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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与公主共舞的短暂春都 4 由岛而陆)

    她整晚都没能入眠。

    由于昨天得知的那件事太过震撼,她的眼睛和脑袋都清醒得不得了。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那是哪里弄错了,或者是虚构出来的。

    不过,如果那是自己长久以来所不知晓的真相呢?

    她的情绪被这无限循环的念头支配,就这么走下床铺,茫然吃着送进房里的早餐,然后拖拖拉拉地打理仪容。

    今天是二月十九日,星期五。

    当她从日历上确认这件事,听见村里的教堂敲起正午钟声时,她来到了房舍的二楼,朝召开「会议」的大厅走去。

    于是,这处秘密居所的主人、同时身为昆席德王室二王子的雷比安笑嘻嘻地迎接她。

    「早啊,小小狗,你的脸色真难看,看来睡得不是很好?」

    「……可以请您别再用这种代号称呼我了吗?」

    这位屋主的口吻可不符合他贵公子的身分,爱莉雅回答他的语气毫不隐藏自己灰暗的心情。不过,尽管他对很在意仪容、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说什么「脸色真难看」,但爱莉雅一点也不觉得生气或难过。其实早在打理仪容时,她已经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眼皮肿胀、脸蛋浮肿的模样。

    不过,大概是担心一脸阴沉的爱莉雅吧,那位比当今昆席德王室历史还要悠久的公爵家之子向她打了声招呼后,又继续道:

    「不好意思,爱莉雅小姐。我觉得以代号来说,『小小狗』这个称呼很可爱,而且很适合你。」

    「……很适合我吗?」

    难道我像那种还没长大、老是汪汪叫个不停的「小小狗」吗?不,难道在艾力克斯眼中看起来是这样吗?一想到这里,爱莉雅更加沮丧了。若是平时的她,应该会感谢艾力克斯这贴心的绅士行径吧;可是,今天的爱莉雅不太一样。她感到疲劳、僵硬的,可不只是那张脸而已。

    「嗯,睡不着的时候别客气,尽管跟女佣说吧。只要交代一声,他们就会替你准备花茶或药酒。希望从明天起,你不会再像这样一脸倦容地出现了,卡雷尔贝里子爵千金。」

    「好的,我会记得这点。」

    「嗯,我喜欢你的回答。」

    雷比安独自坐在桌子的上座,笑咪咪地点了点头,然后语气一变。

    「言归正传。我弟弟威廉现在无法离开王宫,至于理由,我想各位早就知道了。不过由于威廉的努力,我们又得到了新的帮手。哎呀哎呀,真是可喜可贺。多亏这个缘故,惊人的真相与假设浮出了台面。」

    「您过奖了。」

    爱莉雅低声应和,在膝盖上紧握拳头。那双因为睡眠不足而湿红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直盯着雷比安手上那叠文件。

    那份文件是地下组织「常春之国」的会员名册。虽然并未收录所有人,但主要会员都列在上头。

    提供这份资讯的是铁尔兹盖特公爵干金——康妮丽。曾经邀请伊娃参加可疑变装舞会的她,与熟知王都社交界内外的人物有所来往。

    话虽如此,清单上那些人并非在社交界露脸的贵族与上流阶级,而尽是在那些人宅邸服务的下人。

    而且他们都有一个共通点。

    「那么,烦恼的小小狗。都已经给你一天了,可以请你就这份名单发表一下最真挚的意见吗?」

    雷比安将文件卷成圆筒状,咚一声在桌上敲了敲,一面满足地扬起嘴角。这副笑容代表的意思,应该是身为乌鸦的他已经对「答案」了然于胸了吧。不过,艾力克斯则是老老实实地等着爱莉雅开口。

    那毫不掩饰担心之情的视线,真的教现在的爱莉雅难受到不能自己。

    尽管如此,爱莉雅还是得承认这件事实,并且说出真相才行。

    她一边在心里深深思念着父母,一边缓缓眨了眨眼,然后颤抖着声音道:

    「不晓得为什么,被列在『常春之国』会员名册上的这些人,全都是将我父亲卡雷尔贝里子爵逐出贵族院那些人的下人。」

    「把卡雷尔贝里子爵逐出贵族院的人……?你这话是真的吗,爱莉雅小姐!」

    「如果有假,那她也不会睡眠不足了。我没说错吧,小小狗?」

    雷比安望了过去,尽管在替爱莉雅说话,语气却又带些调侃。爱莉雅只是紧抿双唇,既不回答艾力克斯的问题,也不回应雷比安的视线。单单是垂着头、使劲合眼以免泪水夺眶而出,便已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卡雷尔贝里子爵被逐出贵族院大约是八年前的事了。

    子爵在王都失去地位后,便与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回到领地,只剩下当时八岁的爱莉雅独自留在王都。在嫁进准男爵家里的叔母照料下,爱莉雅为了进宫成为侍女而努力学习。如果爱莉雅不代替子爵父亲工作,那对年幼弟妹的学费可就没了着落。

    由于背负着这段经历与苦衷,有时王宫里其他侍女会在暗地里说爱莉雅的坏话。不过,爱莉雅并未与他们一般见识。比起这些,由于她的主人——二公主伊娃每天都闹得鸡飞狗跳,她总是忙着跟在主人身边被搞得晕头转向,却又乐在其中、充满成就感,根本没闲工夫在意这些流言蜚语。不过,每当看着母亲每月捎来一次的信,总会有一阵泪意涌上喉头。

    她的父亲卡雷尔贝里子爵为何会被逐出贵族院?

    直到今日,爱莉雅仍旧不知父亲从失势到被放逐的经过。

    尽管如此,唯有贵族院内的哪些人放逐了她父亲这件事,已经被不甘心的叔母追查了出来。

    因此,那些贵族的名字深深刻画在爱莉雅的脑海中;没想到他们的仆人居然会以这种形式出现在名单上。

    「这到底算是……什么样的巧合呢。」

    为了抛开泫然欲泣的情绪,爱莉雅开口了。她话才说完,雷比安便将卷成圆筒的文件放在嘴边,对着爱莉雅的耳朵斩钉截铁地道:

    「这哪是什么巧合啊,这位糊涂的小小狗。」

    「呀啊!」

    「我之所以大老远把你从子爵领地叫来这里,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眼前面对的问题和卡雷尔贝里子爵的失势并非毫无关系。真要说起来,子爵其实就是因为『常春之国』而被逐出王都。」

    「这……」

    「这是真的吗?」

    爱莉雅茫然圆睁双眼,但艾力克斯早她一步反问。「当然是真的。」雷比安以滑稽的语气如此回答,一面重新摊开卷起的文件。

    「列在这名单上的人,几乎都是代替自己主人入会的家伙。也就是说,他们的主人都是『常春之国』,不,是『常春之国』的主谋,也就是那位流浪贵公子、岚帝的外甥——萨恩·罗贝尔·雷纳德·聂布里翁的幕后支持者。因为卡雷尔贝里子爵得知了这个真相,那群人为了封口,才会夺去他在政界与社交界的地位,还冠上侵吞自己领地税金、甚至试图染指国库的捏造罪名。」

    「捏造的……?那么,我父亲卡雷尔贝里子爵,其实是因为不白之冤而被迫下台的吗!?」

    「嗯,就是这么回事。」

    听见爱莉雅急忙如此询问,雷比安笔直凝视着她的眼眸,然后点了点头。

    那散发出碧绿色光芒的左眼看起来并不像在说谎。

    「……」

    爱莉雅掀动唇瓣,无声地唤了声父亲;接着她在胸前交握双手,高举至额头前,将身子趴在桌子上。她再也止不住泪水,眼泪随着哽咽声夺眶而出。

    望见她颤抖蹲下的模样,艾力克斯登时不知所措。尽管他试着唤了声爱莉雅小姐,却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

    应该安慰她好呢?还是鼓励她好呢?

    艾力克斯向雷比安投以询问的眼神。

    这时,房里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来了,请进请进。」

    雷比安悠哉地如此回应,他话才说完,房门便随着「嗨,谢谢、谢谢」这缺乏紧张感、甚至没什么礼貌的声音敞了开来。

    走进大厅的是一名红发的高大青年,他就是三王子威廉的侍从——贝纳多。

    「今天王都路上十分拥挤,所以才会稍微迟到了一下,真是抱歉……呃,哎呀,爱莉雅小姐?你怎么了吗?」

    听见贝纳多毫不客气、开门见山地如此询问,爱莉雅完全无法动弹。尽管艾力克斯略带责备地喊了声「贝纳多先生」,这位仁兄却根本没在听。红发的他稍稍歪了歪头,便将上衣胸前的白色番红花插在爱莉雅的头发上,然后递给雷比安一封信。

    盖在封蜡上的印记是三朵蔷薇,那是三王子威廉专用的家徽。

    雷比安从大礼服袖口取出隐藏式小刀,拆完封便迅速看了一遍信的内容。

    「嗯,这真是好消息。」

    雷比安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缓缓扬起嘴角。

    「非死者殿下和小小狗,请你们听仔细罗。今天早上,肯尼斯国王陛下已经完全恢复了意识,据说已经恢复到可以和雷欧王太子正常交谈了。」

    「咦?」

    艾力克斯瞪大褐色眼眸,紧接着爱莉雅也跳了起来。两人一同向雷比安投以讶异的眼神。

    「雷比安,这是怎么回事?国王陛下的健康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嗯?啊啊,对喔,我之前好像一直瞒着你们。这一个月来,国王陛下陷入了重病之中。不过,大家已经可以放心了,看来我调制的药似乎发挥了功效。哎呀,真是可喜可贺。」

    「是啊,就是说啊。真不愧是雷比安殿下。」

    真是太了不起了。坐在爱莉雅身旁的贝纳多一脸感佩地点了两三下头。

    爱莉雅则是圆睁双眼,不发一语。

    艾力克斯也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不过,再这样下去也只会错失机会,于是他赶紧问道:

    「请等一下,雷比安。国王陛下得了重病吗?您说陛下这一个月来失去了意识,直到最近才康复……也就是说陛下的健康出了什么问题吗?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之前一直瞒着我!」

    「唔,那么艾力克,如果早点告诉你这件事,那你还能像上次那样,在王宫里对王后陛下说那些话吗?」

    「这……」

    「我之所以瞒着你,其实有我的理由。毕竟在前往王宫确认之前,还有一些部分不是很明了。话虽如此,我的判断几乎都是正确的呢;虽然很遗憾。」

    话才说完,雷比安便讽刺地弯下左眼,不过这只有短短一刹那而已。他马上又换回平时飘逸的神情,然后说起「一直隐瞒」的这件事。

    「先从我前往王宫后带回的真相说起吧。国王今年以来一直卧病在床,原因其实是因为中毒。根据我派去宫中的那些乌鸦调查,似乎有人在陛下每日的饮食里掺入少许毒药。」

    「王宫的乌鸦……您是指……」

    该不会是穿着白色修道服的那名少年吧?艾力克斯睁大双眼。他想起那少年将「交代的东西」——也就是一个包包——交给雷比安那件事。大概是从艾力克斯的表情看出什么端倪,雷比安满足似地点点头。

    「我们从陛下的头发和衣物分析出毒药的成分,多亏这样我才能调制出解毒剂,陛下似乎也逐渐康复了,不过现在还不能放心。」

    「也就是说,现在还不晓得是谁向国王陛下下毒吗?」

    爱莉雅勉强止住泪水与心慌,一脸僵硬地如此问道。「是啊。」不过,雷比安仍是一派悠哉的模样。

    「下毒的应该是厨房的人,或者是侍从里的人吧。不过啊,其实重点在于是谁下的指示……那么,你们觉得暗杀国王未遂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而我又为什么要现在在这里提起这件事?」

    雷比安如此陈迤、询问时,嘴唇弯成了笑咪咪的形状。

    看见他的表情,艾力克斯与爱莉雅几乎同时异口同声地说道:

    「难道跟『常春之国』有关吗?」

    「正是如此。」

    雷比安深深点了点头,然后与生性饶舌却乖乖保持沉默的贝纳多别具深意地四目交会。

    首先察觉两人之间不太对劲的是爱莉雅。

    「殿下,您说的黑幕,该不会是在幕后支持『常春之国』主谋的那些人吧?」

    「哎呀,没想到你还挺聪明的嘛,小小狗。」

    雷比安朝爱莉雅举起一只手,做出摸摸头的动作。尽管如此,爱莉雅的表情却毫无变化,绿色的眼瞳中蕴藏着强烈的意志。望见她认真至极的眼神,雷比安也坦率地回答:

    「『常春之国』的主谋萨恩·罗贝尔的目的是让兰比尔斯现在的王室下台,然后像岚帝一样登基为皇。另一方面,他还和幕后支持他的那些昆席德有力贵族共谋,计划害死肯尼斯国王。因为只要让现在连未婚妻都没有的雷欧哈特王太子当上傀儡国王,在外交政策等许多方面,那些幕后支持者应该可以得到很多利益吧。」

    「这种事绝对不可以!不,我绝对不允许!」

    爱莉雅忍不住踢翻椅子站了起来,双手砰一声拍向桌子。

    一旁的贝纳多不停深深点头,彷佛在附和她的说法。

    艾力克斯则是不发一语。

    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手边,就这么动也不动。

    雷比安斜眼偷看了他这模样一眼。

    火冒三丈的爱莉雅并未察觉两人之间的诡谲气氛,继续放声说道:

    「雷蒙德殿下,萨恩·罗贝尔现在在昆席德没错吧?既然如此,我们不是该赶紧把他抓起来吗?」

    「嗯,应该抓得到吧。不过,要在这国家定萨恩·罗贝尔的罪很难,毕竟他背后有那些和王宫下人勾结的强力支持者。那些人的势力,可是大到足以让卡雷尔贝里子爵因为不白之冤而失势下台,应该很难用法律来制裁他吧。」

    「太过分了……!」

    「所以现在是『乌鸦』大展身手的时候。」

    听见雷比安方才那悲观的说法,爱莉雅皱起了眉头,这时雷比安毅然说道:

    「国教会的『乌鸦』是维护王室秩序的守卫。为此,我们首先要保护国王陛下的健康,透过监视防止多余的虫子接近雷欧王太子,还得阻止布劳德尔公爵家的财产被挪作『常春之国』的活动资金。虽然现在只能采取守势,但我们总有一天会展开反击,让那些可恶的家伙见识一下我们的厉害。」

    「雷蒙德殿下……」

    爱莉雅无意识间喃喃唤着这个名字,心头忽然一阵忐忑不安。这感觉与发冷不同,而是掺杂了期待、不安与亢奋的神奇之感。接着她心想:这位独眼之人果然是雷欧哈特王太子的弟弟、威廉王子的哥哥。直到这一刻,她才体认到雷比安是一位身负王族义务的高贵之人。

    雷比安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于是放下二郎腿,正面望向爱莉雅。

    「那么小小狗,你也要好好协助我们喔?」

    「嗯……啊?」

    「我想请你这几天前往桃金娘离宫,去康妮丽仕女身边担任侍女,负责替我们联系。这样一来你应该也会进出萨,格雷尔宫,所以要先请你乔装一下。啊,我这边会帮你准备代替身分证明的介绍函,所以你用不着担心。」

    「……我明白了。」

    雷比安要准备介绍函这件事反倒令人担心,不过爱莉雅遗是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贝纳多替她扶起的椅子上。看见她坐好之后,雷比安也坐直身子。

    「那么,今天的『会议』就到此结束。」

    「不,请等一下。」

    雷比安的结束一词才刚说完,艾力克斯便赶紧开口了。

    「雷比安,我有件事想请教您。国王陛下的重病是因为被下毒,还有这项暗杀计划与『常春之国』这个组织有关这些事,王太子殿下都知情吗?」

    「不,王太子殿下毫不知情。他大概连我正在以『乌鸦』的身分执行任务这回事都浑然不知吧。我可不觉得威廉会把事情全告诉雷欧。」

    「既然如此,我认为应该向王太子殿下禀告『常春之国』和萨恩·罗贝尔,以及那些幕后支持者的事情。」

    「啊啊,不可能,这样不行。」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要不然我问你,艾力克。你为什么觉得应该告诉王太子殿下这件事?」

    「那是因为。」

    艾力克斯话说到一半,不晓得该如何回答。雷比安也不给他机会,间不容发地放声道:

    「听好了,非死者殿下。也许你心里觉得隐瞒暗杀计划是对雷欧的不忠,不过啊,雷欧可是一个不知变通的王子大人啊,他就只会从正面进攻而已。如果告诉他萨恩,罗贝尔和那些幕后支持者的事,他应该会不由分说地逮捕他们,然后马上加以处刑吧。如果是几百年或者是更久之前,这方法当然还行得通,不过现在的昆席德王室又不是像兰比尔斯的立宪君主制,可没有这么大的权限。」

    「可是,应该能够以不敬之罪让他们下狱才是。王太子眼下不就以自己的权限将某人下狱了吗。」

    「某人?啊啊,你是指把你绑去要塞,藉此带走伊娃的拉·寇特伯爵吗?」

    「是的。」

    「很遗憾的,这是另一回事。拉·寇特伯爵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例外,当时也只是派了几名宫廷骑士就解决了。不过一扯上萨恩·罗贝尔,这可就行不通了。他的幕后支持者可是与国政中枢相关的人物,就算以不敬之罪制裁他们,也只会让大陆诸国发觉这个国家内部的不安,而且有损王室的威望罢了。」

    「可是这样一来,王太子殿下也未免……!」

    「『未免』什么?」

    艾力克斯试图反驳,却被雷比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表情上并没有平时的轻浮。艾力克斯沉默不语,彷佛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

    一旁望着这副景象的爱莉雅也同样闭口不语。

    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从爱莉雅座位的角度,她所看见的雷比安侧脸是戴着眼罩的右侧。他之所以戴着眼罩,应该代表那只眼睛有什么问题才对。不过,爱莉雅总觉得那只右眼也直盯着艾力克斯。

    大概是察觉爱莉雅的心思吧,雷比安忽然将脸转向爱莉雅。

    「你觉得呢,小小狗?」

    「咦?呃,这、这个嘛。」

    突然被这么一问,爱莉雅吓得缩了缩身子,一时之间只是嘴巴开开合合的,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向雷比安与艾力克斯两人如此回答。

    「我也认为『常春之国』和关于萨恩,罗贝尔这个人的事,还是不要向王太子殿下禀告比较妥当。」

    「爱莉雅小姐。」

    艾力克斯唤了声她的名字,像是在问她为什么。尽管这一问教爱莉雅胸口直发疼,她还是强打起慌乱的心情,进一步道:

    「虽然这是我个人的家务事,不过我父母一直不肯将失势的理由与真相告诉留在王都的我。我曾经觉得很难过,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不肯对我说。不过现在,总觉得我稍微可以了解父母什么都不愿意说的心情了。他们大概是不希望我因为私人恩怨而误入歧途吧。」

    「私人恩怨……吗。」

    艾力克斯喃喃复诵了一次。听见他又低又冷的声音,爱莉雅瞬间屏住了呼吸。不知为何,她感到一股寒意。

    「嗯,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雷比安轻轻敲了下桌子,彷佛要将话题拉回正轨。

    「如果让雷欧为了私人恩怨而动手,应该也会连带造成王室毁灭吧,所以我要驳回非

    死者殿下的提议。今天的会议真的要就此结束了,还是说你还想继续提出异议,艾力克斯爵士?」

    雷比安的左眼瞥向艾力克斯,这一瞬间,艾力克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不发一语离开大厅。听见门有点粗鲁地砰一声关上,爱莉雅轻轻颤抖了一下。

    「公主殿下遗真是给人添麻烦。」

    雷比安没辄地托起腮帮子,语气中夹杂着叹息。

    爱莉雅也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情,但这句话她实在难以接受,于是马上道:

    「那、那个,殿下,艾力克斯殿下应该是货真价实的男士吧。」

    「嗯?那你看过『货真价实男士』的证据吗?你是不是趁着跟他同处一个屋檐下的机会,跑去偷看他换衣服和洗澡了?」

    「什、什、什……」

    「啊哈哈哈,我是开玩笑的啦,开玩笑的。」

    雷比安挥了挥手,大笑着如此回答。

    被他这么一捉弄,爱莉雅既不甘心又难为情,甚至连指尖都涨红起来。她甚至还觉得头晕目眩,于是双手捣着脸趴在桌上。与此同时,插在发际的番红花飘落而下。

    从容的交谈从她趴在桌上的头顶传来。

    「讨好公主殿下的任务就交给我,贝纳多,你就跟平时一样向威廉报告吧。」

    「是的,包在我身上。」

    「那明天见。」

    说完,雷比安便离开了大厅。爱莉雅依旧趴在桌上,就这么听着脚步声远去,直到完全听不见才抬起头,这才发觉原本坐在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她环顾四周,发觉贝纳多拉了拉从大厅天花板角落垂下的叫人铃。

    不一会儿,身穿白色围裙、戴着头饰的女佣走进大厅。

    「可以给我浓一点的红茶和司康饼,还有甘菊和柠檬香茅的花茶吗?麻烦甘菊加多一点。对了,如果可以帮我把包包拿来,那可真是感激不尽了。」

    「好的。」

    这名女佣年约三十,却拥有一副超乎年龄的知性与沉着;她笑着接受贝纳多的要求,马上便走了开去。爱莉雅茫然听着脚步声朝下人专用的阶梯走去。或许是因为太恍惚了,她很晚才发现贝纳多回到了原本的座位。

    「有这个荣幸一起喝个小小的下午茶吗?爱莉雅小姐。」

    「咦?啊,什么?」

    爱莉雅直眨眼睛,此时教会的钟声正好响了起来。现在是下午三点,虽然是下午没错,不过王宫里用点心的时间是四、五点。考量到这点,现在喝下午茶似乎早了一些。

    贝纳多似乎看出她的疑惑,于是哈哈笑了笑。

    「我知道周五的王都路上很拥挤,所以提早从萨·格雷尔宫出发,虽然最后还是迟到了。结果我匆匆忙忙的,今天还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呢。」

    「真的吗?」

    「啊,不过我本来想在马车上吃一点,所以带了派来,虽然最后根本没动。」

    那还真是忙碌呢。爱莉雅想起在王宫担任侍女时的繁忙生活,一脸钦佩地点了点头。心里为贝纳多担心的同时,她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

    「我真羡慕你。」

    「你说什么?啊,东西送来了呢。」

    听见敲门声,贝纳多抬起头来。方才的女佣推着银色推车走进大厅,后头那名看似沉默寡言的侍从则将黑色皮包交给贝纳多。

    手脚俐落的女佣递给贝纳多红茶,爱莉雅拿到的则是散发清香的花茶。银壶旁放着陶制牛奶罐,盛着司康饼的盘子旁则是纯白的凝脂奶油与鲜红的果酱,还有放了金黄色桔子酱的小碟子。

    等到女佣与侍从离开后,贝纳多打开了皮包。

    「不嫌弃的话来一点吧。」

    说着,他递给爱莉雅一个白色餐巾的包裹。爱莉雅打开一看,里头放着两片手掌大小的派。

    「这是肉派吗?」

    「对对,没错,这就是王宫下人熟知的那个肉派。来,请用吧。」

    贝纳多单手拿起红茶杯,笑着请爱莉雅享用。他的笑容有别于身为国教会情报员的二王子,在他笑咪咪的催促下,爱莉雅拿起肉派吃了一口。略甜的碎肉味随着即使冷了仍旧酥脆的口感,在口中蔓延。她嚼了两三口,一种怀念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的确是出自于萨·格雷尔宫厨房的肉派。

    这种特制肉派体积虽小,吃起来份量却是十足,这是因为王宫下人休息的时间不多之故。爱莉雅还在王宫时,总是理所当然地享用这种肉派,但距离上次不知已经过了多久。一想到这里,泪水便涌出了眼眶。

    「有好吃到需要哭出来吗?」

    「……很好吃。」

    贝纳多马上递上手帕。爱莉雅接过手帕,边擦拭脸颊边点了点头。

    特制肉派比她记忆中还要美味、怀念,也因此更令她感到难过。她甚至很羡慕和主人一起待在王宫的贝纳多,羡慕到有些嫉妒。

    这时,贝纳多感慨地说道:

    「爱莉雅小姐还是一样热情呢。」

    「还是老样子……是吗?」

    「是啊,还是老样子,简直跟以前一模一样……不,应该比以前更热情了吧。」

    贝纳多拿起爱莉雅膝上另一块肉派,露出难得的认真模样。

    「你昨天一看见那份会员名册,马上就脸色惨白、沉默不语:可是今天你又雄辩滔滔,甚至踢翻了椅子不是吗?这还真教我吓了一跳。啊,我说吓了一跳不是在批评你,而是在称赞你喔?我吓了一跳,而且觉得很感动。在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人像你一样对王室如此忠心了。」

    「这……是因为。」

    爱莉雅双手拿着吃了一半的肉派,一时之间说不出话。不过,这时候不说话又有什么用呢。

    「因为昆席德王宫是伊娃洁莉公主——是我那深爱的公主日后会回去的『家』不是吗?」

    爱莉雅笔直抬起头,坦率地说出自己毫无虚假、毫不夸张的真实心情。

    「既然知道了『常春之国』的真相,我当然会想洗刷家父的污名。我身为在昆席德出生长大的人民,自然对王室抱持着敬意。可是,我也同样地……不,应该说我更想为公主尽一己之力。」

    眼下,伊娃与她遥遥分隔两地。

    尽管如此,爱莉雅的心境依旧是「二公主身旁的侍女」,而且她深信伊娃总有一天会回到昆席德。因此,即便自己无法在公主身边侍奉,爱莉雅仍旧希望能克尽己职。

    「谢谢你的赞美,不过遗憾的是,我的忠心并不属于王室,而是属于我的公主……,呃,贝纳多先生?」

    爱莉雅恳切地述说着自己的信念,这时她忽然抬起头,这才发觉身旁空无一人。不知何时,红发高大的他已经到了窗边。

    贝纳多背对爱莉雅站着,爱莉雅半带气愤地望了过去,这时他翩然转身,手上拿着手帕和花朵。

    贝纳多的手居然如此之巧,拿落在桌上的番红花和花瓶里白、黄的小苍兰编成小小的花冠。

    「爱莉雅小姐,不,卡雷尔贝里小姐,你的忠心可比珍珠玉石。」

    「贝纳多先生。」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伊娃洁莉公主,而且还是位勇敢的女性呢。为了纪念这份感动,请

    收下我这个礼物。」

    贝纳多话声方歇,便将花冠戴在坐着的爱莉雅头上。小苍兰芬芳温和的香气飘落,接着贝纳多拉起爱莉雅的右手,给了她手背一个仅有声音的吻。爱莉雅愣在原地,若是工作上也就算了,不过以女性立场和异性接触这回事,她可是很不擅长的;但她这时连这事也给忘了,就只是茫然怔在原地。

    「那、那、那个……呃。」

    「卡雷尔贝里小姐真是个热情、勇敢,而且敢说出自己意见的杰出女性。不过,其实你大可不必把自己绷这么紧的。」

    「咦?」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爱莉雅圆睁双眼。

    于是贝纳多笑了,那并非平时予人轻浮之感的笑容,而是有如今日射进这大厅窗边的阳光似的温和笑容。

    「也就是说,现在的你并非孤单一个人。尽管彼此间的主张与意见有些不同,但在这座宅邸里,有一群为了同一个目的而齐聚一堂、向前迈进的『同志』;而这群『同志』应该也愿意成为你的伙伴吧。举例来说,特别像我就是啊?」

    贝纳多一边征求同意,一边笑得更灿烂了;他笑得既直爽又开朗。

    请不要说这种好听话来捉弄我。

    爱莉雅原本想如此回答,但在发出声音之前,泪水已经先潸然落下。如雨滴般滑落的眼泪是她心安的证明。从昨天开始便紧绷不已的情绪终于松缓,化作暖暖的水滴排出体外,这种感觉十分舒畅。察觉这一点时,泪水又越发满溢而出。

    「哇,真是大洪水呢。那就请你尽管哭吧,反正比起刚泡好的滚烫花茶,还是放凉一点比较好喝。」

    所以,请你尽管哭吧。

    贝纳多说完宛如暗号的这句话,便将爱莉雅的头与肩膀紧紧搂进自己怀里。爱莉雅吓了一跳,身子瞬间僵硬不已;不过贝纳多那宽厚的胸膛、长长的手臂与大大的手心,使得爱莉雅内心化作一个小女孩。这种感觉就像是让父亲抱在怀里、安心哭泣的小孩似的,于是爱莉雅坦然接受了贝纳多的好意。

    接着她嚎啕大哭,等到心情稍微平复后,便涌现一股怎么也无法发泄出来的感觉。

    原因就出在艾力克斯。

    能在这宅邸遇见早已发出讣闻的他,真的让爱莉雅十分开心。若非雷蒙德在场,她一定会流着泪为艾力克斯的平安无事而高兴。

    不过与艾力克斯重逢后,爱莉雅一直有种怎么想都不对劲的感觉。

    刚开始,她原本以为艾力克斯之所以怪怪的,是因为他表面上已经不在人世,再加上担心布劳德尔公爵家的未来之故;但艾力克斯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并非仅是如此而已。

    爱莉雅所熟知的「二公主未婚夫」艾力克斯,和现在的艾力克斯有很大的不同。

    至于哪里「不同」,爱莉雅目前还无法具体表达出来。

    「……请问,贝纳多先生。」

    爱莉雅缓缓离开红发的他那宽阔的胸膛,拿手帕擦了擦脸,直接了当地问道:

    「你不觉得艾力克斯殿下现在哪里怪怪的吗?」

    「嗯,他看起来很明显不太对劲。如果是以前的他,根本不会默默离开房间吧。」

    「就是说啊……」

    爱莉雅抿起唇瓣:心想:看来我的感觉果然没错。

    这时,贝纳多漫无目的地望着其他方向,一面自言自语似地低声道:

    「嗯,其实他这样怪怪的,应该是从上次那疑似私奔的骚动开始的吧。」

    或许真是这样没错。爱莉雅沉默不语,就这么紧握双手。不知什么东西在她视线一角闪了一闪,原来是花被抽走后空荡荡的蓝色玻璃花瓶。不晓得刚才是因为云朵移动,还是有鸟影划过天际,窗边的花瓶又跟之前一样沐浴着阳光,在奶油色的墙上映出蓝色的透明影子。

    爱莉雅茫然望着这景象,看着看着忽然心想。

    现在的艾力克斯就像冬天的太阳一样。

    射向窗边的阳光宛如贝纳多的手臂般温暖,在鼓励、支持着自己;可是,被遮掩在阴云另一头的太阳却模模糊糊的,连形状也看不清楚,无论怎么伸长手也构不着,声音也无法传达。

    去年初秋发生私奔骚动时,伊娃与艾力克斯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

    是什么改变了艾力克斯?

    无从得知详情的爱莉雅觉得好着急,而且有点害怕。她紧闭双眼,试着将抹除不尽的不安藏于内心深处—小苍兰花冠的花香悄悄笼罩着眼皮下的幽暗。

    大海另一头的那个国家,是否也绽放着宣告春天来临的花儿呢?主人身旁是否开着那些花呢?主人伊娃现在在做什么呢?

    爱莉雅强忍着那几乎随思念之情一同满溢的泪水。

    还没等人应门,门便被推了开来。

    房里仅有暖炉与油灯照明,进房的则是这宅邸的主人。

    「看来你的心情还是不太好呢,艾力克斯爵士。如果老是眉头深锁,到时候可是会像那位别扭的王太子一样,皱眉皱成了习惯喔?」

    「我不在乎。」

    窗帘敞开的窗边放着一张椅子,艾力克斯茫然坐在那上头,放下托着腮帮子的手一边回答。这段期间,雷比安已经俐落地坐在暖炉旁的长椅上。靠垫发出噗嘶一声,被他身穿大礼服的背部压扁,之后便是一片寂静。

    这时,暖炉中的木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这声响来的正是时候,宛如在为这房间的主人化解尴尬;艾力克斯原本紧张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有什么事吗,雷比安。」

    「我可是这房子的主人,换句话说就是这里的国王,为什么非得有事才能出现?」

    雷比安翘着二郎腿,泰然自若地如此回答。艾力克斯终于忍不住直接蹙起眉头,尽管他有心情开口了,却没力气和个性有如任性猫咪的雷比安继续说下去;就连「现在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这句话也哽在喉头。

    也不晓得雷比安晓不晓得这份心声,他一边将手伸向桌上一直没人动过葡萄酒,一边自顾自说了起来。

    「欸,非死者殿下。你觉得现任国王陛下的弟弟,也就是我叔父铁尔兹盖特一等公爵曾经被称作『乌鸦』吗?」

    「……啊?」

    听见这出乎意料的问题,艾力克斯蹙起眉头,不过他与生俱来的认真个性又起了作用。于是他乖乖地搜寻自己的记忆,回想当今王室的近年历史,然后提出了疑问。

    「您祖父肯尼斯一世国王即位时,您叔父应该已经跟铁尔兹盖特公爵家的独生女订婚了。已经订婚的人还能成为国教会的『乌鸦』吗?」

    「不,这绝对不行。」

    雷比安若无其事地回答,然后喝了口倒进玻璃杯的葡萄酒,继续道:

    「我叔父与公爵家千金订婚的时候,上上一任国王膝下只有一位王子。这样一来,当时的王子自然是王太子,也就是第一顺位的王位继承人,而我祖父肯尼斯一世是第二顺位,他儿子——也就是我父亲——是第三顺位,叔父则是第四顺位。因为不太需要顾虑继承王位的事情,于是家父进入了陆军,我叔父则入赘到一等公爵家。可是,在迫使岚帝退位、最后遭到流放的那场战争中,上上一任国王的王子战死了。由于正妃早已过世,国王与二王妃之间也没有子嗣,之后王位便落到我祖父身上。因此家父退役接受了王太子的教育,叔父则和常人一样结婚了。也就因为这样,在我出生之前,算是昆席德王室与国教会惯例的『乌鸦』有很长一段时间并不存在。」

    「……这样啊。」

    那么,这件事现在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尽管不置可否地随声应和,艾力克斯却如此心想。于是雷比安彷佛看透他似的,扬起嘴角满足地笑了笑。

    「也就是说,我现在想表达的是—人生很容易发生预料之外的事情,而且原因往往只是天上诸神的一念之差而已。」

    「您是指命运的安排吗?」

    「嗯,就是这么回事……那么,艾力克,你应该还无法接受这出乎意料的现状吧?而且还想拒绝接受更多的『意外』。」

    「您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当然是因为早上那段对话。」

    说完,雷比安便一口饮尽杯中剩下的葡萄酒。

    「子爵千金激动地说一定要保护王室的时候,你反而沉默不语,后来却又罗罗嗦嗦地说了些麻烦的事情。欸,艾力克斯爵士,现在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应该说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这个嘛……」

    对艾力克斯而书「最重要」的事情。

    自然非伊娃莫属了。

    如果雷欧成了与「常春之国」勾结之人操控下的傀儡国王,伊娃就很难再回昆席德王宫,而他也将永远是背负了绑架公主这个不白之冤的已死之人,布劳德尔公爵家也将失去三百年来的称号、土地与财产吧。那时一想到这里,艾力克斯眼前便一阵天昏地暗,于是沉默不语;爱莉雅与雷比安高谈王室大事的声音感觉好远好远。

    但在那之中,却唯有一句话听起来十分清晰。

    那就是雷比安那句「让他们见识一下厉害」。

    「我……」

    艾力克斯在冲动之下开了口,惊觉自己的行动后又顿了一会儿,这才重新回答雷比安的问题。

    「我想亲手保护公主。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深深爱慕着她。」

    「哦,不过你这说法不太正确,你并没有对自己的心意诚实。」

    「咦?」

    「正确来说,你最常放在心上的应该是『想要得到公主』吧?」

    雷比安看也不看窗边一眼,说完便开始啜饮第二杯葡萄酒。艾力克斯只是不发一语,身体颤抖了起来。这并非因为身子发冷,而是有如被强烈热风吹拂的感觉。

    这时,宛如要浇熄这热度的声音窜入耳际。

    「欸,艾力克,你最近有没有这种念头?」

    「哪种念头?」

    「『常春之国』和萨恩·罗贝尔的企图,每一件都是麻烦透顶:何不干脆直接渡海前往兰比尔斯,在伊娃面前杀了米歇尔·聂布里欧涅,然后再拿手枪什么的自杀?当然了,这也得在伊娃面前……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危险的事?」

    雷比安将再度喝干的玻璃杯放在桌上,这才终于望向窗边。两人的视线在昏暗的房里交会,这一瞬间,艾力克斯感到多余的力量正逐渐从身体流逝。

    于是他心想。

    如果未来只有毁灭一途,那这种作法倒也充满吸引力。

    不过,艾力克斯还是急忙摇了摇头,斥责自己怎么可以有这个念头。尽管如此,一种依依不舍的心情仍扎根于心头深处。这时,他脑海里忽然浮现一句话。

    因为私人恩怨而误入歧途。

    他记得这句话在早上听过,是出自于爱莉雅之口。

    这么说来,难道现在占据自己心头的并非思慕,而是私人恩怨吗?

    艾力克斯的确十分怨恨自称拉·寇特伯爵或米歇尔·聂布里欧涅的那个男人,恨不得开枪杀了他;这份厌恶与情结至今仍未改变。

    此外,对于被那男人带走而下落不明的伊娃,艾力克斯至今仍一直感到大惑不解。

    伊娃为何选择了那男人介入的「道路」?

    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在那说什么绑架公主,什么私奔,闹得沸沸扬扬的骚动之中,说不愿意在双方没有爱情的情况下结婚的,其实是艾力克斯自己。

    但他说出这句话时,内心其实悄悄抱着一个期望。

    他期待伊娃反驳自己:才没这回事,我一直爱着你。

    就算是谎言也好,如果伊娃能如此回答该有多好。

    这种没完没了的念头,他一直以来不知已经想了多少次。

    每当他如此心想,对伊娃的疑惑便令他产生一种情感,这是他还是她未婚夫时从未有过的。

    至于这份情感该如何称呼?其实艾力克斯已经模模糊糊有点头绪,但他并不想去面对,也不愿意承认。因此,他才会将郁闷的心情全发泄在那灰绿色眼瞳的人身上。若不这么做,一直以来藏于自己心头的爱慕便会随之污秽。艾力克斯紧闭双眼,心想:我才不要这样。

    这时,在他合起的眼皮外有了动静。

    雷比安从长椅上起身,站在窗帘敞开的窗边。

    「傍晚的时候,有封电报从远方传来了,你也看看吧?」

    雷比安说完,便将正方形的白色信封递向艾力克斯眼前。艾力克斯缓缓眨了眨眼,不由自主地接过已经拆封的信封,拿出里头的电报,然后稍稍瞪大眼睛。对折的卡片上写的并非昆席德文。

    以兰比尔斯文记载的内容如下:二月十五日,米歇尔·聂布里欧涅遭秘密警察以政治犯罪名逮捕下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我也没用啊。嗯,总之应该就像是上头写的一样吧?」

    「那么,紫之公主现在到底……!」

    该不会被一起关进监狱了吧?这个念头从艾力克斯脑中闪过,令他不禁面无血色。这时,雷比安若无其事地说道:

    雷比安满足似地扬起嘴角,唯有眼神十分锐利。

    「我啊,艾力克,老早就怀疑国王陛下卧病在床是不是因为被下毒了,所以才会跑去见王后陛下。因为我怀疑,说不定王后陛下也亲身参加了这项毒害计划。」

    「什……」

    「这个嫌疑,嗯,目前仅止于杞人忧天。她应该听说过萨恩·罗贝尔流亡到这国家的事,不过和毒害肯尼斯国王的计划并没有牵扯。但是,说到让卡雷尔贝里子爵在贵族院失势的那些人,其实他们正是所谓亲兰比尔斯派的旧党。因此,他们与从兰比尔斯王室嫁来的爱蒂蕾德王妃之间,其实有着『表面上不存在的门路』。不过他们与『常春之国』这个地下组织勾结一事,那位女王陛下似乎还不知情。」

    「请问,这件事不是应该告知王后陛下比较好吗?」

    「要是这么做,届时的混乱可会比告诉雷欧还要严重。」

    雷比安刻意缩了缩肩膀,一副「好可怕」的模样,嘴角的笑容陷得更深了。

    「我父王似乎已经逐渐康复,至于探望雷欧——据说他现在有点憔悴——这件事,就交给威廉去做吧。关于萨恩·罗贝尔的动静,就交由熟知社交界内幕的康妮丽仕女和他朋友监视了。反正昆席德的『常春之国』那些人,一时之间也只能保持安分吧。」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艾力克斯目不转睛地抬头望着眼前的雷比安,蹙起了眉头。

    尽管身为国教会的情报员,但雷比安知道的似乎太多了些。不,与其说他知情,他那语气简直像是看透、预料了一切。事实上,连艾力克斯也觉得自己的想法都被他看了个透。

    「为什么啊。」

    雷比安嘟囔一阵,合上了碧绿的左眼,然后按住眼罩的皮带。

    「我是昆席德的二王子,而且是国教会的『乌鸦』,所以接下来要前往兰比尔斯。邻国首都现在陷入了十分紧张的状态,我有义务必须去看看才行。」

    毕竟我是被赐予了这眼瞳的人。

    雷比安依旧笑着,就这么卸下右眼的眼罩。月光照亮他的脸庞,艾力克斯不停眨着眼,心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不过,这的确是事实没错。

    他绝不可能看错的。

    二王子的右眼与伊娃一样,都是紫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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