转变,他仍然留在原处,无法动弹。

    ——果然是回家造成的。

    要感伤,也该选在独处的时候。当着阳子的面,雪路的心却毫无防备地回溯了两年的时光。

    那是在一个寒冷冬日发生的事——

    ※ ※ ※

    两年多前,雪路雅彦是高中三年级生。

    打从国三那年起,雪路为了忘记哥哥上吊的景象,夜夜在外游荡,渐渐地,他成了镇上年轻人的头头。他出手阔绰,吸引许多小混混如土狼般聚拢过来,对他卑躬屈膝。虽然他本来并无此意,但是多了些倾慕自己的小弟,他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即使他们的目的是钱,有了可称为朋友的人在身旁,至少能够帮助他排遣寂寞。

    雪路不但有头脑,也有胆量。他在排解团体纠纷以及协助隐匿落难少年少女等方面上大展长才,赢得了众人的肯定。渐渐地,大家不再当他是摇钱树,而是把他视为真正的领袖。

    那一天,雪路的周围也聚集了许多朋友。雪路常光顾的倶乐部向来是朋友们的集会所,平时总是播放着活力十足的音乐,热闹滚滚,但此时却飘荡着令人不舒服的宁静。

    「这家店挺不错的嘛!人家都没注意到。如果还没人罩,就让人家来管吧!」

    坐在雪路对面的男人眺望店内说道。

    「啊?我对这方面不淸楚,可以请你自己去找老板谈吗?」

    「咦?雅彦,不是你出资的吗?」

    「我还是个小鬼头,哪来的钱?」

    「是吗?哈哈哈哈哈,也对!你用的是雪路顾问给的零用钱嘛!钱是从爸爸的钱包来的,额度多少可想而知啊!」

    见对方回以嘲讽,雪路露出不悦的表情。男人歪着嘴,无声地笑了。

    男人名叫熊谷,长得又瘦又高,由于剃了个光头,双颊凹陷的脸庞看来活像个骷髅。他的外貌阴森可怖,内在也不遑多让。在这一带,熊谷素以凶暴闻名,人人畏惧。大家都说他冷酷残忍,一旦被他盯上,就连骨髓都会被吸干。

    熊谷嘲笑似地摇了摇鼻环。

    「不过你有拿这些钱当本金赚钱吧?别小看我,我知道你利用一些年轻小伙子聚赌。」

    他的眼神瞬间变锐利,口气也跟着变了。

    熊谷平时用女人腔调说话,可能是本来就如此,但也有可能是为了加深印象,以及关键时刻改变语气可增加魄力之故。

    雪路暗自叹息:被讨厌鬼盯上了。

    熊谷所说的聚赌其实并没那么夸张,不过是在跳舞、滑板、拳击等才艺或运动比赛中加入赌博元素的儿戏而已。说归说,随着次数增加,参与活动的人数暴增,规模也越来越大。活动本身有了价值,参加者与观赛者也跟着狂热起来,对他们而言正好是个发泄压力的出口,而赌博的资金流动也增加到一夜数十万的程度。

    虽然主办的是雪路,但营运是交给会场老板,因此进入雪路口袋的钱微乎其微。雪路策划这个活动,单纯只是为了消弭打架之类的纷争罢了。如今这个活动又制造了新的狂热,他正在考虑收手。

    谁知就在这个关头,被熊谷盯上了。

    熊谷是在这个镇上呼风唤雨的黑道组织,鸟羽组的成员。

    黑道的营生除了贩卖违禁品以外,还有收保护费、卖淫、恐吓企业等等,管理赌博也是其一。我们帮你应付警察和处理闹场寻衅等麻烦事,但是你们要缴交营收的几成给我们——这是他们的说法,但就雪路来看,根本是多管闲事。

    别的不说,雪路根本没把这个活动当赌博经营,纯粹是游戏而已,但是既然有利益,就是不折不扣的生意,难怪会被黑道盯上。没设想到这一点的雪路也有错。

    而今天熊谷寡程土门来讨钱、面对黑道近乎突袭的登场,雪路的朋友们也是一阵紧张。

    「带着一群小鬼头胡作非为,也不想想这是我们的工作耶!你就当作管理费吧,先给个五十万,明天之前要准备好喔!雅彦。」

    熊谷不等雪路回答便站了起来。雪路尽量维持神色不变,目送熊谷离去。

    「啊,对了、对了。刚才电视上又播了车祸新闻,说有一家人乘车外出,发生车祸,爸爸死掉了,真是不幸啊!最近好多酒驾呢,真令人伤脑筋。」

    「啊?」

    「如果有必要,这种事我们也做得到喔。拜拜!」

    这回熊谷真的离开了,雪路等一群未成年人全都开始发抖。

    熊谷是在威胁可以伪装成车祸死亡杀了他们,而且这种事对黑道而言是家常便饭。新闻的真假姑且不论,熊谷临走之前撂下的话语极有效果。

    「雪路,该怎么办?五十万耶……」

    朋友们不安地望着雪路。被勒索的只有雪路一个,但谁知道何时会轮到自己头上?他们心中必然是忐忑不安吧。对手是真正的黑道,而且还是熊谷这种卑劣凶残的人,更是令人胆寒。

    熊谷的威胁会如此有效,是有其背景的。熊谷十多年前曾因杀人罪被捕,最近才假释出狱。他犯过的罪行多不胜数,但他运气好,被起诉的只有那一件,所以只服了一件案件的刑期。但是由于他难以控制,因此在鸟羽组内备受疏远与孤立,没有容身之处。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形象就成了为确保新人脉与财源会不择手段的暴力人物。

    事实上应该也是如此吧?熊谷在同行间的评价也是恶劣至极。

    宁可和黒道打交道,也别和熊谷打交道。

    这句话是雪路事后才听到的,他不得不打从心底赞同这句话。

    「我会想办法,你们不用担心。」

    雪路一肩挑起所有担子。闻言,众人都松了口气。见了他们的表情,雪路只觉得空虚。

    所谓的朋友也只是表面上的交往而已,没人想帮他的忙。

    寒空之下,雪路独自缩着背行走。夜空中皓然生光的月亮飘荡着哀愁。

    空虚的根源,似乎就在于他无法逃离雪路照之之子这个头衔的事实。如熊谷所言,雪路的财源只有「雪路顾问给的零用钱」。

    雪路照之担任市长时,发挥了罕见的高明手腕,实践了许多政策。当完三任市长卸任之后,又在自己成立的行政团体中担任会长或名誉顾问等职,至今仍可干涉行政。雪路顾问就是对雪路照之的敬称,光凭这个称呼便可知道他有多么位高权重。

    正因为如此,没人敢反抗雪路顾问的儿子——雅彦。就算他闯祸,旁人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全赖父亲的权势所致。

    雪路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加以利用。他最讨厌父亲,只要能够弄臭父亲的名声,什么坏事他都肯干。

    「……真幼稚。最没药救的就是我。」

    雪路只觉得空虚。

    独自承受父亲所有期待的哥哥死了,留下的弟弟是个窝囊废,父亲连理也不想理——这个事实伤害了雪路的自尊。

    为了报复,就用父亲的钱做坏事,这是何等小鼻子小眼睛啊!

    现在也一样,为了筹措付给熊谷的管理费五十万,雪路正打算回家。他嘴上说会想办法,结果只能哭着向父亲搬救兵。他为了自己的没用而沮丧不已。

    雪路一直低着头走路,完全没有察觉前方,直到来到家门边,他才发现丽罗站在正门前。

    「你站在这里干嘛?」

    「兄长。」

    妹妹喃喃说道,表情毫无生气。发生了什么事?雪路暗自紧张,只见丽罗指向路边。

    「有人倒在那里。」

    「哈?哇!」

    雪路大吃一惊。天色昏暗,他刚才没看见,现在定睛一瞧,的确有道人影。

    ——该不会死了吧?

    雪路暗想:饶了我吧!自从胜彦过世以来,他对于人的生死变得相当敏感,别再增添他的心理创伤了。

    雪路战战竞兢地靠近一看,才知道不是尸体,还有一点呼吸。一想到如果没人发现,这个人明天早上就会变成真正的尸体,雪路就觉得真是天降横祸,又不得不庆幸及时发现。

    「话说回来,你的眼睛还真尖。对了,这么晚了,你跑出来干嘛?」

    这时的丽罗还是小学生,在晚上独自外出是件相当危险的事。雪路出言责备,丽罗微微摇了摇头。

    「我听见声音才出来看看的。」

    「很危险耶!」

    「我以为是喵喵。」

    ……哦,猫啊?这丫头明明很胆小,却爱猫成痴。

    无论如何不能放倒在地的人不管。雪路试图将那人摇起来,人影却抓住了他的手臂。

    「救、救救我……」

    雪路心下一惊,因为仰望雪路的男人有着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眸。比起求助的声音,他的眼神显得更为迫切。

    抓着雪路的手突然落下了。

    「喂、喂!振作一点!发生了什么事?」

    背后的丽罗倒抽了一口气。男人拼命地想传达些什么,所以雪路便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听他说话。

    「我、我从前天开始就什么都没吃,拜托你……!」

    「……」

    雪路大为傻眼。

    这家伙只是饿昏了而已。

    ※

    「我叫日暮旅人,谢谢你救了我。」

    把厨房的工作台当成餐桌用餐的男人向暂离归来的雪路自我介绍,并垂头行礼。在灯光下一看,原来他还挺年轻的。

    「不用道谢。我叫雪路雅彦,你能够恢复元气就好。」

    男人——日暮旅人似乎已经濒临极限,一句话也没说,缓慢但全神贯注地吃着端上来的料理。在这段期间,雪路到书斋去找父亲,但父亲凑巧不在,找遍了全家也没看见他的身影。他到底跑去哪里鬼混了啊?

    雪路叹了口气,旅人露出了充满歉意的表情,雪路连忙摇手否定。

    「我是为了我自己的事在叹气啦。话说回来,你的运气不错,罗唆的一家之主不在,房间可以随你使用。不过能替你准备的也只有用来堆放杂物的房间就是了。」

    「呃、那个……」

    「毛毯我也替你准备好了,别担心,你就留下来过夜吧!我还没冷酷到在这种大冷天里把你丢到户外的地步。你都饿得昏倒了,铁定没地方住吧?如果你冻死,我会睡不好觉。」

    「……对不起,麻烦你了。」

    「别放在心上。如果你是小偷,就把走廊上那些低俗的画和壶带走吧!应该可以卖不少钱。我和帮佣太太都嫌清理起来麻烦。拜托你啦!」

    旅人似乎以为雪路在开玩笑,困扰地笑了。其实雪路还挺认真的,他真的希望旅人把那些东西带走,做为请吃一顿饭的回礼。

    说归说,打从刚见面时,雪路就不觉得旅人是坏人,现在更是这么认为。若非如此,雪路也不会留一个陌生人下来过夜。

    「你几岁了?」

    「今年二十一岁。」

    年纪也和雪路差不多。雪路对他多了份亲近感,戒心也变弱了。

    躲在厨房门口窥探的丽罗和他们视线相交。旅人轻轻地低头致意,丽罗见状慌慌张张地将头缩回去。

    「好可爱的女孩,是你的妹妹吗?请代我向她道谢。」

    「呃,哦!不过,她看起来怎么怪怪的……」

    ……丽罗那丫头,该不会开始对异性产生兴趣了吧?

    雪路如估价一般,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旅人一次……脸长得还不赖。刚才的评价全数作废。我果然不该留他下来过夜吗?雪路一反常态地担心起来了。

    等待老爸的期间,我忍不住打起盹来。

    朦胧之间,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立刻察觉这是梦。

    「怎么啦,雅?你受伤了。」

    「嗯,和学校的人打了一架。」

    真是的。兄长露出苦笑。啊,这是国中时的记忆。

    兄长询问原因,但是我不太想回答。

    「雅?」

    「因为……叫父亲和兄长,很奇怪吗?」

    兄长似乎明白是怎么一回身了,哈哈大笑。我有种被嘲笑的感受,沉下脸来。兄长一面拭着眼角,一面摸了摸我的头。

    「同学取笑你,所以你和他们打架?原来如此啊!我也有这种经验,还挺怀念的。」

    我很意外,温厚的兄长也曾打过架?

    「随他们去说吧!我们就是这样被教育过来的,哪有办法一样一样改啊?如果你真的很介意,在外头的时候改口就好了。」

    「……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必一板一眼地遵守父亲的吩咐。」

    此时兄长脸上浮现的表情,我是头一次看见。

    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嘴角虽然带有笑意,表情却没笑。我感觉到眼前的兄长并不寻常。

    好恐怖。

    「总有一天,我会超越父亲。他的做法并不正确,既然有错就该纠正,就算这个家因此分崩离析。」

    「兄、兄长,你在说什么?」

    兄长的眼神哀伤,但是脸上却充满无邪的笑容。

    「那就是证据。这下子我总算能停下脚步了。」

    至今我仍不明白这番话的意义。

    过了不久,兄长自杀了。我认为一定是那个「证据」影响了兄长的心灵。我从睡梦中醒来,没关的电灯剌得我眼睛发疼。

    妈的,我是怎么了?居然梦见那么久以前的事……

    「……」

    这么一提,那个自称为日暮旅人的男人。

    他的气质和兄长有点像——如此暗想。

    一夜过去,雪路根本没好好睡到觉就离开被窝了。结果父亲并未归来。有事找他的时候不见人影,不想见他的时候又偏偏出现,实在很讨厌。

    梳洗完毕后,雪路走到屋外。外头下着粉雪,气温远比昨天低,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他在灰色的空气中打了个冷颤,决定在宽敞的庭院里散散步。

    父亲唯一值得夸奖之处,就是这个庭园。不知道是父亲有品味,还是设计师好本事,庭园风情万种,随着季节改变表情,即使是冬季也可赏玩。不过小时候因为庭园太大常迷路,根本无心观赏景色就是了。

    他思考高中毕业后的出路时,曾想过不如和在庭园里散步一样,到世,界各处旅行算了。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拍着他说他是雪路顾问的儿子了。

    穿过林荫大道,来到中庭,雪路在别院附近看见了一道人影。雪路瞪大了眼睛,人影是昨晚收留的日暮旅人,而丽罗就在他的身旁。

    ——喂喂喂,这是怎么回事啊?

    雪路相信他们并没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但是妹妹如此缺乏戒心,让他心惊胆跳。他很想立刻冲上前去,但他忍住了。他告诉自己:我才没那么恋妹。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他没勇气冲进两人之中。

    旅人屈身窥探树木后方,又用手抵着下巴思索。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快步走向别院,并在玄关前停下脚步。

    「……他想进别院?」

    如果是,那现在可没空计较丽罗的事了,就算用打的也要阻止他。那里是哥哥的家,也是墓园,不是其他人可以任意进入的地方。

    雪路正要冲上前去,旅人却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微微一笑,视线移向玄关旁,抬头仰望长得比屋檐还高的常绿树,并指着枝枒。

    「弥看,就在那里。」

    雪路跑上前去,望向旅人和丽罗抬头仰望的方向。

    原来有只小猫攀着树枝坐着,只是被枝叶挡住,不易发现。似乎是太高了,下不来。

    「喵!」

    丽罗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仰望小猫……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旅人卷起衣袖,似乎打算爬上树梢。雪路抓住他的肩膀,走上前去。

    「谢谢你帮忙找猫,不过不能再麻烦客人了。丽罗,交给兄长吧!」

    「……」

    雪路往双手吐口水,抓住树干。这棵树他以前常爬,虽然不确定能否支撑他现在的重量,身体似乎还记得如何爬树,三两下便爬上去了。

    雪路抓住缩成一团的小猫,正要下树时,树枝果然支撑不住他的体重断裂了。情急之下,路扭转身体,在摔落地面的瞬间护住身体。

    「兄长!」

    雪路咳了几声,但是身体大致无碍,小猫也毫发无伤。他将小猫递给一脸担心的丽罗,做个「没问题」的动作。

    「你的手臂受伤了。」

    「只是擦伤而已,这点小伤不碍事。别管我了,猫没事吧?」

    小猫软软地趴在丽罗的怀中。后来雪路才知道小猫是丽罗偷偷饲养的,但是从昨晚起一直不见小猫的身影,十分担心;她就是因为外出寻找小猫,才会发现旅人的。

    如果小猫在树上待了一整夜,现在不知衰弱到什么地步?没冻死算好运了。老实说,雪路根本不懂如何对动物做应急处理。

    丽罗抱着小猫冲回本宅找帮佣太太商量。

    「希望小猫别死。」

    见了旅人担心小猫和丽罗的眼神,雪路不知不觉间松懈了心防。

    「它待在那么高的地方,真亏你找得到。」

    「因为我看见猫叫声。」

    「看见?」

    「对,看见。」

    这个人说话真奇怪,应该要说「听见」才对吧?

    无论如何,小猫的叫声又小又细,真亏他能察觉。

    旅人的视线缓缓移向别院。

    「这间屋子是?」

    「这里是别院,是兄长的家。」

    「兄长?」

    雪路一不注意便用了惯用的称呼,他对家人以外的人向来会极力改变这种称呼法的。雪路连忙订正:

    「我、我哥啦!这不重要吧?」

    「这里没有『温度』,已经很久没人使用了吧?」

    胜彦死后,别院的确没人使用,但仍有定期清扫和管理,应该没有荒废的迹象。为什么他会知道?

    「人居住的气息或痕迹没那么轻易消除,除非经过很长的时间。这里看不见那些气息和痕迹,代表长期没人使用,至少有三年了吧?」

    「……到此为止吧!别再追问了。」

    被旅人说中,令雪路大感不快。虽然旅人道了歉,但雪路依然怏怏不乐。

    在尴尬的气氛之中,旅人离开了雪路家。

    留下了一句:「这份恩情我一定会报答。」

    暂时……不,或许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吧!

    雪路这么想。

    ※

    雪路在倶乐部入口和几个朋友擦身而过。

    每个人见了雪路都尴尬地撇开视线,快步离去。

    熊谷坐在店内角落的座位上,他一发现雪路便兴奋地挥手。

    「雅彦,人家等你好久了呢。」

    「……你好。」

    店内不见朋友的身影。刚才回去的那些人应该是因为熊谷在场才逃走的吧?雪路心里虽然有点不安,却刻意保持毅然的态度。

    「你很有种,人家很欣赏你这种人唷。」

    「钱在这里,请确认。」

    雪路打断熊谷的话头,递出信封,熊谷满不在乎地收下。雪路特地跑到父亲的办公室厚着脸皮讨钱,父亲才扔了这笔钱给他。他达成了如此无理的要求,原以为熊谷会说几句慰劳的话语。然而熊谷却连里头有多少钱也没确认,就直接把信封收进怀中。

    「……你不点点看吗?」

    「干嘛点?如果你有照人家交代的去办,哪有点的必要?人家可从没想过数目会不对呢。」

    熊谷摆出了「这是理所当然」的态度,钱没凑齐的假设打一开始就不存在。这是黒道的常识。只要老大说是黑的,就算是白的也得硬把它染黑。当然,老大无须慰劳小弟。

    然而雪路压根儿没有加入黑道的打算,这种常识也只在面对熊谷时适用。

    「事情办完了,我们来聊聊天吧?」

    「啊?」

    熊谷催促着雪路入座,雪路便绕到他的正面坐下。熊谷在桌上探出身子,用若无其事的闲聊语气说道:

    「欸,雅彦,你哥哥胜彦为什么自杀啊?」

    这话题来得太过突然,雪路哑然无语。哥哥的死是雪路的心理创伤,如今却被拿来当作闲聊的话题,令他颇受打击。

    「人家会这么问是有理由的。欸,你知道吗?胜彦死前好像到处调查镇上发生的杀人事件,这件事你有听说过吗?」

    或许是单纯出于好奇吧,熊谷完全没顾虑到死者家属的感受。即使知道他就是这种人,雪路还是难掩倏然涌上的愤怒。

    「这种事我哪知道啊?」

    雪路说这句话时的口吻变得粗鲁无礼,但熊谷只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雪路觉得有些尴尬,又补了几句话:

    「我哥的梦想是成为和我爸一样的政治家,但他的目标却是当律师,大学也是读法律系。我想他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去调查过去的案例。」

    说着,雪路突然觉得奇怪:熊谷干嘛提起这件事?

    「我是真的不知道,是有人说了什么吗?」

    「是谁说的人家也忘了,哎,人家是偶然听来的。你哥哥调查杀人或伤害案件,总有一天会查到我们鸟羽组头上来。他不是警察,被他查倒是无所谓啦,不过难免还是会嫌烦嘛!」

    胜彦是个笃信正义的纯真之人,即使只是为了研究,只要热中起来,就算黒道他也敢招惹。

    「他毕竟是雪路顾问的长男,我们老板也得顾全交情,不能乱来。可是放着不管,就算不痛也会痒啊!所以听说组里就有人干了一些近乎威胁的事。人家?人家那时候在牢里,和这件事无关喔。」

    现在熊谷因缘际会之下认识了弟弟雅彦,所以才开口一问。

    看来熊谷似乎误以为哥哥是因为受到黑道威胁才自杀的。

    「我哥不会为了这种事自杀,是为了别的理由。」

    整理胜彦的遗物时,雪路找到了一本陈旧的笔记本。整本笔记中写满了对父亲的怨恨,光是阅读就教人几乎快要发疯。别院里收藏了足以与图书馆匹敌的大量书籍,知识的墙壁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雪路直到实际置身其中之时,才理解笔记本中的疯狂。

    把哥哥逼到自杀的是父亲。只有这点他敢断言。

    最后一根稻草究竟是什么?这是雪路对于自杀的唯一疑问。

    熊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雪路。怎么了?雪路愣了三十秒,熊谷突然一脸无趣地叹了口气,将身体靠向椅背。

    「是吗?看来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真让人失望。」

    「……什么意思?」

    「罗唆!臭小鬼,闭嘴!」

    熊谷用前所未有的凶狠态度瞪了雪路一眼,感觉上像是期待落了空。雪路倒抽了一口气,见状,熊谷似乎大感扫兴,站了起来。

    「人家会再联络你。」

    雪路虽然难以释怀,却只能目送熊谷离去。

    一周后,雪路的手机收到了某个朋友的紧急通知。

    雪路连忙赶到俱乐部。店内安静得可怕,朋友们的视线一齐聚集到赶来的雪路身上,每个人都脸色苍白。

    其中也有熊谷的身影。

    「哦?雅彦,你来得真是时候,有人通知你?」

    熊谷环顾四周,视线所及的朋友都害怕地低下头。

    这种事不重要。雪路的眼睛牢牢地盯着熊谷的脚边不放。

    一个和他特别要好的少年满脸是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地仰望雪路。

    「你在做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事态一目了然。原因及开端雪路不清楚,但伤害朋友的显然是熊谷,而雪路正面临求助。

    即使处于凄惨的状况之下,熊谷依然不改平时的作风。

    「没什么啦,只是在责骂犯错的孩子而已。这孩子居然偷偷吸食生财工具,没东西可卖,要怎么做生意?也凑不出钱来赔,真没用!」

    熊谷的脚跟和装腔作态的语气正好相反,毫不容情地践踏着少年的脸庞。少年捣着眼,痛苦得发不出声音;熊谷俯视着他,面露冷笑。

    「人家也不想做这种事啊!可是教育是必要的,不守规矩的孩子就算死了也怨不得人——服务生,人家要啤酒,整瓶拿来就行了。」

    熊谷从附近的店员手上抢过瓶装啤酒,倒过瓶身,毫不迟疑地往下挥。少年虽然没被直接打中,但砸地碎裂的玻璃碎片割伤了他的脸庞。

    接着,他拿着破裂的玻璃瓶抵住少年的手背。

    「欸,雅彦,你应该不是想阻止我吧?」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熊谷剌了下去,而且还加上了全身的体重。少年的惨叫声回荡店内。

    雪路只是默默地凝视这幅光景。

    他并不见了血淋淋的画面而颤栗,也不是震慑于熊谷的魄力。

    雪路是为了好友染毒而大受打击。好友背着他听命于来路不明的熊谷,也剌伤了他的心。心中的动摇夺去了他的思考能力,他只能呆立原地。

    熊谷走过雪路身旁,步向门口。

    「人家的心地善良,就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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