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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季移之月 第二章 诅咒的沉眠)

    1

    缓缓地……缓缓地……

    拖着沉重的身体缓缓前进,亚德利姆扶着墙壁的手,愤怒地握紧了拳头。

    背后可以模糊听见的,那是卫兵们的声音吧?大概是注意到刚才皇帝洽公室中发生骚动,正急忙赶过去。

    不过,现在——

    (……那种力量,是什么啊!)

    亚德利姆揪紧胸口,几乎要吐出诅咒般的喘息。

    (那个就是祝词……超越了世间的常理,独一无二的神兽所赐予的力量吗?)

    心中渲开令人头晕目眩的愤恨。

    拥有创世神兽加护的少女的力量,亚德利姆至今都太过看轻了。接到她祝词的力量觉醒,还解开了闇人身上最强的巖诅咒之一的报告时,只想说那不过是兽神一时兴起才给人的力量,成不了什么威胁而不放在心上。

    但他错了。那种力量……

    (强大而可憎。永远不可能纳入我的掌中……和我拥有的力量是完全相反的东西。)

    水火不容,处于极对位置的两股力量不可能放在一起,必定有一方会将另一方消灭。

    内心这样想着,愤怒转为痛苦,亚德利姆按住胸口小声地呻吟。

    吐息间,全身傅来压迫的疼痛、晕眩,以及反胃感。想叫出式神却提不起足够的咒力;想反抗那股压迫感却全身无力,头晕目眩……

    刚才。

    亚德利姆见到的「祝词」,在他看来就像是爆炸般的眩目光辉。贯穿了站在远处的亚德利姆的身体,侵入他的心中,几乎将沉睡在亚德利姆……不,是夜刀心底的秘密都挖出来。

    (对,简直……就和那时候……一样……)

    被唤起的记忆是无尽的痛苦。

    那是在亚德利姆还被称为夜刀时的事。为帝国的士兵所囚禁,由于身为三师的亲人所以没被杀死,而是遭受无尽苦痛刑求的日子。处在宁可死掉算了的屈辱中,就算被帝国军逼迫要出卖祖国,仍旧死命抵抗……愚蠢地深爱着常世国,可敬的自己。

    厌恨常世国的前任皇帝,用尽了一切可以折磨夜刀的方法,最后决定将他抛入位在第一岛的「神社」中。

    当时他见到了,那尊贵存在的结晶。

    ……你想要力量吗?——祂说了。

    至今祈祷了无数次,无法得偿却仍旧不肯放弃的力量。你想要吗?过去为天津神们敬畏,封印于人世的禁忌力量。

    那对夜刀而言是完全无法招架的诱惑。因此他点头了。一直以来支撑自己的空虚爱国心早已粉碎,如今留在他身上的,只剩下微小的自尊心以及欲望而已。

    于是「亚德利姆」得到了力量。抛弃许多事物,换得了地位、权力。将一切事物全都抛弃,终于爬到现在的地位……

    (但是……那个女人……)

    什么辛劳都没有付出,一瞬间就能将自己的一切都夺走。那名为祝词的力量。

    和透过契约才终于获得能力的亚德利姆不同,那名曾为兽神眷爱的女孩,力量来自于祝福与祈祷。所以,蜜凯奴什么都不必失去,就可以像呼吸般自然地使用祝词。

    ……没错。自己和那个女孩完全不同。

    铁锈味在口中渗开,亚德利姆这才注意到自己咬破了嘴唇。

    寄宿于自己身上的,毕竟是虚假的能力。

    他是多么地渴求、做了难以计数的牺牲才终于得到这力量,但如此的力量,却还是远远不及那个女孩所拥有的吗?

    费尽苦心才得到的力量,一碰上与生俱来的灵威,就只有慑服的份了吗!?

    『夜刀。国津神被授予的力量绝不是权威的象征,而是应付出的责任与义务,越是拥有强大的力量,我们所要背负的宿命也就越沉重。因此,不能去强求自己没被授予的能力,背负不必要的责任与义务。』

    (但是,姐姐,那样我不就没有任何责任了吗?什么都没被分配到,连义务都没有,就只要身为忌子活着,就这样死去就够了吗?)

    憎恨、反抗、用尽了一切想得到的办法,亚德利姆终于得到了强大的力量。获得了留存在人间的尊贵力量中,最为纯粹的灵威。

    『你想要力量吗?』

    『我知道你调查过关于我的力量,也知道你渴求力量到了近乎绝望的地步。』

    ……啊啊,没错。

    并非为神所授予的既定命运。为了证明自己只要想得到,什么东西都可以弄到手,亚德利姆抛弃了过去。若是命运舍弃了自己,那就由这双手来改变它。虽然是这么想的——

    (竟然在这种时候……)

    绝对不能让那种女人破坏这一切。

    那样的话,自己的牺牲就全部白费了。

    「大人,您怎么了吗!!」

    聪到呼声抬起头,面识的士兵站在身旁。但他的样子却很怪异。一看到亚德利姆,瞪大了眼睛,倒抽一口气向后退去。

    「眼睛……还有,头发的颜色也……大人,您那个样子是……」

    亚德利姆马上转向走廊边有着黄金雕饰的镜门。精细的装饰间映出了他苍白的脸,不只这样,盖住脸缘的头发,以及瞪着镜子的双瞳,颜色都渐渐沉了下去,缓缓染上黑色……

    一察觉这件事,亚德利姆反射性地一把抓住吓坏了的士兵的脸,自体内奋力挤出诅咒。

    「立刻忘记现在看到的事。忘不掉的话,就回军营里去上吊吧。」

    ……士兵一脸茫然地站起身,仿彿随时都会倒下般,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走廊。目送那远去的背影,亚德利姆靠着墙壁,看向房顶。

    对啊。亚德利姆还有巖诅咒。

    并没有失去一切……还来得及。

    若是祝词成了抵抗自己的力量……

    (我也有应对的办法。)

    但在那之前,必须尽快恢复失去的力量,恢复那象征自己力量的金发碧眼外貌。

    2

    接到「皇帝陛下在办公室失去意识昏倒了」的消息时,皇宫内陷入一片大混乱。

    「听说陛下身边就是那位罪犯女孩耶!」

    「是宰相大人带来的那名常世国少女吗?」

    「她本来就是有咒杀陛下的嫌疑才被带来的嘛。发生这种事,该不会是那家伙下的诅咒吧!?」

    这类似是而非的传言在宫中流窜着,一不小心,就会演变成同处一室的蜜凯奴被问罪也难以抗辩的状况。

    不过,之所以没有落到那种地步,是因为皇帝在昏倒之前包庇了蜜凯奴。若是他没有那么做,现在搞不好已经发展成最糟的情况了也说不定。

    (说要解开陛下巖诅咒的是亚德利姆,但他在那之后却突然不晓得跑到哪去,如此一来就没有人可以帮我作证了啊……)

    就是这样。一脸惨白离开办公室的亚德利姆,在那之后,将处于这种状况的皇帝置之不理,消失了。

    离开房间时,亚德利姆看起来相当不舒服。莫非是在哪里像皇帝一样昏倒了吗……内心不安地想着。但更让她困惑的是——

    (结果,我还是搞不清楚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被命令使用祝词,想说总之先碰看看皇帝。

    然后脑中就出现了一大堆画面,吓坏了想尖叫逃开时,听到了声音。

    那确实是席翁的声音。席翁安慰了蜜凯奴,要她放心,然后引导着她。

    就和在闇人隐里对盲眼的若宫使用祝词的时候一样,蜜凯奴听着那声音进行祈祷。然后,皇帝就出现了异状。

    究竟梅尔卡巴二世的巖诅咒有顺利解开吗?还有,亚德利姆会好好遵守「释放席翁与倪葛拉」的约定吗?

    ……总之,现在的状况和在闇人隐里解开弓誓诅咒的时候很像,可以确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要是陛下都没有醒来的话……)

    现在的蜜凯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面对这无可奈何的状况叹了口气,却立刻被面前的卫兵们瞪了一眼。四周充满了这样紧张险恶的气氛,蜜凯奴连忙缩起身子,垂下视线。

    自皇帝被送到寝室后,蜜凯奴就一直被关在寝室旁的小房间里(虽说是小房间,但也够大了)。面前是三名板着脸的卫兵……不,是禁卫兵,散发着像在说「要是皇帝出了什么差错,你就给我皮绷紧一点」的气势,死瞪着蜜凯奴。

    像是要逃开那锐利的视线般,蜜凯奴看向右手边,拉开的吊帘对个,是皇帝的寝室。高官们以及中老年的医生,包围着似乎正做着恶梦、痛苦挣扎的皇帝,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窸窸窣窣低声地不知在商量什么事。

    房间太大,又被聚集的人群挡住,从蜜凯奴这里几乎看不见皇帝。但每次听到那有如在梦魇中呻吟的声音,她就忍不住全身紧绷。

    (陛下梦见的,莫非就是那「沉默神殿」的怪兽?)

    将「祝福」传递给皇帝时看到的东西。她回想起来也不禁打了个寒颤,染了血的神殿……

    就如皇帝所说,确实是恐怖的记忆。仿彿还能闻到沉重的血腥味,沉闷而绝望的记忆。

    (如果那是真的,那么陛下就是因为无法忘记神殿发生的事,所以才要亚德利姆封住自己的恐惧。就和闇人们失去了五感般,陛下也失去了那些感情。)

    不过,陛下是自愿的。不那么做的话就无法维持理智。

    但蜜凯奴却毫不知情地踏入皇帝的心底,将保护他的巖诅咒给硬是解开。

    那样做的结果,就是现在这种状况。

    (……要是陛下有什么万一,搞不好都是因为我……)

    「席翁,怎么办?」蜜凯奴在心底喊着,低下头,两手抱胸。

    刚刚确实听见了声音。将快被恶梦吞蚀的蜜凯奴给唤回来,告诉自己不用担心的席翁的气息,不知为何现在却完全感觉不到。

    但他的确在这里。在离蜜凯奴十分接近的地方,

    虽然亚德和姆的话不能相信,但若是席翁说的就不用怀疑。既然他说了「不要紧」,那就一定不是谎言。

    (不过,要怎么做才好?到这里之后明明一直呼唤席翁,但他却一次也没有回应,也感觉不到他的气息,现在连他在哪里都不晓得……)

    就算只有一眼也好,想见席翁一面。毕竟蜜凯奴自从离开岛上以来,一次也没有见到过他。

    虽然不怀疑,但心里的不安却怎样都无法消解。

    所以现在只能专心祈祷了。如果真的有什么力量的话,就算只有一下下也好,希望可以感受到席翁的声音或气息。祈祷着,希望可以得到他真正平安的证明。

    因为担心皇帝陛下而聚集的人群中,只有蜜凯奴思考着不同的事。虽然觉得自己自私又任性,但比起能够解除他人诅咒的力量,现在最重要的是席翁和自己之间的联系……

    「……在这里,军队长大人。」

    当意识沉入深深的祈祷中时,身边突然响起禁卫兵的声音,蜜凯奴马上抬头,看到接连邻室的斗边站着一位面善的男人。

    一眼看去就知道是武官的体格,以及足以威吓对手的恐怖长相。

    那正是先前答应关照威莉蒂的塔姆军队长。从刚刚蜜凯奴专注着祈祷时,他就一直守在皇帝的寝室里了。

    「那、那个……找、找我有什么事吗……」

    「女孩,陛下昏倒时,一起在陛下洽公室里的就是你和宰相大人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塔姆走进邻间来,拉过了墙边的椅子来靠着,打断了蜜凯奴的话。

    「陛下还没有恢复意识,医生也说不晓得原因,连宰相大人也不晓得去哪了……虽然现在已命令部下去搜索,但还没有找到人,所以只能来问你了。陛下昏倒之前,有什么前兆吗?」

    「咦?前、前兆……不,没有……」

    总不可能说「陛下被宰相下了诅咒,然后我把它给解开,陛下就昏倒了」吧?蜜凯奴摇了摇头。塔姆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将头埋入掌中。

    (这个人……是真的在为陛下担心。)

    看到他弯垂的身影,蜜凯奴这么想着。不论怎么掩饰,只要不是发自内心的行动与态度,都会一下子就被看穿。但他的举动看来并不单是因为义务,而是真的在担心皇帝的安危。

    当皇帝被抬到寝室时,此处聚集了许多官员与医生,而他就是那一马当先冲进房间里的人。

    怒吼着质问禁卫兵说这种时候宰相人在哪里,为什么会出这种事等等,最后当蜜凯奴还不识趣地询问威莉蒂的事时,又感觉到他散发出那种「带下去体罚拷问!」的气魄而发抖。不过塔姆听到其他士兵说了皇帝昏倒前说的话后立刻又冷静下来,默默地回到皇帝的寝室。之后,他便一直铁青着脸在那看顾着皇帝。

    皇帝有将他当成傀儡的宰相,也有像塔姆这样宣誓忠诚、打从心底为他着想的部下。

    回想起使用祝词时在皇帝心里感觉到的「孤独」,面对塔姆的心意,蜜凯奴为皇帝感到高兴,忍不住想说些什么。但此时邻室突然传来了些声响。

    (咦……刚才是什么声音?)

    「陛下!!」

    蜜凯奴还没回过神来,塔姆已经立刻跳起来,撞倒椅子、冲回隔壁房间去了。如此一来就可以确定,刚才那声音确实是皇帝发出来的。

    (太好了,陛下醒过来了。)

    断断续续地听见压抑的欢声与放下心的话语,安心的气氛渐渐扩展开来,连原本板着脸看守蜜凯奴的士兵们,也露出高兴的表情相视而笑。

    真的太好了……虽然在这里看不见,蜜凯奴还是为皇帝可以平安甦醒拍胸松了口气。就在这时,不知为何塔姆又回到邻室来:

    「女孩,陛下传唤,说要找你。」

    「咦?」脑中才浮出这个字,看守蜜凯奴的士兵已迅速地分别从两侧抓住了她的手腕。

    3

    蜜凯奴带着紧张的表情进入隔壁房间。宽大又豪华得让人无法相信是寝室的房间内,聚集了许多穿着不像会出现在这种场合的盛装来宾。

    陛下的床应该是在这些人们包围的深处,从门边完全看不见。加上一进到房间的同时,看来像是高官的人们全部一齐将冰冷的视线转向蜜凯奴,吓得她两腿僵硬。

    房间里瀰漫着难以简单应付的气氛,充满几乎让人难以踏进的压迫感……

    就算如此,抓着蜜凯奴的士兵仍毫不犹豫地用力将她带上前。高官们默默地让开了路。蜜凯奴就这檨被硬拖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完成任务的禁卫兵们又默默地回到隔壁房间去了。

    至此,蜜凯奴才终于和躺在床上的皇帝对上眼。

    像被埋在枕头及被单中躺着的皇帝,脸色仍然相当苍白。

    但意识似乎已经清醒了。因为,那双看着蜜凯奴的翠绿双眸不带游移。

    「唉呀唉呀,这样也好。虽然不详细调查就无法弄清楚,但看来并非身体上的不适,因为全身上下都找不到哪里出了状况……」

    蜜凯奴紧张得全身僵硬,但结束皇帝诊察的中老年医师一边收拾着诊疗器具,一边隔着嘴边的白胡子慢慢地说:

    「也好,就暂时先观察情况吧。脸色还是很差……这位小姐,你有什么看法呢?陛下昏倒时,听说你就在一旁嘛。」

    「咦!?唔、晤……不太清楚耶……」

    「……与她……无关……」

    这时,像是要包庇慌张的蜜凯奴般,皇帝开口。

    「朕……并非生病。再说……是谁请医生来的?……我应该有说过,没必要请医生……」

    「可是,陛下……」

    「朕已经不要紧了。不必……担心。所以……」

    话语一度停顿,皇帝看似痛苦地一面喘气,一面看着蜜凯奴,接着说:

    「抱歉,让这个女孩和朕独处一下。」

    「可是陛下,这种事……」

    「这家伙是宰相大人带来的罪犯啊!」

    「而且也尚未厘清对陛下施咒的嫌疑……」

    「不是的。昏倒的理由……朕再清楚也不过。医生、药物、诊察都不需要。朕需要的是……

    塔姆,亚德利姆在哪里?」

    「在。属下已经命令部下们在皇宫内搜索了。」

    「只要找到,就立刻带他到这里来。」

    「……遵命。」

    塔姆像是还想说些什么似地点了点头,瞄了蜜凯奴一眼后,向皇帝深深一鞠躬便转身离开。

    在他的背影快要消失在房门前时,蜜凯奴正想出声:「那个……」同一时间,他就像已经预知到了般回头说道:

    「如果是要问之前那件事的话,我会负起责任好好处理的。放心吧。」

    顾虑到周围还有其他人在,故意留下了旁人听不懂的回答,塔姆这才依皇帝的命令离开了房间。

    其他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其他仍有些犹豫的官员们,最后也跟着塔姆身后走出了寝室。最后连医生也离席,当他关上大扇的房门后,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人们都离去后,原本就很宽大的房间,现在感觉又更加空旷了。

    通往邻侧小房间的门也关上,只剩下走廊外还有看守的士兵,这种情况下,蜜凯奴越来越紧张,缩着身子低下头。

    (这、这样好吗?和我两人单独在一起……)

    刚才也有人发出反对的声音,蜜凯奴其实是被当作犯人带到这来的,就算不是这样,她也不过是个平凡的乡下女孩,踏入皇帝的寝室实在是大不敬。

    手足无措地吞了口口水,蜜凯奴以紧张到了极点、有些走调的声音开口:

    「陛、陛下……」

    才刚开口,皇帝就立刻转过头来。

    虽疲惫仍旧俊美的脸庞。近距离看到那张脸,蜜凯奴更加紧张了,

    「那、那那……那个……为、为什么想、想跟我单独相处?为什么……」

    「……因为不想让你以外的人,看到朕这副样子。」

    嘶哑的声音,相当瞧不起自己般,皇帝露出了自嘲的微笑。

    「在这宫殿里的人们,每个人都不晓得朕真正的姿态。只是将暂披着假像的朕视为……不会为任何事动心的理想君主崇拜着……」

    「当陛下晕倒时,也是有人担心地冲进房间啊。」

    「也是呢。那并非担心朕,而是因为害怕皇帝倒下了……大家才聚过来的。」

    「没那回事。」

    「好了……再说下去也没有意义。更重要的是,你知道亚德利姆在那之后去哪了吗?」

    「咦?那、那个人的话,不晓得什么时后就走掉了。本来以为他会很快就回来,不过好像还没……的样子。」

    「这样啊。」

    皇帝点点头,以无力的优雅姿势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水。

    「刚才那个……就是……你的力量吗?可以解开……亚德利姆巖诅咒的能力。」

    「是的。那个,陛下,您真的不要紧吗?脸色还很……」

    「无需担心……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这个不是病。我还记得,以前……也好几次像这样发作。比诅咒还要棘手的……束缚……」

    「恐惧……吗?」

    「嗯,就是那个。你看到了吧,朕的『恶梦』。」

    皇帝颤抖地喘息,断断续续地说着:

    「你碰到朕的时候,那个恶梦又回来了。一直忘记……不,是自愿封印的记忆。在神殿接受试炼时,那副令人难受的景象。」

    「那个究竟……是什么?」

    「沉默神殿的……试炼。在那个圣域中住着一名主宰。到了那里的人,只要情绪一紊乱,神就会出现,将人咬死……朕以外的所有人都死了。」

    「所有人……?」

    「你应该也知道吧?那个沉默神殿是你的祖国,常世国中不可侵犯的圣域。那里住着超越人智的生物,就像是盲眼的肉食动物一般,只靠气息以及情绪的波动就能找到猎物……盯上神殿中情绪激动混乱的人,加以袭击,活生生地将人撕开、吞食……」

    那是简直不像人世间会有的不祥景象。

    被送到神殿的候补生们,一个个成了名为「神」的怪物的食物而死去。唯一奇迹似地活下来的,就只有皇帝一人。一年过后,他终于获准离开神殿,被人们认定是不会为任何事动摇的优秀次期皇帝。

    「朕的运气真的很好。不知道为什么,神殿中有一个那怪物绝不靠近的地方。朕无意间逃到了那里。若不是那样的话,现在朕也……」

    看到一面叙述一面发抖喘息的皇帝,蜜凯奴噤声。难以置信。候补生们应该全都是有着一定地位家族的孩子。居然将他们关到有「吃人怪物」的神殿中……

    「……先代皇帝,包括我,有许多孩子。不过其中也有不问身分,只因为长得聪明或是相貌不错就被列为候补生的人……要是那些人知道自己将要接受怎么样的试炼,绝对不会庆幸这是种好运吧。」

    不过,下了这种命令的先代皇帝,也是曾经通过相同试炼的候补生之一。试炼越是严酷,就越能被认同是有资格君临庞大帝国的统治者。或许这就是采用这种超越常识的筛选法的原因吧。

    活下来的候补生们,就算在之后的考试中无法登上次期皇帝的宝座,还是会让他们成为高官。因此有的父母会积极想将自己孩子送入神殿;不过当然,也有知道试炼内容而反对的家族。

    而自己的母亲就是前者——皇帝微笑着低声说道——不过她却在自己即位之前就病逝了。

    「朕活下来了。不过那并非通过了试炼,只是许多偶然累加起来的奇迹罢了。

    证据就是……就算离开了『沉默神殿』,朕依旧为恐惧所困,几乎每晚都为恶梦侵扰,有时候连白日梦都会害怕。害怕一切看得到、碰得到的事物,脑中净是想着不知何时又会被那个怪物给抓到……最后,连自已是否还保有理智都搞不清楚了。虽然身处于这广大的皇宫中,但朕的心,依然被关在沉默神殿之中。」

    「所以才会接受亚德利姆的诅咒……?」

    「是啊,朕拜托亚德利姆,请他将折磨朕的恐惧给封印。拜托他消去朕连地上的影子都会害怕的日子。在那之后,神殿的恐怖恶梦、梦魇,还有反覆了无数次、令人几乎疯狂的回忆都消失了。变得……轻松了。」

    被赞扬拥有冰一般美貌的梅尔卡巴二世。不会为一切感情动心,总能够下达公平正确的判断,比任何人都来得优秀,最有资格被选为皇帝的青年。

    不过现在懂剩声音保持平稳的那张秀丽侧脸上,明显地浮现出交杂了苦恼与恐惧的神色。蜜凯奴突然注意到,这是在欠落了感情的他身上,第一次见到的表情。心头掠过一抹不祥的预感。

    「陛下,难道说……」

    蜜凯奴的声音颤抖。虽然对于接下来说的话相当犹豫,但她还是想尽办法将话挤出口:

    「刚才之所以要找亚德利姆,就是想要再一次将感情封住吗?」

    皇帝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只是这样她便明白。他果然期望再次受到亚德利姆的巖诅咒束缚。

    ……现在蜜凯奴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亚德利姆要故意叫她「解开皇帝的诅咒」。

    因为他有自信,就算蜜凯奴真的解开皇帝的诅咒,皇帝本人也一定会再次期望被束缚,会比之前还更需要亚德利姆。

    皇帝不会拒绝已经尝过一次的「安宁」。更何况他忆起的是如此恐怖的回忆,这么一来,更是难以抗拒……

    (亚德利姆这家伙!)

    他究竟将人心当成什么了呢?闇人们的事情也是,十年前,夺走了还年幼的若宫还有弓誓等人的五感之一,让继舟和小针怀抱着以诅咒为食的憎恨。毫不犹疑地使用自己获得的力量,把别人的命运像玩具似地搞得一团混乱……

    蜜凯奴无法责备、劝止希求诅咒的皇帝的心情。

    皇帝的感情是属于他自己的。无法继续忍受那足以令人发狂的恐惧,这种心情,谁能够责备他呢?

    不过,就算这样,她还是难以认同。

    什么都感受不到、连活着的意义都不晓得的日子,和一直受恐惧折磨着活下去,两方都绝对称不上幸福。但就算这样,既然可以选择的道路不只两条——

    「我……认为既然同样痛苦,那还是选择可以感受到许多事物的比较好。」

    听到她不自觉说出的话,皇帝突然抬起头。

    「刚才碰封陛下时,我也看见了神殿的景象。虽然不是亲身体验,但还是害怕得不得了……

    对陛下来说,一定比我所感觉到的还要恐怖许多吧。连我都难以忍受,更何况……可是,就算这样……」

    要怎么样才能把自己现在的想法好好表达出来呢?一面犹豫着,蜜凯奴拼命地想找出合适的词汇。

    「怎么说才好……如果拥有感情,就会感受到悲伤、寂寞、难过,也会有高兴、快乐,并且会害怕那些快乐不知何时会结束。这些都让人眼花撩乱、无所适从……但要是抛弃了感情,什么都感觉不到的话,总觉得那样就会连答案都找不到了。」

    「答案……?」

    「如果感觉不到受伤时的疼痛,伤口就会恶化,所以痛觉是很重要的——有人这么告诉过我。这样说来,我觉得感情就像心灵的痛觉一样。明明心在悲痛地吶喊,但痛觉要是麻痺了,就什么也无法解决了不是吗?所以感情果然还是必要的……要是否定了感情,一定不管花多少时间都无法找到出口的。那不就只能一直受苦了吗?我是这样想的。」

    「…………」

    「人,不正是从受伤中学习、察觉、记忆,学到让自己下次不再犯错,也希望他人不会遭受到相同的痛苦,不是吗?这样的话,什么都感觉不到,无法刻划记忆的心,搞不好就跟行尸走肉没两样……

    而且,虽然每个人都会有想要逃避可怕、讨厌的事的念头,但如果不去面对,总觉得那种逃避的想法就会越来越扩大,最后会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到那时后就太迟了。所以,我觉得……应该不可以逃避……吧。」

    「那么,你是说,要朕继续忍耐这种恐惧感吗?」

    皇帝低声说道。

    听到那冷冰冰的语气,蜜凯奴才回过神来。不知何时,皇帝已经从床上坐起身,不认同地瞪着蜜凯奴。

    「你是说坚持忍耐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结束;而一味逃避,连接受那恐惧都办不到的朕……就是愚昧、软弱的行尸走肉?」

    「那个,不……不是的……」

    蜜凯奴正想反驳,却被皇帝抓住了双肩。至今的行为举止都很稳重的他,以难以联想到的粗暴动作将蜜凯奴拉近,说道:

    「你说看看啊!看着朕再说一次看看!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不了解神殿真正恐怖之处的人,还大言不惭地说出那种话……露出厚颜无耻的表情……!」

    「…………呜!」

    抓住双肩的力道,毫不客气地又再增强。蜜凯奴忍不住闭上双眼,死命按捺着悲呜……

    突然间,皇帝松开手,将她推倒在床边的地上。

    「……出去。算我求你,别再出现在朕的面前。」

    「陛下……非常抱歉,我……」

    「朕叫你出去!」

    皇帝愤愤地怒吼,然后就这样将脸埋进棉被中。看着他那喘着气而剧烈起伏的背,蜜凯奴连忙起身退后。

    说出来了。

    让皇帝生气了。只想到希望皇帝不要再依赖亚德利姆的巖诅咒,却无视了最重要的、皇帝本人的感受。

    为什么无法更加顺利地传达自己的想法呢?他之所以将蜜凯奴留在这里,绝对不是为了要像这样起争执……

    蜜凯奴无可奈何、蹒跚地走近门边,回头看了皇帝一眼,正想离开房门出到走廊上时,突然想到。

    要是就这样出去的话,又会被抓住。也不晓得是否能再见到席翁以及倪葛拉他们。

    她倏然转身,看到了那豪华的壁钟。有着五颜六色的玻璃与黄金装饰的大时钟。茫然地注视了好一阵子,蜜凯奴突然想起白天皇帝说过的话。

    (寝室里的壁钟……陛下说过,那里有和白色客室相连的暗门。说不定可以通过那里到外头去。)

    虽然白色客室原本是用来软禁蜜凯奴的地方,不过她现在人在这里,那空荡荡的房间前应该没有安置守卫。

    虽然眼前的皇帝是如此地痛苦,但现在想要找寻席翁的心情占了上风。留意着不让皇帝注意到,她靠近壁钟,看着它东摸西碰,最后才发现那时钟本身有可以向旁边移丢的机关。

    压下一个看似开关的突起物,悄悄地移开时钟,结果正如同皇帝所说的,那里藏了个巨大的入口。

    4

    小心翼翼地走进通道,拉住时钟背面的手把将入口关上,漆黑的通道一瞬间亮了起来。

    大概是有一关上门就会点灯的机关吧。若将这里称作通道则稍嫌华丽了些,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地上铺着长毛地毯,双臂用力伸长就可以同时碰到左右两旁的墙壁,墙上则画着一些绿色植物般的纹样。墙上并排挂着巴掌大小的裱画,这点还是有着海伊姆宫的风格。

    通路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个圆形开阔的地方,各有一副放了点心与饮料的桌椅。任谁都不觉得这是「隐藏」通道,设备周到得几乎让人忍不住想说:「这应该是普通的走廊吧!」

    幸好通道内没有岔路,只有一条直直的走廊。虽然在长毛地毯上几乎很难踩稳,蜜凯奴还是迅速地前进,最后终于走到了尽头。

    (太好了,是出口!)

    没有门,只有一面看来相当普通的墙壁,但这面墙的对侧应该就是「白色客室」。和入口不同,这里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蜜凯奴一面猜想着可能的办法,「嘿」地将两手抵住墙想推开它。

    「……咦……?」

    用力,再用力。

    不论怎么推,墙壁还是不动如山。丝毫没有移动的迹象。

    挺起身,喘了几口气后再一次抵上墙。这次用身体靠上去,想用全身的力量打开它,但墙壁依旧动也不动。用尽力量的蜜凯奴也注意到这点,停下了动作。

    (难道说,打开的方法……是别的吗?)

    光推是没用的。这样的话,果然还是要找到把手,或者应该会有可以向旁边打开的隙缝之类的。如此心想,四下找寻却一点结果也没有,不论怎么试墙壁都还是纹风不动。

    奋斗的结果,蜜凯奴累得跪在地上,头靠着墙。由于刚才使尽了力气去推墙,全身关节都痠痛又无力。

    (这么说来,刚才和陛下谈话时还没有感觉……总觉得…好像比平常更容易疲累耶?)

    是因为使用了祝词的关系吧?全身无力,有点发烧的感觉。

    在重要的时刻却派不上用场。「咚」一声懊恼地磓了墙壁,蜜凯奴这次在地毯上抱膝而坐。

    遭到报应了——她心想。

    抛下正在受苦的皇帝不管,光是考虑自己的事。一点计画也没有,像个无头苍蝇乱冲乱

    闯……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或许要到墙壁对侧还需要什么方法。但也不可能就这样回到寝室去问皇帝。况且现在回去的话,搞不好那里正因为「罪犯消失了」而一片混乱也说不定……

    席翁。

    ——她在心里呼唤。

    席翁现在究竟在哪呢?为什么从刚才之后就一直感觉不到他的气息?明明不管什么时候叫他都会应答,为什么现在却一点回音也没有?

    并非因为见不到席翁而不安,而是因为除了使用祝词的时候以外,她一次也没有听见席翁的声音。

    至今无论身处何地,都可以感觉到席翁的存在,心底的呼喊也能传递给他。倪葛拉说过,两人之间常存着「羁绊」,比其他人都要来得强烈,总是能将两人紧紧系在一起。

    虽说是这样,但现在简直就像是将他单独从蜜凯奴的世界中切割开来般,什么都感觉不到,连声音也听不见。

    (虽然你说过总有一天一定会离开我身边,但不是指像这种样子的吧,席翁?)

    现在还不是道别的时候。她不愿相信会以这种方式分别。

    虽然这样想着,但不安却慢慢地、渐渐地越来越大……

    『蜜凯奴,你能够为了唯一重要的事物,割舍掉那以外的所有东西吗?』

    阖上双眼,又看见了那寂寞的笑容。

    啊啊,对了。为什么现在会突然想起来呢?

    不久前的过去,还在村庄中过着和平的日子时,被威莉蒂这么一问,自已是怎么回答的?

    『我不想选择。重要的事物是不能标上顺序的。与其放弃,不如想想怎样才能够全部保住。』

    她如此回答。还像傻瓜一样笑着,自呜得意。

    为什么会说出那种傲慢的话呢?现在想起来,那实在是幼稚、不知世事的小孩才会有的主张。

    因为自己后来不但害威莉蒂碰到这些严重的事,还深深地伤害了她。而且,自己也失去了和席翁之间的心灵联系。

    没错,她终于发现到……对自己而言,席翁是以「重要」、「必需」这些词语都不足以形容,独一无二的人。

    ……威莉蒂说了,越是嫉妒蜜凯奴,就越觉得自己「肮脏」。

    但事实上,真正狡猾又「肮脏」的是蜜凯奴,而不是威莉蒂。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把头埋在膝间,紧紧地抱住双脚。

    自己心中藏着这么污秽的情感。

    蜜凯奴在这之前,一点也没有发现到。

    ×

    是睡了一会儿,还是失去意识了一段时间?

    当回过神来,蜜凯奴全身冷得不得了。是因为和其他房间完全隔开的这条隐藏通道里.空气流通不好的关系吗?感觉冷冰冰的。就算蹲下,靠在长毛地毯中,还是感觉十分寒冷。

    蜜凯奴眨了眨眼站起身,一面对着冰冷的指尖呵气,一面回头看向走来的路。没办法了,如果不能回到白色客室的话,只能先回刚刚的寝室一趟,从那里离开了。虽然不太想这么做,但搞不好皇帝又睡着了也说不定。

    (要是有其他出口就好了。为什么就只通到白色客室呢?)

    她姑且望了墙上一眼,注意看是否有像机关之类的东西。说不定是有那种只有皇帝才能分辨的出入口,但至少就蜜凯奴的肉眼看来是完全找不出任何迹象。

    心神不宁地走上回头路,叹了口气,肚子就咕噜噜地叫起来,蜜凯奴茫然地停下脚步。

    (呜呜,肚子在叫了……这么说来,我从昨晚就什么也没吃啊。)

    这样肚子会饿也是理所当然的嘛。不论身处怎样的情况,就只有食欲来得不看场合。

    蜜凯奴稍微思考了一下,走向最近的桌子,打开桌上的玻璃盖,拿了一个里面放的点心。心里道谢着:「我就拿一个了。」咬下一口,那柔软与香甜仿彿融化般在嘴里散开。

    (这,这个……怎么会这么好吃!!)

    过去未曾尝过的味道,应该说,美味得不得了。

    满心感激的蜜凯奴想着,有这么多的话,多拿几个也不要紧吧?因为点心就是为了要被吃才做的嘛!内心叨唸着这种牵强的借口,一边用餐巾纸包了几个揣在怀里。甚至还打包,这果然是因为空腹会让人(不如说是蜜凯奴)变得大胆的关系吧。就这样,「再一个就好」地将盘里剩下的点心拿了一个又一个,等到发现时,蜜凯奴已经把盘里的点心拿得一个也不剩了。

    「……啊,糟糕了!因为太好吃就……!」

    当注意到盘子空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怎么办呢?随随便便就吃了这么多……心虚地看了看四周,当然没有其他人发现。

    (没办法,之后看到人再道歉吧。)

    在咒杀皇帝陛下的嫌疑上,还要加上白吃白喝的罪。蜜凯奴反省着向空盘子低头道歉,再度往皇帝的寝室前进。

    ……不过,就算这样。

    不知是因为吃饱了,还是因为吃了甜食后疲劳一扫而空的关系,刚刚还陷在负面情绪里的蜜凯奴,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精神,先前阴郁的样子简直像装出来的一样。

    (就是嘛~不过就只是门打不开而已,那又怎样了嘛?现在可不是泄气的时候啊!)

    倪葛拉被带走的时候也是一样。自己消沉难过,还迁怒到席翁身上,那时候明明已经反省过了,现在又这样,自己真是一点也没有长进。

    「好!」像是为自己打气般,蜜凯奴握着拳加快脚步,回到了连接寝室壁钟的门前。不过这时她注意到了奇怪的声音。

    听起来就像是呻吟声一般……

    (……是谁做了恶梦吗?)

    她心想或许是自己听错,伸手拉住墙上的把手,钟门毫不费力地打开了。门一开,那声音也变得清晰可辨,明显的呻吟声传到蜜凯奴耳中。

    和预想的一样,那果然是皇帝的声音。

    寝室里不知为何一片黑暗,没有其他人在。无声的空旷室内,就只有皇帝的呻吟声回荡着。

    蜜凯奴连忙从挂钟入口跑到寝室,奔向皇帝睡着的床边。看向垂着吊帘的床内,黑暗中浮现出皇帝痛苦的身影。

    看起来比刚才还要难受许多。可是,状况这么严重,为什么却没有人来呢?门外应该有禁卫兵看守着才对……

    犹豫着是否要叫人来,蜜凯奴将墙边架上的装饰台灯拿了过来,放在床头边。「陛下。」她一面摇着皇帝的肩膀,一面呼唤他。

    皇帝满苦地喘息,最后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是你……?」

    「不要紧吗?您作恶梦了。」

    「你没有出去吗……?」

    听到通话,蜜凯奴不住脸红。

    她在心里回答:不,我真的有离开过,只是……

    「非常抱歉。可是,因为我听到声音……」

    之所以会犹豫是否要叫人,是因为皇帝恐怕并不想将自己痛苦的样子让其他人看见。他现在的地位是集众人尊敬于一身的「伟大皇帝」。蜜凯奴还清楚记得,他与自己说过的话。

    回答后,皇帝以茫然的视线四处张望:

    「……还没有找到亚德利姆吗?梦……朕又做恶梦了。」

    听见那沙哑的声音,蜜凯奴心头一揪。从皇帝疲惫的神情看来,一定又是那个恐怖神殿的梦。

    (怎么办?真的非叫亚德利姆来不可吗?)

    希望皇帝可以拒绝那个男人的巖诅咒,但这只是蜜凯奴一厢情愿而已。下决定的是皇帝,蜜凯奴一点干涉的权力都没有。

    看到困惑的蜜凯奴,皇帝两手捣着脸,像是拒绝一切般转过身去。他的背还在起伏着,呼吸紊乱,疲惫的模样让人仅是在一旁看着都感到痛苦,

    对皇帝而言,那是如此难以忍受的「过去」。

    面对皇帝这副模样,蜜凯奴现在才察觉自己之前说过的话是多么不经大脑。

    「陛下……那个,我……对不起。」

    「……你为什么道歉?」

    「我都没有考虑到陛下的感觉,说了那种话。」

    「…………」

    轻轻伸出手,温柔地轻抚着那被汗水濡湿的背。才碰触到,他的身体就像是吓了一跳般震了一下,之后发觉是蜜凯奴在安慰自己,才渐渐平静下来。最后终于止住颤抖,凌乱的喘息也恢复平静。

    看到那像孩子般弱小的背影,那副痛苦的样子,蜜凯奴又一次轻声道歉。

    「……不必道歉。朕也对你说了相当过分的话。」

    一段沉默后。

    伴随着几乎听不见的细小声音,皇帝转向蜜凯奴。大概是因为恶梦的余波消退而觉得舒缓了些,那张脸比起初次见面时又多了几分平静。

    「朕……以为让亚德利姆封印感情,得以从恶梦中解放出来是值得高兴的事。终于可以落得轻松了。

    但说不定就和你说的一样。虽然轻松,但也十分无趣,有时候还伴随着痛苦。话虽如此,但若要让恐惧再次回到身上,朕并没有那样的勇气。」

    软弱动摇的声音中渗出苦涩,面对它,蜜凯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确实是从亚德利姆的诅咒中获得了救赎。因为封住心灵,才得以从原本将长久持续下去的恐怖中解放,才能够忘掉那痛苦难受的回忆。

    ……可是。

    悲伤、愤怒、喜悦、快乐,这些却也都感受不到。将感受不到一切情绪形容为「痛苦」的他,真的幸福吗?

    「……我一直……在思考着。」

    皇帝沙哑着声音,再次犹豫地开口。

    「刚才你所说的话。要是丧失了可以感受外界的心,就连出口也找不到了……就无法诞生任何事物了。这么一来就与死无异了。」

    「……」

    「至今的朕,与死者没两样吧。」

    「不!不是那样的,大概……只是心稍微睡着了而已。」

    这次不想再说错话了。如此心想,蜜凯奴立刻否定了皇帝的话。一听到她这么说,皇帝抿住了嘴。但像是证明他有把蜜凯奴的话听进去,皇帝以像要细细咀嚼刚才听见的话般的眼神,看向蜜凯奴。

    (啊啊,这个人……)

    眼神深处覆着阴影,无法看透。光是看一眼,就像连自己都要被吸进去般……眼底是有如冻结般冰冷,有如在寂寞的深处凝结而成、漆黑的……

    孤独。

    为什么她到现在才发现呢?感情被封印住的他,潜藏在那对瞳孔深处的,是足以冻结一切的「孤独」。

    这个人,是伟大的皇帝,被视作现人神般接受众人崇敬、看重。但是实际上他究竟怀抱了多少痛苦,这点却没有任何人察觉,他只能一直不断地忍耐……

    「……你……会感到害怕吗?」

    「咦?」

    「可以克服恐惧的方法……不是依赖诅咒……要怎样才能够忍受下去呢……你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吗?」

    「不……不晓得,对不起……」

    「那么,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你会如何去克服它?朕并非想要一个正确答案,只是,希望你可以用自己的话来告诉朕。」

    心想着「真是困难的问题」,蜜凯奴再次犹豫地支吾其词。结果皇帝又以耳语般的轻声催促她:「怎样的方法都可以。」这是因为听到人声皇帝才能放下心来,因此不希望两人间陷入沉默。

    疲倦或是难受的时候,要是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就能感到安心,这种心情蜜凯奴很能理解。小时候到了陌生新环境而寂寞得哭泣的蜜凯奴,也是像这样巴着倪葛拉讲「故事」给她听。

    思考了一阵子后,蜜凯奴战战兢兢地编织着词汇:

    「我……不喜欢恐怖或痛苦的事,总是不晓得该怎么克服……胆小、消沉得连自己也觉得丢脸,还常常搞得自己心情一团混乱、迁怒到别人身上……像那种时候又会感到自我厌恶而心情低落。可是如果没有那些感情的话,总觉得就无法好好地去感受真正快乐、高兴的事了,真的……」

    「……继续说。」

    「那个,我住的岛上,虽然冬天很长又很冷,但就因为这样,所以更觉得之后到来的春天、夏天很温暖,令人喜悦,对它们的到来充满期待。不过,要是每天都是春天或夏天的话,搞不好就不会这么喜欢这两个季节了……虽然陛下或许觉得这只是琐碎的小事,但就是这些小事累积起来才能聚集成大事……该怎么说呢……所以,那个……」

    「虽然朕因为封住感情而变得轻松,但也因为这样,所以才连幸福也感受不到吗……?」

    看着语无伦次的蜜凯奴,皇帝静静地开口,看向蜜凯奴的眼神中,带了一丁点微弱的光辉:

    「幸福……究竟是什么?」

    「咦?这、这个嘛……虽然我想应该有很多吧,但对我来说,吃到好吃的东西,或是和朋友聊天,这些就会让我觉得很幸福了。」

    「是这样吗?」

    「是的!还有洗完衣服后肥皂的香气、打扫好的房间、找到了很难得一见的药草的时候。这样说来,感觉好像是辛苦过后会感觉幸福的情况比较多。」

    「那么朕要是取回了痛苦,不再倚靠亚德利姆的诅咒,就可以得到幸福吗?将真正的辛苦、悲伤、哀痛唤回,相对地也会得到等量的喜悦、高兴以及幸福吗?」

    「这个嘛……那种事果然还是……我和陛下之间有太多、太多的相异点了……不过,要是陛下如此希望的话……」

    蜜凯奴思考着,自己可以为这个人做些什么呢?说不定什么也做不到,说不定想要帮助他的这种想法本身也太自不量力了。

    但就算是这样——

    「我也会帮忙的。如果,有需要我出力的话……」

    不可思议的温暖与温柔的心情充满了胸中。

    蜜凯奴的脑中,不知何时回想起和席翁之间令人怀念的记忆。

    因为快乐,所以会感到悲伤。和他分开会感到难过。

    在村里的时候,蜜凯奴心底总藏着这种不安——席翁要是从自己眼前消失的话,该怎么办才好?自己真的有办法忍受那种事吗?

    在幸福的时光中待得越久,就越会害怕失去的时候。但是……但是,正因为这样,幸福才会是最珍贵的宝物。

    或许正因为会有失去的一天,所以才令人如此爱惜。

    「那个少年……」

    听见皇帝的声音,蜜凯奴从回忆中被拉了回来,抬起头。

    「你解开亚德利姆法术的时候……朕看见了。在岛上保护你的那个少年……你那位名叫席翁的朋友。」

    「啊……」

    「真不可思议。透过那个少年,朕觉得自己感觉到了至今未曾有过的强烈感情。深爱着你的心情,几乎要疯狂的感情。」

    「席翁的?」

    「……朕害怕那名少年。虽然初次见面时就一直有某种感觉,但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那应该是恐惧吧。虽然不晓得原因,但就是无论如何都不想接近那名少年。」

    皇帝的声音又开始带着颤抖。虽然说的方式不同,不过以前也曾经听过类似的话。

    闇人的若宫,确实也很害怕席翁。说他很恐怖,不想靠近……

    「不过,他对你而言是很重要的存在吧?那名少年是你的『幸福』吗?」

    「咦?那、那个……」

    蜜凯奴两颊发烫。视线迷惘地四处游移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觉得自己要是没有席翁的话,大概就不可能燮得幸福吧。」

    「……这样啊。J

    皇帝移开了视线,沉重万分地翻身仰望吊帘的天棚。最后他静静低语道:

    「朕不清楚席翁究竟被带到哪里去了。可是看亚德利姆频繁的往地下牢跑,朕猜想应该就在那里吧。」

    「地下牢!?」

    「因为有带食物进去,所以可以确定还活着吧。」

    怎么会这样……蜜凯奴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她头一次听说这种事。使用祝词时听见席翁的声音,他光只是担心蜜凯奴的事,完全不提自己的状况。

    「地下牢在哪里呢?我得过去才行……哇!」

    蜜凯奴站起身,却又立刻被抓住手腕拉了回来。无法反抗那令人发疼的力量,顺势倒在皇帝身上。

    她马上翻起身想要离开他身边,却立刻注意到,抓住自己手腕的皇帝的手正在发抖。

    ……是的。他正颤抖着。

    「已经是深夜了。到那种地方太晚了。朕答应明天一定会请人带你去地下牢……所以,今晚能够留在朕的身边吗?」

    「可是……」

    「要是朕又作恶梦呻吟的话,希望你可以叫醒朕。只有令天晚上……朕不想自己一个人睡。」

    (啊……这样啊。)

    见到皇帝那疲惫的表情,蜜凯奴这才想起来。

    如果睡着的话,他又会陷入恶梦之中。

    解除了亚德利姆诅咒的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可以保护他心灵的屏障了。

    就连现在这样面对面说话,皇帝都还是铁青着一张脸,恐惧、发抖着,要是再次毫无防备地陷入睡梦中的话……

    (这次陛下铁定不会再拒绝亚德利姆的诅咒了。)

    说老实话,蜜凯奴现在其实很想甩开皇帝的手去找席翁。但她却办不到。

    (以为刚才我放着陛下独自受苦,自己逃跑了。将陛下的恶梦唤回来的明明就是我。所以,至少这次要留下来。)

    「我知道了,我会待在陛下身边,握住您的手。要是您做了恐怖的梦,我就会像刚刚一样叫醒您。所以……请安歇吧。」

    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双手温柔地紧紧包握住皇帝的手。

    「为了不让陛下做讨厌的梦,我会在这里看守着。」

    「……感谢你。」

    皇帝终于放松了紧绷的表情。蜜凯奴自然地露出了微笑,向那张还带了点稚气的脸伸出手,闭上双眼,将他的手拉近额头。

    然后——

    「真不可思议。这样心情就能平静下来了。这也是你的力量吗……」

    轻声的低语落下,皇帝终于发出温柔平稳的呼吸声。

    5

    皇帝渐渐暖和起来的掌心,以及慢慢的、平静的吐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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