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欢迎访问九七看书网小说网
九七看书网 > 角川文库 > 圆环少女circlet girl >第九卷 公馆沦陷 第一章 罪与罚
背景色:字体:[]

第九卷 公馆沦陷 第一章 罪与罚)

    魔导师公馆的根据地,位于东京都内一座遥望多摩川的小山丘上,是一幢建筑风格古老的洋馆,表面上号称是保存学术资料的资料馆。周边茂密的树林遮蔽了世人的视线,连附近的居民都只是天天从旁路过,从未有人前去一探究竟。

    山丘本身坡道众多地形复杂,并不引人注目。今天若不是因火灾冒出滚滚浓烟,附近的居民也只会如同那里什么都没有一样度过一如往常的生活。现在,这隐藏于都市中的黑暗,集中了无数好奇的目光。得到警察的许可后,连报导用直升机都开了过来。

    武原仁隔着公寓窗户远望如此的惨状,甩了甩因过于疲惫而沉重无比的头。外边至少有十辆警车、救护车和消防车的警铃在鸣响,让整个住宅街包裹在异常紧张的氛围中。事态将他们甩在身后,无休止地渐渐扩大。

    仁面对这无从下手的状况茫然不知所措。

    「引来这么多警察和消防员,神圣骑士团也没法占领了啊,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他过去曾是那里的专任官。魔导师公馆管辖从《协会》招来的魔法使集团和日本之间的关系,而专任官就是其中负责维持治安的职务。有不少魔法使因为自己是异世界人就不遵守日本的法律,仁的工作就是阻止他们,最糟糕的情况下有权痛下杀手。二十四岁的他,在被解雇之前的五年间,也是让魔法使闻之色变的魔鬼之一。

    「京香姐现在怎么样了——」

    仁抓起听筒,又拨了一次电话。对方是他的发小十崎京香,她是负责统率专任官的公馆高级官员。如今猛烈燃烧的公馆本馆,就是她的工作场所。

    无比焦急的仁背后,响起一个可爱的声音。

    「老师,你打算怎么办?现在说不定还能用魔法跳到本馆里面去。」

    少女略微口齿不清的声音牵动了他的心。

    鸦木梅洁尔是从存在魔法的异世界来到这里的魔法使。魔法,是自然法则不够稳定的异世界中的居民所拥有的、能让自然服从于自身意志的力量。不同魔法世界的魔法有着各自的特色,梅洁尔的圆环大系魔法,能够一瞬间从这里传送到正在燃烧的洋馆之中。

    不过仁还是摇了摇头。本馆中不止冒着黑烟,还高高溅起了无数火星,这正是屋顶已经塌陷、火灾已经无法控制的证据。

    「火势蔓延得太快了,这肯定是人为纵火。结果已经注定,如果我们用魔法跳过去,也只会被当作是纵火嫌疑人、给现场添乱罢了。如果本馆里有人活着,消防员肯定已经在援救了。」

    「是么……」

    从背后传来了衣物的摩擦声。刚洗完澡的梅洁尔正在迅速换衣服。

    「可以转过来了,老师。」

    「接下来恐怕得和不少人见面,我也洗个澡吧。」

    仁转过身来,被自己房间中的少女绚丽的气质夺去了注意力。

    梅洁尔一手挑选着缎带,另一手梳理着自己的漆黑长发。身高只到仁胸口的少女如妖精般楚楚动人,微微挺直腰身的姿势又散发着朴素的生活气息。麦芽糖色的眼瞳向上注视着仁,柔和的眼神中含着彻底的信任。

    由于身高差距,他能瞄到少女渗着汗的锁骨。可能是还有些闷湿,在上身前方留着一排纽扣的棋盘格花纹连衣裙,有两颗扣子都没系上。

    她挑起淡桃色的嘴唇对他微笑。

    「老师,你要是这么着急,那还不如和我一起洗呢。」

    「别说这种话,我都不好意思去浴室了。」

    「都这么累了,对这种事的反应还是很敏感嘛。总是把痛苦特意捡起来,把自己弄得比别人都难受,老师真是相当有天分呀。」

    梅洁尔看到仁为难的模样,便兴奋得摩擦双腿身体颤抖脸色潮红。小魔女有嗜虐癖好,最喜欢看别人受苦流泪的样子。

    「行了,趁我洗澡的时候你稍微休息一下,马上就又得忙起来了。」

    突然,电话响了。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仁还是后背猛然一颤,仿佛有一道冲击撕裂了两人之间的空气。他拿起电话,话筒中传出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对方显然对自己的正确深信不疑。

    <是武原前专任官吧。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找你谈谈——>

    仁认识这个声音,是正在与《公馆》加强合作关系的警察厅警备局副局长、清水健太郎。

    《公馆》事务官十崎京香试图改革公馆的治安维持职能,这在仁离开之前就已经开始推行。魔导师公馆自明治时代诞生以来就未曾有过变革,因此逐渐无法完全应对日本全国发生的魔法使犯罪和日益复杂的魔法世界形势。毕竟与魔法使相关的一切治安案件,都要由仅仅七名专任官包办。

    京香想要通过与警察的合作来克服这种决定性的人手不足。

    在警察厅方面大力推动这一计划的便是这位清水健太郎。他已经过了五十岁,作为警察干部的职业生涯已经接近终点。头发中已经掺有白丝,但肩膀宽厚,拳头大而坚实,可以看出年轻时应该颇为强壮,自信的举止中也透着男子气概。

    接到电话二十分钟后,仁与清水一同走在医院昏暗的走廊中。一挂下电话,他就乘上等在公寓门口的专车,被接到了府中的警察医院。因为一般人并不知道魔法的存在,并且《公馆》总是不经审判直接处理犯罪魔导师,所以魔导师公馆的存在本身是受到隐匿的机密。因此本馆陷落导致的大量伤员,全部按照警察内部人员的待遇救治。目前,山丘上洋馆的真面目还没有暴露给媒体。

    仁走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走廊上,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许多熟识的公馆职员没有进入治疗室,直接在走廊上进行救治。正在等待处理严重烧伤和出血的人没有注意到快步前进的仁。身上已经缠好绷带的伤员们,也因遭到暴力,如同彻底失去了精气神一般眼神茫然。每个人都被痛苦和恐惧折磨,已经无暇他顾。

    「医生呢!快点叫医生来啊,我这血已经流了三十分钟了!」

    有几个人看到身穿警察干部制服的清水,抬起头来想要提意见,一看到仁表情便僵住了。仁在夏天发生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中,为了救梅洁尔的命擅离职守遭到解雇。本来他应该被处死的,全因职员们的请愿才活了下来。

    对于职员们而言,武原仁是一部已经完结的故事,全因他们的善行达成了令人满足的美好结局。因此仁也很识相地只是道了一句谢,没有多说。

    「之前真是多亏了各位的帮助,非常感谢。医生马上就来。」

    没有余力再关注仁的困境的职员们挪开了目光。

    医院如同发生了大规模灾害一般满是伤员,人们的衣服和皮肤上沾满了烟渣炭灰,散发出的气味熏到了他的眼睛。他深刻体会到了老东家遭到彻底破坏的现实,全身的毛孔都仿佛因愤怒而张开。

    「魔导师公馆的职员有多少伤亡?」

    「这件事不能在这里谈。」

    清水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穿过有载着重伤患者的担架来来往往的紧急通道。仁眯起眼睛遮挡窗外射入的秋日阳光,紧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又爬上一段楼梯。三楼以及再往上的楼层,都是住院患者的病房。身在此处的人都已经完成了治疗处理,整个楼层无比安静,和充满忿怨的一楼如同两个世界。

    「这个叫神圣骑士团的组织实在是可怕。据说机械化圣骑士师团在东京布置了五千人,这已经可以说是一支军队了。」

    清水继续走着,挤出了这么一句话。仁侧头眺望窗外绿意盎然的庭院景色。他十分担忧十崎京香的安危,和人说话多少能让他轻松一些。

    「之前和魔导师公馆来往的《协会》管理着超过一千个魔法世界,是已知魔法世界中最大的政治势力。而神圣骑士团是与它打了一万年战争的宿敌,自然不可能弱小。」

    正好在几小时前,仁还和圣骑士将军《至高之人》安洁洛塔·尤蒂娜率领的一千名圣骑士在魔法遗物内部为争夺《贤者之石》大打出手。不过即便如此,敌人也仍有足足四千兵力留在首都内。

    「五千人的圣骑士入侵,是自二战结束后盟军占领时期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那个时候公馆本馆便被圣骑士占领,这一次的陷落也不意外。」

    听到仁淡然评论公馆的失败,警察干部皱起了眉头。

    「虽说已被《公馆》解雇,不过你还真是冷静啊。」

    「不认清现实,就无法投入下一次战斗。面对不可理喻的战力差距,对于《公馆》而言算是家常便饭。这种事,不管怎么哭怎么叫,它也不会有任何通融。」

    魔导师公馆如今已不剩多少战斗人员。负责维持治安的专任官仅有六人,有义务遵从《公馆》命令的只有其中四人而已。《魔兽师》神和瑞希、《荆棘姬》欧尔嘉·杰曼、《破坏》八咬诚志郎、以及泰斗《鬼火》东乡永光。刻印魔导师也是同样,若是除去《鬼火》麾下的精锐《鬼火众》,能够信任的人屈指可数。

    仁一个个列举和靠不住的友方比起来过于强大的敌人。

    「所以这次烧掉本馆的到底是谁?神圣骑士团吗?说好了有其他魔法使势力进攻日本的时候要合力作战,这次圣骑士来了,倒是没见《协会》有任何动作啊。《协会》抛弃了魔导师公馆吗?又或者是怀斯曼?难不成又有像《近神者》葛兰那样的魔法使出现?要么是国城田那样的这个世界的恐怖分子?」

    没有回应。只有脚步声掩盖着他们之间的沉默。

    「清水副局长,可以边走边聊吗,我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仁主动向清水要求谈话,被魔导师公馆解雇的他,今后恐怕不会再有和这个接近警察厅顶点的男人走在一起谈话的机会了。

    「怎么了,口气突然变得这么拘谨。」

    「今后的时代,警察将会与《公馆》逐渐发展协作关系。不,既然本馆已经沦陷,《公馆》丧失了大部分职能,积攒的工作恐怕都会交由警察处理。因此,到了那个时候,能否请警察代管刻印魔导师呢?」

    秋日的阳光静静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脚下。武原仁担心梅洁尔的身家性命,那个小魔女,是史上最年轻的刻印魔导师。

    「您应该知道刻印魔导师吧。他们是《协会》从魔法世界流放至这个世界的重刑罪犯,要讨伐一百个《协会》的敌人才能自由。魔导师公馆从《协会》手中接收刻印魔导师用来维持治安。我们专任官的工作之一,就是监督刻印魔导师,一旦他们在这个国家犯罪就予以处分。」

    两个男人穿过寂静的走廊,只留下了不容回顾的脚步声。

    清水绷紧棱角分明的脸,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回答。对于警察来说,魔法使问题的最大黑暗面正是刻印魔导师的存在。警察是在法律的框架下维持治安的组织,如果接纳这些人权没有丝毫保障的人,就等于扭曲了他们自身的正义。

    「如果警察想要踏足魔法使问题,那我希望各位不要对我们历史中的污点视而不见。刻印魔导师们如今依然还活着。」

    清水额头上的皱纹,刻得比谈起神圣骑士团的五千兵力时更深。

    「我们无法继承魔导师公馆的行事方式。自国城田事件以来,我们认为警方有必要参与魔法使案件,以避免在治安管理中留下不为人知的黑箱。然而亲自接手后才发现这负担过于沉重。」

    像仁这样的人,大多都不知道魔法的存在。这个世界的居民,不光无法使用魔法,甚至看到听到魔法就会将之破坏。因此魔法使蔑称他们为魔法的天敌《恶鬼》,将这个世界称为被神与奇迹抛弃的土地《地狱》。将刻印魔导师流放至这个世界,正是因为这个世界对他们而言极为可憎。

    但魔法使们还是不断拜访《地狱》。因为对于自然法则存在扭曲的魔法世界的居民而言,这个自然法则规整的世界是最完美的魔法实验场。然而,魔法使身为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主角,如今却被完全排除出历史的表面舞台。魔法使与《恶鬼》之间的争端渊源已久,如清水所说,的确是个沉重的负担。

    清水在一间单人病房前停下脚步,隐藏表情,整理了一下西服领带。

    「进去吧。我们的罪过在等待为我们降下惩罚。」

    病房的门牌上用油性笔写着病人的姓名。

    <十崎京香>

    仁知道发小还活着,不禁热泪盈眶。

    仁走进病房,看到一位自己熟识的女性躺在病床上。她的脸上戴着树脂输氧面罩,双臂正在同时输液,床头的器材上显示着心电图。

    比仁大一岁的十崎京香,曾是他仰慕的对象。头脑聪明,擅长运动,总是自信十足,不论在何等苦境下都有向前的勇气。而现在的她,双眼紧闭,面如土色,毫无生气。

    她的呼吸仍很急促。器材上显示的心跳还算稳定,但血压明显不足。显然受了重伤。

    「是腹部的贯通伤,非常利落,正好穿过小肠和子宫之间,距离两边都只有一毫米左右。」

    仁听到声音吃了一惊,随后才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只有他和京香两个人,说话的是跟着仁进入病房的清水健太郎。

    仁放下心来,观察京香的样子。在《公馆》中的她,如打磨过的精铁一般敏锐伶俐。而现在,痛苦让她变回了那个有点粗枝大叶、固执倔强的京香姐。

    「没有生命危险吧。」

    距离公馆本馆燃烧还不到一个小时。既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从ICU转移到了一般病房,说明已经没有危险了。他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还是忍不住想要确认一遍。

    还没等清水回答他,躺在白色床单上的十崎京香的眼睫毛便动了。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让半透明的氧气面罩内侧蒙上了一层白雾。仁连忙冲到床边。

    「京香姐。」

    她细薄的眼皮缓缓张开一条缝,茫然的眼瞳环视了一圈,找到了仁的所在。京香在氧气面罩后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仁这次真的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京香姐……太好了。」

    仁的后背开始发抖,胸口仿佛已经麻痹,让他感到难以呼吸。他知道了自己有多怕失去京香。随后,她张开了嘴。

    「——」

    声音太小听不见,于是仁便将耳朵凑了过去,听到她在说「疼」,随后又是「笔记本」。受到腹部贯通伤的病人肯定会做开腹手术,刚手术完发不出声音也是很正常的。

    「不会有事吗?才刚受了重伤,不要勉强啊。」

    仁还是从房间角落的柜子里找到笔记本和铅笔交给她。身穿医院的粉色病号服的她,感觉比平时穿西装的样子更加平易近人。她没有看手边,就直接在笔记本上写下文字。

    <别讨好我>

    腹部被刺穿身受重伤的京香,重新往憔悴的眼神中注入了一丝生气。京香还活着仁就放心了,但是对《公馆》而言状况依然无比险恶。本馆陷落,敌人仍在活动,《公馆》的职能却已完全停止。而京香是专任官的统领者,是《公馆》治安职能的负责人、指挥官。

    她抬起扎着吊针的胳膊,招呼仁靠近。

    病房的窗帘紧闭,窗外的阳光显得格外遥远,仿佛这里成了异世界。魔导师公馆的会议室没有窗户,就像要传达冰冷的意志。那种仁已经很熟悉的寒冷,如今开始在这个病房中沉淀。

    京香张开颤抖的嘴唇告诉仁:

    「放火烧掉公馆本馆的,是《鬼火》和《鬼火众》。」

    仁觉得自己的肺好像漏了气,无论怎么吸气,都像是缺氧一样感到窒息。

    《鬼火》东乡永光,作为专任官保护了这个国家足足十九年,对仁来说也是格斗技的老师,东乡是魔导师公馆的泰斗和支柱。

    「东乡老师怕不是演了一场戏吧。引发火灾让公馆本馆引人注目,这样一来圣骑士就算有四千骑士也没法占领那里了。」

    如果东乡心怀杀意,十崎京香肯定早就死了,然而实际上东乡这一刀没有刺到她的内脏。如果麾下的《鬼火众》也一同叛乱,公馆职员应该全部被杀才正常,可是目前医院里的伤员大多都还能说话。

    警察干部清水打碎了仁心中对专任官同僚的共情。

    「哪怕这是一种计策,他的行动也已经足以称之为叛乱。东乡永光已率领《鬼火众》背叛魔导师公馆,目前下落不明。」

    仁也渐渐明白了眼下到底在发生什么事。

    站在这间病房前的时候,清水提到了罪过与惩罚。仁察觉到了如今梅洁尔不在此处的意义,不禁心底发寒。梅洁尔在医院的前台被拦了下来,因为鬼火众与破坏有关,现在刻印魔导师已经彻底失去了警方的信任。

    「我说啊……京香姐提过要让魔导师公馆和警察合作吧,这样的话就不用依靠和《协会》的不稳定协作关系,也能保证维持治安的战力……但是,和《协会》的关系一旦毁坏,《协会》和《公馆》没有了共同的敌人,刻印魔导师就算为《公馆》工作也永远不可能获得自由。」

    刻印魔导师对日本政府而言是不可告人的社会阴暗面,而如今更是成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协会》间谍的累赘。魔导师公馆通过和警察的合作开始走入光明,然而刻印魔导师在光明下连独立正常生活都办不到。被当作道具使用的罪人们,将会随着旧时代一同被抛弃。

    所以,这个问题总有一天会彻底引爆。京香选择作为政府机构完成职责,而保护旧时代魔导师公馆至今的《鬼火》亦有自己的做派,双方的冲突绝非偶然。

    于是泰斗东乡离去,驱使刻印魔导师的组织架构失去了信用,连根据地都被烧毁,当前体制的魔导师公馆一瞬间彻底不复存在。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是『现在』……」

    有数以万计的魔法世界,却只有一个世界遭到魔法遗弃。这里是地狱——这个世界没有神的存在。

    京香抓住了仁的衣袖,发小的表情严肃而阴森。即便如此,仁心中柔软的部分还是驱使他不得不听受到伤害的她说出的话。她透过氧气面罩的缝隙悄声说道:

    「……你去、狙击东乡。」

    他应该早已知道世界就是这么无可救药,但他还是差点抑制不住泪水。

    「你……是要我杀了东乡老师吗?」

    她含着偏执的眼神告诉他,这就是魔导师公馆的规矩。

    仁做了五年专任官。在此期间成为肃清对象的专任官只有王子护豪森一人,不过这个男人早早便溜之大吉。因此仁今天还是头一次接到讨伐自己人的命令。

    「不可能。……不是因为我没做过这种事所以才不行。我就想知道,为什么要让我去?」

    夏天发生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中,仁被东乡视作叛徒,差点死于他的刀下。那时东乡便宣布下一次见面时要做个了断。

    「我知道肯定总有一天要和东乡老师厮杀……但不管怎样,我现在不是《公馆》的人,就算拒绝也不算违反命令。」

    听到仁的回应,京香躺在床上摇了摇头,染成亮铜色的头发在枕头上微微散开。

    「我不能用这种形式和他了断。而且东京还有好几千圣骑士,本来就战力不足,怎么还能自相残杀。」

    他咬紧牙关,止住下巴的颤栗,简直就好像他打心底里认为东乡不该以叛徒的身份死去。他并非只是想躲避这个讨厌的任务而已。

    「京香姐是想要改变工作的方式,才会和警察合作的吧?因为死了太多人,人手不足工作太多应付不来,才会找警察联手吧?东乡老师和《鬼火众》是《公馆》的主力,至少也该给他们一次和解的机会吧?」

    「……啊、哈、咳——」

    京香想要说什么,却突然咳嗽了起来。咳得不严重,但好长时间不见停止。于是她提起铅笔在笔记本上狠狠写下几个字。

    <东乡去了地下>

    京香撕下一张纸,塞到了仁的手中。仁的呼吸停止了。她在下一张纸上写的话,让他眼前一黑,意识到这次真的已经无法挽回。

    <他要挖地道前往《门扉》>

    仁离开病房,倚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十月的阳光将天空映得愈发清澈仿若透明。报导用直升机发出的声响,在医院里都能听得见。人类总是忍不住要给本就已经发生骚乱的地方再添一堆噪音,实在是让人心情不顺。

    他长叹出一口气,如同要挤出胸中某种沉重的东西。他已经无法忍耐体内积攒的损耗和疲倦,将怨恨化作话语说出了口。

    「为什么偏偏是《门扉》?攻击那种地方,《公馆》和魔法世界之间可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魔法使之间流传着《神人》的传说,这些神秘魔法使留下了一些高度发达的魔法遗物,其中的一扇《门扉》就位于东京的地下。《门扉》是连通异世界的交通要道,现今《协会》管理下的《门扉》中,通往这个世界的只有这一扇。而且,想要来到被称作《地狱》的这个世界,除了使用遗物之外,基本不可能有其他方法。

    如果东乡破坏了《门扉》的魔法,《协会》就将无法再派人来到这个世界。东乡正试图对足以称之为《协会》命脉的最重要设施发起袭击。

    又一位客人走出了京香的病房。这是一名体格高挑的短发中年男性,明明不是医生,却在医院穿着白大褂。

    《公馆》的特约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在公馆陷落的混乱中毫发无伤。

    「东乡君盯上《门扉》是很妥当的选择。我们在东京的战斗,最后的终点一定会是《门扉》。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协会》就在利用武藏野迷宫阻止试图进攻那里的神圣骑士团。在《协会》与圣骑士之间一万年的战争中,《门扉》应该也无数次受到了威胁。这回圣骑士的入侵,最后的目的肯定也是如此。——不过,正因为是最重要的设施,十崎事务官哪怕是在这个正努力和警察达成协作的时节,也不会原谅东乡君啊。」

    「你从一开始就预料到魔导师公馆会输吧。」

    仁明明是魔导师公馆的叛徒,却难以平静自己的心情。然而沟吕木在这等惨剧面前,依然面不改色心如止水。九年前仁来到魔导师公馆的时候,这个男人就把人当成纯粹的研究资料。

    「对比一下战力不就明白了。如果不提前做好准备,还怎么继续开展工作。神圣骑士团本来完全可以做到占领公馆本馆然后向《门扉》发起进攻。多亏了东乡君,结果而言,圣骑士的攻击只能就此暂停。」

    正因为沟吕木一如往常冷静而透彻,让仁更加深切意识到了《公馆》的失败。

    「武原君才是,还在这里发呆真的合适吗?如果遇见其他专任官,很可能会被杀掉啊。」

    「是十崎事务官叫我来的。」

    「我不是很懂你和十崎事务官的关系。在这种关键时刻,为什么十崎事务官最先叫你来?如果依靠外人导致最后失败,十崎事务官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也是,明明离开了这里,为何事到如今还要出现?」

    沟吕木仍穿着散发出火灾现场气味的白大褂,仿佛在说真是搞不懂人类一样挠起了头发。仁也十分清楚,现在的他所做的事在旁人看来颇为厚颜无耻。

    「我当初是因为个人理由才开始在《公馆》工作,离开的时候也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既然如此,为何现在就不能出手相助呢。因为我想,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仁把这句话说出口,便自然而然地扬起了嘴角,确认了自己的想法让他有些开心。

    「舞花死的时候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那时如果没有京香姐……没有十崎事务官的话,我不晓得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是沟吕木率先挑起的话题,现在他又如同后悔了一样连连摆手。

    「行了不用说了。我就不该对这种不适合我的问题产生兴趣。」

    仁记得她还只是『京香姐』时的样子。六年前妹妹死去的时候,京香就如同仓本绊一直在做的那样,想要阻止仁从事魔导师公馆的工作。直到三年前她父亲去世为止,如今的铁面事务官都不曾存在过。

    随后,仁朝周围看去。

    一群背负着浓郁死亡气息的人接连现身,一个不少。这些在任何地方都能从风景中凸显而出的男女,从走廊的左右两边靠近过来,将仁包围在了中央。

    一位容貌工整无瑕、身穿高中校服的少女大步朝他逼近过来。她将漆黑长发在头部左右扎成两束,白净如瓷的皮肤使她看上去如同人偶。《魔兽师》神和瑞希一手抓住了仁的衣襟。

    「……不知羞耻。……你要在……这种地方……晃荡到……什么时候。」

    神和瑞希是《公馆》引以为傲的最强猎人,也是离开仁身边的仓本绊的同学和朋友。

    「绊……很痛苦……都是……你的错……」

    她朝仁射来如同要将他绞杀的视线,对方提出绊的名字,他便只能一声不吭。今天中午,仁刚刚告诉了绊她父亲死亡的真相,然后被骂作懦夫。

    瑞希如同要发泄心中的怒火,一把将仁按在了混凝土墙壁上。

    他总是闯入激烈冲突的中心,在犹豫中得出只能应付当下的答案。现在留在医院中也是如此。

    「真不愧是《沉默》。我就知道,如此强烈的苦痛气息,你不可能不嗅着味道赶过来。」

    被难看地按在医院墙壁上的仁,听到了这样一个温柔的声音。一名身穿黑色连衫围裙的年轻女子,从与瑞希相反的方向走来,将仁夹在了中间。她柔软的蜂蜜色波浪卷发光彩夺目,优雅的面容微微含笑。她便是《荆棘姬》欧尔嘉·杰曼。

    仁无法与身为魔法世界人的她产生共鸣。

    「不是那么回事。」

    「嗯,我懂,你是为了发泄战败的郁闷来这里承受鞭笞的吧。我也是,听着这里阴湿的粪便们到处哭诉,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此的恶臭和挫折最后会如何爆发呢。」

    对于欧尔嘉这样的高位魔导师而言,不会使用魔法的地球人就跟会说话的大便无异。她之所以愿意当公馆的专任官,是因为她是一位苦行者,来《地狱》的目的就是承受在《恶鬼》命令下以身赴险的屈辱,从而洗清自身罪孽。不过,在旁人看来纯粹只是一个行为过激的受虐狂。

    「我可不是你的『粪友』。」

    仁转过头,努力不让露出理解笑容的欧尔嘉进入自己的视野。于是他和瑞希对上了视线,对方如同碰到了真正的脏东西一样,一下子松开了手。

    「……啊……搞错了……」

    「搞错了什么?」

    比起被她抓着衣襟的时候,仁现在反而更加尴尬。神和瑞希的脑子有点不太聪明。

    「还是应该……掐脖子……。你……把脖子……亮出来……」

    「真有女人缘呀,仁。没想到你离开了《公馆》,还能被女孩子如此紧追不舍。」

    充满杀气却微妙地不够紧张的气氛中,又闯入了新的客人。这位贵公子翘着腿坐在走廊中的长椅上,粉红色的礼服衬衫领口大开。

    《破坏》八咬诚志郎依然如故,让那两位迷你裙女秘书和女护士陪侍左右。仁和八咬曾在高中时代为了当上专任官一同训练,看到只有八咬还是一点都没变,仁也松了一口气。

    「你当真觉得我这样子是有女人缘吗?」

    「当然是啊。恨是爱的反面嘛。」

    八咬用手指轻轻一拨显眼的额头前垂下的一缕刘海。

    「是十崎小姐把仁叫来的吧?」

    窗外射进的阳光将他们长长的人影投在墙壁和地板上。仿佛为了躲避非人世界的瘴气,医院四楼的其他病人全都闭门不出。

    瑞希和《荆棘姬》都不再说多余的闲话。他们全员都清楚,专任官被召集在一起只会有一个目的——策划杀人。当有魔法相关人士扰乱治安时,专任官便是负责执行处分的人。不论对手是谁,要做的事都已经明确。

    八咬仿佛明知接下来的工作会让人心中有愧、还是要踏出第一步,略显迟疑地开口说道:

    「十崎小姐受了重伤不方便讲话,仁恐怕还不知道详细的情况吧。……唉,果然如此。那场火灾,是在最后的防御战中、机械化圣骑士师团正要包围本馆的时候发生的。那时我们出去牵制敌人,东乡老师和《鬼火众》则负责保护本馆。然而老师一把火烧了本馆,还用无线电留下了犯罪声明。」

    事已至此,仁还是忍不住想要填补这绝望的谜题空白。

    「东乡老师说了什么?」

    「『我要去做个了结。在这里的地底,有我不得不斩之人』——他是这么说的,很有东乡老师的风格吧。」

    重情重义的八咬,明明在说今天刚刚发生过的事,却如同在回忆往昔,语气中透着怀念之情。

    「《协会》从八月的核恐事件之后,就切断了与《公馆》的交流。在圣骑士将我们逼入绝境的期间,也一直无视我们的援助请求。就在这个月,魔法使们已经离开了公馆本馆避难去了。《协会》抛弃了我们。——不过,他们做了这种事,你觉得东乡老师会就这么放过他们吗?」

    不论对方是谁,都不会轻易放过愚弄自己的对象,专任官的中流砥柱东乡永光便是这样的男人。这种思考方式无比简单明快,甚至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东乡老师捅了十崎事务官一刀,应该也是为了『做个了结』。毕竟她明知《公馆》与警察达成职能协作就意味着刻印魔导师会失去容身之所,却依然推进了这个计划。不过,连一般职员都被送到了医院来,这就不像是东乡老师会做的事了。」

    看到仁无法释然的样子,八咬露出了苦笑。

    「那些职员挨了《鬼火众》每人一拳,简直就像是浑学生毕业后报复老师。《鬼火众》毕竟也为了这个国家不惜性命战斗过,让他们发泄一下,总比一直记恨在心里强。」

    「但是打进医院还是过分了。」

    「因为《鬼火众》从火灾现场把职员们全都救了出来,这次才没有人死。平日里对他们好的人基本都没有受到伤害,打的都是那些把他们当奴隶和工具使唤的职员。像小织田那样的,反倒收到了一堆点心和小礼物。」

    仁渐渐理解了,心中涌出一丝寒意。

    「我明白了。东乡老师和《鬼火众》,都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从地下活着回来。」

    八咬的微笑瞬间枯萎,不再言语。东乡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去不回的觉悟,只为了挽回《公馆》的颜面。

    ——而东乡将会被肃清。如果魔导师公馆不严格处置企图攻击最重要设施《门扉》的内部成员,就不会再有和《协会》政治交涉的机会。

    「愚蠢的……男人……」

    神和瑞希低声说道。在瑞希眼里,东乡只是个愚蠢的叛徒。

    而对仁来说,东乡永光就代表了魔导师公馆。在这个轻视生命、刑罚全由个人裁度的旧时代组织要如何生存,东乡就是最好的范本。因此,瑞希把东乡的行动说得仿佛事不关己,让他很不高兴。

    「先不管《门扉》的问题,东乡老师的行事道理本身没有错。如果我没被公馆解雇,我可能也会和他一起去。」

    东乡被组织抛弃让他非常难过。仁自己也为了拯救刻印魔导师梅洁尔而脱离了公馆。

    「那个人难道不是为了不让十崎事务官被问责、自己一个人去扮演反派角色吗。」

    「……那又……如何?」

    这次是仁抓住了瑞希的校服前襟,她玻璃珠般澄澈的眼瞳正面盯着他不放。

    「不要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做了的事……就是……做了。……你总是……颠三倒四……优柔寡断。……看你的样子……我就觉得……恶心。」

    「我什么时候颠三倒四了!」

    仁实在是无力反驳,只能将身体轻盈的少女一把推开。的确,他总是犹豫不决,被眼前的危机和悲剧带着跑。自以为下定了决心,却仍是反复问自己同一个问题。

    「……你要是……不想干……就滚。……明明……根本……靠不住……还总是……在问题的……中心。……就是因为……身在中心……的你……总是……不清不楚、……净给……旁人……添乱……」

    瑞希沉静地朝他发怒,恐怕也是因为仁迟来的坦白伤害了仓本绊。瑞希生于有一千年古老历史的除魔家族,一直将亲友和魔导师公馆的工作严格区分开来。对她而言在这两者之中更重要的是朋友,这就是瑞希绝不动摇的『道理』。

    「小绊现在怎么样了?」

    仓本绊在几小时前刚刚知晓父亲死亡的真相。一直以来和她一同围坐在餐桌旁的仁就是杀死她父亲的凶手,这是无可挽回的现实。

    「……跟你……无关……」

    瑞希拒不回答。绊现在的心情当然不可能平静。

    就在这时,八咬终于谈到了问题的核心。

    「仁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你从十崎事务官那里接到了讨伐东乡老师的命令吧。不,现在你已经离开了《公馆》,准确来说应该是接受了委托?」

    魔法使们将这群专任官称作《鏖杀战鬼》,对于猎物而言专任官正可谓是地狱之鬼。三名厉鬼冰冷刺骨的眼神,集中在了本不该出现于此地的仁身上。

    仁又一次被卷入了事关生死的选择,是凭着意气较劲还是做出冷静的决断,他在感情层面上仍然想不通这个问题,但最后还是坚持了理性。

    这对于仁而言也并不算一件坏事。东乡曾经告诉他「下次便斩了你」,因为害怕在街上与之不期而遇,他都不敢靠近《公馆》。不过,现在是一决胜负的最好时机,他心里冷静理性的部分已经评估了杀死老师为他带来的得失。

    「——是的。我从十崎事务官那里接到了抹杀『前』专任官东乡永光的委托,也同意接受。」

    接下来,他会失去某种重要的东西,这让他感到意识恍惚。今后面对在医院一楼前台等待他的少女时,他恐怕连伪善者都要当不下去了。

    「能不能不要用那种表情看我?扣下最后需要扣下的扳机,这不就是我一直以来的工作吗,和从前又有什么不同?」

    「又是……顺势而为……罢了。……面对……总有一天……要杀……的人……有了……大义名分……和《公馆》……支援……你才……跳出来……趁机下手……」

    瑞希露出了如同在用抹布擦脏东西的表情,仁在几个小时前,也被仓本绊用同样的表情痛骂。和那时一样,仁这次也搬出了成年人的道理当作盾牌。

    「就算如此,也得活下去才有未来,所以我们无法摆脱伪善。」

    「想要……活下去……的话……从一开始……就不要……冒出来……」

    仁心中『想要亲手拯救珍贵事物』的『恶』遭到指责,一时间气歪了脸。

    「你来这里才第二年,所以才心里没有矛盾,觉得自己可以一尘不染。但是对方可是赌上性命的东乡老师啊,纠结于细枝末节是阻止不了他的。魔法对东乡老师没有效果,论白刃战他又是天下无敌,既然如此由我从远距离狙击自然就是成功率最高的手段。十崎事务官的选择很妥当。」

    不论事态如何发展,东乡永光都必死无疑。一旦说出口来,仁心中也逐渐对此有了现实感。

    「不好意思、百忙之中打扰一下——」

    魔法学者沟吕木一手拿着手机赶了回来。

    「——从警察那边接到情报,已经确认到神圣骑士团正在武藏野地下战壕中活动。」

    「……至高……之人……呢……」

    「《至高之人》安洁洛塔似乎不在。人数至少数以百计,你们随意处理吧。不过,如果有《圣灵骑士》出现一定要通知我。」

    最先站起来的是八咬诚志郎。他一拨额前的刘海,如同在演话剧一样摊开双手。

    「行了,各位,出发吧。本以为公馆本馆的火灾这么引人注目,能让他们消停一阵,没想到又跑到地下去了。若是到了武藏野迷宫的深处,警察可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魔导师公馆已经失去了顶梁柱《鬼火》,必须有人继承他过去承担的职责。

    沟吕木刚挂掉电话,手机又响了。现在十崎京香倒下,沟吕木就是警察方面最信任的人。沟吕木对着手机大声叫道:

    「就不能找个人去把十崎事务官叫醒吗?我是学者,工作很忙的。……她还年轻,那点伤三个星期就能出院,现在干点活也不会死。我没听见,再说一遍。不好意思,地下战壕的地图已经被烧掉了。」

    「……神和家……有……复印件……」

    魔导师公馆面临战场的到来,渐渐恢复了活力。看这架势,恐怕要把医院当成临时办公室了,实在是不讲公德,以沟吕木的性格,他对于在医院里打电话这件事根本不会有丝毫犹豫。

    「下面不是有那么多事务员吗!受伤了又有什么关系!我是学者不是打杂的!就算公馆烧了,我的时间也由我自己安排!」

    「你快走吧,仁。那帮家伙由我们挡下来。」

    曾经超然洒脱享受人生的挚友朝他笑了笑。

    那张五官棱角分明宛如贵公子的面容上,也终于开始出现了可靠的沉着。有《鬼火》东乡作为导师为他们压阵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他们这一代人过去总觉得自己还只是毛头小子,而现在,不得不作为成熟的人背负起重大责任的时候已经到来。

    ✝

    ——十崎京香做了一个梦。

    她知道这是在做梦。

    因为眼前的光景,出现在理应已经烧毁的公馆本馆。

    那是六年前的记忆,武原仁还只是个高中生。仁穿着校服,在伪装成资料馆的公馆本馆门前,抱着一个纸箱站立不动。用胶带封住的箱子上,用油性笔凌乱地写着《武原·橱柜》。

    仁呆站在路上,京香在他身旁停下了车,想要把他送回公寓。她进入大学之后刚刚拿到驾照,最近经常让发小搭车。

    听到舞花因事故去世的消息,当时的她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听说过,舞花过去有一段时间,由于会将身体化作魔法的体质,身体只要被人看到就会遭到破坏。但是进入高中之后症状已经稳定下来,人也精神了不少。

    「仁,我听爸爸说你有行李要搬——」

    她透过车窗呼唤发小。明明都将车停在了他的身旁,他却完全没有打开车门的意思。仁瞪着双眼,却什么都没有看。京香也不是不伤心,只是在仁仿佛能够微微撼动地面的无言恸哭面前,她被震得动弹不得。

    京香此时已经养成了习惯,失去容身之处反而让她乐得轻松。

    「那是舞花妹妹的东西吗?」

    「……不是。」

    仁的视线落在怀中抱着的纸箱上。

    「不是舞花的,全都是我的东西。」

    随后,他与她之间只剩下了沉默。

    京香直到三年后才详细了解魔导师公馆。武原仁是为了用魔法治疗妹妹的身体才进入公馆,随后作为展现出天赋的妹妹的附带品接受杀人训练。然而到头来,仁保护妹妹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武原舞花最终作为专任官因公殉职。

    「对不起,京香姐。这些东西、还是必须得由我拿着,我去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

    坚固的大门再次从内侧打开,一名少年来到了仁的背后。时节已是深秋,这个高中生的制服外套却是纽扣一个没系,连里面的衬衫纽扣都解开了一半。每当她去仁的公寓时,总能见到这位八咬诚志郎不知为何住在那里。

    八咬看到京香便僵住了,露出一副难堪的表情。这里是她无法踏足的世界。

    「仁,怎么样,感觉还好吗?」

    「没事。已经全部结束了。」

    抱着纸箱的仁向右转身,想要回到大门里面去。

    就在此时,第三名来客越过了大门。那是一位身穿和服、如同从时代剧中跑出来的男人。京香直到入职魔导师公馆时,才知道他就是东乡永光。

    「别哭,呆子。」

    仁和八咬顿时脸色发青,小心翼翼地挺直了腰。这个双眼紧闭的男人说仁在哭,但在京香看来,咬紧牙关的发小是在与某种东西战斗。

    古装武者朝面色痛苦勉强忍耐的仁劈下话语的刀刃。

    「武原啊,你莫非觉得只有你挂念她吗。你们的关系难道如此肤浅?」

    如同中了魔法,仁的眼中真的落出了泪。

    他的滚烫泪水就像致命伤口中涌出的鲜血,不断落在他怀中的纸箱上。看不下去的八咬替他把东西搬进了洋馆,仁缓缓地乘上了她的车。

    「仁,那个像武士一样的人是谁?照顾你的人吗?」

    「我要……杀了他们。」

    震惊的京香看向后视镜。坐在后排的仁抬起头,失去光彩仿佛已死的双眼稍微取回了一点生气。

    「我要杀了他们。」

    在她看来,他这是在痛哭哀号,诉说自己想要变强。沉默无言时的空虚,每当开口时就会凝结成与高中生相符的愤怒之形。空有人样的形骸终于恢复了京香熟识的发小的样子。

    「京香姐,你怎么是那种表情?」

    「恨是爱的反面……这是听谁说的呢,是爸爸吗……对不起,这种时候我还这个样子。」

    京香确认到在消沉的仁身边依然还有她的位置,便松了一口气。父亲在舞花的身体出现异常时,告诉了京香这个世界存在魔法。然而不论是父亲还是仁,都不愿意告诉她更多。

    「小仁。这个世界不是有『魔法』吗,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

    「因为我、还有京香姐都不是魔法使啊,所以我们永远碰不到奇迹。」

    仍是大学一年级的她,根本想象不到三年后十崎家客厅化作血海的景象。仁也一直隐瞒着他的工作内容。因此,直到父亲殉职为止,她都相信『魔法』是非常美妙的东西。

    「小仁,你看到过魔法吗?舞花妹妹是魔法使吧?」

    「看过。……看过……舞花的魔法,能在天上飞,还能在墙上走,非常厉害。魔法很厉害,但是对于魔法使而言,我们都是虫子罢了。」

    「是吗……不过,我也想看看魔法啊。」

    京香握着方向盘,脸颊愈发舒缓,但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湿润了。因为她意识到,自己谈起舞花时,如同在谈论一个陌生人。明明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听说成了魔法使后就渐渐疏远,知道上了高中的舞花折断了仁的胳膊之后,就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过。京香并不是仅仅为她对仁如此狠毒而发怒。

    关键原因还是,所谓魔法使,对她来说仅仅存在于梦中,并非现实。

    ——醒来时,她发现发小正在自己的床边。梦中还是高中生的武原仁,经过六年长成了二十四岁的大人。事态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幼小的梅洁尔也在他身边,似乎很好奇地在病房里东张西望。

    京香稍微挪了挪倦怠的身体,只把头转向了他。

    「你来了多久了?」

    「五分钟左右吧。」

    仁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总是无意识地让她心脏狂跳。她躺在床上,个子不高的梅洁尔也担心地窥探她的动静,于是京香摘掉了难看的氧气面罩。

    「你还不去地下吗?」

    因为睡了一觉,之前还疼得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现在虽然虚弱、但已经可以对话了。仁的脸色似乎也好了一些。

    「这次貌似是要预测东乡老师通过的位置,然后用魔法移动过去埋伏。今天我刚在《幻影城》里战斗过,所以给了我一点休息的时间。」

    京香她们并非一定要马上阻止正向地底深处前进的东乡。《协会》并没有禁止对地下的探索,问题只在于对《协会》最重要设施的袭击。因此,只要在东乡抵达那里之前击败他就不会引发危机。

    「这样啊……的确,东乡先生不能靠魔法移动,只能自己走下去啊。」

    京香觉得理所当然应该出现的仓本绊,并不在病房中。

    「没看到小绊啊,怎么了?」

    「我告诉她巴比伦事件的事了,小绊不会再回我这里了。现在大概在神和那边。」

    仁为了不让京香发现他的痛苦眯起了眼睛。梅洁尔似乎在思考现在是不是抓住仁的手的好时机,孩子气的手指悬在半空犹豫不决,而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让少女垂头思索的纠葛。京香看到这个样子,忍不住想要为难他。

    「寂寞了?」

    「突然说什么呢。」

    「你不是说过小绊就像家人一样嘛。」

    「就算是家人,也不可能一直在一起。我和京香姐不就更是这样吗。」

    京香的腹部传来一阵刺痛,因为她一不留神绷紧了腹肌。

    她没有忘记,她们之间还有太多隔阂,在她看来不足以划分到『家人』的范畴。

    「仁,你怎么对我说得出这种话?仁的家人只有舞花妹妹啊。」

    迟钝的发小绷紧了脸。京香的身体中还残留着伤痛留下的损耗和困倦,因此相应地,她也迟钝了不少。

    「能做仁的家人的,终究只有舞花妹妹一个人而已。你自己想想吧,你做的所有事,最一开始的起点不都是舞花妹妹吗。到了现在,她也依然是仁的『神』。」

    京香认为爱与恨是表里一体,她眼中的仁就是如此,她也能确信,仁眼中的舞花同样如此。

    「关于舞花妹妹,仁必须要好好在心中整理一下才行。你只是把高中时的作业留到现在一直不写,明知道不可能,还总是不停地说什么『大家都是家人』。就因为这样,梅洁尔和小绊都一直被你吊着没个着落。」

    她和梅洁尔对视了一眼,少女如同在主张『这是我的东西』一样,小手紧紧抓着仁的衬衫。

    京香把《鬼火》的反叛视作组织的新陈代谢。东乡的答案是守住《公馆》的面子和对刻印魔导师的诚实,这本身没有错,然而却与现代社会的生存方式有着决定性的偏离。东乡一向都生活在与魔法使交际的狭窄缝隙之间、无视时代变化直到现在。

    被小魔女紧紧抓着的仁,他的内心蕴藏着和东乡同等的危险。然而明知如此,她还是派出了他。魔法对东乡无效,近身战又无人能与之匹敌,只有仁的远距离狙击还有胜算。

    她突然非常想喝啤酒。肚子上刚开过刀,当然不可能得到批准。

    「是吗。莫非,我对京香姐——」

    「都过了多少年了,别谈那些往事了。对东乡永光开枪之前,你要好好整理自己的情绪。」

    仁从未改变的迟钝虽然让京香看着生气,但同时也让她感到安心。仁和京香无法触及奇迹。她的心底掠过一阵几乎让她流泪的剧痛,她知道这疼痛的原因。

    「仁,你可不要把重心挪到『魔法使那边』啊。我站在『人类这边』,永远都会遵守这边的逻辑、保护这边的利益。《公馆》这个组织,也代表了我们人类自身对魔法使的恐惧和憎恨。想跟他们搞好关系可以,但一定要适度呀。」

    这个世界的居民——最起码与魔法相关的人,全都打心底里憎恨魔法使。最基本的安全都不断遭到威胁,自然不可能保持心境平和。而且,这些让人忍不住心生嫉妒的拥有力量之人如此地侮蔑她们,憧憬也会转化为反面的愤怒。

    重伤在床的十崎京香,终于理解了父亲弥留之际留下『杀了他们』这句话时心中的恨意。

    ✝

    武原仁茫然离开了京香的病房。

    京香说,对于仁而言,妹妹舞花到现在依然是他的神。他熟识的发小说出的话语,几乎让他全身麻痹,踏在地上的脚底也没有丝毫感觉。

    「……怎么样,老师?」

    梅洁尔抬起眼睛偷瞄他的样子。由于《鬼火众》背负了烧毁公馆的责任,刻印魔导师直到刚才都不允许进入医院深处。仁接受狙击任务后,梅洁尔才能进来看望京香。

    仁选择梅洁尔负责用魔法将他运送到目标地点。这样一来,即便她是神和瑞希管理下的刻印魔导师,也不会被当作道具派去参加战斗。不过这也意味着她要成为仁的助手,同他一起承担杀人的责任。

    「『怎么样』是指什么?」

    小魔女的声音如同在责备谎话连篇的男人一样充满怨气。

    「老师对我也一直都说『像家人一样』吧,就跟京香说的一样。我也一直被你吊着没有着落,我觉得这样很不好。」

    梅洁尔紧紧抓住仁的外套。因此仁也只好减小步幅、配合她的速度走在医院的走廊上。

    「京香姐说的不对,你不是舞花的替代品。而且你和舞花的性格根本就完全不一样啊。」

    「魔导师公馆有那么多魔法使,老师还是选了我。我一直想搞清楚到底是为什么。是看上了我的魔法?还是看上了我这个人?还是说,只是单纯讨厌让小孩子去送死?」

    魔导师公馆正是因为不想看到小孩子死掉的伪善,才将梅洁尔送入御陵甲小学还多加照顾,甚至把仁也送进小学当冒牌老师。但是对于仁而言,少女的幸福,就是他的精神支柱。

    「一个小时前不是才刚谈过这个话题吗。你还真喜欢让我把同一句话说好几遍啊。」

    「女孩子都是这样的。老师呀,再对我说一遍,让我稍微放心一点。」

    在小学里,女孩子要比男孩子早熟得多。

    「我不想让你死,也不想让你杀人,只想让你过上普通小学生的生活。虽然你可能想活得像个魔法使,但我的愿望就是这样。」

    然而梅洁尔露骨地做出失望透顶的表情撇开了视线,仿佛在教训他『不是那句台词』。

    梅洁尔身穿连衣裙,头发上系着的缎带和裙子同样是棋盘格花纹,她生气时的表情极为丰富,和她的年龄完全不符。

    「老师该不会觉得,不死就是魔法使的幸福吧。」

    孩子气的小魔女如同要刻意和仁拉开距离一样停下脚步。因为她咬紧了牙关,柔软的脸颊也变得僵硬了。

    「老师,我现在有老师、也有学校。但是,如果没有这些,我可能就和《鬼火众》一起造反了。如果失去了在魔导师公馆的容身之处,刻印魔导师要怎么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笨蛋,你不要像这样把自己放到孤独的立场上,你除了是个魔法使以外,不是还有其他的容身之处吗,你明天还要继续上学呢。」

    仁主动伸出手去,抓住了少女的小手,对方紧张得冒出了汗。

    「我曾经让妹妹从《公馆》辞职,结果被她折断了胳膊。不过,等我长大成人之后,我想明白了妹妹为什么要做到那种地步。」

    仁想起了当初将舞花的遗物全部塞进公馆本馆的橱柜里的事。比起回想起这种他以为早已烧干净的古老回忆,他更希望眼下的梅洁尔能好好听他的话。

    「这个国家,能让魔法使在『社会』中发挥魔法本领的地方,也
最新小说: 少年给魔师与恋爱少女 义妹不在出轨范围内哦,哥哥 藤宫十贵子系列 鸭川小鬼 房仲菜鸟的凶宅事件簿(在丸之内就职后成了幽 妹妹公主 转生王子想懒散度日 悠久骑士(HRSVELGR EXCEED 月誓的崇高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