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鼻子下方,有一道令人不解的凹槽。
这个被称作鼻沟或人中的部位,在西欧似乎有个帅气的名字,叫作「天使的指迹」。据说那是天使在人类投胎转世时,将其所见所闻和前世记忆封口的痕迹。
不过只是封口的话,可能有人记得一切。或许还有人能够充分运用上辈子所获得的知识,将人生的大风大浪当作冲浪,乐在其中吧?
不用花什么力气,任何事都能一脸稀松平常,顺利完成的人。就像在上天的允许下作弊,不停嘲笑凡人努力的人。我知道几个这样的人。
例如我姊。
例如名叫筱宫时音的女生。
例如现在我眼前的高町老师。
「──医学系?你是认真的吗?」
傍晚,在出路指导室中,眉头弯成八字的老师从鼻子喷出一口气。微微的嘲笑将鼻沟当作溜滑梯直落而下。
「你清楚自己的成绩吗?如果是国中时的成绩还勉强说得过去。」
「我知道自己的成绩退步了。」我坦率地回答。「但因为这是父母的期望,我无法写这以外的答案。」
「我知道你父母有期待,但很难喔。」
「我明白。他们觉得重考几年也没关系。」
「这样啊……我记得你父母好像是公务员?」
「是的。」听到我点头回答后,高町老师眯眼露出苦笑。
我懂他的意思。如果是公立学校就算了,但听说私立大学医学系的学费要好几千万日币。要是重考的话还需要补习费。老师应该是想说既然如此,不要把目标放得太高,普通地升学、普通地就业,对本人和家人来说不是比较轻松吗?
然而以教师的立场而言,无法要求学生妥协。无法说:「找找适合你才能的地方吧。」所以一定会说下面这句话:
「……相叶啊,我会当老师不是因为我只能当老师。是我自己选择未来的结果喔。你明白吗?」
「我明白。」你是在炫耀吧?「老师是想问我有没有梦想吧?」
「没错。虽然我了解你想回应父母的期待,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想做什么。」
「成为医生就是我的梦想。」
「……是吗?如果是这样就好。」
为了赶快结束毕业出路讨论,我撒了谎。
如果要说实话,我根本没有什么梦想。我不可能有梦想。
本来会考须旺就不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在懂事前就被送进补习班,随波逐流地念书,听从父母说的话走到这一步。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过我希望大家不要误会,我没有什么不满。拼命念书至今是为了增加未来可以选择的选项。我很明白这是通往梦想的准备期。
然而对老师这种得天独厚的人来说,十六岁却还没有梦想的人看起来应该非常可悲吧?
因为老师和我截然不同。相貌堂堂,擅长与人沟通,个子高,运动神经又好,是自然会成为人群中心的人──也就是跟我家姊姊是同一种人。想必他年轻时一定过得非常愉快。人类真的是彻头彻尾地不公平。
真要说起来,老师的思考方式很傲慢。在还不能赚钱养活自己的时候就谈梦想只是一种任性。夸口炫耀任性的过去跟小混混用「我们那时候真的很乱来啊~」当作开场白来诉说当年勇没什么两样。
结果老师越正当化那样的过去,也只是表示他对自己很有自信罢了。
我这辈子一定跟这种人永远无法互相理解。
所以我说:
「如果成绩不够好,我会更努力。所以我不打算修正志愿。」
「这样啊……那今天就到这里吧,辛苦了。」
老师用带着放弃的声音回覆:
「嗯……现在还有时间,期末的三方面谈我会再问一次,你考虑一下念医科是不是真的是你想做的事。」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我无动于衷地低头离开位子。
「我先走了。」
「回家小心。」
「好。」回应老师后,背后传来原子笔细微的书写声。
我一边转动指导室的门把一边回头。夕阳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将老师立体的五官影子照得更加深邃。
从老师的表情看来,我这次面谈的印象似乎不是很好……
「请问,老师结婚了对吧?」
门才开到一半,但我的视线落在高町老师左手闪耀的光芒上时,便瞬间抛出了疑问。
我没有特别想干嘛,只是好奇守护孩子梦想的教育者,对自己的小孩是否也会说一样的话这种无聊小事而已。
「嗯?」
大概是没想到会突然被问起,老师露出吃惊的表情。
「我的确结婚了,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想到老师的小孩已经有梦想了吗?」
「什么啊,原来是这个啊……」
年过三十五岁的高町老师浅浅一笑,把手撑在桌上,视线在空中游移了一阵后叹了口气。
长年教师生活浸透的辛劳,似乎从这个动作中透了出来。
「有梦想了吗……不,应该还没有吧,因为那孩子才三岁啊。」
「这样啊,那没有梦想也很正常。」
「不过啊,相叶……」
老师露出一抹大大的笑容,晒黑的脸颊皱成一团说:
「我现在的梦想,就是为这个孩子创造未来。」
竟然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老派的台词。
「哈哈,很闪喔!」我这么回答,心中则反覆咂舌了几十次。
我果然不可能和这个人相互理解。
「──出路讨论啊。」
和老师讨论后的隔天下午一点三十五分。
筱宫在时间静止的吉备乃学院中庭里,坐在长椅上兴致缺缺地低语。
「原来你想念医学系啊,我之前都不知道──」
「那你呢?你没有未来的梦想之类的吗?」
「我?我没那种东西喔。因为我的人生向来都是把一切赌在一瞬间上。是叫刹那主义吗?总之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那你出路调查表怎么写?日聘劳工吗?」
「那种东西当然是随便写一写不是吗?写升学就好了,升学。」
尽管轻快地聊着天,她却看也不看一眼坐在身旁的我。
虽说从初次相遇过了几天,彼此稍微熟悉了一些,但我至今仍无法掌握筱宫这个人。她总是一边握笔在素描簿上挥洒,一边意兴阑珊地回应我的话题。我和她之间的对话,比起一来一往的投接球更像是对墙练习。
伤脑筋的是,即使这样相处她似乎也不觉得困扰。
加上每次离开时她总是会说:「再过来喔。」结果就变成我每天像这样过来见她。
「我想到了。」筱宫突然转变话题:「我给你的功课怎么样了?你有帮时间停止现象想名字了吗?」
「啊,嗯。」
我边回答边搔搔脸颊。
昨天,筱宫提议能不能用比较短的词来代称时间停止现象。理由很单纯,因为每次讨论时要讲这么冗长的名称很麻烦。
我当然乐得赞成。因为借由帮现象命名便能创造两人间的共同认知,这件事很有吸引力。这代表着这是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懂的暗号。我对此打从心底感到开心。
不过有个问题,那就是我之前已经自己帮这个现象取名了。
那就是──
「那个啊,你觉得叫『伤停补时(Loss time)』怎么样?」
「嗯……怎么样啊。」
筱宫浅白色的气息落在素描本上侧头说:
「不知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神没有注意到的时间。」
听起来可能有点抽象,我解释道。
虽然没有跟筱宫说,但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其他理由。
真正的原因是我觉得这或许是上天怜悯一路以来没有女人缘、过着灰色人生的我,因而给我一天一小时的时间,好让我取回遗失的青春……这种难以启齿的内容。
「欸,相叶。」
筱宫放下铅笔,侧目瞥向我说:
「我看你好像不知道所以才跟你说……听说最近足球比赛的伤停时间已经不叫『伤停补时(Loss time)』而是叫『Additional time』了喔。」
「……嗯,我当然知道。」
这是谎言,我其实不知道。
「这样不是刚好吗?伤停补时(Loss time)就只代表这个现象。」
「嗯……反正现在怎样都可以,只要简短就好。」
尽管筱宫看起来还是有点不太能接受,但似乎也没有特别坚持的样子。
伤停补时(Loss time)这个名字正式受到认可,我稍微放下心。反正这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才感受得到的现象,差不多就可以了吧?
就这样,谈话告一段落后,筱宫又继续开始素描。
顺带一提,她今天的素描对象是三花猫。猫咪正以喉咙磨蹭网球场上的金属围网静止不动,筱宫连一根根猫毛都精细地画了出来。
看来画猫比跟我说话重要……但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在时间停止现象──不对,在伤停补时(Loss time)里不管创造什么或是破坏什么,只要时间一启动,成果就会消失无踪。然而筱宫为什么可以持续专心致志地画画呢?
「欸,筱宫。」因为很在意,所以我试着开口询问:「你该不会是美术社的,所以才这么喜欢画画吧?」
「我没有特别喜欢画画。」
筱宫一边横拿铅笔为画面添加阴影,一边以没有起伏的声音回答。
「我现在画画也不是因为开心才画,只是一种习惯而已。借由亲手画画加深记忆,只要反覆这样做,以后就算什么都不看也画得出猫咪对吧?」
「咦?是这样吗?」
我不禁夸张地睁大眼睛,吓了一跳。
「所以你是为了记住猫的样子而画画吗?真的假的?」
「……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筱宫发出意外的声音,转过头来对我说:
「你念书的时候也会这样吧?把国字或是英文单字写在笔记本上好几遍,借此帮助记忆,这个跟那个是一样的道理啊。」
「你也会做这种事吗?」
「『你也会』是什么意思?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筱宫冷冷说完,将视线转回猫的方向。
此时我心里暗自感动。因为筱宫或许不太认识我,但某种程度上而言,我以前就认识她了。
国中三年级时,我曾考虑转到吉备乃学院。当然,目的是想脱离清一色都是男生的须旺学园,过着跟常人一样的青春。所以我硬是要求爸妈让我去补习班,在那里好几次的模拟考中,对筱宫的名字留下强烈的印象。
模考中我最高的名次是第二名。
第一名永远是「筱宫时音」。
所以我记住了她的名字。由于吃了无数次败仗,我单方面地将对方视为眼中钉。擅自认为对方是嘲笑我的努力、不可原谅的存在──跟我家老姊一样是不用努力就什么都做得到的怪物。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拥有犯规的记忆力,只要看过几次课本就可以将内容完整植入脑中。所以知道筱宫不是这样的人之后,我感到非常意外。如果她是累积常人的努力才守住那个名次的话,实在是个充分值得尊敬的对象。
因此,虽然很现实……但我突然对筱宫产生了亲切感。
「──对了,相叶。」
「怎么啦,筱宫?」我试着有些亲昵地呼喊筱宫的名字。
「明天是星期六。」看样子她并不介意。「你假日打算怎么过?度过时间停止──伤停补时(Loss time)的方法。」
「没什么特别的,在家里看漫画之类的吧。」
「是喔。」
筱宫先是不带任何感情地回答。不过──
「这样的话就好……不过如果你要去哪里要先跟我说喔,我也要去。」
「啊?」由于太过惊讶,我的下巴不小心往前凸。「什么意思?意思是你要跟着我吗?」
「没错。毕竟……」
筱宫接着干脆地说:
「我不能把野兽放入人群中。」
「野兽……」
了解这句话的意思后,我马上不满地回道:
「……那个啊,如果你是指第一次见面的事,我应该已经道歉了。」
「是吗?」
筱宫侧着头,嘴角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她实在很故意。唉,虽然光是她愿意把这件事当笑话来看,我就应该感激不尽了……
其实前几天我老实地对当初遇见她时的事道歉了。
因为我担心若是不先将我当时怀抱怎样的心情、打算做什么事说明白的话,彼此将来恐怕会留下疙瘩。
那段自白等同于忏悔。实际上我是跪在她面前谢罪。
想趁着时间停止触碰女生是不争的事实,我为自己的卑鄙感到羞愧。真的非常抱歉。
但是只有这点希望你能相信,我绝对没有打算做出触法的行为。我只是想坐在女孩子旁边,轻轻搂着对方的肩膀,体会一下情侣的感觉。我可以对天发誓。当我强调自己真的只是这么想的时候,筱宫不知为何「噗嗤──」一声,当场蹲下爆笑。
足足几十秒的时间,筱宫甚至按住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蹲在中庭的草地上大笑。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笑我……
「总之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必须防止再犯。」
「不,我连初犯都没有,是未遂。」
「不管啦。你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吧?」
「不不不,你不知道举证责任吗?被告没有必要证明自己无罪。举证是提出告诉方的责任。」
「那,我被摸了!」
「冤枉啊!」
我一放声否定,筱宫便满面笑容、轻声笑着说:
「呵呵,相叶真好玩。」
虽然被人拿不光彩的把柄来欺负有点不爽,但只要筱宫愿意笑,我忍不住觉得这样也没关系。因为我在其他话题上从没看过她这么开朗的神情。
笑声一往周围扩散,就连冻结的大气也都舒缓开来。温暖的气氛仿佛将我们团团包围。
「话说,你真的要跟来吗?」我问。
「嗯,因为我明天很闲。」筱宫回答。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尽管我笑着回嘴,内心却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换句话说,那不就是可以公然约会吗?
上天果然在叫我拿回青春。没有理由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我继续和筱宫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内心却拼命思考。到底该去哪里才好呢?要做什么她才会开心呢──
「……那个,我问个无聊的问题。」
我夹带一声咳嗽,提出一个念头:
「你啊,喜欢猫咪和小鸟之类的对吧?那也喜欢其他动物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喜欢是喜欢啦。」
「哦?你家有养宠物吗?」
「不可能养啦。因为要照顾很麻烦,还要花钱买饲料。最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无法接受它们死掉而分开。」
筱宫以平淡的口吻回答。
很像理性的筱宫会有的思考模式。她似乎是会先考虑最初和最后的风险,才会踏出一步的类型。这样的话……
「也就是说,你喜欢动物吧?其实,我在想明天要去动物园。」
「……动物……园?」
她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感觉不错。
虽然突然开口邀约很紧张,但只差一步了。我搔着热度上升的脸颊切入主题:
「如果你有空的话,怎么说呢……不知道你想不想陪我到动物园巡逻──」
「我去!」
我话语未竟,筱宫便马上回答,大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她这么敏锐,一定已经想像到了吧,在停止世界中去动物园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没错。在伤停补时(Loss time)里,即使是猛兽的笼子也能安然进入,既不会被管理员阻止,也不会遭动物袭击,可以在极近的距离中尽情享受和动物接触的乐趣。
「那我们约好了。」我才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来──
「好!那我们要几点、在哪里集合好呢?」
筱宫便啪地一声阖上素描簿,一口气蹭过来,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问道。
「咦!等……」太近了,太近了。
「欸,我记得动物园可以搭公车过去对吧?可是伤停补时(Loss time)的时候交通工具不会移动,所以必须在那之前抵达吗……那就在动物园集合!」
「嗯……嗯。你说得对。」
「集合时间是五分钟前!下午一点三十分好吗?接着要在一小时内制霸动物园!路线就交给我,我会好好调查的!」
「了解。」
输给她的气势,我只能不断点头。
这种感兴趣的回应超乎我的想像。虽然是我先提议的,却演变成不得了的发展,令我全身上下爆出冷汗。
在这里我想先坦白一件事。
或许有人会说这样很没男子气概,但我唯一的兴趣是做菜。
我们家是双薪家庭,爸爸妈妈经常快十二点了还没回家。因此,我从小就和姊姊一起分担家事,从某天开始,厨房的工作就变成完全由我负责了。
做什么事情都很天才的姊姊双手灵巧,做菜也无可挑剔。不过,天才有时候会做出旁人无法理解的行为,开发使用独创技巧的怪兽料理,不太受到家里的欢迎。
家庭料理追求稳定性,因此全家便认同不管做什么都很平稳的我,很适合守护相叶家的味道。
掌管厨房是我在女性地位崇高的相叶家里唯一的优势。为了守护随着这份工作而获得的各种权利,必须每天努力不懈。
「──什么?你在做便当吗?」
姊姊穿着运动服,一脸刚睡醒的表情看着客厅说道。
她的名字是相叶绫芽。
朴素却凉快的短发,清楚表现出姊姊爽快的个性。只是以妙龄女子而言,稍微欠缺了点魅力。就算排除家人间的偏心,姊姊也还是归在美女的范畴,只是硬要说的话,她的五官偏中性,加上身材高挑,据说学生时期喜欢她的女生比男生更多。
这样的姊姊现在的工作是吉备乃学院的代课老师。
「……现在不是才四点吗?都是因为你在一楼窸窸窣窣我才会醒来吧,你怎么了?」
姊姊一打开电视确认时间,马上打了个呵欠追问。
这个嘛……我也觉得自己太拼了,可是睡不着也没办法嘛。
因为我要和筱宫去动物园啊。
不论她跟我去的目的是什么,又是伤停补时(Loss time)里发生的事,这无疑都是值得纪念的初次约会,怎么可能不兴奋?
「你才早起呢。今天不用上班吧?要不要再睡一下?」
「可是我没放假啊……啊──烦死了。」
「学校有什么事吗?」
「社会人士也需要做一些无聊的交际。学校拜托我当入学说明会的接待,明明是星期六却早上六点就要去上班,蠢死了。」
姊姊一边碎碎念一边把手伸过吧台,抓了一颗沙拉碗里的小番茄丢入口中。
「……所以你要出门?当学生真幸福。」
「算是吧。因为今天天气好像很不错。」
「所以你要带着便当去野餐吗?你越来越像老人家了耶,完了完了。」
「老人家……我是去户外活动耶,应该是很年轻吧?」
「别说笑了,年轻人才不会早起做便当。」
「是吗?」
我一边做煎蛋卷,一边和姊姊斗嘴。
从这段对话来看我们姊弟的感情似乎很好……但我和姊姊其实最近才开始有些像样的对话。
老实说,比我大七岁的姊姊一直是我憧憬的目标。
她眉清目秀,头脑清晰,还拥有能够掳获众人的领袖气质。小时候我非常以姊姊为傲,心想我有一天也要像她一样,怀抱不知天高地厚的奢望。
姊姊无论做什么都是第一名,总是能马上抓到做事的诀窍,以有如怪物般的成长速度压倒其他人。她永远都用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拿回胜利奖杯,因此让父母和周遭的人对此也都感到麻痹,认为流有相同血液的我也能做到相同的事,对我抱以过度期待,觉得「他是相叶绫芽的弟弟啊」。
而我的人生正可谓是一部背叛这般期待的历史。
我和姊姊打从根本就不一样。例如学生时代时,大家从来没看过姊姊在家里念书,她总是在朋友的包围下开心生活,每天都沉迷玩乐,结果却理所当然地进入了吉备乃学院,毕业后考上京都大学。
然而说起我,连提都不用提了。不管多努力,就连要和姊姊站在同一个平面都办不到。明明我一直坚信着只要穿上和姊姊相同的那套制服,就能和她一样开拓灿烂的未来……
「……欸,我有听到煎蛋的声音。」
「嗯,请试吃。」
我们是现在才能这样正常对话,以前的关系非常糟。
我是全家──不,是全人类中姊姊唯一冷淡对待的对象。和她说话她不会回一个字,有段时间她还拉起防线切断和我的所有接触。大概是我做了什么惹她讨厌的事了吧。
不过,姊姊上大学过了四年的独立生活后,为了工作回到家里时,不知为何突然像换了个人似地,态度变得温和许多。是因为她长大了,还是不知不觉间某个问题解决了,抑或是我自己改变了呢……
虽然不太清楚,但总之我们现在的关系还不赖。
「──欸,我说……」
在我想事情时,姊姊靠向我。她从吧台探身朝厨房张望。
「你做的是两人份吧?应该不是我的吧?」
「您真明鉴。不是你的。」
「那是谁的?朋友?」
「算是吧。」
姊姊听到我的回答后,不知为何嘴角迅速上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说:
「不要这样啦,男生一起出去玩还做便当去,可能会传出奇怪的谣言喔。」
「什么奇怪的谣言啊……啊,算了,你不用说。」
我立刻阻止兴致勃勃正想说明的姊姊。
因为姊姊似乎对男校存有偏见,将根本不可能会有的性向问题怀疑到我头上。
「放心啦,对方不是男生。」
我「哼哼」一声,骄傲地说。别瞧不起人,不是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吗?对姊姊的反抗心令我露出窃笑。
「吓一跳吧!我是去约会,约会。」
「什么!」
姊姊的激烈反应出乎我的预料,她将手撑在吧台桌上站了起来。
「这……这是说,你该不会交到女朋友了?」
「不是啦。」
虽然想耍帅,但扭曲事实就不好了。
「很可惜不是那回事。只是为了一个类似自由命题的报告,所以要一起出去而已。」
「不过,明明不是女朋友,你却做了便当?」
「没错,不行吗?」
我打开冰箱回问,姊姊马上提高音量说:
「不行啊!很不行!你毫无自觉得恐怖,我都吓得发抖了……!」
「怎样啦,只是便当而已,很普通吧?」
「一点也不普通!」
咚!姊姊的拳头重重落在吧台上,指尖锐利地指向我说:
「一般男生才不会做便当!所以你这样非常恶心!因为谁知道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嗯?我放的都是很普通的料。」
「啊~真是的!你过来一下!」
老姊不耐地抓着头发,绕到厨房里揪住我的脖子,然后以强劲的力道把我拉到沙发上。
「坐好!」
「啊?」
这么突然是怎么样?我听话地坐在沙发上后,姊姊双手扠腰,气势汹汹地站在前方开始说:
「听好了!社会大众对男校生的印象,总而言之就是很脏。知道吗?发型俗气又都是头皮屑,满脸痘痘,永远穿制服或是运动服,整体散发着霉味。而且有一半都是御宅族,是有空就只会看A书的猴子──」
就这样,姊姊滔滔不绝地开始逼迫我听一般十几岁女生的男性观之类的东西。
但我怀疑这些话的可信度。就算是老姊,过的应该也是跟一般人不太一样的青春。
我一直憧憬着姊姊,看着她的背影。我很清楚,总是被众多友人包围的她一直注意不偏向任何人以免破坏关系的平衡。换句话来说,她刻意不和任何人变成好朋友。
因为拥有才华,本质孤高的的老姊,能理解「一般」的概念吗?实在很可疑……
「呼……呼……你懂了吗?」
「嗯,大致上。」
姊姊刚起床加上血压升得太快,好像有点晕眩。我因为担心而乖乖听她说了一顿后──
「听好,我敢保证──」
训话最后,姊姊揉了揉眉头说:
「你的思考模式很危险──非常恶心。」
正如天气预报所说,下午是个舒服的大晴天。
温暖的日光从空中洒落,令人感觉不出来现在是一月下旬,动物园前的喷水广场上出现一道虹桥。风和日丽,空气清澈,远山冬日枯萎的棱线比往常更清晰可见。
距离下午一点三十五分还有一些时间,只要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筱宫,就连看着动物园因为一个个家庭而热闹喧腾的大门都让我面露笑意。
我平常很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只有今天不管多挤都无所谓。因为只要在伤停补时(Loss time)里,不论何时何地我和筱宫都是两人独处。我单纯地为这件事而开心。
然而──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我喃喃自语。
我不能一味兴奋。有几件令人担心的事,一想到那些,心情便渐渐沉重。
关于姊姊持续说到太阳升起的忠告,我最后决定无视。做便当不全是为了满足我的兴趣,而是因为伤停补时(Loss time)里所有餐厅都呈现开门休业状态。
当然,因为连自动贩卖机都停止运作了,就算口渴、肚子饿了也没有解决的方法。因此做便当和带水壶这种事很正常,甚至应该要称赞我很细心吧?
要说不安,我更担心服装的部分。
打从出生就和时尚打扮无缘的我,当然没有约会用的战斗服。所以在各种烦恼后,我最后决定一如往常,在制服外面套上牛角扣大衣,以平安的选项打混过去。
这样总比穿不习惯的衣服暴露自己差劲的品味来得好……虽然这样想,但这就像是放弃比赛一样,太孬了。
我原本买了发蜡想至少改变一下发型,但也由于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只会全部往后梳,出门前觉得「还是算了」所以冲了个澡,最后的发型就是头发自然干燥的样子。
换句话说就是跟平常一模一样。不过,真的来到星期六的动物园后,觉得穿制服果然突兀。
虽说进入伤停补时(Loss time)后就不用在意众人的眼光,但筱宫会怎么看我呢?她可能会觉得我「没有用心」而产生坏印象。就算这样,现在又不可能回去换衣服……
我心烦意乱地走来走去时,正绕着入口圆环的汽车顿了一下,在我的视线一角静止不动。
不用说,伤停补时(Loss time)来临。
接着──
「──抱歉,等很久了吗?」
身后传来某人的脚步声,耳边轻轻响起平常那道可爱的声音。
「不,没有,我刚到……」
我边回答边回头看,站在那里的,是平常的筱宫。
制服上披着学校指定的大衣,绽放微笑的嘴角透出白色的气息。跟平常不一样的,大概就是改以双手提着肩背书包,和裙子里的双腿穿上了丝袜而已。
「啊……相叶果然也穿制服呢。我就觉得你会这样。」
「哈哈,被你看出来了……」
我回以干笑。正当我一面为看不到筱宫穿便服的样子而可惜,一面又因为她穿制服来而安心,内心五味杂陈时──
「顺便问一下,为什么你觉得我会穿制服来?」
「这个嘛,因为总觉得你不是很会玩的人。」
「总觉得……?」
「嗯。因为你有些地方很单纯,感觉很直率,我就猜你可能对打扮没什么兴趣,所以觉得自己也穿制服来比较好。我猜错了吗?」
「单……单纯……?」
她大致上是说对了,我却不太愿意老实承认。
「……那个,请让我不予置评。」
「好,知道了。那么,差不多该进去了吧?」
筱宫像孩子般咧开嘴,拿出两张门票说:
「呵呵,我刚刚先买好的。免费参观有点不好意思吧?」
「原来如此,多少钱?」
「之后再给我就好。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快进去。时间有限!」
就像「迫不及待」这句话形容的一样,筱宫话说得飞快地催促我。她应该期待很久了吧。
看看,筱宫不等我回应便以雀跃的步伐穿过动物园大门。我急忙追上她。
「等等,你决定好要先去哪里了吗?」
「那当然!不好意思,路线可是交给我负责喔?我可是定好详细计划才来的。」
「我知道了,就交给你了。」
「那走吧,首先是这边。」
筱宫指着前进方向,小跑步移动。
道路上,静止的人群有如石柱般地排排站。果然有很多家长带小孩子来,孩子们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汽球。这些汽球为动物园内的风景点缀上色彩,欢乐仿佛从视线传递而来。
然而,筱宫却看也不看一眼。
她就像越过后卫空隙的足球选手,灵活地在人群些微的缝隙间穿梭,保持速度迈进。我肩上背着装有便当的背包,连要沿着筱宫的路线前进都很困难。
「等等……我勾到了。」
「你在干嘛?振作点!」
筱宫拉住我的手,把我从人群丛林里救出。
我的心脏因为短暂的接触跳得飞快……
「走主要道路太没效率了。先从近的地方进攻,再从那里绕外面一圈好了。」
但筱宫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碰了我的手。
「猴子区虽然比较近,但好像不能进去笼子里……先看北极熊比较好。这边!」
「好……好。」
筱宫再次带头踏出步伐。诚如刚才所说,她似乎真的做了万全的行前调查。
我也来过这间动物园几次,颇熟悉这里的地理环境,但感觉筱宫完全不需要帮忙。她连地图都没看便选择了最短的路线,钻进稍微变得稀疏的人丛中前行。
「──好,到了。要从哪里进去呢?」
「呃,你果然要进去里面是吧?」
「当然啰。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来的?」
她的口气仿佛在说什么生活常识一样……唉,算了,就别回嘴了。
一眼望去,北极熊区聚集了人群。视线扫过安在笼子上的解说牌,这里似乎只有一只快满两岁的小母熊。
说是笼子,其实没有屋顶,只是在涂着白漆的水泥岩场中有只白熊罢了。大概是正独自玩耍吧,北极熊以双脚站立,双手抱着皮球。
隔离北极熊游乐场和访客的,只有既不大又不高的铁栏杆和栏杆内超过两公尺的人工沟漕。沟槽里放满冷水,出入口似乎只有岩场内的铁门。
「我们从里面绕一圈看看吧,或许有饲育员专用的入口。」
我考量到安全性建议道。
「没问题,用跳的。」
筱宫却不由分说地跨过铁杆。
接着口里喊「一、二、三」便轻轻一跳,裙子在水道上翻飞开来。
筱宫「咻」地华丽着陆后,回头向我比了个胜利手势。她接着便直直走近小熊,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北极熊的鼻尖。
「哇呜……毛硬邦邦的,但这是因为伤停补时(Loss time)的关系吧?实际上应该更柔软吧?」
「不知道耶。」我也跨过栏杆回答。「北极熊的毛好像是透明管状喔。听说是为了借此让空气通过内部,提高隔热性。」
「哦,那可能还是会有点硬……咦?等等!仔细一看这些毛好像有两层耶。看起来长长硬硬的毛和感觉很柔软的短毛长在一起。」
「是喔?我不知道耶,我看看……」
虽然慢了些,但我也跳过了沟槽。
不过,着陆却是摇摇晃晃,四肢趴地。因为我跳跃的距离比预想中还短,勉勉强强只有指尖碰到对岸。实在太难看了。
幸好筱宫似乎完全沉迷于北极熊。我强装冷静地靠近。
小熊不愧是小熊,长相带着几分天真无邪,眉眼看起来笑咪咪的。虽然身高跟我们一样,但外表十分可爱。
「呵呵,好可爱。」
似乎无法只满足于抚摸,筱宫抱紧小熊的脖子。
「啊,你这样会弄湿喔!」
因为像水滴这种没有重量的东西很容易就会解开冻结状态。
小熊看起来刚游完泳,不出所料,筱宫袖子上的水渍渐渐扩散。
尽管如此,筱宫仍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说:
「但这种经验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一定要摸到满意为止。」
说完她甚至用脸磨蹭北极熊。
唔──好羡慕。当然是羡慕北极熊。
「……好,下一个!」
在抚摸小熊一会儿后,筱宫迅速回头,再次跨越沟槽,然后从对岸朝我催促:「快一点!」
「我、我知道啦。我现在就过去,你冷静点……」
「唔嗯,旁边有亚洲黑熊,但不太可爱耶。感觉是真正的猛兽,眼睛完全没有笑意。」
「我懂,那个啊……嘿!」我小心地跳过水沟,成功生还后回答:「有种压迫感对吧?好像全身上下充满野性一样。」
「没错没错。它暗地里应该杀了好几个人吧?」
「不不不,没杀啦,杀人就会上新闻了。」
「只要一靠近,它一定马上就会『喀啦』!你这么瘦弱,感觉马上就会被『喀啦』。」
「你那个状声词很恐怖耶。而且被『喀啦』是怎样啊?我第一次听到这么恐怖的动词。」
「所以是不是之后再回来看就好呢?比起亚洲黑熊,那边有大象,我们过去吧。」
「好好好……」
虽然觉得我们之间的对话好像微妙地没有成立,却感受到筱宫身上的喜悦。我也渐渐开心起来,觉得来动物园真是太好了。
「欸欸,你觉得我们有办法骑吗?骑大象一直是我的梦想!」
「没地方踩上去的话不太可能吧?毕竟大象太巨大了。」
「有地方啊,这里!」她拍拍我的肩膀。
「……你该不会要踩着我的肩膀上去吧?还是要我跪下来当椅子?」
「看情况随机应变吧。不过没关系,我有设想到这种状况,今天穿了丝袜。就算你偷看伤害也不大。」
「你把我会偷看当作前提吗……」
「啊哈哈,开玩笑的。」
筱宫绽放笑容,边走路边轻轻旋转跳舞。
在伤停补时伤停补时(Loss time)里,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我们。无论在哪里,我们都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可以尽情接近、接触、拥抱喜爱的动物。
我们攀上大象的背脊,大声欢呼;轻触老虎的喉咙,心满意足;兴高采烈地将企鹅抱起;在红鹤身边金鸡独立。对我而言,最开心的莫过于看到筱宫像孩子一样开心的笑容。
这样快乐的时光持续一段时间后──
「──呵呵!我懂你的心情了,如果能碰一下也好的话,的确会忍不住想碰呢。」
「你突然说什么啊。我没有摸任何人好吗……是说这件事要拿出来讲到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才能原谅我?」
「哈哈!对不起。」
筱宫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和猫熊背对背坐下。
「我一直梦想能这样。」
「衣服会脏喔。」
「没关系。反正时间一启动就会恢复原状了……好,相叶!接下来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喔!」
筱宫轻抚猫熊的头站起身。
她的干劲丝毫不减。我们朝一区又一区前进,充分享受在平常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与动物之间的肢体接触。猫熊、无尾熊、狮子、斑马、犀牛、鹈鹕……
「那里有蛇耶。」
「不用了,谢谢。」
筱宫开心不已,也不怕弄脏手或制服。比起那种小事,充实度过现在才是最重要的,也符合她之前说过的刹那主义。或许也是因为我们拥有复原这道保险的关系吧。
我们翻越铁丝网,跳过地上的高低差,混在饲育员里进入兽笼,无畏地踩在秽物上一路前进。
就这样一转眼过了三十分钟,筱宫不理会东奔西跑下已经筋疲力尽的我,依旧活力十足。
「好!来玩第二轮吧。」
我蹲在走道上抬手叫住兴致勃勃的筱宫。
「……那个,要不要休息一下?那边有长椅。」
「休息?为什么?」
「我们已经走了很多路,你不会累吗?」
听到我气喘吁吁的话,筱宫终于回头看我。
「不会吧!你已经累了吗?体力真差耶。」
「抱歉,其实我昨晚睡不太着……」
「我也是啊!」筱宫兴奋地说:「因为太期待,所以完全睡不着,我四点就醒了……不过说太多话口好像也有点渴了,我们在哪里喝点东西……」
「正好,我有带水壶来。」
「咦,真的吗?」
「因为自动贩卖机不会动,所以我想应该会需要。」
「啊,对喔。你真细心。」
筱宫佩服地说道,走向长椅。看来她愿意休息了。
「啊,等一下。」
我从口袋拿出手帕。
「来,请坐。」
将手帕铺在她要坐的位置上。
这是我昨晚上网查的约会礼仪。
「……啊,嗯。谢谢。」
不过,筱宫的表情不太自然,有些僵硬地坐在手帕上。
「虽然是男生,你还带了手帕啊。」
「那当然。」我边回答边微微感到不安。「……该不会一般人不会这样做吧?我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怎么说呢?」筱宫也一脸困惑地说:「我也不知道一般情况是怎么样,不过感觉这样有点老派。」
「这……这样啊……」
难道说是资料太旧了吗?虽然我好像一开场就失败了,但筱宫没有觉得不愉快,就当作是过关了吧。
还有挽救的机会。我迅速从背包里拿出水壶,在茶杯里倒好茶后交给筱宫。
「谢谢……咦,那你怎么喝?」
「没问题。我有带纸杯,另外当然也准备了纸盘和筷子。」
「咦?杯子就算了,为什么需要其他东西?」
「其实啊……」
虽然有点在计划之外,但这是个顺势推销便当的机会。我期待已久,从背包中取出便当盒。
脑海中响起「锵锵──!」的音效。
「来,这个。我想逛动物园可能会肚子饿,就准备了便当,当然也包含你的份。」
「……」
筱宫睁大眼睛哑口无言了好几秒。
在静止的时间中,感觉时间又再次凝结了。
「……呃,那个……」筱宫不知为何慌了手脚。「这根本不用怀疑,是手制的便当吧?你请妈妈帮你做的吗?」
「不,是我自己做的喔。」我挺胸说:「你或许会觉得很奇怪,但我的兴趣是做菜,平常就很常做便当。」
「……这样啊。」
筱宫苦笑,再次陷入明显的沉默,似乎连表情也突然黯淡下来。
她该不会像姊姊说的一样,觉得我这样做很恶心吧?
我突然担心起来,打圆场道:
「呃,那个……男生做的菜可能会让人觉得有点恐怖,但我很注重卫生,菜色也满好吃的,你看。」
我打开粉红色的便当盒。
「饭团、炸虾、汉堡排……还有菠菜炒菇、茄汁义大利面。也有当季的炸牡蛎……还是你不饿?」
「……不,不是这样。」
筱宫低垂双眼,闷闷地说:
「对不起,我不能吃这些。」
筱宫口中明确说出拒绝的瞬间,我们之间就像出现强大的重力场一样,降下一层冷空气。
「这……这样啊。」
我无力地阖上便当盖,挤出干笑。
「不好意思这么勉强你。那个……毕竟我不是很清楚你的喜好嘛。」
我垂下脸,口中说出道歉的句子。
我在兴奋什么啊?我对自己的愚蠢感到失望。
不是筱宫的错。就像姊姊说的一样,从女生的角度来看,男生就是肮脏、不细腻、随便又不可靠的生物吧。
所以才不能相信他们做的菜。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所以才觉得恶心。因为一直以来只有家人吃我做的菜,我才没有任何自觉。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既然如此也没办法。
「哈哈……那请喝点茶吧。」
我伸出手劝筱宫喝茶,打算迅速用另一只手收拾便当。
没关系。就拿来当今天的晚餐吧,虽然一定会被老姊嘲笑就是了。
当我正打算放弃时──
「……等一下!」
筱宫在长椅上屈身向前,用力抓住我的手。
「对啊,对喔!」她的声音颤抖。「我之前为什么都没注意到?现在是伤停补时(Loss time),只要启动时间,除了记忆,所有事情应该都会因为复原的效果一笔勾销。所以这不是现实,是附赠的时间──!」
筱宫的眼睛渐渐睁大,同时恢复了光彩。
「我要吃!我要吃便当!」
「咦?」
「我会心怀感激地享用。把便当放在那里,可以借我筷子吗?」
「可,可是……你怎么突然?」
「那不重要。拜托。」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筱宫气势逼人,我决定照她说的做。
筱宫用颤抖的手指接过筷子,露出奇妙的表情低声说:「开动了。」
接着她慢慢将筷子伸向炸虾。
筱宫将炸得金黄的炸虾举到眼前,一脸战战兢兢地移到嘴边,然后──
「好……好好吃!」
她嘴里还在咬着便惊呼出声。
「这是什么!超好吃!面衣还脆脆的!而且里面很有弹性,很香,完全没有腥味!」
筱宫一边说着像是美食节目的感想,一边吞下食物,魄力十足地问:「我可以再多吃一点吗?」
「啊,好。请用请用。」
「那,那下一个是炸牡蛎──!」
筷子划过空中。
说到筱宫接下来的吃相,只能用「壮烈」来形容。她简直像冬眠前的大熊,气势汹汹地狼吞虎咽。
她甚至抓住饭团,大口大口咀嚼说:
「好厉害!这个饭团没有包料却好好吃!为什么?」
「啊啊,这个啊。」
我开始说明。我准备了两种饭团,有包海苔的饭团和洒上炒芝麻粒的饭团。
「我把酱油涂在海苔的其中一面上,稍微用火烤过。这样做吃起来会比调味海苔还香,拿在手上也不会黏黏的。芝麻饭团也有下了点功夫,其实我在米里面加了一些香油后才拿去煮。这样既可以提升味道和口感,就算过了一段时间,米饭也能保持湿润柔软。」
「哦──那这个呢?汉堡排里有加起司吧?不过颜色不一样,是用了两种不同的起司吗?」
筱宫用筷子前端叉起汉堡排,请我说明。
规矩真差,不过我无法斥责她。筱宫现在的双眼,闪烁着跟看动物时一样的光芒,灿烂夺目。
老实说吧,我真的很开心。
回想起来,就连家人都不曾为我做的菜这么开心过。也因为先前为了带便当来而不安、曾经一度遭受拒绝,现在胸口才会升起一股热意,令人眼眶泛泪。
我在心里低声说了无数次谢谢。
在这段期间,筱宫依旧以猛烈的速度进食。她的食欲远远超出我的想像,便当盒在几分钟内就被一扫而空,筱宫身材纤细,吃进去的食物是跑到哪里去了呢?
「……那个,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吃我的便当?」
「咦?可以吗!」
筱宫一脸很想吃的样子,但还是表达了基本的矜持。
我微笑打开另一个便当的盖子后拿给她。
「没关系。反正只要伤停补时(Loss time)一结束,吃完的便当就会恢复原状,我之后再吃就好。」
「啊!对喔!那就谢谢招待了!」
语毕,筱宫再次一口接一口地继续进食──
以秋风扫落叶之姿吃完两人份的便当,筱宫喝着茶,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啊……好吃。」
仔细一看,筱宫的肚子凸起来了。原来如此,我终于发现了。
筱宫一开始说不能吃便当,大概是因为害怕体重增加吧。这么说来,我家姊姊也常常站在体重计上发出吼声。
维持身材对女性而言是攸关性命的大问题。想到筱宫旺盛的食欲,的确需要自制力吧。
但是在伤停补时(Loss time)里的话就可以放心了。不管吃了什么,只要时间启动就会变成没吃过。所以可以不用担心体重增加,只获得精神上的满足。
「多谢款待。」
筱宫阖起双掌向我说。
我反射性地低头回答:「都是些小东西。」
「不,没这回事。每一道菜都很好吃。我觉得这已经完全超越兴趣的领域了,你可以更自豪。」
「哎呀,没这回事……」
被称赞还真不好意思。
我抓了抓后脑杓掩饰害羞,筱宫一脸严肃地盯着我。
「……欸,我有件事想问你。」
「咦?」感觉好像很慎重。「什么事?」
「那个……莫非你平常也会做便当吗?感觉你好像很习惯的样子。」
「啊啊,嗯。对啊,我也会带去学校喔。毕竟午餐钱也不能小看──」
话还没说完,筱宫便双手包住我的手说:
「如果方便的话……」
她以十二万分认真的眼睛靠近我说:
「以后能不能也帮我做便当呢?当然,请跟我报材料费。然后,如果你中午过来的时候能带过来,我会很高兴的……」
不知道是不是途中感到害羞的缘故,筱宫的脸越来越红。
我想都没想过会有这种发展。
「我很乐意,每天都会带便当过去。」
「真……真的吗?谢谢你!」
筱宫露出向日葵般的笑容,用力摇晃抓着我的双手。
其实我才想谢谢她。
我是个无趣的人,内心有很多阴影,总是冷眼嘲笑这个世界,抱着膝盖待在房间的角落。明明不想和别人有太深的牵连,却又极度害怕被拒绝。
在认识筱宫前,擅自讨厌她。直到现在,面对过去崇拜的姊姊,也一直觉得自己只有做菜赢得了她,在家里总是抱着自卑感。
但是这种忧郁的心情在刚才那一瞬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因为筱宫开心的模样拯救了我。
&nb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