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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太阳破碎之日 第一章 直到重逢之日)

    日期来到八月十四日。

    被所有美梦遗弃的武原仁呆站在清晨的月台上。

    这是一座魔法使在东京地底下凿成的地下铁车站,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白炽灯泡的灯光照亮陈旧的水泥月台与木造车站建筑。

    就和那一天一样。仁的右手握著步枪,这是因为他待会儿就要去杀人了。八年来,这一直是他的工作,就算被逼入绝境也无法脱身。

    「仁,我和你认识快要九年了吧。」

    一名穿著轻佻白色西装的中年男子靠在腐坏的木头长椅上。

    这名用银色眼罩遮住右眼的怪异男子就是王子护豪森,原本是《公馆》的专任官。就是他把仁拉进这个世界,也是最初指导仁的『老师』。

    「是啊。」

    「对于被奇迹所遗弃的你们来说,九年的时间感觉应该也不算短吧。」

    王子护现在是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职员,那是一间企图以经济力量渗入这个世界的魔导师企业。而魔导师公馆此时正与这个男人担任队长的战斗部队──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在地面上交战。

    外头明明是盛夏,可是这座位于地底深处的车站,空气却非常寒冷,令人有如置身冰箱内。而仁几乎不可能再回到太阳底下了。

    「你打算就这样让我离开吗?我要去杀的人可是你的部下啊。」

    仁回头看看那辆把他载到这个地底深渊的地下铁列车。把东京地下铁交通网搞得一团乱的,就是原本搭乘这辆列车的王子护的部属。

    「打伤梅洁儿的,就是你手下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的人。她受的伤连医生与《公馆》魔导师都束手无策。随后《协会》就来和我接触,好像他们早就知道消息似的。他们说愿意治疗梅洁儿,条件就是要我把东京地底下的地下城市消灭。直到现在,这场战斗虽然残酷,但至少还依循一定的道理──」

    右手的枪实在重得不得了。接下来仁必须交战的敌人,是对他来说最不愿意面对的对手。

    「──而我接下来要杀的是你狩猎魔导师中队的部下,你亲自把我带到这里,就代表你已经舍弃部下了。」

    王子护拉低帽檐,没有回答仁的问题。一股反胃欲呕的感觉,开始在仁的下腹翻滚,一如他八年前第一次开枪杀人时。

    「有很多战时被带来参战的刻印魔导师在赢得自由之后住进那座地下都市,不是吗?叫那些人的子孙拿起枪,把他们锻炼成狩猎魔导师中队的,不就是你们怀斯曼公司吗?你还教他们杀人赚钱对吧……你身为队长,为什么要成为害属下家破人亡的帮凶?」

    魔导师公馆的工作绝不是什么乾净亮丽的事情。即使如此,仁对于背叛行为的厌恶,还是让他忍不住大声起来。他的声音在魔法挖掘出来的宽阔隧道里回荡。

    「你觉得看不顺眼吗?」

    「我从很久以前就看你不爽了。」

    为了这场拯救梅洁儿的战斗,仁拋弃了一切。根据魔导师公馆的规定,在执行作战计画时擅离职守并且失去联络,就会被视为阵前逃亡。要是刻印魔导师或是带头的专任官逃跑,就会遭到处死。仁已无处可归,所以才能看得开。

    「仁,许久不见,你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怨天尤人了啊,还变得爱说教了。」

    仁的『老师』吊起嘴角,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当仁遇到一则必须解决的问题时,王子护总是会露出这种神情,暗示他要是一个不小心忽略的话,可能就会没命。

    已经长大成人的仁握紧步枪的长长枪身。

    「你之前绑走小绊,她也在那座地下城市里吧。」

    听到这个一直让仁心痛的名字,王子护没有什么反应。仓本绊是一名女高中生,因为某种缘由与梅洁儿一起寄住在他人家里。她的心地很善良,一直把梅洁儿当成妹妹般照顾。

    「别再假了。你绝口不提我在地下都市会遇上何种困难,就代表绊人在那里吧。」

    王子护用响遍隧道的鼓掌声回答仁的疑问。

    「抓走她的人是我,到了这个时候我都没有提供任何情报,所以你就反过来怀疑我是不是有什么理由不能说。这种套话方式真是充分体现出仁恶劣的个性啊。我真的觉得,你受到我的影响比《鬼火》更深。」

    「我和你不同。我、老师、《公馆》,和一般人比起来都太过轻忽人命。但至少我们谨守最后一道防线。」

    仁转身背过那些污浊又无信的人事物,迈步便走。从车站延伸出去的隧道就只有一条,所以他没有别的路可选。这条没有任何照明、伸手不见五指的迷宫,就是他唯一能走的路。夏天的遥远天空与仁之间,相隔好几万吨的砂石,就连他的意志力几乎都要被压垮。可是仁还是跨步向前,因为他的愿望必须要跨过这片黑暗才能实现。

    「最后一道防线……你真以为守得住什么吗?再说那条防线到底在哪?」

    王子护的质问带著不祥的气息,在这座只有他们两人的车站里响起。

    「仁最好还是接受我们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延揽,这样你的日子会比较好过。你不适合学《鬼火》或八咬诚志郎那一套。」

    仁感觉有声音,回过头去,只见一根棒状物破风朝仁的鼻尖飞来,仁用左手一把抓住那件物什。王子护豪森扔过来的是一根铁棒。

    插图004

    表情最惊讶的反而是扔东西的王子护本人。

    「这是什么?」

    戴著眼罩的魔法使从月台上的长椅上起身,用脱下来的帽子拍拍膝盖。

    「那是《剑Spada》,你就把它当成我们对你有所期待的一点小小象徵吧。因为或许──你会碰触到谜团。」

    仁仔细确认手中物什的触感。这是一个长约七十公分的圆柱体,只要把它当成一根大小方便挥动的铁棒,倒也不是完全无用的长物。可是这东西怎么看都没有锋刃,称之为剑实在诡异。

    「身为神话之主,我魔法使就顺便告诉你一则有趣的故事吧。这个世界的神话现《剑》这种东西,这都是因为《神人》非常坚持要把《剑》遗留下来,它也是遗留之一的《剑》。」

    「你说这是《神人遗物》?你到底在算盘什么,还给我这种东西!」

    所谓的神人,意指传说中于上古时代出现在这个世界,使用高端魔法的『某种人』。除了他们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些强大魔法遗物,也就是神人遗物之外,就连魔法使都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线索。追根究柢,就连让魔法使来到这个世界的《门扉》,都是神人遗物的一种。

    「那东西也只不过是坚固而已。可是在为数不多的神人遗物中,坚固是《剑》特有的最大特徵。最高级的剑打不断,不会弯折也不会变钝,可是神人遗物的《剑》就单纯只是坚固,彷佛其他特质都不重要。他们到底打算用来砍什么东西呢?」

    仁摸不透王子护的心思,但知晓自己即将面对的绝望战斗,依旧把铁棒插入腰间。

    「──仁,说来真的很奇怪。我们魔法使为了支配你们而传述的神话传说里,有时候竟然会有《世界末日》的情节参杂其中。」

    「神话故事是几千年前你们为了从我们的祖先手中『买下』这个世界所创造的东西吧,谁知道你们那时候是什么状况。」

    「对我们来说,神话原本是用来控制你们这些《恶鬼》,经营这个世界的道具。如果是惩罚人类的神话那还可以接受,魔法使可从来没有创造过任何经营失败、让世界走入毁灭的神话啊。我们也不知道那种神话究竟出自何处。」

    仁接下来要参加的战斗,是一场除了他本身,对其他人来说同样也惨绝人寰的战事。他原本打算像现在这样只专注于眼前的问题,所以不了解为什么王子护在他临行前说这些事。只是他总觉得,这名独眼魔导师看起来就像故事里高瞻远瞩的贤者。

    「──仁,在许多末日神话中,创世者的使徒或是破坏者都会持《剑》。因为《剑》是力量与王权的象徵,所以也能解释成是你们恶鬼的君王加油添醋、额外增添了《描述神话终结的神话》。可是就像现在用枪攻击敌人,以前恶鬼与我们交战时用的武器也是弓箭,或是掷枪这类远距离兵器,为什么神话故事里用的是剑呢?」

    †

    武原仁脱离战线了。

    不管有任何理由,这都代表他退出了十崎京香这些魔导师公馆人士的战场。

    日本的非公开组织《公馆》,在八月十四日凌晨五点这刻,面临极大的困境。此肇因于手中拥有核弹的恐怖分子,盘算把首都变回六十年前战争结束后的那片焦土。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东京地底下开凿出许多用来防备空袭的隧道;为了因应陆军的要求,魔导师公馆动员相当多刻印魔导师做为劳动力,最终在首都的地底下,出现一座就连《公馆》都无法得知其全貌的巨大地下迷宫。而得到王子护豪森协助的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就是利用这座迷宫将警察耍得团团转。

    因为这个原因,负责统领专任官的十崎京香在三小时前下令,歼灭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的后勤基地。这是为了消灭他们的补给与休憩场所,让那些神出鬼没的敌人失去续战能力,再也无法来去自如。根据《协会》提供的情报,京香已经指派《鬼火》与《荆棘姬》两位专任官前往地下都市。

    十崎京香在灯光微暗的医务室里坐起身,身上还穿著套装。她本来想躺一躺小睡一下,可是似乎睡不著。

    「没有睡一会儿吗?」

    公馆本馆医务室的主人织田笑美理从桌旁转过头来。

    冷气机发出微微声响。由于公馆的建筑老朽,只有这个房间的冷气足够凉爽舒适,所以医务室才会变成休息室。

    京香拿起放在枕边的发夹,把放下来的头发又绾起来。

    「我还是没心情睡觉。」

    身为工作负担极为繁重的高级官僚,这名年纪与她相仿的医生对京香来说,是一个可以放松情绪聊天的对象。武原仁离开后,公馆职员当中就属笑美理与她关系最好。

    织田笑美理从咖啡机里拿起量杯,又从架子上拉出纸杯给京香。

    「你睡不著吧。」

    从没到过生死前线的笑美理没有发现,京香的手指正微微颤抖。京香前天差点遭到枪手狙击而死。魔导师公馆的司机浜胜彦因公殉职,她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充斥车内的血腥味。咖啡的香气似乎能够和缓心中的恐惧,让她心情平静一些。

    「关于武原先生的事情……」

    京香知道笑美理想说什么,立即开口打断她的话。

    「已经决定了。」

    京香下了一道命令给那些前去攻打地下城市的专任官,要是在执行任务时遇到武原仁就将他处死。

    无论理由是什么,仁的行为都是临阵脱逃,而专任官临阵脱逃就是死刑。《公馆》是一个纪律凌驾于情感的组织。正因为这个组织的工作是造杀业,要是办事徇私,就和恐怖分子或是职业杀手无异。放弃严以律己的话,《公馆》这个组织在本质上连最低限度的人伦道德都保不住。

    「你不后悔吗?武原先生可是十崎小姐你的童年玩伴耶,而且小梅妹妹也──」

    「别再说了,现在不是谈这些事的时候。」

    京香非常清楚,她的童年玩伴武原仁将会因为孤立无援而死。

    仁的失踪十有八九也和地下城市有关,因为除了与地下城市有利害关系的人以外,京香想不到有谁会在这个时机点要仁脱离岗位。但是如果要拿梅洁儿当人质,应该多花一点时间动摇仁的心志会更有效。

    所以就算仁不会遭到那些曾经与他共事的专任官处死,也会在地下被人吃乾抹净之后弃若敝屣。

    京香的童年玩伴,那个曾经叫她「京香姊姊」的武原仁已经不在了。对魔导师公馆来说,他的死几乎毫无价值,只是白白送掉一条性命而已。

    「可是如果小梅妹妹被抓去当人质的话,换作是我们也会这么做。」

    笑美理、京香还有专任官以外的其他《公馆》职员,都只是一般的公务员。所以为了让他们对自己的工作保持一份荣誉心,虚假是绝对必要的。京香自己收养梅洁儿,让她寄居在家里,也是因为如果看到小学生年纪的孩子丧命,会让公馆整体的士气降低。那只是一种安全阀,在紧急时刻可以放弃。但是只有武原仁一人为了这个骗局而真的拋下一切。

    京香不清楚到底该为了自嘲笑还是哭。

    「────小织,要是仁真的不行了,只有小梅自己回来的话,我可不可以把那孩子放在你那里一阵子?」

    笑美理脸上挂著挤出来的笑容就这样僵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此让任性的京香更加厌恶自己。

    「啊哈哈哈哈哈,不好意思,我是开玩笑的啦。」

    京香整一整身上的套装,翻身下了医务室的床。

    「要是你倒下,我就不能把责任推到你身上了。可别搞坏身子喔。」

    能够窥探京香现在的表情而她也不会介意的人,如今已经不在魔导师公馆了。

    虽然都是一些不堪回首的回忆,可是那个从孩提时代与她一起尝尽酸甜苦辣的童年玩伴,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十崎京香是专任官的头。她身为第一线的主导者,凭她一句话就能驱策专任官行动,刻印魔导师也会因为她的命令被当成道具耗损。这一整套无情的体制,就是保护这个国家人民不受魔法使残害的血腥之盾。

    所以京香今后也还是会独自待在这个阴暗狭小的办公室里。与仁的战斗不同,在体制当中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她的战争。

    ────八月十四日,深夜四点二十五分。

    就在夏季的太阳照亮东方天际时,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发出的第二道檄文,无声无息地在全日本流传开来。他就像在挑衅新闻媒体般,经由电脑网路传递讯息,打算在各家电视台的晨间新闻之前传播出去。

    这个声音档的论调比深夜时发出的第一封檄文更加激烈。

    〈各位一定以为不会有恐怖分子装设炸弹摧毁你们安逸的生活吧。还误以为一个人的怒火成不了气候,一定会被社会吸收掉吧。

    所以我们的攻击不会像一见面就打架那样简单。你们都有义务证明,现存的社会秩序无法阻止『怒火』延烧,在步入毁灭的同时,让全世界看到你们恐惧与绝望的德行。

    这个世界充满怒火,倚仗不平等作威作福的人都逃不过怒火的制裁。唯有弭平怒火,才是我们的生存之道。这就是整个世界在断垣残壁中必须领悟到的正义。

    我们会把各位安身立命的一切一把火烧光,最终期限就是八月十五日。届时各位将会明白,唯有『怒火』才是照亮整个世界最公平的太阳。〉

    那就是手中握有核弹起爆按钮的恐怖分子实质上的最后通牒。

    警方接到这段讯息后大为震撼,因为国城田提出的最后期限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停战纪念日。以首相为首的财政界重量级人物会在这一日抵达首都,参加停战纪念仪式。对于负责担任警备任务的警方来说,这个舞台真是再糟糕不过。

    日本的警察分为处理刑事案件的刑事警察、负责取缔国内激进分子,和以维护治安的公安警察。而统管公安警察的警察厅警备局极为重视这次事件。警备局对激进派会进行类似情报机关的工作,对他们来说,国城田事件闹到这样满城风雨,就已经是难辞其咎了。

    警备局副局长清水健太郎是一名五十多岁的干部,职业生涯也看得到尽头了。他也有心理准备,把这次事件当成职业生涯中最后一件案子。

    「他这一手可真狠,似乎不打算给我们时间做准备。」

    出声恨恨骂道的人是龙堂岩,此人取代前几天遭到狙击的贯井正人坐上警察厅警备局局长之位。他与清水健太郎同期入厅,有意问鼎仕途竞赛的顶点。

    坐在办公桌旁的龙堂拿著一把小指甲刀正在剪左手指甲。虽然清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可是站在幕僚的立场,他也不清楚自己下的判断是否足够冷静。

    「国城田一方面发出这份如同向警方挑战的声明,可是订下的最终期限又很不公平,就压在明天。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他打算造成的破坏规模,大到有没有这一点小小的矛盾根本就不重要。」

    「清水,你也认为国城田是来真的吗?你以前曾经有一段时间和他结交过对吧。」

    龙堂把刚剪下来的指甲用面纸揉成一团,放在办公桌的角落。只要情绪一紧张就会动手修剪指甲是龙堂的习惯。

    「国城田从以前就是个超脱常理的人,他的老师莲寺公直影响他很深。比起什么大道理,国城田更相信自己的愤怒,像他这种人不懂得见好就收的时机点。」

    学生时代,国城田帮清水健太郎取了一个「猛男健」的绰号。三十多年前有一段既激情又黑暗的时光,学生企图在大学内掀起革命,于是动用暴力。清水就是为了调查那名危险思想家莲寺公直的身家背景,才会到那人担任讲师的大学。而名为青春时期的魔法,也造就了他与国城田之间那段奇妙的友情。

    「国城田义一、魔法使的核弹、魔法使也能使用的《魔法使子弹》,以及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啊……就算被人搞得这样天翻地覆,除了国城田的身分,其余事情全都必须保密,你不觉得这很没道理吗?」

    龙堂很惋惜地一直看著指甲都已经修剪完毕的双手。

    最高警备本部已经成立,由警视总监担任本部长,这起事件已被视为国家整体的危机。自从众人目击那辆搭载核弹的幽灵列车出现在地下铁新桥车站起,已经过了三天,隔天警备局长就被枪击,全国国民都察觉到有人正在进行恐怖行动。可是因为关于魔法使的事情不能公诸于世,情报不能运用,警方与市民之间也无法建立共同合作关系。

    从霞关的中央合署厅舍的二号馆窗外看出去,沐浴在晨光下的东京,看起来是那么地灿烂。这座城市在六十年前被烧成一片白地,战争结束后几经改变,耗费漫长的时间与大量劳力,成长为高楼大厦林立的都市丛林。且不论这样的风景美不美,在这片光景里有一千万人居住,他们必须要保护好这座城市。

    龙堂不太擅长放开心胸处理事情,总是想要承担所有紧张的情绪。

    「群众经由国会议员施压,认为警方应该暂停地下铁营运。内阁必须在今日决定处理这次事件的大方向。看来十五日的终战纪念仪式要不就是取消,要不就是让政府首脑人员缺席了。」

    龙堂本来是个值得信任依靠的人,可是他今天有点心浮气躁。而清水因为亲眼见识过魔导师公馆与魔法使厮杀的那种狂态,便刻意让自己保持一份野性。

    「既然已经向地下铁公司要求他们协助调查,那辆核弹地下铁列车的事情就会从工会组织泄漏出去。半年之内党就会提出国会质询,要是让民众知道我们只协助重要人士逃离,警方就会失去人民的信赖。」

    市民的『不安』与首都警戒状态迟迟不解除的『理由』,对社会治安造成危害有直接关系。游击战的理念在上一世纪就已经发展成熟,二十一世纪的恐怖分子也承袭了这套思想。游击战会破坏秩序,生活安全没有保障的国民就会对当前政府失去信心。国民的不安与恐惧将会转化为愤怒,直指无能保护人民的政府。接下来为了逃避恐惧,社会变成无政府状态,所有是非对错全都被拋诸脑后。人民甚至会误以为恐怖分子的破坏行为都是盗亦有道。

    从学生间谍一路干上来,公安警察当中最强势的实战派。对清水来说,这就是他在警察组织里的立场。

    「我们还是快点做决定吧。国城田义一就是想和我们比看谁比较能撑,才没有拿到核弹立即引爆。一旦公安组织惊慌失措,这场仗我们就输定了。」

    这种公安论调是一种以治安体系为第一优先考量的冒险赌注。别说不一定会成功,搞不好在八点要召开的最高警备本部会议上就会被打枪。

    「……清水,你的意思是说,要那些政要人士不要离开,留在这里是吗?这样一来,我们要是出什么差错的话,日本这个国家就真的会完蛋啊。」

    毕竟想要保住国家,就必须要保护那些政府首脑。

    龙堂岩不抽菸,不过他把访客用的菸灰缸滑到清水面前。这是他的一点谢意,表示只要等清水一根菸抽完,他就会开始行动。

    「就算国家不接受警方的要求,我们治安机关也会做好觉悟。以一个组织而言,只要这样就够了……有了心理准备,我们就可以善尽职责直到最后关头。」

    清水点燃一根HOPE香菸,这个牌子的菸他抽了三十年从未换过。就在白烟逐渐飘散开来的时候,龙堂开始汇整今后应该采取的对策。

    「我们还是必须掌握住那个魔导师公馆,可不能放任处理魔法使案件的专家任意妄为,再说公安退休的大老们对他们也很感冒。」

    「他们也没有能力搞花样吧。魔导师公馆的规模和警察差太多,无法期待他们可以成为什么战力喔。」

    清水除了眼前的工作外,对其他事情都没啥兴致。可是龙堂和清水不同,他有能力利用退休辞官的公安警察人士达到政治目的,这就是龙堂在仕途竞赛上比清水更上一层楼的原因。

    「虽然魔导师公馆现已没落,可是他们在战时曾经协助陆军开创时代。就算在战后东京大审判时,扛起责任成为战犯的,也只有当时管理专任官的一名官僚而已。公安体系的退休大头中,有些人到现在还忘不了当时特别高等警察有很多人都被当成战犯审判。也有人真的还认为,那些『神话的末裔』根本没有负出应有的代价,到现在还在这个国家的背后为非作歹。」

    在战前的神国日本,与神话末裔往来交涉的窗口本身就是一种禁忌。从前《公馆》与陆军过从甚密,根本就是盘踞在禁忌黑纱底下的丑事,而且他们公安警察的前身──特别高等警察,从前就与陆军军警宪兵水火不容。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历史绑手绑脚,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让清水觉得很厌烦。结果那个国城田义一竟然和那个叫做怀斯曼的魔法使集团挂勾,就更让他感到恼怒。

    「不管走到哪里,动不动就是历史或是魔法使……」

    为了防备有人狙击,百叶窗帘放了下来,隔著窗,外头就是他们生活的东京。

    国家有国家的立场,治安有治安的立场,魔导师公馆有魔导师公馆的立场,国城田同样也有他的定位。所有人事物都在各自的角度,转动这个名为社会的巨大机械的齿轮。在这一片混沌不清的局面中,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最迟再过三十六个小时,八月十五日晚上之前核弹就会爆炸。

    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从地下室走到二楼,从窗边看著同样一片早晨的城市风光。

    国城田从未实际体验过学运斗争之后的日本历史,对他来说,东京就是挫败的象徵。他在三十多年前对美军基地投射汽油弹后便逃往海外,再成为国际恐怖分子开始活动。就在他转战于世界各地时,日本经济急速繁荣起来。在中东看见涂有红太阳标示的装甲车让国城田大感惊讶,结果回来一看才发现,这个国家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

    「这个国家到底走到什么地步来了?日本应该要再一次回到原点,好好深思什么才是最宝贵的事物才对。」

    就像过去年轻的学生时代一样,国城田还是拿空罐当成菸灰缸,把菸蒂塞了进去。

    警察常说,如果去掉反社会的激进性质,恐怖分子的主张与青年人的主张其实很类似。国城田的年纪走到五十五岁左右,顶著一副中年鲔鱼肚,头上毛发也变得稀疏。他认为反而是社会上的『邪恶』,压抑心存不满的人们发展成长,造就出今天的东京,并且为此感到愤怒。

    国城田背后传来一道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看,驻足走廊的是一名约高中年纪的年轻女孩,她一边整理著蜂蜜色的蓬松头发,一边等他。

    「……你要是被人逮到,一切心血就都白费了。」

    这个小麦色肌肤、体态有些圆润微胖的女孩是一名优秀的士兵,安纳斯塔夏‧特巴塔被王子护豪森从狩猎魔导师中队派出,担任保护国城田的最后一道防线。

    「那真是叔叔我的不对了。」

    国城田付钱给王子护他们的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雇用他们协助进行恐怖行动。而他们也利用国城田的恐怖行动,宣传魔法使能够安全使用的弹药──《魔法使子弹Wizzard Bullet》。现在国城田用来威胁日本的核弹,就是安纳斯塔夏她们从美军基地抢夺出来的,把警察玩弄在股掌上的,也是使用《魔法使子弹》的魔法使。国城田的恐怖行动成功达成的实际表现对怀斯曼本身而言,就是最好的商品宣传。

    「……我们需要你……帮忙替伙伴报仇。」

    安纳斯塔夏很珍惜地咬了一口黄色松饼,然后又放回口袋里。

    在这几天的地上战斗中,少女的伙伴有十人死在一个男人的枪口下。昨天安纳斯塔夏狙击了与那个男人同行的小孩做为报复,这种憎恨与报复的连锁反应,彷佛国城田从前走过的战场。

    「那下次就用更作弊的方式吧,叔叔我对这种事很行的。」

    国城田现在对国家排下的棋局也是如此,线索太少根本不公平。他们与国家之间的竞争,从来没有对彼此公平过。如此一想,一股笑意就涌上国城田的心头。从这个高楼大厦林立的城市看著狭小的天空,感觉就像被关在一座巨大的监狱里。国城田心想这里应该回复成一片白地。

    他的心理翻起一股放肆的兴奋情绪。烧毁东京的核爆火炎除了会造成历史性灾害,同时也会把经验教训以及对于国家的不信任感深深烙印在历史上。

    「……你为什么不惜做这种事也要把自己出生的地方烧毁?」

    一身受到晨光洗礼的安纳斯塔夏用直率的视线看著国城田。国城田感到胸口一阵火热,就像青春的岁月又回来了。与他在那些贫穷国家进行炸弹抗争时相同,每次有小孩这么问他,他都会觉得再次燃起新的斗志。

    「因为纠正自己的过错是自己的责任。如果这个国家对人类的未来有害,那么就必须由叔叔这些人亲手扣下杀死她的扳机才行。」

    †

    武原仁在地底下走著。这里与东京隔绝,就算天亮也一样阴暗。

    这里没有任何具有机能或是特意建造出来的建筑物,也没有一点色彩。魔法使凿出的隧道,规格固定都是三公尺宽,高度也是大约三公尺。

    没有任何变化的单调风景几乎教人发狂,可是仁还是在黑暗深渊走著。冷硬的脚步声在稍稍反映出手电筒微光的地下通道内响起。地面以及墙上都有疑似战斗时留下的裂缝与切痕,这些都是日本战败后东京遭到占领时期留下的痕迹。传闻中《协会》的最重要据点──《门扉》,就在地下迷宫的最深处。与美军有合作关系的神圣骑士团曾经打进来,想要攻下《门扉》。此后这座迷宫成为双方激战的战场,五年之间合计超过一万人丧生。

    东京的地底下总共有三段历史层层叠叠累积在一起。

    最接近地面上的是一九四五年战争结束后,迎接转捩点的日本开凿出错纵复杂地下铁与水道管线的地层。仁现在行走的地方,是魔法使在战前挖掘出来的黑暗地下迷宫通道,位于地下铁与水套管线层下方。而传闻中以《门扉》为中心的《协会》中枢,据说在地下迷宫的更下方,这个世界的人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

    或许是因为这种地理关系,几十分钟前黑暗的地面发出震动,彷佛有其他幽灵地下铁行驶到不远处般。不为人知的地下铁不只有把仁载来的那条铁路而已。过去武藏野迷宫一直被当成是一座要塞,到处都是用来击杀圣骑士的陷阱。甚至用魔法通路截成好几段,这个世界的人根本无法通行。不知曾几何时,这座要塞迷宫竟然已经扩建,交通更加便利。仁不禁觉得自己好像被耍了,这样的幽灵地下铁到底有几条?

    「我们真的完全一无所知啊。」

    心中的怒火彷佛一点一点地渗进右手紧握的狙击步枪里,仁感到非常不舒服。除了步枪外,其他武器就只有王子护称之为《剑》的怪异铁棒,以及仁总是随身携带的大型匕首。他就带著这些家伙,被派来歼灭地下都市以及抢夺核弹。要是《协会》真的对他有所期待的话,根本不可能只给他这些装备。

    现在这座地下迷宫里不只有怀斯曼的人马而已,《协会》的死对头──神圣骑士团旗下,那支配备机械装备的机械化圣骑士队也在寻找核弹。而仁脱离组织之后形单影只,从各方面看都是四面楚歌。

    王子护说从地下铁车站通往地下都市的路途虽然很远,但是几乎只有一条路。这就代表无论仁在途中遇上什么麻烦,他都无路可逃。就算挡在面前的是一道绝望的高墙,他也只能想办法钻过去。

    「──喔。」

    所以当这抹熟悉的声音叫住仁时,他浑身的毛细孔都因为恐惧而张了开来。

    那人就像融入黑暗似的,一点气息都感受不到。他没带任何照明工具,就这样站在地底的黑暗中。

    仁根本无法动弹。因为他与那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两步远,要是一个不小心,下一秒钟仁就会身首异处。

    仁的手电筒还照在地板上,所以他只能看见穿著足袜的脚下。不过就算没照到人,他也不可能错认《鬼火》东乡永光慑人的存在感。虽然地下寒冷,但是现在是夏季,仁的老师应该还是穿著风雅的无袴裙轻便和服。外形打扮肯定是竖起头发绑个茶筅髻,腰间插著惯用的肥前国忠吉宝刀,彷佛从时代剧里走出来的模样。那名剑鬼虽然身处地底,但他似乎就像置身街头,闭著几乎已经失去视力的双眼,从容地站在前方。

    担任专任官已经十八年的公馆重量级人物──《鬼火》,亲自来杀自己的徒弟仁了。

    「东乡老师不能使用魔法使走的通道,怎么会跑在我前头?」

    东乡是这个世界的人,会破坏魔法,所以无法请人用魔法送他穿过魔法地洞。仁原本以为他至少比魔导师公馆抢先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可是眼前的武者三、两下子就『打破常理』。

    「暗中打造隧道的可是那些魔导师。只要知道位置,要挖出一、两条捷径也没多难。」

    仁一身冷汗冒了出来。他还以为已经跨越了自己原本那个残酷无情的立场,可是东乡轻易就追上他的事实,血淋淋地摆在眼前。就算摆脱组织独身一人,就凭武原仁的才能想要力挽狂澜,追求这个远大的目标还远远不足。

    「武原────你拋弃一切出奔逃走,结果就只有这点程度吗?」

    仁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后跳。

    「就算没什么本事,可是我还不能死!」

    仁在空中把枪口指向《鬼火》。

    ──枪口对准的位置已经无人存在。

    只有一股惊人的死亡预感如暗影般扑面而来。

    老师《鬼火》的声音比挥刀的破风声还响亮,在封闭的通路里回荡。

    「你说你要救那个小孩是吧?」

    仁手中的步枪一轻,合金打造的细长枪身就像被切成两截的竹轮,哐啷一声发出令人绝望的清亮金属声响。仁想要几秒钟的时间站稳姿势,所以枪身才会被砍断。他扣动扳机,用已经无法直线行进的步枪子弹攻击。

    「真是可怜……她都要死了还被你演的独角戏牵连。」

    仁的呼吸一滞。因为他想起就在被凶弹撃倒的前几分钟,梅洁儿还说要和他一起去寻找属于两个人的答案。如今仁却是形只影单,失落感刺痛他的心。

    仁大吼一声,把已经无用武之地的步枪往东乡砸去,然后在短暂喘口气的时间内拔出别在长裤腰间的匕首。东乡永光剑术高超,只要是刀锋可及范围,任何东西都逃不过他的刀下。在这么昏暗的地方,仁看不见他的刀势走向。

    彷佛有一阵暴雷打在仁架起的匕首上。

    「我知道的幸福不一定就是她的幸福,这我当然明白!」

    仁脚下一撑,挡住从上方劈下来的一刀。仁了解他右手的匕首能和东乡的刀打成双刀互绞的局面已经是一种奇迹。仁曾经夺走众多人命,而东乡杀的魔导师比他更多十倍。双方的右手都握著兵刃,彼此碰撞在一起。

    仁预料东乡会利用日本刀的长度把杀人刀往仁的脖子压来,所以往后退了半步。可是东乡就像是在责备仁的软弱一般────

    「喝啊啊啊啊啊啊!!」

    原本仁以为他成功挡下了剑鬼东乡的长刀──可是匕首却一下子变轻。他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往后一跃。下一秒钟,一股暖风呼地划过他的胸口。

    当仁明白发生什么事的瞬间,不禁从口中发出惊叫。东乡大喝一声,竟然挥刀把坚固的战斗刀在锋刃相接的状态下砍断。可是仁还是不得不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长度只剩三分之一、四公分长的刀刃。

    东乡迅捷无比地反手从下方直取仁的下颚,就要把他的下巴劈开。仁能用断头的刀刃架开这一刀完全只是偶然。以角度来看,上下轨迹只偏移十五度的刀锋,划伤了仁的脸颊,割下血肉。

    「凭你这种软弱的性子也敢和我为敌吗?」

    只交手一回合,仁就失去了步枪与匕首,东乡则是毫发无伤。当大家都是同伴时,可能再也找不到像这位老师如此可靠的伙伴。可是如今的仁已是《公馆》组织的背叛者,遭到东乡的追杀。这时候的他就像是一面巨大无比的高墙,仁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跨越过去。

    东乡永光深爱著人们,也喜好杯中物。他严以律己,为剑而生。对于学习空手格斗与利器战斗的仁,以及八咬诚志郎来说,东乡是他们景仰的对象。

    仁左手上手电筒的灯光将肥前国忠吉刀的金属质地照耀得熠熠生辉,有如地底下的一轮明月。

    「……我──」

    仁一身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开口。自从和魔导师公馆有了牵连,仁失去了很多物事。可是仁在公馆战斗、被妹妹拋弃、立下誓言之后,过了八年的时光,如今的自己就是这八年一路走来的成果。仁认为要是他对梅洁儿见死不救,就会连这一点点成果都会失去。他相信同样的问题就算重复成千百万次,为了维护自我,他还是会到这个地方成千百万次。

    「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去帮助那些即使不惜舍弃一切也要帮助的人。」

    左手还握著手电筒的仁暗忖,要如何把匕首换成王子护交给他的《遗物》。仁的优点顶多就只有能够关闭魔法消除能力而已。可是面对身为不折不扣《恶鬼》的东乡,就连这一丁点优点都毫无意义。除了双方在武艺上有差之外,《鬼火》原本就几乎没有视力,在黑暗的地底活动也不受任何影响。

    「连心都不定,嘴上说的倒好听。」

    东乡的怒吼把仁粉饰太平的欺瞒外皮给血淋淋地扯下来。

    「武原,你已经作好心理准备要杀死那个在地下城市,叫做仓本的女孩了吗?」

    这么短短一句话有如附骨之蛆甩都甩不掉,将仁的觉悟硬生生撕碎。对他来说,绊给了他从未想过的家庭温暖以及平静的生活。仁很想做些什么事回报绊给与他的一切。然而杀了仓本绊的父亲,让她孤苦无依的元凶就是仁自身。心乱如麻的仁为了获得多一点反应的时间,向后退了一步。

    可是这一步决定了命运的方向。

    「肩负著女人性命的男人,怎么能受到震慑就后退!」

    《鬼火》的刀比风还快。他迅如神速地往前踏了一步,接著一阵旋风跟随而来。

    伴随著一阵和缓的冲击袭来,仁的身体顿时一轻,彷佛一半的灵魂被人带走。

    仁的右手下臂大约中间的位置被砍断,掉落在地上。

    他的右手────他的──右手还握著匕首,像个玩具一样──咕咚地掉落地面。

    为了要给失去武器而毫无防卫能力的仁最后一击,东乡的长刀一挥,甩下血滴。仁用左手按住鲜血狂喷的右手伤口。火炙般的剧痛让脑部陷入混乱,无法辨别出身体已经失去一只手臂,脑袋头昏眼花。冰冷的想法逐渐填满他的理智,难道这样白白死去,就是他人生一路走来的结局吗?大量暖呼呼的液体喷出,把他的左手手心往回推。那种感觉让仁想起训练生时期好几次差点没命的回忆,使他的头脑恢复清醒。湿黏黏的左手用力压住右手的动脉。要是再继续流血,他就会失血过多而死。

    大量失血的休克症状引发阵阵停不下来的心悸还有反胃感。仁害怕会不会引起内脏机能不全。在恐惧心作祟之下,仁嘶声大叫,想要驱散惧意。

    他觉得天花板似乎微微摇晃著。

    失去手电筒的黑暗中,刺鼻的血腥味虽然让仁觉得脑袋快要失去理智,可是他还是纵身一跳。一阵破风声响让仁的心脏因为恐惧而为之冻结。东乡下手毫不留情,挥刀直取仁的脑袋。

    仁站起身来,双脚被自己身上流出的鲜血滩绊了几下。在两人短兵相接时,仁与东乡的位置便对调。一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要是不回头拚命奔跑的话,说不定还逃得掉。可是心生侥幸的他背后被划了浅浅一刀。

    「转过头来,武原──至少当著你的面送你上路。」

    仁试著调整紊乱的呼吸,深吸一口气把涌出到喉头的呕吐物一起咽下肚。

    「就算这样──」

    仁不顾右手还在滴滴答答地出血,把剩下的左手伸到腰后。在他回过头的瞬间立即把王子护扔给他,说是《剑》的普通铁棒抽出来准备接招。

    一股势如裂帛、令人眩目的气势从遮蔽仁双眼的无明黑暗中扑面而来。

    「就算这样,我还是要活下去!我要拯救她们!!」

    仁放空脑袋,也没有使出任何技巧,整个人连同铁棒往『那物事』打过去。

    根本没有什么打到东西的感觉。一股有如迎面撞上车子的冲击力道撼动仁的全身,使他呼吸一滞。不晓得是因为失血还是恐惧心的关系,他的牙根不停打颤。

    可是现场有一道温暖的光芒。这条静谧的地下通道已经不再是一片黑暗,这是因为有一道火炎在仁的眼前燃烧。

    那是魔炎──也就是魔法被魔法消除破坏之后,以光的型态消散的现象。可是身为《恶鬼》的仁与东乡都无法使用会被魔法消除能力破坏的魔法。魔炎是从王子护交给仁的铁棒上燃起的。

    一柄黝黑的《剑》出现在火炎的中心,如黑曜石般的剑身在火光中映出一抹艳彩。那不折不扣的确是一把《剑》。兵刃相交的东乡所引起的魔法消除对神人遗物造成影响,原先把《剑》封锁成铁棒型态的构成魔术被这股消除能力破坏。恢复原本模样的黑《剑》是一把剑刃长度将近一公尺的长剑,重量比本来还是铁棒的时候重了一倍。可是对于没有多余心力施展武艺,只能把命运寄托给攻击力道的仁来说,这柄剑是他最大的救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仁一边散出血花,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东乡顶回去。一次使力就让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早已经熟悉的魔炎光芒,唯独今日为徘徊在黑暗中的仁带来无比的勇气。

    东乡把刀放平,换成平青眼的架势,剑尖直指仁的左手下臂,意欲一剑刺穿仁的要害。他明白仁虽然拚尽全力,但是性命已经有如风中残烛,跟不上他攻击的速度──可是东乡聚精会神的同时也露出破绽。这正是奇迹所在。

    遮盖住仁与东乡头顶的低矮通道天花板突然粉碎,巨大的火焰随著发出轰隆巨响落下的砂石碎雨一同落下,那也是无温的魔炎。一名全身裹著强大魔法的男子跳进仁与鬼火之间。

    就在东乡集中精神,除了仁以外所有物事都被抛诸脑后的那一剎那,魔法使从上方将这里的天花板打穿。

    「往你相信的地方去吧,仁!至少在这里有一个愿意接纳你的朋友。」

    这里有一个男人自称是仁的朋友。当仁进入地下时,他认为自己也已经和这位身形高䠷的老友分道扬镳了。

    那人是一个风流倜傥,有如翩翩贵公子般的俊美男子,穿著一件胸口大敞的衬衫。

    他的双手脏兮兮地满是泥砂,彷佛是一路挖到这里似的。

    仁因为失血,精神开始朦胧,然而激昂的情绪从他的喉咙与眼眶中溢出。

    「八咬,八咬!八咬!!」

    那人名叫《破坏》八咬诚志郎。《破坏》是一种最可怕的混沌因子,能够把感官接触到的一切全部摧毁,是魔导师公馆另一个引以为傲的恐怖象徵。

    仁不知道他为何出现在这里,感到很疑惑。八咬似乎察觉他的疑问,左眼眨了眨。在训练生时期早晚苦练时,这男人还总是叨念著「我再也不要到这种黑漆漆的地方来」。

    「我在想东乡老师应该会要求魔法使帮忙挖出一条捷径抄小路。不过要论挖洞,我可是这世上最会搞破坏的魔法使啊。」

    沾黏在八咬手上的泥土消失无踪,彷佛被看不见的魔法小虫吞噬,一双手变得乾乾净净;身上的时髦服装甚至被他的「破坏能够感觉到的所有魔法」搞得像破布。八咬诚志郎三岁稚岁就拜《鬼火》为师,《破坏》这种魔法与魔法消除能力相同,会对世界造成影响,所以他要想背负这种连自身身躯都会破坏的可怕魔法活下去,就不得不把自己身体的感觉消耗到极限。他身边之所以带著《恶鬼》秘书与护士,就是为了要让她们消除自己的魔法以保护自身。

    就算面对二十年的徒弟,剑鬼东乡也照样一视同仁。

    「八咬──你应该受命在地上防备狩猎魔导师中队来袭吧。」

    接受命令的专任官擅离职守就是死刑,而八咬这人不分时地的在全心全意地游戏人间。

    「别这样啦,东乡老师。就是因为有战略上的意义,不得已之下我才临时做出这种判断嘛。我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要放仁离开。」

    盲眼东乡的视线直透以八咬为中心扩散开来的魔炎火海。

    「东乡老师……我学会一种能够听见朋友心声的魔法了!」

    「胡言乱语什么!」

    听到东乡大喝一声,仁与八咬都挺起背脊。

    翩翩贵公子握拳,摆出架势来。从他身上不断升起的魔炎火势更加猛烈,显现他全身绷紧的神经。

    虽然程度有差异,可是八咬的魔法破坏,无论是魔法或是自然物质都能够摧毁,既是无坚不摧的武器也是牢不可破的防御。不过就连这种最可怕的魔术,都会被魔法消除能力抹灭。面对《鬼火》,八咬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然而八咬能够使用手握的触觉破坏武器,所以就算和东乡对抗也不算赤手空拳。

    打算一肩扛下现在这绝望劣势的好友转过头,对仁咧嘴一笑。

    「仁,别露出那种表情。你不是孤身一人,有我信任你,尽管抬头挺胸地去吧!」

    站在这个被魔炎业火照亮的地下通道里,八咬还是不改其无所畏惧的态度──然而追兵是《鬼火》东乡永光。

    「你以为凭著私情就能阻止我吗?」

    武原仁身为专任官的战略判断告诉他,就算去了也没有丝毫意义了。一个不会用魔法的男人就算继续前进,到了地下都市也是身陷敌营。而他已经半死不活,只有一把剑当武器,就连惯用手臂都没了。

    不过纵使仁一身伤痕累累,但还是没有倒下。他想,只要踩稳脚步往前行就对了,因为有一个好朋友八咬还相信他,特地前来助阵。所以不管眼前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著仁,他都觉得梅洁儿一定也会为现在的自己感到高兴。

    仁拖著失血过多的身子踏出脚步,把背后的一切完全交给八咬。

    「东乡老师,我对私情这种诗情画意的事不太了解,不过友情可是一种魔法喔。」

    「──笨徒弟,两个都只会耍嘴皮子。」

    仁衔著自己掉在脚下的右手臂,用门牙用力咬住被切断之后已经没有知觉的手掌心,骨骼的触感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若是开口说话,右手会掉落在地,因此他举起还压著右手臂动脉止血的左手,只竖起一根大拇指,向好友传达「我要去干一番大事」的讯息。

    接著激战的时刻就在往前迈进的仁背后展开。

    时间的感觉很快就丧失了。就连手臂的痛楚都被倦怠感取代,疲劳成为最沉重的压力压在仁的身上。

    魔炎的火光已经消逝。仁倚在墙上,只是一步步地往前走。现在仁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继续前进,所以他把那柄黑色的《剑》插在长裤裤头,用榇衫的衣袖当止血带绑在右手臂的伤口上,出血还在继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失血的恐惧彷佛把仁所剩不多的勇气与决心一点一点地腐蚀掉似的,他一直用左手紧紧捏住右手臂的血管。

    仁只是想要稍微挺起身子,全身就立即汗如雨下,好像从湿海绵里不断渗出水来。他不抹去汗水,连动都不能动。因为嘴巴咬著断掉的右手无法闭合,生理现象导致唾液从嘴里淌流出来。仁不想多浪费一毫升的水分,拚命把带著令人厌恶、充满苦涩味道的唾液吞下肚去。

    肺部止不住地急喘。他的身体似乎想要用空气补充因为流汗而失去的水分,重重地深吸好几口气。濒死的肉体似乎连带使得情绪无止境地越来越低落。人类只不过是一种动物,心灵终究无法摆脱肉体的限制。如今仁的性命如风中残烛,原先身体健康时所怀抱的正义与决心,在此时都只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仁摇摇晃晃地走在冷硬又荒颓的黑暗地下道里。受到重伤的身躯感受到远方的声响与气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就连自己在地下道里回荡的脚步声都让仁感到害怕,毕竟这声响正不断地告诉远处的敌人自己正在此处。

    昏暗的环境让仁心里七上八下。挫败感在心里不断膨胀,让他觉得自己可能哪里都去不成,就这样死在半路上。大量失血也让仁陷入谗妄状态,时间感都没了。甚至就连如走马灯一般在脑袋里转来转去的回忆,都满是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

    或许仁早就知道,他的死亡会是最简单的翘辫子。他想起以前曾经算过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够取自己的性命,其中又有几成的人有理由杀他。一想到总有一天会遇上一个有能力也有理由杀他的人,仁就觉得睡不著觉,难过得大吐特吐。已经二十四岁的他此时也压抑不住呕吐感,嘴上的右手掉落在地,将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在地板上。

    仁觉得好困。一股非理性的冲动向他袭来,真想停下脚步在地上躺一下。

    仁孤零零地待在黑暗深处,试著至少回想起梅洁儿的脸庞。他努力想要拥抱十崎家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温暖回忆,可是脱离《公馆》的仁明白,自己再也无法回到那里去了。他觉得很对不起绊,不晓得该拿什么脸见她。

    可是仁知道,要是他倒下了,就算梅洁儿平安获救,今后也得踏上成天杀人度日的灰暗道路。

    「该死!混帐!混帐!!」

    仁在这片黑暗中,脑里浮现的尽是充满挫折的回忆。他用还能动的左手抓起掉在地上的右手臂,可是下巴就像灌了铅,失去咬合的力气。他认为这只手已经坏死,变成没用的废物了。理性与本能都告诉他应该把这只废手臂扔掉,不过仁还是把这只此刻满是齿痕的右手断臂与《剑》一起塞进衣服里。一股莫名的执著让他不放弃这场战斗。

    仁靠在粗糙、没有经过修整的墙上,双腿绊了一下。他的妹妹武原舞花从前也是死在这个封闭到令人窒息、不安情绪直逼心头的东京地底。

    「舞花。」

    仁自然而然地叫了这个名字,但是声音却发不出来。他不知道妹妹是怎么死的,只知道自己就是为了弥补妹妹殉职之后人数不足的空缺才当上专任官。

    「……舞花…………我……真的不适合做这种事吗?」

    垂著痛苦不堪的脑袋低低细语,说到「世上所有不如意之事全都搅和在一起」的武原仁全然放弃、不再期待现实状况能够依照他的期望发展。因为他的理智很清楚,就连已经解决的问题都会成千上百次地一再考验自己,到头来只是徒劳无功罢了。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深深记得一件事。当战争考验『人类』的时候,最为严酷的瞬间不会出现在狂乱的战场上。一个人要如何投身于修罗战场,以及他在战场上受到重创、人性都被剥夺之后该如何重新振作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地狱。

    仁的双脚还在继续往前走。他自然知道个人所能办到的事有如沧海一粟,可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没有停下步伐。

    驱策仁移动双脚的,是一股连他自身都无法理解的妄执。

    ────继续走下去。

    仁体内深处的坚韧人性对他低声说道。而且如果想要摆脱恐惧,也只能继续往前走。有一个好友告诉过仁,就算现在如此困顿他也不孤独。所以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仁也必须要撑到最后。拖著几乎筋疲力竭的身躯,驼背一步步地向前行。这就是一场虽然痛苦却不能假他人之力的苦战。

    †

    ──那是一段三十多年前的往事。

    成为恐怖分子的国城田义一带著横死街头的觉悟,投身漫长的战争之路。让他如此决定与作为的契机,依然还是『邪恶』。

    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在国城田就读的大学担任讲师的莲寺公直遭人活活打死。

    那时候有一群学运人士常常泡在那位莲寺讲师设立的思想研究会社办,而国城田就是其中一人。虽然身为讲师却一年到头穿著牛仔裤的莲寺,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无辜受害者。

    「要为正当的事情发怒。」

    莲寺是一名无政府主义者,用这类言论鼓动著国城田这群年轻人。他之所以会死,也是因为卷入当时经常发生的学运人士彼此之间的内斗。

    总括──意思是说从更大更广的角度重新审视自身行为意义,当时在他们这群人之间非常盛行进行总括。身为学运分子的国城田认为,莲寺的死究竟具有何种意义,他必须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要不然今后他可能永远绕不出这个圈子。

    国城田这群人要是不以理论自我武装先站稳立场的话,就什么事都甭谈了。小孩子不懂就别装懂──就像他还是小学生时,父亲弃尸当时对他说的话,即使他们成为学运者,还是遭到暗藏『邪恶』的社会打压。

    虽然处境艰难,可是国城田他们还是想在这个生活水准快速提升的日本质疑什么,这才是这个国家与这个世界真正应有的面貌。所以他们这群创造未来社会的年轻人才必须重复探究自己的立场,一次又一次地进行总括。「我们自己究竟是谁」的这个问题,总是长伴在国城田左右。

    ──一九七二年正月,国城田回到老家所在的那个山村。

    他打算偷偷把猎枪带出来,在东京进行斗争时使用。

    战前还是富农的国城田家由于战后农地改革失去了租给佃农的农地,不过国城田家的歴史悠久,村子刚开拓时便已存在,即使是当时的情况也还算富裕。在乡下地方,岁末年初时亲戚都会过来齐聚一堂,他没机会把枪摸出来,等到屋子里几乎没人,正月都过去七天了。

    那段日子对国城田来说也是一段难堪的时光。因为母亲一直很想要国城田家的长男义一继承家业,而他完全没这个打算。

    「义一大学毕业之后会回家里来吧。」

    母亲动不动就对懒懒躺在被炉桌旁的国城田这样问道。他们热中参与社会运动的学生抗争时期即将走入历史。国城田已经大三,现在也不得不意识到毕业以及就职这两档事。国城田这些出生在战后婴儿潮的年轻人探询社会现状的缓冲期moratorium就快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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