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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魔法使之徒 第一章 新的家族)

    无论在哪一条街道上都有炼金术师,这已是数十年前的景象了。来到西元一九九八年的现在,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口,比栽培紫色台丽菜的农家还要来得少。

    如果你居住的地方上有炼金术师,那可真是非常非常稀奇的事。不过话虽这么说,你既不必特别感谢幸运之神,也不必刻意跑去要他签名留念。因为他们大多是缺乏社交的偏执者、看起来眼中充满了恶意、而且多半娶专门从事诅咒的魔女为妻。

    御厨惠就是这样一位炼金术师的儿子,他是一个个头娇小、皮肤白皙而瘦弱的国二学生。一头柔软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虽然端正的五官和母亲相当神似,但无论是在读书或是运动上,都是个不怎么起眼的孩子。

    他家位于日本十一道州中,东海道的“安形市”。是在十年前由三个市镇合并而成,属于比较新的市镇。他就住在从市中心约略偏西边高地的最远处,那是一栋历史约有四十年、灰浆※瓦葺的木造两层楼房。(编注:一种古老的建筑工法。)

    建造这房子的是御厨惠的祖父御厨伸吉,虽然惠并不曾见过祖父的脸,不过他的父亲,也就是这街上唯一的炼金术师御厨象山,在他面前竭尽所能地数落着祖父不是的情境下,让惠觉得祖父仿佛还活在家中的某个角落里。

    这个家庭中,就只有炼金术师象山、魔女妻子典子以及独子惠三个人。

    屋子的整体面积还不到六十坪。而玄关的拉门旁,挂着一个用毛笔写着“公认炼金术师御厨象山”的木制门牌。如果大剌剌地打开门,进入玄关入口,或许还会有一种不知名化学药品的刺鼻味道迎面扑来。

    不过这时你可不能皱眉摇头,因为这里是炼金术师与专攻咒术的魔女之家,会有这种现象也是理所当然的。

    进了屋内,客厅兼起居室的洋室与通往厨房的门就在左手边,而右手边的则是连接厕所和浴室的门,旁边还有个通往二楼的楼梯。阶梯斜坡的下方,盖了一间天花板较低的储藏室,不过现在这里已经变成妻子御厨典子的书斋兼家事室了。这个小房间里有一张小木桌,而她所使用的电脑就放在这张木桌上。

    炼金术师的家和其他家庭决定性的差异,就是存在于这房间对面的“实验室”。实验室过去曾是两个由六叠与八叠塌塌米大小组合成的房间,不过如今榻榻米和地板都被清除掉,换成了水泥地。

    在这样宽敞、合计共十四块塌塌米大房间的一边,放置着一个长宽两公尺的方形金属箱。炼金术师们称这个东西叫“反应炉”。

    他们就是在这个箱子里,把铅块变成黄金的。

    简单地说,其实反应炉就是一个由铅所制造成的箱子。在铅制的箱子里把铅变成黄金,说起来是有点怪异,但是在原子组合发生变化时,盲目窜动的粒子,就像找不到舞伴的男性般会变成危险的放射线四处飞散,铅箱正是为了预防这种危险而做的装置。

    因此反应炉的侧面,标示了一个代表a、β、γ三种射线的三叶草标志。

    在反应炉旁,有一个大型的木桌,桌子上放着一些书籍,其中有几本文库版的书并排着。

    上头几乎全都是‘半七捕物帖’、‘人形佐七捕物帖’、‘少年侍捕物帖’等时代小说。关于炼金术的书,反倒是寥寥无几。

    还是中学生的御厨惠,偶尔也会巡视一下父亲的书架。因为书、书架与大花板间的空隙里,有时会塞着像“周刊NANTOKA”这类的男性杂志,他会啪啦啪啦地翻阅刊载着裸体照片的写真集。一向阴郁的父亲,是以什么样的表情在享受这些照片的,他实在很难想像。

    家中南面有个家庭菜园,炼金术师的妻子御厨典子便是在这里栽培各种药草、魔法草、还有毒草。她这么做倒不是为了存心想毒死事业一无所成的丈夫。不,其实就在好几年前,当他们夫妻俩难得吵嘴的时候,她也不是真的没有想过要这样做,虽然也许只有那么一瞬间啦。不过就魔女的工作而言,这些药草主要是为了制作解毒剂而栽培的。

    这天早上,御厨典子正戴着一顶小麦草帽子,在菜园里工作。

    八月严夏的阳光,在菜园的土地上制造了宛如磨菇形状的影子。她脸上汗流如注,挥之不及。品味很差的魔法草和毒草们,正用它们的刺或茎蔓摩蹭、缠绕着御厨典子握住铲子的手。但是因为她手上戴着厚手套,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只有让御厨典子皱起了眉头,这点让草儿们觉得很不爽。

    “嘿嘿……看到了呦!嘿嘿嘿!这位太太,我看到了……”

    种在菜园角落里的一株魔法草对着典子搭话。典子头也不抬一下,一边继续拔着园里的杂草,心里一边纳闷:什么※“伊阿古之舌”嘛——根本不该种这种草的。(编注:伊阿古是莎士比亚戏剧“奥塞罗”中一个舌灿莲花、搬弄是非的阴险小人。)

    “……我说我看到了啊!你不想听吗?……喔——是这样啊!你真的不想听吗?咦——你不想听喔?……我明明看到了啊!嘿嘿嘿……你只要说一声你想听,我就可以全部告诉你的说——真可惜!实在真可惜!”从地面冒出来、像肥厚绿舌头般的叶子,正白顾自地喋喋不休。

    因为这个一无是处的草,曾经引发过数起杀人事件,虽说在经过了数次报导详细对应的方法之后,现在应该已经不致会引起什么实际的灾害了。不过为了小心起见,典子还是不敢随意丢弃,毕竟现在还是会有把这种草当作礼物送给别人的蠢蛋……

    “……”违反法律规定的恶质魔女所培育出来的邪恶之草,正悄悄地在窥视着典子的一举一动。而她还依然无动于衷地继续拔着园里的杂草。

    “呃……喂——喂——这位太太?我……真的看到了……”

    草儿一改刚才的态度,语气变得非常客气。不过典子的脑子里,正专心思考着中餐的菜单。她想……不如就把冰箱里有的东西凑一凑,弄个炒饭吧!

    “不理我……是吗?喔——不理我……?我说的可不是你老公的事喔……”

    典子的手只停止了一瞬间。典子能这么平静不在乎,都多亏了魔女专门的咒术知识,还有她对自己的那个老公所拥有的自信。

    已经不合时代潮流的教唆杀人用魔法草——通称“伊阿古之舌”,连嘴唇也不舔一下,继续说道:

    “……好吧!其实我说的是你儿子的事啦……”

    “你对我儿子的事,根本什么就都不知道!”典子不假思索地回了嘴。

    “是啊,我对你们家的公子是什么都不知道啦……反正我只不过是根杂草罢了嘛。”随后,这个植物故意留下了令人厌恶的片刻安静。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典子终于被它惹得有些焦躁了。

    “……说出来……真的可以吗?……你家儿子……还只是个‘国中生’吧?怎么一大早就……那副德行……”这时,它又故意打住。

    当典子想再度开口说话的时候,才突然察觉到相当于这个植物的“舌头”部位,直挺挺地朝上立着,看起来像是在指着什么东西,于是典子回过头去。

    从菜园朝家里的方向往上看,可以看见二楼孩子房间的窗户。八月早晨的晴空,映在窗户的玻璃上。

    在这样的天空下,儿子小小的头看起来就像一个黑点。典子聚精会神仔细一看,那个头不知道为什么正小幅度地上下摆动着。

    “他……到底是在做什么咧?这位太太。”

    “做什么……?”典子话只回一半,好不容意才察觉了其中的意味。她一时之间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冲到脸颊上来的。

    “那只是在读书吧!”

    “……呵呵呵!”植物做出嗤之以鼻的模样。

    在这里“伊阿古之舌”犯下了致命性的错误。它确信自己的猎物——这名中年女性,拥有非常稳重的性格,所以才敢如此大胆。不料典子却是没有丝毫犹豫地,拿起园艺用的铲子,就往草儿的根部用力砍下去。

    “等、等、等……一下啊!你……你在干什么啊?……你不必发这么大的脾气吧?……喂——这位太太,不……不要动粗啊!”

    “……你啊!滚进这里面去吧!”典子说时迟那时快,一阵手忙脚乱地已经把暴动不安的魔法草整个拔起,丢进装着腐叶土的桶子里去。

    虽然桶子已经盖上了盖子,但草儿却更扯起嗓门,不知继续在嘶吼着什么。典子脱下厚手套,抬头又看了一次自家的二楼。那儿依然看得见儿子惠的头,她发现到儿子似乎正要抬起头来,于是慌忙地走进家里。她心想:如果和儿子四目相对……那该怎么办?

    典子脱下麦梗帽子,到洗脸台去洗了把脸,她注视着镜子里那张濡湿的脸庞,眼睛下方看得出来比平常都还要松垮。拿起毛巾擦干脸之后,情绪总算也比较平稳了下来。

    竟然为了那种连诅咒都称不上、完全落伍的伎俩而生气,自己的修行火侯显然还太差了。典子走到厨房,从冰箱里取出冰凉的麦茶,喝了一口。

    怎么办?我应该要做点什么吗?还是应该什么都不做?

    这时,她听见了咚咚咚——那是下楼的轻微脚步声。典子稍微整了一下头发,随后儿子已经走进厨房来了。

    “怎么了?”典子对眼睛和下颚酷似自己的儿子先行开口问道。

    “……没事!”惠像是白言白语般地回答。典子上下打量着儿子,心想这孩子怎么长不高呢?惠喝着和妈妈一样的麦茶,可以看见他的喉结上下鼓动着。

    真不敢相信这孩子可能变成和丈夫一样的男人……不过,总有一天他还是会变的。

    “功课做好了吗?趁早上把它做完喔!”典子说。

    “喔……好!”

    对话就这样中止了。

    “我要出去一下!”惠突然又开口说道。

    “上哪儿去?”

    “……出去一下!”

    惠说着,就朝玄关的方向走去。典子从厨房轻轻地探出身体,眺望着儿子瘦小的背影。随即玄关的门就嘎啦嘎啦地关上了。

    她记得小学六年级春假那年,他总算学会骑脚踏车了。而这个时候脚踏车起转的声音,轻轻地传了过来。

    御厨典子走上通往二楼的阶梯。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蹑手蹑脚地,不敢发出声音。

    她打开孩子房间的门,没想到他收拾得相当干净。朝书桌上面看去,那里什么也没有。

    她想去打开抽屉,却又有些犹豫……她忽然想起电视里的教育评论家,总是滔滔不绝说的那些话,于是伸向抽屉的手就这么停置在半空中。

    她突然往脚下一看,发现在木制椅子的脚中间,好像是杂志还是什么被卷得圆圆的。典子把书捡了起来,立刻进入眼帘的竟然是个穿着比基尼的女孩。是一张为了让胸部看起来更壮观而将上半身前屈、交叉着双手的封面清凉照。她迅速地翻动那些彩色图片——果然如她所料。

    她不禁把视线移向桌旁地板上的垃圾桶。虽然她心里根本不想看,但还是忍不住往里面一探究竟:很自然地揉成圆形的两团卫生纸,就静静地躺在里面。

    这就够了。典子稍微想了一下,把杂志放回原处,然后离开了孩子的房间。

    她一边走下楼梯,脑子里一边思考的全是儿子的事。

    “喂——”

    在她刚下到一楼的时候,头顶上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让典子着实吓了一跳。她往旁边一看,突然冒出来的岂不正是这街上唯一一位公认的炼金术师御厨象山吗?他那成束绑在后脑勺上的发髻,高到几乎都要碰到低矮房屋的天花板,而右手的手上还抱着一个纸袋子。

    “干嘛吓人啊!真是的。”典子说。

    “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吗?”象山用左手一边捻着下颚大约两公分长的胡须,一边和她开着玩笑。

    于是典子把事情原委告诉了丈夫。听完之后,象山只是会心一笑,圆鼓鼓的眼睛四处飘荡了一下。

    “……没被惠杀死,还真是庆幸!”象山这么说道。

    “你……你这是什么话啊!?”

    “不是吗?那草儿可不是在引诱你去杀死惠的喔!”

    “你是说……它是设计要让惠来杀死我吗?”典子重复了一遍。

    象山没有回答,只是玩弄着他的胡子。这时典子认为丈夫的说法是正确的,虽然很让人不甘心,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我的确不可能为了这样的事,就杀死自己的儿子。但相对地,我会因为这件事去责备孩子,于是孩子会因此憎恶我……

    “怎么了?”象山问道。

    “……有点……太出乎意料了吧!让我稍微坐一下……”典子走进实验室,坐在丈夫阅读时代小说时经常坐的椅子上。

    “简直太难堪了!竟然会被像伊阿古之舌这种头脑单纯的东西牵着鼻子走……”

    象山依然无语。他手里抱着刚才的褐色纸袋,站在实验室的入口。

    “……那是什么?”典子问道。

    “什么是什么?”象山打起了马虎眼。

    “我是说那个纸袋!”典子用下颚轻轻地指了一指丈夫一直很重要似的、紧抱着的纸袋。

    “啊!是书啦……做研究用的……”象山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就把纸袋直接放在书架空的位置上。

    典子心想,八成又是去买了裸体写真集!我家的这两个男性、父子搭档到底在干什么啊?

    这时候的御厨惠,正坐在几乎要截断安形市般畅流不断的大河所形成的河川地公园里,他从容地望着流动的河面。

    河水水面不会有哪个时段的面貌是相同的。上方所形成的模样,一点一点地变化,而后往下方流去。他捡起小石头丢向河面。在那一瞬间,河面泛起了涟漪,但立刻就消失无踪了。

    如果将河川的流动比喻为世界的时间,那么上游正是宇宙的起点,而通向远洋的入海河口正是宇宙的终点。如果用这样的观点来看,那么我一生的时间,充其量也只像刚才的小石头所溅起的涟漪一般罢了。

    进入暑假之后,这个小个头的少年几乎天天来到这里,望着河川的流动发呆。

    他既没有可以一起结伴出去玩的朋友,家族也没有特别排定什么海外旅行。所以他总是到这个河川地公园里来,荡荡秋千、坐在堤防边远眺水流……漫无目的地任思绪天马行空。

    他总是不经意地想着——自己应该会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为一位炼金术师吧。因为他觉得父亲的样子看起来非常轻松自在,不过真的有不必太过勤奋也能胜任的工作吗?

    母亲典子对他说过,好好进大学,选择自己喜欢的道路自由地发挥吧!但是这种过剩的自由,简直就像早已绝搣的长毛象那过长的獠牙般,只会给白己带来困扰。

    天气越来越热,额头上也开始冒汗了。

    他骑上脚踏车,缓缓向前滑行。街道两旁的景物也像河水般川流而去。

    身为炼金术师的象山,从紧紧贴住实验室墙壁的灰色保险柜里,取出一个细长的银色容器,它看起来很像是一个热水瓶。厨房里正传出妻子典子炒东西的声音。

    他虽然很想大叫“这样我怎么集中精神啦!你是笨蛋啊!”之类的话,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炼金术师象山从来不敢违抗他的妻子。

    现在,他正在为叫作炼金灵药的物质加热,让它转换为可以直接对低价金属发生作用的贤者之石,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工程。

    假如象山在操作上发生了疏失,不小心让反应炉里的这种魔法物质溢出的话——

    贤者之石会四处散播放射线,使得反应炉本身也会变成黄金。

    如果幸运的话,状况会到此为止;如果倒楣的话,转换会停不下来,就会像希腊神话里※“米达斯王的手指”那样,把所有看得到的东西都变成了黄金。(编注: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曾向酒神狄俄尼索斯许愿拥有了点石成金的能力。)

    象山在大学的时候,曾在照片上看过连自己的身体都变成黄金的炼金术师。泛黄的照片中,那位中年的炼金术师,脸上浮现着极度惊愕的表情,就像被涂满了金粉般地凝固在那里。

    象山脱下手套,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实验室原本是一间会客用的和室,所以当然有壁龛。父亲伸吉还活着的时候,那里挂的是山水画,现在挂的则是※“生命之树”的挂轴。(编注:出自于犹太神秘学卡巴拉,又名真理之树,分为∞个圆形,各对应一个希伯来字母。)

    神龛里奉祀的是炼金术师的伟大象征性人物※“赫密斯﹒特里斯梅基特斯”的肖像,在炼造黄金之前,象山总是会例行公事般地站在神龛前做一番祈祷。(编注:HermesTrismegistus,在神秘学以及炼金术的传说中出现的神人,名称意思为三倍伟大的赫密斯。)

    他总是会说:“※赫密斯、默丘里、透特啊!请赐给我力量……”。(编注:赫密斯出自希腊神话,默丘里出自罗马神话,透特出自埃及神话,一般多认为这三者其实是同一位,也就是炼金术之神。)

    祈祷完毕后,象山坐在椅子上,桌面放着日本炼金术师协会出版的“炼金日报”。

    他打开这个业界的报纸,确认一下今天黄金市场的状况:一公克九百一十日圆,然后他也惯例地再看看昨天的金价:一公克九百一十二日圆,便宜了二日圆,显然是有往下的趋势。

    他不禁要问,为什么在金价下滑的时候,还得在这里忙着制造黄金?真的是越想心里越火大。

    想想还不都是典子那家伙在那边嚷嚷这个月电费的关系。

    这会儿他的干劲全没了。

    我只要注意黄金价格,上涨的时候再做就可以了——他决定就这么做,毕竟这才是最合逻辑的,象山试图以这种理由说服自己。然后他从实验室敞开的门口,望着厨房的方向,他可以清楚看见妻子的背影。接着他突然起身,走向书架,伸手去拿放在并列书籍间的纸袋子。

    就在这个时候,玄关的方向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

    象山慌慌张张地把纸袋放回原处。

    “惠,你回来啦?”典子在厨房里招呼着。不过惠什么也没回答,迳自往实验室的方向走过去。象山则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文库本,装作他从刚才就一直在看书的样子。

    “……”

    儿子惠在实验室门口站住了——他从小开始,就有从背后专注窥视父亲工作模样的习惯。

    象山的脸从书本里抬起来,频频看着就读中学二年级的儿子。

    那是一张完全不起眼的脸庞。他心想,眼睛和下颚的部分,简直像极了典子。这样的想法让他莫名地起了想捉弄儿子的念头。

    “惠啊——”象山对儿子说道。

    “干嘛呀——”

    “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干嘛突然问这个啊?”儿子脸上的表情显得有几分疑惑。

    象山开始觉得好玩起来。对于自己现在巧妙的构想,他恨不得能赶快加以实现,或许这可以拿来抒解他的压力,而且儿子的配合度简直让他有种如鱼得水的快活。

    “我要给你一样非常棒的礼物。”

    “什么啊?感觉真诡异。”

    “总之,先过来帮忙吧!”象山很诡异地对儿子挥挥手。他让儿子帮忙握住一张立在实验室角落里,脚可以折叠的工作用桌子的一边。

    “抓好了,笨蛋。”象山对抬着沉重桌子,步履有些踉跄的儿子喊道。

    “可是……我们的体形差太多了吧!”惠也发着牢骚。的确,这对父子的身高至少相差好几十公分。

    而这样的身高差距——即使是在中学二年级这样一个复杂的年纪——显然还无法构成反抗父亲的好理由,不过这两个人一起搬桌子,的确是相当不合适的。“我说……你们两个……该吃饭了。喂——你们在干什么啊?”象山的妻子,也就是惠的母亲,忍不住探头到实验室里来一窥究竟。

    “孩子偶尔也该帮忙做点家事的。”象山半辩解地说着。

    等三个人吃完饭以后,象山和惠又钻进了实验室里。

    典子告诉自己,不管他们是不是在做什么坏勾当,父子之间感情好总不是一件坏事,所以她也就放心地出门买东西去了。

    “到底是什么事啊?爸爸。”

    惠对着正兴高采烈地把烧杯以及试管、还有奇怪的帮浦等东西一样样排列在工作台上的父亲问道。

    “安静点!”

    炼金灵药是一定不可少的,所需的一切材料也都非常刚好地一应俱全——这让他有相当程度的满足感。他不禁觉得这些东西简直就是在对他呐喊——快点制造吧!

    “……完成了!”象山低声说着。

    “这……根本就什么都还没做啊?”惠马上这么说。

    象山往下看着儿子,做出——你懂什么啊?——的表情。

    “我是说——准备完成了……很久以前……”象山竖起右手的食指。

    “听说伟大的‘※帕拉塞尔苏斯’(十六世纪的瑞士籍医生),就是拿马粪和精液把那个做出来的。”当他说到“精液”的时候,还刻意多瞄了一眼惠的神情,然后又得意地继续说着。(编注:提出人工生命体理论的医生兼炼金术师。)

    “现在知道的只有当时的化学知识缺乏,和使用的材料是有机物这两点可以确定,其他有关这个的传闻都是错误的……不过,我光是想像制作这个就觉得可以闻到一股臭味。”

    象山拿起烧杯。

    “……一八九九年以前的神秘学知识,当然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为大家所熟知。不过‘来访’过后,我们就都可以理解了……”

    惠坐在圆椅子上,手肘则抵在工作台上,撑着脸颊。对父亲自以为学识高深的模样,他实在是听腻看腻了,不过他还是保持静默。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三十分钟之后……

    在装满透明液体的烧杯中,浮出了像芥子般大小的粉红色豆子。根据象山的说法,这就是所谓的“胚”。

    典子已经买完东西回来了。惠边吃着母亲买回来的杯装冰淇淋,边注视着烧杯里的动静。

    “……一点变化都没有啊?”惠说道。

    “越来越大了,你没注意到吗?”

    “喔——”

    再过三十分,那个称为“胚”的东西的确变大了,惠也能清楚分辨前后的不同。

    “真的变大了……”

    “……把它当作暑假作业的题目怎么样?比什么牵牛花观察日记会来得更受欢迎喔!”象山说话的样子,让人猜不透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现在早就没有什么观察日记了啦。”惠这么回答道。

    “喔!是吗?”象山坐在椅子上,开始读起文库小说。

    “爸爸!”

    最先察觉的是惠,象山也随即往烧杯里看去。“胚”开始变化成为像胎儿的模样。

    再定神一看,怎么连像手脚一样的突起也出现了。

    “……唔?”象山着实吓了一跳。本来只是把参考书囫囵吞枣,随性做做的而已,没想到还真的产生了书中所记载的成果。我还真是个天才啊——

    “这……该不会是……生物吧?”儿子这么说着,父亲则狠狠地瞪他一眼。

    “你从刚刚坐在那个位置上,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啊?笨蛋!那是活生生的生物,这还用得着说吗?不过那可不是※‘丰年虾’之类的东西喔!”(编注:一种好培育的浮游生物类,常用来当作水族箱中鱼类的饵食。)

    “那会是什么啊?”

    “是……人工生命体。”象山尽可能说得非常沉重。

    “那是什么东西啊?”惠问道。

    表情显得无奈的象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明对炼金术师而言,“人工生命体”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而在他口沫横飞叙述的当中,烧杯里也慢慢地发生了不同的变化,而察觉到这一点的依然是惠。

    “等……等一下!那是……什么啊?”

    惠直盯着烧杯里看。很明显地,里面的东西不断地在进行变化。它不再是个像婴儿蜷曲般的肉块,而是已经产生了人类的形象,甚至还生出了头发,头发是非常鲜艳的蓝绿色——祖母绿的颜色。

    被称为人工生命体的人形人工生命在透明的液体内弯曲着双脚,双手盘在胸前,身体蜷曲成圆形。而那祖母绿颜色的头发则柔软裹着身体,在水中轻轻漂浮着。

    “那个……简直就像是个人类耶?”惠低语着。

    “而且……还是个女的!”象山回应着。

    “嗯!”惠回答。

    突然,这个人工生命体伸展了双手和双脚。

    “哇!”惠不由地往后退。

    这个人工生命体的确是个女的。她的身体虽然显得有些纤细,不过还是有腰身,更重要的是她有乳房,还有乳头,而且……总而言之,她的模样根本就是一个人类的少女……而且还全身赤裸。

    “哇啊”父子两个人几乎同时发出惊叫声。

    “……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人在实验室附近的书房兼家事室里的典子,大声地问道。

    “没事——”惠大声回答着。

    “没事!”象山也回应着。

    人工生命体好像在“伸展”身体,这时象山伸手,用他的食指和大拇指来测量这个小小人造人类的手脚长度。

    “大概有……十五公分高吧!”中年的炼金术师这么说道。

    这天晚上,典子和象山间有了一点争执。

    典子用非常强硬的语气指责丈夫:“做那种东西给儿子,你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啊?”不过象山也有象山的说辞:“那是因为他说将来想继承炼金术师的事业,当然要让他先做一些功课啊!”他也说得理直气壮,所以这天的晚餐显得比平常还热闹。

    惠用双手小心地捧着圆筒形的透明玻璃瓶,而里面装的则是从烧杯移动过来的人工生命体。

    这个只有十五公分高、呈现少女形体的生命,其表情之丰富令人惊讶。那对大而尖的双耳,就像小狗的耳朵般,看起来非常可爱。仔细看的时候,那双像芝菻颗粒般的眼睛,还一闪一闪地眨着。

    当惠像这样靠近端详时,人工生命体就会拼命地做着用手指去点玻璃瓶的动作。等惠突然发现的时候,才察觉她是用手指触摸着自己反映在弯曲瓶身内侧、对她来说相当庞大的脸庞。

    他完全不理会还在为某种议题争执不休的父母,悄悄地躲进二楼的房间里。他把玻璃瓶放在书桌上,小小的人工生命体显得十分开心,在瓶子里转来转去。在她每一次转动时,那头祖母绿色的长发,就会随之摇摆,好像一张旗子般飘扬。

    “牧子妹妹,你好吗……”

    过了好几天后,在一个暑热的八月早晨,御厨象山把脸靠近玻璃瓶,用非常温柔而撒娇的声音问道。在瓶子里的小小人工生命体,对这个问候她的创造主似乎不怎么喜欢,反倒把脸转到别处去。

    “你不要随便跑进别人的房间啊……还有,也不要随随便便就取什么牧子之类的名字!”惠的声音从父亲身后传过来。

    “名字是需要的吧!名字——”象山说着。

    “所以说,名字我会帮她取的……她根本就不适合叫什么牧子的!”

    “牧子这名字有什么不好啊?”象山问道。

    “牧子这名字哪里好啊?”惠也不甘示弱地回嘴。

    “呃……”象山当然没办法说出口,这其实是他中学时代喜欢的女孩名字,因而一时语塞。

    惠用力地把身形庞大的父亲推出房间外。

    “你有没有搞清楚,她到底是谁制造出来的啊?”象山说着。

    “谢谢你,不过名字我白己会取。”惠如此说道,就把门关上了。

    惠心想——的确是该取个名字了。

    这几天来,他尽其所能地照顾这个小小的生命体。一天里他会去象山的实验室两次,每天一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跑到书桌前,确认玻璃瓶中的状况。把玻璃瓶倾斜,将人工生命体移到比较大的宽口烧杯里,再把瓶子清洗干净,然后换上新的培养液。到了晚上则另外有晚上的工作,他会利用向妈妈借来的台灯,点起小灯泡为她取暖。

    不过母亲总觉得十分不安,她是担心着“即使她只有十五公分,不过身形仍是一个全裸少女,这样一个人工生命体,将会对思春期的少年造成多少的不良影响”,要克服这一点,她恐怕得承受不少辛劳。

    事实也确实如她预想,惠用小学时候买的学习杂志里头附赠的放大镜,把这个可爱的小人工生命体,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放大,看得他整个人血脉贲张、喘息不已。不过他很快就因为罪恶感而停止了这个举动,因为小妖精对他百分百地信赖,总是以一种天真无邪的眼神从放大镜的另一头注视着惠。

    典子后来还是决定,不再对人工生命体的事做出任何意见。毕竟才刚发生了教唆杀人的魔法草事件,她觉得嘴巴还是不要太叨念比较好。

    惠一整天都坐在装人工生命体的瓶子前。因为他希望这个少女人工生命体可以快点学会怎么说话。

    他取出大约像扑克牌一样大、上面印着英文字母的卡片,这是小学时候家人买给他的英文学习用教材,不过他一次都没用过。

    他用手拿起A的卡片,面向玻璃瓶,然后大声地念出“A”。他想:小生命体一定可以穿越液体,听到他的声音。

    玻璃瓶里的少女,边歪着头,边望着卡片。

    “A——”惠再念一次。

    结果,小人工生命体突然啪地张开双脚,两手则分别紧贴在大腿上。

    一时之间,他并没有理解其中的意思,于是他试着把卡片藏起来。结果人工生命体则把双腿合拢,并且在瓶子里转了一圈。他再一次秀出卡片,人工生命体又啪地打开双腿。

    “哈哈哈哈——”惠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这个……太厉害了!”惠低语着。随即他又对人工生命体秀出了另一张卡片。

    “B——”

    不过,人工生命体只是一脸疑惑地漂浮着,B对她来说似乎太难了。于是,惠又拿出了另一张卡片。

    “C——”人工生命体则在玻璃瓶里做出弓的弯曲形状。

    几个小时之后,惠和人工生命体都累到不行了。

    惠仰躺着,望着房间里的天花板,暂时陷入思考之中。

    “对了。”他起身。在玩英文字母游戏的当中,他突然想到人工生命体的名字。

    他取出了A的卡片和N的卡片。然后用食指轻轻敲点着玻璃瓶,悠游水中的少女人工生命体,反应有如飞窜而起般,做出等候惠下一个动作的模样。

    “准备好了吗?……A……N……”他以AN的顺序给她看卡片。AN——安。“你的名字就叫‘安’。知道吗?……安……?”惠对着人工生命体重复地说着。

    当他拿出N的卡片的时候,人工生命体就一边点点头,一边侧过身体,然后再配合手的动作,做出N的形状。那模样实在非常怪异,让惠忍不住笑了。接下来虽是A,但人工生命体还是继续做出A的形状。

    说不定……是因为我笑的关系……

    于是,他再一次从A的卡片给她看。

    “好,要开始啰!A……N……N?……A……”这应该怎么发音才对呢?安娜?亚奈?……亚奈!惠喃喃自语着。

    “……亚奈?”

    那小小的生命体轻快地转了一圈。惠把这样的行动当作是她表示喜悦的方式。

    “就这么决定啰!……你就叫……亚奈……阿—娜—”惠把食指点在玻璃瓶上,这么说着。

    “我的名字叫作※ME—GU—MU—”他说着,用手指指自己的胸膛。(※译注:惠的日文发音。)

    说不定,这个人工生命体——亚奈——比我想像中还要来得聪明也说不定。替她取了名字还不到三天,她就对“亚奈”这一句话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有一天,他对父亲提起了这件事。

    “是你弄错了吧!人工生命体不可能那么聪明的。”这是象山的回答。

    “可是……”惠并不这么认为。

    暑假终于结束,时间进入了九月。即使学校已经开学了,但惠还是不改常态地对名为亚奈的人工生命百般投入。

    他开始和亚奈说话。不过即使是这样,亚奈还是不会给予任何言语上的回应,她只会做出转圈圈、飞舞跳跃的动作来代替言语。

    “我回来了,亚奈。”

    当惠打开房间门,对着玻璃瓶这样招呼的时候,叫作亚奈的少女人工生命体,会立刻开心地在瓶子里跳来跳去。

    当惠在做功课的时候,随着惠手上绿色铅笔的笔头在纸上唰唰地滑动,亚奈也会跟着他的动作摇晃头部。

    惠觉得非常有趣,所以故意把铅笔滑动得更快,亚奈头部的摆动似乎赶不上他的速度,最后眼睛转了一圈,就沉到透明培养液的底部了。

    “哈哈哈哈——”中学二年级的少年,不禁失声大笑起来。

    “惠……没事吧?”在楼下的典子非常担心。

    “中学生不就是这样吗?”象山这么回答。

    但是,一个父亲会替他制造十五公分美少女的中学男生,恐怕就不能称为一般的国中生吧——典子在心里抗议着。

    这是发生在某一天的事情,时间是九月即将结束的时候。

    这天是一个有着美一丽满月的夜晚。

    神圣的月光从惠敞开的窗户照了进来,光穿透桌上的玻璃瓶,在色彩明亮的壁纸上,映出模样相当复杂的图案来。

    于是,奇迹发生了……

    叫作亚奈的人工生命体,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十分轻盈,于是她慌慌张张地拍动自己的手脚,却感觉不到平常水所造成的抗力。

    她试着伸展手臂,手竟然穿出了玻璃瓶外,感觉她的手似乎可以无所不到。亚奈吓了一跳,于是她大胆地再用力伸展看看,结果连身体全部都跑到玻璃瓶外了。

    她从桌上下到地板上,试着直立站着,她真的站住了。这是一个和从玻璃瓶中所看到的歪斜世界,完全不同的景象——一切就坦然呈现在她眼下。

    那里有一张床,而且有人睡在上面,感觉上那个人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把脸凑近仔细一看,原来是——MEGUMU(惠)。她第一次看见脸部没有扭曲歪斜的惠。

    惠闭着眼睛,亚奈试图碰触他的脸颊,她想摇醒惠,好让惠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

    可是,当亚奈的食指碰触到惠的脸颊时,指头却慢慢地渗透、沉入他的脸颊里,亚奈立刻把手抽回来。这回她改成去碰触惠的胸膛附近。

    结果还是一样,亚奈的手逐渐穿透到惠的胸膛里,少年一点都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亚奈突然觉得非常悲伤。

    这个人工生命体,并无法明白自己是一个能够穿透所有物体的半透明体。

    她所能明白的只是不管她的身体变得多大,她都没办法触摸白己最喜欢的惠。

    亚奈觉得很泄气。

    就在此时,月亮突然躲到云丛里去了。而亚奈也顿时感觉到自己好像要被什么东西吸进去似的,等她察觉的时候,她已经回到液体里——那个内部扭曲歪斜的阴暗世界中。

    亚奈在瓶子里倒立,整个人沉浸在悲痛之中。祖母绿的浓密头发像海草一样摇摆着。

    惠从一个恐怖且宛如真实的情色梦境中醒来。梦里的他和一个黑发的全裸女子,进行了像大人一样舌头交缠的舌吻。他感觉到女子的唇,在他嘴里留下了一种很难形容的味道。

    “惠,赶快起来,上学要迟到了。”楼下传来母亲的呼喊声。

    “喔——知道了。”十四岁的少年虽然这样回应着,却还暂时赖在被窝里。因为他必须等候身体的某个部位安定下来。

    这天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把惠送出去上学之后,典子把洗好的衣物晾在家庭菜园和屋檐之间。她心里想着,下午以后一定要把附近的人拜托她调配的草药调好才行。

    叮咚——此时玄关的门铃响了。

    “老公——你去开门吧——”典子大声喊着总是躲在实验室里悠哉悠哉看著书的象山。

    “不,抱歉,我手闲不下来——”他只是用充满歉意的声音回应妻子。

    “真是的——”典子进入家里,走到玄关前面。途中经过实验室时,她探头看了一下。

    “你根本没有在忙啊!”她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不,我正在忙着实验的构想。”

    “实验?根本不做也无所谓的吧!”典子边发着牢骚,边打开玄关的门。一个看起来像快递送货员的青年正站在那里。

    “有贵府的快递,可以麻烦您签个名或盖章吗?”年轻男人这么说,把国际快递的签收条递向典子。

    “……这当然没问题,不过重点是……货物在那里呢?”

    “啊……真不好意思,它就是不肯听话,坚持一定要用走的……”青年一脸困惑地说着。

    “咦?”典子不假思索地发出质疑。

    “呃……它是跟在后面走来的……那个货物……”青年回答。

    典子这才发现有一个很大的行李箱,正朝通往御厨家的长坡道攀登而来。Samsonite牌的两只蓝色行李箱,好像被谁抱住般地成为一个组合。

    “从机场开始……它们就那个样子……”青年的脸上再度显得困惑。

    “喔——从机场……”典子边伸手到玄关口的电话台抽屉里取出签收用的印章,一边在签收单上盖章一边说道。

    和快递送货员擦身而过,两个行李箱已经来到御厨家的玄关前。

    典子窥视着行李箱的背后。一个身上四处都看得到缝合口的人造人抱住这些行李箱。不管典子如何睁大眼睛打量着它,它都只是凝视着前方——话虽这么说,它的视窗里应该也只看得见行李箱吧。而在它的脖子附近,似乎还挂着一张像纸条的东西。

    典子取下这张纸条。

    “啊——果然——”典子嘟哝着。

    一定是那孩子……典子不由得感到后悔。这也实在太凑巧了,在有一个思春期男孩的家庭里,怎么好让一个同年龄的女孩来长期投宿呢?

    “让它进来家里有什么关系?”惠战战兢兢地对父亲这么说道。

    “你是笨蛋啊?你想想,半夜上厕所遇到这种家伙的时候,那岂不恶心透了?”象山说。

    于是两个人在家庭菜园里搭盖了一间简单的房舍。不过话说回来,象山并不是那种擅长假日在家做木工的人,所以这搭建房子的工作,就先由典子设计,再请材料公司将木材切割好送到家里,他们父子所做的只是将这些木材组合钉桩。经过半天的时间后,小屋终于落成了,感觉就像山上小屋旁另外搭建起来的厕所间一样。

    “欧拜恩——进去吧!”

    象山这样命令着它,缝痕累累的人造人像只螃蟹般,正要移动弯成○型的腿,想要横越菜园。

    “等等,请你不要踩到花——”典子叫喊着。

    “绕路啊——你这笨蛋!”象山让人造人进入那个像厕所一样的小屋。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象山说着,就用油性签字笔在小屋入口写上“○—Beine”。然后重重地关上做得不是很好的门。

    “为什么它的名字叫欧拜恩呢?”惠好奇地问象山。

    “不知道,它脖子上挂的纸条就这么写。”象山口气冷淡地回答。

    星期四的午后,象山流了不少汗水。好久不曾完成的造金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于是象山拿起毛巾擦拭额头的汗水。象山心想,造金真是要命的工作,如果当初当个药剂师就好了。药剂师在这个时代相对地是一份很了不起的工作,递出名片的时候,对方的反应也会完全不一样。

    ‘喔……是炼金术师啊!’……可恶,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子。我本来是要进药学部的,都是我那个贪得无厌的父亲害我的。

    象山想起了他父亲御厨伸吉——也就是惠的祖父——的模样。

    象山高三的那一年,不知为何黄金产量突然大幅下降,造成当时黄金价格狂飙,于是造就了他的命运。

    他的父亲任意变更他的大学自愿书,强迫他进入京都附近某私立大学的魔法学部炼金术科。因为在魔法学部里,炼金术科算是没人要读的科系,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就读,所以他也轻松就合格入学,不过他也好几次想过要申请转换学部。

    最后令他光想不做的原因,是因为他在同一个魔法学部的魔女学科里交了一个女朋友。而她就是现在的妻子——典子。

    “我回来了!”惠走进实验室。

    学校一放学后,他就立刻赶回家,先进入自己二楼的房间,向身长十五公分的人工生命髆亚奈——对他而言,她已经是非常重要的朋友——打个招呼,然后换上便服,就到一楼的实验室里。到晚餐之前,他都一直在当父亲的助手,而这正是惠每天的例行公事。

    他之所以会这么做,倒不是因为特别孝顺,而是自己将来想做什么,到现在一点方向都没有,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梦想。只是心里总觉得,自己应该是会继承父亲的事业,成为一个炼金术师吧!不过,最近像是目标的东西似乎浮现出来了。

    那就是——成为炼金术师之后,他要一边制造让生活不至于匮乏的金子,一边进行人工生命体的研究,目标是要让亚奈变成一个普通的女孩。

    ……到那时候,我应该已经是个男人了。我要向亚奈求婚,亚奈穿上结婚礼服的样子一定很美吧!我会一把将亚奈拉近我的身边,像对梦中女孩一样地给她甜蜜的一个吻……

    “你干嘛抱着那个氮素液化瓶啊?表情看起来真恶!把那个烧杯递给我!”

    “……喔!好、好……这个吗?”惠满脸通红。

    当天晚上风势逐渐增强。

    强烈台风正逐渐接近日本。惠换好睡衣之后,把装着亚奈的玻璃瓶放在窗边,对她做了一个晚安的动作,轻轻地用食指摸着玻璃瓶。亚奈则把唇紧紧地贴上他手指的位置。

    惠钻进被窝里,把刚才的食指悄悄地贴在自己的唇上。“晚安,亚奈。”

    第二天是星期五。因为台风的影响,外面下着小雨,惠则像往常一样去上学,象山也依然躲在实验室里,而典子则制作着她的草药。这时叮咚一声——门铃响了。

    “老公,你去开门吧!”在里面的典子叫着。

    “好——好——”

    象山倒是很难得爽快地往玄关方向去应门。站在面前的是两位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像是推销电热水器之类的推销员。于是象山故意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给他们看。

    “呃……我们听说有魔女住在这个地方……?”其中的一位中年男人,边拿出名片边问着。

    “东海道体育协会体育振兴课课长服部仙之助”……象山不由地想着,该不会有什么魔女运动会吧!但无论如何,他都算是典子的客人。“喂——孩子的妈!”象山大声喊着在屋里的妻子。

    “……因为如此,正如我用电子邮件通知过您那样,后天,也就是礼拜天,要举办道民运动会,可是不巧可能会遇上台风,所以希望您……把台风的路线,那个……就是用‘魔法’……看能不能做点什么?”

    “等一下……你说的电子邮件,到底是指什么啊?”典子显得有些慌张失措。

    “……呃……该怎么说呢?就是网际网路上,您的网页上写着‘请寄到这个信箱喔!’的地方啊!”

    “网页?我不记得我有做过这个东西啊……等等,你有留着那个信箱地址吗?”

    “有的!”一边说着,服部就一边从西装里取出笔记本给她看。

    “在这里,上面还写着住址……呃……该不会是搞错地方吧?不过,非得这个星期天不可啊!道在田径竞技场的落成开幕,是一个纪念性的大事。如果不能如期开幕,我……我的立场就……”服部的眼睛里泛着泪光。

    “你先等等——”典子说着,先把白己的书房兼家事帘里的电脑插上电源。

    “请您一定得帮帮忙!”服部紧追其后。而象山和服部带来的另一位男子也跟随在后面。

    “所以我就说……先等一下……”典子先启动浏览器,再输人刚才的网址。几秒钟之后,那个网页就呈现出来了。

    “……这家伙!真是太狡滑了。”象山在背后说着。地址的确写的是这里没错,‘上级魔女接受一切谘询。从恋爱的烦恼到明天的天气全部受理,没问题!办公室是这里哟☆’……象山不由地想道:竟然随便把人家的家里当作“办公室”。

    “……太厉害了!这孩子竟然升级了,她……简直是个天才啊!”典子把在页面中间用很大的字体,很夸张地揭示着的“魔女ID”,用滑鼠将它复制下来。然后她利用书签,跳跃到其他的页面。

    “www.www.……W也太多了吧!”对电脑一知半解的象山,很神气地说道。

    “真蠢!后面的W是‘worldwidewitchesweb(全球女巫资讯网)’喔!”典子语气里有些嫌他啰嗦的感觉。这时典子已经打开全球女巫资讯网的检索页面。

    于是,她把刚才的魔女ID登录后,轻点了SUBMIT的按钮。过了一会儿,一个附有脸部照片的年轻……应该说年幼的魔女个人小传记出现了。而照片下面则写着EricsOhba。

    “……艾莉卡.大场……就是这个孩子吗?……根本还是个小孩子啊!”服部顺口地这么说。

    “嗯,才十四岁呀!不过,这孩子可是十年才会出现一个……不,或许是五十年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个的天才!所以像诱导魔法这类,对她来说应该是没问题的。哇——她还曾经获颁过‘※法师薛鲁纳奖’耶!”典子显得格外兴奋。(编注:WIZ"是wizard的简称。)

    “法师.薛鲁纳?你指的是伊古纳兹﹒薛鲁纳吗?”象山问道。

    “是啊!太厉害了。得过奖的人,全世界也不过几十个人吧!”

    “……那个薛鲁纳,到底是什么人啊?”服部十分惶恐地这么问着。

    “一般人恐怕对他不太熟悉……这世界上仅有六位,具有无需加定冠词,号称※‘大魔法师’的魔法使——”(编注:wizard,魔法师,以魔法或咒术实行人所不能之事者的共称,此语亦有某一领域佼佼者的意思。)

    “应该是五个人,台湾的王大人,不久之前已经去了桃源乡了。”象山带着有些捷足先登的得意,神气活现地说道。

    “他们的魔力比上级魔女还要高出许多。也因此他们有一些魔法是禁止在地球上使用的。”典子无视于象山的说词,对着两位客人说明着。

    “他们是不被允许拥有特定国家国籍的人物,那是为了预防他们被当作兵器加以利用。法师﹒薛鲁纳是欧洲地区魔法学院的院长,负责授予优秀的魔法使奖赏。也就是‘法师˙薛鲁纳啦爪犬’h)”

    “这么说来,那个孩子很厉害啰?”

    “嗯,甚至比我优秀太多了。虽然她年纪比我小很多,不过等级却远在我之上。”典子这么说道。

    “那孩子将会搭乘今天傍晚的飞机来到日本,可以请你们明天一大早再过来吗?……对了,你们当然有得到气象局的同意吧?”典子站在玄关前送客,再一次叮咛道。

    “嗯,这方面我们一点也不敢怠惰。相关官方单位我们今天上午都已经跑遍了。”

    说完,服部他们便告辞了。

    “……我还是觉得很不爽……”象山突然嘀咕着。

    “好啦——今天的晚餐要吃什么呢?说不定她会喜欢味增汤和白米饭呢!”典子装作没听见象山的话,迳自往厨房里走去。

    傍晚,当惠从学校下课回来的时候,正好是父母亲要出门的时刻。

    “惠啊!我们要去成田机场一下,马上回来。”

    “咦?机场?是要去送人吗?”

    “是要去接人。”象山和欧拜恩一起从庭院的方向走过来。

    “……接谁啊?”惠不知为何,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等回来之后再慢慢跟你说明,总之就麻烦你看家了。”典子慌乱得有些诡异,然后握住御厨家车子——一台显得相当老旧的绿色布里斯托——的方向盘。象山坐在助手席上,欧拜恩则整个蜷曲在后座上。

    “为什么连欧拜恩都一起去呢?”

    “万一有行李,才有人可以搬运啊!笨蛋!”

    车子就这样扬长而去了。

    “……什么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惠边咕哝着边脱下鞋子,走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一进到房间,他第一个关心的,就是他不在家时,放在书桌上的玻璃瓶。

    玻璃瓶中漂浮着一个小小的少女。她那暗绿色的眼珠活灵活现地转动,朝上看着惠,并向他挥手。

    “嗨!亚奈,我回来了。”惠说着。

    他并不确定白己说话的意思是不是准确地传达给亚奈了。不过,亚奈对惠的表情和声调,都能做出相当敏感的反应。当惠心情好的时候,亚奈也会很开心地又飞又跳。当惠心情低落的时候,她则会充满忧伤地望着惠的脸。于是不知不觉中,惠在亚奈的面前总会设法表现出非常开朗的模样。

    “今天我们来玩动物的卡片。”惠从抽屉里取出幼儿用单字卡片来给亚奈看。

    “这是大象,看得到吗?”惠把很可爱的大象卡片立在亚奈的面前。然后让她能看清楚嘴型地念着。

    “大——象——”

    仔细看看,才发现亚奈正在水里张着大嘴巴,看起来好像在说:“大象”的样子。是的,当有一天她变成人的时候,这学习对她是有用的,惠依然用他自己的想法在思考。

    “换下一个喔!这是……长——颈——鹿——”

    亚奈还是一样,看起来像是在念“长颈鹿”一般,惠配合着亚奈开口的动作,头跟着上下动。

    “变态!”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哇呀——”

    惠跳了起来,慌忙地回头看去。

    一位从未见过的女子,两脚跨开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她身上穿着款式有些怪异的黑色服装,长及肩膀的亚麻色头发,用一种怪异的发饰绑着。

    这个女孩瞪着一双灰色的大眼睛,用手指着他骂道:

    “你这个变态!”

    惠心想,自己是不是看到幻觉啦?

    再怎么说,自己的房间连同班女同学都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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