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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分身)

    「倾斜了呢。」我说。

    「嗯,倾斜了。」诸井社长说。

    「有吗……?」

    我们的巡回管理员田上低喃,竹中夫人轻拍他紧实的背部说:

    「你啊,明明有在运动,姿势却歪七扭八,才会看不出来。」

    四人在我向竹中家租借的,事务所兼自宅的老房子前一字排开。现在是二○一

    一年五月十一日,下午三点多。

    东日本大地震后,刚满两个月。地震发生的下午两点四十六分,我们四人配合收音机广播,进行一分钟的默祷。接著,进入竹中夫人口中的「面对问题,立下决心」的协议。

    竹中家是大资产家,拥有许多不动产。我租借的老房子,在其中也是屋龄最古老的木造房屋。搬进去时说是屋龄四十年,但这次仔细检查,发现正确来讲,在今年四月屋龄跨入四十三年。签约后在房东大方的同意下,我稍微更动内部装潢,但外观没变动,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这是栋老房子。

    如今这栋老屋倾斜了。当然,是那天震度五级的地震造成的。

    「看过去的右边,感觉像是整体往前拉了,对吧?」

    「或许屋子变成平行四边形。不过那是歪斜,跟倾斜不一样吧?」

    「总之,一样危险啦。」

    倾斜的角度是多少?是往三六○度的哪个方向倾斜?这倾斜是源自于房屋哪个部分的损坏?地基更深处的地盘下陷了吗?详细情形,必须委托专门业者调查才知道。

    「我问过大松设计的师傅,不过对方手头有超过二十件的房屋健检案子。其实,他接到更多委托,尽管以人多的地方为优先,仍忙到假日都得加班。所以,他说不好意思,暂时没办法处理我们竹中家的这栋老房子。」

    竹中夫人双臂交抱,哼一声。

    「他还表示,这栋老房子检查也是白费工夫,应该要行个礼,感谢这副老骨头撑过漫长的主震和没完没了的余震,慰劳它实在辛苦了,然后拆掉重盖――说得真容易。」

    「如果是竹中夫人家,就能毫不犹豫地重盖。」诸井社长说。

    「即使是我们家,拆掉一栋房子重盖,也是很花钱的。」

    竹中夫人――竹中松子七十岁,一四三公分的娇小身躯上,顶著一头灿烂的银发。无论何时见到她,脸上必定略施脂粉。根据斜对面柳药局的柳太太提供的情报,除了居家服以外,竹中夫人全部的衣服都是订做。

    不是有钱所以奢侈,而是找不到她能穿的成衣。因为她的体型像个小木桶。

    接著,柳太太补充道:

    ――别创是我透露的啊。不过,这话也是在称赞。竹中太太是小又坚固的木桶,里面装的东西非常高级。虽然我不晓得到底装些什么,总之很高级。

    竹中夫人符合身材的小脚,紧踏在人行道上仰望我。「杉村先生,你死心吧。修补这栋房子对竹中家来说只是浪费钱。但继续租给你,害得前途无量的私家侦探被压死在租屋处,身为房东也会睡梦难安。」

    面对花钱的搬家',及必须从头设立事务所的现实难题,在茫然失措前,我反倒不小心笑出来。前途无量的侦探,眞是好笑的形容。

    田上似乎有同感。那张一年四季都晒得一样黑的脸,笑了开来:

    「是啊,如果老房子压垮杉村先生的未来,可是大家的损失。」

    「讨厌啦,你们两个,有什么好笑的?」

    「没错,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诸井社长一脸若无其事,但眼睛也在笑。

    「杉村先生应该早有心理准备吧?」

    听到田上的话,尽管我有些懊恼,仍点点头。

    「只能搬走了。」

    地震发生前,我就感觉这栋房子老旧到进行修缮,也只能撑过一阵。有时地板

    下的横木和柱子会发出倾轧声,厨房和盥先室的地板,如果用力踩踏某两个地方,便会沉陷。二楼和室的榻榻米,边缘微微浮起,没办法压得平整。阶梯的踢面和踏板之间出现空隙,扶手一推就摇摇晃晃。

    当天,我待在这栋老房子一楼的事务所,面对著电脑,阅读桃子的学校定期传给家长的电子报。女儿跟著前妻,与外公和舅舅的家人热闹地住在一起。新学期开始,她就升上小学四年。六月生日过去,便满十岁。

    一开始感到摇晃时,我在看「新年度行事历」,想著原来小学四年级就有第一次的校外教学露营。突然间,晃动变大。

    我还坐在电脑椅上。五脚椅的滚轮移动,椅子左右滑行。

    好大的地震――我心生戒备,却觉得不太对劲。有横摇这么久的地震吗?

    ――难道房子要塌了?

    饶过我吧……正当我这么想,瞬间窗玻璃震响,巨大的摇晃袭来,彷佛整栋房子在哆嗦。我看见走在窗外的西装男子惊呼「噢」一声,蹲到地上。不是这栋房子的问题,真的是地震!我抓起手机冲出屋外,还记得趿上拖鞋。

    谈定租这栋老房子时,诸井社长严肃地忠告过我。

    ――依我的直觉,这栋房子顶多耐得住四级地震。要是超过四级,赶快离开,如果窗玻璃劈啪作响,就超过四级了。

    ――隔壁的木工所虽然小,但屋子很新。而且不是一整片的地基,是打了摩擦椿,屋子盖在上面,耐震性极佳。平日要和对方打好关系,万一遇上地震,就过去避难吧。

    我遵守忠告,因此一来到隔壁的尾岛大工制作所门口,抓著办公桌站著的尾岛社长便向我招手:

    「杉村先生, 这边、这边!」

    女职员躲在桌子底下。后方的作业所,穿工作服的男子抱著头,背贴在墙上。

    「只有你一个人?客户呢?」

    「没有客人。」

    我一进去自动门便没再关上(事后听说,那道自动门采用的系统,是一侦测到强烈地震,就会自动固定在开门) 。除了电线沙沙摇晃的声响,户外还传来女人的尖叫声,是斜对面的柳药局。我又想出去,但尾岛社长抓住我的手肘制止:

    「等停了再说。」

    玻璃的鸣响停止,晃动渐渐减弱,持续好久,我生平从未经验过这么漫长的地震。

    「还在摇,怎么搞的?」

    社长呻吟似地说,一手抓著办公桌,另一手按住档案柜。躲在桌底下的女职员几乎要哭出来:

    「是震源很远, 一定是东海大地震。」

    社长朝后面的作业所吼道:

    「山田,开收音机!听广播!」

    很快地,NHK播报员冷静的话声传来:涩谷电台发生强烈地震,目前摇晃已渐渐平息,请各位听众留意落下的物品,并检查火源……

    我离开屋外,穿过马路,冲进柳药局。店内变得五颜六色,商品架上的货品掉了满地。

    「柳太太,你不要紧吧?」

    「啊,杉村先生!」

    柜台里冒出柳太太和另一名中年妇女的头,应该是恰巧在店里的客人。她们似乎一起钻进柜台底下。两人都一脸苍白。

    「这是关东大地震吗?」

    「不清楚。」

    不是啦、不是啦,中年妇人拉扯柳太太的袖子。

    「后面的电视说大阪也在摇。」

    药局店面后方就是柳家的客厅。电视确实开著,画面上是来自大阪摄影棚现场直播的午后综合新闻节目。

    东京和大阪同时摇晃的地震,我这才感到背脊发凉。女儿呢?前妻呢?岳父呢?大舅子他们呢?他们平安撑过刚才的地震了吗?脑袋塞满担忧,膝盖颤抖起来。

    我联络各处,为了让自己恢复冷静,穿著鞋子在乱成一团的事务所里踱步,于是尾岛社长拿了一顶安全帽来借我。书架上的物品全数掉落,柜子抽屉滑开,厨房的餐具几乎全碎光,一时兴起在夜市摊贩买的仙人掌盆栽也摔破。头顶不时有碎尘沙沙落下,黄色安全帽令人感到格外安心。

    但没多久,我就停止收拾事务所,及在室内绕圈子。因为我在电视机新闻画面前动弹不得――据说是千年一次的大灾难,也就是那场大海啸的影像。

    「哦,你没被压死啊。」

    门口传来声音,我都没转头,是「睡莲」的老板、水田大造先生。

    「眞难为这栋破房子撑住。可是,杉村先生,还是收拾一下重要物品,去我那里避难吧。余震一定也很大,待在这里非常危险。」

    「老板,比起余震,你看这个,不得了――」

    「我知道不得了,才会从店里跑出来。客人都守在电视机前,但我不想看。」

    不想看,没办法看,我绝对不看……老板不停低喃,眞的像在逃难,又不晓得跑去哪里。

    老板租下「侘助」所在的新公寓三楼当住处。我听从他的好意,暂时栖身在那里。后来,即使白天待在事务所,或在其他地方活动,睡觉时也都回去老板的住处。

    我能继续住在这栋老房子吗?租约能继续吗?我知道房东竹中家、仲介的房仲业者诸井社长及房客我,三方必须尽快聚首商议才行。但我们都很忙碌,加上有段时期周围的状况不允许我们这么做,直到地震过后整整两个月的今天,才能会合。我不在时,偶尔会来看看的田上说:

    「不管要修缮或拆掉,都得赶快动手,否则房子就像受了濒死的重伤,不停在哀号。」

    田上一直很担心这栋房子,总算听到竹中大人要让它安息的决定,或许他是最感到松了一口气的人。

    「问题在于,如果盖新房子出租,租金就得调涨。」

    诸井社长回头望向我:「杉村先生,你负担得起吗?」

    我立刻回答:「没办法。」

    「真老实。」竹中夫人笑道。

    「或者说,还有个问题。」田上有些客气地开口:「在社长面前讲这种话是班门弄斧,不过这栋老房子根本是违建吧?这一带是准工业区,整片土地却盖满一户户双层住家。」

    诸井社长一愣,点头同意:「唔,这么一提,的确是这样。」

    准工业区若要兴建住宅,建坪率是百分之六。前妻在兴建新居时,我也在旁边观

    察,因而得知。

    「竹中夫人,这建筑许可申请是怎么通过的?」

    「我不晓得,又不是我们盖的。」

    听到这话,社长和田上不约而同发出「咦」一声。

    「竹中夫人,原来这栋房子是你们买的吗?」

    「是啊,三十年前我们买下时,房子还很新。」

    「怎么会买下这栋房子?」

    「交情啦。屋主付不出房贷,哭求我们收购。」

    原来如此――这回社长和田上都恍然大悟。我也有同感。竹中夫妻从以前就是这个町的权贵显要(在好的意义上),凡事总与人为善。

    「既然不是竹中家盖的,会破损成这样,便不难理解。若好的业者挑选建材,规规矩矩地盖,就算是木造住宅,也能撑上五十年。」

    实际上,像法隆寺就维持得很好――诸井社长说。

    「法隆寺又不是住宅。」竹中夫人反驳。

    田上连连乾咳。

    「总之,如果拆掉,就不能再盖一样大的住宅,会变成所谓的『狭小住宅』

    「那改成投币式停车场吧,不然就租给尾岛先生。」

    是指隔壁的尾岛木工制作所。

    「他老是在埋怨,资材放置场的租金太贵。」

    「那我去找他谈谈?」诸井社长问。

    「是啊,麻烦你了。」

    事情谈妥是很好,但我该怎么办?即使可暂时投靠老板,可是没事务所,实在伤脑筋。

    诸井社长用一种念诵文件的语气声明:「物件因自然灾害损毁的情况,出租人对承租人可免负义务。」

    「我知道。」

    无法期待拿到搬迁费或提供替代方案,我得自己想办法。

    「我会再帮你介绍房子。毕竟是天灾,手续费会算你便宜点。」

    「可是,杉村先生现在开销很大吧?」

    「所以,你看这么办如何?」竹中夫人垫起脚尖注视我。「昌子离开后,家里会有空房。田上,你知道吧?最西边的,靠近青木家停车场的地方。」

    竹中家是尾上町内唯一称得上「宅第」的大房子,在凸型的宽阔土地上,坐落著随家中成员增加而不断增建的房屋,因此结构变得相当复杂(据说每次增建,需要的特制门窗等,大部分是尾岛木工承制) 。我也去办过几次事,那里几乎像座迷宫。诸井社长每次去都迷路。

    在这部分,田上不愧是竹中家物产的巡回管理员,兼卸用万事通。

    「哦,一楼西边走廊再过去的一区。」

    「没错、没错。」

    谈论个人住宅时,使用「区」这种词汇,一般会格格不入。但竹中家的情况,这是最贴切的形容。证据就是,诸井社长也这么说:

    「是平房区西边角落,有小厨房的地方吧?三坪房间和二坪房间,还有阁楼是吗?」

    「那不是阁楼啦。只有那里,从西边走廊上面嵌进二楼的房屋。昌子无论如何都想要阁楼,所以放了梯子,凑合改装一下。」

    田上告诉我:「那叫断头梯,脚一滑摔下来必死无疑。」

    「你摔过两次,不也活得好端端?」

    「我平常有在训练。」

    田上拍拍从光头延伸下来的厚实后头。确实,那里的肌肉高高隆起。

    「喔……」我只能附和。

    「反正是空房,就用跟这里一样的价钱租给你吧。虽然小,不过也有玄关和门铃,可当独立住宅使用。」

    不光是小厨房,还附有「直立棺材般的淋浴间」。

    「走路三分钟的地方,就有附设可用热水的投币式先衣店的澡堂。」田上补充重要的资讯。「澡堂从下午三点开到十一点,先衣店则是二十四小时营业。」

    「可是,把屋子租出去,昌子小姐怎么办?」

    诸井社长问,竹中夫人明显露出怒容:

    「谁管她啊。那丫头说这次一定要渡过庐比孔河(注) ,离家出走。」

    (注:Crossing the Rubicon,西方谚语,意指破釜沆舟。典出凯撒打破不得越过卢比孔河的禁忌,进军罗马,获得胜利。

    二儿子一家、未婚的

    竹中家是三代同堂的大家庭,住著竹中夫妻和大儿子一家、大女儿一家、

    三儿子和二女儿,不,从刚才的话听来,这已是过去式。

    昌子小姐是二女儿,我跟她打过一次招呼。她年约二十五,是个感觉很害羞的人。包括大儿子和二儿子的太太们在内,竹中家的成员都大方热情,因此她格外与众不同。

    「昌子小姐什么时候搬出去的?」诸井社长问。

    「二月初吧。」

    「她和谁住在一起吗?

    「不用『谁』啦,社长你明明知道,就是那个没用的家伙。昌子为什么不肯和那家伙分手?拖拖拉拉黏在一起,这次外子眞的动怒,逼她在那男人和父母之间选一个。」

    「于是,昌子小姐渡过庐比孔河――豁出去了呢。」田上说。「地震后也没回来吗?

    竹中夫人狠狠睨田上一眼。

    「跟地震有什么关系?」

    「哦,地震发生后,不是弥漫著一股要更加珍惜家人的氛围吗?」

    「你说谁?」

    「谁?就全体国民啊。」

    「那昌子一定不是日本国民,她连通电话也没打回家。」

    田上敬畏地惊呼一声,诸井社长(不知为何)伸长人中,用指头搓著。

    这时, 一道沉稳的声音插话:

    「站在外头聊天也不是个事,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说曹操,曹操就到,是尾岛木工的尾岛社长。他在自动门前,朝我们微微举手。

    「刚才我似乎听到有人呼叫?」

    「对对对,尾岛社长,如果隔壁变成空地,你愿意租吗?租金算你便宜点。」

    竹中夫人说著,走向尾岛木工的门口。诸井社长跟上去。

    「两位也一起来吧,不过,咖啡是用自来水冲的。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福岛第一核电厂事故中外泄的放射性物质,污染东京的自来水,究竟是危险到不适合饮用,或者,其实还好?世人担心体内曝露,整个社会疑神疑鬼超过一个月。一开始的恐慌虽然平息,但包括「自称」在内的专家之间,意见仍是众说纷纭,疑虑只是潜伏到水面下,并未消除。

    「我不在乎,那我就不客气了。」

    田上说完,以只有旁边的我听得到的音量补了句:

    「不过,我都买天然水给小孩喝。」

    「我们家也是。」我说。

    事情决定三天后,我搬到竹中家的西区。搬家时,田上和诸井社长部下的男职员开著小卡车来帮忙。多亏有他们,我省下请搬家公司的花费。

    幸好室内电话兼传真机的号码不变。不过,我本来就没挂出「杉村侦探事务所」的招牌,而且,目前接到和婉拒的委托,都是经由绍介来的,即使搬迁,影响也不大。只是,借用房东的屋子一隅的私家侦探,或许看起来比住在老房子的私家侦探更不可靠――我微不足道的虚荣心会隐隐作痛。

    午餐我叫了「侘助」的外送,老板亲自提餐盒过来。我们吃著烤鸡三明治时,他走来走去,查看我的新事务所兼自家。

    「这里全是木地板,不必担心跳蚤大爆发。」

    「托你的福。!

    「天哪,淋浴间几乎和更衣室的寄物柜一样大。杉村先生,哪天你交了女朋友,也没办法在这里恩爱。」

    除了我以外,两人贼笑起来。他们笑的点应该是「哪天」吧。

    「咦,这是杉村先生的吗?」

    令老板惊讶的是壁挂式的发条报时钟。

    「不,是那栋老房子的。我很中意,请竹中夫人送给我的。」

    「不过,它不会动了耶。」

    报时钟背面刻有铭文「田中时钟店制造  昭和三十年四月吉日」,是与那栋老屋子年纪有得拚的老古董,却一直尽忠职守地为我报时。在三月十一日停止走动,时针指著两点四十六分。

    「原来如此,是在地震时停住。」

    「对,似乎终于坏掉。」

    「不拿去修理吗?」

    「这样的老钟, 一时应该也找不到可修理的师傅吧。况且,就这样保留起来,总觉得有什么意义。」

    这回三人露出疑惑的神情,我解释道:

    「恐怕我的工作,往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处理的都会是与那场地震有关的案子。」

    原来如此――田上呻吟道。

    「整个世界都变了样。」

    「嗯。」

    我简洁地点点头,其实理由更复杂。像我这样的侦探,往后遇到的案子,应该会是社会因那场地震而改变、没有改变、非改变不可但无法改变、不想改变却被迫改变――种种冲突引发的扭曲所形成的案子。

    而是被命令留在东京,负责分配及发送来自首都圈全区的支援物资

    这并非我的创见,而是「蛎壳办公室」的蛎壳所长,在地震后第五天,召集社员和约聘调查员训示时提到的话。

    训示结束,蛎壳所长招募愿意参加灾区支援活动的志工。我也举手了,不过我没被派往灾区,而是被命令留在东京,负责分配及发送来自首都圈全区的支援物资。

    「目前核电厂事故不晓得是什么状况,我不能把还有年幼孩子的杉村先生送去灾区。况且,你没有大型车辆驾照,无法在搬运物资上做出贡献。」

    命令果断明确。

    我被派去的港口仓库,有蛎壳所长的旧识担任代表的NPO在那里指挥整体作业。

    送来的支援物资五花八门,从派得上紧急用场的物品,到令人怀疑捐赠者以援助为藉口,实际上根本只是想处理掉垃圾的东西,什么都有。有些让人体会到人的善意温暖,有些让人想诅咒人的愚蠢。

    确保通讯方式后,便出现依据灾区要求,募集必要物资的业务。这个NPO也是灾区支援活动的志工联络窗口,因此状况稳定下来后,行政工作暴增,像是志工登记,及联络灾区地方自治单位负责人等业务。我开始协助这部分的工作,于是这两个月左右,侦探事务所都处于开店休业的状态。地震刚发生时,除了以尾上町町内会治安干部的身分巡视,独居老人和高龄者家庭打扫和采买之外,社区的事务我几乎都丢下不管(因此被柳太太念了几句)。

    如果我不是轻松的单身汉,没想起桃子,或许会采取不同的行动。换个立场,如果我依然拥有家庭,比起支援活动,或许我会优先选择陪伴妻子和女儿。

    「这种时候,说『或许』是没有意义的,只要尽一份力量就是了。」

    蛎壳所长说。

    「蛎壳办公室」在地震后立刻推出专门网站,为委托人查询在灾区的亲人是否安好。这部分属于业务项目(不过价格订得很低),有专责的调查员,由网路魔鬼小木负责指挥。但有时光靠网站上的交谈不得要领,需要亲自去见委托人,我也支援其中几个案子。在我协助的范围内,找到的亲属都平安无事,让人感到极大的安慰。

    隔著午餐休息时间,下午四点左右,我的新窝完全整理妥当。

    「杉村先生要睡在哪里?」

    「大房间的沙发床。」

    我想过睡阁楼,但没自信能在睡眼惺忪的状态下,安全上下断头梯。幸好大房间有座大壁橱,日常用品可收在里面。我打算平常把那里当事务所使用,下班时间一到,就转为私人住家。

    「我想将阁楼当成储藏室。」

    「上下楼梯千万要小心。」

    不单是田上,连诸井社长的部下都如此叮咛。

    这天晚上,老板不是在「侘助」,而是在他的住处,煮拿手的什锦火锅招待我。

    「澡堂公休,不想在棺材淋浴间冲澡时,可以过来我这里。」

    「谢谢。」

    「杉村侦探事务所重新装潢开幕,接下来就祈祷快点有委托人上门――在杉村先生饿死之前。」

    老板喝著红酒,淡淡笑著,或许意外地他是眞心如此祈祷,也或许是老天爷听到他的祈祷。

    说「或许」没有意义。但就在两天后,重新装潢开幕的侦探专务所,迎来第一个委托人。

    2

    那名少女穿得一身黑。

    眉毛浅淡,嘴唇苍白乾燥。

    毛线帽,连帽ㄒˋ底下的上衣、牛仔裤、运动鞋,搭在左肩上看起来很沉重的背包,连毛线帽底下,长度到下巴的头发也是漆黑的。

    此外,还有一个共通点――都很老旧。连帽ㄒ的衣襟磨得泛白,运动鞋穿得快烂了,鞋带也软趴趴。

    她本身也疲惫万分。瘦到连一般尺寸的连帽T,套在她身上都显得松垮,脸色颇糟。没化妆,眉毛浅淡,嘴唇苍白乾燥。

    听到铃响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她时,我想到各种推销的可能性,比如推销订报或宣传新兴宗教,作梦也没想到她曾是委托人。当时我在拆纸箱,整理内容物,因此手很脏,而且穿著运动衣,脖子上绑著毛巾。

    她向这样的我行一礼:

    「你是杉村先生吗?」

    她问,声音像夏季尾声将死的蚊子振翅声。下午三点,坐西朝东的玄关位于日阴处,也不是寒冷的季节,她却眯著眼,彷佛阳光或冷气刺得她难以睁眼。

    我急忙抓起毛巾擦脸:

    「是的,我就是杉村。」

    她的眼睛眯得更细:

    「我是相泽干生介绍来的,他说认识不错的私家侦探。」

    声音和粗糙的嘴唇一样,缺乏水分。

    「我有事想商量,你能听我说吗?」

    我应该僵了两秒左右。

    「当然,请进。」

    她脱下运动鞋,踩上我并拢递过去的拖鞋。没穿袜子。脚趾甲很长。

    「请坐那里,不用紧张。」

    会客区的沙发是暂时摆放,我还不确定是否真的要放在那个位置。后面还积著未拆封的纸箱。

    「乱糟糟的,眞不好意思。我刚搬过来。」

    少女在沙发坐下,摘下毛线帽。发型是率性的鲍伯头。暗淡无光的头发乾燥受损 ,耳后和后脑、后颈处的头发翘来翘去。

    她把背包放在膝上,打开拉炼,将毛线帽塞进去。拉上拉炼后,似乎是介意背包歪七扭八的样了,轻拉一下正面的方形外袋,理好形状,决定好它在膝上的位置,接著双手宝贝地环抱。我忍不住观察她一连串的动作,感觉有种莫名的严谨。

    少女抬头,我们对望。我友善地笑著,在她的对面坐下。

    「你是相泽干生的朋友?」

    她避开这个问题,低声喃喃:「他告诉我的地址,是之前的事务所。」

    「啊,这是当然的。因为我没通知他我搬家了。」

    「然后,我找到一栋好破旧的房子,门口贴著『禁止进入』的告示。」

    「你吓一跳吧。」

    「然后,斜对面的药局走出来一个大婶,说杉村先生搬家了,告诉我这里的地址。」

    药局的柳太太十分热心助人。

    「然后,你要和相泽确认吗?」

    看来「然后」是她的口头禅。

    「确认什么?」

    「我的身分之类的……」

    「你是他的同学?」

    「我读不起那么贵的学校。」

    少女打开背包拉炼,翻找里面的东西。

    「可是,相泽很能干,人又好。在我们里面,他是最受欢迎的一个。」

    相泽干生是我在地震前经手的调查工作中的关系人。他是委托人的二儿子,当时就读高中一年级,现在应该已进入新学期,升上二年级。

    我们透过调查,亲近了一些,起码我认为赢得他一点信赖,而且似乎不是自我感觉良好。毕竟他把我介绍给「朋友」。

    「然后,这个……」

    少女递出一本深蓝色封面的小手册。她的眼神空洞,朝我伸出手的姿势不是拚命或紧张,而是纯然的粗鲁、顽固。

    「学生手册?」

    「我没有其他可证明身分的东西。」

    「那我看一下。」

    接过手册时,我留意不要碰到她的指头。

    手册深蓝色的封面上烫著细小的金字「东京都立朝川高等学校学生手册,校规集」。

    「第一页有名字和照片。」

    翻开一看,如同少女说的。照片下方,标示「组别,学年」的地方贴著贴纸。

    「文组学分制 二年级 伊知明日菜」。

    「你的名字是伊知明日菜?」

    「对。」

    「我不清楚现在的高中制度,这边写的文组学分制是……?」

    「可以选想修的课,只要学分够了,就能毕业。」

    「好像大学呢。」

    「对。」

    「这边写的文组,跟大学的主修是一样的意思吗?

    「没分得那么清楚,理组要成绩很好的人才能进去。」

    组别和年级的贴纸会更新,但照片应该一直都是入学照。比起眼前的伊知明日

    菜,照片里的她头发更长、表情更明亮,脸颊也更丰满。

    「谢谢你。」

    我把学生手册还给她。

    「你跟相泽一样,很懂事。」

    明日菜没回答,学生手册消失在背包里。她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塞在这个鼓鼓的背包里吗?

    「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所以就直说了。抱歉,我不能接受未成年人的调查委托。不单单是我,大部分的调查事务所和侦探社应该都一样。

    明日菜接近呢喃般小声说:「我会付钱。」

    「不是钱的问题。对我们来说,是职业伦理的问题。」

    虽然隐隐约约,但明日菜空洞的目光里浮现烦躁的神色。

    「不过,我不会因为不能答应,就立刻请你离开。如果你遇上什么麻烦,我可以跟你聊聊,再一起思考该怎么解决。如果你的问题最好和学校或家人讨论――」

    「跟我妈说也没用。」

    明日菜冷冷应道。语气变重,缺乏水分的嗓音乾哑。

    我刻意沉默五秒,一动也不动。

    明日菜吸了吸鼻子,抬起目光。乾燥的嘴唇看起来很痛。

    「我们是单亲家庭,小时候妈妈和爸爸离婚,一直是妈妈一个人把我养大。」

    说著说著,明日菜音量又降回和蚊子叫一样,但语气果决。

    「也完全没有要再婚的样子。可是去年秋天,她交了男友。虽然她瞒著我。」

    「可是你发现了。」

    「对。至于为什么我会发现,有很多原因……」

    「那么,这个晚点再谈。然后呢?」

    明日菜吸一口气,停顿一拍后,继续说明:

    「那个人――妈妈的男友,地震以后就失踪了。他前一天创要去东北,搞不好是碰到地震死掉。可是,妈妈没采取任何行动,所以我想找他……」

    「等一下。」

    我起身从办公桌上拿便条本和原子笔回来。明日菜维持相同的姿势和表情,文风不动。

    我翻开便倏本,写下日期和「谘询人 伊知明日菜都立朝川高中二年级」。

    「我可以笔记吗?」

    明日菜看一眼写在便条本上的她的名字,点点头。

    「这不代表我决定接受你的委托。如果想确定可能在灾区的人是否平安,比起雇用我,还有更恰当的方法。」

    我想到的是「蛎殻办公室」的专门网站,也想到几个往来灾区的NGO成员。

    「我应该能替你连系可帮忙进行这类查询和调查的地方。所以,请你大略告诉我状况,办起事比较顺利。」

    「好的。」

    明日菜并拢膝盖,抱紧背包,倾身向前。

    「首先,下落不明的人叫什么名字?」

    「昭见丰。」

    她说明字怎么写。

    「你知道他的住址或上班的地方吗?」

    「他在市谷的车站附近开店,是一家杂货店。」

    明日菜又打开背包,取出一只票夹。

    「是这里。」

    她从定期票的后面,抽出一张名片。是一张彩色印刷、很精致的名片,还颇新颖,不知是刚拿到不久,或是十分珍惜。

    「轻古玩AKIMI 昭见丰」。

    「是古董店啊?」

    明日菜点点头,「可是卖的不是昂费的古董,是更便宜的东西,像是电影海报、老玩具、马口铁别针之类。」

    「原来如此,是卖类似古董的老杂货的商店。」

    所以才叫「轻」古玩。

    「他经常去许多地方采购。不仅是国内,也会出国。」

    「那么,地震前天他会去东北地方,也是……」

    「对,应该是去采购。」

    名片翻到背面,印著一行字:官网「AKIMI通讯」,并附上一行网址。

    「那是店铺的部落格。」

    「我来看看。」

    我把笔电放到桌上,连上去一看,在「AKIMI通讯」的标题底下,有一张大照片,是图案色彩和尺寸各异的罐子。不是罐头,而是装饼乾或仙贝之类的铁罐。

    「AKIMI通讯 本月强打 空罐乐园」。

    往下拉动,很快出现第二张照片。一名头发染成栗色,戴波士顿框眼镜的中年男子,双手捧著图案鲜艳的方型平罐,对著镜头满脸笑容。图说写著:

    「英国Huntley&Palmers公司的饼乾罐,一八七○年制,是前年在伦敦的古董店挖到的。该公司运输车主题的印刷图案精美别致。」

    我大略浏览前后的文章,大意是说,饼乾空罐似乎也具有古董的价值,因此昭见先生推荐为「任何人都能轻松入门的古董收藏品」。

    「每个月都有主打商品。」明日菜解释。「上次我看到时,是百事可乐的瓶盖。」

    「那种东西也可以收藏吗?」

    「瓶盖有时会推出不同设计的期间限定款式。」

    「AKIMI通讯」从二○○九年四月起,每个月一次,在月初刊出文章,过去的期数全部都能阅览。〈空罐乐园〉是最新一期,更新的日期是三月三日,晚上十一点三十分。

    就此打住,没有四月和五月的内容。

    「这名戴眼镜的男子,就是昭见先生吧?」

    「对。」

    「名片上没职称?」

    「那家店是昭见先生的,也算是店长,或者说社长……」

    店铺只有市谷的「足立大楼1F」一个地方,没有分店。部落格上介绍一些店里贩卖的轻古玩商品,但似乎没有网购服务。

    部落格上没有昭见先生的行动纪录和日记。有一区叫「AKIMI访客簿」,供顾客和部落格读者留言,但现在关闭,无法写下新留言,也不能观看过去的留言。

    「你知道店面现在怎么了吗?」

    「店关了,不过有个打工人员。他说会等到社长回来。」

    「是年轻人吗?」

    「好像是大学生。」

    如果是从地震以后就下落不明,已过两个月。打工人员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要顾,他肯无酬为老板看店,看来极为忠实。

    「昭见先生有家人吗?」

    「松永先生说,昭见先生有个哥哥。啊,松永先生是那个打工的人。」

    「昭见先生没有妻子或小孩吗?」

    「没有。正确来讲,他似乎是说没有。」

    用词相当谨慎。

    「实际上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妈在这部分真的很傻。」

    我思索片刻,把这段话解释为「我妈有时很轻率,会和不晓得(或对方不肯明说)

    有没有家室的男人交往」。明日菜的语气颇为刻薄,这样解释应该没错。

    「你见过昭见先生吗?」

    明日菜默默点头。

    「你和他很熟吗?跟母亲三个人一起见过面吗?」

    「怎么可能?」

    她当下斩钉截铁地否定。

    「那么,你也不是跟昭见先生很要好?」

    她又默默点头。

    「然而,你却想雇用我这样的人,确定昭见先生是否平安。是同情母亲的缘故吗?」

    明日菜盯著电脑萤幕。

    「她每天都在哭。」

    那目光十分尖锐。

    「哭哭啼啼,没完没了,实在烦死人。」

    这并不奇怪。在码头仓库一起工作的成员里,也有个女孩会在工作时忽然想起什么而哭泣。我没询问详情,不过她应该是看到什么,或和别人交谈,听到什么。任何一点契机都可能勾起内心的伤病。

    「十一日那天,她从早哭到晚,也没去上班。」

    五月十一日,电视和报纸都充斥著地震与海啸的话题和画面。

    「你母亲是不知道昭见先生怎么了,才会担心得哭泣?」

    「不是不知道吧?一定是死了嘛。松永先生也叫我妈死心。」

    明日菜一股作气地说,猛然抬起头。

    「如果他还活著,不可能丢下店不管。可是,妈妈实在太傻,就是没办法死心。」

    她不再用敬语说话,不是与我的距离拉近,而是她这个年纪在说出难以启齿、不愿启齿的事时,没办法彬彬有礼地使用敬语。

    「那么,由你去拜托松永先生怎么样?」

    「拜托他什么?」

    「说你担心昭见先生,请他联络昭见先生的哥哥。亲人或许会知道详情。」

    明日菜垂下头。

    「你认识伀永先生吧?只要跟他说,你母亲和昭见先生感情很好,他一定能理解你们会担心是理所当然。」

    明日菜噘起下唇,撇下嘴角。

    「有够笨的……」

    「嗯?」

    地瞪著我,流露明显责怪、轻蔑的眼神。

    「要是这么容易,我早就做了。」

    接著,她表情一歪,彷佛突然哪里病了起来。

    「对不起,我嘴巴很坏。」

    她用力咬紧牙关。

    「没关系。确实,我的反应满迟钝。不过,会来我们这类事务所的人,不是焦急就是愤怒、害怕,总之情绪很亢奋,所以有时我会故意装迟钝。」

    明日菜皱著脸沉默著,笔电的萤幕暗下来。

    「喝杯咖啡吧。」

    我起身走向小厨房。多亏有「侘助」的老板庆祝我的事务所重新开幕,送给我「一眨眼就沸腾的电热水壶」,我得以迅速包好即溶咖啡。

    我将冒著蒸气的杯子放到桌上。明日菜连碰都不碰。于是,我径自喝了起来。说真的,这话题让人想来杯热咖啡。

    「即使你这样说明,打工的松永先生也不肯理会吗?」

    明日菜点点头,表情像痛得快哭出来。

    「这样啊。」

    「他是店员,所以态度还好。可是,那都玩是表面上而已。

    我放下杯子,在纸上写下「店员松永」,并圈起来。

    「他知道你母亲与昭见先生在交往吗?」

    「知道。」

    「然后他不赞成这件事。」

    「对。有一次他露出别有深意的表情说:社长家很有钱,其实是个大少爷,他生活的世界和我们这些凡人不一样。」

    来到这家事务所后,明日菜第一次悄声叹息。

    「地震发生后大概两天,昭见先生的手机完全打不通,所以妈妈去了店里。」

    「你也一起去吗?」

    「只有我妈。可是,她有跟我说要去『AKIMI』。」

    「这样啊。然后呢?」

    「她回来又哭了。我问她,知不知道昭见先生的情况……」

    ――没希望了。

    「然后她就只是哭。隔天,我立刻去『AKIMI』,看到松永先生守在电视机前面。」

    是福岛第一核电厂事故的报导。当时一有时间,我也会守在电视机前。

    「他告诉我:明日菜,如果你在西日本有亲戚,最好赶快去避难。」

    ――我得待在这里,等社长回来。我和社长的哥哥约定,会守住这家店。

    「我说,我和妈妈也很担心昭见先生 」

    ――别提社长了,我们都自身难保。东京会被炸掉。

    「根本没办法谈。可是,当时我脑袋一片混乱,觉得搞不好东京也曾因为核电厂爆炸,而被炸掉……」

    经过十天左右,中隔春分的周末连假结束,核电厂事故的状况还是一样严重,但明日菜渐渐觉得东京应该不会被「炸掉」,于是再次前往「AKIMI」。

    「没想到,松永先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了。」

    ――幸好有自卫队帮忙,总算没事。

    「那么,昭见先生呢?」

    「昭见先生的哥哥在找他,但完全没消息。」

    搞不好没救了。

    「我说妈妈担心得一直哭,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形,并跟昭见先生的哥哥谈谈,他却露出厌恶的表情。」

    ――你这样会给人家添麻烦。

    「所以,他不能告诉我昭见先生哥哥的联络方法,还说我们和昭见先生已没关系。」

    明日菜喘著气,一股脑说到这里,喉咙「咕噜」一声,又补一句:

    「他表示不会向社长的哥哥,提起妈妈跟社长拿钱的事,叫我们不要再继续纠缠。」

    明日菜咽下口水,呼吸却依旧急促。

    「你母亲向昭见先生借钱吗?」

    「我不知道。可是,既然松永先生这样说,应该是眞的。不过,不清楚是昭见先生给妈妈钱,还是妈妈向他借钱。」

    不管怎样,「不要再继续纠缠」是很失礼的说法。他把担心昭见丰安危的伊知母女当成上门讨钱的,明日菜会激动到喘气也是难怪。

    我渐渐看出状况。

    「好,我知道了。我会调查看看昭见丰先生是否平安。」

    明日菜一愣,这是她截至目前最自然的表情,露出这样的表情,看起来便相当可爱。

    「你不是说,不能接受未成年人的委托吗?」

    「我不是接受你的委托,而是担心某家有趣的轻古玩店的老板安危,才会想调查看看。这不是工作,我没办法给你一个期限,也无法保证一定会有结果,所以也不需要手续费,这样如何?」

    明日菜的眼神转为尖锐。

    「我最讨厌这种的。」她的口气像在咒骂。「假意亲切,其实根本瞧不起人。」

    「你的嘴巴真的很坏。」

    她彷佛被当头泼了盆水,顿时退缩。

    「我还不认识你这个人,要怎么瞧不起你?不过,把我介绍给你的相泽干生,我还算瞭解。我不想害他没面子,也不能违背职业伦理,这完全是一种折衷方法。」

    明日菜更用力地抱紧怀里的背包。眼前的少女,像紧抓住救命绳的漂流者。她诅咒、气愤居然落得在海上漂流的自己。

    我平静地说:「刚才忘了问,你和干生是怎么认识的?如果不是高中同学,是国小或国中同学吗?」

    「他是我朋友的朋友。」

    明日菜变回一开始垂死蚊子般的声音。

    「LINE的朋友。」

    「你们见过面吗?」

    不管是LINE的朋友,或其他网路社群的朋友,这都不是能轻松透过手机告诉朋友的朋友的内容。

    「跟朋友一起……」

    明日菜的声音几乎要消失。她整个身体都在倾诉:不要再追问下去。

    「这样啊。总之,我不能辜负干生的信赖。或者说,我得露几把刷子给他瞧瞧。」

    我露出笑容。

    「我会尽一切努力。请你不要再行动,等我联络。况且,你还是个学生。今天你是放学后过来吧?」

    「对,等一下要去打工。」

    她在新宿车站南口的速食店打工。

    「每天都打工吗?」

    「五点到九点。星期六和日的班表会变动,不过都上八小时的班。」

    这名少女根本没时间享受高中生活吧?

    我把名片递给她,和她交换手机信箱。

    「把你的住址告诉我吧。」

    「为什么?」

    虽然也可对她训诲一番,说明在社会上,只要是正式工作,就不能只因手机可随时联络,就不留住址。

    「如果不知道你的住址,要是你为某些理由不回应我的联络,而我又想联络你时,就只能问学校喽?」

    明日菜不情愿地在我递出的便条本上写下住址。是小田急线沿线的住宅区。

    「交通很方便呢。」

    「电车只有每站停的,不太方便,而且是老公寓。」

    「我以前的事务所,也是屋龄超过四十年的老房子。由于地震造成倾斜,只好搬家。」

    明日菜率直地睁圆双眼:

    「我们家附近也有破旧得要命的老房子,可是没怎样。」

    「那就是我运气不好。」

    昨晚我懒得去澡堂,用了棺材淋浴间,才切身体会到这一点。

    明日菜对著便条本,突然想起般绷紧脸:

    「那个……调查的事,请不要告诉别人……」

    「我不会说是你拜托的,会想办法瞒著。」

    这样应该比较方便行动。

    「不过,我必须去找你母亲和松永先生谈谈,所以你要假装不认识我。」

    「好。」

    「那么,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明日菜重新拿起原子笔,写下「伊织千鹤子」,接著道:

    「Ichi Chizuko,很难念吧?我老是觉得,眞不晓得我妈的父母在想什么。」

    「我妈的父母」,而不是「外公和外婆」。这样的称呼,隐约透露出这名女高中生的成长环境。

    等明日菜戴好毛线帽,背上背包,我和她一起走到大马路。

    「这房子好惊人。」

    竹中家的房子,不管在占地广阔、花钱、拼接增建奇观等意义上,都相当惊人。

    「我只租借边角的这区住处,里面似乎像一座迷宫。」

    明日菜走路的样子有点奇怪。

    「我说话很没礼貌,对不起。」

    我目送她深深行礼后远去的背影,发现原因来自她的运动鞋。左右两边都仅有外侧磨损,鞋底是斜的。

    ――不清楚是昭见先生给妈妈钱,还是妈妈向他借钱。

    我不禁纳闷,明日菜的母亲没能用那笔钱,为上学还要打工的女儿买双新的运动鞋吗?

    3

    足立大楼位在从JR市谷站往四谷站徒步五分钟的地方。

    那是一栋老旧的三楼住商大楼,呈深长形。「AKIMI」的店铺就在大楼正面,铁卷门关著。没有招牌或标示,我会知道那里就是「AKIMI」,是铁门上有油漆字的缘故。

    「从今天起你也是收藏家 精搜全世界各式古玩 AKIMI 营业时间 上午十点〜晚上八点 星期四公休」。

    一晚过去,今天是五月十七日星期二,早上十点多。

    昨天伊知明日菜回去后,我读起「AKIMI通讯」过去的内容,一直看到天黑。内容意外地有趣,我有两个发现,一是昭见丰先生推荐的轻古玩收藏,不仅可轻松入门,而且似乎成为相当有趣的嗜好。

    轻古玩收藏的对象,都是近在身边的日常物品。昭见先生提议的独特之处,在于不著重物品的金钱价值,甚至是罕见度,他主张,只要依据自身的喜好决定要搜集什么,并以网罗为目标,每天的生活便会顿时变得有趣又有劲。

    如果是「纸类」,可搜集在书店购买新书时赠送的书签、印有餐厅店名的杯垫或筷袋、澡堂或温泉设施的入浴劵票根。若是「盖类」,就是饮料瓶盖,或杯面盖子,至于「盒类」,「不是散漫地搜集纸盒或木盒,而是只锁定蜂蜜蛋糕盒之类」。确实,这样一来,门槛便降低许多,也不用花多少本钱。

    「搜集轻古玩,千万不能想著往后要用这些收藏大赚一笔。与他人比较,忽喜忽忧,也是粗人的行为。」

    读到这句话,我觉得好像很久没看到「粗人」这样的形容。

    第二个发现,是昭见先生有段时期,似乎曾为杂志写稿。部落格里提到「我写专栏的杂志」、「以前我替杂志采访时找到的」。文章整体十分纯熟易读。

    昭见这个姓氏相当少见,不过他曾担任杂志写手,也可能是笔名,我这么想,搜寻一下,起码书藉中没发现「作者.昭见丰」的作品。若要寻找杂志上的文章,必须缩小时间和种类的范围,否则难有收获。这部分感觉我处理不来,决定若有必要就拜托小木,接下来便欣赏部落格中介绍的各种轻古玩照片?于是,昨晚收拾工作没做完,还在最后一刻冲进即将打烊的澡堂。

    不能想靠轻古玩赚钱。所以,推广轻古玩的人开的店,尽管标榜「全世界」,规模也很小。足立大楼不仅老旧,墙壁泛黑,空间狭窄。如果铁卷门里面是车库,顶多勉强容纳两辆小轿车。

    我说了声「请问有人在吗」,敲敲铁门,没有反应。

    铁门右边的墙壁吊了个东西,像剖开一半的白铁水桶,侧边以油性麦克笔手写著「AKIMI」。我手指勾住半圆形的盖子,轻易就打开。如果这是信箱,未免太不小心。

    我环顾周围,附近都是大楼和商店。对面是连锁印刷店,两侧似乎是办公大楼,此刻没什么人进出。

    我站在原地,思忖该怎么办才好。这时,一名高瘦的青年小跑步过来:

    「啊,不好意思。」

    牛仔裤配T恤,脚上趿著树脂拖鞋。背上的迷彩纹背包陈旧的程度,与伊知明日菜的黑色背包不相上下。

    「要找『AKIMI吗』?」

    我点点头,询问:「今天休息吗?」

    「对,现在有点……」

    青年和我保持距离,微微弯身,眼神像在观察。

    「呃,请问你是哪位?」

    今天早上的我不是运动服打扮,而是穿得像个上班族。

    「说我是客人有点厚脸皮吧,我还没在这里买过东西。」

    我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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