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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背叛的天平 第二章 美梦的终结)

    第二天早晨,仁一醒来就闻到了清新的空气、以及煎培根的香味。

    一瞬间,他误以为与往日相同的一天又开始了,但紧接着他就察觉到房间比原来的公寓要小,并且空荡荡的,并非是他们的小小城堡。最重要的是,没有喜欢把私人物品堆在房间里的梅洁尔的气息。

    「……唉,梅洁尔现在怎么样了啊……等安稳下来之后一定得联络她……」

    他呆呆地想着小魔女,那个三人一起生活的房间现在只剩了梅洁尔一个,让人担心得不得了。

    「真对不起啊,我不是小梅。」

    绊似乎有些难堪地向他问好。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她还穿着昨天的校服,不过战斗中沾上的土已经仔细拍干净了。

    仁把睡觉时当作被子用的外套重新披在身上,也向绊道了早安。她正在往矮脚桌上摆培根煎蛋。

    不管到了哪里,只有绊好像没有任何变化,这使得他产生了还能重复过去生活的错觉,但实际上他们的日常已经彻底毁坏了。

    绊打开了屋里的电视。这台电视旧得像是从垃圾场里捡回来的,不仅画质很差,色彩也偏红。老旧的显像管屏幕上映着早间新闻。

    <昨日,就在这条闲静的住宅街,突然发生了爆炸与火灾。另外,据目击者称,事发前后有许多疑似是外国人的男女——>

    一名中年播音员介绍着他们熟悉的住宅街。画面中还拍到了燃烧着的摩托车残骸,正是仁被安洁洛塔击败的那个十字路口。

    因为噪点太严重,仁看不清画面中的字幕,只好调整了一下室内天线。昨天和神圣骑士团的战斗已经上了新闻,报导中似乎认为这与夏天的国城田事件有关。

    「要出门的话得买点衣服才行,现在这身破破烂烂的太可疑了。」

    仁摸了摸口袋,确认到钱包还在。其中只有五千日元的现金,不过还有银行卡,算是一针强心剂。

    虽然绊依然很不安,但在电视上看到熟悉的地方让她有些兴奋。

    「总之,暂且要省着点花钱了呀。」

    仁很担心梅洁尔,京香姐和老东家《公馆》也让他惦念。对仁而言,魔导师公馆中有太多东西无法舍弃,而他知道现在那里也陷入了真正的穷途末路。

    「对了,艾蕾诺尔去哪了?早饭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没问题吗?」

    「呃……她去打工了。貌似是在附近的肉店里,负责做可乐饼之类的油炸食品。」

    「那个艾蕾诺尔,做可乐饼——?」

    「不赚钱的话,连饭都没得吃哦。」

    的确。

    白饭加培根蛋的早餐,不到十分钟就吃完了。人只要满足旺盛的食欲,就会稍微产生一点幸福感。

    灶台上的水壶烧开了,喷出白色的蒸汽。绊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过去,将茶壶中温壶的热水倒进茶杯,迅速取了三勺茶叶加进去,提起刚烧开的水壶重新注水。虽然是日本茶的茶具,用的却是红茶的泡法。

    「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话,请尽管吩咐。我感觉,今天要我拿出多少温柔都没问题。」

    仁愣愣地注视绊的背影,肚子里涌出让人浑身发痒的热量。绊邀请了他一起逃亡。仁一想到她昨晚的样子,就不由得在意起她高中校服下的丰胸润臀,实在是无可救药了。

    她转过头来看到他的表情,脸上便晕开绯红,哧哧笑了。

    「小绊,发生什么事了吗?」

    「武原先生你不用知道。」

    这个房间里没有茶盘,因此绊直接把茶壶端了过来。随后将两个茶杯里的热水倒掉,放在了桌上。

    她将仔细闷泡的红茶注入茶杯,香气一下子充满了整个房间。仁回想起遇见绊以来的四个月时间,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她会喜欢上自己。

    如同全部看穿了仁心中所想,绊牢牢地凝视他的眼睛。

    「最一开始,我只是觉得,我必须得有个像以前一样的家才能好好活下去。但是武原先生和爸爸是不一样的。……后来我意识到,在家里的时候,爸爸是不会这样和我对视的,然后就……哎呀、我也搞不懂我在说什么了……」

    「我们有那么经常对视吗?」

    「你没有注意到吗?很多时候我一回头,就看见武原先生在看我。……然后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这样能让人安下心来。」

    绊的眼瞳如深夜天空一般深邃。仁默默喝了一口没有放糖的红茶。

    「任何时候都有人在守望自己,这种感觉难道不是很棒吗?」

    温柔的时间随着红茶的热气缓缓流淌。仁知道这种平稳和舒适都只是一时的幻象,薄薄一层表皮下疼痛的血肉已经无法再隐藏。仁之所以一直在注视绊,是因为他害怕自己杀了她父亲的事会不会暴露。

    仁对绊的确稍微有一些动情,然而,其根源是他心中的罪恶感。绊说她喜欢他,但喜欢的起点是对这种视线的误解。绊想要在这里创造和昨天之前一样的生活,然而他们是在艾蕾诺尔的住处暂居,随时都可能给她带来危险。以这种身份还要追求『普通』,实在是过于厚颜无耻了。

    「关键问题是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总不能一直麻烦艾蕾诺尔。」

    「不可以吗?大家在一起不是更安心吗?」

    「我们已经被艾蕾诺尔救了一次,欠了她的人情。人情这种东西,如果不想着还,只知道一个劲索取,人只会越来越堕落。」

    仁和歌姬的关系并没有好到能让她无偿拼上性命帮助自己的地步,当然不能就这样一直赖在别人家里不走。绊闻言瞪大眼睛,好像无法理解仁为什么要这么说一样凝视着他。

    「我觉得艾蕾诺尔小姐应该不会那么见外。」

    「但是,一定要划清界限。再这样一直托她照顾让她保护我们的话,艾蕾诺尔自己的立场也会恶化。下一次搞不好就会死啊。」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大家齐心协力才更好吗!」

    绊有些激动。想要聚集更多的人是群居动物的本能,想法本身非常正常,因为绊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梅洁尔那样哪怕孤身一人也要选择坚守尊严的修罗之路、或是像艾蕾诺尔那样踏入求道者的荒野。当初刚刚开始投身战斗时的仁,也一样欠缺觉悟。

    「小绊,这次的对手是圣骑士。很多过去和艾蕾诺尔关系良好的人,说不定都会成为敌人出现。我实在没有脸让她在这种情况下也要去战斗。」

    「……我知道这样很可耻!但是,我没办法变成小梅那样……真是受够了……」

    仁承受着对方充满依恋的视线,她的体重仿佛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肩上。她的坚强和韧性,也同样包含在『普通』女孩子的范畴内。为什么仓本慈雄能够忍心将她当作野心的祭品呢,一想到这里,仁就咬紧了牙关。

    ——如果仁也抛弃她,绊就会真的变成孤身一人。他绝不希望变成这样。

    「我会保护好小绊。」

    他想完成仓本慈雄没能做到的事。眼前的桌子很小,他轻易地握住了坐在对面的绊的手,感受到她的手指在掌中微颤。

    「你不用担心我,我因为绊得到了很多东西。」

    事到如今,再止步不前,就是不负责任。他不但没有为绊带去勇气,反而一直害她担心。

    「……但是、在那之前、有一件事……很重要的事,我得告诉你。」

    仁已经不能再隐瞒仓本慈雄的事了。如果仁死了,绊就永远无法从当事人口中听到事情的真相。仓本慈雄为了改变历史利用了绊。他想要拯救三千年前在真正的巴别塔举行的召唤仪式中死去的女骑士,为此打开了神人遗物《幻影城》的大门,将绊卷入了魔法仪式之中。仁捂住缩成一团阵阵发痛的胃,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才好。

    「……你听我说,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他知道这种接连的打击对于精神已经非常紧绷的绊而言过于残忍。听到他的话,被慈雄当作女儿养大的女高中生朝他放声叫道:

    「把这件事说出来武原先生心里就痛快了吗?」

    绊的养父是一个自私任性而又情深意重的人,被他养大的绊,偶尔也会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

    「明明我说的话你根本不听,你说的话我就非听不可吗?这也太不公平了。」

    「我会听的,不管你说什么我真的都会听的,拜托你给我一点时间吧!」

    「对了!我们逃去《幻影城》好了,那是神人给再演魔导师做的东西吧。去了那里,就没人能找到我们。」

    仁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听到绊说的话还是大惊失色。《幻影城》是为了改变历史而设立的舞台装置,巴比伦事件的中心就是绊和这座神人遗物。事件之后,仓本慈雄的尸体没有被发现,是因为尸体还留在《幻影城》中。如果逃进《幻影城》,绊就将面对父亲肚腹大开的遗骸。

    「《幻影城》太危险了。小绊你听到的说法,没人能保证就是对的。而且本来就是因为有那种东西,小绊才会被那帮家伙盯上。」

    「但是那个地方,除非是再演大系魔法使、或者有《钥匙》,否则是不可能自由进出的啊。」

    那座巨大的魔法遗物,被拴在了这个世界的外侧。所以巴比伦事件中,《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才迫使绊这个再演大系魔法使打开通往那里的大门。而《钥匙》目前在《公馆》的手中。但是,这并不代表神圣骑士团就没有前往那里的手段。比如梅洁尔的圆环魔术,就能一下子移动到熟悉的地方。

    「说不定这就是对方设下的陷阱,要让我和小绊逃到那里。只要凑齐《幻影城》和再演魔导师,就能和巴比伦事件一样开始再演。」

    「武原先生为什么总是要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呢?」

    像新婚妻子一般勤劳积极的她想要的是安定和安心。可是仁保护不了她的女性心理,只能保护她的人身安全。因此两人的对话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仁和绊的关系和从前不一样了。至今为止,他们的价值观一直存在分歧。但是今天,双方都无法做出让步。

    若是赶走神圣骑士团重新回到仁的公寓里生活,就能让绊安心。问题是以仁的力量根本打不赢安洁洛塔。

    房间里的空气好似稀释的泥浆。绊像是要挤出泪水一样紧紧按住眼皮。

    「我只是在说我想和武原先生在一起而已,为什么你要那么凶?」

    「不对!我说那些话,不是因为我不想和小绊在一起!」

    「你看,你又这样凶巴巴地吼我!」

    绊的声音像哭号一样在房间中回响。这样只是在感情用事地互相宣泄自己的想法而已,已经彻底陷入了泥潭。

    「原来我和绊吵起架来是这种感觉……不,也不能算是吵架。不过,我们还真是头一次这样……」

    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他不敢在这种双方都像是带着刺的状态下告诉绊她父亲的事,然而他也非常清楚再这样下去这个秘密总有一天会完全摧毁他和绊之间的信赖关系。他明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做法,可是答案却在脑中反复绕圈,无法抵达终点。

    「对不起,小绊。我……好像有点累了。」

    绊转过头去,如同在拒绝仁的视线。

    他完全没有头绪,到底该说什么、怎么说。疲惫和未来的不确定性,正是『个人』被卷入战斗时最糟糕的陷阱。看着无比巨大的敌人,就会不由得做出和平时不一样的举动自取灭亡。

    他开始觉得仓本慈雄是个了不起的男人。绊的养父孤身一人对巨大的敌人设下骗局,设法活了十几年。他在一边养育绊一边等待时心中到底有着何等的执念,仁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意识恍惚。

    「我真的是、太没用了……不是小绊的错。是我太年轻,太无能。」

    绊好像彻底失去了气力,身体完全一动不动。仁看到她经常刷洗碗筷的手指已经有了劳损的痕迹,不禁心中一惊。比他小七岁的绊现在无依无靠心怀不安,他却从没想过要为她带去勇气。对仁而言,慈雄的事是刺在他心头的芒刺。可是绊关心的问题是仁到底喜不喜欢她。

    红茶已经彻底冷了。

    于是白天就这么过去,来到了傍晚。

    期间仁和绊几乎没说过话,这大半天都是尴尬地度过。

    绊一直在打扫房间。仁则是通过电视节目搜集情报。他无法判断接下来是应该离开东京,还是继续潜藏在这个大都市里。如果走出门外被发现了就是血本无归,不能收集第一手情报实在是非常不便。

    还在《公馆》时,情报收集工作都是由十崎京香这类不参与战斗的工作人员负责,因此仁一直以来都是平时休息调整状态、等别人做好分析准备充分之后再去战斗。已经脱离组织的他,无法再享受一群人各司其职齐心协力带来的好处了。

    正用抹布擦着洗碗池的绊,突然朝他问道:

    「接下来要怎么办?」

    描绘出绊圆润臀肉的短裙曲线和她微微摇晃的前胸又闯入了仁的视野。在这种情况下都能盯着这些部位看,仁只觉得恐怕没有人比自己更差劲了。

    「先定下该怎么逃跑的方针吧,否则这里万一受到袭击的话就没法应对。弱小的一方要与规模庞大的敌人周旋的话,一旦停下移动就完了。」

    目前仁手中的武器只剩下一把匕首,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正如绊所说,借助艾蕾诺尔的力量逃跑是唯一可行的战略。面对着默默打扫房间的女孩背影,仁需要努力挤出平时用不到的勇气才敢对她说话。

    「逃进《幻影城》对于再演魔导师而言风险太大了,圣骑士应该也能猜得到。」

    绊没有再跟仁争论战术。

    快要将他们压垮的,是未来。不知道正确的道路在何处,也没有组织给予自己理由和方针,连一个暂时的答案都想不出来。就好比在他们眼前摆着一套背面朝上的扑克牌,在没有任何线索的前提下,如果不一次抽到红桃A两人就会死,那该怎么办?赌上两个人的性命能抽的牌却只有一张,那自然会引发争吵。

    所以仁和绊无法选出那张决定命运的牌。正确答案这种一厢情愿的东西今后永远不可能出现在他们眼前,身为组织中人只要打倒敌人事件就能告一段落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只要绊还是再演魔导师且改变历史的道具《幻影城》还存在,敌人就会不断涌现。《幻影城》是神人遗物,不会遭到破坏,就算因魔法消除失去了魔法也能过一段时间后重新恢复。因此这就相当于,只要她还是仓本绊,就一辈子也无法从战斗中逃离。

    绊趴下来擦洗灶台边的地板,裙摆在膝盖窝处前后晃动。

    「你这么不想逃,是因为小梅吗?」

    因为被说中了心思,仁只能保持沉默。一想到还是小学生的梅洁尔此时此刻有可能正在与敌人以死相搏,胸中就分外沉重。

    不过,屋中糟糕透顶的紧张状态,被一道明亮的声音和骤然射入的黄金色阳光击碎。

    「我回来了!还带来了神的恩惠!」

    艾蕾诺尔打工结束回到了家中,她手里拎着的塑料袋中溢出了油炸食品的香气。

    仁他们至少是有常识的人,不至于在工作了一天才回来的家主面前吵架。

    艾蕾诺尔·纳刚似乎被肉店同事当成了外国偷渡客。店长也是个心软的底层百姓,允许没钱的她把卖剩下的炸物带回家。今天听说艾蕾诺尔的朋友来了,伴手礼的量格外大。

    也就是说,堆在桌上的可乐饼和炸肉排就是今晚的配菜了。

    身为圣职者的艾蕾诺尔向着三十多块炸物堆成的小山祈祷。

    「神啊。凡不忘感恩者,皆有众人相助。」

    随后蓝眼歌姬从灶台处取来了猪排酱。

    「那我们就赶快蒸点米饭开动吧。」

    她都没想过把可乐饼装进盘子再吃,从这份粗犷中,可以窥见歌姬平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啊、我去淘米。」

    绊慌忙站起身来。

    仁实在没事可做,便往茶壶里加满热水。茶叶已经彻底泡开,不剩多少香气了。

    艾蕾诺尔喝了一口他泡的红茶,再次对着可乐饼双手合十。

    「感谢神意,为我前行的道路带来丰富的蛋白质。」

    艾蕾诺尔蓝色的眼瞳如星星般闪烁。

    「如此营养丰富的道路,必然是正确的道路。」

    「你天天都是用这副腔调吃可乐饼吗?」

    「你觉得我是一日三餐都吃可乐饼的可乐饼怪人吧。我也是会自己下厨的。证据就是,吃太多油炸的东西会烧心,所以我在冰箱里准备了卷心菜。……我可是会好好洗干净再撕下来吃的!《沉默》,你为何要用同情的眼光看我?」

    艾蕾诺尔是个硬把手撕卷心菜说成下厨的人。

    「至少拿刀切呀。切个卷心菜这种活连我都会好吗。」

    「吃进肚子里就没区别了。」

    连仁的鼻子都从素面朝天的艾蕾诺尔身上嗅到了废人的气息——战斗和信仰方面除外。看来昨天别人送她吃的,也是因为担心她的这种饮食习惯。

    「难得有机会,我就做几道菜吧。冰箱里的番茄汁和蔬菜可以用吗?」

    绊的动作中不含一丝活力,但还是如同遵循本能一般开始做饭。艾蕾诺尔催促仁也来做饭前祈祷。

    「感谢神意。神教导我们要待人亲切。」

    「就算是你也该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神吧。」

    不过毕竟寄人篱下,仁看在道义的份上也搭起了手指。从灶台处传来了用平底锅炒洋葱的香味和刺得耳膜发痒的滋滋声。

    「即便没有神明、遭到奇迹遗弃,你们依然没有放弃祈祷。不求回报,坚定不移。所以太古的神音魔导师才从你们身上看到了真正的信仰。」

    如果没有神,祈祷就是没有意义的吗?这个问题仁无法回答。他自己也被逼到了想要求神拜佛的绝境,几乎要被这种连个解决问题的线索都找不到的状况彻底压垮。

    「……啊,不知仓本慈雄有没有向神祈祷过。」

    大概是因为不信神却做了不合身份的祈祷,他一不小心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从灶台走来的绊,将仁的那份碗筷拍在桌上,力道比往常粗暴得多。

    「我看你就是吃定了我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会好好给你做饭是吧。还有,不要随便没礼貌地叫我爸爸的名字。」

    随后,连绊自己好像都被自己说的话伤害到了似的,视线游移不定。仁听了就更是觉得仿佛有根刺一下子扎在了心脏正中,再深个两厘米就要当场毙命,在恐惧的驱使下眼皮眨个不停。

    看到他们的样子,艾蕾诺尔站了起来,身上的红色运动服和金发莫名的搭调。

    「我明白了。这样吧,为了感谢你帮忙做饭,我来为你展示一个奇迹。」

    于是这位圣职者拉开一道泛黄的橱柜门,从中取出了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包裹,和一盒餐巾纸差不多大。她打开包裹,在一堆锉刀和金属零件里挑挑拣拣。

    「那是什么?」

    曾经和仁厮杀过的艾蕾诺尔答道:

    「这个世界的确没有神,但是却有魔法使,对不对?」

    仁把从肚子里爆出来的话咽了回去。作为天天被魔法使折腾的《公馆》前职员,这个笑话实在是让他笑不出来。

    她从一堆零件中找出了一个小小的口琴。用薄铁片扭成的这东西,看上去就像一个歪斜的火柴盒,不仅丑陋,表面上还留着锉刀的划痕。但它无疑是神音魔导师为使用魔法而制作的神音乐器。

    艾蕾诺尔有些得意地将这乐器展示给仁和绊看。

    「好了,拉上窗帘,靠过来吧。这可是相当高级的魔法哦。」

    绊去关掉了燃气灶,仁拉上了老旧的窗帘。艾蕾诺尔要在这个满是普通人的公寓中使用魔法,完全不顾如果魔法被观测到引发魔炎就会招来追踪者。

    「再靠近一点。这东西的音量很微弱,所以魔法的影响范围很小。」

    「这魔法安全吗?」

    仁知道,神音魔术师会把直接影响人精神的神音乐器制成没有装饰的箱型。

    因为得到了「请相信我」的回应,仁和绊都将脸贴近了艾蕾诺尔。

    他们在近距离看到彼此的脸。感受到皮肤微微散发出的体温,仁不由自主窥探她深蓝的眼瞳,忘记了呼吸。绊之前说她和仁经常对视,这代表他们两人一直都很关注彼此。

    艾蕾诺尔吹响神音乐器,发出细微的声音。一股明朗的心情在仁的胸中倏然漾开,这的确是魔法。在为出征的圣骑士送行时,留在后方的骑士就会吹响这种『制造明朗心情的神音』。

    绊的眼中绽放出生机,同时又好像在害怕一样绷紧了脸颊。她咬紧牙关,如同在抑制泉涌而出的情绪,露出似哭又似笑的表情。

    「我在小时候,见过魔法。爸爸跟我讲过,妈妈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死了,连张照片都没有留下。……但是那一晚爸爸吹响了笛子,那天的月亮泛着蓝光非常漂亮,我见到了妈妈。」

    那就是对于绊而言『魔法』的最初印象。

    仓本慈雄也带着类似这个口琴的神音乐器。被仁刺穿腹部的慈雄临死前奏响了他的乐器,其中宿有的魔法让仁的胸中也浮现出了男人的恋心和一名女性骑士的幻象。

    绊与魔法的最初邂逅,那个被她误以为是『妈妈』的人,仁也曾见过。

    仁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明才好,可是如果保持沉默,战栗的槽牙会磨得吱吱作响,所以他只能赶在冲动化作行动之前用话语来宣泄。

    「小绊你是对的,小绊你没有错。如果说有什么不正常,那不正常的就是我们这些大人。」

    巴比伦再演的三千年前,神圣骑士团为了寻求《制造神之门的神音》举行了大规模的魔法仪式。在这真正的巴比伦之日,只有一人生还。那个男人爱上了同行的女骑士,没有奏响《神之门》,却将自己的爱意化作了神音。那段一直束缚着仓本慈雄、并让绊误以为是母亲的幻象,就是如此而来。

    「爸爸非常擅长制作乐器。武原先生你见过吗?我头脑不聪明运动也不太行,能让我引以为傲的就是爸爸的乐器了。」

    「我在调查工坊时见过。小绊的爸爸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

    仁也明白,现在是把仓本慈雄的事说清楚的绝佳机会。然而他实在是没法告诉绊,连她的母亲都是神音制造的幻象。因为眼前的她,正如同陷入情网一般面染红晕。

    「我心目中理想的人就是妈妈。虽然妈妈的事我一点都记不得了,但我觉得她肯定特别擅长做饭还有各种家务活。要不然,那么手巧的爸爸怎么可能一点家务都不会做呢。」

    接着,因为彻头彻尾的误会成了家务能手的绊站了起来,吸了吸鼻子,用手腕挡住了眼睛。现在的她大概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脸。

    艾蕾诺尔带回来的可乐饼,最后和番茄酱一起炖成了一锅杂烩。歌姬因餐桌变得丰富而大为感动,这也是绊引发的小小变化。

    谎言和误会的种子最终绽放出美丽的花朵,这无疑是一场小小的奇迹。

    夜晚平静地过去,迎来安稳的清晨。逃亡生活进入了第三天。

    他们将昨晚没吃完的可乐饼做成了可乐饼三明治当作早餐。绊和仁之间仍有淡淡的隔阂,不过从话语中的细节来看,这只是对于未来存在迷茫,并没有动摇到信赖关系。

    所以,当房门被敲响时,绊自然地用眼神向他求助,被人信赖的自豪感顿时油然而生。

    「小绊你躲在后面不要出来。」

    仁从玄关旁的水池处拿了一把菜刀,屏住呼吸探听屋外的动静。老旧公寓的木制房门很薄,大口径手枪子弹可以轻易贯穿。

    在这个瞬间,仁没有后盾孤立无援。一旦他死了,就没人再保护绊,她只会成为牺牲品丢掉性命。敌人的气息让他的后背不由自主地绷紧,在恐惧和凶暴的冲动驱使下,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只保护幼子的母猫。

    外面的人好像有房门钥匙,门上简易的旋转锁发出轻响,就这么解开了。对方似乎有些心虚,只把房门打开了一半。仁立即从门缝中伸过手去,抓住入侵者的胸口将他拖进玄关。左手捂住对方的嘴巴,右手正要捅穿对方心脏时,他停下了手。

    身处绝境的仁无法抑制自己急促的呼吸,他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朝眼前的人开口:

    「……怎么又是你。」

    同样的构图似乎在这场逃亡刚开始时也发生过一次。如同不愿放开喜欢的毛绒玩具的小孩子一般依然穿着那身破旧黑大衣的灰眼丧家犬举起双手,浅利凯兹又出现了。

    仁将凯兹拖到屋里,一把将他推进起居厅。

    绊被暴力的气氛吓得脸色苍白,但还是鼓起勇气去拉上了窗帘免得屋内的情况被外面看见。本以为她会慌慌张张坐立不安,结果她却端坐下来往茶壶里加茶叶。

    「小绊,不用给这家伙上茶。」

    仁重新将房门锁好,把菜刀放回去。他不想让绊看到自己拿着刀乱晃的模样。

    摔倒在榻榻米上的凯兹不健康的皮肤激动得染成了红黑色,他忿忿地说:

    「你就这么粗暴地对待我吗?我可是从《公馆》手中得到了情报,才来到这里的!艾蕾诺尔把住所告诉了好几个地下都市的魔法使,你想知道我是怎么从《公馆》手中知道这些机密的吗?现在的我可是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的《公馆》方面负责人!」

    「你不用把公司的名字翻来覆去说那么多遍。」

    看着凯兹这副样子,就给人感觉好像《公馆》时代的自己也仗着后盾耀武扬威一样,让仁万分羞耻。仁被公馆解雇,浅利凯兹成功就职,即便立场和状况都发生了改变,他们只要一碰见,还是会被相似大系的《魔力》弦连上。此时魔法银弦也连着两个男人的胸口,告诉他们『你们很相似』。

    就算进了房间里面,凯兹好像也没打算脱掉那件外套。

    「我要从你这儿把我遭受的损失讨回来。首先是你从我手里抢走的摩托车。然后还有因为你的错我只能走到车站,多花的时间也要你赔!」

    仁只要听到凯兹自以为是的腔调,就觉得胃酸逆流到了喉咙。眼前这个男人不断逃避重要的战斗,如果仁接受绊的邀请逃离苦难,将来有一天就会变成凯兹这副样子。一想到这里,仁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有事的话就赶紧办完快点走人。看到你这张脸,就觉得连我也要跟着倒霉。」

    脸颊凹陷一身穷酸的三十岁男人,朝绊投去尖锐的视线。

    「再演魔女,离开这个男人,和我联手如何?」

    「你对梅洁尔也说过这种话吧。身为葛兰的双胞胎弟弟,能不能不要老是想着让别人帮你顶在前面?连我看着都觉得害臊。」

    凯兹即便是得到了英雄葛兰的魔法天分也依然如故。可能正是因为他当初没能跨越弑兄的禁忌界线,现在才依然是个窝囊废。如果真是如此,仁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这样的恶鬼,不准提起葛兰·阿萨雷!」

    这位为钱出卖了亲哥哥的弟弟朝仁怒吼。

    「你还有脸说这种话吗!不就是有班上了吗有什么好得意的,你这副样子只能让人一眼看出来你就是靠着葛兰的名号骗口饭吃罢了。」

    仁心里清楚这种野狗互咬一样的情景肯定不是葛兰想看到的,凯兹当然也知道,但他们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无可奈何。不管他们多么努力,都无法成为英雄。

    「看来你被我叫成无业游民是相当不甘心啊,这才是你的本性!」

    「所谓高级经理,按照日本公司的标准差不多相当于部长吧?部长大人怎么成天到晚亲自跑腿,您这综合情报部到底是个什么部门呀?」

    如果朝他揍上去,只会让自己掉价,所以仁将握紧了的拳头砸在了自己的手掌上。回过神时,他已经在脑中把同样是怀斯曼员工的王子护豪森和凯兹放在一起比较,于是他决定把自己斩杀王子护的事迹当作侮辱凯兹的材料。在这一点上,仁和凯兹确实很相似。

    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他不由得长叹一口气,随后他冲上脑门的热血突然回涌。

    「——你被跟踪了。」

    凯兹对于怀斯曼而言只是个甩给神圣骑士团也不可惜的弃子罢了,何时被自己人背叛也不奇怪。仁震惊于自己居然没有早早意识到这一点。

    这次反应的迟缓到底会有多么致命,仁也无法判断。他只能抓住身旁绊的手臂将她抱在身边。

    「凯兹,不想死就把榻榻米用相似弦连上!」

    随后仁清楚地看到,一个如同咖啡罐的东西从门缝中飞了进来,弹在墙壁上,滚过灶台,停在了他们所处的十平米房间。

    是烟雾弹。从罐中猛烈喷出了白色的烟幕。

    在这种局面下特意袭击他们的,只可能是机械化圣骑士师团。

    仁拖动只要一活动就会抽痛的身体,将匕首刺进榻榻米之间的缝隙,用坚固的刀刃当作撬棍,抬起了一张榻榻米的一角。

    「噢噢噢噢噢噢!」

    他继续挤出全身的力气,将这张榻榻米完全掀开。房间里的榻榻米形状全部『相似』,因此,被凯兹用相似弦连起来的六张榻榻米全部同时立了起来,形成了巨大的障碍物。

    艾蕾诺尔的房间已经彻底被白烟填满,视野只剩五厘米远,再往外只有一片纯白。从玄关处射出超过十根疾风之枪,贯穿白雾朝他们袭来。榻榻米防护墙挡住了魔弹的暴风,在凯兹让所有榻榻米与『完好无损的榻榻米』保持相似的期间,即便是大炮轰击也不可能对榻榻米造成任何损伤。

    在魔弹先制攻击之后,敌方的压制部队发起了突击。

    「不用留武原仁和浅利凯兹的性命。」

    脚步声和人的气息闯进了屋内。一、二、三、四、五,一共五个人,身上重型武装发出的声响在白暗之中朝他们迫近。

    仁听到窗边也传来了动静,出声警告:

    「是陷阱,不要跳窗!!把这五个人在这里收拾掉!」

    烟雾的浓度已经高得仿佛增大了气压,视野完全封闭。如此一来,就能抑制仁的魔法消除和绊的再演魔术。

    由于身陷战斗,仁的头脑和身体好像终于重新嵌合在了一起。

    「凯兹,你给我躲角落里去!!小绊也别动。」

    有鞋声停在了仁的眼前,仿佛正在蓄势的刹那停顿之后,剑风切开了白烟。风鸣声在仁脸颊前五厘米处,撞到了刚才挡下魔弹的榻榻米护墙。仁发动魔法消除,一挥匕首划过了骑士的手臂内侧,刀刃撕开防御魔术和防弹装备切断了动脉,一道鲜血直喷天花板。

    仁大步踏前,试图追击颈动脉,却被对方翻滚躲过。袭击者的本领在圣骑士中亦属高水准。

    一道似乎属于女性的轻巧脚步声朝仁的身体左侧发起凶猛突进,透过白雾,能看到剑身上缠有证明《魔导师克星》正在发动的橙炎。仁只凭步法和身体旋转,躲过了这记瞄准他非惯用手方向的刁钻攻击。

    趁着身体交错而过,仁朝圣骑士的眼球位置捅出左手拇指,却撞上了某种像是护目镜的物体。考虑到现在的状况,想必是某种透视烟雾的设备。

    身处白暗之中,仁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怀念。

    「你们平时总是依赖魔法,从没有只凭刀剑决胜负,所以才会产生误解,剑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砍中的。」

    骑士们没想到会与失去视野的仁陷入苦战,似乎有些混乱。

    「他不可能看得见!保持进攻不要停,他不会再这么走运了!」

    敌人的步法轻盈,动作灵敏。仁在飞舞的杀气之中,不知不觉间闭上了眼。在凯兹的相似魔术控制下保持静止的六张榻榻米,将艾蕾诺尔的房间分成了几块,构建出一个小型迷宫。墙壁能防止冲入室内的五名骑士对仁形成包围。若没有障碍物,圣骑士的制式长剑凭借更远的攻击距离有着压倒性优势。然而在现在这种手臂都伸展不开的状况,反倒是仁的匕首更能改变战局。

    仁在无视野的状态与敌人零距离交错,五柄长剑和一把匕首描出不同半径的圆弧,其轨迹在仁的脑海中形成鲜艳绘画的印象。匕首在空中描绘流畅的图线,腥红的颜料随即为之上色。

    仁的鼻子也在愈发浓厚的死亡气息中渐渐取回了过去的敏锐。

    即使没有形成话语,粗重的气息,动物般的呻吟,都在仁的耳边悄然诉说。其中含有骑士们对生的执着,亦有苦痛引发内脏痉挛的气息。有愤怒,也有刺痛仁皮肤的恐惧。

    恐惧与黑暗,就是仁的故乡。高中时代他的训练场,就是战前在东京地下建造的漆黑地下迷宫。过去软弱无力的他曾经许多次在那里差点丧命。

    每呼吸一次就能闻到血腥味,脸上溅有血液的温热。血滴落地的声音,如同踏上赴死旅途的启程足音。滴答、滴答,有人在慢慢步向死亡。动脉血咕嘟咕嘟的脚步则分外急切。

    「先整平战场!把那些榻榻米毁掉!用《魔导师克星》砍断相似弦,一个都不要剩!」

    追兵的声音在他闭上眼帘的黑暗世界里回响。

    「场地就这么小,这时候应该分工才对。两个人对付榻榻米,剩下三个来包围我。连这种程度的战术都想不到,你们五个里面谁是领头的?五个都是上级圣骑士吗?」

    被《魔导师克星》夺去魔法变回普通榻榻米的障壁纷纷倒下,扬起伴着大量灰尘的腥风。但这属于对方粗心大意,因为任务简单而掉以轻心。五名袭击者没有事先商量好,一起去清除障碍物,这使得在几秒之间,骑士们打乱了位置,使原本的阵型失去了意义。

    仁如同杂技演员,手一撑便越过一张正在倒下的榻榻米,蜷缩身体向目标地点翻滚。房间中充斥着榻榻米造成的响动,掩盖了他的踪迹。

    「咻噗……」

    一名有着结实下颚的骑士吐出大量鲜血。冲进他毫无防备的怀中的同时,仁的匕首从男人的喉咙捅到了延髓。骑士如同见到幽灵一般身体骤然紧绷,但此时他已当场死亡。

    「——包围!在动的敌人只有《沉默》一个!」

    在恶鬼的极近距离,魔法使的绝大部分魔法都会被封印。圣骑士方面的作战计划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先用烟雾弹夺去视野再派五名高手突击。如果被逼到绝路的他们跳窗逃跑,那也在对方的算计之内。在屋外埋伏的兵力,才是这次进攻的主力。仁他们此时此刻正彷徨于生死的边界线上。

    「你们——害怕我吗?」

    他只是在故弄玄虚罢了。

    每一节身体都在发出哀鸣。大概是精神压力的缘故,连过去在地下道切开的眼球也传来一阵剧痛。不过,眼前的敌人并非如安洁洛塔那般遥不可及,将之击败就能打开局面,这让他奇妙地觉得自己的战斗有了价值。

    然而,袭击者们如同要踏过同伴的尸体一般,毅然决然地朝前踏出脚步。敌人是身体和精神都已彻底磨练完毕的精锐。

    「闭嘴吧,鏖杀战鬼。——《公馆》该死的杀人机器。」

    「不好意思,我早就被《公馆》解雇了。」

    一想到现在的表情被人看见,他就觉得尴尬。

    艾蕾诺尔的房间已经溢满了烟雾弹化学反应生成的白烟,并非魔法产物的白烟飘出屋外,一定会引起附近居民的注意,说不定已经有人叫了消防车。因此,虽然很对不起家主,不过眼下应该只要维持胶着拖延时间就能得救。

    可是,注意到时间问题的并不只有仁。

    一瞬间,一道猛烈的冲击从窗外轰入屋内。实在是过于突然,也正因为此,偷袭极其成功。仁被爆风震得撞上墙壁后才终于明白,敌人是把神音乐器当作榴弹从窗外射了进来。

    土块和碎木板如雨点般落下,房间中一下子明亮了起来。白烟被一击轰散,能够看得清周围的景象了。仁费尽力气,才从散着榻榻米残骸的地板上爬起身来。

    「不是吧。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吗。」

    艾蕾诺尔的公寓壮观地毁了个一干二净,反倒让人痛快了不少,从室内就能望见秋天高挂的蓝天。

    仁的头如同被钢链勒住一般剧痛无比,爆压造成的强烈荷载让他的脖子受了损伤。绊趴倒在地,她的姿势使得盖着裙子的浑圆屁股对准了仁。不知是不是本能地使用了再演魔术,爆风如同完全避开了她一样,不论是亮白的大腿还是衣服,全部连一粒沙子都没沾到。凯兹一边拍打已经被尘土盖成了白色的大衣一边站了起来。

    「……废物。说着什么让我躲到角落里去的大话,结果就是这副狼狈相吗?」

    「你说我?你还好意思骂我?」

    仁勉强驱使溅满鲜血的身体扑倒在地板上,一道如同要削下他头颅的锐利斩击从他头顶掠过。阳光穿过崩塌的公寓屋顶射在长剑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敌人迫不及待地追击,对准失去身体重心的仁横扫而来。他拼死用匕首格挡,身体被不亚于刚才爆炸的冲击按照字面意思震飞。仁将近八十公斤的身体在空中划过,来不及调整姿势便重重撞在了墙壁上。

    将他如玩具一般击飞的是一名体格偏瘦的男性骑士。男子被切开动脉的右臂还在大量出血,只凭一条左臂便将仁打飞。

    「……看来局势逆转了……你杀了我那么多同胞……这么结束算便宜你了。」

    他的全身燃着仿佛随时能将身躯烧尽的猛烈魔炎,这个看上去体重比仁轻二十公斤的男子展现出的刚猛力量,是由于用魔法强化了肉体。

    还活着的四名圣骑士都没有因爆炸受伤,他们使用了防御魔术。身穿极具特色装备的骑士们,全员的耳朵上都挂着小型通信器。

    「用通信器和外边联络是吧……可恶,所谓的机械化还真方便。」

    一想到骑士们的装备必然花了不少钱,仁就火气上涌。《公馆》在联络时用的还是普通的手机。

    「别咬牙切齿的了。我们也只有上级圣骑士才会配备通信器。」

    一名留着野性长发的男人凶狠地瞪着仁。从此人的表情来看,明显是带着私人恩怨。

    「三年不见了。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普通骑士,你恐怕不会记得我的长相。」

    仁确认四名上级圣骑士的容貌。站在沙尘另一侧的骑士中,的确有两人曾在资料里见过。

    「三年前的作战中,我小队的队长就是被你狙击而死。」

    「狙击手遭人怨恨是家常便饭,别人的仇恨我早就听腻了。」

    他伸出左手摸了摸口袋,烟已经抽完了,于是仁向凯兹问道:

    「凯兹,你身为魔法使的尊严总不会允许你战斗的时候被赶进角落里一直躲着吧?作为就职纪念,能不能帮个忙把这些家伙挡上三十秒?」

    这个被外界认定击败了英雄的男人撇开了视线。

    「……行吧。那能不能表现得大方一点,给我根烟?」

    仁用左手接住对方扔来的红色纸盒。灵巧地只取出一根,凑到烧焦了地板还在冒烟的烟雾弹边上,利用高温点燃了香烟。

    这可能是他最后的一根烟了,他用力一口吸了满怀。从昨天开始的一系列战斗,与过去相比发生了太多变化。然而最终导致仁失败的并非是机械装备,而是圣骑士以组织的力量攻来、他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就算杀死这四个人活下来,神圣骑士团这个『社会』也只会送来下一批人,战斗不会有尽头。个人面对社会,绝不可能有丝毫胜算。

    ✝

    日本社会目前与神圣骑士团处于实质上的战争状态。身处冲突核心的政府机构《公馆》的大本营,正处于奇妙的紧张气氛之中。

    本馆的走廊中充满了脚步声和活力,因为公安警察正在搜查本馆的魔导师区域。由于圣骑士在大白天的市区中引发战斗,导致警察对魔法使的不信任全面爆发,其中亦有对之前核弹恐袭事件中异世界人完全不配合调查怀有记恨的因素。恐怖分子国城田留下的核弹,有一部分结构是这个世界中不存在的技术的产物。日本作为曾经遭到核爆的国家,在核弹问题上自然会极度敏感。

    于是在昨天,警察终于向《公馆》提出了对魔导师区域的搜查要求。事务官十崎京香已经对干部们做好思想工作让他们同意。借着搜查的名目,就能让警察把针对圣骑士暴动的警备总部设置于公馆本馆。至少在目前这个时点,只要警察在本馆内,与美军有着深切合作的神圣骑士团也会出于政治考虑顾及日本社会的治安。眼下这种状态已经不能再拘泥小节了。

    今天一早,警察就以极高的速度开始设营扎寨。二楼的干部办公室实质上已经被接管,作为处理各种临时事务的地方。十崎京香所在的临时会议室也是其中之一。

    「氛围真是大变样了啊。」

    公馆本馆仍处于十月中旬的温暖之中,与正要被社会碾碎的武原仁完全割离。组织这种东西,也是从严酷的现实中保护人的防壁。

    京香无法习惯室内和至今为止完全不同的亮度,揉了揉眼皮。和正式的会议室不同,这里有窗户。

    「简直成了一座把幽暗全部扫清的『普通洋馆』。《公馆》变成这样,是不是十崎事务官一直期望的呢?」

    短发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把玩着一块水晶薄板,朝她问道。他的身边摆着一个纸箱,里面满满塞着在京香看来和垃圾没什么区别的东西,他却一个一个地亲手测试。这些都是在搜查中从魔导师区域强行『借』来的异世界物品。

    「既然只凭《公馆》无法应对神圣骑士团和《协会》的变化,自然只能借助其他力量。如果传统的做法无法与他人协调,那就应该改变《公馆》的体制。」

    这就是京香描绘的《公馆》未来图景。

    在政治争端中科学家能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因此沟吕木对此无甚兴趣。

    「很合理的选择。」

    就在此时,喇叭中传出响亮的警报声,这也是和警察协作后迅速带来的变化之一。

    <由艾蕾诺尔·纳刚的公寓附近来电,周边居民发现了爆炸。>

    魔导师公馆对怀斯曼的浅利凯兹提出委托,让他将一份笔记送给前专任官武原仁,上面记有代表『以最快速度联络公馆』的暗号。即便没有署名,发小也应该能通过笔迹认出是京香写的。她们今早才查清艾蕾诺尔的住所。她此时还不知道,神和瑞希为了保护绊没有将自己的情报报告给她。

    《公馆》不可靠的计划,引来了偏爱安洁洛塔的沟吕木的嘲讽。

    「这种异常状况,可以认为计划已经失败了吧。」

    「浅利凯兹虽然无能,可派给他的工作只是送一封信而已。」

    她不禁感到后悔,可能让警察帮忙更加切实可行。不过,京香想和仁取得联络,是为了委托他刺杀安洁洛塔,这违反了法律,也背离警察的天职。

    最终还是要靠杀人才能阻止事态继续发展。《公馆》与警察取得职务层面的合作,就意味着要让警察负担杀人的重责。正因为此,京香在彻底将警察拽入无可逃避的境地之前,不希望引起他们的畏惧和警戒。

    但是,京香的经验促使她开始全面思考,该怎么应对最糟糕的状况。

    「沟吕木先生。近十年来,神圣骑士团可曾如此不择手段地在住宅街动武?」

    重复进行着不合人之常情实验的魔法学者,被警察的脚步声吵得有些烦躁。

    「从未有过。」

    「那么,安洁洛塔究竟是为何不惜如此大费周章也要追捕仓本绊?如果刺激到警察,只会对她们夺取《贤者之石》的首要目标造成妨碍才对啊。」

    「你是在批评我判断失误了吗。你想说,实际上圣骑士的首要目标是再演魔导师、我提出《贤者之石》是一个错误?」

    「我不是那个意思。直到发现圣骑士出动了超过两千人为止,我也一直认为仓本绊是次要目标。……我是想说,打个比方,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呢?神圣骑士团目前并不知道《贤者之石》的下落,或者没有得到它的手段——」

    安洁洛塔应该无法让足足五千名骑士长时间保持隐蔽逗留在此处。时间已经非常紧迫,圣骑士们却依然满不在乎地追赶仓本绊。

    「有没有可能,发现《贤者之石》的手段和再演魔导师有关?又或者说,再演魔导师正是指出宝藏位置的罗盘?」

    「不晓得。关于再演大系,我们了解的实在是太少了。我甚至都想不明白,说到底,操纵魔法使的魔法,真的会是从自然法则的扭曲中诞生的东西吗?」

    京香从魔法学者的说明中,只能感受到一种异常,背后隐藏着极为不祥的阴影。

    「再演大系有那么特殊吗?我以为沟吕木先生是那种不会把『不明白』的事放着不管的人。」

    「你试着思考一下吧。把『将人类的动作当作索引引发奇迹的魔法』,和『魔法就是自然法则的扭曲』这一原则对照,发现有多么不对劲了吗?假如拥有这种法则的魔法世界中出现的『魔法使』不是人类的话,它又会成为怎样的魔法使?假设如果有鲸鱼魔法使,鲸鱼的骨骼和人类完全不同,能够做出的动作也完全不同。然而索引型魔法的《索引》,是从世界中提取本质、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东西。在这个前提下,鲸鱼魔法使除非得到一套人类的骨骼,否则就不可能利用仓本绊使用的再演魔术《索引》。再演大系,很可能是一种只有『拥有灵长类骨骼的生物』才能使用的魔法。可惜,它太害怕魔法消除,不方便做实验。」

    京香虽然希望自己冷静地做出判断,但并不想变成不讲伦理的怪物。因此她很感谢再演大系难以做实验的特性。沟吕木这样的人很可能会把绊的四肢切断、强行矫正成近似鲸鱼骨骼的样子。

    沟吕木如同将脑内整理储藏的信息提取出来一样,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

    「《协会》一直在躲避仓本绊。神圣骑士团之前也基本将她放置不管。与其说她重要度不高,更自然的假设应该是,对于魔法使而言与她接触过于危险。就好比我们一般人除非有必要否则绝不会靠近核燃料一样。圣骑士这次是因为回收《贤者之石》需要利用再演魔导师,才开始设法与她接触,这种假设的确说得通。」

    和再演魔导师一样,在原本的世界受到极刑的罪人刻印魔导师也是如此。魔法使们一向都把《地狱》当作弃置危险品的垃圾场。

    然而,有一个更加严峻的事实让她沉下了脸色。

    「也就是说,因为随时都能夺回去,他们把《公馆》当成了危险物品保管所?」

    《公馆》这一组织脆弱的外墙不知何时会再次遭到击碎,让她们暴露在寒风之下。

    现实是一片不毛荒野。

    ✝

    仁必须站起身来。按照理性计算,这不是一个划算的选择。他早就得出了正确答案,若想要活下去,还是丢下绊落荒而逃的成功率更高。

    在艾蕾诺尔崩塌的房间中,仁被四名上级圣骑士包围,就算突破包围网,公寓外还等着更多的骑士。

    「有足足五千人的话,就算要探索《贤者之石》,也能轻松分出兵力来对付我们啊。」

    面对着理所当然的劣势,仁想象不到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他只能整理呼吸,等待时间限制到来。他告诉自己警察一定会来,好让自己能坚持下去。

    「武原先生……」

    绊抬起身来,她栗色的头发,也和校服一样连一粒尘土都没沾上。在一群满身泥血的人中间,只有她一人的外表一如往常。

    然而他已经没有闲暇再去看她校服腰部到胸的褶皱,因为袭击他们的骑士释放出了将要采取行动的气息。

    第一个朝仁逼近的骑士按照古老礼节举起长剑,还特地用日语报上了姓名。

    「我是留克·哈莱因。机械化圣骑士师团、超声波神音试验中队队长。」

    名叫留克的男子狰狞地抬起嘴角,露出狼一般的犬牙。

    第二人是一位头发留得和女性一样长的清秀美男子。仁的匕首在他全身留下的伤口还在淌血。

    「哥提耶·玛基奥。负责一支强化试验中队。」

    第三名骑士骨骼突出,正是一开始被仁切开半个右臂的男人。

    「奥斯卡·达尔西……高速试验中队队长……前任队长就是死在你手中。」

    第四人是一个四肢瘦得感觉都无法上战场的女性骑士。肤色带有病人特有的苍白,浮现出几条明显的静脉。

    「尼科尔·塞芬。未知神音试验部队主任技术官。」

    她戴着一张覆盖了双眼的面具,左眼位置裂开了一道缝。看来仁之前试图用拇指挖掉眼球的目标,就是这位尼科尔。

    仁受够了对方朝自己投来的愤怒和憎恨,不由得咬紧了牙关。之前在烟雾中简单地划分为『敌人』的对手,一旦记住了长相就好像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

    「还特地自我介绍?我还以为机械化圣骑士师团不喜欢这种老掉牙的做派。」

    既然对方全员都是部队长官,能力一定也出类拔萃。逼到仁面前的留克虽然粗野,但本质上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圣骑士。

    「《公馆》的前专任官,就别说这种蠢话了。我们都出动了五千人,这么大的规模,当然得遵守相应的道理来战斗。」

    「这才是圣骑士。一个个单独拎出来就会装好人,凑在一起立马就变成一堆满口疯话的人渣。要不是这样,我还懒得收拾你们。」

    高远的晴空仿佛在透过破了个大洞的屋顶观察他们。住宅街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凯兹手忙脚乱的样子让人实在看不下去。

    「放我回去!我可没听说会有四个队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声巨响,天空被遮住了。一道帷幕般的东西落了下来,堵住了墙壁和屋顶的空洞。质感有点像保护火灾现场的巨大防水布。有人从屋顶上用它覆盖了整间公寓。

    艾蕾诺尔的房间从周围居民的视线中隔离出来,恢复了密室状态。

    门外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看来公寓里的其他居民正在避难。屋外有人在将会消除魔法的居民驱离此处,唯独忽视了仁他们所在的房间。

    「制造密室的手段不错啊。……外面那些也全都是你们干的吗。也对,普通人看到穿着制服的人一般就会配合。」

    在仁的常识中,白天的住宅街就是不会受到魔法使威胁的场所的代名词,然而现在这个房间,转眼就成了闹市中的一处死角。

    「你们这个世界的人,都认为魔法使在白天人口密集的地方就没有力量。不过只要有足够的资金和组织能力,不管是掩人耳目还是直接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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