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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安斯沃思城杀人案 第八幕 安斯沃思城杀人案)

    1

    火车一抵达约克车站,月台上早就有郡警的警官队守在那里了。华生也在场。连恩他们差点被警官当成窃贼的同伙抓走,幸亏有华生替少年们担保,并巧妙地将话题带往不追究搭霸王车一事的方向。拜他所赐,少年们才得以被释放。

    他们在火车上卸下了窃贼的面罩,让他露出真面目。无法轻易判别他的年龄,看上去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最突出的只有一双像是猫头鹰一般,大大的浅黑色眼睛。不管问他什么都不回答,脸色也丝毫未变。

    目送着铐上手铐的窃贼被警官带走后,连恩便转向威金斯。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如雷怒吼。

    「连恩·麦坎!」

    是华生的声音。他一个箭步走向前,带着可怕的表情斥责连恩:

    「有少年游击队的伙伴们帮你是你运气好,但也不能这么莽撞行事。真是的—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喔。」

    「我们又没事,也抓到窃贼啦。」

    「别再顶嘴了。我认同你出于正义感采取的行动,但你还是个孩子,要学会分辨事情有做得到和做不到的,也有可以做和不该做的。就算结果对逮捕到窃贼有所贡献,你这次的危险举动也不值得称赞。」

    连恩绷起脸来。虽然抓到窃贼仍旧让他感到自豪,但基于对华生的敬爱之意,也知道他是出于担心才会开口责备,于是渐渐开始感到歉疚。

    接着连恩又注意到游击队的伙伴们样子怪怪的。明明抓到窃贼立下功劳,他们的脸上却没有笑意。威金斯带着沉痛的表情,而杰克回避着他的视线,双胞胎也没精打采地垂着肩。

    「由我来说。」

    威金斯一脸严肃地开口,朝连恩踏出一步。

    「冷静听我说。这是有关你父亲的事。」

    他的声音低沉而肃穆,像是要传达什么坏消息时,为了缓和一些冲击而有所顾虑的语气。

    「我们发现了麦可,麦坎的尸体,他被埋在教会的墓园里。」

    连恩呆呆地张大了嘴巴。传入耳里的话在脑中化为一串声音,失去了意义,所以他没办法马上理解威金斯跟他说了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四周。

    「你在说什么?」

    他听到有人慢吞吞地出声询问。当他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时,心中的情感才一下子起了激烈反应。同时,他虽然理解威金斯所说的内容,却无法接受这摊在眼前的可怕事实。

    「怎么回事啊?你说尸体……发生什么——」

    「麦坎先生被杀了,头部有一处弹痕。」

    连恩缓缓眨了眨眼,凝视着威金斯的脸,之后向左右转了转头,像是无法接受他说的事实一样地摇着头。

    「——骗人。」

    他一个个凝视着伙伴们的脸,试图寻求「谎言」。

    最后,他抬头看向华生。他应该是刚刚才听到这个消息的,但他不仅接受了,还对连恩投以悲伤、同情的眼光。

    ——你会失去重要的东西……

    盲眼少女的细语,此刻突然浮上心头。

    2

    威瑟福德伯爵夫人还活着的消息在安斯沃思城窃盗事件一周后发布,在伦敦下城也蔚为话题。

    多数报纸大肆报导了伯爵夫人乖舛的命运。

    十三年前被肯特开膛手杀害的是伯爵夫人的妹妹。她从爱尔兰的某个村子前来投靠姐姐,因体型特征等等都与伯爵夫人如出一辙,在穿着伯爵夫人的旧衣出门散步时遭到袭击。

    伯爵原本就知道夫人有位双胞胎妹妹,却不知道她妹妹就在附近。夫人养病时的宅邸佣人也没发觉她的存在。这也是因为夫人害怕伯爵家亲戚的批评,才将妹妹藏在废弃的旧猎场看守人小屋,再偷偷地送些衣服或食物过去。

    由于遗体死状过于凄惨,让伯爵误将穿着与夫人相似的女性认作妻子,也因伯爵夫人不知去向,没有人可以轻易发现真相。

    目睹妹妹死得如此凄惨,过大的冲击使伯爵夫人丧失了记忆,正旁徨不知所措时,受到一位旅行中的美国富孀帮助,于是以同行者的身分赴美。如今终于恢复记忆,并与威瑟福德伯爵再次相会了。甚至有某家报纸详实刊载了他们对那位好心妇人的采访内容。

    同一时期也报导了借夏洛克,福尔摩斯之手取回被黑蔷薇大盗偷走的宝石的消息。虽然让窃贼逃脱,但据说他查出窃贼的藏匿处,并在宝石遭变卖前找了回来。「拂晓少女」已归还迪亚兹伍德侯爵家,蓝宝石戒指亦归还给梅多兹男爵家。

    福尔摩斯谢绝了迪亚兹伍德侯爵家的赏金。据说是因为让窃贼脱逃并非他的本意,他无法认同这令人失望的结果。侯爵发表将这笔钱捐给慈善事业的消息后,在社会上亦传为美谈。

    这些报导在报纸版面上沸沸扬扬的同时,连恩正待在伦敦。

    他仍无法接受麦可的死。这不只是因为打击太大,也因为安迪他们发现尸体后,事态又有了异常的发展。

    威金斯在约克车站时说:

    「发现尸体的是安迪和达妮埃拉。但是后来尸体好像就在安迪跑来通知我,达妮埃拉去叫警察的那段时间内消失了。」

    尽管已过了十二月中旬,但从那之后就没人见过麦可,也没听说关于神父的消息。

    包括十三年前的案子在内,安斯沃思城内事件的结果还是有很多地方让人想不通。连恩思索过各式各样的可能性,因为不这么做就会一直想起麦可,令他忧心不已。

    连恩本想在白教堂的租屋处等父亲回来,但威瑟福德伯爵不允许。他以麦可交给他的文件为凭,正式成为连恩的监护人,并依他的意思让连恩搬到位于帕丁顿的公寓去。那是伯爵名下的不动产之一,与福尔摩斯在贝克街的公寓一样是排屋样式。安斯沃思城的女管家斯特拉顿则被找来照料连恩的生活起居。

    虽然伯爵夫妇想收养连恩,但他坚定地拒绝了。要他住在宅邸里,这种事他绝对不干。

    「不管是父亲或母亲,早晚都打算收养你喔。」

    爱德华这么对他说。此时是连恩搬到新家的第三天下午,因为是附家具的公寓,所以他搬过来的时候几乎没花什么工夫。

    「告诉他们放弃吧。对了,你爸可是把我写给伙伴的侰全都烧掉了耶,害我被依芙损了一顿。」

    「没办法,有人要取你性命,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的住处。」

    他这位贵族表兄挨着一只全身漆黑的西班牙猎犬,一起躺在暖炉旁的地毯上。他抬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连恩,一边摸着爱犬,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起近况:

    「我并不是原谅父亲与母亲骗了我。只是,我知道他们以他们的方式努力过了。瓦伦泰说母亲爱我,想待在我身边,而父亲爱着母亲,也想待在母亲身边。即使如此他们仍选择分开,这都是为了保护我而做的抉择,他们两人都很重视我。」

    「我也这么觉得。」

    连恩以有力的声音表示赞同。

    爱德华忽然别开脸,要他坦然面对双亲的爱意似乎有些尴尬而难为情的样子。

    「听说黑蔷薇会适度地吃掉人们的不幸。如果它现在还在我家的话,我倒希望它也能消除你的不幸。」

    他不经意地说出这么非同小可的事,让连恩睁大了眼。

    「欸,慢着。黑蔷薇不见了吗?难道被窃贼偷了?」

    「是父亲让出去的,为了换回母亲和保护我。听说惟有一个人可以控制那群从芬尼亚兄弟会分支出来的疯子们所组成的秘密团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姑且称他为『协调者』好了。那个人要求以『黑蔷薇』当报酬,当作他解决母亲牵涉其中的各种问题的代价。不仅要安抚将母亲视为背叛者的愚笨组织,以及更加愚蠢吵闹的亲戚,也要应付爱看热闹的社会大众。能够做到这一切的人少之又少。」

    「那么报纸上的胡说八道也是那家伙的杰作罗?」

    「对。」

    连恩觉得不服。

    「要是委托福尔摩斯先生就好了。」

    「你崇拜的侦探并不是万能的。」

    「才没那回事!福尔摩斯先生他——」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爱德华不留情面地打断他,然后接着说:

    「这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吧。我有点担心父亲委托的对象,他可能就是所谓现代的恶魔。约翰福音里也提到,这世界充斥着话语,伊甸园的夏娃也是受到蛇的话语欺骗,才会向禁忌的果实伸手。如果他连用语言操纵舆论的报纸都能掌控就太了不起了。」

    「你怎么称赞起魔鬼了?」

    「我没称赞他,只是给予评价。反正事情已经开始运作。协调者要求黑蔷薇,而父亲答应了,就是这样。」

    连恩眉头一皱,不高兴地鼓起脸颊,一手握拳挥舞着,表达他完全不能接受。

    「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不要紧,我对宝石没什么兴趣,也没有留恋。」

    「真的?那为什么要偷红宝石和蓝宝石啊?」

    「因为有必要,并不是我喜爱宝石的缘故,是原本想当作与父亲交涉的王牌,因为黑蔷薇大盗的犯案现场有留下我偷窃的证据。」

    「不小心的吗?」

    「不,不是。连恩,接下来的事只有瓦伦泰知道,我父母和凯蒂都不知情,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

    「既然是秘密,我当然不会跟任何人说,但你为什么跟我说?因为知道我是你表弟吗?」

    「血缘关系什么的就算了吧。除了你和萨默斯家之外的亲戚,全都此无能的饭桶还不如,我向你吐露秘密是因为当你是朋友。」

    爱德华的微笑依旧高傲而美丽,只是现在看来已不觉得冰冷了。被盈满月光一般的澄澈光芒的眼神凝视,又听到如此信任的话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什么秘密啊?」

    「是恋爱。」

    「恋爱?」

    连恩惊呼出声。到目前为止听到的尽是些他根本无法想像的事,本以为不会有比这更惊人的事了。他怀疑这是不是上流阶级特有的玩笑,但爱德华又淡然地接了下去:

    「我今年夏天住在威瑟福德的宅邸时,曾多次前往母亲的坟墓——现在想想,沉眠其中的应该是第三代伯爵夫人,总之,就是前往我们一族的墓地。我便是在那里认识她的。在你开口询问以前,我要先声明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用面纱遮着脸,所以我也不知道她的长相,但她是个美丽的人。从她的行为举止看得出来,那是习惯沐浴在赞赏之中,美丽而才华洋溢的贵妇身姿。」

    接着爱德华又补充,这种事只要在宅邸内举办社交宴会的时候,从儿童房溜出去偷偷观察就知道了。

    「听说她是在年轻时认识我母亲,进而成为朋友的。她知道我母亲的死讯之后悲伤得难以自拔。碰巧在那时候我正为奶妈的信困扰着,不知怎么地就向她倾诉了这件事,她也愿意跟我商量,于是我订定计划,决定用指纹设下陷阱。」

    「指纹?那是什么?」

    「手指上有细小的皱纹形成的纹路吧?」

    连恩听他这么一说便端详起自己的手指,他一边盯着至今未曾留意过的纹路,一边听着爱德华的解说。

    「手指上的纹路从人类出生后便不会改变,而且每个人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这种身体特征比鞋印更能确实识别个人身分。我在黑蔷薇的卡片上留下指纹,并将卡片留在宝石匣中。」

    「为什么这么做?这不就像在说自己就是犯人吗?」

    「这就是我的目的。她跟我说即使用黑蔷薇威胁父亲、从他那里问出真相,如果父亲拿回怀表之后反悔的话就没意义了,所以我决定准备一个最具决定性的人质——制造伯爵家继承人的丑闻。虽然警方还没采用比对指纹辨识身分的技术,所以还没有法律上的依据,不过一旦被那些报社察觉肯定会引发丑闻。大家知道我采取这种行动的动机,就会再次激起他们对十三年前事件的好奇心,说不定经过再次调查就能真相大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威胁父亲所策划的。话虽如此,父亲如果是无辜的,我也不想让他多操心,若他能提出让我心服口服的解释,我原本想瞒着他黑蔷薇大盗的事的。」

    连恩的嘴巴一张一阖,明明有很多想说的话却说不出来,最后露出怜悯的眼神,指出真相。

    「你被那女人骗了。」

    「没错,我被骗了,不过没办法,她看起来无欲无求,也没开口要求偷来的宝石,所以两个宝石都由我保管。我藏在安斯沃思城的城墙基石下的小洞里。只不过在你们来城堡的那天晚上,就被福尔摩斯先生找到了呢。」

    「那天晚上的光——」

    「那时他已经知道我就是黑蔷薇大盗了,那个人真可怕。他和你在火车上谈到宝石应该藏在城堡的哪里对吧?他就是观察当时瓦伦泰的表情,推测出宝石的藏匿处,然后把宝石回收后交给我父亲。」

    「福尔摩斯先生真厉害。」

    虽然他赞叹着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然而黑蔷薇大盗的真相更让他惊讶。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觉得这家伙很奇怪,没想到他怪到这种程度。

    「你原本打算怎么办?要是逮到窃贼,让别人发现城堡内被偷的宝石是拂晓少女的话,他们可能就会调查你说的什么指纹喔。」

    「瓦偷泰已有觉悟。他想一个人顶罪。制作那张卡片的就是瓦伦泰,卡片上的蔷薇也是他画的。他留下的指纹比较多,而且父亲也会认同他将被牺牲的事吧。」

    「你也同意吗?」

    「我相信你,但是万一你失败的话,我会采取必要的手段去救他,不管要我做什么,因为他是我的随从,我必须保护他。」

    「总觉得,你说的『不管要我做什么』好恐怖。」

    「那就别问了。」

    爱德华微微一笑,话题回到他与神秘女子的关系上。

    「她最初的目标恐怕就是黑蔷薇吧,或许她是协调者的伙伴。协调者将我卷入宝石小偷的案子,并用这件事来威胁父亲,同时给了他让母亲回来的希望。不管缺少哪一个条件,我父母亲都不会让出那颗宝石的。」

    「为什么啊?与其拜托什么协调者,早一点安排你母亲回来不就好了。」

    「我是这样想的——伯爵家的财产既是父亲的,却也不完全属于父亲。特别是传家之宝更关系到家族名声,亦是历史的一部分,不仅是在过去与现在,也必须传承到未来才行。当家者在拥有财产的同时也要负起责任。父亲与母亲也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幸福放弃传家之宝。」

    爱德华凛然地诉说着,他的侧脸看起来有些骄傲。连恩不能理解,但明白身为伯爵家长男的他,原谅了双亲做出的选择,并给予很高的评价。

    两人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儿。

    爱德华缓缓起身,将何瑞修抱到膝上,像是凝视着狗儿般喃喃自语。

    「我很担心你。」

    「担心什么?」

    连恩这么问道,爱德华抬起脸慢慢眨了眨眼。他的脸在瞬间与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神秘的表情重叠了。

    「真相。」

    3

    隔天,连恩走访贝克街的侦探事务所。在玄关接待的女仆贝琪平时只要一看到他都会露骨地皱起眉,这天却摆出一副沉痛的表情。她听说麦可的事了,但连恩完全不想讨论这件事,不管她说什么,听都不想听。他躲过贝琪充满同情的眼光,提出要求请她通报福尔摩斯,接着便听到二楼传来华生「上来吧。」的叫唤声。

    连恩迅速穿过贝琪身旁上了楼梯。门在他敲门之前就开了,华生在房里招呼他进去。

    福尔摩斯坐在暖炉边的扶手椅上抽着烟斗。

    华生轻声开口道:

    「关于你父亲——」

    「我今天不是来讲那件事的!」

    连恩迅速打断他,避谈这件事。他猜想福尔摩斯或许查出了什么,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强烈地想知道结果。这也是他来到这里的动机之一。

    但他一踏入房间,抬头看到华生脸色的瞬间,便理解事态毫无进展了。他不想听同情的话语,也不希望别人提及父亲的死并安慰他。

    夏洛克,福尔摩斯不改平时机敏的表情看向他,用手势请他坐到长椅上。连恩慌慌张张地穿过房间坐下,又心急地快速接着说:

    「十三年前在安斯沃思城发生的事件,有些地方令我有点在意,我是来问这件事的。我一直在想,伯爵他们说的话是不是有一半是真的,而另一半该说是骗人吗?还是另有隐情呢?」

    福尔摩斯轻轻挑了挑眉。华生坐在侦探对面的扶手椅上,两人中间隔着壁炉,看上去仍有些担心。他不只担心连恩,也担心他的侦探好友,连恩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也知道把这当成自己的推理是有点偷懒,但我看过这里的备忘录档案了。啊,不过我没看内容。喏,就是爱德华他们潜入这里胡搞一通的时候掉在地上的,我看到标题是安斯沃思城杀人案,但是爱德华说过,要是没有人被杀,福尔摩斯先生就不会在标题加上杀人这两个字了吧?所以我一直在想,好像也有很多地方不对劲,那时在城堡内果然有人被杀了,虽然伯爵他们说侍女罗兰想偷黑蔷薇,被发现之后就从礼拜堂逃走了,不过那是骗人的。」

    说完,连恩稍微停了一下,偷觑着敬爱的侦探及他朋友的脸色,然后有点没自信地小声加了一句:

    「……我是这么想的。」

    「继续。」

    福尔摩斯原本闭着眼睛,两手指尖合拢在一起。话语一中断便睁开一边眼睛催他说下去。

    连恩慌忙开口:

    「罗兰是在城堡被杀的,我想应该是在城门塔的地牢中被杀的,毕竟那天有人在附近看到她。大概是犯人跟她说什么找到了黑蔷薇的保险箱钥匙,要她跟他走之类的话,然后她才跟去的吧?她会说自己看见了幽灵,其实是怕有人妨碍她调查收藏黑蔷薇的保险箱的秘密,想把无关的人赶走。」

    「犯人是?」

    「艾伦·凯立。」

    连恩这么回答福尔摩斯的问题。他咽了咽口水打量侦探的反应,然而他的脸色没什么特别变化,看起来像是在等着听后续,于是连恩又慌忙讲出自己的想法。

    「关于幽灵,在罗兰被认为自杀的那天晚上有人在城门塔看见幽灵。我在想,那并不是他看错了,当然也不是幽灵,而是活着的人,是穿着染血的白长袍,黑色短发的人。那家伙是个黑发的男人,也就是艾伦·凯立。他穿着已死的罗兰的长袍。因为他杀了那个女的,浑身沾染飞溅的血,样子非常惨烈。不知道他是想穿着女子长袍,用那个幽灵传说蒙混过去,或是没注意到长袍上的血迹。搞不好他打算将被害人分尸后,藏在长袍下运出去也说不定。

    我想他之所以把尸体搬到礼拜堂,是想从地底下的密道搬到外面去。那家伙可能不太有力气吧?所以他肢解尸体是为了方便一个人搬运,应该没有共犯。他的杀人动机虽然还不清楚,不过听说罗兰死前不久两人常常吵架,说不定是一气之下失手杀了她的。

    可是在他搬到一半的途中被人发现了,不是被我爸爸就是伯爵夫人,最后在他们的帮助下将尸体处理掉了。

    他之所以制造罗兰在肯特郡被杀的假象,是因为罗兰的死因不单纯。他不是为了伪装伯爵夫人的死亡,而是为了在罗兰的尸体上动手脚,才不得不利用肯特开膛手。伯爵对凯立做的事勃然大怒,根本不想帮他掩饰,因为他原本想用第三代伯爵夫人的尸体来代替伯爵夫人。伯爵在礼拜堂怒斥要他自首的对象不是罗兰,而是凯立。

    可是伯爵最后也屈服了,他被逼得别无选择,决定把罗兰的尸体当成伯爵夫人的尸体,然后散布罗兰在偷东西的时候被当场逮到,还有她看到幽灵发疯了的谣言。不管怎样,只要能成为罗兰自杀的理由就好了。

    我想伯爵夫人应当赞成帮助那个叫凯立的家伙。伯爵离开礼拜堂后,我爸爸跟凯立让第三代伯爵夫人的尸体穿上罗兰的衣服并放火烧了,总之先伪装成罗兰自焚的样子。罗兰右手有颗痣,所以只有那只手被换掉。他们切断第三代伯爵夫人的右手,再把那只手臂缝上去,缝线的痕迹烧掉之后就看不出来了。最后把右手浸在圣水钵里保留下来,以防止别人对尸体起疑。在肯特郡发现的遗体也缺少手脚,右手应该也不见了吧?我爸爸他——」

    麦可的脸在脑中一闪而过,连恩微微低下头,回想起他前几天才说过的话。那该不会是他想到走偏了路的儿时玩伴而说的话吧?

    ——我希望你学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活下去的一技之长。坚强得就算被背叛、被人打击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也不认输。为此,也需要一点狡猾和强悍。

    「我爸爸,袒护艾伦·凯立。他袒护了杀人犯。」

    连恩语毕,重重地叹了口气,疲惫至极地啜饮着红茶。红茶是在他拼命描述事件时,哈德森夫人送到房间门口后再由华生接过来的。他倒了三人份的茶,帮他加了两颗砂糖。他很高兴华生还记得以前请他喝茶时的喜好。他在说话时紧张得不得了,所以这细微的体贴更令他有种得救的感觉。

    「了不起。」

    福尔摩斯给予赞叹,并慢慢拍了拍手。

    「你的推测和我从威瑟福德伯爵那里听到的真相一致。」

    「——真的?」

    「真的,所以不能说出去。做得到吧?」

    华生皱起眉。连恩虽然注意到了却刻意避免与他眼神交会。

    为了保护重要的人,麦可牺牲了正义。

    他冒渎死者,还放走了杀人犯。这种事不可原谅,也不能当作没发生过,更不能因为觉得父亲不会帮助杀人犯而拒绝面对,必须正视事实才行。

    可是,连恩心中还拿不定主意该怎么看待事实。如果正义会产生新的不幸,那么选择安稳的非法行为是对是错,这一点在他心中没有答案。

    「是。」

    连恩回答之前沉默了一下,福尔摩斯以不带感情的脸轻轻点头。

    「制造出罗兰与第三代伯爵夫人死亡的假象后,伯爵将她们的遗骸火葬,并在举办弥撒之后各自找了合适的墓地埋葬了。」

    「太好了。」

    连恩松了口气。他明白这是为了保护伯爵夫人的生命,但仍觉得冒渎死者令人难以原谅,这样的人情义理是唯一的救赎了。而一想到亡骸,他又不禁想起麦可的去向。

    连恩信誓旦旦地向周遭宣扬麦可还活着,但他还是不安得不得了。他尽作一些恶梦。夜晚被挖开的坟墓,墓中麦可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他明明死了却还睁开一边眼睛看着连恩,露出惋惜的笑容低语着:

    ——真慢啊,小子,已经无能为力了啊。你看,船已经出航了。

    他讨厌那个梦,却也厌恶从梦中清醒。

    要是父亲提议要到美国时不要那么排斥就好了。当他正这么想的时候就突然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而胸口深处就像怀抱着冰冷的石头般,那感觉比什么都可怕。

    连恩低头咬着唇,紧紧握住拳头。

    福尔摩斯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一般,对他说:

    「麦可仍然行踪未明。」

    连恩猛一抬头,抓住福尔摩斯的视线。他用比平常要多了几分感情的声音说:

    「真相很快就会展现在你眼前吧。到时你可能将遭受超乎预期的冲击。在此讨论你的感受毫无意义,只有一点你要记住,华生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管你被逼到怎样的绝境他都会支持你。」

    突然被点到名的华生一时不知所措,他看向福尔摩斯,又被反问:

    「不是吗?」

    「不,你说得没错……」

    「那么安静听好。我——」

    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视线回到连恩身上,真诚地说:

    「我需要你的力量。你仍身处重大事件的漩涡中,这意味着你比我还要接近真相、更接近真正的敌人。我跟你约定会尽全力保护深陷险境的你,所以,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吧。」

    连恩张大了眼,敬佩的名侦探请求他协助,让他感觉到有股力量自体内涌出。他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般地挺身站起,眼中充满光芒,并以强而有力的声音回答:

    「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4

    夏洛克·福尔摩斯将脸转回窗户,俯视着下面的街道,目送连恩离去。他的侧脸冷淡,看不出什么情感表现。

    华生终于忍无可忍,于是将连恩在场时忍住没说的话说了出来。

    「我不能苟同。」

    福尔摩斯的脸微微动了一下,无言地低头看向华生。华生对上他的视线接着说:

    「那孩子处境非常危险。不是该让他远离危险,由我们去帮他解决吗?你想利用那孩子?」

    福尔摩斯一语不发地转身背对华生,走近壁炉架拿起烟斗,装进烟丝,用火柴点起,吸进一口烟。华生看着他冷淡的样子,心中那股自抓住侵入安斯沃思城的窃贼之后,闷在心中的怀疑越来越强烈。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吧?」

    华生尖锐地质问他:

    「我是指那个旅行袋。你看到袋子的时候就知道窃贼躲在空旅行袋中侵入城堡了吧?你明知道那家伙有可能会危害到连恩还置之不理吧?」

    「哦?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为了揪出追杀连恩和麦可·麦坎的人的真实身分。」

    「华生,你也能做出合理判断——」

    「我并不同意你的判断。你其实很清楚吧?你让连恩面临生命危险啊。」

    「喂,华生。我无意让他遇到危险,也没有放着他一个人不管,甚至为了逮捕犯人通宵守夜,这不是很稀奇吗?我也让你随身带着武器,而且我可是在星期日就对窃贼转达了他真正的雇主要他不准杀连恩的传书呢。」

    「他的雇主?还有传言到底是——」

    「有人打电话来过,是给我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静,语气却比平常更为冷淡。

    「他一边跟我讨论棋谱,一边传达了他的意图。那次的谈话很有意思。对方似乎也对我的能力抱有一定程度的好奇心。我把他转达的内容,也就是他与那个窃贼之间独有的联系暗号文书:『不准杀连恩。』绑在十字弓的箭矢上,射到那家伙藏身的树上了。后来我去确认过,写着留言的纸条已从箭矢上消失,而且从之后的发展来看也确实传达到了吧。」

    「为什么?怎么——」

    「伯爵与那位雇主取得联络,要求他保证连恩的人身安全。也就是说呢,华生,窃贼的雇主就是操控伯爵家这件案子的情报,并且得到黑蔷薇的恶人啊。甚至厚颜无耻地加上拂晓少女当作交换条件……」

    「红宝石差点被偷是——」

    「是我告诉他那个在书房的。没办法,因为要等他得到红宝石,对窃贼下达的暗杀连恩的指令才会取消。」

    「你屈服于他的威胁吗?」

    听到华生的责难二祸尔摩斯笑了一下。

    「那颗被抢走的红宝石是真的,但并不是拂晓少女。威瑟福德伯爵提供了他私人收藏的红宝石。即使拿不回来,只要想成以那样的代价就能解决儿子的丑闻,还算便宜。倒是子爵该学一学家训呢。」

    「nec temere nec timide.」

    他先以拉丁语,再用英语说:

    「既不鲁莽,亦不胆怯。」

    「这点我同意。」

    华生想起黑蔷薇大盗的真相,叹息着点点头,不过他也没忘了对朋友进言:

    「无论如何,你还是应该先提醒连恩,这样他也不会那么鲁莽了吧。」

    「有时候你说的话非常有道里,不过越有道里,越是不切实际。你所谓的正义在各自的理论上虽然没有缺陷,一碰上复杂案例就会互相矛盾,简直派不上用场。只要回顾我们刚才的对话,你自己也能明白了吧?」

    华生听懂他在委婉地指责自己能力不足,于是闭上了嘴。意思是说他光会鼓吹理想论却没有影响力,帮不上任何人吗?

    这时福尔摩斯又说,,「不,不是这样。」仿佛听见了华生的心声。他收起带刺的语气,也多了几分关切。静静地接着道:

    「你的理论可以刺激我思考。你是对的,而且你担心连恩的心情再正确不过了。就如你所说,假使我从空的旅行袋推测出窃贼侵入城堡并展开搜索,以那个时间点而言,连恩会遇到的危险程度并不亚于我选择的方法会造成的危险,因此我选了更有效率且能得到满意结果的方法。」

    说到底,他还是不打算承认自己的错误。

    华生压下焦躁的情绪,叼起一根烟。福尔摩斯点起手边的火柴靠了过去,于是华生借着火点了烟,吐出一口烟来。

    福尔摩斯笑了一下,用缺少温度的声音告诉他:

    「不管对手是谁,如果只是想维护社会上的名声很简单。我希望我能保护他不受我最害怕的东西所害。」

    「最害怕的东西?你吗?」

    华生意外地脱口反问,对此福尔摩斯轻轻耸了耸肩。

    「还是别让你知道我的弱点吧。那个少年目前正被后悔及自己的无能为力所折磨,如果你想伸出援手就不要搞错了这一点。」

    华生突然想到,福尔摩斯该不会是把连恩遭遇的苦难与自己的童年时代重叠了吧?因为这位友人几乎不谈自己的过去,因此他也无从确认,只是有这种感觉。但他没有提出这一点,小心地换了个话题。

    「奥莱利神父怎么了呢?站在连恩的立场,真希望他早点平安无事——」

    「如果你想要帮助司祭,就应该去担任那个角色。」

    「什么意思?」

    「圣安娜教会的司祭跟他们也不是毫无关系。奥莱利神父年幼时失去家人。他的父亲身为爱尔兰独立运动组织的干部,却与都柏林首都警察勾结,背叛了组织。神父的双亲被组织派出的暗杀者所杀,但没抓到犯人。而当时麦坎已经身负处决组织背叛者的暗杀任务了。」

    「你的意思是麦坎杀了神父的家人,如今得知真相的神父对他报仇吗?」

    福尔摩斯一手拿着烟斗,沉默了好一会儿,嘴里吐着青烟,最后终于转向华生说道:

    「伯爵家周遭的情报操作好像也告一段落了。或许是时候向你说明这案子的来龙去脉了。」

    「我洗耳恭听。」

    华生热心地回答。他听过几个个别事件的真相,但整体之间的关联性还有许多疑点。

    福尔摩斯点点头,开口道:

    「依照情报的顺序整理对你的理解比较有帮助吧。首先是威瑟福德伯爵夫人,她在一八六六年与伯爵相遇,就是都柏林叛乱的前一年。IRB,又称芬尼亚兄弟会为即将到来的革命在驻爱尔兰的英国陆军内部积极展开劝诱。若以都柏林首都警察G部门的报告形式来形容的话——军方高层担忧军队内部的『污染』扩大,于是执行了净化作战。伯爵那时还是汉米尔顿少校,他也身负秘密任务,被派到『污染』严重的部队。作为军方间谍的少校拉拢IRB的成员,而对他的行动有所顾忌的IRB为了拢络年轻军官也派出女间谍,就是康妮·葛楚和艾希琳。你之前交给她的卡片上画了猫,伯爵夫妇利用报纸的寻人广告栏交换关于子爵的消息时,暗号也是猫。这是源自于猫的守护圣人,圣女日多达的传说。话题有些偏了,后来康妮·葛楚真心爱上了对方。」

    「威瑟福德伯爵知道吗?」

    「伯爵和他的夫人相遇前不久就锁定了部分污染源,并揭发了背叛者。这对组织而言是一大打击。换言之,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就想与宿敌结婚是不可能被允许的,而根据我从公安部那里得到的情报,之后伯爵在眼看就快逮到组织的重要干部前,因证据遗失而放走那些人。从公安部负责人的调查结果来看,伯爵是故意毁掉逮捕所需的证据,以换取恋人能脱离组织。」

    「如果这是真的,就是背叛国家。」

    福尔摩斯对愤而严厉指责的友人投以兴致盎然的目光。

    「夫人则是连同她的故乡还有信仰都舍弃了。」

    「问题不在这里。你能认同吗?」

    「我只就事实进行确认而已。」

    侦探干脆地回答,一边吞云吐雾地接着说:

    「观察连恩,麦坎是件很有意思的事。该说他遗传自父亲的直觉很敏锐吗?他只是没掌握到他父亲所扮演的角色,才摸索不到正确答案。你觉得这样比较好吧?」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华生沉重地点点头,福尔摩斯的眼神变得讽刺。

    「这真奇怪,不到半个月前那个少年还想尽办法要离开父亲身边,拼命想独立呢!」

    「亲子的羁绊——」

    「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能不能省掉这一段?现在有其他该说的事。」

    福尔摩斯开始谈起十三年前的案子。

    「认为十三年前威胁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的是伯爵家的亲戚,就不合理了。从他们的动机来看,只杀掉夫人而留下继承她血缘的爵位继承者,偏心也该有个限度吧?即使把尸体扔在过去发生连续杀人事件的地方,这社会也没单纯到几乎精神错乱的杀人魔会立即被逮捕,而且还在审判前自杀这种好事。麦坎也没有乐观到期待事情发展会如此顺利。」

    「你是说麦坎设计让沃尔顿被逮捕吗?」

    「麦坎使用了禁己i的手段。他献上自己的才能与恶魔订下契约,来保护重要的人们。因此,沃尔顿被当成杀害伯爵夫人的犯人被逮捕,掉包过的遗体被当作伯爵夫人。否则不管罗兰的遗体损伤再怎么严重,只要经过仔细验尸,应该就能发现那是不同的人,而为了不让沃尔顿在法庭上说漏嘴,可以视为他是在狱中被灭口了吧。」

    「伯爵夫人去美国躲了起来,想逃离IRB及更为凶恶的秘密组织。夫妻俩避免直接通信以免被他们察觉,只透过报纸的寻人广告栏和暗号通知彼此的近况。一年一度订制的珠宝首饰上的宝石排列顺序也就是暗号的钥匙。我一直密切关注此事。上个月初,夫人通知她的丈夫她将返国,理由是为了勒内子爵。她得知了子爵偷窃以及其他问题行为。正确来说,是有人为了让她回国而通知她的,全都是为了逼伯爵作出最后决定。即使是威瑟福德伯爵也很清楚与恶魔订契约的危险性,更别说麦坎的苦恼他也都看在眼里。夫人也知道有危险,才会故意把你卷进来。」

    「慢着,把我卷进来的是你吧?夫人说英国第一的侦探介绍她……」

    「不论威瑟福德伯爵夫人认为谁是英国第一的侦探,我们都没有权利责备她。那种侦探本来就不存在,我倒认为你被她骗的机率比较高。」

    「骗——?」

    「她可是个干练的女间谍喔,骗人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你想想她所有的自制力、耐性以及决断力,她能以一个死人的身分活了十三年之久。过去我在安斯沃思城时,曾听她说过很有意思的话,那是她假扮成艾希琳留在城里的时候,她说:『所谓真实即为意志。』」

    「所谓真实即为意志?」

    「就是靠一己之力创造,甚至不惜重新改造的意思。她既是满怀慈悲的圣母,也是爱国的女战士。为达目的而撒谎,对她而言就是正义。她选择你是想把我卷进去,她是在测试我啊!看我能否解读出伯爵夫妇的暗号,她不仅测试我的能力,还把我卷进他们的麻烦里想利用我。」

    「那不管怎么说,你都早就知道我跟这件事有关系了吧?」

    「我可是觉得很有趣呢,华生。你也变得这么会说谎了。」

    福尔摩斯愉快地说道,但那从上往下看人的讽刺眼神,以及嘴角微微上扬的笑容都间接表现出他的不满。

    哎呀哎呀,华生在心中发着牢骚。

    自尊心强的侦探是对脑筋不如自己的友人试图欺骗自己这件事本身有所不满。华生想起了在城堡碰面时他的态度,然后老实地说明缘由:

    「这次的事刚好和我赴美的时期重叠,我选择优先保守对方的秘密。这不仅是因为拜托我的人对我有恩,也关系到这位女士的秘密,所以他事先警告我直到事情告一段落为止都不能说出去,连同居的侦探也不行。不过即使你跟这件事没关系,我原本就打算等事情结束回伦敦一趟告诉你的。」

    福尔摩斯轻轻耸了耸肩。

    「如果你有办法评估自己的能力和状况,你要这么做也很好。否则在有机会跟我说以前丢了性命的话,就没得救了。」

    看来他的心情似乎在这样一步步驳倒自己时稍微好转了,于是华生将话题转回案件上,避免又自找麻烦。

    「你早在十三年前就发现想加害伯爵夫人的阴谋真相了吗?」

    「不巧我当时的知识不够充分。」

    福尔摩斯一边抽着烟斗,稍微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那时我根本没想过要把侦探当成工作。只不过解决了几次校内发生的不值一提的小问题,好像就让萨默斯深受感动了。他很担心堂兄和他美丽的夫人身边发生的异常情况,想请我去探探内情。我们等于是不请自来地造访了城堡,威瑟福德伯爵对我们这两个不远之客可是打从心底觉得麻烦呢。

    当时伯爵始终坚持夫人的性命正受到来自他家族的威胁,我却感到疑惑,因为伯爵并没有解雇自上一代伯爵时就在城堡工作的人,只防范新来的人。

    他也可能是害怕家族雇来的杀手,但我在意的是多数恐吓都与爱尔兰有关。如果他的家族想要夫人的命,还会用这种方式突显他们的动机吗?这只会引发他们最厌恶的丑闻。于是我怀疑起有某个夫人的爱尔兰同胞怪罪她的背叛,并向伯爵提出我的看法,但当场就被他否认了。不过我的说法的确也有缺陷。伯爵唯一听进去的,就是那些威胁来自伯爵夫人以前的同胞这件事。尽管案件发生后,我就怀疑他们杀了伯爵夫人,并在调查过程中寻线找到了IRB,不过那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也看了子爵收到的奶妈的信,她说夫人也收过批评她舍弃信仰的信。如果他当时有告诉我——不,总之是我能力不足。当时伯爵对我的看法充耳不闻,将火灾骚动当成恶作剧,马上就把我们赶出去了。」

    「说到火灾骚动,是儿童房起火那件事吗?奶妈看到伯爵夫人的那一次。」

    「没错,那是我设计的。我认为留在城堡里的可能是威瑟福德伯爵夫人,为了确认而在儿童房用发烟筒制造烟雾,然后和我的朋友萨默斯一起叫嚷着失火了——当然我们已先把婴儿移到别的房间了。待在塔里的夫人从窗户看到儿童房的烟雾才会无法保持冷静。」

    「你居然做了这种事。」

    华生听得目瞪口呆:心想也难怪威瑟福德伯爵会生气,可是福尔摩斯倒是给自己过去的行动很高的评价。

    「那次的实验很有意义,让我注意到一项很有趣的法则。」

    「法则?」

    「单身女性一听到火灾便会跑向宝石匣,成为母亲后则会先去保护自己的孩子,更别说如果那孩子还是个婴儿了。不论她再怎么聪明,身为女人的智力极限仍会屈服于所谓的母性本能。」

    「福尔摩斯,所谓的母爱——」

    「那些唠叨就免了,我听腻了。」

    福尔摩斯不客气地打断他。

    他这个朋友对待女性的刻薄态度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华生也早就知道他不喜欢在案件调查里掺杂感伤的意见,于是闭上嘴,催着他说下去。

    「当然,即使是艾希琳也会担心外甥,可是她那时怀孕了。我当时还不知道,但认识连恩之后我问过他的生日,推算出那时仍在进入安定期之前,艾希琳下会从楼梯上滑倒还继续奔跑。她早早离开城堡的其中一个原因,也是想在身心平静的环境下静养。麦坎虽然为了拯救伯爵夫人而采取行动,不过他没有搞错优先顺序。

    那么,麦坎夫妇除了救出伯爵夫人这件事以外,对组织都忠心耿耿。我之前也说过麦可·麦坎是暗杀背叛者的杀手,艾伦·凯立也是。不过根据公安部的纪录来看,凯立似乎不是个有能力的人才。他屡屡失败,麦坎反过来帮他收拾烂摊子的情况屡见不鲜。当凯立逼不得已要背叛组织时,自我厌恶及罪恶感使他备受折磨,原本就很脆弱的精神开始失衡。凯立虽然崇拜麦坎,但某些崇拜的情感却与自卑感互为表里,盲目的崇拜是自我不信任的延伸。有时候单方面不断接受别人的恩情不只产生感谢,也会开始憎恨,这大概是本能对精神支配的抵抗吧。

    凯立在麦坎强大的影响力下,成了爱国人士。对他而言,伯爵夫人是可恨的背叛者,所以当他对麦坎坦护夫人并选择背叛组织的行为存疑时,或许感到了一股扭曲的优越感吧。他理解到麦坎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人,他想与麦坎平起平坐,甚至想超越他,因此他自己找了个恋人并订下婚约。不过他后来知道其实那女人只不过是在利用他,再加上后来她似乎察觉到他是破坏伯爵夫人的肖像画并留下恶意的文字的犯人,以及他与都柏林警察之间的双面间谍身分。

    那时,凯立自觉到他对麦坎的忌妒和反抗心,同时也极为害怕让他失望,于是选择堵上女人的嘴。不能说很有计划性,但如果将他的智力考虑进去,这就是他杀了罗兰的动机。

    结果他杀了罗兰之后,还是要麦坎帮他善后,凯立在这之后断绝他与麦坎之间的友谊并躲了起来。案发五年后,凯立的遗体被发现漂浮在泰晤士河上,而麦可·麦坎的妻子艾希琳也几乎在同一时期下落不明,又在同时期发现某个来历不明、遭人残杀的女尸,脸颊上刻着背叛者。」

    「凯立杀了麦坎夫人吗?然后麦坎——」

    在如此凄惨的事件之中,也有着被隐藏的真相。

    华生一手抵着额。他反对隐匿犯罪,他的正义建立在英国的法律上。纵使他很钦佩夏洛克·福尔摩斯这样的天纵奇才,但他更加重视以自己的价值观所作的判断,并不认同这种如同藐视法律一般的行为。

    「麦坎明知那个被杀的女人是他的夫人,还是没有出面自报姓名吗?」

    「我想他用假名领回去埋葬了。当艾希琳之死与凯立有关连,就可以知道杀了凯立的嫌犯是艾希琳的丈夫。为了连恩,麦坎不能让自己被捕,而当时的他应该还在那个恶魔的保护羽翼下。」

    「你说的恶魔是黑社会的大人物吗?像史宾赛那样的……」

    对华生说出的名字,侦探嗤笑了一声。

    「史宾赛!无聊的家伙。他不过是个跑腿的。」

    「史宾赛是跑腿的?就算你的比喻太夸张,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种大恶人。」

    「正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才可怕啊。这次跟伯爵交易的也是同一个男人。」

    「伯爵知道那家伙的真实身分还向他求助吗?」

    「也许不知道吧,可是他相信他的能力,因此保住性命。」

    「他是谁?」

    「犯罪界中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这正是他强大之处。他就像是布下隐形的网,而在网中央几乎动也不动的大蜘蛛,不断搜集情报并且吃下掉进网中的猎物。他在表面世界里是有一定地位的知名人士,你无法想像他和犯罪有一丝半缕的关系。如果我在公开场合发表他的嫌疑,大概会立刻因诽谤被判有罪吧。」

    华生有些困惑地听着福尔摩斯热心叙述。听起来怎么都像是空想,不像真实发生的事。

    「名字呢?」

    「詹姆斯,莫里亚提教授。」

    「学者啊。在大学教书吗?」

    「他也是个天才数学家,关于二项式定理(注14)的论文得到很高的评价,年纪轻轻就在地方大学获得教授的职位,只不过后来在大学内传出的流言迫使他辞职,这约是二十年前左右的事了。现在他研究之余,还身兼家庭教师以维持社会上的地位。表面上戴着温和的绅士面具,暗地中却为了达到目的,或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而制定缜密的计划,冷酷无比地将猎物逼进死角。这只是我的想像,他享受的是狩猎过程和他自己制定的计划能成功,当独创且周密的计划实现的那一瞬间,才能给他比猎物到手还要更有价值的喜悦。」

    「如果把这种计划用在犯罪调查而不是犯罪的话,简直就像在说你呢。」

    福尔摩斯叼着烟斗的嘴浅浅地笑着,微微眯起眼睛。

    华生问他:

    「大学里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嫉妒年轻教授在校内的地位并妨碍他研究的人,一个个被卷入意外或案件,最后发生了杀人案。有个与莫里亚提教授对立的大学教授被杀,而他遭到怀疑,唯独因没有证据,案件陷入胶着状态。」

    福尔摩斯自省的眼神追着青烟,同时将心中的思绪说出口。

    「接下来是我的臆测,麦可·麦坎在不幸的偶然下扒走了这案子的证据。他原本的目的可能只是钱包之类以及和平常一样的猎物吧。」

    「也就是说,那位教授随身带着犯案证据吗?就你所说的天才而言未免太不小心——」

    「不一定是从教授口袋里扒来的,因为那证据还掌握在来路不明的恐吓者手上。我认为有人想借这个案子恐吓教授,并在得到赎金之后将处理掉证据的证明寄了过去。得到那个的麦坎再向教授提出交易,结果丢了性命。」

    福尔摩斯起身走向自己的书桌,拉开带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信封。

    华生接过他递来的信封,检查里面的东西后微微歪了歪头。

    有两张名片大小的照片——是双胞胎在圣安娜教会里发现的东西,照片内容是论文原稿的内容与烧掉原稿的瞬间。

    是数学的论文吗?华生端详起第一张照片,这时从旁边递来一支放大镜。他看向福尔摩斯手指的地方,看懂了论文作者的名字。

    詹姆斯·莫里亚提教授。

    华生还是没有头绪。

    「这篇论文中有杀人的证据?」

    「目前没有足够的情报作出推理,但勒内子爵的陷阱很有意思。」

    「陷阱?」

    「威瑟福德伯爵让出黑蔷薇是为了隐匿子爵犯下的罪,同时还有威瑟福德伯爵夫人背叛的问题——因为在艾伦·凯立已死的现况下没有人可以为她的清白作证呢——伯爵要求教授说服IRB对此事不再追究,并阻止更为凶恶的组织,还要保障连恩的人身安全。教授也同意了。」

    「他可能没有其他法子了,不过居然向犯罪者低头,真可悲的选择。」

    「选择吗?对莫里亚提教授而言这才是他的目的吧。他策划这一切,借由缜密的调查和计划合法接收秘藏的宝石。他也彻底调查过安斯沃思城。打开礼拜堂的地下通路需要解开困难的谜题,教窃贼怎么打开的大概也是教授吧?说起来,你真的相信子爵是自己决定要偷宝石的吗?」

    「你是说教授是幕后黑手吗?」

    「迪亚兹伍德侯爵家以及梅多兹男爵家在今年夏天的社交季都邀请了艾琳·艾德勒参加晚宴或舞会,如果她将宅邸构造装进脑袋里,再告诉烦恼的少年的话——」

    「我是不清楚你有多讨厌那位女伶——」

    福尔摩斯草率地比了个手势打断他,继续说明:

    「子爵的奶妈真的没把信寄出去吗?只要在信箱旁守株待兔地等着邮差来拿信,说什么想订正写错的地址,然后将拿到的信跟别的信件交换就好了。事先调查过信封的种类和厚度的话,我也能轻易做到。接着冒充我的名字,伪造回复奶妈我不便接受调查委托的信件,并在到手的信上动手脚,看准时机假装律师将信混进寄给子爵的信件中……」

    这时他突然停下话头,因为玄关的唤人铃响了。房东哈德森夫人送了电报进来。

    福尔摩斯看过一遍之后就将电报扔给华生,在他还没看过之前说出里面的内容。

    「美国来的电报。你憧憬的女伶艾德勒小姐目前人在纽约,她稍早之前还在伦敦,有人目击到她跟莫兰上校在培尔梅尔街的俱乐部出入——啊啊,当然她是女扮男装。如果你相信兰代尔·派克说的闲话的话。不过有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她好像发表婚约了,对象是澳大利亚的金矿大亨。据说他送了一颗出色的黑钻石当作求爱的证明。」

    「黑钻石?」

    「看来是被命名为奥伯龙的赠礼了,但那是黑蔷薇没错。直接维持项链模样流出的话,被人发现是伯爵家的东西会惹来麻烦,那个家族会插手干涉、纠缠不休。只要换个名字,重新加工成另一种珠宝饰品,更谨慎点的话重新切割,宝石的名字随时都可以改变。」

    「你确定那是黑蔷薇吗?」

    「确定,只是没有证据。」

    这与他平日的意见完全相反的回答让华生有些吃惊。

    福尔摩斯装模作样地一边抽着烟斗,一边接着道:

    「得到黑蔷薇的是莫里亚提教授。只要是有关这个男人干的坏事,若要以有证据为前提就什么不必讲了。据我所知,他只有年轻时在大学杀人失手过一次。这次也让他得逞了,女伶的未婚夫跟他买下宝石,可说是一掷千金呢!这件事或许不会公开。哎,或是该把婚约本身看作转让宝石的手段吗?对了,我赌五镑,他们的婚约半年内就会被取消吧。」

    「等等,福尔摩斯,这到底是怎么——」

    「购买宝石的钱是金矿大亨支付给教授的费用,因为他在采取某些非法手段时借用了他的智慧。教授和金矿大亨之间有宝石商仲介,想查出他和教授之间的关系大概很难吧。」

    「可是得到宝石的是艾德勒小姐吧?她得到最多好处吗?」

    「她完成了她的任务,算是一种报酬。艾德勒小姐满足她穿戴出色宝石的虚荣心,教授则满足了宝石为自己所有的占有欲,双方都很满意吧。」

    「这也没有证据——」

    「没有。」

    福尔摩斯干脆地答道,然后浅浅地笑了,灰眸绽放出充满挑战性的光芒,看穿华生想提醒自己对莫里亚提教授和艾德勒小姐的过度怀疑。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侦探看出华生把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于是说:

    「我之前想过,如果伯爵将红宝石交给教授,只要循线追查宝石下落就能解开他的手法了。哦?你似乎不太满意。说到现阶段他犯罪后唯一留下来的证据,就是刚才说过的大学杀人案。」

    福尔摩斯伸手拿过书桌上的旧杂志递给华生。

    那是一八八〇年发行的科学期刊《Nature》。他打开贴着标签的那一页,上面刊载了一篇建议用指纹识别身分的科学方法的研究论文,作者是亨利·福尔兹。华生之前也浏览过一遍,还记得大致内容。

    「看看照片。」

    华生透过他硬推给自己的放大镜仔细观察刚才拿到的照片,不过光是要跟上福尔摩斯的说明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从照相机和被拍摄物体之间的距离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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