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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由花都启程的公主 2 寻找灯火)

    门打开后,眼前的景色一变。

    由地下道特有的湿冷空气及封闭感解放的瞬间,视线被水晶吊灯照得白茫茫一片。

    由于一路上只有油灯,因此大厅的灯光实在太过刺眼。他赶紧合上眼,而这段期间,在门前久候多时的人群一拥而上。

    「王太子殿下!」

    「殿下,幸好您平安无事!」

    听见众人感动至极的呼喊,艾米尔·菲力普默默皱起眉头。他的确平安无事,但也仅此而已。他披着蓝色斗篷,上头绣有家徽;眼下的局势,可不容他们为了这位代理国王归来而兴奋。

    贝里堤宫的议会被迫中止了。

    你们也赶快收拾行李,离开王宫吧。

    艾米尔想要尽可能冷静地转告众人。

    但他的视线注意到一个人,鼻子也嗅到了花香。不过那并非真花,而是香水的气味。艾米尔十分熟悉那位因为喜欢这香气,而喷洒月下香香水的人。

    「克莉丝蒂?」

    他推开人群,朝躲在圆柱后头的人走去。那名散发出月下香香水味的贵妇并未逃开,这点倒是难得。

    这名年轻贵妇束着一头金发,身穿蓬蓬袖的裙装,名字叫做克莉丝蒂娜。她曾是邻国昆席德的第一公主,后嫁至兰比尔斯成了太子妃,但与眼前的艾米尔并非正式夫妇。克莉丝蒂娜的丈夫,以及克莉丝蒂娜所生的莉莉。路易丝的父亲,其实是已故的艾米尔·菲力普——那位由王妃露仙妮所生的嫡子,而非眼前这个替身。

    正因为十分清楚这点,艾米尔直接就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克莉丝蒂。」

    「殿下……」

    那双据说是昆席德夏洛克德利王室特征的宝石蓝眼瞳,此时正随着她的声音一同颤抖,尽管如此,她的眼神的确笔直地注视着艾米尔。看来她的样子确实不太寻常。艾米尔眉头深锁,比起让这位长久以来的爱慕对象凝视的喜悦,他瞬间感受到的毋宁是一种不祥的预感。

    克莉丝蒂娜压低音量,不让周遭的人听见,却又难掩不安地说道:

    「艾米尔殿下……不,菲力普殿下。您前往贝里堤宫这段期间,费儿杜尔伯爵夫人因为涉嫌暗杀国王,已经被送进王宫的地牢里了。」

    一直走到火车终点站附近,这才终于拦到一辆载客马车。

    市区塞满了王宫、议事堂与歌剧院等建筑。马车避开满是革命人士的城镇中心,朝将首都雷·鲁迪亚分为南北两半的雷堤大河南方前进。

    此处是老旧的住宅区。

    车子在仅能勉强供一辆马车通行的狭路上前进,直到太阳完全西沉才抵达一座宅邸,不,也许是间公寓吧。尽管伊娃在暗处也能看得很清楚,不过在城堡长大的她无法分辨。那建筑物的特征就是既没外门也没外墙,五到四楼面向小巷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蔓。照这样看来,想必就算开窗也看不到任何景色。而三楼以下溢出灯光的部分,在四周建筑的阴影遮掩下,想必也照不太到太阳吧。

    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呢?

    伊娃如此心想时,吉克已经走上正门门廊的阶梯,敲了敲生锈的门环。

    「欢迎欢迎,久候多时了。」

    前来应门的是名女子。伊娃伸长脖子,心想:应该是个侍女吧?这时吉克退到门廊角落,让路给主人先行。这一刹那,伊娃讶异地圆睁双眼。

    对方手持有五根蜡烛闪闪发亮的黑色烛台,站在正门那头。那的确是名女子没错,从身形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

    不过,她并不像是侍女。

    话虽如此,却也不像负责洗衣或打理厨房的女佣。

    那名女子身穿衣摆与袖口有金色刺绣,并附有兜帽的黑色长袍,脸上戴着一张从额头遮到下巴的白色面具

    「呃……」

    这是怎么回事。

    伊娃难以理解,于是以眼神询问吉克,可是他不发一语,反倒是打扮奇特的女子开口了。

    「请进,让我为您准备热饮和点心吧。」

    「呃,啊。好。」

    听见对方犹如清水流过的轻柔嗓音,伊娃赶紧点了点头,吉克也以眼神静静地催促她。

    这里可疑归可疑,但毕竟是吉克带她来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才是。更何况听见「点心」的瞬间,伊娃的肚子的确咕噜叫了一声。

    从嗓音及步伐给人的印象,这名黑衣女子似乎不是个老婆婆。在她的带领下,伊娃来到了三楼。

    被带上嘎嘎作响的楼梯后,一行人抵达的是一处神秘房间。

    这里看起来既不像会客室,也不像是客厅。

    此处的光源懂有女子手上的烛台及暖炉的柴火。这幽暗的房间破破烂烂,放眼望去,里头壁纸剥落、窗帘撕裂、地板四处乱翘,甚至还有破洞。空气中充满尘埃,而且散发霉臭味。

    而在房间正中央,有僩男子站在那里。

    「你好,美丽的公主,伊娃洁莉·玛格丽特。」

    「啊?」

    伊娃尖起嗓门,这也说明了她有多么讶异。

    这名身穿大礼服的褐发男子应该比吉克稍高,黑暗中看不太清楚面容,但可看出他右眼戴着黑色眼罩。

    按照一般人的印象,眼罩是一种不得志的象征。

    不过伊娃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至于理由,则是出自她的直觉。

    这名男子以兰比尔斯话爽朗地打了声招呼,全身仅散发出一种可疑之感。

    「你是谁?这是什么意思?」

    伊娃毫不避讳地提高警戒,如此问道。

    看见她这模样,那男子毫不介意,反倒喜孜孜地哈哈笑了起来。

    「哎呀,真是太无情了,看来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也好,反正我早就料到了,你还是老样子,依旧是个健忘的人呢。」

    「呃,所以你到底是谁?」

    尽管脑海里响起一个冷静的声音,告诉伊娃问了也没用,但她还是忍不住如此询问。

    米歇尔已经够可疑了,这号人物却又是另一种可疑法。米歇尔谎称自己是伯爵,那副带有嘲讽的微笑总是教人火冒三丈;但眼前这名男子完全是一副开朗的模样,开朗到反而令人觉得十分可疑。

    这几天来,伊娃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也没安稳睡过一次觉,完全将淑女礼节抛诸脑后的她放声大喊:

    「吉克!这个人到底是谁!?」

    「您不晓得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可能嘛!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疑的人!」

    伊娃滔滔不绝地大喊,于是吉克像是想通了什么,一直眯着眼睛。不过对伊娃而言,她可是一点也搞不清楚状况。

    无论再怎么看,这里都是一间废弃的屋子。从嘎嘎作响的楼梯及房间荒废的程度看来,这儿的确是一间废屋没错。

    吉克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才把自己带来这里?

    伊娃正想如此责问自己信任的骑士,这时眼罩男子笑着开口了。

    「大家都叫我雷比安,昵称是雷比,带路的小姐叫做『水车小屋』。我们是眼前这位骑士殿下的幕后支持者。不,应该说是协助者……思,应该说是奸计的共犯吧。」

    「奸……奸计?」

    伊娃回头看着那名男子,彷佛在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瞬间,楼下传来轰然巨响。那不断传来的急促声响,听起来像是试图以蛮力撞开上锁的大门。

    「果然来了。」

    自称雷比安的眼罩男子耸耸肩膀,一副没辙的模样。一旁的灯光有了动静,正确说来是那手持烛台、身穿黑色长袍的女子——水车小屋,此时穿过了房间,打开通往套间的房门。

    「各位这边请。」

    「咦?……为什么?」

    伊娃诧异地蹙起眉头,于是雷比安简洁地回答:

    「也就是说,你们的马车被人跟踪了。所以我们走吧。」

    「走吧,伊娃洁莉殿下。」

    「咦,啊,咦咦咦?」

    伊娃连弄清楚情况的时间也没有,便在吉克的催促下跨出步伐。水车小屋推开套间里的门,里头看似书房,四周摆着书柜,但上头一本书也没有。雷比安将其中一个空书柜向内推,然后往旁边一拉,于是湿冷的风拂过伊娃的脸颊。

    「这该不会是密道吧?」

    「没错。来,你先请。」

    雷比安一副绅士的模样,示意了一下藏在书柜后方的狭小空间。一楼传来的声响更加猛烈,可以听出「打不开就把门踹破」的意味。

    没有时间迟疑了。

    伊娃如此判断,于是跟在水车小屋身后。吉克跟在后头,雷比安则将书柜拉回原位。一行人自然而然地放轻脚步下楼,走到一楼时,正好传来铿咚一声巨响,应该是铰链松脱的大门倒下了吧。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冲上叽叽作响的楼梯。伊娃试着算了算,总共应该有三个人。

    「我想你应该知道,那是『常春之国』的人。」

    从最后头传来这声低语,听见雷比安这么说,伊娃默默点了点头:心想「果然没错」。

    密道一直通往地底。可以看出这狭长的通道并非天然洞窟,而是人工所开凿。众人走了一会儿,来到略微宽敞之处。一踏进去,便有一股恶臭袭来。伊娃捣住口鼻,臭味却渗入眼睛与肌肤。咕噜咕噜的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伊娃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在烛台那五根蜡烛的映照下,可以看见一条人工河——宽约一公尺的沟渠内流过浑浊的水,拱形天花板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管线。

    「这一里是……」

    「首都雷·鲁迪亚的另一个面貌,名为下水道的地下帝国。」

    伊娃本想复违一次「下水道」,但还没说出口就放弃了。因为她正想开口时,便在恶臭的侵袭下作呕欲吐,没办法像雷比安一样正常说话。她自幼居住的古堡后头有个排泄口,那里虽然也挺臭的,但位居地底的这里完全没有新鲜空气。佣懒流动的废水,宛如蛇群挣扎的管线,龟裂的墙壁与天花板,滴答滑落的水滴,以及比街头巷弄的泥土还要黏稠的污泥;一切的一切都被恶臭所污染。

    然而,雷比安及戴着面具的水车小屋却若无其事。

    「小心脚边。」

    水车小屋转头提醒后,便轻身跃过水沟。伊娃跟在后头,很想尽快脱离这恶臭的环境。

    下水道的通道设计得宛如迷宫。但水车小屋丝毫不见迷惘,只是不断前进。伊娃好几次跳过水沟,拼命跟在后头。

    她根本没时间问现在到底要去哪里。

    离开那栋爬满藤蔓的废屋后,不晓得过了多久。

    「到了。」

    水车小屋忽然停下脚步,将烛台递给吉克,然后打开岩壁上铁栅门的锁,将门一推,向身后示意那条通往深处的狭长通道。

    「请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进。这次我一定会准备好热饮和点心。」

    还是先准备换洗的衣物吧。

    在从未体验过的恶臭侵袭下,伊娃早已失去了食欲。她一边在心中如此咕哝,一边在石壁通道内前进。这通道相当狭窄,仅能勉强供一人通过。尽头处有扇门,打开门后是一处看似葡萄酒与谷物的储藏室。

    从这里开始换雷比安带路了。

    「哎呀哎呀,刚才还真刺激。辛苦你了,伊娃。」

    「就是说啊。」

    伊娃深呼吸好几口气,将正常的空气送进体内,皱着眉头如此回答。也许地底是最安全的通道,但这也未免刺激过头了。如果可以,她还真不想再踏进刚才那地方。

    「对了,我说你啊。」

    「我叫做雷比安。我们早就不是外人了,你可以直接叫我雷比就好。」

    「呃,那个,比起这件事。」

    奸计的共犯是什么意思?

    来到挑高的正门大厅后,伊娃想将事情问个清楚。

    但她话还没说完,雷比安便笑得活像只心情愉悦的猫咪,一边回过头。

    「你以为『这件事』真的不重要吗?」

    「……什么意思?」

    这么说来,难道背后还有什么内情吗?伊娃眉头深锁。雷比安眯起蓝色的左眼,似乎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然后以字正腔圆到足以在社交界行走的兰比尔斯话说道:

    「雷比安这名字同时也是暗号,代表的是昆席德国教会的情报员。」

    「什……」

    伊娃不由得倒退一步,瞪大了眼睛。

    正如字面所示,所谓昆席德国教会,正是由昆席德国王担任领袖,且为昆席德所独有的教派。

    应该已经离开王宫的吉克,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才会和那教会,而且还和自称情报员的这个人扯上关系呢?

    「真是的,你戒心这么重,让我有点难过耶。我又不会把你吃了,拜托你放轻松点嘛。」

    「你要我怎么放轻松!国教会的情报员为什么会出现在兰比尔斯!?」

    「当然是因为一些奸计和其他原因啊。」

    「又来了,我不是才刚问过吗!」

    「一些奸计和其他原因」到底是什么意思?

    面对这种说起话来装腔作势的人,理应冷静以对才是。根据以往的经验,伊娃很清楚这点。尽管如此,她就是无法保持冷静,而是满脑子混乱地回头望向吉克。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

    「紫之公主?」

    「咦?」

    似曾相识的声音,以及熟悉的称呼传来。

    听见这声音,伊娃拾起头来,然后圆睁双眼。

    站在楼梯问的对方也同样瞪大双眼。

    除了讶异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反应呢?

    「……艾力克斯!」

    那头黑发,深褐色的眼睛,以及看得出其教养的打扮;面对以前的未婚夫,伊娃自然没有认错的道理。

    可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接踵而来的混乱令伊娃哑口无言,愣在原地。

    雷比安将这位访客晾在一旁,朝楼梯间挥了挥手,以昆席德话说道:

    「嗨,艾力克。没想到老是关在房里的你会出来迎接我们,是不是看家让你觉得很孤单?」

    「……因为我听见说话声,想说是不是你们回来了。」

    「这样啊。」

    雷比安笑道:「你的耳朵还真灵敏。」

    他毫无保留地露出可疑的开朗笑容,伊娃压低声音,从旁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的戒心还真重。不过,这也算是离家出走的成果之一吧?」

    雷比安一边说,一边缓缓回头,然后打从心底雀跃似地扬起嘴角。

    「我是国教会的情报员『乌鸦』,同时也是肯尼斯国王第二王子,雷蒙德·阿朗·李,欧文·梅格·夏洛克德利。」

    「咦?」

    是我听错了吗?

    这是伊娃第一个念头。大概是从她的表情看出了端倪,于是雷比安眯起眼睛。他的瞳眸是蓝色的,再次确认这件事后,伊娃瞬间无法呼吸。蓝色眼珠并不稀奇,不过宝石蓝的眼瞳可是昆席德王室的特征。

    但在这之前,伊娃可从未见过依王室惯例而进入国教会的第二王子雷蒙德。他应该比伊娃年长五岁,此外伊娃就一无所知了。

    「你就是雷蒙德王兄?」

    「是呀,威廉还会叫我『雷王兄』呢。」

    「……你真的是二王子雷蒙德殿下?」

    「嗯,真的。」

    真是难以置信,不,应该说真不愿意相信。伊娃抱着这个念头一再询问,雷比安则是笑咪咪地回答。尽管如此,伊娃还是无法相信,于是望向艾力克斯与吉克,两人各自默默点了点头。「不说也罢」便是这阵沉默代表的意义。

    看来这件事是真的。

    然而,伊娃仍在心中咕哝:这不是真的吧?

    就算是基于国教会情报员的身分而变装,也没必要连性格都变得如此可疑吧?要伊娃承认这种人是王室成员,也未免太强人所难,毕竟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了。

    尽管如此,不知为何,伊娃却又有种怀念的感觉。虽然他与身为第一王子的王太子雷欧、三王子威廉的感觉不同,但交谈起来,却又不像是才刚见面的陌生人。应该说跟他很合得来吗?可是伊娃九岁被召回王宫时,第二王子早已进入国教会而不在宫里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困惑的伊娃简直无法动弹。

    这时,雷比安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那么,虽然嘉年华结束了,现在已经进入大斋期,不过夜晚还漫长得很呢。我们就喝杯红茶,悠闲和气地聊聊天吧。好吗?我这位好不容易才见到面的王妹,伊娃洁莉。」

    「正……」

    正合我意。

    伊娃想强硬地如此回答,但尽管如此心想,她却脚步一个不稳,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

    毫无交集的对话在黄昏王宫的走廊响起。

    「我不是要找你,给我退下。」

    「请回去您自己的房间。」

    「你没听见吗?我叫你退下……给我让开!」

    拥有蓝天公主之名的莉莉·路易丝,恶狠狠地瞪着挡在门前的侍女。戴着小眼镜的侍女绷着一张脸,完全不肯放松。这张扑克脸令路易丝怀疑对方是不是只把自己当作小孩子,于是默默地咬牙切齿。

    挡在眼前的她并非一般侍女。

    她是王宫里的首席侍女,早在兰比尔斯国王约瑟夫即位,也就是下个月将满七岁的路易丝出生之前,她便已在王宫里工作了。如果路易丝没记错,她今年应该已经五十二岁,就和露仙妮王妃一样——不,现在应该称她为露仙妮王太后才对。不过路易丝嘴里喊的,还是早已叫惯的旧称谓。

    「快给我让开,让开。我有话要跟王后陛下说……您应该听见了吧,陛下!请您开门!」

    「路易丝殿下,请您安静,回房间去吧。」

    「我不是要找你,给我闭嘴!」

    没完没了的对话令路易丝焦躁不已,于是她一把抓住侍女的手臂,直接撞了上去。侍女并未抵抗,只是晃了一晃,然后若无其事地打直腰杆,以冷漠的眼神望着路易丝。

    「请您开门,陛下!请听我说!请把费儿杜尔伯爵夫人……把珍妮·勒鲁·杜·费儿杜尔从牢里放出来!!」

    路易丝不停转动上锁的门把,一再敲门,拼命如此说道。

    但房间里并无反应。

    取而代之的是首席侍女深深叹了口气,似乎已经极度不耐烦。

    「路易丝殿下,您明白自己的身分吗?您已经是第一公主了,这么高贵的人没有必要与罪人交谈。请您回房吧。」

    「罪人?你说谁是罪人?不要随便决定!你对珍妮根本一无所知!!」

    「路易丝!」

    有人喊着她的名字,急促的脚步声也同时接近。

    路易丝本想一把揪住首席侍女,却被人从背后牢牢搂住。抱住她的并非平日侍奉她的银发侍从。对方的肩头披着一头金色柔发,散发出月下香那芬芳柔和的香水味。可是,路易丝并未因此冷静下来。

    「放开我,母亲大人!放开我!」

    「不要再胡闹了,莉莉·路易丝。」

    这冷静的声音,并非出自搂着路易丝的克莉丝蒂娜之口,而是轻踏步伐现身的艾米尔。

    「殿下,不,新任国王陛下。」

    首席侍女拉起衣摆,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看见她判若两人的态度,路易丝不甘心似地紧抿双唇,然后在艾米尔的一瞥之下垂下头。

    听见侍女这么说,艾米尔这才发觉自己还穿着蓝色斗篷,于是半带自嘲地蹙起眉头。

    「既然你称我为国王,那就打开这扇门然后退下。这是命令。」

    「……遵命。」

    侍女沉默了一下,然后听命行事。她从腰间的钥匙圈拿起一把金色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喀嚓一声,响亮的金属撞击声传入众人耳际。

    「父亲大人。」

    路易丝的眼神带有一丝期待,却未能如愿。艾米尔抓着门把,向她说了声「回房间去」,便消失在门的另一头。房里传来上锁的冰冷声响。

    南北狭长的薛尔里宫建于数百年前,原本就是为了避暑而建的离宫,因此冬天十分冰冷。

    对自幼在此长大的艾米尔而言,严寒的冬天自是理所当然。

    可是,这房间的主人可不一样。

    「露仙妮王太后陛下。」

    会客室让大型壁炉及暖炉烘得几乎教人流汗,艾米尔穿越房间,打开寝室的房门。寝室也同样暖到发闷,于是艾米尔忍不住脱下斗篷。

    尽管如此,房间的主人却蹲坐在附有床罩的床铺旁,在地板上不停发抖。

    王太后是名门贵族出身,在南方领地出生长大;对她而言,这首都与王宫的寒冷程度应该难以忍受吧。

    既然如此,那何不耽溺于饮酒作乐,找些方法来应付这严寒呢?

    想要暖身子的话就喝些葡萄酒,不想耽于灰暗心情时便召些知心朋友,或是与友人一同出游;总是如此消愁解闷的艾米尔不禁心想。

    然而,这位「第二复辟王室巴斯蒂安的露仙妮王妃」,却从未试着找寻上游避世之道,从眼前她那模样便看得出来。

    露仙妮披着一头金褐色的长卷发,白色睡衣上仅披着一件厚厚的睡袍,将脸埋在床边说道:

    「约瑟夫国王已经驾崩了。」

    「是的……他遭不明人士枪击头部,已经气绝身亡了。」

    「什么不明人士,凶手就是费儿杜尔伯爵夫人。」

    露仙妮说完便抬起头。她今年五十二岁,但油灯照射下的那张脸却看似更年长十岁。这说明了她有多么憔悴,皮肤的色泽也不是很好看。相较于约瑟夫国王的情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充满魅力的珍妮·勒鲁·杜·费儿杜尔,露仙妮不仅是个性,就连外貌也完全相反。

    而对艾米尔而言,这也可说是一种苦涩的现实。

    「那我有个疑问,陛下您有亲眼见到费儿杜尔夫人行凶的瞬间吗?」

    「费儿杜尔夫人想进去约瑟夫国王的房间时,我听见枪声响了起来。既然这样,不就说明这是费儿杜尔夫人干的好事吗?这还用说吗。所以我才将那邪恶的罪人送进牢里,就只是这样而已。」

    「当时她还在房间外头,怎么可能开枪射杀国王……这种以臆测将人入罪的行为,不是有违天主的教诲吗?」

    「你这有违天主教诲而出生的人,到底想要说什么。」

    露仙妮的语气原本虚弱得有如从缝隙刮进的风,这时却尖锐了起来。她缓缓起身,直盯着艾米尔。凹陷的榛色眼瞳里,燃起了较壁炉柴火还要炽烈的厌恶之火。

    「跟巴斯蒂安——那过去还只是上任国王旁系家族的瑟夫国王,也就是约瑟夫·杰维结婚后,我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与原本未婚夫相爱的日子,失去了共筑小小家庭的喜悦,失去了平稳人生的幸福,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所以您将费儿杜尔夫人送进牢里,其实是为了复仇?」

    「没错。」

    露仙妮点点头,眯起了眼睛。

    「没错,这是为了复仇。我要报复费儿杜尔夫人那个没有爵位、只不过是资产阶级后代却践踏我尊严的人,以及满脑子只有王位的约瑟夫国王,这就是我小小的复仇——」

    「既然如此,那露仙妮陛下您不是已经自由了吗?」

    艾米尔如此说道,毫不畏惧对方的目光,甚至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露仙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艾米尔却无法制止自己扬起的嘴角。

    「露仙妮陛下,虽然您说这是为了复仇,但您眼下若将费儿杜尔伯爵夫人诬陷为暗杀国王的凶手,那民众总有一天会将她推崇为革命女神,而您则会在历史上留下被『浑身铜臭的国王』愚弄的蠢王妃污名。您难道不在乎吗?」

    「什……」

    「我这么说是为了您好。您弟弟的使者已经来到王宫,您应该马上去见他才对。要是不快点动身,明天暴徒就会涌入这座薛尔里宫了。」

    艾米尔这番话并非威胁,也不是在耍什么手段,而是明确的预测。

    今天早上,艾米尔代替国王前往贝里堤宫。虽说是代替,其实那时约瑟夫国王已经驾崩了。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费儿杜尔夫人。王宫顿时陷入混乱,而依约瑟夫国王命令出动的国民自卫军,不仅攻击街上的暴徒,甚至对并未携带武器的民众出手,并且进行掠夺,因此议会的情形比王宫还要混乱。于是艾米尔并未公布约瑟夫国王的死讯,便直接前往了贝里堤宫。

    然而,由于民众涌进议事堂的旁听席,议会因此被迫散会。部分抨击君主制的人士甚至主张当场处死艾米尔,将其首级挂在街头示众。为了避免不测,艾米尔被随从推进了贝里堤宫的地下通道。

    待他回到王宫后,才发觉发生了这种事。

    「露仙妮陛下,我接下来要秘密举行先王的葬礼,并以国王之名释放费儿杜尔伯爵夫人,然后将您永远逐出这座王宫。您没有意见吧。」

    「……艾米尔·菲力普。」

    她咕哝着这名字的声音,就好比首都地底那流水般浑浊。

    听见她憎恨的声音,正想离开寝室的艾米尔回过头,然后避开冲上前来的露仙妮;她手里握着一把刀子。

    「比起拿这种东西乱挥,不如召侍女来打点衣装比较好吧?要是不快点梳妆打扮,当您逃不出首都而被暴徒逮住时,可是会被人轻视说『约瑟夫国王的王妃也不过尔尔』。」

    「给我闭嘴,你这低贱的小子!」

    尽管露仙妮死命反抗,刀子仍被艾米尔抢了去。这一瞬间,艾米尔以比刀还锐利的视线射向她。

    然而,露仙妮却忽然露出自嘲的笑容。

    「杀了我吧。」

    「露仙妮陛下?」

    「你是那女人生的,一定恨我恨到想一杀为快吧?那我就允许你这么做,我允许你杀了我。但是,对于你这个夺走我亲生儿子艾米尔一切的低贱之人,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忘记!」

    露仙妮恶狠狠地瞪着艾米尔,眼神里充满憎恨、嫉妒、不安与期待,等候着被夺走的刀插进自己胸口的瞬间。

    艾米尔只是叹着气。

    然后痛切地心想。

    那位体弱多病的王子,也就是露仙妮所生的艾米尔·菲力普,为了政治联姻而从静养地被召回首都,迎娶了昆席德的公主并留下一女。首都浑浊的空气使得他越来越虚弱,回王宫还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

    至于当时的自己,由于对这位过分沉默的露仙妮王妃深感失望,也许曾说出「这世上最丑陋的,莫过于歇斯底里的女人」之类的侮辱之语吧。

    不过他现在对她的印象,却只有可悲而已。

    露仙妮也是被关在名为王室的牢笼内,为此痛苦喘息的可怜人之一。

    因此,他并不想说什么同情的安慰之语。

    「我不会杀你。」

    艾米尔让露仙妮握住刀,走了开来,然后就这么望着她的眼睛,握住通往会客室的门把。

    「那位同父异母的王太子姑且不论,但我从未怨恨过露仙妮陛下。因为无论您在不在王宫,其实都没有差别不是吗?就算让毫无存在感的您记在心里,也没有什么好开心的。」

    「……!」

    露仙妮的眼眸中充满杀气。

    小刀划破空气。

    银色刀尖掠过艾米尔的脸颊,射中了房门。

    艾米尔心想—也许这次自己真的会被刺死。不过,他还是逃过了一劫。

    「那么我告辞了,露仙妮陛下。」

    我想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艾米尔最后又加了这么一句,然后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离开了寝室。

    露仙妮无力蹲坐在地的模样,被他关在房门的另一头里面。

    这时,有人从他身后叫道:

    「菲力普殿下。」

    「……克莉丝蒂?」

    预料之外的人站在暖过头的会客室正中央。艾米尔很讶异,因为他方才应该锁上了门。但仔细一看,便可发现她手中抓着一串钥匙。

    难道那首席侍女终于抛下工作,打算逃离王宫了吗?艾米尔感佩地心想:这真是明智的选择。

    克莉丝蒂娜缓缓走来,看见艾米尔脸上滴落的红色液体,她瞬时屏住呼吸。

    「菲力普殿下,您这伤是?」

    「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为什么在这儿?莉莉·路易丝呢?」

    「我要她回房去了。」

    「你为什么没跟她一起回去?」

    尽管艾米尔这么问,克莉丝蒂娜却没有回答,反倒拿出了手帕。可是,艾米尔挥开了她的手。随着响亮的啪嚓声,手帕掉落在地板上。

    「菲力普殿下。」

    克莉丝蒂娜凝视着他,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

    不过,其实艾米尔才想好好问个清楚。

    「你不逃走吗?」

    「咦?」

    「你以前明明很怕我,完全不肯跟我好好相处,为什么现在却变了?为什么?」

    艾米尔嘴角露出浅笑,然后伸出手,搂住矮他半个头的克莉丝蒂娜。他将脸埋进那散发轻柔香水味的金发,隔着头发吻她的颈子。克莉丝蒂娜微微发抖,艾米尔一直静待她接下来的反应,却怎么也等不到。即便他吻了克莉丝蒂娜戴着银耳饰的耳朵,她也并未逃开,只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很快。

    绝对不可以有所期待。

    艾米尔告诉自己。

    克莉丝蒂娜绝不可能爱上自己。

    正因为明白这点,艾米尔才会一直扮演「艾米尔」。他只跟那位同父异母的已故哥哥好好交谈过一次,但他模仿哥哥的语调,试着化身为对方的亡灵。因为他认为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抓住克莉丝蒂娜的心。自从八年前哥哥猝死以来,他一直努力成为「真正的替身」。

    尽管如此,他却又感到迷惘。

    他真想搂着怀里这温暖的人儿,永永远远不要放手。好想让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他真想自我陶醉,期盼哪天可以不必再饰演这个只会吓着她的亡灵。

    「……太子妃殿下。」

    艾米尔决定赌一把,于是唤着昔日对她的称呼。

    克莉丝蒂娜稍稍屏住气,艾米尔可以感觉得到。接着,她的手悄悄环抱住对方的背部。

    我终于得到宽恕了吗?

    艾米尔合上眼:心想:难道我梦寐以求的瞬间终于降临了吗?

    然而梦总是虚幻易逝,现实总是残酷无情。

    「菲力普殿下,请您……请您告诉我真相。」

    「太子妃殿下?」

    「艾米尔殿下过世时……他过世那晚,菲力普殿下没有去过他的房间吧?」

    克莉丝蒂娜结结巴巴地问道,声音化作荆棘,捆住艾米尔的手脚。刹那间,时间停止了,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但过没多久,丹田却涌起一股笑意。艾米尔忍不住低声咯咯发笑。

    克莉丝蒂娜缩了缩身子,似乎很害怕,紧贴对方上衣背后的手松了开来,但艾米尔更加使劲地牢牢搂住她。

    「太子妃殿下,你该不会听见我和露仙妮陛下的谈话了吧?」

    「这……」

    「怎么可以偷听呢,这可违反了淑女的礼节。啊啊,还是说你真的如此深爱那位艾米尔殿下,而且忘不了他,所以连礼节都可以抛诸脑后是吗?」

    艾米尔哈哈笑了笑,笑声不听使唤地从他口中溢出。克莉丝蒂娜微微发抖,就和平时的反应一样。艾米尔依旧笑着:心想:刚才果然只是一场梦,这才是属于我的现实。接着他平静地道出事情的真相。

    「那晚我在,我的确在哥哥艾米尔的房里,而且亲眼看着哥哥断气。」

    「……您……骗人。」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为什么在这之前一直不问?其实你也一直在怀疑我吧?怀疑是我杀了哥哥,怀疑是我这可恨的冒牌货夺去了你心爱的男人。」

    「菲力普殿下,我……」

    「可是啊,太子妃殿下……那个对你甜言蜜语的男人,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已经吐血身亡了,因为他喝下了毒药。」

    「菲力普殿下!」

    「没错,我是菲力普。可是现在,艾米尔这名字也属于我。」

    抽搐的脸颊无法恢复原状,于是他维持这副表情,就这么放开克莉丝蒂娜。她后退一步,看见艾米尔的表情后,脸色又更加苍白了。

    短短一瞬间,艾米尔心想:绝望究竟是什么?

    不过,他还不能沉没在那黑暗深渊里。

    克莉丝蒂娜不可能明白他的心意。

    艾米尔十分清楚这点,却怎么也斩不断对克莉丝蒂娜的爱慕之情。尽管身为替身,他却必须以真正王太子的身分活下去;而他之所以无法斩断情丝,难道是因为一直以来支撑自己的,就仅有这份对她的心意而已吗?

    难道后遗症真的如此根深蒂固吗?

    想到这里,艾米尔又笑了,然后说道:

    「快逃吧。」

    「……菲力普殿下。」

    「既然刚才你都听见了,那你应该明白吧?王宫马上就会遭到暴徒攻击。在那之前,快带着莉莉·路易丝逃走吧。反正你心爱的男人已经不在了,既然这样,应该逃到哪儿都无所谓吧。你已经自由了。」

    艾米尔一边说,一边拉起克莉丝蒂娜的左手,轻轻在戴着白手套的指尖吻了一下,吻着那曾经紧贴自己这个冒牌货的手指。

    再见了。

    艾米尔本想说出宣告永恒别离的这句话,而非暗地里相约再会的告别之语,可是他说不出口。

    看来他还是放不下。

    他对这样的自己心生厌烦,默默地转过身去。

    「等一下。」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艾米尔并未回头,因为已经没什么好留恋了。这回他暗暗发誓,再也不会抱持任何期待了。

    当他正要开门时,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所谓自由,指的是孤单灵魂眼中的假象。

    艾米尔喃喃自语:「这句话是听谁说的呢?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门开了又关。

    唯有沉闷的声响在这过暖的房里响起。

    房里只剩下克莉丝蒂娜一个人,她在胸前紧握双手,牢牢合上眼睛。

    尴尬。

    伊娃让人领进宅邸大厅,坐在椅子上,上游二字便足以道尽她的心情。

    由于换下沾了泥土的衣服,头发也喷上香水,已经闻不到下水道的臭味了。可是现在的她坐立难安,因为这里有一种异于待在地下通道时的窒息感。

    如果现在能马上钻进被窝,等天亮醒来时发觉一切都只是梦的话,那不晓得该有多轻松呢。

    尽管伊娃不由得如此心想,但现实毕竟是现实,证据就是方才送上的红茶很烫。她原本想将茶倒在碟子上再喝,结果还是放弃了。

    水蒸气的另一头,也就是对面的座位上,艾力克斯就坐在那里。他也完全没碰方才送上的红茶,而且视线一直没有瞧向正面。

    说起来这倒也是理所当然。

    之前意外在嘉年华的游行队伍中碰面时,伊娃拒绝了艾力克斯。

    她并不为当时的行为感到后悔。

    可是踏进大厅后,艾力克斯不仅不说话,也不和伊娃视线交会,这种彻底的沉默教她好生尴尬。

    不过,说到邀伊娃来这屋子的那个人,则是一副笑咪咪的模样。

    「这茶叶配橘子果酱很棒喔。你试试看嘛,伊娃。」

    雷比安一面说,一面喝了口手中的茶。但是,伊娃默默地摇头拒绝了。

    如果方才的景象并非幻觉,那雷比安可是加了七匙橘子酱,而且每一匙都跟山一样高。伊娃也很喜欢在浓红茶里加果酱或橘子酱。可是从斜对面的他手上略微传来的香气,实在是太过甜腻了。伊娃很想问「那已经不叫做红茶了吧?」,但她忍了下来,反倒吃起了司康饼。她依旧没有食欲,不过如果再不吃些什么,感觉脑袋和身子都要动弹不得了。

    「仔细想想,现在喝下午茶好像嫌太晚,都已经晚上十点半了。既然这样,干脆准备些正式的餐点吧?」

    「不,不用了……比起这个。」

    伊娃喝了一口终于放凉的红茶,然后目不转睛地直盯着雷比安。

    「我已经搞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了,总之先按照顺序问下去吧。我的第一个问题是……第二王子『雷蒙德殿下』为什么会担任国教会的情报员呢?」

    「嗯?理由很单纯啊,因为我适合嘛。」

    这理由哪里「单纯」了?伊娃很想立刻追问,但还是拼命忍了下来。要是停在这里,可就问不到问题的核心了。

    「那么,殿下这位情报员和吉克之间,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呢?」

    伊娃一边问,一边瞥了一眼在墙边待命的吉克。他应该已经辞去王宫的工作,才渡海到兰比尔斯来陪自己才对。可是,难道他还跟王室的人有所牵连吗?而且还对自己这个主人隐瞒这件事?尽管伊娃并不觉得自己遭到背叛,但总有些不太甘心。

    听见她这么问,雷比安轻声笑了。

    「看你的表情,似乎是误会我和吉克之间的关系了。」

    「我哪里误会了?」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可是国教会的『乌鸦』。我确实是第二王子没错,但比起身为王室一员的职责,我的重心其实放在国教会成员的责任上。而吉克与我之间的往来,跟国教会本身并没有任何关连。找出你由昆席德前往兰比尔斯后的住所,然后将消息转告给他,以及告诉他昆席德的肯尼斯国王身体状况这些事,全都是出自我个人的决定。我们都对彼此的组织及主人保密——换句话说,我们是基于利害关系一致而互相协助的『奸计共犯』。」

    「呃……咦咦?」

    伊娃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望了望雷比安,又望了望吉克。雷比安笑咪咪的,吉克则是跟平时一样面无表情。前者先姑且不论,身为骑士的他之所以没有反驳,难道代表一切都是事实吗?「这是真的吗?」听伊娃这么一问,吉克默默点了点头。伊娃一时之间愣住了,尽管她很信任这名黑衣骑士,却也觉得对方果然不容小觎。

    接着她又有了其他疑问。

    「等等,你说的『利害关系一致』是什么意思?真要说起来,为什么国教会的情报员会出现在兰比尔斯?」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进行情报活动啊。毕竟国教会的任务就是守护王国及王室。」

    「你说得太抽象,我听不懂。把你的目的说得具体一点好吗?」

    「哇喔,你问得还真干脆呢,伊娃。看来离家出走果然有些成果。」

    「不要跟我开玩笑。」

    伊娃这时更是干脆地警告对方。尽管如此,雷比安却喜孜孜地眯起眼睛,摆明是一副哥哥因为妹妹长大而开心的眼神,就连伊娃也看得出来。她依旧觉得无法理解,但决定先视而不见。

    于是雷比安翘起另一条腿,悠哉地答道,,

    「国教会的情报员早巳潜入大陆各地,一直监视着大使馆及其周遭。除了政治机关外,我们可是昆席德的另一双『眼睛』。不过机密情报员『乌鸦』的任务,可是非常特别的。毕竟我们的任务,可是攸关王室机密——也就是紫瞳『承诺爱子』的谍报活动。」

    「……!」

    伊娃瞪大双眼站了起来,直盯着语出惊人的雷比安。

    他整个人倚着椅背,脸上露出笑容。不过,那笑容之中并没有多余的开朗,宝石蓝的眼瞳显得锐利异常。从那眼神,就可看出他方才所言不虚。

    「伊娃,你身为『承诺爱子』,应该已经在兰比尔斯经历了许多的困难。而身为『乌鸦』的我,正在追踪其中一个找你麻烦的组织。」

    「你是指……自称,常春之国。的地下组织吗?」

    「没错。他们的手法有时既大胆又残酷,坐在那儿的非死者殿下,不,布劳德尔公爵家的公子——艾力克斯爵士,也在王都隆迪尼尔兹遭遇他们的袭击。整辆马车被翻落到路德河里,害他差点丢了性命。」

    「什……」

    「不过,思,我救他一命后已经对外公布他的死讯,然后将他纳为我的左右手好好照料了。」

    「什……啊!?」

    伊娃原本想问艾力克斯为何会和雷比安一同行动,对方却先揭晓了谜底,于是她又陷入了混乱状态。此外,艾力克斯差点被「常春之国」害死又是怎么一回事?雷比安方才说艾力克斯的死讯已经公布,这可也不是小事一件。

    伊娃本想喊艾力克斯这个前未婚夫的名字,原本想放声大喊,但在那之前,他早就一直望着伊娃了。就在她回头的瞬间,两人的四目交会。

    原本一直望着别处的灰褐色眼瞳,此时正笔直地注视着伊娃。

    那眼神就和以前一样。

    正因为一样,更令伊娃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到底想看什么?

    伊娃不由得想这么问,但雷比安在那之前先开口掌控了全场。

    「这样一来,我们这边的说明已经大致上结束了。所以啦,伊娃,接下来轮到你了。」

    「咦?」

    「你原本应该待在幕后支持者身旁,现在却出现在这里。这回是吉克将你带来我身边,也就代表发生了什么必须由我介入才能解决的问题,对吧?」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伊娃并未点头,而是以紧抿双唇代替。她拼命思索该如何解释。面对这个难缠的对手,应该如何与他交涉才好?伊娃死命思考该怎么说才能应付他。

    「伊娃?你是怎么了?」

    雷比安笑咪咪地催促她,艾力克斯则是默默等待。

    两人分别露出刻意的笑容与认真的视线。尽管遭到两者围攻,但伊娃并未败下阵来。

    她决定有话直说,这并非妥协,而是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雷比安,我想去昆席德。」

    「哎呀,这究竟吹的是什么风呀。我记得你是自己决定要离开那国家的吧?」

    「没错。」

    面对他那既可说是讽刺,也可说是揶揄的说法,伊娃一点也不退却。这也证明了她的决心有多么坚定。

    「我想去昆席德,现在马上,不管透过什么方式都行。」

    「为了什么?」

    「我要去见『常春之国』的主谋萨恩·罗贝尔,抢回他手上的『莉卡』头骨。」

    那么,你所说的「莉卡」又是什么人?

    伊娃做好对方会这么问的准备,斩钉截铁地如此回答。

    「抢回是吗。」

    雷比安复违这句话,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没错。」伊娃点点头。

    「艾力克斯的死讯已经公布,而他之所以能出现在这儿,也就代表你知道如何拿到假护照对吧?」

    「嗯,是啊。」

    「既然这样……」

    「可是,现在的你并不需要那东西。」

    「?你这是……」

    什么意思?

    伊娃话才问到一半,雷比安已将一封信递到她眼前。信中的一冈容并非昆席德文或兰比尔斯文,却也不像是大陆上其他国家所使用的语言。

    「看不懂吗?这也难怪,毕竟这是国教会情报员之间使用的暗码。」

    「……所以上头写了什么?」

    「唔,凭你野性的直觉没办法看懂吗?」

    如果看得懂,这封信就会变成护照吗?伊娃脑里闪过这个念头,于是鼓足了干劲。

    但这一瞬间,雷比安却翻过信纸,然后喊了声在窗边待命的人——也就是那名戴着白面具的女子。

    「水车小屋,念给她听吧。」

    「好的。」

    水车小屋静静扬起长袍衣摆,走到雷比安身旁。接过暗码后,她高声朗诵了起来,宛如咏唱圣歌似的。

    「萨恩·罗贝尔·雷纳德,聂布里翁,将于圣灰星期三离开王都,搭乘四头马车南下,于翌日傍晚抵达迪马港上船。船的目的地为古雷利。」

    「从迪马到古雷利……」

    就连在古堡长大、在王宫生活的伊娃,也听得出其中代表的意涵。这是要由昆席德前往兰比尔斯时所经的航路。

    「也就是说,萨恩·罗贝尔现在人在兰比尔斯吗?」

    「没错,正是如此。」

    雷比安啜饮着散发甜腻香气的红茶,一面慢条斯理地回答。不过,他的动作切换得十分迅速。伊娃忽然转身想要离去,却马上被他一把抓住。抓着伊娃手腕的力道说不上大,指尖却蕴含了绝不让伊娃甩开的意志。

    「已经晚上十一点了,这么晚你还想上哪儿去啊,伊娃。你该不会想回那位幕后支持者身边吧?」

    「才不是。」

    我不是要回去,只是去告诉他一声而已。伊娃本想如此回答,却惊觉不对,于是赶紧摇了摇头。

    她不会去见米歇尔。

    如果要见他,也得先从萨恩·罗贝尔手中抢回莉卡的头骨才行。她早已在心中如此决定,所以才请吉克带自己离开。

    于是她才会来到这里。

    一定要冷静下来才行。

    尽管如此心想,耳中却传来那首歌,那首米歇尔所唱的歌。

    她的嘴唇好想跟着那旋律掀动。虽然明知自己一个人无法歌唱,却又好想开口。尽管如此,随着每个呼吸及眨眼,这份思绪便越来越强烈。好想唱,真想乘着歌解放自己的心。

    即便心意无法传达,两人的心无法相连,真希望至少能开口唱歌。

    为了压抑忽然涌上的冲动,伊娃拼命摇头。这时,雷比安松开了她的手腕。

    「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紫瞳的伊娃洁莉·玛格丽特。」

    「我。」

    「我不建议你单独行动,就算有个优秀至极的骑士跟在身边也一样。」

    对于雷比安的建议,伊娃也有同感。

    无论身处异乡或任何地方,其实伊娃很清楚自己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既然如此,她决定将迷惘封印起来。

    「雷比安,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这还不简单。」

    雷比安看似满足地扬起嘴角,将空茶杯放回桌上,然后拉起伊娃的左手,吻了一下洒满香水的手套指尖,这应该是契约成立的象征吧。他那满足的笑容依旧可疑,但那神情并未伤害伊娃,并没有企图将她视为棋子的卑鄙之感,反倒正大光明地宣告自己隐瞒了许多秘密;他的眼罩甚至让人觉得象征了如此意义。

    既然如此,无论是已经交代或仍被隐瞒的部分,伊娃也只能选择相信一切了。

    她以另一只手包覆才喇被放开的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雷比安。

    「嗯?怎么?肚子还是会饿吗?」

    既然这样,我请人送食物到分配给你的房间吧。

    雷比安说完,便向水车小屋下了许多指示,然后请她带着伊娃离开大厅。

    结果伊娃只喝了一口红茶而已。

    但这并不重要。

    好想开口唱那首歌,这股冲动依旧紧贴于心头一隅。

    因此直到离开大厅,她都完全没察觉某人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

    微弱的灯光射进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脚步声越来越近。

    大概是尚未逃跑的士兵,仍尽忠职守地前来巡逻吧。

    珍妮·勒鲁·杜·费儿杜尔如此心想,一面抬起头。

    尽管位于王宫底下,但牢房就是牢房。铁栅内侧的矩形空间里,就只有用来采光的小窗户、简略的床铺、小桌子、水瓶及如厕用的尿壶而已。此外,在约莫十间的单人牢房里,就只有这间关了人;换句话说,就只有自称费儿杜尔伯爵夫人的她而已。

    听命于露仙妮王妃而将她下狱的,是那名首席侍女。这大概是因为宫里的人相继逃跑,造成人手不足的缘故吧。更令人泄气的是,首席侍女居然完全没有没收犯人的随身物品及衣物。也就是说,费儿杜尔夫人的装扮就和入宫时一样,身穿黑色大衣、手戴皮手筒,就这么被关在湿冷且充满霉臭味的地牢里。

    油灯的光线与脚步声,停在唯一关了人的单人牢房前。

    看见铁栅外的身影,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呀,艾米尔·菲力普国王陛下。」

    「抱歉,让您久等了。毕竟我只是今天才上任的国王而已。」

    不,应该说昨天才对。

    艾米尔一边草草回答,一边打开牢房。生锈的栅门一打开,刺耳的叽叽声便在石壁与天花板激起回音。

    「请出来吧,这地方不适合您这位雍容华贵的伯爵夫人。这感觉简直像是来看新奇秀一样。」

    「哎呀,这样一来反倒适合我吧?非常适合以前的我。」

    「……夫人,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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