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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二十九)

    “垃圾们,你们拼死想找到我,我岂可如你们这帮垃圾所愿!”

    德密斯托利表情一如既往地痉挛着,抬头看着覆盖了后宫上空的青铜色战斗机,发出这样的骂声。

    “和我一起逃走,现在乘飞艇出逃也不会有追兵。去做准备,赶快!”

    尤利西斯宫殿后宫,圣堂最上层。

    在改装成的克莉亚专用的单间中,德密斯托利靠近克莉亚,这样命令道。在奥特加仍在空中飞行时,他还很有精神,但三机被悉数击落的时候便开始焦急,等奥丁轰炸机队开始轰炸时,他就准备逃跑了。

    克莉亚毅然地和德密斯托利对峙着,语调变得严厉起来。

    “最高司令官竟然要逃跑吗?部下们可都在岛上战斗着呢。”

    德密斯托利的鬓角上浮现出了血管。

    “那帮人的目标是我!!我如果不在这座岛上,那帮人作战就失去意义了!!这不是逃跑,这是乌拉诺斯为使战争持续下去的战略性撤退!!”

    克莉亚摇了摇头。绝不能让德密斯托利逃走。如果此时让德密斯托利逃走了,即便攻下普雷阿迪斯也没有意义。如果不能在武力压制乌拉诺斯权力中枢的同时抓住德密斯托利的话,战争意志的源泉就会存活下去,而这场愚蠢的战争依然会继续进行下去。

    剧烈的爆炸声不断响起,克莉亚毅然决然地挺胸说道,

    “我不去。如果你要硬是带我走的话,那就请便。”

    现在,德密斯托利的护卫只有在大门附近的一名了。如果克莉亚能够顺利周旋的话,要争取时间还是能做到的。

    “我的未婚夫来接我了,我会在这里等他的。和你这样的胆小鬼同行离开王都,那不可能。”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德密斯托利嘴唇颤栗着,径直向克莉亚走去,打了她一个耳光。

    “你觉得我会一直这么温柔吗?嗯?偶尔也会严厉起来的哟?明白了吗?”

    克莉亚脸颊红肿了,然而毫无惧色,静静地盯着德密斯托利。尽管从刚刚开始,轰炸的声音就不断摇动着后宫,但克莉亚依然一副静谧的氛围。

    “真是粗暴的人,还一心以为靠动粗能打动人心。”

    德密斯托利又甩了她一耳光。然而克莉亚迅速将脸转了回来,静谧的眼眸直对着德密斯托利。

    “如果要撼动我的心的话,就不要从这里逃走。部下们可是在保护你为你战斗,你不激励他们,究竟怎么样才能赢下来?你想逃跑,这不是和认输没什么区别吗?”

    正当第三次耳光又要向克莉亚甩来的时候,伍西拉伯爵夫人静静地进来了。

    德密斯托利带着铁青的表情转向了伍西拉。

    “你来说服她,她还是那样,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是这样么?”

    “我正是为此才雇你的,快给我工作。把妮娜带来,和我一起逃走,赶快!”

    “是。”

    伍西拉点点头,带着严厉的表情面对克莉亚。在这圣堂再会以来,伍西拉一直在说服克莉亚让她与德密斯托利结婚。

    “伯夫人……”

    炮弹重重的响声不断在堂内响起,克莉亚带着一副苦苦恳求的表情看着伍西拉。

    “小姐,不要再说那么不懂事的话了……”

    伍西拉那一如既往严厉的语调,传达给了克莉亚。

    在眼泪汪汪的克莉亚的视野中,映出了伍西拉从口袋中拔出的护身用手枪——那是一把可以收于妇人手中的、枪管只有小指般大的、二十二口径的小型手枪。

    “快跑。”

    伍西拉转过身去,枪口抵住了在她背后的德密斯托利腹部,扣下了扳机。

    “砰”地,发出了爆竹一样的声音,飘起了微微的硝烟。

    “……………………唉?”

    德密斯托利看了看自己的腹部,又看了看握住小型手枪的伍西拉,感觉到被击中的腹部的痛楚。

    “唉唏?!”

    他转向背后,想去叫卫兵。可在门前,他已脖颈流血,倒在地上。伍西拉怕是混在这轰炸声中,对他进行了突袭吧。

    “……你……丫……!!”note

    1.(译者注:原文「……き……さ……ま……!!」)

    终于理解自己让伍西拉背叛了,德密斯托利腹部流着血,拔出了腰间鞘中的短剑。他左手抓住伍西拉的喉咙,举起了短剑的剑尖。

    “伯夫人!!”

    在克莉亚叫出的同时,德密斯托利的短剑便刺穿了伍西拉的胸口。

    伍西拉嘴里喷出了鲜血。德密斯托利露出恶鬼般的神情拔出刀身,撞开伍西拉,盯着自己的腹部。

    “唏……唉……卫生兵!!卫生兵!!我被击中了!!血!!血啊!!血从我肚子中!!”

    流出来的血染上了德密斯托利的礼服。陷入混乱,德密斯托利慌慌张张对着室外大喊大叫。

    “赶快过来!!给我止血!!赶快止住,出血量过多会死的!!”

    完全不顾精神错乱的德密斯托利,克莉亚跪在石板上,将倒下的伍西拉紧紧抱在胸前。

    “伯夫人!!”

    早已看惯的伍西拉的衬衫,被从胸口流出的血染了个通红。

    “振作起来!!不要死啊!!拜托了,不要,你不能死啊!!”

    克莉亚握住伍西拉的手叫道。然而伤口很深,贯通了伍西拉纤细的腰身。

    咳咳,伍西拉吐出了血。之后她凝视着克莉亚,拼命地组织起语言。

    “快……走……”

    对这突然发生的事,克莉亚一时无法理解。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这样……做到这一步……!!”

    伍西拉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可已无法形成话语了。克莉亚将耳朵贴近了她的嘴角。

    (卡路儿,会来的。)

    细细的、断断续续的吐息,拼命将那番话语传达出来。

    (赶快,走吧。)

    伍西拉挤出残存的气力,催促着她。

    “快点!!救救我!!妮娜要跑了,要跑了!!”

    德密斯托利依旧跪在地上,再次这么叫道。从腹中流出的血怎么也止不住,想动弹却动弹不得。他这么一直叫唤下去,就会有新的卫兵冲进来,而伍西拉好不容易争取的逃跑机会就会葬送掉。

    “伯夫人……你就是为此吗?!一直劝我与他结婚,假装站在德密斯托利一边,全部都是为了让我逃走吧?!”

    伍西拉在这里对德密斯托利言听计从,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机会。为了能在卡路儿前来普雷阿迪斯引起混乱的时候随时能让克莉亚逃走,连小型手枪都准备好了,一直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伍西拉的行动全部都是为了正好在卡路儿来的这个时候,让克莉亚获得自由。

    “伯夫人……!伯夫人……!!”

    (赶快……逃……)

    “在干什么呢!!赶紧过来啊卫兵们,别让女人逃走,别让我的女人逃走!!”

    德密斯托利不断喊叫着。卫兵一旦前来了,伍西拉就白白死去了。

    克莉亚紧紧抱着伍西拉。到最后时刻究竟该如何称呼这无论在伊斯拉还是普雷阿迪斯都为自己尽心尽力的人,根本没有闲暇考虑了。

    “妈妈。”

    如果说克莉亚有什么话语应该最后向伍西拉传达的话,便只有这自然而然发自内心的一语了。

    (走吧,克莉亚。)

    伍西拉微笑着。

    (愿你幸福。)

    然后,自己紧紧怀抱的身体失去了气力。

    在胸际怀抱的伍西拉身上流出的血,浸湿了克莉亚的胸、腹以及大腿。克莉亚抚摸着伍西拉冰冷的面颊,看了看那平静的微笑。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伍西拉微笑。如果说自己最后对她传达的一语和这微笑有着何种联系,她想,这也算是些许的救赎了。

    “……我会幸福的,会成为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克莉亚收紧了表情,对伍西拉的尸骸起誓道。

    此后,克莉亚站起来,用袖口擦拭了眼泪,擦拭了好几次,好几次。一边将伍西拉的话语铭刻于胸中,一边用意志力强忍着眼泪。

    “想跑吗?!你莫不是想放着受重伤的我不管吧?!我可是爱你的呀!!”

    德密斯托利带着铁青的表情,长跪着大声吼道。

    克莉亚毅然地瞪视着德密斯托利,大踏步地走近他,随性地抬起右手打在德密斯托利的脸颊上。

    清脆的破裂声与逊到极点的悲鸣同时响起,德密斯托利向地上倒去。

    “啰嗦!!你那么精神不会死的,是男人就稍稍安静一会儿!!”

    明明想和伍西拉安安静静地告别,可他却在一旁“叽呀叽呀”地大喊大叫,真是累赘。克莉亚看都不看德密斯托利一眼,从囚禁自己的小屋中跑了出去。被彻彻底底甩掉的德密斯托利,腹部出血,只好目送着跑着离去的最爱之人的背影。

    “呜……唏咕……唏、唏咕……”

    德密斯托利依旧倒在地板上呜咽着。他被最爱的女性对自己见死不救的悲伤打垮,哭了起来。

    “太过分了……我是这么……唉咕……呜咕……这么……喜欢你……!!”

    眼泪和血都溅到了地上,德密斯托利毫无站起身来的气力,在失恋的打击下簌簌地哭泣着。

    克莉亚已不再回头。抑制着就要流出的眼泪,没有任何阻碍,一口气一直冲到了一层。

    在大门口也没有卫兵。除了德密斯托利的贴身卫兵,其他人都被空战吸引而去。克莉亚就这么跑着,一直跑到了建筑物之外。

    后宫也是一片巨大的混乱。

    带着害怕表情的爱妾们,都收拾好行李,向外逃窜着。卫兵也并不阻止。他们都放弃了自己的职务,自己也逃窜起来。从仓皇逃窜的人们口中,传来了贫民街地区的住民们已经蜂拥而起的流言。他们所害怕的并不是空袭,而是贫民街住民们的掠夺。

    她抬头看向天空。

    青铜色的多岛海联合军战斗机占有优势。稀稀拉拉存在的银鼠色艾力斯阿克托斯,全都被青铜色驱遣着,不知逃往何方。制空战的结果已经出来了。那样的话,卡路儿为了救我,一定会降落在王族居住的尤利西斯宫殿……

    克莉亚立即意识到战斗机会降落在前庭。由于建筑家相当重视从前庭远望宫殿的景观,前庭比起各地的机场视野还要开阔,还要平坦。由于克莉亚自己也曾驾驶飞行器械,能判断飞行员会选择哪里迫降。

    不能停留在宫殿里,一方面宫殿构造过于复杂无法见到卡路儿,另一方面被德密斯托利属下追上的危险也很大。去前庭的话,卡路儿一定会降落在那里……!

    克莉亚这么判断着,拨开人流,气喘吁吁地冲前庭跑去。

    在上空,螺旋桨的轰鸣声一刻不停地响着。从地面升起的黑烟和煤烟将原本澄澈的普雷阿迪斯天空染上了灰暗的色彩,而在那下方,人们的悲鸣声和大吼声以及中弹后的火焰一片混乱。

    而在那当中,一机——

    在低空驶过正殿上空,现在正要在前庭着陆……!

    克莉亚不再迷茫。她越过正殿到了前庭,朝准备着陆的战斗机冲了过去。

    “卡路。”

    所有的,只是确信。推开四处逃窜的人群,突破了通过地表的煤烟,屏住呼吸,朝苦苦等待的人身边跑去。

    与他分开,已六年有半。

    这对于坚信一个约定来说,实在是太长的时间。可是克莉亚一直紧紧怀抱着那个约定。正因为结下的那个约定,才一直努力坚持到了今天。

    “我一定会回到这里的!!我一定会来夺回你的!!”

    十五岁卡路儿的呼唤,现在再次在脑中苏生了。

    ——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你。我一直,在等你啊。

    在拼命奔跑的克莉亚前方——

    战斗机着陆了,从搭乘席中,飞行员从机翼上跳了下来。那看起来只有豆粒般大小的人是谁,克莉亚已经知道了。

    尽管身子长高了,身材也变得魁梧了,可我知道哟。

    奔跑起来。

    拼命地,奔跑起来。喊着他的名字,伸出手臂。眼泪,崩落了出来。

    我一直相信着,相信你一定会守约,来到这里。

    相信你能够克服诸多困难,和同伴们一起,一定能抵达这里,抵达这天空的王都。

    飞行员转向了自己。惊奇之色,遍布了他的表情。

    然后——他叫着克莉亚的名字。他,奔跑了起来。

    我一直相信着。

    “卡路。”

    克莉亚飞入了他的胸际。

    “克莉亚。”

    卡路儿只是紧紧地将她怀抱。

    那相互拥抱的力道之强,排除了千言万语。仅仅是这样用双臂环抱着相互的背部,时间就飞逝而去。话语,早已不需要了;感知到那强壮的胳膊,强壮的胸膛,和与那时一样丝毫未变的温存,接下来只要呼喊他的名字就好。

    我所能做的,只有将这卷入了全世界,率领着覆盖整个天空的舰队,遵守约定抵达这里的人紧紧怀抱,然后擦拭眼泪,仅仅给他献上笑容。

    “卡路。”

    呼唤名字就行了。

    “克莉亚。”

    已成为大人的卡路儿,现在就在眼前,正紧紧抱着自己。明明知道不需要眼泪,明明知道只有笑容就够了,可眼泪还是夺目而出。一千亿灼烧自己的感情,都流在脸颊上了哟。

    环抱着后背的卡路儿的手臂,会变得更加强壮。那么就一直紧紧抱着吧,让我们约好不再分离吧。明明是如此想见,却又一直无法相见。再也无法拆散了,伍西拉也一定会高兴的,也一定感受到了我的幸福。

    惟愿我与这眼前的人儿,永远在一起。

    惟愿我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从尤利西斯宫殿上空,清显俯瞰着卡路儿着陆了。

    他看到一个人冲向了在前庭迫降的卡路儿,两人相拥在一起。恐怕那就是妮娜·维恩特吧。尽管臆测瞬间爆发,但现在可不是对他人之事刨根问底的时候。自己也得降到宫殿,去救美绪和伊莉雅。清显定睛看着似乎能降落的地方,开始下降了。

    在离卡路儿机稍稍有一定距离的地方让斑鸠着陆,从搭乘席跳到地面上,首先映入清显眼帘的是在宽广庭院的彼方耸立的壮丽宫殿,以及从那中腹喷出的火焰。

    一开始达姆巴佐利克的突入与刚刚卡纳席翁的撞击,对宫殿的构造造成了严重的损伤。不久,那建筑物就会崩塌了吧。

    住在宫殿的贵族高官、侍者以及他们的家人大规模逃往宽阔的庭院,抬头看着在上空飞行的奥丁航空队,摇动普雷阿迪斯大地的炮击声震耳欲聋,到处都有人大声叫着自己的臆测。

    “斯特法诺地区好像发生暴动了,数万民众涌向这里了……!”“据说是妮娜的残党在煽动反动组织。”“妮娜在穷人中间很有人气,如果那帮人趁乱前来掠夺宫殿,这里可就是真正的地狱了……!!”

    看来比起敌兵,宫廷贵族们还是更害怕己方的庶民。不难想象,一直以来被他们狠狠榨取的下层阶级的人们若要借机夺回被掠夺的东西,一定会向宫殿蜂拥而至。而一旦如此,这对于多岛海联合军来说就着实谢天谢地了。倘若乌拉诺斯的权力阶级被庶民们推下台,战争持续的意志将被迫大幅度变更。

    清显在头脑一隅如是考虑的同时,屏住呼吸冲向了熊熊燃烧的宫殿。伊莉雅究竟被关在哪里啊。还有,美绪究竟在哪里啊。

    “美绪——!!伊莉雅——!!你们在哪,回答我啊!!”

    清显进入了正殿之中,大声呼喊起来。

    留在正殿中的人很少。不间断的炮击声振动着整个建筑物,烟和粉尘四处弥漫,绒毯、家具、绘画以及掉落的吊灯都起了火,在橙光的氤氲中一闪一闪地摇曳着。

    这建筑物过于巨大,在这种地方找人简直是大海捞针。然而,现在也只能呼喊了。note

    2.(译者注:译为“大海捞针”的地方原文「途方に暮れる」,没有办法、穷途末路那种意思。)

    “美绪——!!伊莉雅——!!”

    没头没脑地大声喊着,清显在宫殿内彷徨着。有时还有将烛台、绘画、贵重金属以及价值很高的裙子塞满麻袋的看上去像是普通市民的人从烟的另一边出现,向宫殿之外跑去。看样子这些冲得快的庶民老早就开始了掠夺,已没有任何人前来问罪——每个人要抱住自己的命已需要竭尽全力了。即使清显穿着奥丁航空队的飞行服在建筑物内到处跑着,也没有人去留意他。

    “是我,清显。我来救你们了!!美绪!!伊莉雅!!回答我啊!!”

    他每到走廊拐弯处就这么叫道,寻求着两人的身影。清显十分不爽这复杂的构造,几乎已在怀疑设计者脑中究竟装着什么;与此同时,他声嘶力竭地喊着两个人的名字。他上了楼梯,从火舌中穿过,来到一片开阔的空间。

    尽管有笼罩的煤烟和粉尘遮挡,视程很差,但这在平时大概就是贵族们群集并喋喋不休些不打粮食的闲话的大走廊吧。他曾经在历史教科书上见过在像是缔结国家间协定这类事的时候,二三百名贵族高官会集中在这种宫殿中央的宽阔空间中,国家首脑们大摆架子签字的照片之类的。

    然而现在,没有像是贵族模样的身影了。眼看着从天花板落下的粉尘末不断扬起,闪烁的火舌在地板和家具上蔓延开来,此后这将死宫廷的寂寥景象便无不展现在眼前。

    清显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喊道。

    “美绪——!!伊莉雅——!!我是清显,快回答——!!”

    自己的声音,被大走廊内的氤氲尽数吸收。正当他确认到回响声寂寥地重叠、消逝,正准备向里走去时,微微地——传来了他曾听闻过的声音。

    “……美绪……?!”

    清显,凝视着那片氤氲;但笼罩着的白烟则恶作剧十足地阻塞着清显的视野。

    清显向着一闪一闪蔓延着的火舌迈步而去。刚才正是从那里,他听到了微弱的声音……

    “美绪!!是我,来救你了,你在哪啊,快回答!!”

    他对着煤烟扯着嗓子喊道。那橙色之焰,在掩盖了周边的灰白色的氤氲之中摇曳着,仿佛在招清显过去。

    清显对着那朦胧的烟霭伸出手去——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刮去了挡在眼前的东西。

    从在视野尽头排列着的从地板一直伸到天花板的大窗中,突然间有充足的阳光照射了进来。飞舞的无数粉尘,沐浴着阳光成为光之粒子,带着圣堂绘画本身的庄严叠摞而形成倾斜的光域,直到视野的最深处。

    美绪独自一人,在光之粒子的笼罩中,凝视着清显。

    染上鲜血的纯白裙子,在被窗框切割开的斜阳照射下,显露出一片银灰色的光芒。

    在临终的宫廷伫立着的美绪,以脚下的火焰以及背后千万的光子为背景,简直就是浴血的天使。

    两人之间的绒毯燃起了火焰。无喜无惊的美绪带着淘气人偶般的表情,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清显,然后穿过了火焰。

    不需要任何话语。仅仅是双臂环抱着彼此的后背,从手心里,从胸际,从紧紧怀抱的后背中,感知着彼此的柔软,以及从儿时起就非常熟悉的温暖。

    的确,我们分别已久;然而就这样见面的瞬间,时间飞逝,填补了一切空白。就像是昨天过去,今天必定到来一样,我和美绪就宛若隔了一夜,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彼此的存在。

    啊,是啊,我们一直在一起啊。纵使看不到彼此的身影,在并非此处的地方,我们一直在携手而行。紧紧抱着美绪,清显倏地有了这样不可思议的想法。在梅苏苏岛油菜花田这样美好的地方,自己和美绪一直手牵着手欢笑的光景,从现在紧紧怀抱的美绪身上传达了过来。

    清显环抱着美绪后背的手臂上,充满了力量。

    “是菲欧送来了你的信息。”

    “嗯。”

    “……在到我们那里以后,精疲力尽。我把它埋在了桑托斯岛的山岗上,很多人都在菲欧的墓上献了花。”

    “……这样啊……菲欧它……”

    美绪低语着,双臂依旧环抱着清显,抬起了脸。

    “你来,救我了吗?”

    清显从至近距离凝视着美绪。经过了三年半,美绪稍显得老成了些;自己所熟知的稚气几乎全然不在,那尽显着镇静、气度与知性的眼眸已是一双成熟女性的了。

    “嗯。”

    “这样啊。”

    这么简短地沉吟着,依旧与清显互相环抱,美绪低下头来。在她内心席卷而过,经过整理,并伴随着逻辑欲传达给清显的诸多话语,感觉已经都传达到了。

    “我刚刚从阳台上看到了哟,你击落了卡纳席翁呢。”

    “嗯,勉强击落了。”

    “为姐姐,报仇了呢。”

    “是啊,那时候约好了嘛。”

    接下来,美绪握着清显的左手,确认了自己送给他的戒指戴在了那小指上。note

    3.(译者注:在二十一章曾提到过,该戒指清显戴在右手小指上。再一次,清显你还真是不讲究啊。)

    “戒指,送到了呢。”

    “嗯,是菲欧带来的。”

    美绪恶作剧般地笑了。

    “你还真是容易上当啊。”

    然后她从清显小指上拔掉了自己的戒指,扔向了地板上的火焰。

    发出了坚硬的声音,银色的戒指在火中消失了。

    “你还真是老好人啊。人啊,都是会说谎的,在Air Hunt岛时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吧?我啊,是欺骗你的间谍,利用你还真是有趣啊。”

    美绪这冷冷的笑,和当时在Air Hunt岛离别之际,展示给清显的充满侮蔑的笑容完全相同。

    美绪的手臂松开了清显的后背,向后退了一步。

    “特意来到此处,辛苦了。你究竟要被我骗多少次才能学聪明啊?也稍稍学习学习啊。我啊,可是片刻都没有想起你过。”

    清显默默地,凝视着美绪。

    在清显的心中,美绪内心的眼泪已栩栩如生地映射了出来。

    美绪现在是拼命地这样演着戏——这一点他已从隐匿于美绪表情内侧、从她那番话语另一侧的某样东西中,痛切地感受了出来。

    若是过去的自己,一定是无法理解吧,说不定会按照字面理解美绪的话语,深受其伤;但现在的我,已经明白了。

    人,不得不从诸多的选项中,选择其一不断前行,而无法同时择其二;而现在美绪正是选择了以她那再拙劣不过的演技演戏,欲朝那个方向前行。

    “伊莉雅她在这宫殿的地牢中哟,就是从那边的楼梯下去,从右侧的出口出去,左边第二栋入口是青铜大门的建筑物,应该就在那地下。不快点儿去的话,建筑物马上就会崩坏,她就会被活埋了。”

    一边与清显拉开距离,美绪依旧强作恶人的表情,告诉了他那些事。

    “还有啊,妮娜·维恩特被德密斯托利囚禁,在后宫圣堂的最高层。一个叫卡路儿的人应该是要来救她,你要是能去告诉那个人,我欣喜之至。”

    “嗯,刚刚卡路儿已经在那边的庭院着陆,和一个女人拥抱在一起。那人是黑发,穿着白色的衬衫……我想那就是妮娜·维恩特吧。”

    他如是传达,美绪的面孔放晴了。

    “这样啊。太好了,克莉亚,实在太好了……”

    一副从心底里松了口气的样子点点头,美绪重新面对清显。

    “完了,我的事都说完了。拜了清显,不要那么轻易被骗了哟。”

    带着恶作剧般的表情这么说着,美绪转过身去。对着她的背影,清显叫道。

    “美绪,和我一起走吧。”

    美绪笑着断然拒绝。

    “唉,为什么我要跟你一起走啊?”

    接下来,美绪换了口气,爽朗地笑着。

    “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要去那个人那里。”

    清显默默地,听着她的那番话语。

    美绪的演技,实在是太过蹩脚,却反觉令人心酸。刮过美绪内心的感情之岚,无不从她眼神深处,从她的话语深处,流露了出来。然而这种事,即便现在指摘,也无济于事。

    宫殿的结构已经撑不了很长时间了。由于没有在这里磨磨蹭蹭的空闲了,清显便没有对美绪的演技加以否定。现在一定要想着暂且把美绪带回去。

    “我明白了。那个人也一起去我们那里吧。”

    “不行。我们啊,不能回多岛海,要是回去的话,我和那个人都会被杀死的。”

    美绪竭力地勉强作出一副恶女的表情,继续说道。

    “你该懂了吧?赶快,去伊莉雅那里,在建筑物崩塌之前。我要是再不回到上层,他就会死的。”

    周围的鸣动愈发激烈起来,从天花板上掉下的粉尘和瓦砾也变多了。已经没什么时间了,如果不赶快冲到伊莉雅身旁——哪怕快一秒也好,从牢中出来的话,建筑物一崩落,就会永远失去伊莉雅了……

    可是。

    “美绪。我正是为了将你带回去,才来到这里的。你救了那人以后,回到我们那儿去吧。Air Hunt岛的事,靠我们的力量总会有办法的。”

    他第三次,发出了同样的请求;而美绪只是一味地露出虚假的冷酷。

    “不可能去的。你该懂吧?我们,可是间谍啊;况且,冒着危险回去也根本没有意义,也更没有打算受你们的照顾。所以啊,拜拜,你来到这里我很感激。好啦,拜啦。”

    美绪如是告知,准备转身了。

    “等等!!”

    清显叫住了她。想想这很可能就是永别了,他有话一定要对美绪说。

    “……我啊……已经和伊莉雅做好战争结束以后就结婚的约定,才来到了这里。”

    美绪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背对着自己呆立着不动。不知何时又有火焰在两人之间萌生了出来。无法看到她的表情。

    “……我打算将你救出后……对你说这件事……所以啊……你没有任何不对。我是个卑鄙小人……实在是过分。”

    在火的对面,那染了血的白色裙子,看起来既像是在哭,又像是欣喜。说不定正是这完全相反的感情,现在同时在美绪的内心波动着。

    默默地呆立了半晌——美绪缓缓地将脸转回,朝向了清显。

    笨拙的伪装,消失了。那是清显熟识的、若无其事的、坦诚的美绪的表情。

    “……真的呀?”

    那话语也是,就像是过去在士官室听到过的,充满闲聊意味的普通声音。清显点点头。

    “……嗯……在出击前,我向她求婚了。”

    美绪双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完全一副津津有味地样子歪着脑袋。

    “你、你怎么说的呀?!什么感觉?!”

    美绪的态度突然变得明快起来,清显尽管有些动摇,但还是坦诚地答道。

    “就、就这样,挺着胸……在胸前紧紧握拳。‘我!!现在在这里!!宣言只爱你一个人!!战争结束后,我们结婚吧!!’这样的感觉……”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道,美绪‘呀——’地发出了小女生害羞般的声音,对清显笑道。

    “伊莉雅呢?!她怎么说?!”

    “那个……我被她甩了一耳光。说什么笨蛋啦白痴啦给我看气氛,乱七八糟把我贬了一通,然后就出击了……”

    “嗯、嗯”

    “就在刚刚,正准备出击第二次制空战的时候,伊莉雅答应了。说什么接下来就要上战场的士兵约定结婚就会死什么的,然后她就硬是这么做了。因此我就应承了下来……然后来到了这里。”

    简直就像个痴儿一般,手心冲上耸了耸肩,美绪抱着肚子猛地笑了起来。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什么啊那是,好过分啊,打仗之前作那样的约定会死的呀。还真像伊莉雅,啊哈哈哈。”

    美绪用指尖擦了擦在她眼睛底下凝结的东西,看样子是笑得太厉害都笑出眼泪了。然后她换了口气,抬起脸来。

    “要幸福哦,替我向伊莉雅问好……好啦,事也说完了,我也得去喜欢的人那里了。”

    “我去救伊莉雅,你去救那个人,然后我们再见,就在那里的前庭集合。”

    “所以啊,我已经说了,我们啊,不能去你们那里。拜托了,这点你给我明白过来。”

    明白。尽管明白,清显无法完全放弃。可是建筑物不一会儿就要塌了,正如美绪所说,不能一直呆在这里。

    清显,已经做好了去的觉悟。不一会儿一定能见到美绪,他如是相信着。现在暂时分头行动吧,在救出各自重要的人合流之后,再考虑从此以后的事情也好。托美绪通过菲欧送出情报的福,这次作战才成为可能,恩赦下达的可能性已足够充分。

    “美绪,礼物。”

    如是决断着,清显将腰际的枪套以及其中自己的手枪扔给了美绪。此枪四十五口径,是公家发的。原本还怀疑她究竟会不会使用啊,可美绪接过它,一副很熟悉的样子拔出弹仓确认着剩余的子弹,然后拔出安全装置,将子弹装了进去,瞄准侧壁,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确认着穿过侧壁的弹痕,她微笑道。

    “Thank you,我收下啦。”

    美绪一副很顺手的样子,将带着带子的枪套卷在了沾着血的裙子腰部。那一连串的动作看样子受过某种训练,比起一般的士兵还要优秀。

    “暂且分头行动,之后再见啊。”

    清显如是叮嘱道。

    “要是还能再见的话。”

    美绪露出笑脸如是告知,这一次真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清显跑去,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了。

    清显默默地看着美绪消失的方向。他回想起了刚刚再会时美绪传达给自己的话语。

    “伊莉雅她在这宫殿的地牢中哟,就是从那边的楼梯下去,从右侧的出口出去,左边第二栋入口是青铜大门的建筑物,应该就在那地下。”

    这么复杂的地方,若不是她告诉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如果没有在这里见到美绪的话,伊莉雅就会被关在牢中活埋,一定永远都见不到了。

    ——美绪,是为了告诉我伊莉雅所在的地方,来找我的……

    他理解了这一点。正因为如此,美绪那重要的人明明处于危险状态,她还是特意下了楼去告知清显,然后再次回到了那里。她并不是想见自己,而是为了救伊莉雅……

    “美绪。”

    他叫着她的名字。他拼命地抑制着随时会追逐着美绪的背影冲出去的自己。一定能马上就见到的。救出伊莉雅以后,回到这里就可以了……——

    “尽管知道你是个蠢材,可没想到竟到了这种程度啊。”

    S级特殊工作员帕特里欧提斯第一位花鸡,将已成血袋的托马斯的身体踢倒,让他脸朝上躺倒在地。

    脸、手脚和他穿着的衣服都被自己的血浸湿贴在身上的托马斯,发出“咳咳”的声音吐出血块;肿起的眼皮内部,隐约可见他睁开了眼睛。

    他像这样仰卧在宫殿的屋顶仰望着的天空万里无云,晴朗得让人嫉羡。想一想自己眼看着这样爽朗的青空,却如此悲惨地死去,稍稍有些上火。

    “有胜算吗?对抗我,以那样的身体?”

    尽管花鸡身材矮小,但说到战斗能力,他在帕特里欧提斯是超群的。自从托马斯在儿时被花鸡打个半死,他就一直回避与对方决斗。然而今天,他带着浑身是伤的身体去偷袭,却反被对方弄成了这样。

    “走吧,花鸡,别磨磨蹭蹭的了。”

    在花鸡背后,教皇伊拉斯特里亚里带着沙哑的声音说道。

    在尤利西斯宫殿屋顶的直升机场,妮娜·维恩特专用的飞艇进入了起飞准备。叶轮缓缓地转动着,等待着教皇搭乘进去。这可以垂直离发着的飞艇此后会载着伊拉斯特里亚里离开宫殿,逃向哈尔蒙迪亚皇国的首都阿尔卡塞德。尽管多岛海联合军尚未觉察,伊拉斯特里亚里才是在背后掌管乌拉诺斯的魔王。如果这年老的教皇还活着,即便战争结束了,即便德密斯托利被抓了,乌拉诺斯就会继续保有战争持续的意志。这样子战争并不会完结,伊拉斯特里亚里会通过库洛诺·马格斯半永久性地从战争中攫取利益不断壮大,地上就会不断烧起战火。

    花鸡颇为厌恶地眺望着在妮娜专用机左右侧面画着的“蜂鸟”图案,又低头看着托马斯。

    “你还够高贵的啊,在女王专用机上画上自己的标识,你在觊觎些什么,诶?”

    他用鞋底践踏着满是血的托马斯的脸。托马斯抬起两臂,孱弱地抓住了花鸡的脚踝。他还在抵抗,这着实让人吃惊。

    “死吧。”

    正在他那抬起的脚就要深深踩进托马斯喉咙的时候——

    他一只耳听到了微弱的手枪上膛的声音。

    那是常人根本无法辨认的,在距离这里很远的地方装填四十五口径弹的声音。一瞬间,花鸡就当场蹲了下来,与此同时响起了开枪的声音。子弹,擦过了他的毛发。

    右方,给水塔背阴处的硝烟。

    在辨认清的一瞬间,花鸡便跳跃了起来。

    美绪一边敏捷地装填着第二发,一边向自己确认道。

    ——就两秒,撑住。

    来到普雷阿迪斯以来,一直和蜂鸟在半夜反复进行的战斗训练。她现在要试着用好几次身负撞伤与擦伤才掌握的近距离格斗术,去抵挡花鸡两秒的攻击。

    她的神经集中到了极点。现在的一秒已延长到了常人感觉的几十倍,她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花鸡的举动,等候着他。

    经过两步跳跃,花鸡就来到美绪眼前。他警戒着四十五口径的枪,上体一度弯曲。

    射击……美绪佯装如此,但并没有射击。她依旧摆着架势,观察着花鸡。

    在零点一秒后,花鸡右手的短剑,向美绪的左侧腹突刺而去。这在平常看来很难躲避的一击——美绪微微地运体躲避着。

    “?!”

    这出乎花鸡的意料,大概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女人能够躲开的吧。还剩一点六秒。美绪用手枪的枪把瞄准花鸡的鬓角一砸。“嗖”地,花鸡仅用上身就回避了这一击,左手短剑的剑尖刺向了美绪的颈动脉。

    美绪再次看穿了这神速的一击,微屈上体躲避着。

    花鸡的目光中带着真正的杀意。还剩一点四秒。一秒竟然如此之长。但是美绪还是竭力集中全部注意力,看着花鸡的动作。

    “嘶”地,花鸡吸了口气,脚底摩擦着地面。即便美绪知道那是由于高速运动而成的虚像,但在自己的眼睛看来,花鸡简直就像长了几十只手臂一样。接下来的斩击无法抵挡了,而一旦身负一点伤,就会被阔嘴鹬的毒侵蚀。如是确信着,美绪将残存的力气全部放在右腿上向后一个垫步,将四十五口径的手枪对准了花鸡。

    射击。“噌”,尖锐的一声。岂有此理的是,花鸡不仅躲开了子弹,竟然还用短剑将之弹了回来。真是让人吃惊的怪物啊。还有一秒,撑住。

    花鸡一口气缩短了与美绪的距离,然后有几十只短剑朝着美绪落下来。然而不管再怎么快,花鸡都只有两只手臂。回想起蜂鸟的训练吧。将神经全部集中在对手的眼睛和双肩,预测即将刺出的剑的轨迹吧。美绪这么对自己说着,弯曲上体躲开了最初的斩击,又用手枪的枪膛接住了第二击,而第三击则用自己的肘部抵住了花鸡的上臂进行防御。

    “你丫。”

    还剩零点二秒。奴呜呜,如是呻吟着,花鸡转向背后。

    托马斯已将自己的刀刃抵在了花鸡的颈动脉上。花鸡失败的原因,正在最初零点六秒,由于美绪是女的就看扁了她。

    “干得漂亮,美绪。”

    从花鸡的脖颈喷出的血液溅在身上,托马斯称赞着美绪。美绪低头看着脱力倒下的花鸡的身体,目光又转向了教皇。那身材矮小的老人正打算独自乘入飞艇。

    美绪第三发子弹从老人与飞艇之间穿过,只听“噌”的尖锐的一声,她命令道。

    “不许动,伊拉斯特里亚里!!敢动我就开枪了!!”

    教皇当场坐了个屁股蹲儿,将双手伸向前方求饶。

    “不、不要!!不要管我,我什么也没做……!!”

    浑身是血的托马斯挡在了在地上爬着准备逃走的教皇面前。

    “还记得我的脸吗?我是被你陷害遭到处决的中书省次官——瑞文·贝洛阿的儿子。”

    伊拉斯特里亚里呆呆地盯着托马斯的脸,依旧屁股着地,辩解着。

    “不、不知道!!停下,对没有抵抗力的老人施暴,神明是不会原谅的!!”

    “我才不想从你口中听到‘神’这个字眼。”

    托马斯抽出了腰带,将教皇的手脚紧紧绑了起来,扔在了屋顶。

    “对你的裁决,就交给命运的女神吧。如果此时建筑物崩塌的话,就是你输了;但如果有体贴的同伴还为你着想,跑过来为你解开,就是你赢了。我还真是体贴啊。”

    即将崩坏的宫殿,其结构连一小时都撑不住了。在这种时候会冲上屋顶的好事之徒,除了带着这飞艇引擎钥匙的一些高官,就只有前来掠夺的庶民了。教皇带着充血的眼睛抬头看着托马斯,叫道。

    “你、你要是救了我的话,我就让你侍奉左右!要金钱有金钱,要身份有身份啊,还会拥有了不得的权力。扔下我就走,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再想想啊!”

    托马斯搔着后脑勺,冷冷告知。

    “真不凑巧啊,我已经是剧毒攻心将死之人了,对金钱和权力都不感兴趣,抱歉啦。”

    他这么说着,将伊拉斯特里亚里的身体踢倒在地,拴在照明灯上,对着他脖颈就是一记手刀。老人无力地低下头来,变得安静了。

    之后他目光转向美绪,冷冷地说道。

    “你怎么在这里,清显怎么样了?”

    美绪耸耸肩,反唇相讥道。

    “什么啊那是,给我感激涕零啊,我可是特意回到这里的啊。”

    “谁会哭啊,笨蛋。嘛,你来救我,我道谢。”

    这么说着,托马斯身体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倒下去了。

    仅仅站起来已近乎奇迹了。美绪跑了过去,抱住满身是血的托马斯,慢慢让他平躺在地上,为他作膝枕。

    托马斯浮现出笑容,很舒适地将后脑部枕在美绪的大腿上。

    “夫复何求啊,我死时有你为我作膝枕,夫复何求啊。”

    美绪握着托马斯的手,叹了口气。

    “你有时说话还像莱纳一样的呢。嘛,你本来就是莱纳嘛。”

    “莱纳和蜂鸟都是我啊。在Air Hunt士官学校时,真是有趣啊,真想回到那个时候。”

    托马斯这么感慨地说着,在他受伤的到处是血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美绪仰视着天空。二月的天空,泛着澄澈到不能再澄澈的湛蓝,仅仅平静地俯瞰着在地上人类的纷争。

    “你做的猪排饭,真好吃啊。那时是和大家一起吃呢吧。和清显,和伊莉雅,和塞西尔……还有和神乐姐。巴尔塔先生总是在自习,偶尔从自习室里出来,让你沏咖啡……真是让人怀念啊。”

    “是啊……的确让人怀念。”

    美绪和托马斯都凝视着青空追忆着那些遥远的日子。在不断刮过的风中,充斥着对那些无法重现的日子的伤感。

    “每个人都很厉害啊,埃利亚多尔之七人,把世界都改变了啊,那帮家伙。你也一样,用菲欧击垮了普雷阿迪斯。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很厉害呢。”

    美绪摸着托马斯的头,摇摇头。

    “你可把主宰着库洛诺·马格斯的塞农和真正的乌拉诺斯王伊拉斯特里亚里两人都抓住了哟?很棒的正义的伙伴呢,你拯救了世界啊,尽管也许世界上也没有谁会知道……”

    “呵嗯,无所谓啦,反正马上就要死了。”

    风不断地刮着。没有多久,托马斯的生命就终结了。至少到那时为止,希望能和他在一起。

    然而。

    “快走吧,建筑物要塌了。”

    “我和你在一起。”

    “嗯,谢谢,你有这份心我很高兴。可是,走吧,坐上那飞艇,去你想去的地方,你已经自由了。”

    美绪在自己握住托马斯手的手指上,充满了力量。

    “我和你在一起。”

    将同样的话语,比起刚刚更用心地传达给他。托马斯摇摇头,神色认真了起来。

    “那样我会不高兴的。我说了快去清显那里。那家伙,绝对会让你幸福的……”

    “让我任性一回吧。”

    “美绪……”

    “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直到最后。我已经决定和你在一起了。”

    美绪如是低语着,用自己的手指梳着托马斯的头发。

    托马斯从儿时起,父亲就被处决,母亲则精神失常,自己则决定进入谍报机关养成所。此后塞农破坏了他本来的人格,他成为了蜂鸟,又孕育出莱纳。他选择了这条道路,正是为了治疗母亲,并且为父亲报仇。他未曾尝过与家人在一起的温暖,一直独行直至今天。他被人唾骂为背叛者,还承受着塞农非人的对待,仅仅为了父母,消磨着身心。

    然而让人未曾想到的是,就在复仇近在眼前的今日,他救了我。明明他与我个人之事毫不相干,却顶撞塞农,与连雀战斗,身受这致死之毒。之后他又却对我说,说扔下我回到清显身边,说这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了。

    “怎么可能,扔下不管啊。”

    我想,我现在在这里,并不是恋爱感情,或者类似的感情;而是不想让他一个人死在这里,仅此而已。我想让这未曾一尝家人温暖的人,在他人生完结之时,尝一尝人的温暖。比起任何人都温柔的你,对我说希望我能幸福的你,如果至少在临终之时能送达给你幸福的心情,我会毫不犹豫地如是选择。

    要说在他归天之后,我不知道。要像清显说的那样去前庭吗?我难以想象那样的自己。事到如今,我将带着怎样的表情恬不知耻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将敌人引至Air Hunt岛,给那里的居民、学校以及新型舰队带来巨大损害如我,又怎么会奢望能在他们面前笑着活下去呢?

    我的容身之所,在这个世界已不复存在。现在,只要在托马斯身边就可以了。若是建筑物崩塌了也没有关系。自己此后会怎么样,事到如今已完全没有兴趣。抬头看着这王都的天空,祈祷着一个新的和平世界伊始,埋在宫殿的瓦砾之中,作为一个背叛者的末路也不坏呢。

    “真是火大……”note

    4.(译者注:这句话,以及接下来几句话都是关西话,也许翻译得会有所出入。)

    没错,就算再怎么火大。

    “不由得就想来搅局搅个乱七八糟了。简直让人看着就不爽。”

    就算看着再不爽。

    “我可不想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啊,真是火大。我很烦爱情悲剧啊。什么乱七八糟的啊,搭这飞艇逃出去不就好了,你死了还是活着又没人感兴趣。磨磨蹭蹭个什么劲儿啊,真是火大……乱七八糟了吧?完全没有气氛,你们两个也想惭愧而羞耻地活下去了吧?”

    美绪终于察觉到了声音的主人,抬起了吃惊的目光,正面与之相对。

    阔嘴鹬带着愤怒的表情,双手插于腰际。

    “阔嘴鹬,你……”

    说来在天宫里应该还在一起呢,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踪影了。阔嘴鹬对着不知如何是好的美绪露出了有些坏坏的笑。

    “你们气氛正浓,打扰啦~由于我恶心反胃得受不了了,这才故意怄你们。给我做好觉悟啊。”

    她这么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黄色的腰包,向美绪扔去。

    美绪单手接住,看了看腰包的内容。里面放着软膏、药丸还有粒状的胶囊。

    “药丸,给那白痴吃吧。可能难吃得不行,将绝对甭吐出来啊。要是他胡来的话,你就摁住他。吃完以后就将软膏全部抹在伤口上,此后一天两次,吃那个药,只消一个月就好啦。”

    “……………………”

    “……什么呀那表情,不相信我吗?我可是每天让毒药包围的毒专家啊,解不了的毒,我可不会使;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特意将水甲这种可怕的毒与其他东西调在一起?当然是怕一弄个不好自己被传染了好解毒啊。”

    美绪默默地盯着腰包里面,然后抬起了视线。

    “阔嘴鹬……”

    眼看着对方就要眼泪汪汪地道谢了,阔嘴鹬眉头一皱,摆着双手。

    “反正都要死了就来劲了,互相说了那么多让人害羞的台词,可实际上可以解毒,这样一来,要对付以后的事就不好办了吧?好辛苦啊,好难为情啊。走着瞧吧你们,舒服,舒服啊——”

    美绪难以抑制胸中的喜悦,眼泪肆意地掉了下来。她已急不可耐地要用言语传达自己的谢意了。

    “……太喜欢你了,阔嘴鹬。我啊,太喜欢你了。”

    “不要,我只是讨厌爱情悲剧。”

    “谢谢你。尽管一开始挺讨厌你的,可现在太喜欢了。我真是好喜欢好喜欢你啊。”note

    5.(译者注:最后一个分句原文「わたし、あなたのこととってもとっても大好き」。尽管我一直刻意回避着琼瑶阿姨式的“好+形容词”或者“好+心理动词”这一类的句式,这里怕是避不开了。)

    “啊——啊——听不到!什——么都听不到!我啊,什——么都听——不——到!”

    阔嘴鹬满脸通红,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双耳,阻塞着美绪的话语,向屋顶的彼方离去了。

    “……太喜欢了……我……太喜欢你们大家了。”

    美绪这么说着,然后让托马斯张开嘴,将药丸放了进去。

    脱力地吃进药丸的托马斯,眼睛片刻便“咔”的一下张开,然后如发条人偶一般,上体突然间便跳了起来。由于他身体条件反射地要将药吐出,她便双手死死压住他下颚使之张不开来,几乎是全身压了上去,抱住了发狂的托马斯。

    带着凶暴之力发狂的托马斯,大概过了一分钟便安静了下来。口中吐出白沫,手脚上部颤颤巍巍,微微地痉挛着。原本想着他这莫不是死了吧,十分不安,但又经过一分钟,他微微睁开了眼睛。

    “呜……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等,没事吧?可不能吐啊。”

    “呜……咳咳……刚刚那是什么啊……毒?”

    “阔嘴鹬给的解读药,说这样能有救。”

    美绪这么说道,托马斯呆呆地抬头看着美绪半晌。

    “我……不会死?”

    “看样子是呢。”

    托马斯有些瞠目结舌地盯着美绪,露出了一副苦脸。

    “……还是死了更好啊,什么啊刚刚那药……简直比毒还厉害。”

    “但是,你总算是有精神了。”

    “……是阔嘴鹬在怄我啊,那家伙就喜欢这样……我都一心想着自己是死定了的说……”

    “阔嘴鹬啊,莫非,是个好孩子?”

    “……才不是好孩子呢,就我所知。可是那家伙恨着塞农,说不定啊……是想报恩呢,那家伙这下子也自由了嘛。”

    美绪拉着托马斯的手站了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感觉他腿脚比刚刚要稳当了。然后她向飞艇望去——大概原计划是花鸡去驾驶吧,驾驶座上没有人。

    “坐上这个,去斯特法诺地区的疗养所救你的母亲出来吧。然后再次起飞,逃往哈尔蒙迪亚之类的地方,你也就不会被抓了吧?”

    让她这么一说,托马斯挠挠头,陷入了沉思。

    “……是啊,得去把妈妈救出来。”

    “嗯,走吧。”

    “可是,有Walküre的飞机在飞着呢吧,被盯上的话就完了。”

    “到那时候再说那个时候的话吧,看运气了,留在这里,建筑物塌了也是个死。走吧!”

    美绪握着托马斯的手,微笑着。

    托马斯盯着美绪的脸看了半晌,之后回以笑容。

    “……也是啊,看运气了。走吧!”

    两人彼此点点头,坐进了飞艇里。托马斯握着驾驶杆,加快了叶轮的旋转。

    载着两人的飞艇,描绘在机身左右的蜂鸟图案曝露在阳光中,缓缓地上升起来。眼下,来自奥丁的长距离炮击陆陆续续命中了普雷阿迪斯的军事设施,火焰在地表面蔓延看来。

    还有,从上空还可以眺望到朝着艾文格里斯地区进发的暴徒模样的人群,那规模足有数万人。美绪知道,那正是伊格纳修他们煽动起的反动组织。之所以人数比起预想的要多很多,大概是人人都嗅到现在乌拉诺斯政权终了的味道吧。一旦他们压制了宫殿和王府议会场,旧乌拉诺斯体制就会毁灭,而说不定新乌拉诺斯就会催生出来……——

    “你叫了‘笨女人’吧?确实说了,我听得清清楚楚。”

    “啊那个,嗯,一定要现在追究吗?”

    “叫了不止一次,是连着叫。那就是你的真心吗?觉得我是笨女人?”

    清显一边向着迫降的爱机在尤利西斯宫殿的前庭跑着,一边挠着头,回头看向跑在后面的伊莉雅。

    “我没这么想。话说,这些以后再说吧,现在得赶快逃走。留在这里太危险了,而且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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