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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第四章》

    大概从中午过后,空中的云朵便开始逐渐增多。

    这算是即便突然下起大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天气。

    闻到风中所夹带的水气,使我不禁皱起眉头。

    「……真是的,电视明明说今天是个大晴天,怎么会……」

    气象预报果真一点都不可靠,虽然从以前开始,宵见里这边的气象报告便毫无准度可言就是了……

    「放心啦,诹访部同学。」

    「可是,要是上演中突然下起雨的话……」

    「哎呀,真的没关系啦,反正又不是台风来袭。」

    部长面露苦笑,他的意思是我连这种无聊小事都会感到担心,这样实在太夸张了。

    不过照理说,我这样绝对算不上是所谓的过度担心。

    我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可说是持续不断地付出心血。

    就只是为了能让这场公演顺利揭开序幕。

    我不惜与凡事都很罗嗦的三婆,以及同族的老头子老太婆为敌,孤军奋战了长达数个月的时光耶。

    所以我自然希望在整个演出过程当中,不要发生任何小差错,纵使再怎么微不足道也一样。

    因此,连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都会令我感到十分在意。

    我轻轻关上窗户,转身望向被演出者们闹得天翻地覆的室内。

    休息室因开演时刻逐渐逼近,而充满了活力及紧张感。

    演员们急忙站在镜子前面更换舞台服装、上妆及划眉。

    对身为外部人士的我而言,这看起来就像是一项既庄严又神圣的仪式。

    一项为了在舞台上变成另一个人,不可或缺的秘密仪式。

    「喂!士兵A的服装跑哪去了啊?」

    「哎唷~粉饼不够用了啦……」

    「还不都是因为你擦太多了,真是够了……」

    「假发!神父,你忘记戴假发了啦!」

    「快来人帮我把后面的拉链拉起来好不好?」

    ……呃,嗯……庄严这个形容词可能是有点言过其实了……

    不过看在我的眼中,这一幕确实跟变魔术没什么两样喔。

    我转眼望向休息室的一角。

    身为女主角的野川,比任何一名部员都还要早完成了换装及化妆事宜。

    只见她坐在休息室一角,双眼紧闭,动也不动地静静低着头。

    「……你不觉得野川学姐她……感觉有点阴沉吗?」

    部长小声在我耳边讲起悄悄话。

    化好妆的野川学姐,看起来比未上妆前还要年轻,脸色也格外地红润。

    乍看之下,甚至给人一种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感觉。

    然而正如部长所言,她的眼角看起来确实有点暗淡无光。

    我跟柠檬从一大早就跟在野川学姐身旁。

    而从昨天开始,在野川学姐身边,并未出现什么诡异气息或带着敌意的『思念』。

    可是,野川学姐开口说话的次数却变得愈来愈少。

    昨天的活泼神态也完全隐藏了起来。

    ——我的内心突然闪过一丝不安。

    不过还是尽可能以明朗的声调回答部长。

    「八成是因为她已融入角色当中了吧?」

    「是吗?」

    「一定是这样没错啦,野川学姐可是职业女演员耶。」

    部长勉强同意我的说法似的点了点头。

    我站在离野川学姐较远的一扇窗户前面,定睛凝视着她。

    野川学姐所穿的洋装,乃是负责服装制作的成员们,熬夜赶工修补奸的服装。

    十二年前,穿上这件洋装的人,是身为她好友的竹内学姐,而非野川学姐本人。

    这件亮蓝色洋装穿在肤色白皙的野川学姐身上,显得十分搭调。

    ——野川学姐与竹内学姐。

    两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何种纠葛,以及竹内学姐为什么命丧黄泉,个中缘由我一概不知。即便我开口询问,野川学姐也不可能老实回答。

    即便如此……我心想。

    已死的竹内学姐,仍是随时相处在一起的重要挚友。

    究竟是何种原因,导致野川学姐认为竹内学姐之死,过错全在自己身上?

    而到底又是何种事物,夺走了竹内学姐生命?

    野川学姐……是竹内学姐独一无二的挚友。不过,却也可能是在最后的最后一刻,成为夺取竹内学姐宝贵生命之主因的女性。

    纵然如此,对竹内学姐而言,野川学姐仍然是她十分重视的人物吗?

    即便自己已死,并在遭到遗忘的状态下,度过了漫长的十二年时光,但当得知野川学姐即将遭遇生命危险之际,仍旧不忘设法出手相助……就是这么重视——

    我轻轻摇了摇头,就算我想破了头,仍然无法获得答案。

    可是,我想保护野川学姐,我希望能够让她好好地演完这场戏。

    「……今天的舞台,一定可以圆满落幕,对吧?」

    面对我这个问题,只见部长做出胜利的姿势,并对我露出笑容。

    随后便回去照顾那群忙着找服装的学弟妹们。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柠檬的身影并不在现场。

    我记得她方才明明就还在休息室的某个角落……于是我一边小心不去破坏掉休息室的气氛,一边低调地来到走廊上。

    「……我想应该错不了。」

    我才刚一脚踏入走廊,耳边立刻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勇太与柠檬正在休息室前面进行对谈。

    八成是某种不适合让周遭戏剧部成员听见的话题吧,只见两人交换言语的距离显得格外靠近。

    ——我总觉得自从勇太回来之后,我好像都未曾在这么近距离的状态下,心平气和地与他进行交谈。

    我突然感到有点火大,这既不是所谓的争风吃醋,也不是因为遭到排挤而产生不甘心的情绪。

    当然,更不是对今天早上,勇太并没有到家门口迎接我一事感到在意。

    我是对勇太那种从分头行动集合之后,不先来找我报告,却跟柠檬搞七捻三的怠慢态度感到相当火大。

    对于这种态度有点怠慢的守护者,就应该讲几句话酸他一下才是。我下定决心,随即跨着大步走向两人。

    勇太先注意到了我的出现,柠檬则随后发现。

    然而,我还来不及开口发飙,休息室的门便抢先从里面打开。

    完成所有登台准备的演员们,鱼贯地来到走廊上。

    饰演女主角的野川学姐当然也在行列之中。

    「交给你了。」

    勇太只说了这句话,又轻轻拍了拍柠檬的肩膀。

    他连正眼也不看我一眼,便迳自转身走回观众席。

    柠檬则是轻轻对勇太使了个眼神之后,才回到我身边。

    ——唉,感觉真糟。

    之前因『轮班』而前往及离开旧校舍之际,我也曾经感受过。

    那种即便勇太不用讲太多话,柠檬也能够了解他想表达些什么的特殊气氛。

    每当亲眼目睹一次,就会感觉有一道隔阂出现,胸口也跟着闷闷不乐起来。

    我既非山神亦非飨庭,所以我实在无法像他们一样,做出只靠气味或气氛来读取未以言语表达之意的灵巧举动。

    「……日奈?」

    听见柠檬颇感狐疑的叫声,我才回过神来。

    目前,舞台比任何事还重要,我一边注意周遭状况,一边沿着通道前进。

    像是路上有没有什么可能弄伤演员的物品,以及是否有人设下了什么危险的陷阱。

    「……感觉上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气味,但……」

    轻声咕哝的柠檬,脸上神情却显得有点阴郁。

    「柠檬,你该不会是身体不适吧?」

    「不,不是啦……该怎么说才好呢,有一股好像是垃圾掩埋场所散发出来的气味……」

    「……你又举出一个超过我想像力范围的例子了……」

    「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好好说明啊。」

    柠檬相当困扰地垂下眼角,轻声咕哝起来。

    「硬要说的话……感觉上就像是一股讨人厌的气息,被拉成一张足以覆盖住整个会堂的薄膜?」

    「——如果换作勇太的话,是不是即便省略说明,他也能够理解你的意思?」

    「对啊,因为勇太他跟我一样啊。」

    柠檬这毫无心机的回答,使我体会到相当强烈的疏离感。

    「……只不过,也有些事情在知道之后,会变得更加麻烦就是了。」

    就在柠檬轻声嘀咕之际,我们刚好抵达舞台侧边。

    宣告开演的钟声刚好响起,当平静的音乐流泄而出,舞台布幕缓缓开启的同时,震耳欲聋的拍手声顿时撼动了整间大会堂。

    只见一道纤细的众光灯束,投射在舞台正中央。

    照亮了身穿蓝色洋装的野川学姐身影。

    野川学姐笔直注视着观众席,随即脱口说出了第一句台词。

    澄澈的声音,清楚回荡在寂静无声的观众之间。

    「……啊啊,终于开始了……」

    我也站在舞台侧边,注视着舞台轻声咕哝着。

    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一想到这里,眼泪差点夺眶而出,鼻子深处顿感一阵刺痛,一股火热的感觉涌上心头。

    ——可是,我现在没空在此感动落泪。

    直到开演之际,都没有发生任何状况。既然如此,就表示在戏剧演出的途中,必然会发生某种突发状况。

    我将渴望看完整场演出的心情封印起来。

    如果即将有什么危险状况逼近舞台的话呢?

    一想到这,我便无法动也不动地待在舞台侧边看戏。

    「……柠檬。」

    「什么事?」

    「帮我注意一下野川学姐。」

    「啊,我也要跟日奈一起……」

    「注意野川学姐。」

    我定睛凝视着柠檬的双眼,以有点强硬的语气重覆说出这句话。

    柠檬一边不停眨眼一边看着我,随后她很坦率地点了点头。

    我悄悄离开舞台侧边,绕到背景大道具的后面,检查是否有任何异状。结果我在布景上并未发现动过可疑手脚的痕迹,也没有什么危险物品被安装在其上。

    当然也没有可疑人物躲藏在布幕后面。

    我举头仰望头上。

    「最后就只剩下上面罗——」

    舞台上方挂有竹帘状的天花板,上面感受不到任何人的气息。可是因为扣具松脱而导致照明灯掉落,可说是在虚构影集情节当中,多到不能再多的常见状况。

    「为求慎重起见,还是上去检查一下比较妥当。」

    我抱着谨慎再谨慎的心态,放轻脚步爬上了这道十分陡峭的楼梯。

    竹帘状的天花板以不锈钢制的立足处为中心,横跨了整个舞台上方的空间。我一踏上竹帘状天花板,随即发出了轧吱声响。

    我改换爬行的姿势,速度缓慢地往前推进。

    支撑垂吊道具的钢索毫无异状,也没有看见什么诡异的装置及可疑人影。

    透过天花板缝隙所俯瞰到的舞台,是一幅相当不可思议的光景。

    与其说是神明的视点,倒不如说比较近似于飞鸟的视点。

    野川学姐就在组合而成的高耸布景之上演出。从高塔上呼唤心爱恋人的场面——乃是这出戏剧的高潮场景之一。

    野川学姐近在咫尺,甚至连我的小声呼叫,都极有可能传入她耳中。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还要早发现到『那个东西』。

    一道黑霭缠住了野川学姐的脚。

    我并没有如同柠檬及勇太的灵敏嗅觉,然而我一看就知道。

    那道黑霭——是相当邪恶的物体。

    另有一只穿着水手服的手臂,仿佛从黑霭当中攀爬出来一般,缓缓延伸而出。

    我绝不可能看走眼,那便是当晚出现在戏剧部办公室当中,引发骚灵现象的幽灵之手!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我脚步踉舱地冲下楼梯,走到一半还乾脆地直接跳向地板。

    地板发出叽叽声响。

    「——日奈!」

    在楼梯下面等待的柠檬,以近似悲鸣的声音叫我。

    她的脸色相当难看,看在柠檬的眼中,那道黑霭想必更加明显清晰吧。

    八成还夹带着一股令她难以忍受的恶臭……

    「快去找我哥,请他指示所有观众尽快避难!」

    柠檬用力点了点头,快速离开舞台。

    我则是急忙赶回舞台侧边,正在等待出场的演员们都很惊讶地回头看着我。

    「诹访部,你是怎么了?」

    「……快点离开这里!」

    光是喊出这句话,便令我感到十分吃力。

    我顺势冲上舞台,只见野川学姐所站立的…『高塔』布景,已经完全遭到黑霭所覆盖。

    叽……响起了一阵不祥的轧吱声。野川学姐的身体也同时大大地晃动了一下。

    「野川学姐……!」

    我的脑子还来不及思考,整个人已迳自拔腿冲向野川学姐。

    『高塔』布景瞬间完全崩塌。

    黑霭以凶猛之势涌入整座舞台。

    一边涌出、扩散,一边吞噬掉舞台上所有的物体。

    我朝着坠落的野川学姐所踏出的其中一只脚,也顿时往下沉没。

    ——地板塌陷下去了!

    我为了保护野川学姐,反射性地伸出我的手臂。

    就在野川学姐的身体掠过我指尖的那一瞬间,我的脸颊突然戚受到一股轻柔的暖意。

    某人的温暖『思念』,紧紧包住了野川学姐的身体。

    一只带着蓝色磷光的手臂,仿佛保护者一般,拥抱住野川学姐往下坠落的身体。

    我抓住了野川学姐的手臂,野川学姐则缓缓抬头看着我。

    那是一张血色全失的苍白面孔——简直与死人无异……

    虽然受到温暖思念的拥抱,但野川学姐脸上竟露出了觉悟一死的表情。

    ***

    就在我顺势钻回观众席的同时,会堂内响起了开幕的钟声。

    紧接着,观众席又传来一阵馆内广播声。

    ——宵森学园戏剧部特别公演『在海边的王国』,现在正式开幕——

    「……看来你总算是赶上了开演时间呢。」

    不知不觉当中,狐狩田学长竟悄然出现在我身旁。他依然是个令人完全感受不到气息,感觉有点诡异的怪人。

    「和臣没有跟学长一起行动吗?」

    「嗯,我想他应该是坐在观众席的某个地方才对。」

    学长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然后开口回答我。

    舞台上,野川翻动着蓝色洋装的裙摆,轻快愉悦的笑声传至观众席。

    从观众席这边看过去,她简直就跟和我们同年纪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

    这就是舞台化妆的魔法效果吗?抑或是职业演员的高超演技呢?

    学长一边翻阅着戏剧部所制作的简介手册,一边轻声嘀咕起来。

    「在海边的王国——吗……这是由安娜贝尔·李改编的剧本吧。」

    「那是什么人啊?」

    「——勇太,难道你都不看诗集的吗?」

    「如果是课本上面所印的诗,那我大概还会看看。」

    「真是可叹。」

    听见我的回答,学长随即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是一首出自某位着名美国诗人之手,用来向他失去的情人献上永恒之爱的诗歌。」

    「……女孩子一定很喜欢这类作品吧。」

    「这种散文般的感想实在太不像话了!小心爱伦坡从坟墓里跑出来找你算帐喔?」(译注:全名艾德华·爱伦·坡,为十九世纪美国着名文人,同时亦为推理小说鼻祖。)

    狐狩田学长叽叽喳喳地小声感叹起来。

    话虽如此,但不擅长的东西就是不擅长,这点我也莫可奈何啊。

    每次都得将自己的心情代换成言语再说出口,总是让我感到很尴尬。

    如果是狼族同胞,只靠视线及气味便可传递情绪。然而若要代换成言语,总觉得毫不掩饰的情感与想法强烈与否,就会导致最要紧的部分遭到某种程度的破坏。

    虽然看起来不仅有两条……说不定拥有七、八条舌头的学长们,大概完全无法理解我的感受就是了——

    ——糟了,心情愈来愈低落了,赶紧换个话题吧。

    「我懂不懂诗歌,这一点都无关紧要啦,倒是学长为何出现在这呢?」

    「我来见证这场爱恨剧的最后一幕。」

    「最后一幕?」

    舞台上的戏码已经演至第一个高潮场面。

    野川所饰演的女主角,站立在组装而成的…『高塔』布景顶端。

    蓝色洋装的裙摆彷佛受到微风吹拂一般,轻轻地翻动着。

    「——野川美悠……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而重返校园呢?」

    不知不觉当中,沉迷于野川演技的我,在听见学长这句嘀咕之后,才重新回过神来。

    「为了什么原因……不就是因为她获得戏剧部的演出邀请吗?」

    这次睽违十二年的邀请,使她再次回到宵森学园。

    并且事先完全没预料到自己的生命,即将遭受到超自然现象的威胁——

    「——这世上绝不可能存在着所谓无欲无求的人。」

    「咦?」

    「只要还有一口气,内心就一定会抱持着某种愿望。如果毫无所望,只懂得呼吸度日的话,这样根本称不上是『活着』。」

    狐狩田学长对我露出一副带有些许看好戏心态的笑容。

    「你想想看,连死者都会许愿了,那为何还保有生命的野川,心中居然不存任何愿望呢?」

    「……」

    「此处乃是一片会实现所有愿望的土地,抱着各式各样心愿之人,都会前来此地参访。」

    学长以讴歌般的语调对我说。

    「然而遗憾的是,所有获得实现的愿望……并不一定都是既美好又和善的玩意儿。」

    一阵恶寒突然窜上脊梁,脖子上也随之流下一丝冷汗。

    我相当惊讶地回头望向舞台。

    在不知不觉之间,舞台上竟冒出了一股宛如黑烟的邪气。

    我对这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留有深刻的印象,这股气味就跟包围整栋旧校舍、依附在野狗群身上的『思念』一模一样。

    也正是将竹内响子的遗体隐藏起来,不让其他人有机会发现的……杀人凶手之气味!

    此时,狐狩田学长突然发出了一阵与眼前光景极不搭调的开怀笑声。

    「……这可真是一股不得了的妖气呢。对一名活生生的人类而言,能发出如此强烈的妖气实在难得啊……你说是不是啊,勇太?」

    「你闹够了没?这种状况下,你还希望我发表什么感想啊!」

    ——难道你当真只是来看热闹不成?

    我终于顾不得周遭观众们的目光,扯开嗓门对学长怒吼。

    然而不知不觉之间,狐狩田学长的身影竟已自我眼前消失,连半点影子都没留下。

    我咋了下舌头,拔腿冲向舞台。

    『高塔』布景发出了极不自然的倾轧声响。

    女主角的蓝色洋装身影大大晃动了一下,随后呈倒栽葱姿势往下坠落。

    ——来不及了!

    就在『放弃』这两个字掠过我脑海的瞬间——

    「野川学姐……!」

    一条娇小人影从舞台侧边飞冲而出。

    人影大大张开双手,仿佛试图接住由布景坠落的野川一样。

    ——在日奈的脑海当中,大概没有余地能够容纳对受伤的恐惧感吧。

    保护眼前的野川,并拯救她的生命。

    光是这两个念头,就已经占满她所有的思考空间了吧。

    「你搞什么鬼啊你——!」

    在我放声大叫的同时,我的身体也使出全力朝舞台飞奔而去。

    我以几近踩破地板的劲道猛蹴地面一脚,借势跃上舞台。

    地板裂开、舞台布景崩塌、照明灯从天而降。

    「——日奈!」

    我不顾一切地向日奈伸出手臂。

    日奈一脚踩空,整个人眼见就要掉进裂开的地板下面。

    我的手指及时抓住了日奈制服的背后衣领。

    我一手勾住裂开的地板边缘,整个人悬吊于半空中,只靠一只手臂支撑两人的体重。

    另一只手则想尽办法要将日奈的衣领拉回自己身旁。

    然而……指尖却传来衣领逐渐滑落的不祥触感。

    「啧……!」

    我一脚踹向勉强支撑住两人体重的地板。

    借势让自己整个人飞向空中。

    日奈的身体则比我还早一步开始往下掉。

    我朝着日奈伸出双手。

    ——抓到了!

    我带着死也不会放开日奈的心情,将她拉回自己身旁。

    就现实时间而言,我猜这大概是发生在短短不到一秒钟之内的事情。

    而在这段期间,漆黑『思念』则有如喷烟一般,弥漫至整座舞台之上。

    我急忙把日奈的身体抱在自己怀中。

    在这股令人窒息的邪气之中,日奈的气味顿时变浓——

    ——随后,整个视界为之一暗。

    我想那应该是在我刚升上小学不久的时候。

    有一次当我在山中到处奔跑的途中,不慎从悬崖上面失足坠落。

    这一摔,当然使我身受重伤,我就这么被人从谷底送回了诹访部家。

    当时便令我感到十二万分惧怕的三婆,严词吩咐我一定要安静休养。

    或许是因为细菌戚染,导致我高烧不退,在所有思考能力与视界都如同蒙上一层薄纱的状态下,度过了养病的日子。

    有一天,某种沁凉物体滴落在我额头上的触感,使我从昏睡中清醒过来。

    在模糊不清的视线当中,我看见日奈坐在我所躺的枕头旁边。

    她大概是避开大人们的监视,才得以偷偷溜进我房间吧。

    随后,又有一颗水珠滴湿了我发着高烧的额头。

    ——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察觉到那是日奈的眼泪。

    因为在这之前,我一直都以为日奈根本不可能掉眼泪。

    当时的日奈,是个全身晒得黝黑,身材偏瘦的小矮子。

    她是个既急躁、又粗鲁、死不认输,还自认为自己就是世界中心的小鬼。

    我总是被日奈拖着到处跑。

    然而这么可怕的日奈,如今却孤伶伶地坐在我的枕头旁边,还压低声音哭泣落泪。

    每当她抽噎一下,她那瘦弱的肩膀就会跟着抖动,眼泪也随之掉落。

    「……日奈?」

    我一叫出她的名字,她肩膀的抖动随即停住。只见日奈动作粗鲁地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脸。

    「勇太。」

    日奈将她的小手放在我额头上。

    她那笨拙地抚摸我额头的手掌,带给我一种冰冰凉凉的舒适感。

    「……勇太,你会不会痛?」

    日奈向我询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

    想也知道,简直痛得要命嘛。

    这可是能够让一般小孩死上十次的重伤耶。光是翻个身就很痛,就会有通过脊椎直冲脑门的剧痛感流窜而过。

    伤口也夹带着燥热感,一阵又一阵地持续不断带来如针刺般的沉重痛觉。因发烧而失去水份的喉咙与鼻子,光是呼吸便足以给我造成火焚般的难过。

    然而,我还是提起体内仅存的气力,开口回答眼前这个小矮子。

    「这不过是一点小擦伤罢了!我可是拥有不死之身的山神耶!」

    ——再怎么死要面子,也该有个限度吧。

    全身都伤痕累累且包满绷带,还说这种逞强话,任谁也不可能加以认同。

    不过日奈却相信了。

    原本还露出一副悲伤难过表情且垂头丧气的她,脸上顿时浮现出相当开朗的笑容。

    ——我记得很清楚。

    那张笑容使我觉得我强忍痛楚、死要面子的举动果然没有白费力气。

    对于让她重展笑容一事,我感到相当自豪。

    日奈再次抚摸着我的额头。

    她那冰凉的小手,让发着高烧的额头感到很舒适。

    我舒服地闭上眼睛,睡意顿时泉涌而至。

    「勇太,你要快点好起来喔。」

    「嗯——」

    「少了勇太,一点都不好玩。」

    「嗯。」

    「勇太。」

    「……嗯?」

    我再次张开差点因这舒适感而阖上的双眼。

    「——给我振作一点啦!你可是号称世上最强的山神耶!」

    盯着我脸直看的,并不是那个年仅六岁、全身晒得黝黑的小矮子。

    现在揪住我的衣领,用力摇晃我的人,乃是一个已经成长至十六岁的漂亮女孩。

    她那双泫然欲泪的晶莹大眼,由正面直盯着我的脸。

    她正是外表看起来贤淑端庄,但骨子里却是既强悍又傲慢且冥顽不灵的诹访部公主殿下——

    我大吃一惊,整个人跳了起来。

    日奈就在我眼前,她露出与梦中一模一样的表情,笔直凝视着我的脸。

    当日奈双眼一与我的眼神产生交会,她那紧绷的表情随即松懈下来。

    我并未从日奈身上感受到鲜血的气味,她既末跌断手脚,脊椎也平安无事,看样子她全身上下部没有受伤的迹象。

    我松了口气,注视着日奈。

    但或许是因为一时安心下来所造成的情绪反弹,我胸口突然升起一把无名火。

    「——日奈,你嘛帮帮忙……」

    「……不晓得野川学姐是否平安无事?」

    我还来不及出言抱怨,日奈随即颇感担心地嘀咕起来。

    她为了找寻野川的身影,而着急地环顾着四周状况。

    我则因为气头已过,顿时闭口不语。

    ——也对,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不管是在六年前也好、现在也罢,在你身上……唯有这一点不见任何改变。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快速切换心情。

    首先设法确认周遭状况再说,我凝神注视着眼前的黑暗。

    附近只见崩塌的瓦砾与木材杂乱地散落一地,其中还包括了舞台布景的残骸、照明灯具及扩音器等器材残骸在内。

    看样子整座舞台连同天花板在内的整个骨架构造都一同崩塌了。

    站在我的立场,其实也对这个存在于会堂底下的宽敞空问戚到十分讶异。这是战争时期所留下的防空洞遗址呢?抑或是个自然形成的洞穴呢?我举头仰望,只见一道光束自头上那个距离颇为遥远的缝隙透射而下。

    地底距上方空隙的高度大约十公尺左右,只要能够找到一个像样一点的垫脚处,或许就有办法爬回地面。

    日奈个子又很娇小,我可以轻松抱着她爬这段路。

    正当我专心思考脱身方法之时,日奈却突然跑开。

    「野川学姐……!」

    躺卧在附近瓦砾堆后方的野川,明明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身上却没有留下什么堪称为外伤的伤口。虽然是有点小擦伤的痕迹,不过并未散发出鲜血的气味。

    该说她很幸运呢,还是她受到了什么东西的保护呢……

    虽然我侧耳倾听,但却听不见我们三人之外的呼吸声及心跳声。

    看来似乎只有我们三人遭到这次崩塌意外所波及。

    「……野川学姐、野川学姐!」

    日奈拼命试图摇醒她。

    「呜……」

    身体受到晃动的野川,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

    她动作缓慢地挺起上半身,原本模糊失焦的双眼也缓缓重新聚焦。

    「……响子……竹内同学……来了……」

    她那轻声咕哝的表情,因着阴郁情绪而显得更加凝重。

    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庆幸能够与已逝亲友重逢的人,脸上所应该出现的表情。

    野川神情恍惚地站了起来。

    她举起双手靠在自己的双眼上方,专心三思地凝视着四周。

    「我明明亲手将她埋进地底了啊……」

    「……!」

    日奈吓得睁大双眼。

    我支撑住站立不稳的日奈,并静静观察她的行动。

    野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定睛注视着周遭的黑暗。

    「啊……野川学姐,请你等一下!随便行动会有危险啊……」

    「可是我得快点去找草野老师不可……」

    野川甩开试图阻止自己行动的日奈之手,准备朝黑暗中迈出脚步。

    在舞台崩塌的瞬间,草野人应该也在观众席里才对。

    我猜他八成一看到舞台崩塌,便跟着其他观众一起逃出会堂了吧……

    就在我内心浮现这个念头,准备与日奈一同阻止她的行动之时,背后竟传来一阵声音。

    「——野川同学。」

    「草野老师!」

    野川表情顿时一亮,并放声大叫。

    我则不由自主地大吃一惊,迅速转身望向背后。

    我并未看见草野的身影。

    只看见一个掉落在地上,已经被摔坏的扩音器。草野的声音正是从这个照理说早已故障之扩音器当中传出。

    「草野老师……竹内同学、竹内同学她……」

    「没事了,我什么都知道,你就乖乖在那边等我吧。」

    就在他语气沉稳地作出回应的同时,只见横亘在我们头上的地面出现裂痕,电路管线与钢索持续从上方延伸圣地底。

    相隔不到半秒钟时间,遭到粉碎的岩层碎片及地板,还有坏掉的铁管椅纷纷从天而降。

    我一边保护日奈,一边反射性地抬头仰望头上。

    如今出现在头上的,已不再是会堂的天花板,而是一片微暗的天空。

    看来刚刚八成是发生了一场不仅摧毁了舞台,连观众席及会堂天花板也被连根拔起的大破坏。

    我抱住怔然伫立于原地,丝毫动弹不得的日奈,内心也十分确信。

    仔细想想,这股不想让隐藏于旧校舍的遗体被人发现的『思念』,既不可能来自身为牺牲者的竹内,也不可能是由将近十年未曾重返宵见里的野川所发出。

    自从事件发生的十二年前,便出现在宵森学园的人是谁?

    直到今日,还一直待在校园当中,并蕴酿这股昏暗『思念』长达十年之久的人是谁?

    为了拆毁藏有竹内尸骸的旧校舍,而动作频频的人又是谁?

    以及作证指称实际上遭到某人杀害的竹内「似乎在友情方面产生困扰」,使警察将女高中生的失踪误判为『离家出走』的人,到底是谁?

    更关键的是,在舞台看起来即将崩塌的前夕,坐在观众席最前排,置身于轰隆作响的邪气中心,定睛凝视着站在舞台上的野川,这个人究竟是谁?

    ——符合上述描述之人,就只有在十二年前,曾任野川及竹内两人班导师的草野荣治。

    众多蠕动攀附的电气管线及树根,在我们面前扩散成巨蛋状。

    置身地下的我们,与地上世界的衔接点因而遭到堵塞。

    ——他打算如同把竹内的遗体隐藏在旧校舍一样,将我们也『隐藏』起来吗?

    我顿时感觉到一股悚然凉意窜过脊椎。

    同时,笼罩住这个空间的呛鼻恶臭也变得更加浓烈。

    「……连诹访部及山神也在场啊……我还真是倒楣呢。」

    这一次,声音则是由前方传来。

    只见草野从如同蛇般扭曲窜动的钢材后面现出身影。

    当然,他身上找不到任何伤口,整个人毫发无伤。

    他展现出跟往常无异的和霭温柔风貌,脸上浮现出微微苦笑的表情看着我们。

    然而——缠绕着草野的漆黑『思念』,却仿佛在短时间内经过大火熬煮一般,变得更加浓厚惊人。

    ——与其说这是『思念』,倒不如说这已无异于狐狩田学长所提过的妖气或瘴气。

    「草野老师……!」

    野川跑向草野,并抓住草野所伸出的手臂。在这一瞬间,树根猛然自草野的脚下攀爬而出。树根一边撒下沙土,一边延伸,快速地缠住了野川的脖子,并使劲逐渐勒紧。

    「老……师……?」

    「……竹内同学可以连同旧校舍一并处理掉,唯一令我挂心的就只剩下你而已。因为你是唯一能够证明我是杀人凶手的目击证人啊!」

    「野川学姐!」

    眼见日奈不由自主地拔腿冲出,我急忙抓住她的衣襟,阻止了她的行动。穿破地表刺出的钢材前缘,则以毫厘之差掠过了她因为身子往后仰,而踢向空中的脚尖。

    草野露出温柔的教师笑容瞥了我们一眼,随即用平稳的语气跟野川对话:

    「你再也不想当竹内同学的递补了吧?你觉得很痛苦对不对?因为自从竹内同学死后,你就变成了一个只是以竹内同学的替身身分虚度自己人生的可怜女孩,对不对?」

    「老师……我想成为真正的主角……我再也不要当响子的替身了……」

    「只要死在我手中,你也就能够像竹内同学一样,永远活在我的心海深处。」

    「——啊……我……好高……兴……」

    明明都快要被杀了,但野川的嘴角却浮现出一道神情恍惚的笑容。

    听见骨头的嘎吱声,使我不禁伸手准备遮住日奈的双眼——不过,原本即将用力折断野川颈项的树根,却突然失去所有力量,并在转眼间逐渐枯萎老化。

    一只带着蓝色磷光的手臂,抱住了因失去支撑而颓然倒地的野川。

    草野微微皱起眉头,露出责备不受教学生的眼神,凝视着这道蓝色的人影。

    「……是竹内同学吗?」

    只见竹内响子伫立于草野面前,身上还带着蓝色的磷光。

    漆黑『思念』的漩涡仿佛呼应十二年前所杀对象的现身一般,猛然扑向竹内及野川。

    不过竹内只是轻轻挥动手臂,草野的『思念』随即烟消雾散。竹内那双带着悲伤神情的双眼,则静静回看着这名杀害自己的凶手面容。

    「不要阻碍我的行动,你没看见野川同学是这么地想死吗?如果你真是她的挚友,那就帮助她实现心愿如何?」

    (——、——)

    竹内悲伤地皱起眉头,正准备向草野伸出手臂的瞬间——

    「——响子,不要妨碍我啦!」

    先前宛如人偶一般毫无抵抗的野川,突然放声大叫。

    竹内相当惊讶地睁大双眼,随即悲伤地垂下双眉。

    野川跑回草野身旁,向已逝好友射出一道坚定的视线。

    「……拜托你,不要阻止我……」

    竹内露出一副泫然欲泪的表情,拼命地左右摇头。

    不过野川的内心却丝毫不为所动,语气也变得愈来愈激动。

    「这样就好!只要死在草野老师手下,我就能变成跟你一样的存在……!也不用再受到嫉妒你的情绪所苦!」

    野川以吐血般的怨恨声调大吼,她那双凝视着竹内的眼神,明显是遭到邪气附身之人特有的眼神。

    「……这部剧本也好、这个角色也罢……全部、全部都只是为了你而存在。不管我再怎么竭尽全力饰演,也只是假扮的你,是个比你还不如的替身而已!」

    野川俯瞰着自己身上所穿的蓝色洋装,随即愤恨不平地皱起双眉。

    「——就连我以女演员身分所度过的这十二年时光,其实不过是在这世上扮演着你的替身也说不定……」

    黑色的瘴气漩涡轰然盘旋而起。

    先前弹开了瘴气的竹内,这次却无能为力地逃向空中。

    「勇太……!」

    我只比日奈出声叫我还快了一点,抢先做出蹲低的姿势。

    我趁草野尚未察觉到我的行动之前,全力对草野祭出了一记身体冲撞。

    受到我突袭的草野,整个人应声跌倒在瓦砾堆上头。

    而跪在草野面前,等待草野赐死的野川,也边咳嗽边跌倒在地。

    「……我虽然不太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状况,不过你也犯不着在此时此刻急着寻死吧!」

    野川露出十分难过的表情仰望着我。

    「相信竹内响子一定也不希望你命丧此地才对。」

    「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我因为羡慕响子、嫉妒响子……想要取代响子的地位……」

    野川声音颤抖地咕哝着,竹内则是双肩颓然低垂,静静听着原本为自己挚友的野川告白。

    「明明知道老师与响子是一对情侣,但我却从中作梗……!」

    (……主角只有一人……)

    (……这部剧本是专为响子所写的剧本……)

    「这是专为响子所准备的舞台。)

    (你是假的)(响子的替身)

    (……真正的响子已经不存于世)

    (都是你做的好事)(都是你做的好事)(把响子还来)(快点还来)(把响子——)

    仿佛回应野川的悲鸣一样,周遭的黑霭开始缓缓飘动起来。同一时间,先前在戏剧部办公室所听见的骚灵现象之声,也有如轻声细语一般逐渐响起。

    周围的瓦砾堆咔哒咔哒地产生振动,体积小一点的碎片开始飘浮至空中。

    一只穿着水手服的半透明手臂,从黑霭漩涡当中缓缓伸出。

    (——赎罪吧,你非以死谢罪不可,你就算被杀也无话可说。)

    「……是啊,我非得以死谢罪不可。因为我做出了就算被杀也无话可说的蠢事……」

    直到此时,我才首度清楚看见骚灵现象的『面容』。

    出现在黑霭之中,口念催死言词的水手服幽灵,其长相跟十二年前遭到杀害的竹内响子并不相同。

    这个催促野川去死的『幽灵』,带着一张与十二年前还是高中生的野川一模一样的面貌,向野川要求赎罪,并用着跟野川全然无异的声音,毫不留情地论断野川的罪过。

    而那一头长发……或许正是她想要与离世好友合而为一的心愿所产生的相貌吧。

    十八岁的野川所抱持之罪过意识、对亲友的哀悼与惋惜、以及对自己的憎恶念头,在野川离开宵见里之后,以女演员身分过着人生的这段期间,仍旧停留于此地不停许愿。

    希望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让回到宵见里的野川清偿这项罪过的日子能够快一点来到。

    (——连死者都会许愿了,那为何还保有生命的野川,心中居然不存任何愿望呢?)

    野川从前所许的愿望,以及如今依然希望能够实现的心愿……就是接受制裁吗……!?

    小瓦砾碎片割伤野川的身体,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

    尖锐的照明灯碎片朝着野川脸部直飞而来。

    一阵蓝色磷光包裹住浑然不觉、只顾着咕哝不止的野川。

    ——是竹内,竹内响子有如守护着野川一样,轻柔地将她拥入怀中。

    被蓝色磷光击碎的照明灯碎片,应声掉落在地面上。

    野川好不容易才抬起头来,看见竹内脸上的悲伤神情,她不禁潸然泪下。

    「求求你,就让我死了吧……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杀了你,是我……」

    骚灵现象再次开始疯狂肆虐,朝着野川飞去的瓦砾全都被蓝色磷光弹开。

    竹内坚定地闭上双眼,维持着如同祈祷般的表情,轻轻拥抱着野川。

    「……她既然都这么想死,你就成全她,让她死一死不就得了?」

    一阵与现场极不搭调的平稳声音响遍周遭。

    草野轻轻拨掉沾附在上衣的灰尘,缓缓站了起来,然后突然转眼望着我。

    「……你刚刚说了『急着寻死』这些话,对吧?」

    这是一阵极端平静沉稳的声音,我的背部感受到野川内心已再次产生动摇。

    「——你知道我的心里已烦恼了多长一段时光吗?」

    这十二年来——

    「你知道我为了准备这种状况,究竟花费了多少时间吗?」

    在你为了自保而策划这项下流计划的期间,野川可是一直不断地责备自己。

    至于竹内,更是孤伶伶地待在泥土底下,一心只想着要保护野川这名好朋友。

    草野朝着我踏出一步。

    两步、三步——草野与我之间的距离正逐渐缩短。

    再靠近一点……只要再往前踏出一小步,我的拳头便可击中草野的下颚。

    不过草野却在踏出这最后一步之前,倏然停下脚步。

    「……这一点都不急,我已经等够久了,也已经为此付出了足够的努力。」

    「——你可真是个只会朝着错误方向迈进的努力份子呢。」

    草野并未受到我的挑衅,只见他的薄唇缓缓浮现笑容。

    「这片土地并不会侧耳倾听只懂一味许愿、等待奇迹发生的懒惰者的祈祷啊。」

    ——居然还笑得出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够露出如此利己的笑容。

    「我的努力、我的愿望,这片土地都赏赐了最正确的回应给我啊!」

    草野说出朗朗宣言的同时,一股气势惊人的瘴气随即迎面扑了过来。

    在这股连抬头都变得很吃力的风压推挤之下,我一边保护日奈,一边往后退了一步。

    「——何不让我亲手赐她一死呢?」

    (因为我犯下了非得以死谢罪不可的罪过。)

    「对野川同学而言,在此地被我杀死,才是她唯一能够得到救赎的方式啊。」

    (你要死了你要死了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骚灵现象的怨恨呻吟声愈来愈高涨,并转变成仿佛遭到不断磨擦的悲鸣声。

    同时半透明的制服身影,也逐渐遭受到缠绕在草野身上的黑色瘴气侵蚀。指尖空虚地抓着空中,并带着痛苦的痉挛被彻底吞噬——我的直觉认定它是被草野给吃了。

    在草野那双霎时睁大的眼睛当中,微血管均已进裂。混浊的眼白染上一层鲜血的色彩。

    是因为他咬牙切齿,才会发出这阵叽叽声响吗?他的嘴角冒出白色唾沫。

    『崩溃』——我们亲眼目睹了仿佛因着长年以来的灵魂扭曲与倾轧,一口气全部爆发出来,导致身为人类的草野逐渐崩溃的可怕光景。

    「……勇太。」

    日奈以颤抖的声音轻轻叫了我的名字,并主动握住我的手。

    只见她露出担心的眼神仰望着我。

    此时,我才首度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微微颤抖不止。

    草野荣治。

    十二年来,一直害怕自己所犯的罪行遭到揭穿,而提心吊胆过日的胆小鬼。

    这家伙再也听不见任何人所说的话。

    就连因着自己的错,而在痛苦与孤独当中度过十二年漫长时光的两名学生的声音,如今他也只会视为是一种障碍杂音。

    ——在应当挺身守护之时,须守护自己欲守护之人的幸福。

    草野无法守护他应当守护之人,无法把握住应当挺身而出的时刻。

    ——所以他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罪恶感、自保、害怕会揭穿事实的第三者、恐惧可能失去和平的日常生活——

    由草野身上衍生出来的负面『思念』,连与其杀意同步出现的骚灵现象都加以吸收,并得到十二年的漫长时光及宵见里之力,长成了一头怪物。

    如今,他在过去的学生面前,挣脱了人类原本所具备的理性枷锁。

    突然,我看见树根自草野的脚边破土而出。

    一边拨开泥土一边攀爬而出的树根及钢材,全都有如软体动物一般不停地蠢动。

    这些物体仿佛像是崩溃中草野的盔甲一样,吞没并盘绕在他的身上,最后夹带着明显的意志,对我们展开攻击。

    「勇太……!」

    我抱起日奈,纵身跃至瓦砾堆后面。

    如同长枪一般的钢材,随即刺中我们刚刚所站的地方。

    在我们脚下纠成一团的布幕,则不断地被卷动,变成了一条深红色的大蛇。

    它以令人难以想像的速度,舞动巨躯袭向我们。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攻击。

    并借飞纵之势,一把抱起日奈。

    虽然她好像颇有微词,但由于现在没空听她抱怨,所以我迳自加以忽视。

    我抱着日奈,以飞袭而来的布幕为踏板,跳向更高的地方。

    我的着地地点乃是布景的残骸上头。

    就立足点而言,这里并不太稳。

    不过在瓦砾堆当中,这里却是位于凌驾其他地方的制高点。

    最适合用来确认周遭状况。

    「……放我下来啦。」

    日奈以相当不高兴的声音对我说道:

    「要是我在这种地方放你下来,也只会害你摔下去吧?」

    日奈看起来显然十分不愉快。

    并侧目瞥了下方的状况一眼。

    我感受到扣住我脖子的手臂,似乎有微微加强力道的倾向,很好很好。

    日奈凝视着在下方旋转不止的『思念』漩涡。

    被自己的愿望所吞噬,连往日情人的声音也听不见。

    如今,草野内心只有一个愿望。

    那就是——破坏一切、破坏、彻底加以破坏。

    或许已经清楚了解到他的心愿——

    只见日奈也面带凝重表情,紧紧地咬着嘴唇。

    我则是梢梢经过思考之后,才开口向她询问我所想到的事。

    「根据传承指出,宵见里之『门』会对强烈的思念产生反应……我说的对不对?」

    「干嘛事到如今又提……」

    「如果黑夜在草野的『思念』持续暴冲的这段期间来临,那将会引起何种状况?」

    「……门扉遭到破坏,原本被封住的异界很有可能涌出学园之外……」

    我瞪着受到坠落之际的冲击影响,而静止不动的手表。

    照理说,我失去意识的时间应该不算太长才对,在晚上十点的钟声响起之前,想必还有足够的时间可用。

    但是,若想等待来自外部的救援,却不知得等到几时才会出现。

    我转眼望向在我脚下旋转的『思念』中心部位。

    那是一个由钢材及破土而出的树根,拼凑聚集而成的诡异物体。

    ——草野的本体,必定隐藏于其中。

    在我还来不及想出有效的攻击方法之前,这个立足点竟开始晃动起来。

    受到草野『思念』侵蚀的布景残骸,外观开始缓缓产生变化。

    构成这座小山丘的材料失去原有硬度,并不停蠢动,试图吞噬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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