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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部)

    1

    15世纪,随着帝国权威的失坠和文艺复兴的发展,罗马天主教会的统治也产生动摇,不得不在欧洲各地致力改革。改革过程中当然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不同于正统的异端教会。到了16世纪初,德国、瑞士等地更是出现了民族宗教改革运动,并最终发展成为新教。

    在这一时代中出现的异端教派中的一支,一般被称为撒克逊密教的,试图继承罗马天主教会丧失的文化及思想上的统治力。然而,这支教派后来对于教义的学术探究愈发褊狭,逐渐被当做异端中的异端,多次遭受镇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支教派的信徒数量非常少。不过,尽管信徒很少,这支教派却依然在各个时代细弱却又坚韧地延续着,其基础主要来自于不被大众认可的宗教学者、艺术家、自然科学者们组成的地下结社。

    到了本世纪,在维也纳,整个城镇都开始显露出一股色情的氛围。随着弗洛伊德的性解放,古斯塔夫·维内恩(GustavWyneken)的“青年文化”团体等诸多思想体系之间的复杂影响,在以犹太青年为中心的中产阶级和学生之间,同性恋的风潮开始流行,以同性恋为目的加入撒克逊密教的学者与艺术家成为教派的中心,祭祀仪式中也融入了同性恋的色彩。在这之后,撒克逊密教为了逃避世人、特别是对待同性恋极其严厉的天主教会的视线,故意将名称改成了与当时正在慕尼黑兴起的艺术运动非常容易混淆的分离派。

    乾精次郎第一次听说这支教派,是三十多岁的时候在维也纳大学留学的期间。这时候二战已经结束了十几年,同性恋也开始在维也纳大学里悄悄复活。身为美男子的乾精次郎入学之后不久便接受了来自医学部某教授的同性爱之洗礼,并且在他的劝诱下加盟了教派,随后在加盟仪式上又接受了作为宗教仪式的真正的洗礼。

    分离派以信仰希腊文化和思想为背景的古代神秘主义为特征,举行希腊主义的秘密祭祀仪式。这一点与东方正教会颇为相似,不过在他们的礼拜中却又使用了浪漫派末期的煽情音乐,在焚香中也会混入麻药。

    分离派的教徒多是喜好辩论的人物,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教派基本上不限制任何对《圣经》与教义的诠释上的争论。不过话虽如此,但只要是会议上决定了的教义,就被认为具有绝对的权威,每个教徒都必须遵守。教徒的议论多数都是在讨论如何将最先进的文化与思想成果融入到教义之中,加之多数教徒多少都有受到尼采超人思想的影响,教义也就逐渐脱离现实生活,变得愈发褊狭。他们认为,“现行制度”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坏的,因此作为神之子与超人的分离派的成员,不被世人接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成员们可以采取一切手段与现行制度的所有权威和权力进行圣战,圣战所取得的所有权威与权力也都全部归属于教派,同时也可以为教派的全体成员所用。对他们来说,耶稣既是与制度作战的同志,也常常是他们同性恋的对象。

    对于乾精次郎而言,被其他的医学家夺走诺贝尔奖,也是宗教劫难之一。在那之后,他遵从教义,将守护超越制度的伦理道德、守护科学的正统性,作为自己的圣战使命,奉为自己人生的信条。

    乾精次郎在维也纳留学期间,曾经游历了各地的美术馆。他欣赏过罗马的卡皮托利尼博物馆中圭多·雷尼的《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和其他许多充满了异教与同性恋风味的绘画,并为之深深沉醉。受到这些绘画的影响,乾精次郎也开始爱上了古典的、极具希腊风格的美貌青年。然而回国之后,在日本人中几乎看不到那样的青年,这让他非常绝望。

    乾精次郎没有结婚。为了逃避制度的监视,分离派的教义也允许教徒同女性发生性关系,甚至结婚也在许可之列,但沉迷女色却是违背教义的,当然也违背了作为神之子及超人的教徒身份。乾精次郎也只是把女性作为性欲的发泄工具对待,从来不承认其精神性。他所爱的,只有自己年过半百时邂逅的小山内守雄一个人。时代变迁,日本也有这样的美貌了啊——当乾精次郎第一次遇到小山内的时候,他便为此喜悦不已。在庆幸自己活到了这一天的同时,他也不禁为自己步入老年而感到悲伤。幸好小山内尊敬乾精次郎,也终于回应了他的爱。就这样,乾精次郎全心全意地爱上了这个充满了古典风味的、希腊式的美貌青年。

    乾精次郎对于身心症治疗的成功,主要是受到教派秘密仪式的启发。在仪式上,教徒们吸入麻药,沉湎于神秘的冥想。乾精次郎便是把这样的方法引入到自己的治疗中。因此,在获得诺贝尔奖提名的时候,他保持了谦虚的风范,认为自己的所有功绩都应该归功于分离派。但最后那份功绩却被一个英国的内科医生夺走了。后者仅仅是单纯运用了他所提出的方法而已。从那之后,乾精次郎便化作了一味诅咒现行制度的恶鬼。他相信只有自己的治疗方法和作为其理论支柱的古典精神分析理论才是精神医学的正统,将其他所有的一切都视为邪道,与之不断战斗。

    而在今天,圣战的对象自然就是开发了PT仪的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当然也包括只知道运用这种反人类治疗技术的现行制度。

    其实对于PT仪、特别是作为其终极发明的迷你DC,乾精次郎也并非不分青红皂白地否定。他也知道那本是对于提升人类精神大有用处的仪器。而且实际上在他与热恋的小山内缠绵的时候,他也会用上夺自时田浩作处的迷你DC,与小山内共同徜徉在异教的法悦之中。对于在神秘冥想的同时传授教义的精髓、将小山内一同导向法悦的过程来说,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迷你DC更具效果了。哪怕是为了教派的兴盛,也应该将迷你DC广泛施用在未受拯救的现代人身上,尤其是他身边那些全身都浸满了制度之恶的、只知道供奉技术恶魔的医学者和科学家们,让他们早日清醒过来。自从小山内某次提及自己的容颜仿佛耶稣以来,乾精次郎在充满慈爱地爱恋小山内的同时,也自觉自己真的化作了耶稣,并开始以精神医学界的救世主自居。

    小山内作为优秀的精神医师,当然非常了解乾精次郎的心理,同时也对他产生了认同感。为了将精神医学研究所的主导权授予自己所爱的恩师,他从大约半年前便开始了地下工作。第一步是拉拢冰室,成功以后则是令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的盲目崇拜者津村和柿本发病,传播分裂症会传染的恐怖谣言。在那之后,事态开始沿着小山内他们的设想自行发展下去,其速度甚至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到了最后,拿到了迷你DC的小山内和乾精次郎,决定不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时机,抓住机会采取行动,一鼓作气取得胜利。他们使用被乾精次郎称为“恶魔之源”的迷你DC,依次令岛寅太郎和时田浩作发病,只剩下千叶敦子一个人。不过对于千叶,他们不太敢贸然行事。她是擅长化身“帕布莉卡”使用PT仪治疗精神疾病的优秀医师,要把她也变作迷你DC的祭品,恐怕不像对付岛寅太郎和时田那么简单。更何况她已经生出了戒心,而且若是一击不能成功,她的反击恐怕非同小可,安全的做法还是避开她的锋芒,把她在研究所里孤立起来更好。

    乾精次郎在自己的医院里接到小山内的电话,听说岛寅太郎不知去向的时候,他便认定岛寅太郎一定是被千叶敦子藏起来了。这时候虽然已近黄昏,乾精次郎还是赶到了研究所,把研究所及附属医院的职员、医师、护士长等主要员工全部集中到会议室。那是经常举办记者招待会的会议室,可以容纳两百人以上。在乾精次郎发言之前,小山内首先说明了目前的情况:

    “突然召集大家过来开会,是因为发生了对于包含附属医院在内的研究所来说极其重大的事态。诸位应该已经注意到了,研究所目前出现了一些不愉快的传闻,影响到了研究治疗所必需的平稳局面。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更应该直面事态,努力改善目前的状况。接下来副理事长将要说的是,在表面的事态背后,有一些波及整个医学界的重大问题,可以说已经摆在了诸位的面前。关于副理事长的谈话内容,希望诸位能够仔细斟酌。”

    那么有请副理事长——在小山内的催促下,乾精次郎站到了讲

    台前。他用仿佛隐藏着胁迫意味的眼神扫视了台下基本上清一色白衣的百余号人一圈。都在恐慌吧——乾精次郎心想——长期以来可以依靠的人不在了吧。岛寅太郎也好,时田浩作也好,都不是可以当作指导者依靠的人物,然后千叶敦子又是女流之辈,真可怜Ⅱ阿——乾精次郎不禁有些怜悯眼前这些员工。事到如今,威胁也罢,恐吓也罢,劝诱也罢,欺骗也罢,这些人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乾精次郎带着冷酷到足以让所有人深刻领会的严厉表情,君临讲台。

    “作为从事医学的人,我们必须以强烈的自觉警惕那种无视人类的尊严、只知道依赖科学技术的做法。到今天为止,我们研究所的方针真的正确吗?在出现如此事态的今天,我想,我们不得不认为,研究所的方针是错的,本应该踏上医学的正道才对。身为副理事长的我,对此当然也需要承担责任。正是因为我没有坚持强烈反对,才导致事态发展到如此可叹的地步。具体来说,这是有几个职员鲁莽进行PT仪的开发失控而产生的恶果。其中甚至出现了医师自身都发生精神错乱的情况,这当然会引起外界媒体的关注,煽动他们的好奇心,使研究所陷入尴尬的局面,甚至面临连过去的违法诊疗行为都要暴露的丑态。而现在更是连岛所长都失踪了,原因都不清楚。这一连串的事件,其根源可以说都在于研究所大错特错的方针上。”

    大多数职员都是首次听说岛所长行踪不明的事,有些人发出叹息,有些人绝望地叫喊,议论声四起,会议室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因此,我临时代行理事长一职之事,也在此向诸位一并说明。我提出的方针是,迄今为止犹如失控列车一般朝着技术开发一边倒的恶习,首先需要彻底断绝。我想对于诸位自身来说,研究所里迄今为止所进行的非人性的治疗技术,应该也抱有抵触性的认知吧。对于令人眼花缭乱的开发速度以及过于匆忙的态度,应该也怀有极大的疑问。”

    桥本和羽村操子这些站在最前排的人,事先就受到过小山内的叮嘱,要给副理事长提供支持,这时候纷纷用力点头。

    “根本弊病在于目前的研究方式。所有资源都提供给特定的个人,试图支持他们获得诺贝尔奖,这一出发点本身就是错的,”乾精次郎的声音大了起来,“今后要返回到以患者为本的医学根本原则上来。我强烈要求诸位为了探究人类的精神医学而努力。另外,为了革除理事长的独断专行,研究所与医院内会进行人事改革,与之相伴的PT仪今后的开发问题,当然也要从同样独断专行的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手中取回,重新成为全体人员的研究对象。”乾精次郎的演讲达到了高潮,“诺贝尔奖绝不是科学家的目标,可见的荣誉绝不是从事医学研究的人的荣誉。此时此刻,我们必须扪心自问,什么才是医疗的真正荣誉。然后,我们还需要……”

    2

    时田浩作已经占据了自己的床,千叶敦子只能把新带回来的岛寅太郎所长安置到治疗用的病床上。这样一来,今天晚上她自己就没地方睡了。其实以前在帕布莉卡时代,便常常有男性患者睡在这里,更不用说最近的能势龙夫和粉川利美了,所以敦子早就习惯了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不过家里同时躺了两个患者的情况这还是第一次。

    虽然都在一所公寓里,但敦子也不敢把独居的岛所长一个人放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小山内守雄说不定会觉得岛所长现在的病情还不算严重,如果他手上又有能打开公寓所有房间门的管理者专用万能钥匙的话,天晓得他会偷偷溜进去干什么事。

    用采集器诊断岛寅太郎的病情,千叶敦子发现,他的情况果然也和津村一样,都是被同一个程序将深度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梦境图像投射到潜意识了。她立刻开始着手治疗,遇上难题的时候就转去治疗时田。整个过程之中,敦子都尽量保持平静的心绪,不焦不躁,反复进行,终于,岛所长开始能够发出简单的词汇了。虽然还分不出其中的意义,但敦子至少放了一点心。

    敦子走出兼做诊疗用的卧室,来到客厅给自己倒杯咖啡喝。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化作了夜景,时间也过了晚上九点。敦子想起自己只在早上的时候吃过两片面包,然后还什么东西都没吃过。

    她刚把一块冷冻肉塞进微波炉解冻,电话就响了。是大朝新闻社会部的松兼。

    “啊呀,刚才多亏你的帮忙,非常感谢。”

    “岛所长的情况怎么样了?”

    松兼的语气听起来很急迫,似乎不单单是为了确认岛寅太郎的病情。敦子不禁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情况还好。有什么问题吗?”

    “研究所里的那个……唔,就是我以前说过的我的那个朋友,”他好像不好意思提小山内的名字,吞吞吐吐地说,“和我说了一下后来的情况发展,说的时候还挺得意的。乾精次郎把研究所和医院的职员都集中到一起,宣布由他代理执行理事长一职。”

    “是吗,”看来乾精次郎他们已经算到了自己会去救岛所长,而且似乎就等着自己走这一步。敦子意识到这一点,心里简直就像遭受了重重一击。“真是狡猾啊。”

    “乾精次郎的演讲当中似乎还严厉批评了您和时田教授,好像还说要搞人事改革。再不行动,恐怕您和时田教授的研究室都要被没收了……说不定连您和时田教授都会被赶出研究所……”

    “我知道,我知道……”

    可是,该怎么办才好,敦子完全不知道。像现在这样赤裸裸的短兵相接,敦子没有任何经验,连描写这类事情的小说都没读过——但就算向松兼哭诉,也不会有什么办法的吧。

    “谢谢您告知我这些情况。我先考虑一下,然后再和您商量,”敦子停了一下,“到时候还请您多加关照。”

    不知道是不是被敦子的冷静感动,松兼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啊,没问题,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事情,您可以随时来找我。”

    挂上电话,敦子在电话机前又站了很久。乾精次郎如此独断,研究所里竟然连一个反对的人都没有,果然还是因为我们缺乏人望吗?

    战斗已经表面化了。不过这真的能称为战斗吗?自己一方已经彻底失败了吧。事到如今,时田也好,岛寅太郎也好,全都没了战斗力。就连本来可以作为最有力武器的迷你DC也都全部落到了敌人手里。

    太需要迷你DC了,敦子又一次痛心地想。哪怕只有一个,我方也能有点胜算啊。敌人、武器、胜算、战斗。到了现在,敦子终于把这一连串的事件看做战斗了。这是一场与狂热信仰之间的战斗,是要对抗一种敦子连想都不愿去想的怪异思想,是要对抗一群滥用迷你Dc、以非法手段夺取权力的敌人。但这并非出自什么献身进步事业的觉悟,而只是迫于现实,不得不如此吧,敦子有些自嘲地想。

    眼下该怎么办,敦子正在苦思冥想的时候,忽然想起晚上粉川还要过来。今天实在不是治疗的时候啊,不管从什么意义上说。

    敦子拿起电话,正要和粉川联系,取消预约,公寓门口的蜂鸣器响了。看到摄像头传来的画面,敦子不禁怔住了。能势龙夫和粉川利美两个人正站在门口。

    “我是千叶,”敦子决定在弄清两个人的来意之前,先让帕布莉卡避一避为好。

    “我是能势,”能势说,“还有粉川。”

    “帕布莉卡不在家。”

    能势和粉川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是一脸的苦笑。

    “我们今晚来这里,不是要找帕布莉卡,”粉川接过能势的话,对着麦克风说,“是想找千叶教授。”

    听到粉川这样郑重的口气,敦子意识到他们不是以患者的身份来的。帕布莉卡就是敦子的事情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而且,既然是两个人一起来这里,显然他们之前已经相互交流过自己的病症了。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结伴过来,当然不会只为了说一声“我们知道帕布莉卡是谁了”。不要说他们不会做这么孩子气的事,就算想做也没那个时间吧。

    “那请进来吧。”

    敦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按下了开门的按钮。他们两个都知道密码,本来可以直接开门进来,现在这样特意按下门铃,大约也是为了让敦子有个心理准备。

    这是敦子第一次以千叶的身份和两个人见面。她固然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们两个,他们两个大概也和她一样。敦子把能势和粉川领进客厅,他们两个就像面对教师的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地并排坐在沙发上。

    “千叶教授……”能势探出身子,朝着坐在对面扶手椅上的敦子说。

    不管想说什么,像这样束手束脚的,肯定什么也说不成。敦子笑了起来。“喊我帕布莉卡就好了。”

    “哦,好吧。帕布莉卡,我下午的时候看到你的车了,然后一直跟在后面。因为我那时候看见岛寅太郎的样子很怪异。”能势的眼中满是忧色。

    “啊,”敦子轻吁一声,点了点头,“我好像是听到有人在喊帕布莉卡。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

    “嗯。我一直跟到你的车开进这里的车库,然后就先离开了,”能势也点了点头,“正好晚上我和粉川已经约好了在RadioClub见面,就想和他商量一下再来找你。本来这次见面就是为了商量关于你的事,我们知道你最近惹上了一些麻烦事,所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非常感谢两位的关心,”敦子的眼睛已经有点红了,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不过敦子觉得,在对面这两个人面前可不能显出小女人气,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

    “我们也知道,随便插手说不定反而会给你惹出麻烦,不过不管怎么说,能不能请你先放下顾虑,和我们说一说你遇到的难事?今天我们来到这儿,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或者更应该说,恳请你和我们说说。”

    粉川紧盯着因为感动而沉默不语的敦子。过了半晌,才以一种柔和的语气问,“岛所长现在在什么地方?”

    敦子张了张口,无声地说了一句“在那里”,伸手指向卧室的方向,然后站起了身。事到如今,好像也到了该把所有一切告诉这两个人的时候了。该从哪里说起,又该如何说,才能让他们很好地理解,敦子一边沉思,一边向玻璃窗边走去。她就像是以夜色为背景的舞台女主角一样,能势与粉川望着她的身影,不觉痴了。

    “好吧,我说,”敦子停住脚步,“首先,请允许我不考虑粉川先生的警察身份,否则我无法准确描述发生的一切。不过,在那之前,”敦子迟疑了一下,以一种近乎悲号的声音放声喊道,“先让我吃点东西吧!今天一整天我只吃了一顿早饭啊!就一片面包而已啊!”

    能势和粉川都笑了起来,紧张气氛随之消散。

    “知道了,知道了,帕布莉卡,”能势站起来,“借用下电话。”

    能势约了一处平日里经常用来谈论机密事项的带包厢的餐厅,敦子去做外出的准备。她借客厅一角的衣橱门作为屏风,脱去外衣,取出以前最喜欢穿而最近一直都没穿的杏色套装。自从上次穿过以后,她还一直没把这套衣服送去洗过,不过好在衣服并没有脏,也没有皱褶。

    穿好衣服,敦子觉得右边腰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顶着,她伸手探进口袋,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硬东西。

    那是一个底面直径6、7毫米,高度不过1英寸的铅灰色圆锥形物体。迷你DC!敦子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找到了!是我放在口袋里的!我一直没想起来,一直都忘掉了啊!”

    能势和粉川全都惊讶地站了起来,两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召开理事会的那一天,时田在理事室里给自己看过迷你DC,后来因为大和田来了,迷你DC就被自己慌慌张张地塞进了口袋,然后自己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有一个很久以前就找不到了”。

    敦子想起来了,当他们发现研究室里的五个迷你DC全都不见了的时候,时田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3

    能势龙夫和粉川利美还在怔怔地盯着放在白色桌布上的那个小灰点。这么个小玩意儿竟然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两个人的脸上都显出掩饰不住的怀疑。餐厅的包厢布置得犹如家里的客厅,用餐之后,三个人就在包厢的沙发上坐下。墙上挂着野间仁根①的油画,壁纸因为深红色的灯光略显昏暗。千叶敦子吃的牛排是新鲜的神户极品和牛,她一边吃,一边说出了该说的一切。敦子的肩膀不知不觉松弛下来,心口的压抑也悄悄散去,然后她终于吃饱了,能势递过香烟,敦子摇了摇头,能势便递给了粉川一支,自己也抽出一支,很罕见地点上了火。敦子知道,偶尔抽一支烟,对他们会有一种精神上的振奋作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充满了令人神驰的男性气息。敦子终于也向能势要了一支,点上了火。

    侍者端着咖啡进来了。敦子赶忙又把迷你DC放回口袋里。

    “内讧本身,”侍者出去之后,能势开始说话,“是财团法人常见的情况,并不算稀奇。”

    “嗯,是的。”粉川赞同道。他向敦子点点头,像是在安慰她。

    话虽如此,敦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是。“这种事情,我该怎么办……”

    “一般来说,直接向其他理事还有比较有威信的评议员坦白真相,取得他们的支持就行了,”能势轻描淡写地说,“写信似乎不大好,还是打电话吧。晤,当面谈话最好。”

    没那个时间啊,敦子叹了口气。

    “东京电子工业技研、事务局长葛城,好像都和副理事长勾结在一起了,”粉川说,“那个叫山边的监察可能也是副理事长一伙的吧。他们私下肯定有什么非法交易,查一下账册就明白了。”

    “你二位啊,”敦子满怀怒气地说,“净说些我办不到的事。”

    “呵呵,放心,我们当然会帮忙的,”能势微微一笑。他这种轻松的态度让敦子安心了不少。

    “对了,千叶教授……不,帕布莉卡,”粉川依旧一脸严肃,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拿给敦子看,“请看这幢建筑。”

    “咦,这不是出现在您梦里的那幢建筑吗?”敦子隐约感到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那这果然是实际存在的建筑了?”

    “你没有见过?”

    “好像在哪里见过……唔……”看到照片中的招牌,敦子大吃一惊,“这是乾氏医院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一回我开车从那边经过的。不过那一次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反而是粉川先生的梦记得更清楚。”

    “但我自己是昨天才第一次从这家医院门口经过,当时我也非常震惊,所以就拍了一张照片,”粉川紧盯着敦子,似乎想要努力恢复两个人之间融洽的交谈。他慢慢地说:“帕布莉卡,如此说来,这个画面既不是我自己的梦,也不是你的记忆通过采集器插进了我的梦境的。”

    “有这种可能。也许是来自乾精次郎或者小山内戴的迷你DC吧。”敦子推测说。

    “就算是他们,我做梦的时候应该是凌晨,为什么在那种本该睡觉的时间里,他们还要戴着迷你DC?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如果影像能够通过迷你DC反映到采集器里,那么反过来,你用采集器实施的治疗也有可能被他们使用迷你DC偷窥了吧。”

    “您还记得吧,当乾精次郎的脸出现在您梦里的时候,我不是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吗?”

    “嗯,是啊。当时他也露出非常惊讶的神色。”

    “所以我想,他们不但已经知道迷你DC没有限制访问的功能,也知道可以用它连接采集器来进行偷窥,甚至还能登入他人的梦境。不过和使用采集器的时候一样,他们必须进入睡眠或者催眠状态才能登入。”

    “这样的话,他们会干扰你在自己家的治疗吧,”能势也不禁担心起来,“他们应该也受过睡眠中登入的训练吧?”

    “是的,不过他们登入的时候也正是反击的好时机。我们也有迷你DC了,至于说睡眠状态下的登入,我比他们经验丰富得多。不过有一点,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用迷你DC做什么,反击起来……”

    “对了,那个名叫小山内守雄的医生,是住在公寓的十五楼吗?”粉川望着天花板,一边沉思,一边语气凝重地问。

    “是的。”

    “那我和他在电梯里见过一面。长得很英俊啊。”

    “怎么了?”能势有点奇怪粉川的语气,问道。

    “我从来不认识乾精次郎,但是一开始接受梦境分析的时候,他却出现在我的梦里,吓了我一跳。”

    “我也很吃惊,”敦子也说,“我还以为粉川先生认识副理事长。”

    “当时他是在微笑,对吧?”粉川意味深长地看了敦子一眼。

    “是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副理事长的表情那么温和。”

    “温和的表情……么?”粉川摇了摇头,“换个角度来看,也许也可以说成是淫荡的表情。”

    “嗯?这是什么意思?”敦子不明白粉川在想什么。

    “第二次接受梦侦探治疗的时候,梦里我睡在床上,乾精次郎躺在我身边。”

    “嗯……那是……”敦子有点明白粉川的想法了,“那其实是和乾精次郎同床的某个人佩戴的迷你DC反映出来的影像?”

    粉川点点头,冷静地说,“我个人认为,从这些迹象分析,小山内守雄和乾精次郎是同性恋关系。”

    “哦?真的吗?!”能势知道粉川不是乱开玩笑的人,听他这么一说,不禁瞪大了双眼,“真恶心啊。”

    “能势先生没见过小山内的长相,才会这么说吧,”敦子笑了,她有点相信粉川的推测了,“这样说来,倒是能解释很多事情。难怪最近小山内的长相都和副理事长相似起来了。”

    “不是有俗话说相爱的人会越长越像的嘛。唔……这么说,他们已经戴着迷你DC同寝过好几回了吗?”能势沉着脸说,然而那副表情却也带有一丝艳羡的模样。

    作为两个相爱的人,这样的行为必然是极尽肉欲的享受。敦子回想起自己在PT仪的试验阶段与时田一同尝试的各种体验,情不自禁地这样想。而在同性恋中使用迷你DC,恐怕会在一般的肉欲之上生出更加隐秘而黑暗的亢奋。能势一定是想到了帕布莉卡登入自己梦境时候的情欲,然后又联想到相爱的人做着同一个梦、并在梦中相交的感官刺激,才会露出那样的艳羡神情吧。

    “由于过敏反应的存在,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多,慢慢地就算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也可以远程进入对方的梦境。”敦子向两个人解释过敏反应、也就是免疫性及过敏性的意义。

    “啊,就像我对海蜇过敏是吧,”能势说,“我上学的时候在海里被海蜇扎过,从那以后,只要是附近有海蜇,我就会过敏,最近连中国菜里的海蜇都受不了了。”

    “对,那就是过敏反应。”

    “对了,一共有六个迷你DC,对吧?”粉川问道,“一个在你这里,一个被冰室吸入了头部,那么他们还有四个。”

    “要是能再有两个就好了,”能势说,“我和粉川就能戴着睡觉,进入你和他们的战斗里,助你一臂之力。”

    “这可不行,不能让你们身处这样的险境,”敦子惊讶地说,“虽然您有这份心意我很开心……”

    “我们可是外行,哪能这么干。”粉川说。

    “但是乾精次郎和小山内恐怕已经在用迷你DC偷窥帕布莉卡对你的梦侦探治疗了吧。”

    “是啊……”

    “那么他们就应该知道你是警视厅的上层人物了。你要是突然出现在他们的梦里,他们岂不是会很害怕?”

    “说的也是……你们两位只是迅速出现一下,倒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对于他们摧毁他人人格的犯罪行为、还有以后的阴谋都会起到很大的震慑作用,”敦子很钦佩能势的构想,“到时候说不定真需要您的帮助。”

    “这个没问题,随时候命,”粉川点头说,“我本打算直接出动警视厅,没收了他们的迷你DC。不过想来想去还是不能那么干。”

    “那么一来事情就闹大了,”能势急忙说,“搞不好会引发社会骚乱。你还是别扯进警视厅吧,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就行了。”

    “我知道,不过……”粉川盯着敦子,“我能抽调几个手下来保护岛所长和时田浩作吗?放心,都是我的亲信。”

    “这个肯定是必须的,”能势向敦子点点头说,“你没意见吧?一直留在你这儿,你也不方便,外出的时候也不放心。”

    敦子也明白粉川想要保护的不单单是岛寅太郎和时田,也包括自己。能势当然也明白。

    “非常感谢,承蒙关心,”敦子郑重地鞠了一躬,但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太过见外,不禁笑了起来,“不过最近几天暂时还不用,我还要抓紧时间给他们治疗。”

    “那你至少今天晚上先好好睡一觉吧,帕布莉卡,”能势放心不下,“你的黑眼圈都出来了。”

    “我现在哪儿还有时间关心黑眼圈的事,”敦子又笑了,“不过还是听从您的劝告,今天晚上我就好好休息一下吧。明天白天的时候再治疗,至少那时候应该没有敌人偷窥。”

    “那就好。”粉川轻轻舒了一口气。

    “对了,帕布莉卡,七十名评议员的名册,你有吗?”

    听到能势这么一问,粉川也望向敦子,似乎也想起了这件事。

    “回去之后就给您。”

    “那么就先回去吧,”能势急匆匆地起身,“理事当中的石中我认识,评议员也认识六、七个,看过名册之后可能还有更多,说不定也有粉川认识的人。”

    “嗯,应该有。”粉川也站起身。

    “我们两个一认完人就开始挨个联系。今天晚上就开始。”

    ①野间仁根(1901—1979),日本西洋画家。——译者

    4

    第二天下午开始的治疗,让岛寅太郎的病情好转了不少。

    敦子简单地吃过晚饭,又照顾岛寅太郎和时田吃了点东西,之后岛寅太郎睡着了,敦子也在半睡眠状态下化身为帕布莉卡,登入他的梦境。岛所长以前也曾经接受过帕布莉卡的治疗,那段记忆应该还带着眷恋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

    敦子戴上迷你DC,以备乾精次郎和小山内守雄又来偷窥。她在底部涂了些粘着剂,把迷你DC黏在自己的头发上。治疗的时候同时使用了采集器和迷你DC。

    岛所长的梦,和之前投射到津村潜意识中的内容来自于同一个分裂症患者。梦境里虽然也混有岛寅太郎自己的潜意识,但诸如向纳粹独裁者敬礼的形象、对父亲的服从和同化等等,显然不是岛寅太郎自身的意识,帕布莉卡把这些全都清除了。剩下的任务是要让岛寅太郎在梦里尽可能多地讲述一些内容,哪怕只是些胡思乱想,但也正是要通过这些来自他自身的胡思乱想才能找回他迷失的自我吧。

    岛寅太郎在梦里来到了大学时代的学生食堂。咦,这不是大学食堂吗?帕布莉卡也在想。这时候敦子在现实中并没有打扮成帕布莉卡的模样,但只要她切换到了帕布莉卡的人格,她所登人的梦境的主人便会把她认作帕布莉卡。

    敦子读书的时候,大学食堂已经经过了改建,更加宽敞明亮,但出现在岛寅太郎的梦里的食堂还是以前那个狭小昏暗的地方。岛寅太郎自己也是学生身份。也许是因为没有钱,他正胆怯地躲在用屏风隔断的走道上,从缝隙间向里面张望。这大概是因为刚刚的晚饭没吃多少东西,他已经饿了吧——不对,这应该只是由他的肚子所记录的学生时代的慢性饥饿状态吧。

    理事大和田正混杂在学生之中,在食堂里用餐。岛寅太郎是害怕他的存在才不敢进食堂的吗?

    “对不起!对不起!”

    岛寅太郎大声叫喊起来。但是那声音好像并没有传人大和田的耳朵。

    要是他的焦虑症再度发作就麻烦了。大和田代表着研究所的众理事。帕布莉卡想让岛寅太郎忘却自己对各位理事的罪恶感,于是在一张餐桌边坐下,向岛寅太郎招手。“岛寅太郎,不用道歉,到这儿来。”

    “在和分界搏斗,”岛寅太郎在帕布莉卡面前坐下,辩解般地说,“我可不能那么干,因为你像个女人一样。”

    “是啊,”帕布莉卡莞尔一笑,附和道,“你可不是我哦。”

    岛寅太郎一边承认自己无法与帕布莉卡同一化,一边又执着地停留在自我与帕布莉卡的中间线上。用岛寅太郎自己的话来说,大约是在同“分界”癖好进行“搏斗”的状态。也许是因为同时使用了迷你DC的缘故,帕布莉卡可以清晰地读取岛寅太郎在梦里的思考,视觉效果也改善了许多,物体的轮廓很清晰,整个视野也开阔了。

    “开始了,魔鬼潜进来了,旁若无人……”剧院的观众席,岛寅太郎缩在二楼的角落里,一脸恐惧地嘀咕说。

    “不用害怕嘛。仔细看看我是谁?”

    “帕布莉卡,”在强烈的刺激性提问之下,岛寅太郎终于想起了帕布莉卡的名字,也想起了对她迄今未改的眷恋。“啊,帕布莉卡,自从你放下喝空了的橙汁杯离去,我便出家做了和尚,于是你愤怒了。时田勇敢出征,可是你不见了。但在目白的家并未沉没……”

    听着岛寅太郎的喋喋不休,帕布莉卡意识到,在岛寅太郎独特的梦之氛围之中,似乎夹杂着什么不同性质的气息。她将目光移向舞台。乾精次郎正披着某种类似法袍一般的东西,站在舞台的正中央。舞台上出现了一座祭坛,祭坛周围的烛台上插着数百支蜡烛便是光线的全部来源。不知何时,舞台已经换做了教堂中的景象,所有观众同时起立,岛寅太郎又一次惊恐地叫喊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

    帕布莉卡发现乾精次郎的梦正在混进来。他是要阻挠自己对岛所长进行治疗吗?无论如何,既然岛寅太郎感到恐惧,就必须断开他和乾精次郎梦境的联系。帕布莉卡决定自己一个人留在乾精次郎的梦里,与他决战。

    虽然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帕布莉卡的手指还是习惯性地敲下了按键,切断了戈耳工与岛寅太郎的连接。接下来只有随岛寅太郎自己去做梦了。

    教堂里播放的乐曲毫无庄严感,甚至让人感到一丝淫荡的气息。乾精次郎正在以他那诅咒般的唇舌煽动着听众。二楼变成了回廊,帕布莉卡大叫一声“住口”,乾精次郎惊讶地回头望了她一眼,随即露出蔑视的一笑,伸手指着她滔滔不绝地谴责。

    “身为……科学的□□□……却不知道……□□女人的……可怕□□!”

    对于能够感觉到乾精次郎梦中思维的帕布莉卡来说,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要说什么,那是他一贯的论调。她愤怒了。如果是在自己梦里的话,自己马上就会由空中飞去祭坛,痛打他一顿,但遗憾的是,这是在乾精次郎的梦里,因为他的抗拒而无法做到。而要进入自己的梦,则需要更深的睡眠,那又会产生无法靠自己意志行动的问题。帕布莉卡无奈之下,只得沿着楼梯跑去祭坛。

    一路跑下蜿蜒曲折的楼梯,却怎么也到不了祭坛。走廊、大堂、商业街……帕布莉卡穿梭来穿梭去,最终到了一家像是美容沙龙的店家。帕布莉卡起先认为这是由于乾精次郎不想让自己靠近,或是自己内心不愿接近乾精次郎,但由目前的情况考虑,这两种可能性应该都不存在,帕布莉卡想。

    那就是说,在与乾精次郎决战之前,还有事情要做。头发上缠满卷发器、坐在镜子前面的小山内守雄回过了头。他是来保护乾精次郎的吗?是的,自己必须先解决掉这个家伙。

    “是千叶敦子吗?”小山内的眼中映出了帕布莉卡的身影。他上下打量着她,“啊呀,果然是千叶敦子。”

    “你怎么知道?”

    “因为‘毒药’的香水味。你怎么打扮成小姑娘了?啊哈,是帕布莉卡吗?我知道了,你现在是帕布莉卡!”

    为什么会闻出香水的气味,帕布莉卡有些奇怪。又不是睡在同一张床上……难道说,戴着迷你DC的人,只要身处在同一个梦境里,也就和同床共枕无异了吗?半梦半醒之间,帕布莉卡迷迷糊糊地想。那未必是不可能的吧。或许是因为自己越睡越沉了,又或许是小山内的阴谋。

    感觉到自己的处境危险,帕布莉卡决定主动出击。她放声大笑:“我正是帕布莉卡。趁着年轻,什么都干得出来哦。”

    帕布莉卡的话让小山内感到吃惊。可是为什么?小山内自问。因为危险。是的,正是如此。可是为什么危险?因为这个女人的自信。而且,现在似乎是双向连接……怎么会这样?难道她戴着迷你DC?!

    “迷你DC不是全都在你那儿吗?”

    可惜戴着迷你DC的小山内似乎也能看穿帕布莉卡的真实想法。这和仅仅使用采集器的单向观察截然不同。自己到底还是没有习惯迷你DC就匆匆上阵作战了,帕布莉卡想,可是也没有时间去习惯了。

    不过小山内明显慌了手脚。他站起身,想要逃跑。该死!这个女人竟然戴着迷你DC!她从哪儿弄来的?!

    “我可不会放你走哦,”帕布莉卡笑了,暗示他在自己的睡眠中陷得更深,“你可别忘了,这是在你的梦里。不管你逃去哪里,我都能追上的哦。”

    小山内抓起手边化妆品的白色塑料瓶砸过来,帕布莉卡读到了他的想法,知道他想醒过来。现在让他醒的话,就等于放他去研究新的作战方案。不能让他得逞,帕布莉卡想。就趁现在,就用女人无视逻辑的执着紧紧抓住小山内想要醒来的意志。

    “我已经醒了呀!”小山内的呼喊声中夹杂着悲号。

    同一幢公寓的十五楼,小山内的房间。放有PT仪的卧室。帕布莉卡在床上蹂躏着身穿睡衣的小山内。

    “为什么追到这儿来了?”小山内的喊声中充满了恐惧,“我醒了!已经不在梦里了呀!”

    当然没有回到现实。现实中的千叶还是敦子的打扮,而这时候紧紧抱住小山内的分明还是帕布莉卡。她就像个女流氓一样,正在调戏小山内。不过不可思议的是,帕布莉卡居然可以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口气,就像前几天受他侵犯的时候一样。

    “你只是以为你自己醒了。你是梦见了自己从梦里醒来而已。”

    帕布莉卡笑着把手伸向小山内的头顶。虽然知道是在梦里,她还是忍不住想要揪下他头上的那个迷你DC。“这个交出来吧,我没收了!”

    迷你DC大概是用胶带黏在头上的,帕布莉卡的手心感觉到它的触感。她好像揪到了小山内的头发,不过反正也是在梦里,她用尽力气,连着头发一起拽了下来。

    “疼死我了!抢我那个干什么,”小山内叫道,“你自己都说是做梦了!”

    小山内因为剧痛拼命推开了帕布莉卡。帕布莉卡感觉自己的腰重重撞上了什么东西,一下子醒了过来,变回了千叶敦子。

    此刻她正在PT仪前。右边充当诊疗台的床上躺着的是岛寅太郎,左边她自己的床上则是时田浩作。房间昏暗,显示器的画面是唯一的光源。

    腰痛。是现实中的腰痛化作了梦里被撞开的疼痛而导致自己醒了过来吧,敦子想。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看了看。手指间夹杂着几缕头发。

    摊开手掌,敦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不是岛寅太郎和时田躺在她身边,她一定会尖叫起来——掌心里除了胶带和头发,还有小山内戴的迷你DC。

    “拿回来了……”敦子颤抖着说,“我竟然拿回来了……”

    从梦境,到现实。

    5

    “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第二天早上,能势龙夫打电话过来,本来是要说他自己得到的消息,结果敦子抢着先说了。

    从梦中带回了真实的东西,这种话虽然让人难以置信,而且很有些诡异的味道,但是能势似乎当场就相信了。他为敦子夺回了一只迷你DC喝了一声彩,随后又追问了一句,“帕布莉卡,你确定那不是你自己原来就有的那只迷你DC?”

    “那只迷你DC当时还戴在我头上啊,现在我手上有两只迷你DC。”

    “是吗,那问题就严重了。”能势认识到事情的重要性,语气变得慎重起来,“帕布莉卡,你能不能先去看小山内的情况,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从他那边抢来的?”

    “嗯,是需要确认一下,”敦子也赞同说,“我打算马上就去研究所找小山内看看。”

    研究室里还有不少东西,私人物品就不用说了,那些写到一半的论文,以及装订完毕尚未寄出的论文复印件都是需要处理的。

    “你在研究所里到处都是敌人啊,”能势有些担心敦子的大胆,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疑虑,“回去会受欺负的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敦子笑着说,“而且,占据上风的是我们呀,我们不是已经抢到迷你DC了吗?他们那边会更吃惊才对。”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要小心啊。”

    “没关系的,谢谢。啊,先不说这个了,您是要和我说什么的?”

    “研究所的理事,除了乾精次郎和你们几个,我都打过招呼了。石中我本来就认识,我让他来找你谈谈,听你解释一下。我想你最好告诉他实情。粉川也这么认为。石中开始有点犹豫,不过后来还是答应了。另外两个理事,大和田和堀田,都请石中去说了。”

    “大和田先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嗯,他也同意了。”

    “堀田呢?”

    “石中说堀田没有同意。他说这种内部纷争必须同时听取两边的意见。不管怎么说,这种想法倒也算挺公平。”

    “公平什么呀,”敦子想起两周前的那次理事会,不禁有点愤然,“他是乾精次郎的人。”

    “是吗,总之我希望你见见石中和大和田。今天傍晚怎么样?我和粉川也会来。”

    粉川利美来的话,大和田与石中应该都会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好的,下午四点,在我这里见面吧。”

    “岛寅太郎还有时田浩作的情况怎么样?”

    “岛所长的情况已经好多了,时田的治疗今天晚上开始。”

    “那就让岛寅太郎回他自己的住处吧,我找粉川给他安排警卫。他一直在你那边的话,你也不方便。”

    “嗯,能这么安排就太好了。”

    “你的住处也安排几个警卫吧,保护时田。警卫到达之前,你先别去研究所。”

    “好的,我知道了。”

    一个小时之后,粉川带着菊村警视正、山路警视,还有两个警部来了。他把四个人向敦子做了介绍。那两个警部,一个姓阪,是个中年男子,肤色黝黑,好像西乡隆盛①,是个久经沙场的老警部;另一个叫宇部,比阪年轻很多,看上去像是精英干部一类的青年。

    “这四位,”粉川警视监指着他的下属们说,“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和他们商量。都是我的亲信。”

    敦子借着泡咖啡的时问和四个人简单交谈了几句。山路警视和阪警部去岛所长的住处,菊村警视正和宇部警部留在敦子的住处。不过菊村和山路还有本职工作要处理,经常要回警视厅,相当于换班的性质。

    把岛寅太郎送回他自己的房间,敦子坐了粉川和菊村的警视厅专车,由他们送去了研究所。好在警视厅官员开的不是一般的警察巡逻车,不然医院和所里的人发现敦子是坐警视厅的车来的,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非内部员工的汽车只能开到大门前。敦子下车之后,必须穿过接待处的大厅。在场的医生、护士、医务人员、事务人员看到敦子的出现,都怔住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敦子笑嘻嘻地向他们挥手致意,径直走进研究所大楼,向自己的研究室走去。

    桥本正在研究室里。

    “桥本,你怎么随便乱进别人的研究室?你在干什么?”

    被桥本从抽屉里拿出的资料全堆在桌子上,他正在一份份地翻。敦子狠狠地瞪着他,但是他好像收到过尽量给敦子找麻烦的指示,微微一笑回答说,“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我的研究室了。”

    “谁说的?我可不知道。”敦子从桥本手上抢过自己的论文,“偷人家的东西可是犯罪。”

    “是你先无故缺勤。有什么牢骚请去找副理事长发。”桥本继续往桌子上堆敦子的私人物品,准备拢到一起,“都拿走吧。”他把敦子的东西全都扔到椅子上,“这里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世道变了哟。”他的语气很是欢快。

    “是吗?那好吧,我报警。”敦子抓起电话。

    桥本立刻露出懦弱的本性,哼了一声:“哎呀,别这样嘛,我知道了,我走就是了。好了好了,我走我走。”他苦笑了一下,像个女人似地扭了扭身子,装作开玩笑的样子说,“我怕了你还不行嘛。”

    “是吗,那么你刚才说的都是在开玩笑啊,”敦子回报给他一个笑容,“那还真不好意思了。”

    敦子提起桥本带来的那捆沉重的资料,使劲向着敞开的房门扔出去,资料重重落在走廊的地上。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敦子正在整理论文的时候,小山内进来了。他应该已经从桥本那边听说敦子来了。

    “千叶教授。”

    “哎哟,小山内医生,昨天晚上真不好意思啊。”

    这是敦子早就想好的台词,就等着他来了。小山内被她抢先这么一说,一下子被噎住了,眼珠滴溜溜乱转了几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敦子由他的反应看出昨天晚上真是从他那边抢到了迷你DC。

    “你早就知道迷你DC有那么危险的功能?”

    小山内缓过了神,恨恨地瞪着敦子,敦子也用同样的眼神瞪回去。她为了保持优势,装成自己早就知道的模样,“你指的是什么?危险的功能可有不少,你说的是通过梦境从现实转移迷你DC位置的事吗?”

    “不是现实,是梦,是从梦里转移!”不知道为什么,小山内突然像是发狂一样大吼起来。

    “但是你那时候醒了吧?”

    “不对!当时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只是觉得自己醒了,其实后来我才是真的醒了。”小山内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好像是对自己少了几缕头发比较在意,“你把迷你DC抢走了!”

    这也就是说,迷你DC并不是由自己的梦境带来现实的,而是经过了小山内和自己的双重梦境,从一处带到了另一处现实。另外,敦子隐约觉得小山内的话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还有别的什么隐藏功能吗?早点告诉我们吧。那种危险的东西,应该要严密保管才行,你抢走的迷你DC也要赶紧交给我们。”

    “你一直在说我们我们的,指的是您和另一位关系密切的同性伴侣吧?”敦子笑着说,“您那位伴侣来研究所了吗?我刚好有几句话要和他说。”

    小山内的脸有点发红。不过他好像预料到敦子发现了他和乾精次郎的关系,并没有就此语塞。“瞧,你果然用它到处乱看,还偷窥别人的隐私。乾教授今天不来。总而言之,赶快还给我。你还不知道这东西有多危险。不单单是迷你DC,要是能从梦里带出别的东西,那可就麻烦了。”

    这是什么意思?敦子心想。照小山内的说法,难道说迷你DC可以从梦中带出并非实际存在的东西?不过敦子嘴上什么也没说。这可能是他们在实验过程中发现的功能,也可能仅仅是在试探自己。

    “你好像弄错了吧,是你们该把迷你DC还给我们才对,”敦子淡淡地说,“它可不是同性恋的性爱玩具。算了算了,我也不和你争了,没打算还的话就请出去吧。我还有事要忙。”

    不过小山内并没有那么容易打发。他走到门口,转回头微微一笑。

    “研究所的方针已经改了。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很快就会有通告出来,你等着吧。”

    ①西乡隆盛,l828—1877,政治家,明治维新的指导者。——译者

    6

    “也就是说,迷你DC具有这样一种功能,比如说用佩戴者的精神力作为能源,把它自己暂时分解为原子或者分子,然后在佩戴了另一个迷你DC的人那边重新合成,而且这种分解与合成差不多同时发生,是这个意思吧?”能势龙夫分析道,“这个原理和科幻小说里的物质传送差不多。”

    “只有这么解释吧,”敦子对物质传送的了解仅限于看过一部根据科幻作家乔治·兰吉尔的原作改编的电影《变蝇人》,不过对能势的解释也只能点头。

    “要是没接触过PT仪的人,大概会觉得说这话的人疯了吧,”大和田也赞叹说,“不过既然是时田浩作教授,不管做出什么东西,我都不会奇怪。”

    “不,我觉得这应该只是一个相当于副作用一样的功能,是偶然产生的,”敦子说,“因为这个和治疗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这也太怪异了……嗯,嗯,太怪异了!”石中擦了擦额头的汗,感叹道,“不过再怪异也不得不相信啊,毕竟是真实发生的事。”

    房间里还有粉川利美和担任警卫的菊村警视正、山路警视、宇部警部,只有阪警部不在,他在岛寅太郎的房间里负责岛所长的安全。被请来的两位理事一进房间,看到有好几个警察在,立刻就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听敦子仔细讲解了目前为止所发生的情况。

    “这样的话,可就不单单是研究所内部的问题了,”大和田不愧是日本内科学会的会长,一眼就看出问题的所在。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警察在场。

    “的确如此,不过这个问题也不能对社会公开,”粉川说,“不然更会给副理事长找到借口。”

    “那么……政府那边……”石中终于说出了“政府”一词。

    “个人认为,这件事情必须在我们内部解决。”粉川斩钉截铁地说。

    石中的脑子也不笨,他也立刻明白粉川等人希望低调处理此事,但显然也已经很胆怯了,“那……诸位,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正是我们要讨论的。”能势答道。

    大家就这样开始了对善后措施的讨论,一直讨论了四个多小时,等到结束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了,而且还没有做出什么重要的决定。对于事态将会如何发展,谁也没有把握,只是考虑到乾精次郎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必然会尽快召开理事会,于是决定在那时候以岛所长和时田缺席为由提出反对。另外,大家也认为有必要争取更多的权威评议员的支持,但是要想得到支持就必须向他们解释事情的原委,而很多事情又不能对他们公开,所以到底能有多大效果也很难说。

    大和田给时田做了内科检查,然后又在山路警视的带领下去了岛寅太郎的住所给他诊断。能势和石中因为还有工作上的事情要谈,去餐厅吃饭去了。粉川和菊村两个人回警视厅,宇部警部则出去吃晚饭,说好很快回来。

    敦子给自己煮了意大利面,开了一个海鲜罐头,用麻油炒热,然后特意多做了一些,预备作为阪和宇部的夜宵。海鲜罐头是能势龙夫今天刚刚带来的,他考虑到敦子以后在家吃饭的时间会很多,特意托了相识的酒店大厨做的。意大利面加上法国浓汤,敦子刚刚吃了这样的简单晚餐,宇部回来了。

    “接下来您是要给时田教授治疗了吗?”宇部警部从敦子手中接过咖啡,用他年轻而果敢的眼睛看着敦子。

    “是的,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因为治疗的时候我是处在半睡眠状态,差不多毫无防备。”

    “半睡眠状态?”宇部警部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能控制自己处在那种状态吗?”

    “经过训练就可以。而且,就算是别人的梦,多少也有些催眠的效果。”

    “那就是说,想睡就能睡,想醒就能醒吗?”宇部羡慕地说,“真好啊,警察在蹲点的时候要是也能这样随时小睡一下就好了。”

    敦子笑了。“也没有那么神了,怎么都睡不着的情况也是存在的。”

    “登人的紧要关头却完全睡熟了,这种情况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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