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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为恋梦少年响起王都之歌 第一章)

    为恋梦少年响起王都之歌

    女骗子之伤

    Lesenfantsquis'aiment—就像孩子们相爱—

    1

    窗外不断传来雨声。

    十二月的雨十分冰冷。

    而且落在这城市的雨,并不会为人们带来任何益处。雨,只会让平时任谁都会默不作声移开目光的日常脏

    污骤然涌现,教人心生厌烦;雨,只会让流过城镇中心的大河黯淡浑浊,将饮用水化作毒药,在岸边堆起可

    厌的污泥。

    套句充满智慧的学者所说的话,雷·鲁迪亚是一个病态之都。

    这里是兰比尔斯王国的首都,由狭小的地窖及有如迷宫般交错的阴暗小巷构成。连阳光都照射不到的底层

    人家身上,总是背负着连祈求神明都毫无意义可言的命运。那简直就和与死神同住没什么两样。

    正因如此,才会有本应销声匿迹的人聚集在这里,让此处不断上演着戏剧化的悲喜剧。

    雷·鲁迪亚是拥有千年以上的悠久历史,以及堆满根深蒂固污泥的王都。

    少年背对窗户,一面听着让王都更加污秽的雨声,一面叹了口气。

    仿佛在应和他似的,暖炉的柴火哔剥迸开。火星一闪,随即被火焰吞噬,少年灰绿色的眼眸瞥了此景一眼。

    但过没多久,他的视线换了个方向,直盯着坐在墙边桌前的男性背影。

    「鲍德,还没好吗?」

    「啰嗦,不要催我。我会分心的。」

    黑发男性身穿深褐色的老旧大衣,头也不回地如此回答。少年乖乖听话,安静不出声,那头便传来沙沙声

    响。那是笔在纸张上滑动的声音。

    这声响让少年安心不少。他离开窗边,来到暖炉旁,灰绿色的眼眸徘徊于阴暗的房内。

    「好了,我弄完了,米歇尔……米歇尔?」

    男人搁下笔转头望去,椅子跟着嘎嘎作响。接着,他瞪大了金边眼镜下的淡色眼眸。

    「喂,米歇尔。」

    「什么事?」

    少年答道,并将卷起的报纸探进暖炉。确认报纸着火后,他叼起右手上烟管长长的烟斗。可是,切碎的烟

    草并没有燃烧起来。男人大步上前,夺下少年手中的报纸,嘴里一面啧啧抱怨,一面拍打墙壁灭火。白色、

    黑色、灰色的灰烬在掉漆的墙前飞散。

    「怎么,下雪了吗?」

    少年耸耸肩膀,半开玩笑地说。话才说完,那男人就直瞪着他。

    「到底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懂,米歇尔。不要随便拿别人房里的东西当火种。」

    「不想让我乱碰的话,就别把那种东西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啊。不要把你自己的粗心推卸到我身上。」

    「你说的对,那就这样吧……放在这间诊所里的东西,都不准你随便拿来使用。还有,也不准抽烟。」

    「唉,你真啰嗦,烦死人了。啰哩啰嗦的中年男子会被女人讨厌的,鲍德。」

    「谁是中年男子啊,我才二十八岁而已。」

    「我才刚满十五岁,我赢了。」

    「这不是输赢的问题!……不,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不要玩了,先穿上衣服吧。看得我都觉得冷了。」

    男人深深蹙起眉头,原本放着报纸的桌下散乱着衣服,他捡起来随手扔了过去。少年衔着没点燃的烟斗,

    就这么接过衣服,烟草因此从烟袋锅撒了出来。房间的主人并未目睹这一幕。于是少年把烟草扔向地板,烟

    斗放在桌上,这才拿起内衣。

    「其实我不太想穿。」

    「这世上哪有那种怪店,会把东西卖给光着身子上门的家伙……如果说你是为了惹我生气,所以才要光溜

    溜地出门,那订单就不给你了。」

    「啊,好啦好啦,知道了知道了。」

    少年一边出声应和,一边扣上白色衬衫的纽扣。他打上蓝色领巾,系好袜带,套上银灰色的长裤和黑色短

    靴,披上黑色大衣,把略及肩头的白金色头发从衣领拨开,最后戴上帽子。

    他只是不停长高,肩膀和腰际都很单薄,和这副装扮根本不搭。

    然而,对上个月才刚满十五岁的米歇尔而言,这就是他工作时的打扮。

    他接过署名鲍德温·赛文艾雷的两份文件,走出了房间。

    蜡烛在楼梯间散发异臭,他走下以蜡烛照明的楼梯,离开了公寓。

    小巷中住宅林立,外头杂乱地钉着排放废水的铁管。他避开这些小巷,走在雨夜的气味较没那么刺激的小

    路上。他并没有撑伞,因为雷·鲁迪亚的天气就和城里的居民一样变幻无常,雨不久就会停了。就算稍微沾湿

    头发和衣服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横越好几条以煤气灯照明的大马路,却没遇上任何人,就这样抵达了隔壁地区的郊区。在交杂小巷的深

    处,有一栋细长简陋的公寓。

    他移开似乎是管理员忘了的扫帚,推开沉重的门扉,踏上满是尘埃的潮湿螺旋阶梯。无论何时来这儿,这

    漫长的楼梯都叫人生厌。谁叫他有事要到这儿的六楼,这也由不得他。

    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六楼,敲了两下挂着丹·博涅门牌的门。

    「……来了,哪位?」

    一阵沉默后,门口传来男人的回答。虽然声音沙哑得教人听不清楚,对米歇尔来说却是再熟悉不过。

    「我带鲍德的订单来了,开门吧。」

    「啊啊,是米歇尔啊。门没锁,进来吧。」

    米歇尔依言推开门。展示柜老旧到连蜘蛛网上都布满灰尘,在排满柜子的柜台另外一头,站着一名头发稀

    疏的红脸男人。白色围巾从他颈边邋遢地垂下。

    「下雨你还跑来啊,订单很急吗?」

    「不,只是顺道而已。」

    米歇尔从大衣内袋取出对折再对折的文件,递给对方。他受托带来的文件上,详细记载了药品的名称及数

    量。「好的。」男人点点头,一拐一拐走向柜台后方的门,进入另一个房间里。

    啰嗦的鲍德是一个医生,因为饮酒过量儿弄坏一条腿、声音沙哑的丹·博涅则是药剂师。这两个在职业上关

    系密切的人都没有执照,也就是所谓的地下医生与药剂师。

    对米歇尔而言,他与这两人的关系也同样切不断。

    「这次的订单,大概后天就可以准备齐全了。」

    红脸男人从隔壁房间一拐一拐走了回来。「后天啊。」米歇尔在柜台上轻托腮帮子,低声重复了一遍。这

    男人——药剂师丹·博涅说的「后天」,指的大多是一星期后。鲍德应该早就把这点误差计算在内了。只差这

    么几天的话,米歇尔自己常用的药应该还勉强撑得过去。

    「那我到时再来。」

    「好。」

    「另外——这才是今晚的正事,给我的订单来了吗?」

    米歇尔依旧托着腮帮子,翻着眼珠问。看见他的眼神,丹·博涅扬起厚唇,露出贼笑。

    「当然来了,『鲁·雷库埃尔多』,你还真是受欢迎呢。」

    「这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这城里有很多兴趣低级之辈。」

    「一点也没错。」丹·博涅咯咯发笑。

    象征药剂师的白色围巾随着他的笑声摆荡,米歇尔望着那副模样,嘴唇也跟着露出笑意。

    鲁·雷库埃尔多。

    意指「回忆」的这个词是米歇尔的另一个名字,也是他工作时的招牌。

    兰比尔斯的首都——雷·鲁迪亚,过去曾高声颂扬腥风血雨的自由。

    阳光下,旧时代的贵族命丧于刀光闪闪的断头台时,人们发出喝彩,然后以长枪刺起滚落断头台的头颅,

    在大街小巷游行。

    这段历史并非遥远的过去,仅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

    雷·鲁迪亚街头染上鲜血后,许多士兵在国外血流成河。随自由时代而生的风暴与军靴的脚步声,俘虏了醉

    心自由的人心。

    而这座城市当时,却充斥着风暴散去后的倦怠感。

    然而,正因为王都的现状如此,才有许多人得以维持生计。

    米歇尔也是其中之一。

    他脱下被夜里阴雨淋湿的帽子与大衣,松开领巾,在长毛绒毯上褪去白色衬衫,一面缓缓转头。

    柴火剥剥作响,烧得通明。一看见那站在暖炉前的身影,男人十分感动地大喊:

    「啊啊……真是太不道德了!不过,实在太美了!」

    红发男子颤动着灰色的眼眸,轻轻地伸出手。但在指尖碰触肩头之前,米歇尔躲了开来,然后语气平淡地

    说道:

    「巴尔蒙萨先生。不好意思,我早该说过了,请不要直接碰触我鲁·雷库埃尔多的画布。这副身子是活生生

    的艺术,也是爬行于王都夜晚底层之物。要是碰着了,您的指尖将被红泥污染,那泥土会化作毒素侵蚀您的。」

    「啊啊,是啊,你是说过,不过我还是想摸摸看。我想一一抚摸你点缀画布的躯体,真的不行吗?」

    「不可以。」

    「可是,我还是想摸……要多少钱才够?」

    「先生,这就像是把您的命换算成金钱一样,请您不要再想了。」

    尽管回答的语气是如此冷静,米歇尔却扭动薄薄的唇微笑。男人不甘心地蹙起眉头,但一看见眼前妖艳的

    微笑,便陶醉地眯起眼睛。

    这座宅邸离大街不远,巴尔蒙萨是这里的主人,年纪还很轻,大概和鲍德相仿。正因如此,这栋房子自然

    不是他凭自己能力挣来的。

    他穿着白色衬衫,颈绕黄色领巾,手戴黄色手套,服装上虽然标新立异,却又显得节制;再加上那俗气的

    举止、整修不佳的装潢和昂贵过头的家具,以及满嘴乡村口音的佣人,由此看来,巴尔蒙萨先生应该是奉父

    母之命,从乡下上京的有钱人家少爷吧。想必他一直靠着乡下送来的生活费,在王都和友人每天过着吃喝玩

    乐的生活。

    真是优雅啊,简直像是贵族一样。

    米歇尔扫兴地心想。

    不过,他可没表现在脸上。

    隐藏真心可是做这行的基本美德。

    米歇尔,不,鲁·雷库埃尔多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画布贩卖给客人。他不准客人直接触摸他的肌肤,要是真想

    摸,则得透过画笔或小刀才行。只要使用工具,无论要在何处留下任何画或伤痕都行。此外,他也不问客人

    的性别与身份。

    这个在病态王都雷·鲁迪亚被归类为私娼的职业,正是米歇尔赖以为生的工作。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碰你吗?」

    「是的,先生。」

    米歇尔对垮着肩膀、垂头丧气的巴尔蒙萨点了点头,于是他低头笑了起来,嘴角甚至喜孜孜地扬起。

    这时敲门声忽然响起,巴尔蒙萨应了一声,一名侍女走了进来。

    「少爷,您找的人来了。」

    「是吗,她终于来了,那马上带她过来吧。」

    「是的。」侍女点点头后离开房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影。

    对方头戴黑色外套上的兜帽,巴尔蒙萨张开双臂欢迎。

    「嗨,你终于来了,拉·托兰佩拉。」

    「您好,忧伤的少爷,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温和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那声音宛如鸟啭,听起来十分悦耳。这也让米歇尔听出对方是个年轻女性,而

    且大概比方才的侍女还小。

    从拉·托兰佩拉这个名字听来,她应该是同行吧。

    米歇尔默默地思考着。

    这时女性朝他瞥了一眼,就像是嗅到了他的心思。兜帽压得很低,看不清她的相貌。不过,那女人的嘴唇

    笑着,笑得相当亲切。于是米歇尔也报以微笑,此时他心中已经有了底。

    「这样一来终于到齐了。」

    巴尔蒙萨笔直抬起头,踏着雀跃的步伐站在桌前。那对灰色眼眸很满足似地分别望向被招来自己家里的二

    人。

    「那么……拉·托兰佩拉,你也快点脱吧。」

    「咦?」

    鸟啭似的声音突然乱了调,宛如在诉说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至少米歇尔听起来是如此。可是,听在巴尔蒙

    萨耳里似乎并非这样。

    「我很清楚你的风评,拉·托兰佩拉。毕竟你在我的朋友间也算相当有名气,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

    「帮忙……您是指?」

    「嗯,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而且非常有意思。我希望你和站在那儿的雷库埃尔多交媾。当然了,要在我

    的眼前做。」

    巴尔蒙萨的眼神闪闪发亮,活像是小孩子在诉说梦想。米歇尔差点喷笑出来。尽管勉强压住,他还是忍不

    住想笑。

    男女交媾原本是神明祝福之下的行为,词意本身也带有崇高的意义,但经由这个少爷口中说出,听起来却

    只是下流至极的行为。不过,这项提议正如米歇尔所料,这名土气未脱的年轻贵族,选择了年轻妓女作为碰

    触雷库埃尔多画布的工具。这低级的兴趣真让人叹为观止。

    但是,这副躯体只是一张画布,可不是什么乐器。

    他原以为好久没遇到出手阔绰的好客人,看来这个期待是落空了。

    「非常抱歉,先生。」

    我无法同意您的提议,这么做违反约定。

    米歇尔正打算一本正经地这么说。

    然而,黑色兜帽却不发一语从他眼前穿过,那件下摆不断滴落雨珠的外套停在桌前。

    「这个提议真是太有品位了,灰色眼眸的少爷。我真是吓了好大一跳呢。」

    「对吧,对吧。你愿意接受吗?你愿意接受吧。」

    「当然是……」

    女人答道,这才终于卸下兜帽。帽子下出现乱翘的黑发与小麦色的肌肤,那是一位拥有坚毅侧脸的少女。

    米歇尔早就从声音听出她很年轻,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她的年纪应该和米歇尔相去不远。

    在油灯的映照下,少女水汪汪的大眼目不转睛,抬头望着高她一个头的贵族少爷。

    少女道:

    「当然是拒绝了,我可是托兰佩拉——是一个自豪的女骗子呢。」

    「呃!?」

    巴尔蒙萨发出打嗝似的声音,圆睁灰色眼瞳。

    那双眼随着突如其来的钝重声响游移。

    那声音是由壶发出的。

    原来放在桌上的鲜艳东洋壶器,这时砸在巴尔蒙萨的太阳穴上。拿起那也能兼做花瓶的壶器之人,正是名

    为托兰佩拉的少女。

    巴尔蒙萨蹲在她脚边,虽然没有昏过去,但还是紧抱着被砸的头不停呻吟。于是,少女又一次把壶砸向蹲

    在底下的颈子。闷响再度响起,巴尔蒙萨瘫倒在地。

    「你下手还真狠。」

    米歇尔不由自主地喃喃说着。

    少女转头,难为情似地呵呵一笑。

    「别担心,这点程度死不了人的……你好啊,这位没礼貌的先生。」

    少女将壶放回桌上,优雅地行了个礼,动作仿佛舞台上的女演员。但接下来,身穿黑外套的她面无表情地

    翩然转身,快步离开了这暖和到教人冒汗的房间。

    「唉~~~」米歇尔叹了口气。

    看来今晚就到此为止,这次的工作没有任何收获。

    于是米歇尔拾起地上的衣服,边穿边跟了上去。他也不顾那群下人无法置信的目光,径直走下楼梯朝一楼

    而去。

    正当他要走出大门的瞬间,怒吼声从二楼响起。

    「不要让他们逃了,把他们抓起来!我要把他们交给警察!」

    「哼,给我住嘴!你这个贵族败类!」

    有个人影站在可以俯瞰正门大厅的二楼楼梯平台,那少女朝巴尔蒙萨口出恶言,还呸一声吐着舌头,接着

    便如脱兔般拔腿就跑。她的背影,看起来就只像个从露天市集偷了食物就逃的死小孩。

    尽管如此,米歇尔却再也不能慢条斯理了。

    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抓狂的上流人士。妄自尊大的他们可是很缠人的,纠缠不清的程度宛如城里根深蒂固

    的烂泥。为了自身安全着想,米歇尔也穿越前院往宅邸大门奔去。夜雨不但没停,甚至还越下越大。

    幸好没有人在看门,门也没有上锁。

    他离开顿时闹得天翻地覆的宅邸,在夜晚的巷弄中狂奔。他来到大街上,却发觉少女停下脚步四处张望。

    看来她对这一带并不熟悉。

    「往这边。」

    米歇尔拍拍她外套的肩头,穿越了大马路,少女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穿过可供二辆马车并行的道路后,单马的轿式马车立即喀拉喀拉奔了过去,里头夹杂着乡音颇重的怒骂声

    ,于是米歇尔一路往小巷深处前进。那漆黑的小路虽然连窗边的灯光都无法期待,却也不至于让人迷路。

    忽然间,前方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传来多人慌张的脚步声和怒吼声。米歇尔在转角前停下脚步。少女撞

    上他的背,也跟着停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这么吵?」

    「大概是在取缔地下集会。」

    「……也就是说,这附近有政府的人在对吧,那些我们的天敌。」

    「没错。」

    米歇尔一边点头回应,一边啧了一声。

    方才那位客人家里的佣人全出来找他们了,不过相较之下警察可要棘手多了。

    在雷·鲁迪亚,娼妇是采用登记制,而未向警察申请的非法娼妇——也就是私娼,是会遭到逮捕的。如果在

    前头的不是普通的夜巡而是秘密警察,可就麻烦大了。秘密警察可是一群猎犬。

    二人还在观察情况,脚步声便朝这里接近。

    米歇尔赶紧转身避开这场骚动,穿梭在巷弄之间。「等一下。」少女嘴里这么说,然后也跟在后头。二人

    跑着跑着,不久便来到一座小教堂前的广场。

    「已经没事了吗?安全了吗?」

    少女停下脚步调整呼吸,单手撩起贴在额头上的刘海。兜帽大概在途中掉了吧,她的头发有点濡湿。

    正因如此,米歇尔也答道:

    「这个嘛,应该已经安全了。」

    「太——」

    少女似乎想说太好了,声音却戛然而止。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的是米歇尔。他从黑色大衣内侧取出小刀,抵

    住了少女的咽喉。

    「……这是做什么?」

    少女圆睁双眼,视线朝他望去。

    米歇尔用刀抵住她,就这么露出微笑。被雨打湿的脸颊上浮现职业笑容。不过,那也仅有短短一刹那而已。米歇尔冷眼盯着黑发少女。

    「拜你的疏忽之赐,我今晚一毛钱也没赚到——只好从你身上拿些补偿了。」

    「你还真狠。」

    「服务业就是这样。」

    「是吗……的确没错。」

    尽管刀尖刺进皮肤,少女却几乎动也没动一下,一副教人摸不透的模样。这大概是因为她以私娼为生的缘

    故吧?总之她能明白就好。米歇尔今晚也不想再节外生枝了。可是……

    「那拿去吧。这个给你当作赔罪。」

    「……啥?」

    米歇尔整个眉头揪在一块儿。少女说要赔罪而从外套下递出的,居然是一个葡萄酒瓶。那枚细致雕花玻璃

    酒瓶,总觉得有点似曾相识。如果米歇尔没记错,这酒瓶刚才应该放在那位客人家里的桌上。

    正因如此,他的心情更差了。

    「你以为这种瓶子可以抵过我一晚的收入吗?」

    「哎呀。你不喜欢这设计吗?其实没品位的雕花反倒更有味道呢。」

    「你想死在这里吗?托兰佩拉。」

    这番不得要领的对话令米歇尔更不耐烦了。今晚原本就令人不悦,现在他甚至连头都痛了起来。

    这时少女回答:

    「如果杀得了我,那你就试试看呀。」

    她丰厚的嘴唇上浮现笑意。那是以感情取代口红,略显阴沉的微笑。真正的红色液体从刀尖滴下。少女主

    动将喉头的皮肤迎上刀刃,一边接近米歇尔。接着,她就这么笑着吻上去。

    出乎意料的反击令米歇尔瞪大双眼。

    「你知道吗?拉·托兰佩拉的吻可是很贵的。」

    少女呵呵笑着,一面移开身子。她身上的黑色外套飘扬,就这么消失在漆黑小巷的另一头。她并未停下脚

    步,而且也没有回头。

    她的脚步毫不迟疑,米歇尔只是目送那个背影离去。雨也在他的睫毛前落下,方才接吻的余韵被冰冷的雨

    水洗去。尽管如此,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确实令他慌了手脚。

    「真是糟透了。」

    米歇尔喃喃自语,仿佛要一吐心头几乎无法承受的怨气。

    不过,他的脑袋可是清醒得很。

    他明白不可能有事情,会比那晚还要「更糟」。

    他讨厌下雨的夜晚。

    他母亲在城里被杀的那晚,也不停地下着雨。

    2

    其实他父亲是个罪孽深重之人。

    母亲也一样。

    她背叛女主人与父亲私通,生下的孩子便是米歇尔。而他父亲与女主人之间早有了小孩。不过对他父亲而

    言,女主人也不是正式的妻子。

    米歇尔是这大享艳福男人的最后一个小孩。

    父亲因肺病过世时,米歇尔才四岁。

    他第一次造访兰比尔斯王国的首都雷·鲁迪亚,则是在他七岁的时候。

    他乘坐马车抵达王都的大门时,一名男性海关来问了几个问题。

    当时,米歇尔因为旅途疲惫而昏昏欲睡。

    但是,男人不耐烦地询问「有没有东西要申报?」的声音,以及母亲「没有」的轻声回答,他至今仍记忆

    犹新。

    现在想想,也许那晚的命运早在当时便已注定。

    因此,在再次前进的马车中听见的声音,仍深深烙印于他的脑海之中。

    母亲甜美的声音朦朦胧胧,反复地如此说着。

    我爱你,米歇尔。我只剩下你了,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依靠了。

    马车穿过大门,在下雨的街上喀哒喀哒奔驰,然后突然停下。车才刚停,母亲便被拉出马车。尽管不愿意

    ,枕在她膝上的米歇尔还是醒了过来。他听见叫喊声,嚷着不要,救救我,也不断听到死命呼喊自己的声音。

    然而,对方并未因为她的哀求而手下留情,于是母亲在雨与泥中遭受侵犯,被杀身亡。下手的是曾侍奉父

    亲的那群男人。

    那晚,米歇尔被卖到了别人手上,对方住在王都郊外,有特殊的性癖好。

    十二岁那年,他逃离了据称是退伍军人的男人与他太太身边。

    他开始以「鲁·雷库埃尔多」之名卖淫是在十四岁——也就是一年前的事情。

    从母亲过世那天起,米歇尔一直栖身于这个病态都市的黑暗中。

    「……所以,结果那天晚上你只是染上感冒,却没赚到半毛钱?」

    「没错。」

    米歇尔的身体终于退烧。他披上新的衬衫点点头,然后咳了起来。

    在小巷里目送自称拉·托兰佩拉的娼妇离去后,米歇尔回到了鲍德的诊所。在那之后,他昏睡了五天之久。

    米歇尔心想:要不是这房间的屋主是个医生,说不定自己不小心就一命呜呼了。真要说起来,其实正因为

    他是医生,米歇尔才能这么胡来。

    「其实收获也不是完全没有。鲍德,你知道一个叫做巴尔蒙萨的贵族少爷吗?」

    「……巴尔蒙萨?」

    鲍德坐在摆放简朴午餐的桌前,停下撕着面包的手,一脸认真地陷入沉思。趁着这个空挡,米歇尔伸手拿

    起鲍德的廉价葡萄酒。他喝干咖啡杯里的酒,把黑麦面包挪到杯子上,再倒些牛奶在空出来的小碟子里。这

    时,在这间公寓自由进出的白色野猫跳上桌子,似乎早已等候多时。直到听见小猫猛喝牛奶的声音,鲍德才

    抬起头。

    「我问你,那个叫做巴尔蒙萨的男人,身上是不是佩戴很多黄色的东西?」

    「他的领巾和手套是黄色的。」

    「这样的话,那他就是自称『高尚风流人』的其中一人。」

    「那些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的目标是为雷·鲁迪亚带来新潮流,成员似乎全是乡下出身的人。」

    「那就不会错了,就是他没错。」

    米歇尔将面包泡在加满牛奶的咖啡欧蕾中,有些事不关己似地点点头,在这瞬间,鲍德目光锐利地瞪了过

    来。

    「米歇尔,你可要小心了。」

    「怎么,对于黄色的潮流,你身为道地的雷·鲁迪亚人——鲁迪安的志气和骄傲感到痛心了吗?鲍德。」

    「才不是……如果你明白我想说什么,那就不要胡闹,乖乖听我说。」

    鲍德将剩下的葡萄酒全倒进空下的杯子里,接着压低声音。他眼镜下的眼神目光炯炯地盯着米歇尔。

    「我以医生及朋友的身份建议你,米歇尔。你现在应该马上离开王都。」

    「不可能。」

    米歇尔想也不想便如此回答,语气与表情都自然而然冷了下来。

    不过,其实这才是他真实的面貌。

    笑容是为了欺骗别人而学,因此他毫不客气地说道:

    「捡回我的主人,我亲爱的朋友,鲍德温·赛文艾雷。我不可能离开王都,而且这么做并没有意义,这点你

    也很清楚吧?」

    「就是因为知道,我才会刻意这么说。」

    「唉~~」鲍德打从心底叹了口气,一面搔了搔头,然后重新翘起二郎腿。大概是无心用餐了吧,他也没

    伸手拿起倒好的葡萄酒,而是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一角托起腮帮子,眉间紧皱在一块儿。

    「米歇尔。」

    「什么事。」

    「你太不在乎自己了。再这样下去,你总有一天真的会横死街头。」

    「我想也是,这正合我意。」

    「米歇尔。」

    「不过,我还不会死的。」

    米歇尔直盯着对面那张不悦的脸说。

    米歇尔现在还没做好安详赴死的准备,所以他不会死,也还没打算死,这点鲍德也十分清楚。大概正因为

    明白这点,鲍德才会允许米歇尔寄住在这儿。

    「……如果只是因为我碍着你了,那我随时可以离开这里。」

    「我又没这么说。」

    鲍德移开托着腮帮子的手,眉头又锁得更紧了,看见那宛如小孩闹别扭的表情,米歇尔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并非为了欺骗,他就只是笑着。这是他对鲍德这位朋友的回答:我在这里住得很舒适,目前还不打算离开。不过,现在我要出门了。

    「我要去阅读室一趟。借我会员证吧。」

    米歇尔离开桌前,拿起挂在墙上的大衣、帽子和手杖,然后从鲍德的抽屉拿出一张卡片,喝了一口倒好后

    一直放着没动的葡萄酒,便走向大门。这时,目送他离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回来的路上,去买一些平时喝的葡萄酒和咖啡回来吧,还有蜡烛。」

    「你真爱使唤人,要是旧伤因为东西拿太重恶化怎么办?」

    「你身上已经没有伤口严重到会因为抱二、三瓶葡萄酒就裂开,就当作是付我五天份的医药费,乖乖给我

    工作吧。」

    「唉,是是是,我明白了。这位没马车、没执照的医师。」

    米歇尔挥了挥手杖关上门。有只老鼠跑出来想啃兽油制成的蜡烛,他一面以手杖顶端戳着老鼠,一面走下

    公寓的阶梯。微弱的阳光从采光窗射下,对米歇尔而言,就连这点光芒都显得刺眼。

    他几天没在太阳高挂的白天出门了?

    话虽如此,他也没有感觉到心旷神怡。

    巷弄的地面在晴天时会变得黏黏的,比雨天还要难走。不过在这儿住了几年,倒也习惯了。米歇尔来到大

    街,一边抽着烟斗,一边朝东边前进。

    雷·鲁迪亚分成二十个区块,其中最热闹的是第一区,以贯穿街道的大马路为中心,形形色色的餐厅、咖啡

    厅、大大小小的剧院、展览馆、以及最适合漫步其中的商店街分布四周。

    街上有打扮入流的男男女女、想投身政治的无趣文人、目光如老鹰般锐利的报社记者、脚步不安的乡下学

    生,再加上服装老旧、神情疲惫不堪的画家,大吐师傅苦水的裁缝师,以及朗声揽客的小贩。

    形形色色的人使闹区不分昼夜繁华热闹,而阅读室便位于闹区的一隅。

    所谓阅读室,是指可以阅读报章杂志及各类书籍的租书店。

    报纸和书籍不同于每天都大量生产的面包或鸡蛋,家里跟地窖没什么两样的平民可买不起。一个月的报费

    几乎等于学生一个月的住宿费。因此,为了节省蜡烛钱,有不少穷学生经常在读书室里逗留。

    几乎所有读书室都禁止饮食及抽烟,但米歇尔常光顾的店家允许喝咖啡。只不过要是打翻咖啡而弄脏书报

    ,当然非得赔偿不可。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在这满是高大书柜的店里,客人总是不怎么多。在这里,也

    不会有自以为是记者的劳工拍着桌子,口沫横飞地展开辩论。

    米歇尔坐进他冬天时的窗边老位子,阅读这五天来的资讯。

    无论是整合各阶级政治主张的正经书籍,或者最近才刚创刊的大众化报纸,还是编给上流贵妇看的杂志,

    米歇尔全部都读。这些报章杂志掌握了社会的流行脉动,让他得以了解晚上那些客人的倾向与真实样貌。

    只要想在雷·鲁迪亚这个城市讨生活,就必须明白这些事情。

    但另一方面,能沉浸於资讯之海也令他感到心旷神怡。

    只要像这样集中精神,就能暂时忘却自己、明天、甚至是未来,飘荡于文字的浪涛之间。

    他悠游于成千上万的文字之中,逐渐摸透了这几天报道的倾向。王都某处有什么地下集会遭到取缔,或是

    让他们逃了——这类新闻的数量不少。此外,报纸上也四处印着警察为了取缔地下集会而采取的行动,以及

    劳工阶级的主张。

    米歇尔在桌边托着腮帮子阅读,嘴里喃喃自语:

    「看来这是暴动的征兆。」

    「那可真糟糕。」

    「真是太可怕了。」某个悠哉的声音随口应和他。

    声音从光润的长桌另一头传来。

    米歇尔移开托腮的手,刹那间忘了眨眼,带着不详的预感抬起头。看来他的预感没错。

    阳光下的对面座位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位少女。

    少女身上的洋装、帽子,甚至是乱翘的黑发,都清一色是黑的。

    米歇尔还记得那张五官立体的脸蛋。他毫不客气地蹙起眉头,不耐烦地说出对方的别名。

    「拉·托兰佩拉。」

    「讨厌,现在天色还很亮,等太阳下山再用那个名字叫我嘛。」

    「找我有什么事?托兰佩拉。」

    「我叫做莉卡喔,莉卡。你呢?」

    「如果告诉你,你就会离开吗?」

    「要是你不肯告诉我,那我就在这里大吵大闹。」

    从那水汪汪的大眼可以看出她有多么好强。少女眯起眼睛,一边笑了笑。那露出贼笑的双唇,分明是在强

    调她可是言出必行。

    米歇尔唉的一声叹了口气,将心头满满的焦躁化作叹息,垂头丧气了一会儿。接着,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回

    答:

    「米歇尔。」

    「这样啊,你叫米歇尔,这名字比我想象中可爱呢。请多指教,米歇尔。」

    「没事的话就快走开,不要打扰我。」

    真要说起来,少女是怎么进入这间会员制图书室的?特别是这间店的会员,可是只有身份正当的人才能申

    请。因此,米歇尔总是向在王都出生长大的鲍德借会员证进出这里。这么说来,难道是某位自由不拘的淑女

    弄丢会员证,刚好给她捡到吗?或是柜台的男店员被她骗了呢?

    无论如何,总之她就是碍事。

    米歇尔决定不再理她,冷漠地重新读起报纸。

    然而,在他灰绿色的眼眸与报纸之间,一双手拿着咖啡杯伸了过来。

    「上次我还没道完歉呢,喝吧。」

    自称莉卡的黑发少女说道,然后露出微笑。面对那伴随水蒸气飘来的廉价香味,米歇尔只是皱起眉头。

    「我不需要道歉,不用了。」

    「是吗?那我倒掉啰。这里的咖啡又酸又难喝。」

    「等等。」

    米歇尔阻止想当场倒掉咖啡的莉卡,拿着报纸拉住她的手。

    「讨厌,我是开玩笑的。」

    「啊哈哈哈哈。」莉卡朗声大笑。店里并不怎么宽敞,其他散坐的客人同时望了过来,眼神充满了责难。

    如果是晚上做生意的时候,别人的视线对他们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但现在这样很明显不怎么名誉。米歇尔越

    来越不耐烦。

    「你不是来色诱我,而是来找碴的吗?托兰佩拉。」

    「我不是说我叫莉卡吗?我们又不是不认识,你就好好叫我的名字嘛,好吗?」

    「我可不打算跟你有更进一步的认识,滚,马上给我消失。」

    「你真无情,亏我这么喜欢你。」

    「……啥?」

    米歇尔的太阳穴抽痛起来,感觉真的发出迸裂的声音。

    可是,莉卡只是在阳光下笑着。

    她喝下刚才递出的咖啡,一脸嫌难喝的模样,接着又像仿佛吃了什么甜食的小孩子,脸上浮现幸福的笑容。

    「我喜欢你,米歇尔。我迷上你了。」

    「现在可是白天啊,托兰佩拉。而且,就算你对我说这种谎也赚不到一毛钱。你是想浪费说谎的才能吗?」

    「看来你一点也不相信我,但我是真心的。因为米歇尔,你是个温柔的人。虽然你威胁我,却没有动手揍

    我或踹我。」

    「我不擅长动手动脚。」

    米歇尔一边说,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她。莉卡「啊哈哈」地放声大笑。周遭有越来越多视线望向他们,还可

    以听见责备的干咳。

    米歇尔在心底发出呻吟:真是受够了。

    他并不喜欢和这种女人牵扯,却也厌恶会动手打女人的男人。因为他曾目睹母亲的惨死。尽管他不是会谴

    责暴力的正义之士,但他可不想和那些杀死母亲的男人变成同类。

    那个女骗子自然不知道他的想法,而他也不想让她知道。她依旧开心地笑着。

    「我是真的喜欢你,谁叫你这么有意思。你长得明明这么白净,个性却如此别扭,真是太有意思了。就像

    是玻璃一样。」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也无所谓。还是说你想知道?你想更了解我吗?」

    「并没有。」

    米歇尔站了起来,就像是要甩开对方娇媚的声音及眼神。接着,他冷冷地低头望着那依旧坐着的身影。

    「总之,我讨厌那种打扰人又吵闹的女人。简直厌恶到想吐。」

    「你冷漠的一面也很有魅力呢,米歇尔。」

    「随便你说。」

    对于这烦人的玩笑话,米歇尔用鼻子哼笑一声,然后披上大衣。拿起帽子与手杖后,他就这么扔着刚才看

    的报纸和杂志,直接离开了店里。尽管被柜台的男店员瞪了一眼,他也视若无睹。正确来说,其实他根本没

    发觉。当那听都不想听的脚步声从背后跟上时,他感到十分不悦。

    「等一下,米歇尔。我们能在这里见面可是缘分耶?你不这么觉得吗?」

    这算哪门子缘分!米歇尔一面心想,一面加快脚步。街上林立着帽子店、珠宝店和附有露台的咖啡厅,他

    穿越街道,然后往两侧种植行道树的大马路前进。

    这时,有四、五个男人从大马路转了进来。一行人兴高采烈地聊着天,米歇尔身手矫健地避开他们的肩膀

    ,莉卡却一头撞了上去。大概是撞到鼻子了吧,后头传来「好痛」地说话声。尽管如此,米歇尔却理也不理

    ,径自快步前进。

    然而,这时一个男人尖锐的声音窜进他耳里。

    「你……你不是托兰佩拉吗!」

    在光天化日的大马路下,居然有人光明正大地喊出私娼的别名,米歇尔不禁停下脚步。

    看来今天他的预感似乎十分准确。

    他回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颈绕黄色领巾、手戴黄色手套,黑色长大衣的胸口别着黄蔷薇花饰的三十前半

    男子——也就是那个愚蠢的贵族少爷巴尔蒙萨。而那些和他一起停下脚步的男人,胸前也同样别着黄色的花

    饰。看来他们应该就是鲍德说的「高尚风流人」吧。

    「怎么了,巴尔蒙萨,这小女孩做了什么吗?」

    「还问,这家伙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妓女!拉·托兰佩拉!这女人就跟她的别名一样恶劣!不但让我丢脸,

    最后还不还我订金!五十拉斯耶!足足有五十拉斯耶!?」

    「啊啊,这样怎么行呢……撒谎的小孩需要好好教训一下对吧?」

    金发男人征求其他人的同意,「没错没错。」这群风流人纷纷点头附和。

    对学生来说,五十拉斯可是一个月的住宿费;但对贵族而言,这只不过是在餐厅吃顿饭的花费罢了。照这

    样看来,感觉上这金额倒也合理,但对他们来说似乎并非如此。而他们现在的目的,其实也不是拿回被吞掉

    的订金。

    「喂……放开我,不要碰我!」

    莉卡被左右两旁的人架住,押进巷道里头。虽然许多人因这场骚动而回头,却没有人愿意出手帮忙,顶多

    只是蹙起眉头,心想怎么一大早就这么吵而已。

    米歇尔停下脚步,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喀哒喀哒踢着鞋跟迈出步伐。

    接着,他以手杖使劲敲向抓住莉卡右肩那男人的头。

    「呜啊。」难听的哀号声传来。

    「怎么回事!?」

    那群风流人一脸疑惑地回过头,在那之前,米歇尔对准距离他最近的男人,一脚踹向对方的膝盖。莉卡这

    才恢复自由,逃出那群男人的包围。米歇尔拉着她的手,赶紧奔向狭小的巷道。

    「你们给我站住!」

    那群人手忙脚乱地看着蹲倒在地的同伴,这时巴尔蒙萨发出尖锐的叫喊,不过他们并没有要追上来的样子。米歇尔转头瞥了一眼,心里觉得有点失望。

    但下一瞬间,巴尔蒙萨大喊:

    「抓住他们!谁能抓住他们,我就给他一百拉斯!……这些是订金!」

    巴尔蒙萨说着,拿出大衣口袋里的硬币往街上撒去。远处围观的行人发出惊呼,蹲在路旁的人则是扑向散

    落在石版上的金币银币,目带血丝开始追捕他们二人。

    「可恶的饭桶贵族。」米歇尔发出低吼,嘴里啧了一声。听见他本性流露的话,莉卡不由得噗哧一笑,接

    着马上说道:

    「米歇尔,我们沿着——雷堤河往东逃吧!」

    「往第十区的方向吗?」

    「对!」

    莉卡点点头。

    于是米歇尔不停在巷弄间转弯,一边甩开追兵,一边朝穿过城镇中心的雷堤河奔去。沿着河道向东前进了

    一会儿,莉卡大喊:「前面左转!」米歇尔依言前进,不久便抵达一座老旧的公寓。

    正门大厅里的烛台布满蜘蛛网,二人一冲进里头,莉卡便急忙关上门。

    米歇尔听着背后的声响,深深叹了口气。

    「……一群卑鄙的家伙。」

    他觉得很生气,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的骚动。

    等到今天太阳下山,那群当街撒钱的家伙只要多喝几杯,应该就会忘了一切经过;但那些连避寒地窖都没

    有的街角游民,一定会为了奖金来找自己,这样一来,别说是回那间读书室所在的区域了,就连鲍德的公寓

    也不能轻易回去。要是警察循着游民的行动找到那间诊所,那可就伤脑筋了,还有丹·博涅的药局也一样。

    也就是说,他大概暂时会无床可睡,晚上也没办法做生意了。

    米歇尔闭着眼睛,打从心底感到厌烦。

    然而,莉卡似乎一无所觉,反倒以腼腆的开朗语气对他说道:

    「谢谢你,米歇尔。真的谢谢你救我一命。你就像神一样美丽又温柔呢,虽然嘴巴似乎坏得要命。」

    「……不要跟我提到『神』。」

    看来那句多余的补充令他在意。对米歇尔而言,天上的神明可不是什么「柔和的天空」。上天总是十分严

    厉,只会给予地上的人类种种试炼,眼前的情况就是最好的证明。「唉……」他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这下可得要莉卡……不,非得要托兰佩拉介绍她工作上的仲介才行,要不然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比起莉卡,赔偿金还是找她的仲介要比较稳当。至于金额,最少也得要有一百拉斯。米歇尔默默思考着对

    策:没错,就这么办吧。

    尽管如此,莉卡依旧挂着笑容。

    一头黑发,身穿黑外套、黑洋装的莉卡,一点也不改她开朗的语气。

    「我想也是,米歇尔虽然血统优良,教养却是差劲透顶,嘴巴会这么坏也是理所当然嘛。」

    「……你说什么?」

    血统——她确实这么说了。

    米歇尔回头望向莉卡,目光相当锐利,右手在大衣下握住了小刀。

    然而,在大衣的摩擦声停止之前,米歇尔的鼻尖已经被枪口抵住。

    这时,他发觉一件事。

    直到此时,米歇尔才第一次看清楚莉卡的脸。

    那水汪汪的黑色大眼十分醒目,从那容貌看来,的确还是属于少女的年纪;但那坚毅的眉毛与厚厚的嘴唇

    ,看起来却像是早已年过二十的女性。

    年龄不详的女骗子双手举起手枪,在从采光窗射下的微弱光线中温婉地说道:

    「兰比尔斯帝王的最后一个小孩——米歇尔·古里秀卡。只要你死了,你所继承的遗产就属于我了。」

    3

    察觉歌声后,他醒了过来。

    他不喜欢从窗户射进的光线,于是就这么闭着眼睛侧耳细听。

    那首歌不停重复同样的旋律,歌词并非兰比尔斯语。不过,倒是听得出那歌词似乎是不断重复的口哨声。

    犹如羽毛般轻盈的声音唱着……

    给予喝彩,给予喝彩——

    那歌声如风般爽朗,拂过笼罩于刺眼阳光下的绿色山野;那歌声好远好远,仿佛连朦胧的意识都要被带去

    远方。

    不过,此处并非绿意萌发的山野,而是建于纷乱之都雷·鲁迪亚一隅的公寓最上层——没有暖炉和火炉、位

    于屋顶下方狭窄至极的阁楼。

    证据就是米歇尔打了个喷嚏。

    歌声戛然而止,接着传来一阵窃笑。

    「早,睡得还好吗?」

    「托你的福。」

    地板上仅仅铺着一张老旧的桌巾,米歇尔就这么横躺在上头回答。

    说实话,其实他还想再睡一会儿,但冷透的手脚妨碍了睡眠,而从桌子另一头传来的声音,更是起了雪上

    加霜之效。

    「既然醒了,那要不要来杯咖啡?很暖和哟。」

    对于如此充满建设性的提议,米歇尔以冰冷的指尖撩起刘海,一面皱起眉头。他一边披上代替毛毯的长摆

    大衣,一边起身,然后坐在早餐桌上。才刚坐定,他又打起了喷嚏,是不是原本应该已经痊愈的感冒又复发

    了?

    他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这阁楼的主人也是这场感冒的原因之一。

    真是受够了。米歇尔在桌边托起腮帮子。

    莉卡将倒了咖啡和牛奶的杯子放在桌上,一面偷看米歇尔的脸。

    「米歇尔,你感冒了吗?所以我才叫你不要客气,睡在床上就好嘛,其实我欢迎得很呢。」

    「所以我才不睡床上。」

    「你还真无情。」

    「我可不想和不付我一毛钱的对象,一起挤在狭窄的床上睡觉。」

    「那么,如果我付你一大笔钱,你就愿意跟我睡吗?我想好好数清楚你身上每一个角落的伤痕。」

    莉卡呵呵笑着,眼眸略显娇媚。正因为看见她这副模样,米歇尔也煞有其事地压低声音,淡淡地回答:

    「如果你能筹出足以买我一晚的金额,那就去问仲介所申请吧。」

    「咦?可是你的客人不是不能直接碰你吗?这样别说是数伤痕了,我就连你的衣服都不能脱,这根本是诈

    欺嘛。」

    「诈欺正好。」

    他并不排斥在人前脱衣服,但让别人脱又是另外一回事。

    米歇尔用鼻子哼了一声,将牛奶哗啦哗啦地倒进咖啡。要是不这么做,莉卡泡的咖啡根本难以下咽,那味

    道简直就是拿品质低劣的咖啡来随便泡泡而已。这时,莉卡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米歇尔,你今天早上的心情也不太好呢。」

    「那是你的错觉,要不然就是因为牛奶太稀了。」

    「稀?这样还叫稀?你果然很奢侈耶。不过没关系,你绝对不会吃坏肚子的。」

    「你这么说有什么根据。」

    「因为你美得像是神一样啊,所以,你才不会输给那种脏东西。」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算哪门子逻辑?米歇尔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在这段期间,莉卡摆好面包和汤盘,这才坐了下来。

    「讨厌,别一脸不开心嘛,早晨得过得爽朗点才行。我起床的时候心情可是好得不得了哟?因为啊,我作

    了一个超棒的梦。」

    「梦?什么梦。」

    「当然是关于你的梦啊——梦里的我用手枪射穿你那美丽的脸蛋,赚了好大一笔钱呢。那钱多到不只是国

    王居住的宫殿,就连天堂都买得起。」

    「……你的梦还真有品位。」

    「我就说吧?」

    莉卡呵呵一笑,宛如还不知世事的小孩,既开朗又天真。

    但是,米歇尔还记得很清楚:

    莉卡用枪口指着他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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