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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部 进化)

    1

    晴空朗朗,万里无云。

    利明从大厅里那扇巨大的窗户向外望去。欣赏着外面的景色。此时,盛夏蔚蓝色的天空正在逐渐淡去,变成恬静的淡青色。虽然还能让人感到丝丝夏日的余热,但九月的太阳已不再像夏天那么燥热,开始变得安静起来,让人感到有些秋意了。远处有一抹纱一般轻柔的云彩挂在天边。

    大厅里挤满了来参加学会的研究者和企业界的各位同仁,个个都是西装笔挺,胸前的口袋边别着姓名牌。最近几年,常可看到女性研究者的身影。

    在生物化学和分子生物学的领域里,日本生物化学学会是一个可以与日本癌学会相提并论的大型学会。从日程安排表上可以看到,今年的学会上有近三千个发表题目。学会的举办地每年都在变,今年轮到利明居住的这个城市。这样一来,虽然可以节约文通费,但却没有机会去体味观光游览带来的乐趣了。说起来有点儿遗憾,但也没办法。以前,学会会场通常都在大学校园里。但可能是由于日程安排以及发表题目的数量等关系,今年的学会将在市内高级活动中心举行。

    下午,时间已过了两点。因为今天是星期天,那些远道而来的学者中,好像有一批人已陆续出发,去市区游览观光了。大厅里现在仍然人声鼎沸,因为有很多团体正在商量他们的活动计划。不用说,学会是报告自己的研究成果的地方,但同时也是听听其他研究机构发表新见解的地方。不过,参加学会的乐趣之一,就是可以与那些平时没法见面的、从事研究工作的同行们聚会。在会场的每个角落,都可以看到大家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利明决定去喝杯饮料。刚才他已经与好几位同学,以及一些曾一起共过事的其他大学的研究者们打了招呼。当然,他们也谈了很多与工作有关的话题,比如对试剂和抗体的交接啦,托人关照学生的就职啦,等等。对研究者们来说,学会就像是一个大型的社交舞会。

    利明的发表已经结束,有几个学生也在上午完成了各自的海报发表。在其中一场会议里,利明还被请去做了主持人。过不了多久就会轮到浅仓发表论文了,如果浅仓的演讲能顺利完成的话,那今天的工作就可暂告一个段落了。

    利明打开门程安排表,对事先已核对好了的发表题目及其发表时间进行了再次确认。日程安排表和会议内容提要已在学会召开之前寄给了学会的各位会员。利明一边读着内容提要,一边用红色的圆珠笔在看上去与自己的研究有关和自己感兴趣的发表题目下面做记号,其中有不少是关于线粒体等细胞小器官的机能、形成机制,以及蛋白质的诱导机制之类的。很有必要搞清楚其他的研究机构已取得了什么样的研究成果。

    到四点为止,这段时间都没有利明感兴趣的发表课题。现在有近两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利明决定到展示机械器具的地方去看看。

    机械器具的展示在离发表会场不远的地方进行着。这里也是盛况空前,热闹非凡。几十家企业的展台摆成一排,陈列着最新的实验刚机械器具和试剂。发送免费样品的展台前挤满了人。

    相对来说,利明比较喜欢机械器具的展示会。因为到了发表会场,你就会考虑去向关照过自己的老师寒喧问候几句之类的向题。而在看机械器具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你可以进行自由的畅想:如果使用这个东西,那我的实验岂不是又可以前进一步了吗?真是其乐无穷。利明一边询问着各展品的价格,一边慢慢地绕着展示会场走着。如果碰到自己感兴趣的试剂,利明便会走上前去,向坐在展台后面的营业员咨询,了解更详细的情况,有时还与营业员进行交涉,索取样品。

    当展示看到一半左右的时候,突然有人在背后叫利明:“永岛!”

    利明转过头一看,筱原训夫正笑嘻嘻地站在那儿,手里提着个像是从哪个展厅那里拿来的纸袋。

    “啊,你好!你的发表……”

    “是明天。永岛你的发表时间与我们医务室的发表时间不巧重合了,很遗憾没有听到。真对不起。”

    “你就别跟我客气了。”

    “你的文章发表在《自然》上后,看的人肯定很多吧。”

    “哪里……”

    利明同筱原一起走到饮料服务台。

    两个人手里拿着装有热咖啡的纸杯,坐在椅子上。

    请筱原把肝细胞从圣美身上取出来之后,利明就再也没有和筱原联系过了,为此利明感到有点内疚。利明继续和筱原闲谈着,一边扯些无伤大雅的话题,一边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筱原千万不要提起有关“Eve1”的话题。

    但是,等咖啡一喝完,筱原果然就开始提起那事了。筱原把脸凑上去,问道:“永岛,上次的那些细胞,现在怎么样了?”

    “上次那个……什么呀?”利明本想假装糊涂蒙混过去,可白费了力气。

    “骗我也没用。就是圣美的细胞呀,”筱原语气很坚决,“那个,究竟拿来干什么了?”

    “…………”

    “在研究室里培养着?”

    “还活着啊……”

    利明勉强承认了。

    “永岛,我真搞不懂你究竟要干什么,不过,快罢手吧。”

    “……为什么?”

    “取自己老婆的细胞这件事本身就非同寻常。现在我真的很后悔当初帮了你。”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声不吭地看着圣美那样死去,就好啦?”

    利明忍不住大声地嚷了起来。筱原不禁微微一颤。

    “难道我错了吗?难道我想把圣美留在身边的想法错了吗?我有能力处理圣美的细胞。如果是一般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的降临。可我,我却能让圣美活下去呀。为什么不准使用这个技术?事实上,圣美的细胞正在提供优秀的数据。我会给你看的,真是非常精彩的结果。圣美的细胞确实在让研究工作取得一步步的进展。数据如果出来了的话,就顺理成章、名正言顺了。”

    “但是……”

    “当然,没有打电话向你表示感谢,是我不好。论文投稿时,筱原的名字也……”

    “我不是指这个意思。”

    筱原粗暴地打断了利明。利明—惊,不再说话了。

    突然,筱原一下子把脸凑上来,用锐利的目光瞪着利明。

    “听好了,永岛。我是担心你脑袋里想的东西。说这种话虽然很失礼,但那时的你真的很奇怪。你对那些细胞倾注了你全部的感情。不错,它们是从圣美身体上取出来的细胞。但是仅此而已。到此为止吧。那些东西绝不可能成为圣美的替代品,它们仅仅是细胞而已。你整天摆弄它们,跟细胞谈情说爱。快醒醒吧!如果你能清醒地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区别的话,实验室里用再多的细胞都可以。但是,现在你这个样子,我没法相信你能保持清醒。放弃吧,不要一直沉浸在对圣美的回忆之中了。”

    “……”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筱原叹了一口气。突然,他的脸色平静下来,站了起来。他在利明面前晃动着手中的空杯子,说:“你的学生的发表时间是在五点二十分吧?我要去听的。完了之后,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2

    利明在四点五十分的时候朝发表会场走去。在黑压压的房间里,有一个还是学生模样的男子正站在屏幕的旁边大声地进行着说明。房间里排列着很多椅子,可容纳一百人左右,其中三分之二的位子都坐满了听众。

    在学会上,很多的发表都是在同一时间里进行的,像这样的小会场今天就安排了十场左右。每个会场里的演讲题目都不一样。在同一个会场里,大家围绕着同一个题目,分别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会场门外都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该会场的演讲题目。要听演讲的人,可以从会场门外的牌子中自由地选出自己最感兴趣的题目,并到那个会场去听。因此,除了某一专题的讨论会,或者著名学者的演讲会这种听众很多的会一般在大厅里举行外,其余大多数的研究者都在这样的会场里,向对自己的研究真正感兴趣,想听自己演讲的那几十个研究者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

    利明迅速地环视了室内一周,在左边中间的位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子背影,为了不妨碍听众听演讲,利明弯着腰轻轻地朝那个女子走去,并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老师。”

    浅仓佐知子小声地打了个招呼。

    “—切都准备好了吧?”为了不对演讲者失礼,利明尽量压低了声音问道。

    “有一点儿紧张。”

    “没关系。”

    室内突然亮了起来。发表结束了。利明把视线移回到前方。

    “谢谢!”坐在最前排右边的主持人说,“现在请对刚才的发表提问,如果有什么问题想问的话……”

    后面有人在举手,主持人用手指了一下,像是在说:“请。”

    提问者和演讲者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而这时利明特意观,察了一下坐在身旁的浅仓的表情。确实,正如浅仓自己所说的那样,她的脸色很不自然,显得有些紧张。不过利明想,也许没必要为她担心那么多吧。还记得自己初次发表的那会儿,就在临发表前的一分钟,整个人的身体都是僵硬发直的。但一旦发表开始,就像卸掉了肩上的重担一样,全身轻松了,滔滔不绝地演讲起来,连自己都没想到。利明想,浅仓在练习的时候,一切都表现得那么完美,简直无懈可击,到时肯定会有出色表现的。

    站在演讲台上的那位演讲者在回答时,有的地方显得稍微有点站不住脚,但整体上看还算令人满意。等提了两三个问题后,主持人环视了会场一周,说道:“那么,提问就到此为止,好吗?因为时间的关系。现在请允许我让大家听下一个发表、下一个要发表的是名古屋大学理科系的……”

    一名坐在最前排左边演讲候补席上的男子站了起来,再下一个就是浅仓了。

    “我去了。”

    脸上带着—丝略显僵硬的微笑,浅仓站了起来。

    “我会帮你拿着手提包的。你放心地上去吧。”利明说。

    浅仓低着头,手里拿着演讲稿,朝演讲候补席走去。

    会场内的灯光再次暗了下来,演讲者开始进行发表。

    利明悄悄地环视了一下会场,有几个讲座的学生坐在一起。他们是来听浅仓的发表的吧。

    突然,有人在后面用力拍了一下利明的肩。

    是筱原。他就坐在利明后面的位子上。利明朝他点了点头。

    “石原老师呢?”筱原问。他发现教授不在会场。

    “有联欢会,老师去那儿了。”

    “糟了!我还没跟他打招呼呢!”

    演讲者在继续,但此时浅仓正看着自己的演讲稿,好像没在听发表。这可以理解,利明想,对于初次在学会进行发表的人来说,哪怕是把讲稿记得再清楚,也想在发表的前—分钟确认一下。

    很快这位演讲者也发表完了,马上就该浅仓了。主持人宣布了浅仓的所属单位、姓名和演讲题目。浅仓站了起来。

    “你的学生变漂亮了,不是吗?”

    筱原在后面赞叹了一句。

    利明看着浅仓的脸,心里“咯噔”了一下。浅仓连刚才坐在利明旁边时那种紧张的表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的自信和坚强,就像是一位身居要职的大人物,在众人面前演说的样子。

    浅仓站在演讲台上,下颚稍稍向前突出。她慢慢地环视了会场—周,就像是在向利明这些听众展示自己的威严一样。

    什么地方总有点奇怪,利明想。

    主持人在一旁催促着:“那么,请开始吧。”

    浅仓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起麦克风,发出了第一声:

    “解放线粒体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3

    利明吃惊地注视着浅仓的脸。

    刚才她说什么来着?

    浅仓仍不紧不慢地继续着:

    “今天聚集到这里来的人是幸运的。因为你们将有机会第一次亲耳听到一个关于即将来临的新世界的故事。而我也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向在座的各位讲述这个故事。”

    利明不解地眨巴着眼睛,浅仓现在讲的和彩排时讲的内容完全不一样。

    “在这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你们的身体里,我一直在关注着你们人类进化的过程。所有的这—切都保存在我的记忆之中。是的,你们也能很清楚地想起被称作‘线粒体夏娃’的女性的故事吧。”

    会场内顿时嘈杂了起来。大家脸上一片茫然,不知发生什么事了。主持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嘴张得大大的,视线在浅仓的脸和日程安排表之间来回移动。

    “在这里,即使我不做说明,恐怕大家也是知道的……但为慎重起见,我还是先讲给大家听吧。众所周知,线粒体DNA因为没有核小体构造,所以很容易受活性氧的影响。因此,它会以比核基因组快约十倍的速度发生突然变异。于是你们就想,能不能把它用作生物钟呢?你们计算了线粒体DNA几年发生一次残基变异。如果从两种生物身上分别提取出它们的线粒体DNA,然后调查出这两种DNA序列到底有多大的不同,那么就可以知道这两种生物是在进化过程的什么时候开始产生分化的。也就是说可以描绘出进化的系统树来。”

    的确如此。用这种方法,近年来生物进化方面的研究确实取得了好几个重大的发现。但是……利明百思不得其解,浅仓她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于是,在座的各位试着用这种方法来确定人类的祖先。你们从各种不同人种的人那里取出线粒体DNA,调查其变化的程度,于是发现所有的人种最终都来源于非洲的一位女性。因此,你们根据亚当与夏娃的神话故事,给那位非洲女性取名为‘线粒体夏娃’。总之,智人是在非洲诞生,然后向全世界扩散开的。这就是你们所说的‘走出非洲’学说。不过,最近关于这件事,好像提出了各种不同的说法……我向大家保证,‘线粒体夏娃’的的确确在非洲,而且,我还可以正确地指出其所在的地方。如果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所有这些都储存在我的记忆里。我就是,线粒体夏娃。当然,在此之前,我一直就潜伏在一位你们取名为:‘露西’的生命体中。再往上追溯的话,我还潜伏于小的哺乳动物和鱼类之中。对了,当你们还是孱弱的单细胞生物的时候,我就潜伏在里面了。”

    嘈杂声更大了。

    “这是怎么回事!”筱原一把抓住利明的手腕。

    利明不由得站了起来,一切都莫名其妙。但毫无疑问,浅仓疯了。

    “啊,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惊惶失措的主持人大声嚷起来,想打断浅仓。只见浅仓露出一副可怕的样子,恶狠狠地盯着主持人。

    突然,主持人捂着胸口,不断地呻吟起来。“热……热……”他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突然,他脸朝下趴在了桌子上,满脸涨得通红。见此情景,场内顿时骚乱起来。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尖叫声。

    “安静!”

    浅仓大喝一声。

    麦克风就像要被震破了一样,啸声响遍整个会场。听到这个声音,大家都吓了一跳,站在那里,全身发直,动弹不得。利明也呆立在那里,盯着浅仓。主持人嘴里冒着泡,看样子是被热死了。

    当啸声慢慢消失的时候,浅仓恢复了最开始的表情,然后轻轻地一笑。利明顿时感到毛骨悚然。那是女王在一群即将被拷问的犯人面前露出的那种轻蔑的微笑。

    “安静地听我说,否则就是主持人的下场。”

    不知是谁的喉咙里发出“咕嘟”的一声。

    环视了一下紧张万分的听众之后,浅仓开始发话了。

    “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等待着你们人类进化成现在这个样子。尽管我也帮了你们很多忙,但看到你们召开学会,发表研究我的成果,我还是感到万分高兴。因为在此之前,我做了那么多的实验,经历了那么多的失败,现在—切努力终于都有了回报。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花了太多的时间。恐龙进化的道路被中断时,我还真是操了不少的心。但你们却活了下来,并进化到了今天这个样子,结果超出了我的预想,我感到很满意。谢谢,你们的任务完成了。”

    突然,浅仓的声音一变。

    “我跟你们是不—样的。”

    浅仓的手提包从利明手中掉了下来。

    是圣美的声音。

    利明的膝盖开始颤抖,难以置信!现在从浅仓口中发出来的竟是圣美的声音,不折不扣的圣美的声音。浅仓继续用圣美的声音讲着:

    “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既然你们都知道线粒体DNA很容易发生变异,为什么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以你们的染色体十倍的速度发生变异。也就是说,我是在以十倍的速度飞速进化的哟。你们人类进化的历史,就是我与你们战斗并赢得胜利的进化的历史。而且,从现在开始,进化进入了下一个崭新的阶段。现在我宣布,这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今后这个世界将在我的子孙后代手里继续繁荣昌盛下去。我的子孙后代是一种全新的,终极的生命体。他们将是集你们人类所拥有的能力和我所特有的能力于一身的完美的生命。遗憾的是,你们已没有机会看到由他们统治的世界繁荣昌盛的那一天了。因为,就像类人猿这种生物被你们的祖先智人所驱逐—样,很快你们也将被全部消灭。”

    “圣美”仍在继续演说着,浅仓脸上浮现出一种自我陶醉的神情。

    浅仓是“线粒体夏娃”,这是怎么一回事?

    利明像是从这个词中联想到了什么似的,“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是“Eve1”。

    正在喋喋不休的不是浅仓,而是“Eve1”。

    真是异想天开。但利明确信,事实就是如此,“Evel”正附在浅仓身上,借浅仓的口大放厥词。

    “住口!”利明叫道。

    场内的空气凝固了。

    所有的听众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利明,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连发梢都像石头一样僵硬了。灯光、空气、声音全部凝固了。整个会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在慢慢地动,那就是浅仓。

    只见她把演说时高举在空中的那只手慢慢地放到了演讲席的台上。刚才还洋洋得意地说着话的那张嘴现在安静地闭上了。脸色恢复了平静,不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了。稍稍有点往上扬的眉毛也像小鸟放下翅膀休息似的落了下来。

    浅仓不慌不忙地把脸转向了利明,盯着利明的眼睛不放。

    然后浅仓猥亵地笑起来。

    “利明……”

    “圣美”在说话,娇滴滴的,带着鼻音。她眼含秋水,用热辣辣的眼神望着利明。

    利明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你怎么不看着我啦?利明,你不认识我了吗?”

    场内的气氛像是从咒语中解脱出来了一样,再次嘈杂起来。浅仓又开始用圣美的声音引诱利明了。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对我的。你忘了吗?利明,你看着我嘛。来,看着我。我要摆个什么样的姿势你才会喜欢呢?”

    利明咬着嘴唇,听到了浅仓的嗤笑。

    浅仓继续用嘲笑的口吻说着:“是啊,你是不会喜欢这个身体的,你对什么样的身体感兴趣,我清楚得很。不是我的身体,你就不会喜欢的。”

    “住口!”利明咆哮道。他再也听不下去了,怒目圆睁地盯着浅仓,”我知道你是准。快从浅仓身上出来!”

    “你在说什么呀,我不是圣美吗?”

    “你不是。你……你是‘Eve1’。是我培育的细胞。”

    “你终于明白过来了呀。”

    浅仓歪着嘴笑道。

    “快从浅仓身上出来。”

    “……那好吧,就听你的。”

    话音刚落,浅仓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她翻着白眼,嘴张得大大的,红红的舌头无力地耷拉在嘴巴外面。

    会场内的所有人都同时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从浅仓的嘴里发出“咕嘟咕嘟”的令人作呕的声音。口水像拔丝糖一样从浅仓的嘴里流了出来。浅仓不停地抓扯着自己的脖子。

    不好!

    利明就像被谁推了一下似的,一下子迈到前面,朝浅仓站着的演讲台冲去。几排椅子拌住了利明的脚。他推开椅子,挤出人群,一边叫着浅仓的名字,一边跌跌撞撞地跑着。速度太慢了,真令人着急。

    有个东西从浅仓的喉咙里出现了。

    它整个儿被液体包裹着,发出油亮油亮的光。利明不知道它究竟是唾液还是胃液。它柔软地在浅仓的嘴里蠕动着,接着慢慢地爬了出来,简直就像一只从水中爬出来的章鱼。只见它张开触手,把浅仓的脸捂住,然后把浅仓那双正在抓扯喉咙的手抓住,继续前进,向浅仓的胸部发起了进攻。它自如地改变着形状,不停地蠕动着,把浅仓的整个身体都覆盖了。浅仓的身体“扑通扑通”地上下起伏着。伴着污泥翻腾般的声音,它整个儿从浅仓的身体里出来了,看上去就像一个有着很多褶皱的肉疙瘩,一个不定型的、滑溜溜的肉妖怪。它似乎把消化器官翻过来罩住了浅仓的身体。

    利明听到了。其他的人也许没有听到,但的确在这个时候利明听到了,在已被它完完全全吞了下去的浅仓的脸部周围,听到了轻微的“救救我”的声音。

    那是浅仓本人的声音。

    “浅仓!”

    利明叫道,话音刚落,浅仓整个人着火了。

    4

    “嘭!”的一声巨响在整个会场回响着。

    场内的温度一下升了起来。热风像巨大的旋涡一样涌了上来,天花板被染成了橘黄色。

    包裹着浅仓的皱巴巴的肉团像油一样燃烧了起来。熊熊火焰由红色变成鲜红色,然后又变成黄白色。火势甚旺,直冲天花板。浅仓的身体变成了火柱。

    到处都是大声喊叫的声音。大家开始一齐朝门口跑去,五六十人—窝蜂地拥到了狭窄的出口处。人群愤怒了,开始互相推挤。椅子“唏里哗啦”地倒在了地上。有人在门口附近被挤倒了,后面挤上来的人从那人身上用力踩过。

    利明一边脱下西装上衣,一边朝演讲台跑去。

    越靠近演讲台,就越能感到迎面扑来的“Eve1”制造出的地狱。只有蹲下来弯着腰,弓着背走才能上前,否则将寸步难行。热浪像怒涛一样。浅仓在台上剧烈地挣扎着,看上去似乎就快窒息了,浅仓两只脚上穿着的长简袜着火了,火苗舔着大腿直往上蹿。长长的头发向扇子一样散开,跳动着青白色的火焰。

    刊明一边用上衣保护着身体,一边上到演讲台。他打开上衣,朝浅仓猛扑了过去,并用上衣包住了浅仓。浅仓一下失去了平衡,和利明一起倒了下去。浅仓在台上不停地翻滚着,但利明紧紧地抱住浅仓的身体,一直没有松手。

    火焰包什了利明的身体。他几乎无法呼吸,眼睛出奇地痛。火蹿到了他的指甲里。贴在浅仓身上的“Eve1”已经很干燥了,发出阵阵恶臭,但是,火焰没有熄灭的迹象。这时有人在拉利明的后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筱原的声音。

    “灭火器!”虽然看不见筱原,但利明还是冲着筱原所在的方向叫道,“快拿灭火器!”

    火焰冲进了利明的口中。利明把它吞了下去,喉咙的黏膜被烧坏了,利明呛得难受,肺像是溃烂了一样。远处传来阵阵铃声,利明昏厥了过去。

    这个时候,有什么重的东西落了利明一身。

    利明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个东西不停地朝利明和浅仓的身上倾注下来。浅仓渐渐停下来,不再动了。火势慢慢消退,地板上滑溜溜的。利明感到身上的热在慢慢地退去。利明呻吟了一下。他全身湿透了,衬衫紧紧地粘在了胸口上。利明睁开一只眼看了看上方。

    有什么东西从远处某一点扩散开来,落到了利明的脸上。

    利明闭上了眼睛。

    是水。

    当利明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担架上。

    利明急忙起身,环视了一下四周:自己正在发表会场的中间整个地板成了一个水洼,演讲者站的礼台上还冒着缕缕白烟,水滴从天花板上的灭火装置里“啪嗒啪嗒”地往下滴着,一个穿白衣的男子蹲在身边。

    “浅仓!”

    利明脑子里第一个闪现的就是浅仓的名字,他脱口而出地叫了出来。

    “你醒了。”

    筱原脸色苍白,往下注视着利明。利明一把抓住筱原的衣领,大人嚷道:“浅仓呢?浅仓她怎么了?”

    “她在那儿。”

    筱原把头转到旁边。

    —个黑乎乎的东西被担架抬着,好几个急救医生围在周围。

    “浅仓!”

    利明朝浅仓的担架爬了过去。这时,有人从背后把利明牢牢地摁住。利明身子动弹不得,急得双手在空中乱舞。

    浅仓的衣服有一半被烧掉了。胳膊和脸这些地方都肿了起来,红红的,到处都是水泡。长长的头发拳曲着,发出—股煳焦味。利明双手捂着脸,绝望地叫了起来。

    “放心吧,浅仓还活着。”

    听到筱原这句话,利明松了一口气,把头抬了起来。

    浅仓一边呻吟着,一边扭动着身子。一名急救医生忙把她的身子放平,以确保呼吸道通畅,并把氧气罩压在她的嘴鼻上输送氧气。另一名急救医生则在高叫:“输液!”

    就这样,浅仓被担架抬了出去。

    “起火的是那个妖怪,火焰没有直接碰到浅仓的身体。而且幸运的是,火很快就被扑灭了。浅仓的伤势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严重。”

    筱原安慰着利明。

    “……能治好吗?”

    “没问题,现在急救中心有一整套治疗烧伤患者的专用设备。严重烧伤的地方,只要进行部分的自体移植手术就可以实现皮肤再生,以后根本看不出来。”

    “……是吗?”

    “倒是你永岛更让人担心。你差点就被烧死了,你知道吗?好啦,拜托你,就老老实实地躺在担架上去医院吧。”

    急救医生从后面把利明紧紧抱住,想把他带回到担架上。

    “……不行!”

    利明挣脱了急救医生。

    “你在说什么呀?”筱原吃惊地看着利明。

    利明没有理会筱原,径直朝大门跑去,但双脚有些不听使唤。利明拼命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想让自己重新站起来。

    “喂,你去哪里?等等!”

    利明体内的疼痛一阵阵地袭来,但他仍咬着牙继续跑着。“让自己学生遭遇那样的不幸,全是我的错,我是个混蛋。”利明不停地骂着自己。有人追了上来。不行,不能在这里被他们抓住。利明拼尽全力地跑着,甩开了追他的人,朝停车场跑去。

    5

    利明跳上自己的汽车,发动了引擎。

    换挡,踩油门,放下手闸,这一套动作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之后,汽车“呼”地一下直奔大门而去。在门口收费处,利明用力踩油门,径直冲了过去。车子冲到了公路上,利明把方向盘往右一甩,来了个九十度的急转弯,进入了行车道。车后轮被甩得左右摇晃,“吱吱”作响。汽车在行车道上一路狂奔,遇到红色信号灯,停也不停便冲了过去。

    车内的数字计时表显示着6:24。也许是云扩散开来了吧,利明的视野变得模糊起来,天空就像涂了一层薄薄的墨汁一样,微微发暗。所幸的是,公路上的车流量还比较少。利明继续加速,超过了一辆又一辆行驶在自己前面的车辆。车身剧烈地左右晃动着。

    必须马上消灭“Eve1”。不能再让它在这个世界上游荡了,哪怕是一秒也不行。

    那次不是幻觉,的确是“Eve1”在烧瓶中向利明打招呼,在显微镜下改变着形状,变成圣美的样子,从“她”的大脑里面发出呼唤利明的声音,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线粒体被解放的时刻来临了。附在浅仓身上的“Eve1”这样说。我就是线粒体,它也这样说。当世界上还只有单细胞生物的时候它就潜伏在里面了。没听错,它就是这样说的。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话,那站在台上用洪亮的声音喋喋不休的,准确地说,不是“Eve1”;在烧瓶中变成圣美的样子给利明看,这也不是“Eve1”的能力所能办得到的。

    是线粒体。

    是在“Eve1”中像蛔虫一样相互缠绕在一起并不停地进行着分裂的线粒体。是自从开办生理机能药物学讲座以来,利明倾注了几乎所有的时间来进行分析研究的细胞小器官——线粒体。这个线粒体控制了它的寄主细胞“Eve1”。

    这么说来,那件事也是它干的了。今年六月,在听药学系的公开讲座时,圣美不停地向石原教授提出质问。当时利明在一边操作幻灯机,他对圣美所说的话感到万分惊讶,那时的圣美已不再是利明所熟悉的那个与之朝夕相处的圣美了。

    讲座结束后,利明追问圣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关线粒体的知识是在哪里学的?”“是怎么想到那么大胆的假设的?”对这些问题,圣美直到生命结束那天都没有给利明一个明确的答复。事到如今,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有了,那也是圣美体中的线粒体的“杰作”。当时,圣美说过,线粒体要将细胞核奴隶化。它真的在这样干了。

    利明想起子以前什么时候读过的一篇论文。有一个“囚徒困境”的游戏。有两个同家在进行外交博弈。两个国家手里分别都拿着两张牌,一张牌上写着“合作”,另一张牌上写着“背叛”。可以从中任意选择一种行为来表明你对对方国家的态度。两个国家要同时出牌。如果双方都出示“合作”,那双方各得三分。如果对方出示“合作”,而你却出示“背叛”,那对方得零分,自己可得五分。如果双方都出示“背叛”,那双方各得一分。两个国家一边揣摩着对方如何出牌,一边决定自己怎样出牌。就这样,牌出来出去,博弈也没完没了地继续着。这正是一个模拟异种生物共生的游戏。它模拟了异种生物在自然界的共同生活中,如何最大限度地扩张自己的利益,使自己能够持续生存下去。

    要想在这场游戏中获得最高分,就要采取这样的战略:第一回合出示“合作”,然后你就跟着对方出牌,对方上一张牌是什么,你这次就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表现得很温顺的样子,而一旦被打倒,就马上进行反击。这就是所谓的“回马枪战略”。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方法,但如果仅仅是从模拟游戏的结果考虑的话,这是在残酷的自然界存活下去的最佳选择。

    寄主和线粒体的共生关系也不例外。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核染色体组就是这样与线粒体共生的。毫无疑问,这个游戏今后也将一直进行下去。至少核染色体组对这点“确信不疑”。

    但是,如果游戏突然有一天终止了呢?

    如果在下—局,游戏就被宣布结束了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定有必胜的方法。那就是在游戏的过程中,你一直采用“回马枪战略”,而到了游戏的最后,不管对方出示什么牌,你只要出示“背叛”就可以了。就这么简单。

    线粒体打算在这个时候让游戏结束。它已决定不再与核染色体组共生了。所以,线粒体把“背叛”甩了出来。

    细胞核只有输。

    “混蛋……”

    利明咬着嘴唇,心里恨恨地想,真是混帐到了极点。

    通往药学系所在小山丘的路渐渐出现在了眼前。在前方“T”字路口向左转,然后顺着那条道一直往上,就是药学系了。前面有一辆红色的微型汽车在慢吞吞地跑着。利明加大油门,准备在交通信号灯变色前超过那辆车。

    这个时候,信号灯变成了黄色。

    微型汽车踩住了刹车。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利明事先根本没有考虑到。他的反应迟了一步,来不及了,利明的车飞速朝微型汽车红色的尾灯冲去。

    “他妈的!”

    利明用力将方向盘一转。

    对面车道冲过来一辆轿车。利明赶紧把方向盘打回来,从微型汽车和轿车中间穿过。那辆轿车一头撞进它右边的一排树里。利明继续转动方向盘。车子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几乎就要翻倒了。后面传来其他汽车的喇叭声,利明立即换挡,猛踩油门,穿过“T”字路口后,利明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印在柏油路上的轮胎痕迹。利明未作片刻停留便又立即换挡,朝药学系加速驶去。

    寄生在“Eve1”中的线粒体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控制寄主呢?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线粒体是产生能量的地方。生命的运动是通过能量的消耗来进行的。所以在肌肉细胞里,线粒体发挥着更大的功能,释放着更多的能量。对线粒体来说,只要有氧气和营养,它就可以无限地释放能量。如果给它β氧化诱导剂,那就是如虎添翼。

    前面连续有好几个弯道,利明以近八十公里的时速,快速驶过那些弯道。幸运的是,对面几乎没有什么车辆驶来。药学系的校舍在树林的那一边露出了头。马上就要到了。

    看到药学系前面的停车场了。利明把方向盘猛地一转,车子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弧线,向右转去。车尾被甩了起来,落地时与地面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但利明对这些浑然不顾,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白色的校舍出现在了眼前。不知道为什么,六层楼高的建筑物看上去大得吓人。天色已晚,停车场空荡荡的。今天是星期天,而且大家都去参加学会了,看不到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利明直接朝大门驶去,然后来了一个急刹车。车子猛地向前一倾,停了下来。车子还没停稳,利明就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冲进药学系。

    利明鞋也没换,穿着皮鞋就跑过了大门,直奔楼上。硬硬的鞋底踩在大厅的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音,响遍了整个校舍。利明一口气跑到了五楼。

    走廊很暗。一个人也没有。利明跌跌撞撞地全速跑过长长的上廊。在走廊的尽头,有利明的研究室,还有培养室。

    利明打开研究室的门,一把抓下挂在墙上的培养室的钥匙,又来到走廊上,把钥匙捅进培养室的门把孔里。但怎么也转不动。利明的手在抖,气在喘。终于,钥匙一转,门也拉开了。利明冲了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他伸手打开了灯,看到了恒温箱。带着狂乱的心跳,利明把手伸到恒温箱门边。他呼吸急促,咽了咽口水,拉开了箱门。

    里面的情景扑面而来。

    利明惊叫了起来。

    6

    恒温箱被各种奇形怪状的肉块填得满满的。香甜的培养液、发馊似的胃酸、臭烘烘的汗液,以及唾液混合在一起的,散发着一股股把人呛得喘不过气来的蒸气,直往利明的鼻孔里钻。

    利明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感到一阵恶心,几乎快要吐出来了。但是,他又想待在这里看个究竟。

    这个肉块看上去仿佛是由人体的各个部位拼到一块儿形成的。先把女性身上的器官割下来,将其像黏土一样地捏平,然后切成丝,搅拌混和在一起。而且,整个肉块都在蠕动着,往外渗着黏液,发出“咚咚”作响的、轻微的脉搏跳动。湿漉漉的、桃红色的嘴唇极具诱惑力。滴着口水的舌头若隐若现。突出表面、像沙蚕一样的几只触手正用指尖在身上来回地抚摩着。身体有一处垦红黑色,凹了下去,中间有个洞,和周围的褶皱一起反复地收缩着。在那个部位之上,有一只乳房像个巨大的果实一样奇妙地高耸着,在这堆奇形怪状的器官中显得极不协调。乳房随着脉搏的跳动轻柔地摆动着。

    那肉块的嘴唇抬了起来,就像一条蛇扬起子它镰刀形的头部。

    “利明……”

    利明感到全身毛骨悚然。

    蛇的胴体开始膨胀了。从根瘤状变成块茎状,然后一直膨胀到蛇的头部,在唇部停了下来。接着,头部继续膨胀变形。脸的轮廓出现了,鼻子隆起,紧闭的双眼显露了出来,额头变宽。是一张人脸,一张女人的脸。从头部长出了又细又黑的东西,是头发。它们像蚯蚓出洞一样迅速地生长着,利明用手捂住了嘴,他明白了,眼前将要出现的是圣美的脸。

    “圣美”睁开了眼睛。

    “圣美”紧紧抓住了利明的视线。利明想转过脸去,但视线被牢牢缠住了,怎么也挣脱不开、“圣美”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白周围布满了鲜红的毛细血管。这双眼睛睁得更大了,紧盯着利明,一动不动,看着看着好像就要鼓出来了一样。

    “我一直都在等……”

    “圣美”辘轳似的头部突然用力一拉,凑到利明跟前。

    “我一直都在等,我一直都在等你……”

    “圣美”不停地胡言乱语,大笑起来。“她”脸上泛起了红潮,舌头伸得长长的,舔了舔嘴唇。

    与头部肉块结合的地方开始隆起,肩膀出现了,可以看到细细的锁骨。一只裸露的乳房吊在上面晃动着,然后紧紧地粘在了胸前,另一只乳房正在慢慢地隆起。

    在恒温箱中,“圣美”的上半身逐渐形成。一块扁平的、不断翻滚的肉块变成了圣美的细腰,肚脐也出现了。胴体的两侧像鳍一样隆起,两只胳膊开始从肉块上分离出来。蜿蜒起伏,到处爬动的触手全部朝手腕集中,然后像白鱼一样,一边跳动着,一边牢牢地粘在了上面。从黏糊糊的液体中,“圣美”举起了双手。可能是因为高兴吧,“她”不停地晃动着纤纤十指。“圣美”把脖子向后弯曲,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用双手摸了摸喉咙,然后慢慢地抚弄着胸部,再往下是腰部。

    利明全身不住地颤抖着。眼前出现的“圣美”和生前的圣美一模一样。肩部平滑的曲线,胸部隆起的曲线,腰部纤细的曲线所有这一切都像是测量过的一样精确。但是,眼下在恒温箱中蠕动着的怪物全身都湿透了,表皮—直像波浪一样不停地流动着,看不出一般活生生的人的皮肤所应有的光滑的质感。利明的喉咙里痒痒的,有什么馊了变酸的东西涌了上来。

    “圣美”嫣然一笑。嘴唇像一只熟透了的,快要绽开的、粉红色的果子。长长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眼睛湿湿的,外眼角掉着几颗大大的泪珠,“她”露出一副圣美生前从没有过的,雌性发情的,色迷迷的笑容。

    “利明……我一直在等你……”

    “圣美”像猫一样地叫着,一只手放在恒温箱的门上,然后敏捷地把肩膀耸到前面。

    散落在恒温箱里的肉块掉在了地板上,“噗”的一声,发出令人恶心的声音。飞沫溅到了利明身上,利明不由得用手去保护身体。

    掉落在地板上的肉块一边翻滚着,一边迅速地改变着形状。剩下来还没决定去向的内脏器官,阴道和子宫就像顺着瀑布逆流而上一样,全朝着“圣美”的腰部冲去。同时,“圣美”腰部以下的曲线也形成了,就像是用凿子凿出来的一样。紧跟着,腰部中间竖着裂开一条缝,子宫钻进了“圣美”的体内。“圣美”轻轻地左右晃动着臀部给利明看。

    “利明,看着我的身体。”

    “圣美”向前走了一步。

    娇滴滴的声音在培养室里回响着。

    再上前一步,声音更大了。

    利明捂住嘴,往后退了一步。但是他与“圣美”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圣美”的脚跺已成形,脚后跟和脚尖还是模模糊糊的肉块,但像毛虫一样的脚趾已开始长出来了。“圣美”又往前走了一步。

    “看,这是我的身体。”“圣美”继续说道,“你还还记得吧,利明?这个身体,你曾千百次紧紧地拥抱过。全身都被你亲吻过。我是不会忘记的……你曾用舌头舔过我的脖子,你曾用你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胸部,你曾在我身体里有力地撞击着,你爱过我……你只爱我。”

    不对,我爱的那个人不是你!利明想叫出来,但刚一开口就吐了。利明跌跌撞撞地往后退,背后碰到了什么东西。是培养室的门。

    “来吧,爱我吧,像以前那样紧紧地抱着我,进入到我的身体中来吧,来尽情地爱我吧,直到天翻地覆。”

    利明拼命地摇头。但“圣美”仍面带微笑逼近利明,挑逗性地张开双臂,利明从培养室里冲了出来。

    逃到哪里去好呢?不知道。漆黑的走廊向左右延伸着。“圣美”慢慢地从房间里出来了。

    斜对面是自己的研究室,利明用身体去撞研究室的门。门锁住了。但门是木制的,而且很旧了,当利明再次用身体去撞时,门上的活闩锁被撞飞了。利明跑了进去,想从里面把门抵住。利明拼命地在四周摸着可以用的东西。他摸到了挂在身边的一把拖布,赶紧拿来抵在门上。

    “为什么要跑呢,利明?”

    门外面传来一丝嘲笑声。利明用整个身子把门抵住。“圣美”就在门外边。

    “你这样做是没用的。”

    只听得“哗啦”一声从门外传来,就像是铁桶里的水被倾倒一空一般。黏糊糊的液体从门的下面流进了房间。是肉。是肉的溶液。在门外“圣美”把自己变回成不定型的肉,然后流进房间。在房间里又开始变成圣美的样子。很快,“圣美”的上半身出现了“她”满意地一笑,用两只手支撑着,抬起了身体。利明发出了嘶哑的叫声。

    利明急忙从门边躲开。房间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用手在黑暗中摸索着逃跑。不知何处有盏液晶灯在发出微弱的灯光。只有靠这盏灯了。这时,利明的小腿撞到了椅子的角上,痛得他喊叫了起来,胃酸一个劲儿地从嘴里往外冒。

    “圣美”追了上来,抓住了利明的袖子。利明慌忙用力挣脱了。但“圣美”穷追不舍,逼了上来。利明的背碰到了桌子。是浅仓的实验台。利明胡乱地从台上抓起一样东西便向“圣美”扔去。

    “给你说了没用的嘛!”

    “圣美”微微一笑。利明向“圣美”投掷的试剂瓶、试管,离心管等等全都消失在“圣美”的身体里了。“圣美”的身体贪婪地吞噬着所有碰到身体上的东西。

    利明的指尖碰到了一根坚硬的棒子,是铁制的试管架。利明挥舞着试管架,朝“圣美”的头顶砸了下去。试管架发出沉闷的声音,深深地插进了“圣美”的头盖骨里。

    “圣美”哄然大笑。“她”用右手握住试管架的台座,慢慢地将试管架整个儿拔出来。看到这一场面,利明痛苦地叫了起来。“她”不是人,虽然长得像圣美,但“她”不是人,连身体里面的结构都不一样。那只不过是—个巨大的肉块在模仿圣美的样子罢了。试管架的支柱被拔出来的那一瞬间,“圣美”的脸歪了一下。“砰”的一声,试管架的支柱出来了。“圣美”随手把它扔到了身后。

    “好啦,老实点。好好地看着我。”

    “圣美”伸出双手,抓住了利明的脸。滑腻腻的手,细胞一个一个“沙沙”地蠕动着。利明摇着头,想往后退,但丝毫动弹不得。“圣美”的脸凑了上来。

    “爱我吧,利明。”

    “圣美”把嘴唇压了上来。

    7

    利明的大脑里一片深红色,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想逃,拼命挣扎着,但手被牢牢地按住了。他几乎无法呼吸了,血液直朝头顶上涌。他感觉很热,全身像着了火似的。

    “圣美”的舌头强行地伸了进来,力量大得惊人。利明拼命地咬紧牙齿,想阻止它,但却轻易地被撬开了。像鼻涕虫一样的舌头进入了利明的口腔。黏糊糊的液体流进了利明的口中,他尝到了盐的味道。紧接着,有一种像是甜甜的东西粘在了利明的舌头上。是培养基,利明想。是培养基的味道,“圣美”在肉体里保存着培养基,以防止干燥。

    “圣美”的舌头开始展开攻势。它在利明的口中蠕动着,搅拌着,在利明的牙根、槽牙和喉咙等处翻滚着,与利明的舌头缠绵在一起。

    “圣美”抓住利明的右手,把它拉到自己身边。

    “抚摩我。”

    “圣美”一边用舌头催促着,一边用发情的声音说道。利明紧紧地握住拳头,抗拒着。“圣美”的手把利明的手腕捏得“嘎吱嘎吱”地响。利明痛得只好把手张开了。

    “圣美”把利明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圣美”的乳头已又硬又直。“圣美”把利明的手腕抓得更紧了。

    “圣美”的另一只手开始解利明的领带了。衬衫的纽扣被扯了下来。利明的嘴还被塞着。他感觉呼吸困难,脸就像快要裂开了似的。但是“圣美”的舌头牢牢缠住利明的舌头,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利明的右手被朝着朝下抚摩去。从胸部到肚脐,一直被引诱到湿润的浓密深处。利明拼命地反抗。但“圣美”已用“她”那钢铁般的肌肉紧紧抓住了利明的手腕。“圣美”的下腹部像波浪一样刚烈地上下起伏翻腾着。从那浓密深处源源不断地溢出的黏糊糊的污泥朝“圣美”全身扩散开去。整个下腹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锅一样,里面在不停地沸腾着,汹涌着。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是黏液,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是肉,利明已搞不清楚,只是感觉热,像要被烫伤了一样的热。

    利明的身体被推倒了,背被压在了实验台上。“圣美”把身子压在了利明身上。利明拼命地踢脚,却丝毫动弹不得。利明想抬起身来,也是白费力气。有什么东西“唏里哗啦”地发出巨大的声音,掉在了地板上。利明的衬衫已被撕开,“圣美”已迫不及待地在解利明的皮带。

    “圣美”的舌头从利明的口中退了出来。利明拼命地咳着,从“圣美”嘴里流出来的培养液顺着利明的嘴流了出来。黏液像拔丝一样连在利明和“圣美”的嘴唇之间。

    “住……手……”

    利明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此时,“圣美”的整个身子都已骑在了利明身上。

    “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

    “圣美”急切地喘着粗气。

    “我已等了十亿多年……快,把十亿年的爱全部释放出来吧!”

    “圣美”的舌头在利明的耳朵、脖子上来回地爬着,开始用一种甜得腻人的声调说利明以前是如何如何拥抱圣美的。“圣美”对自己所说的话出现了反应,“她”说着说着,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发出一阵阵充满快感的叫声。

    “……快,利明,爱我吧。”

    就像被熔岩吞没了一样,利明已搞不清楚哪里是自己的身体,哪里是“圣美”的身体了,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穿着衣服。不仅如此,连自己的手在哪里,自己的脚在哪里,眼睛。鼻子,嘴巴在哪里,都已分辨不清了,只感觉到自己的要害处很热,就像要融化了一样。

    “圣美”的肉开始行动了。像诲水一样,涨上来,退下去,又涨上来,又退下去。波浪冲上岸来,溅起飞沫,发出声响退下回去。利明被这样的波浪不停地翻弄着。

    利明体内的细胞已支离破碎,与“圣美”的细胞像旋涡一样相互交织在了一起。“圣美”的细胞附着在利明的细胞上,然后开始融合。脂质膜融合了,两个人的细胞混合在一起。“圣美”细胞里的线粒体进入到利明的细胞里。“圣美”的线粒体与利明的线粒,体接触了。外膜开始接合,然后是内膜。“圣美”的线粒体基质与利明的基质交织在一起。“圣美”的线粒体DNA与利明的线粒体DNA纠结着。两种DNA卷成螺旋状,在融合的线粒体中旋转着游来游去。两种DNA在像迷宫一样的基质峡谷间疯狂地穿梭着。信息传递因子被激活了,失去了控制,不停地发出闪电般的信号。膜电位飙升。二价离子像湍急的水流般奔涌而来。利明的细胞在颤抖。线粒体在颤抖、脂质、糖、蛋白质在颤抖。核染色体组开始有反应了。密码子,核苷酸,碱基开始有反应了。碳瑟瑟发抖似的振动着,对“圣美”的爱抚有反应了。

    利明大叫了起来。有什么东西从染色体组的中心处不断地挤压出来,不行,不能去!但不管利明怎么叫,一切都没有停止下来。利明身上所有的一切好像都被吸了出来,变成一块块滚烫的物体,朝上,再朝上,朝“圣美”的体内飞奔而去。利明射了好几次。“圣美”暴风雨般地痉挛着。利明逐渐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8

    “啪嗒”。

    ……什么东西?

    利明在想。

    有什么东西打在了脸上。

    像是飞石。

    打在脸上,发出那个声音。

    脸还在痛。

    利明慢慢地抬起一只手。

    用食指摸了摸脸。

    脸还是温的。

    很滑。

    ……究竟是什么东西?

    利明在想。

    “啪嗒”。

    “啪”。

    “……啊!”

    利明抬起身来。他感到头痛欲裂,摇了摇脑袋,眨巴着眼睛。视野模糊,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楚。利明用双手去擦脸,摸上去黏糊糊的,利明吓得心里“扑通”一跳,不由得叫了起来。

    打开手掌一看。

    指尖上紧紧地粘着一种柔软的、胼胝体状的东西。

    利明急忙用劲叉开双脚,让自己站起来。但脚下“哧溜”一滑,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利明感觉自己整个人从空中被重重地不知摔向了何方。

    利明呻吟着抬起身子。差点摔成脑震荡。眼前的事物不停地晃动着。

    虽然滑倒了好几次,但利明还是站了起来。他摸着头,环视着四周。四周很暗,看不清楚,像是在什么房间里。他看到了一个像桌子一样的东西的影子。想起来了。

    是的,这里是研究室。

    像被弹了一下似的,利明猛地伸直了腰,朝墙壁边上的开关跑上。利明用手摸索着,打开了灯。突如其来的灯光让他感到很不适应,不由得护住了眼睛。

    利明的瞳孔收缩着,慢慢开始适应周围的环境了。一幅怪异的图景浮现在了利明的面前,惊得他日瞪口呆。

    室内到处都是肉块。有的是肉色,有的已变成红褐色,有的已发黑。肉块大小不一,最小的有手指尖那么小,最大的有拳头那么大,各种尺寸的都有。浅仓的实验台周围尤其多,看上去就像在那里切过猪肉或其他什么肉似的。天花板上也牢牢地粘着很多细小的肉块。但一滴血都没有流。

    相反,所有的肉块都黏糊糊地,很有光泽。

    而且还在动。

    每块肉都一边渗出湿漉漉的黏液,一边不住地颤抖,就像是临死前痛苦的痉挛。“啪嗒”一声,一小块肉从天花板上掉到了实验台上。

    这一切令利明痛苦地呻吟起来。

    是“圣美”的碎片。

    是变成圣美的“Eve1”的残骸。

    但这些肉块正在失去生命力。已看不出它们还有什么力量能相互聚集在一起进行繁殖了。非但如此,它们的动作也已逐渐变得迟缓,颜色开始发黑。小—点的肉块有气无力地收缩着,看着看着就逐渐干枯、满是皱纹了。

    它们正在死去。

    利明明白过来,松了口气。

    利明开始往自己身上看。他的衬衫敞开着,皮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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